作者:霍君
馮老師深深地熱愛著每一個春節(jié),因為,在他深深熱愛著的每一個春節(jié)里,他會以他的方式表達著對女人們的喜愛。春節(jié),給他提供了一個集中表達愛的機會,他怎能不深深地熱愛它呢?春節(jié),是他一年當中最快樂的日子。春節(jié),是馮老師最大的期盼。剛一進臘月,馮老師就開始忙碌起來,他要提前做好各項準備工作。為了方便進城買各種原料,馮老師新買了一輛自行車。城里的班車已經(jīng)通到了村口,但是,馮老師絕對不會坐班車進城的。他騎著他的新自行車精神抖擻地穿過村里一條又一條的街道,兩只腳充滿了力量踏著腳踏板,兩只輪胎載著他快樂地向前行駛。馮老師充分地享受著這個細節(jié)給他帶來的幸福感。每一個細小的環(huán)節(jié)都會給他帶來陶醉感,他當然不能放過每一個細小的環(huán)節(jié)。他當然不能坐班車。既然是享受,是陶醉,馮老師就感覺不到疲倦。反而,是周圍的那些人在替他擔心。村里的人也都看到了馮老師的精神抖擻,可人們總是有一種擔憂,擔心馮老師早上精神抖擻地騎著自行車從家里出去,就再也不能精神抖擻地騎著自行車回來了。馮老師隨時都會從自行車上跌下來。一個將近八十歲的老人隨時從自行車上跌下來,是一件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馮老師跌下來,人們當然不會難過,騎在自行車上的馮老師,不過是讓他們陷在一種擔憂的狀態(tài)里。馮老師并沒有讓村里人的擔憂變成現(xiàn)實,他總是在傍晚的時候,騎著他的自行車精神抖擻地回來。些許的疲倦淹沒在精神抖擻里。唯一擔心馮老師會真的回不來的人是馮老師的老伴。馮老師回家之前,她將自己的一顆蒼老的頭一次一次地探出門外,甚至后悔馮老師臨出門時說的那句“死老頭子,別死在半路上啊”。她不希望馮老師死在她的前邊,沒有了馮老師,她的生活將會慌亂,將會手足無措。她習慣了有馮老師的日子。習慣了拿著馮老師的工資卡步行到鎮(zhèn)上的銀行去取錢,習慣了馮老師對女人們的喜愛和守望。馮老師的習慣像血管一樣遍布在這個女人的身上,早就已經(jīng)無法抽取了。它們支撐了她的生命。哪怕這種支撐是疼痛的。
馮老師終于沒有讓老伴失望,總是全須全影地騎著自行車回來。他從城里買來上等的寫春聯(lián)的紙張,優(yōu)質的墨水,優(yōu)質的毛筆。進了家門,馮老師把采購來的各種材料小心謹慎地放在桌案上后,開始向老伴報帳。馮老師一筆一筆地報上來,老伴一筆一筆地用腦子記下。馮老師報完了,老伴的賬也攏完了。老伴發(fā)現(xiàn)賬目有點不對,就讓馮老師再報一遍,馮老師聽話地又報了一遍。還是不對。馮老師在老伴著急之前已經(jīng)急躁起來,賬目怎么會不對的呢,難道他還貪污了不成?他馮老師從來都是明明白白做人的,絕對不會貪污隱藏一分一毫的。老伴當然了解馮老師,她只需朝著馮老師投去一瞥兩瞥質疑的目光,馮老師就會臉紅耳熱地窘起來,認真回憶每一個購買的細節(jié),認真地翻檢身上的每一個口袋。說不定哪一個購買的細節(jié),說不定哪一個口袋就使得不明朗的賬目明朗起來。隨著賬目的明朗,馮老師和老伴之間的交流和對峙也就結束了。馮老師馬上投入到他的狀態(tài)當中。那個狀態(tài)是屬于他和他心愛的女人們的,是他的老伴永遠無法走進的。老伴臉上的皺紋更加緊密更加團結地縮在一起,將一疊零散的錢幣揣進棉褲腰里后,枯瘦的小身子融進院子里的空氣里,去打理她的雞鴨們。僵硬的空氣被她攪動起來,有了一絲鮮活的氣息。她大聲地吆喝著光吃糧不下蛋的老母雞,大聲地斥責著到處排便的鴨。從馮老師那里承襲而來的被冷落的失落感,在對雞鴨肆無忌憚的斥責中漸漸地平復。僅有的一只公雞往往會無視她的斥責,在她的眼皮底下跳上母雞的后背,強行交配。她的手里掂了棍子去打,公雞靈巧地跳下這只母雞的后背,迅速地跳上那一只母雞的后背。這時候,公雞肯定要挨罵了。
你以為你是皇上啊,娶個三宮六院的,你還真是臭不要臉呢,我,我今兒非把你打成母雞不可,把你賣到城里的洗頭房去當**!
很少進城的老女人居然知道城里的洗頭房;蛘咚緦ο搭^房就是一團模糊的,唯一清晰的是從村里老少爺們閑話里傳承來的一個詞匯。
馮老師對女人的追求和熱愛在村里是公開化的,人人盡知,馮老師老伴罵雞的方式在村里也是公開化的,也是人人盡知。并且,馮老師老伴的一群母雞只養(yǎng)一只公雞,聯(lián)系上馮老師平時的表現(xiàn),村里的人實在沒有辦法不把雞和馮老師聯(lián)系在一起。都說馮老師老伴明著是在罵雞,暗著是在罵馮老師。馮老師不知道是真的聽不出來,還是裝著聽不出來,反正沒有在老伴罵雞的問題上和老伴起過沖突。他任由老伴養(yǎng)雞,任由老伴罵雞。那些雞和老伴一樣,都不在他的視野里。他的眼睛和他的心都是留給他的女人們的。
村里人還知道一個事實,馮老師老伴養(yǎng)的雞也下蛋,但是下的卻是普通的蛋,不是種蛋。按照常理推斷,家里有公雞的母雞要下種蛋才對。有一年,村里來了一個買種蛋的小販,非要買馮老師家的雞蛋。馮老師老伴說,我家的蛋不是種蛋,不賣。小販偏要買,馮老師的老伴就惱了,把蛋一只一只地摔在地上。小販一邊逃離摔蛋的婦人,一邊嘀咕,這人,八成是有神經(jīng)病吧。馮老師家的母雞們也曾經(jīng)做過當母親的夢,可惜,夢總是不能變成現(xiàn)實。母雞臥在幾顆蛋上,那蛋還來不及享受一下母雞的體溫,就被馮老師的老伴從窩里拎出來,扔進水盆里,來一次暢快淋漓的洗浴。一只帶著夢想的雞被洗過幾次,兩片無力的翅膀再也扇動不起任何的欲望了。偏偏就有一只漏網(wǎng)的母雞。母雞提前將幾顆蛋下在鄰居家的草窩里,選一個好日子,自己趴在蛋上開始了夢之旅。直到夢之旅結束了,夢也沒有變成現(xiàn)實,依舊是夢。而且是一個破碎的夢。夢中的小雞沒有來啄破蛋殼。它們依然是完好無損的蛋。有人親歷了母雞孵化的過程。馮老師家的鄰居大尚媳婦發(fā)現(xiàn)了馮老師家的雞,她沒有打攪那只執(zhí)意要做夢的雞,在馮老師老伴的呼喚聲中,大尚媳婦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那只草窩里的母雞。她幸災樂禍地看著馮老師的老伴處于丟雞的焦躁之中,另一方面,她要等待一個更大的笑話出爐。馮老師家的笑話實在是太多,不認真地享受它,真是對不起自己。那個笑話果真被大尚媳婦給驗證了,她趕著把這個冒著熱氣的笑話出爐,讓村里的人都來趁著新鮮享用它的美味。這個笑話被村里喜歡刷牙或者不喜歡刷牙的嘴巴們咬來咬去,在最短的時間內,都品嘗了一下它的滋味。原來,馮老師家母雞下的蛋都是水蛋,水蛋是孵不出小雞來的。明明是有公雞在的,水蛋的存在就不合理了。除非有一種力量在干擾著公雞,使公雞無法完成正常的交配。這就有意思了,那股干擾的力量來自哪里呢?
當然是來自馮老師的老伴。
馮老師的老伴豈不是要寸步不離地守著公雞么?恐怕連睡覺也都要把公雞抱在懷里的。公雞當然是不干了,趁著馮老師的老伴睡著了,就狠狠地啄她。馮老師的老伴也真是不含糊,用橡皮筋緊緊地扎住公雞的嘴巴。公雞被扎住了嘴巴,每天早上就不能打鳴了,所以,馮老師家的公雞總是抑郁地死去。接著,會有新的公雞再進來。
抓不住馮老師的心,管管公雞也是不錯的嘛。
以上這段笑話也說不定是大尚媳婦編造出來的。反正一個不斷抖出笑料的家庭,再多一兩個笑料也是無所謂的。村里貌似淳樸的人們是多么地需要那些笑料來填補他們空洞的生活。
馮老師的老伴罵雞該是真的。春節(jié)回家時我親耳聽見過,親耳聽見想來是不會錯的吧。
馮老師謹慎地裁紙,謹慎地研墨。紙裁得一定要順暢,墨研得一定要細致。為了達到理想的順暢和細致,馮老師要用一面放大鏡檢查順暢和細致的程度。這兩樣工作準備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寫春聯(lián)了。寫春聯(lián)的詞兒都是現(xiàn)成的。這些詞是馮老師經(jīng)過差不多一年時間的醞釀才完成的,這個過程是最漫長的,也是最重要的,它們是為臘月準備的。而臘月是為春節(jié)準備的。馮老師為每一幅春聯(lián)準備的詞兒都不相同,每一幅春聯(lián)代表一個他喜愛的女人。女人不同,風格不同。他的準備當然不同。不看女人光看春聯(lián),你就會知道春聯(lián)相對應的女人是誰,最長不過幾十個字的春聯(lián)里,蘊涵了女人的品質,女人的風情,女人的習性,女人的音容笑貌。那簡直是一幅畫。你讀著它,就是在讀著一個女人的全部。不同的女人春聯(lián)的內容不同,同一個女人不同的春節(jié),春聯(lián)的內容也不相同。還是要和畫聯(lián)系在一起。畫同一個女人,側面畫,正面畫,無論選擇哪一個角度,都能體現(xiàn)出這一個女人的風韻,氣質。這是需要相當深厚的功力的。
馮老師寫著寫著就激動起來,心顫抖了,手顫抖了,筆也顫抖了。工作不得不暫時地停歇下來。馮老師索性讓自己陷在純凈得不攙任何雜念的激動里。這一次的激動是來自蘭花花。蘭花花是馮老師喜愛的女人里最漂亮的。蘭花花嫁到村里還沒有幾年,因而,她不是馮老師喜歡時間最長的女人,但她卻是馮老師最喜歡的,投入的喜歡最多的。自然,在給蘭花花寫春聯(lián)時,他的心情在持續(xù)著的激動上,驢兒般打個滾兒,把激動送上一個小小的**。哎,真是沒辦法,誰讓他的女人是如此地動人呢?扇说奶m花花呦。從蘭花花的激動里拔出來,再滑向桃花花,杏花花,梅花花的激動里。馮老師在如水的激動里蕩漾著,棄了槳兒,隨波逐流,漂到哪里都是幸福。馮老師的老伴已經(jīng)枕著馮老師的激動進了夢鄉(xiāng)。憑他激動去吧,她在他的激動里習慣性地麻木著。好在,馮老師是真的老朽了,只剩下了單純的激動,再也不能像前些年一樣,需要她來幫忙,幫忙排泄掉身體里的激動。那是馮老師和馮老師的老伴都痛苦的事情。衰老,使他們的激動和麻木都純凈了許多。馮老師的老伴會在相對純凈了的麻木中,度過只屬于她自己的每一個夜晚,只屬于她自己的每一個白天。在這種純凈的度過中,等待春節(jié)的來臨,等待著馮老師想起她。提著一桶漿糊跟在馮老師的身后,去給馮老師的女人們貼春聯(lián)。究竟貼了多少年,馮老師的老伴實在是記不清了。這項工作,她從年輕時就開始做了。
剛開始時,馮老師是不屑讓自己的女人去幫他的忙的。如此神圣的一件事,別人一但參與進來,就會破壞了它的完美程度。大概是上天執(zhí)意要破壞馮老師的完美,馮老師的漿糊刷在什么花花的門楣上,等到拿出寫給什么花花的春聯(lián)貼上去時,在一刷一拿這個間隙,冷空氣尖嘯著撲奔過來,貪婪地吞食著漿糊上可憐的一點溫度,轉瞬,柔軟的漿糊便是堅硬的了。堅硬的本質是拒絕。漿糊只好一遍一遍地刷,拒絕只好一次一次地重復。無奈,馮老師只好回家向老伴發(fā)出求助的信號。
非常年輕的馮老師的求助是與眾不同的。它看上去不太像求助。
跟我去貼春聯(lián)吧。
馮老師將他的一張臉從棉門簾探了進來,拎著漿糊桶抱著一卷春聯(lián)的兩只手臂和身子留在門簾的外邊。
和馮老師同樣年輕著的老伴正在炕上鈉著馮老師的鞋底子,聽著馮老師的話,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寵若驚。她在分析他的話。他是在求她幫忙么?那時的她,對他還有希望。他需要她的幫忙,也可以說是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注意到了她。
馮老師的老伴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把快要凍成冰砣的漿糊重新在大鐵鍋里熱過后,跟著馮老師去街上貼春聯(lián)。
那是馮老師給他的女人們貼春聯(lián)的第一個春節(jié),它就那樣開始了。在這之前的春節(jié),馮老師也寫春聯(lián),寫給村里的人。村里的人提前買好紙拿給馮老師,馮老師大筆一揮,一幅喜氣的春聯(lián)很快就成型了。拿了春聯(lián)的村民回家讓女人熬了漿糊,貼在自家的門楣上。也有的村民干脆連紙也不買,直接跑到馮老師那里討要一幅。無論是怎樣的一種方式,馮老師都不會拒絕的。拿了春聯(lián)的人也不用感謝。馮老師是一個以助人為樂的人,他的樂趣由幫助別人而生,從來不講回報。大尚還沒出生時,大尚家的春聯(lián)都是馮老師寫。有一年的春節(jié),全村的人都來馮老師家拿過春聯(lián)了,惟有大尚家沒有動靜。馮老師想來想去,翻遍了大腦的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大尚家究竟為何不來拿春聯(lián)的理由。馮老師決定去問個明白,否則他這個春節(jié)是過不好的。便拿了一幅寫好的春聯(lián)去敲大尚家的門,敲了半天也沒有應聲,后來才知道是大尚家有人病了,去了公社的醫(yī)院。馮老師的心才放下來。馮老師是解放后村里的第一任老師,他當了老師,不但威風不起來,反而覺著欠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村里讀過私塾的人不止他一個人,可偏偏是他做了教書匠,他便用討好來彌補著他的歉意。慢慢地,人就適應了他的討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討好。馮老師給他的女人寫春聯(lián),并且親自貼上,從那一刻起,馮老師給其他村民寫春聯(lián)的日子結束了。他對村民的討好也結束了。他像恨他的堂弟一樣恨著那些村民,他怎么還會給他們寫春聯(lián)呢。他們和他的堂弟一起策劃了那場陰謀。如果不是為了生計,他也不會去教那些村民的孩子們。
有了老伴的幫忙,馮老師的春聯(lián)貼得順利了許多。村里的人對馮老師以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女人的喜愛,還處在生疏的階段。還需要一個熟悉的過程。尤其是馮老師的老伴的參與。于是,馮老師再一次被村里的人用眼睛揉搓,用牙齒咀嚼。上一次的味道還留在人們的齒間,沒有完全地散盡,新鮮的味道馬上就補充進來。
馮老師義無反顧地不在乎這些了,他要明目張膽地喜歡,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所以,馮老師的步子邁得輕松極了,瀟灑極了。
女人們來讀馮老師和他老伴貼的春聯(lián)了。已婚的未婚的女人們,和村民一樣,把春聯(lián)當成笑話來讀。她們嘻嘻哈哈地笑在一起,抱在一起。那時候的女人們,是馮老師喜歡的初級階段,她們大多不識幾個大字。馮老師寫給她們的春聯(lián),在別人的幫助下,才能弄懂春聯(lián)要表達的意思。她們表面上無視乃至蔑視馮老師的行為,其實,在她們的內心,是很有些驕傲和滿足感。有人喜歡,總是比沒有人喜歡好的吧。
因為符合馮老師喜歡標準的女人還不太多,所以,馮老師和他老伴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春聯(lián)貼完了。在返回家的路上,冤家路窄,碰上了堂弟。
堂弟已經(jīng)再婚了。那個女人跟在堂弟的身后,踩著堂弟的腳印走。女人的個頭比堂弟矮出一截來,可能她太想穩(wěn)穩(wěn)地踩住前邊男人的腳印兒,邁出的步子顯得很是夸張。堂弟沒有照顧身后女人的意思,依舊自顧自地走著。
四個人擦身而過。他們珍惜著自己的目光,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目光分割出一片,在對方的身上停留片刻。
眼的余光不爭氣地開了小差。馮老師和他的老伴同時注意到,堂弟身后的女人一點也不出色。她近乎于是一個平庸的女人。
都是因為堂弟的第一個女人太出色了,無論堂弟再娶什么樣的女人,都會淹沒在第一個女人的出色里。
堂弟的第一個女人哪。
堂弟的第一個女人哪。那個叫花花的的女人哪。
她曾經(jīng)是馮老師的未過門的媳婦,曾經(jīng)是馮老師吹吹打打娶進家門的新娘,怎么一入洞房花花就成了堂弟的新娘,堂弟的新娘就成了馮老師的新娘呢?
一場策劃得天衣無縫的陰謀哇。
堂弟每天扛著他的磨剪刀的四條腿板凳走村串巷,自從和張村的一個姑娘定了親,堂弟就羞于去那個村磨剪刀了。張村女人們的剪刀鈍了,裁不動布料了,盼著堂弟的吆喝聲,盼得眼睛生疼。那一聲嘹亮的“磨剪子來——搶菜刀”一去再也不回頭。和張村臨村的是李村。一條板凳在堂弟的肩上顫著,堂弟的兩只手不去扶板凳,而是隨著板凳的顫抖有節(jié)奏地甩著。一點也不用擔心板凳會傾斜,會從肩上滑下。有了靈性的綿軟顫動的板凳是從挑起它的男人身上長出來的,是男人身上的一條肋骨。到了村口,堂弟放下板凳,扯過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然后,朝著村子放出一句“磨剪子來——搶菜刀!”只一句就夠了。
女人們拿著剪刀菜刀來了。一條板凳,一頭放著磨刀石,一頭坐著堂弟。堂弟的手忙著,嘴巴也忙著,大嬸子大媽大嫂子大姐姐小妹妹地和女人們打著招呼。堂弟的嘴巴巧,女人們都愛聽他說話,有的女人剪子不磨切菜的刀不磨,就為來聽堂弟說話。李村的女人也和其他村的女人們沒有什么兩樣,喜歡湊熱鬧,哪里有熱鬧往哪里扎。村里的大姑娘花花卻不喜歡熱鬧。不久前,花花有了主兒,有了主兒的花花便多了心事,私下里背著家人悄悄地給自己做嫁衣。無奈,家里的剪刀該磨了,花花的手被鈍剪刀打了兩個泡;ɑ犚娏舜蹇谀ゼ舻度说倪汉嚷,就躲在柵欄后邊朝著村口張望,一直望到女人們差不多都散去了,才拿著剪刀出來。
磨剪子的,給我磨磨剪子。
花花說著遞上了剪刀。忙了大半天的堂弟正準備收拾攤子,日頭西下了,還有十幾里的路要走。堂弟想說,您明兒再來吧,今兒太晚了。
突然間,堂弟失去了話語的能力。他愣住了。
堂弟渾身的血液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桑著,呼呼地朝前奔涌。他必須要做點什么,否則他會被奔涌的浪頭擊倒,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想不起來自己該做什么。
磨剪子的,我磨剪子;ɑㄓ终f了一遍。
堂弟在被浪頭拍倒吞沒之前,抓住了花花的話。它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堂弟開始給花花磨剪子?赡苁翘玫芴氚鸦ɑǖ募糇幽ズ,卻偏偏不遂人愿,剪刀的刃幾次搶了堂弟的手。血滲在磨刀石上。
你的手流血了。花花在一旁驚叫。
堂弟嘿嘿地笑笑,更加專心地磨著剪刀。夕陽打量著磨刀石上的一抹紅暈,在努力地想,那是不是自己遺留下來的羞澀。
堂弟終于磨完了剪刀。他將剪刀的刃兒在自己的拇指肚上試了試,確認十足的鋒利后,把剪刀交給花花。
花花向堂弟攤開另一只手。掌心是一些錢幣。
我不要你的錢。
花花的小手倔強地不離去。
我真的不要你的錢,我要你別的東西。
花花疑惑了。眼前這個眉目清朗的磨刀人好奇怪,給人磨刀不要錢,那要啥呢?
我要你的人。我要你的人。我要你的人。
堂弟連著說了三遍“我要你的人”,仍下驚愕中的花花,抱著板凳跑了。
他要給花花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一切來的太突然,他和她,都需要時間慢慢地消化。
第二天,堂弟又來李村磨剪刀,到了村口,放下板凳,朝著小村唱起了情歌。
**啊,你是來把我瞧瞧
還是來把我燒烤?
莫不是要讓我熄滅的情火
又在我心里熊熊地燃燒?
你那黑羔皮做的帽子,
我戴行不行?
你那玫瑰似的嘴唇
我吻行不行?
……
粗獷而又高亢的歌唱得小村人的心癢癢的,酸酸的,唱得花花的心里亂亂的。這個處在華北平原深處的小村莊,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的歌者和歌聲。小村的某種欲望層層地綻放了。
堂弟不停地唱。不再磨剪子搶菜刀。
有女人去拉堂弟的衣袖,磨刀的小子,你是唱給我的吧,可惜我有男人了,兒子都要娶媳婦了,等來世再嫁給你吧。女人的男人丟過來一截木棒,胖嘟嘟的女人做了一個鬼臉,顫著一身肥肉走了。
堂弟的情歌每天都會在李村的村口唱起來。只有花花明白堂弟的情歌唱給誰,聽著堂弟的歌,花花無心做嫁衣,花花無心吃飯,花花無心睡覺;ɑㄔ诟杪曋邢荩ɑㄔ诟杪曋刑鹈。
忽然有一天,堂弟的歌聲在村口消失了。聽村里人傳說,唱歌的磨刀小子要娶親了,正在家里操辦喜事呢;ɑú畔肫饋,自己的婚期也就在眼前了。
花花靠在門框上哭了,好你個狠心的磨刀小子,去哪里磨刀不成,偏偏來李村磨刀,去哪里唱歌不行,偏偏來李村唱歌。
馮老師怎么會原諒堂弟呢?
堂弟唱給花花的情歌是他教給堂弟的。它從葉爾羌河飄來,從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飄來,伴著叮當?shù)鸟勨徛。趕駱駝的父親臉兒紅紅地望著他從新疆木卡姆帶回來的新娘,唱著木卡姆的情歌,表達對騎在駝背上的美麗新娘的憐愛。
父親千辛萬苦帶回來的情歌,被堂弟獻給了花花。這只是堂弟陰謀的第一步。
馮老師想,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和堂弟在同一天成親。不該興高采烈地跳進堂弟給他編織的圈套里。
兩頭迎親的小毛驢同時出發(fā),在岔路口分開,同時到達張村和李村。蒙著紅蓋頭的新娘同時上了毛驢,兩支娶親的隊伍又在岔路口匯合。一樣的毛驢,一樣的新娘,一樣的喜氣。不一樣的心思。
入了洞房,新娘子的蓋頭掀起來,馮老師才知道新娘子錯了,見過一面的如花一樣嬌美的花花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女人。馮老師慌忙牽著女人的衣袖往堂弟家跑,去換回他的花花。叔叔和嬸子來開門,說你講啥笑話,媳婦咋會錯呢。就砰地關了門。
花花的驚愕不比馮老師差,她蒙了,自己的男人咋是那個磨刀的小子?花花驚愕之后是憤怒,好你個該殺的磨刀小子!
堂弟說,都是我安排的,你要是不樂意,我把你給堂哥送去,你要樂意,咱們將錯就錯,生米下了鍋誰也沒了辦法。
花花說,我恨你,你個該死的磨刀小子,你偷了我的心,還要辱沒我的名。
花花來打堂弟,一雙小手有的是力氣,堂弟的嘴角滲出了血。和磨刀石上的血一樣紅,一樣艷。花花的眼被晃疼了,花花的心也被晃疼了。你個該死的磨刀小子,咋就不躲呢。花花的淚流下來,細軟的身子面條似的攤在堂弟的懷里。
馮老師在堂弟家門口守了差點一夜,陌生的女人就陪了馮老師差點一夜。天快亮的時候,馮老師撲撲踏踏地往家走,他想明白了一個事實。他的花花再也換不回來了。
他想不明白的是,他的花花怎么就回不來了呢?
陌生的女人跟在馮老師的身后。她在心里做著比較,越是比較,她腳下的步子越是邁得堅定。
紅燭已經(jīng)燃盡。馮老師對著坐在炕沿兒的女人的黑影兒說,你,讓我拿你咋辦?
黑影兒說,讓我做你的女人吧。
馮老師,我的女人是花花。
黑影兒說,我就是花花。
花花朝馮老師飄過來。飄過來。細絲一樣把馮老師纏繞起來。馮老師的呼吸被滑嫩的質感夾裹著淡淡的花香纏繞得越來越緊,越來越急。花香引誘著馮老師快速地奔跑。他要追上花花,哪怕用一萬年的時間來追趕;ɑ,等我啊。等我啊,花花。急促奔走的聲音在天地間涌動。一道屏障攔住了涌動的流。涌動的流積聚,再積聚。猛然,屏障被強大的流沖倒,以一瀉千里的姿態(tài)瘋狂地傾泄。淹沒了花香,淹沒了馮老師自己。
馮老師絕望了。他的花花永遠回不來了。身邊的女人不是花花。不是。
你這個女人好陰險,你居然**我!
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我會跟你一輩子,做你一輩子的女人。
你不怕我心里裝著的不是你么?
不怕。
你不怕我不喜歡你么?
不怕。
那你怕什么?你這個陰險的女人!馮老師搖著女人的臂膀。
我怕做不成你的女人。
花花下葬的那天,老天難得也跟著傷了一回心,雨水瀝瀝拉拉地怎么扯也扯不斷。把自己弄得像一個經(jīng)期的女人。
花花是用堂弟給她磨過的那把剪刀自殘的。出嫁的時候,她把它從娘家?guī)Я诉^來。在她眼里,那不是一把剪刀,是對一個人的念想。沒想到,她真的嫁給了給她留下念想的人?墒牵o她念想的那個人并沒有給她帶來她需要的那種生活;蛘哒f幸福。女人的幸福和富貴和貧窮無關。
為了娶到花花,堂弟買通了迎親的人。錢是堂弟四處借來的。按理說,村里的人沒有理由幫著堂弟,滅著馮老師。即使有人被收買了,也不至于全部迎親的人都沒了做人的準則。還是因了馮老師的性格所致。馮老師的謙和,馮老師的討好,都不足以對村里的人造成傷害。堂弟不同。誰家的剪刀都讓堂弟磨過,堂弟一個子兒都沒拿過村里人的,但這并不說明堂弟就是馮老師那樣的人。堂弟很會處世,他要給自己在村里留足了空間,空間大,才能完成高難度的跳躍。他想偷梁換柱地娶到花花,這個高難度的跳躍,他一個人完不成,需要村人里的輔助才行。村里人面對堂弟的邀請,很是猶豫了一番。答應了堂弟,會傷了馮老師,拒絕了堂弟,會有什么后果呢?他是綿里藏刀的人,綿軟里包裹的是心狠手辣。村里一個姓陳的人得罪了堂弟,堂弟不聲不響,在某一天的早晨,微笑著和從他身邊走過的陳姓人打招呼。毫無防范的陳姓人倒在堂弟的棍下時,堂弟臉上的微笑之花開得正燦爛。結果是,幾個負責迎親的村里人一至地接受了堂弟的邀請。他們誰也不想在堂弟的微笑里倒下去。
欠債總是要還錢的。債主子們不敢正面跟堂弟討要,他們把堂弟請到家里來,酒是酒菜是菜地伺候著堂弟,堂弟是何等聰明,心說,少跟大爺玩撅屁股拉屎的游戲,屎還在腸子里,大爺就知道是啥顏色了。酒未飲,菜未動,債主子家里的一群孩子早圍了過來,眼珠子瞪成了牛卵,掉出來肯定能把盤子砸碎了。債主子一鞋底子飛過去,讒死你王八蛋操的們,趕明兒西北風都不給你們喝!
堂弟的心里就不痛快,這話明擺著是說給他聽的,可是,你有脾氣么,誰讓你欠了人家的錢。何曾這樣窩火過?都是因為娶花花惹來的。酒越喝,堂弟越覺得自己委屈。是花花讓他受了委屈。
喝紅了眼的堂弟對債主子說,哥哥,你是我親哥哥,是不是?你要是我親哥哥,我就跟你說幾句實話。我知道你日子難,可眼下我真的沒錢給你。我家里除了一個女人,啥都沒有,要不,你把我的女人拿走。
不喝酒的人不會和喝酒的人計較。喝酒的人會和喝酒的人計較的。
你說話算數(shù)?
算數(shù)。
我不拿你的女人,用一晚上,咱,咱們的賬就抵消了。
行。
債主子真的去了堂弟的家。當花花吐出最后一口氣時,堂弟趴在債主家的桌上睡得正香。
馮老師在雨中唱響木卡姆的情歌,給花花送行。
**啊,你是來把我瞧瞧
還是來把我燒烤?
莫不是要讓我熄滅的情火
又在我心里熊熊地燃燒?
你那黑羔皮做的帽子,
我戴行不行?
你那玫瑰似的嘴唇
我吻行不行?
……
泣血的歌染紅了雨絲;ɑü啄旧系耐帘患t雨沖刷掉。人們只得再重新填土。新添的土又被沖刷掉。土不夠用了,全村的人都發(fā)動起來,一車一車的土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運來。新的墳包終于攏起來。它是紅色的。
人散盡了。馮老師撲倒在花花的墳上,昏了過去。
昏迷中,馮老師聽見花花在對他笑。他看不見花花的影子,忙著左右去找;ɑㄐΦ酶懥。
呵呵,你是看不見我的,我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種形狀。你要是想我了,就去看看張家媳婦的耳朵,王家大姑娘的嘴巴……我把自己分割成了她們,你把它們集中在一起,就是一個整體的我呢。
馮老師睜開眼睛,剛才是一個夢么?
他更愿意相信它不是一個夢。它給了他希望,給了他無窮的力量。
他的花花沒有死。他的花花幻化成了無數(shù)個女人。這無數(shù)個女人等著他去喜愛,去呵護。
馮老師還沒有從蘭花花的激動里拔出來,激動還沒來得及向桃花花,杏花花們滑行。蘭花花就出事了。她和馬奔搞在了一起。
馮老師喜愛的女人們一茬茬地衰老下去,又一茬茬地成長起來。馮老師喜愛著女人們,反過來,源于對女人的喜愛又滋潤著馮老師。他的生命被滋潤得旺盛且蓬勃。馮老師退休后,除了睡覺吃飯外,他的精力百分之一百地獻給了他的女人們。他的無私奉獻是有原則的。不驚擾他的女人,不打擾他的女人,遠遠地觀察,遠遠打量。幸福著女人的幸福?鞓分说目鞓。蜇伏在女人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戴上他的放大鏡,試圖摘去讓女人不幸福不快樂的微小粒子。很多的時候,馮老師的摘除都是不成功的,他沒有能力去摘除。他沉在不能摘除的痛苦里,臉上的淚水比任何時候流得都要長。
去年有一段時間我和先生鬧矛盾,恰恰那個時候,我的工作調動了,從村里的小學調到了城里的一所小學。離開了小村,離開了馮老師的視線。每天,馮老師都到村口去張望幾次,我終歸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每一次張望里。他便猶豫著,卻也是主動地接近我的婆婆,問一些我的情況,問我什么時候能回來。我的婆婆回答他的只有簡單的三個字:不知道。
婆婆的不知道三個字上邊爬滿了螞蟻,咬得馮老師坐臥不寧。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千方百計地打聽到我的地址的,總之,在某個周六的下午,我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竟是馮老師。馮老師一頭的汗水,一手扶著墻,呼呼地喘粗氣。
我慌忙去攙扶他。他卻沒有要進來的意思,等氣息平穩(wěn)了一些,能說話了,他快樂地對我說,你胖了呢,氣色也好多了呢,這,這我就放心了。
說著,他從胸前挎的藍兜子里往外掏東西。兩只蘋果,兩只香蕉,兩只迷猴桃,兩只黃冠梨,兩只橘子,兩只火紅火紅的火龍果。
他把這些東西放在門口,說,走了,我走了。
我望著門口那堆兩兩成對的水果,來不及有所反應,馮老師已經(jīng)在往樓下走了。他的兩只手牢牢地抓著欄桿,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下挪。嘴巴里嘀咕著,你這兒真不好找,房子全都一樣,還這么高。我才想起來,該把馮老師送下樓。
連攙帶拽地把馮老師送下樓,我累出了一身熱汗。
看著馮老師蹣跚地上了自行車,蹣跚地遠去。我忽然有點沖動,對著馮老師的后影兒喊:“馮老師,今年春節(jié)我回家,還貼您寫的春聯(lián)!”
往樓上走時,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究竟是馮老師的什么花花呢?
我知道,有些問題是永遠都不能問的。
這個臘月,馮老師春聯(lián)寫得有點三心二意。他要拿出充足的時間來觀察蘭花花的一舉一動。
蘭花花是村里的頭號大美人。去年開春嫁給了村里的小瑣頭。村里人見到蘭花花時,不禁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嘆息,啥叫鮮花插在牛糞上?看看蘭花花,再瞅瞅小瑣頭就明白了。
村里人的嘆息是有些夸張的。小鎖頭是不帥不漂亮,但是還沒有丑到和牛糞攀親的份上。不過是和蘭花花站在一起,蘭花花的美麗使得平庸畏縮的小鎖頭更加地平庸和畏縮。蘭花花嫁給小鎖頭,村里的男人們嚴重地心理不平衡。
小鎖頭是堂弟的小兒子。他從容貌上繼承了父母的缺點不算,堂弟的聰明伶俐甚至奸滑到小鎖頭這里也失傳了。到了該成家的年齡,小鎖頭的另一半遲遲沒有著落。女方家條件好的看不上小鎖頭,太次的堂弟這關就過不了。用他的話說,他的兒子豈能是個母的就能打發(fā)了的?一來二去,小鎖頭的婚事就耽擱下來。眼看小鎖頭是過了三十歲的人了。小鎖頭熬不住一夜一夜的寂寞,把床搖得吱吱叫,引來了一群老貓。
堂弟從花花死后,再也不走村串巷地磨剪刀了,徹底地和這行決裂了。堂弟的腦子活,剛一改革開放,率先在村里開了第一家專營柴米油鹽的店鋪。大尚媳婦看上了堂弟家富足的小日子,把自己的表妹介紹給小鎖頭。女方的長相很是端正,小鎖頭滿意,堂弟也滿意。指望著小鎖頭的婚事可以定了下來,這時大尚媳婦來家里說,有一碼事得攤開了說,瞞也瞞不住,捂也捂不住。堂弟一家子把耳朵拉長了,細聽端祥。卻原來,女方是個死了男人的主兒,不是一個人要嫁過來,還要稍上兩個七八歲的雙胞胎的兒子。堂弟一聽就惱了,責問大尚媳婦為什么不早說。大尚媳婦還以為堂弟是占了便宜美的呢,娶一個媳婦搭兩個大孫子,老爺子您偷著樂去吧。堂弟的嘴都氣歪了。
堂弟一點商量余地沒有地回了大尚媳婦。這一回,小鎖頭不干了,身上唰唰地長出一層硬刺兒,爸,是我娶媳婦,還是你娶媳婦!快七十的堂弟一個大巴掌掄過去,小鎖頭身上的刺兒就無可奈何地萎縮了。秋天的衰草一樣褪盡了生命的朝氣。
堂弟暗中下了大力量,四處托人給小鎖頭網(wǎng)羅媳婦。不怕窮,不怕遠,只要是個大姑娘。夠漂亮。他愿意出大價錢。
甘肅姑娘蘭花花就這樣浮出了水面。把她漂起來的,是一張張嘎嘎響的人民幣。
娶了蘭花花的小鎖頭,竟有了十分的精神,從門里出來,很響地把一口一口的黃痰吐在人多的地方。男人們把醋意和恨意含在眼睛里,小鎖頭,你他媽的悠著點,別累個腰肌勞損啥的。小鎖頭嘿嘿地笑笑,撲的一聲,一口得意的痰差點砸到人的腳后跟上。
去年的春節(jié),蘭花花家的門楣也貼上了馮老師的春聯(lián)。馮老師的老伴提著漿糊桶,一支排刷掛上漿糊均勻地涂抹在門框上,馮老師利索地貼上春聯(lián)。老夫老妻的利落和他們的年齡有點不協(xié)調。他們的動作好像應該遲緩一些,才正常。馮老師的手掌在剛貼好的春聯(lián)上慢慢地游走,細小的褶皺,細小的不平坦,在手掌溫情的游走中,舒坦地伸直了腰身。
蘭花花問小鎖頭,那人是誰?
小鎖頭答,兩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別理他。
馮老師的這一貼在村里引起了一個小騷動。人們在潛意識里有一種期待,期待生活里發(fā)生點什么,好刺激一下正在麻木的神經(jīng)。前提是自己只是個看客。馮老師是多么地體恤村里人,在人們最需要時,送來幾許清風。這幾許清風,像抹在太陽穴上的清涼油一樣,人的精神立刻就提了起來。
馮老師把春聯(lián)貼在了侄媳婦的門上,還不夠提神的么?
堂弟一家人的沉默使得看客們高漲的情緒漸漸地矮了下去。有那么幾個人,此情緒矮下去,彼情緒在迅猛地躥升?雌饋,堂弟真是老了,沒有了過去的銳氣。小鎖頭那個窩曩廢不足為患。
小村的頭枕著京沈高速公路,村里人進進出出都要通過高速路的涵洞。村里人一直有個說法,說是這個高速路的涵洞不吉祥,壞了村里的風水。原來很安靜很本份的一個村子,如今哪——哎,它變成什么樣子了呢?姐妹三個爭一個男人,父親睡了別人的老婆,讓別人老婆的男人睡自己的親女兒。如此傷風敗俗的事情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琢磨來琢磨去,人們只能把罪責歸于那個像嘴巴一樣的涵洞了。涵洞承擔了罪名,村里的男男女女更熱衷于搞男女關系了。不安分的人轟轟烈烈地加入到這項運動中來。他們不會像馮老師那樣,只是貼貼春聯(lián),而且一貼就是幾十年。他們不會。哪個男人看上了哪個女人,不真刀實槍地比試比試,不領教一下對方的功力如何,才是虧了自己呢。其中,做得最好的當數(shù)電工馬奔。
馬奔腰上挎著電工兜子,肌肉發(fā)達的腿橫掃了多少女人,只有他自己清楚。馮老師最恨的就是他。在他掃倒的女人里,有他心愛的女人。馮老師痛心疾首,他恨不得在馬奔的褲襠里放一把火,把他到處覓食的小鳥燒成一只死鳥,再也蹦達不起來。眼瞅著馬奔的腿比其他人更先一步伸向了蘭花花,馮老師在蘭花花被掃到之前,顫著兩條衰老的腿拼命地向著蘭花花奔跑。
蘭花花正式做起了老板娘。堂弟把商店交給小鎖頭和蘭花花經(jīng)營,自己般回了老房子。堂弟有他的打算,他想用這個小店把蘭花花拴住,讓她一心一意地和小鎖頭過日子。
蘭花花就是一朵花兒,蜂兒們聞著香味成群結隊地趕了來。采不到蜂蜜,看兩眼也是享受。小店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
你買兩包煙,我買一袋茶葉,買完了,人卻不走,擠在小店里聊天。眼睛在聊天的對象身上,心在蘭花花身上。大聲地聊天,夸張地笑,把自己想象成八仙之一,講述著過海的本領,為的是吸引大美人蘭花花。蘭花花躲在人們吐出的煙霧后邊燦爛地笑著,看不出她的笑容給誰多一點,給誰少一點,仿佛在秤上稱過,給每個人的笑是均等的。誰都想多分幾兩蘭花花燦爛的笑。于是,更加努力地表現(xiàn)自己。
甲說,你們知道蛇的胃口有多大?媽的,可以吞下一頭豹子。
乙說,你真是瞪著眼說瞎話,蛇的嘴巴能有多大?
甲說,你他媽的有點知識好不好,蛇的嘴巴有彈性的。
乙就發(fā)怒了,你他媽的說誰沒知識!
蘭花花依舊在一邊燦爛地笑。
甲和乙脖梗上的毛都豎了起來,有了一個短暫的對峙。兩個人都在想,接下來要不要動拳頭才不栽面。這個時候,小店的棉門簾子一掀,馬奔走了進來,一邊往里走,一邊罵,都他媽的吃狗**撐的!
蘭花花臉上燦爛的笑容凝住了。
馬奔把和蘭花花約會的地點定在大隊部。他手里有大隊部的鑰匙。晚上的大隊部空無一人,尤其是在這冰天凍地的臘月,連只蒼蠅都沒有。沒有床,一張長長的椅子。椅子大概是見多了這樣的游戲,早就學會了沉默,實在不堪重負時,才吱吱地抗議兩聲。再接著沉默。
馬奔和蘭花花怎么也不會料到此刻馮老師已經(jīng)氣喘噓噓地趕到了門口。站在門口的馮老師千想萬想,也不會想到門沒有反鎖上。他想,門應該是在里邊鎖上或者插上的,他什么也不干,只想在門上敲幾下,驚擾一下門里的人。讓馬奔終止對蘭花花的傷害。他認準了那是傷害。敲完了,他立刻走掉,等里邊的人出來時,他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
馮老師的手堅定地纂成拳頭,堅定地伸出去。
馮老師得了腦血栓。
據(jù)說是馬奔和蘭花花在街上發(fā)現(xiàn)了突然發(fā)病的馮老師。經(jīng)過搶救,馮老師的命是保住了,但是馮老師的右半身癱瘓了,并且失去了話語功能。
在城里的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出院那天,馮老師的兒子女兒給馮老師的老伴打電話,說就讓留在城里吧,一會把媽也接過來,這個年就在城里過?馮老師的老伴口氣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把他送回來吧,他在城里住著死的快點兒。
兒子和女兒知道馮老師,也知道他們的母親,就把馮老師送了回來。和馮老師一起送來的,還有一輛輪椅。臨走,一雙兒女在母親面前抹了把眼淚,恨恨地說,他啥時死了,您就啥時輕省了。
馮老師的老伴說,他死了,你們還不美的敲鼓?
女兒紅著兩只眼睛斜了一下母親,他要真死了,我和哥就搭上戲臺,唱上它三天三夜的。
馮老師的老伴長長地哎嘆一聲,費力地轉動著大腦,她想尋找一句話。老朽的大腦緩慢艱難地轉動起來,簌簌地落下一層磨損的細沫子。幾層細沫子飄過,她終于想起來。那是電視上說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死老頭子,真是造孽呀。
馮老師也是疼過兒女的。
兒子出生時,花花死了有大半年了。
嬰兒哇哇地哭著不情愿地朝有生命的世界跑來。接生婆的聲音夾雜在小嬰孩的啼哭聲里,馮老師,是個帶柄兒的!
院子里的馮老師一頭沖進屋子,接生婆將托在手上的小嬰兒移到馮老師的眼前。剛剛離開母體的小嬰兒還不太習慣眼前這個冰冷的世界,它唯一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就是哭泣,它用哭泣來抗議。小手和小腳在虛無的空中揮舞著,小眼睛緊緊地閉著,和許多的小比起來,張開的嘴巴大得有些夸張。這樣一個小東西太奇妙了。馮老師的眼里含著兩汪淚。他不敢眨一下眼睛,他怕淚會滾下來,會砸傷眼前這個奇妙的小東西。
忽然,馮老師做出一個舉動。它太出乎接生婆的意料,人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馮老師已經(jīng)抓起炕上的一團舊棉絮,把托在接生婆手上的小嬰兒塞進棉絮。馮老師抱著棉絮團跑了出去。
馮老師將那團綿軟的東西摟在懷里,徑直奔向花花的墓地;ɑ,花花,我把咱們的孩子抱來了,花花你看,你看孩子長得和你一樣漂亮呢。
花花,你睜開眼睛看看哪,看看咱們的孩子……
早春的風掠過花花墳頭的衰草。衰草發(fā)出幾聲嗚鳴。
花花,你聽見我的話了,是不是?你在看咱們的孩子對不對?
馮老師想讓花花看得更清楚些,便去剝棉絮,小心地將小嬰兒的頭剝出來。他剛要把小嬰兒舉給花花看,隨著嗷的一聲嚎叫,小嬰兒不見了。
小嬰兒的母親,馮老師的老伴母狼一樣將小嬰兒護在懷里,血紅的眼珠子隨時都有濺血的可能。
馮老師一臉的茫然,他不明白他的一向溫順的女人今天是怎么了。
我就是想讓孩子的媽媽看看孩子,不行?他說。
我才是孩子的親媽!她吼。
馮老師更加地茫然了,這孩子明明是和花花有的,咋就變成你的了?
女人什么也不想說了。她和他能說清什么呢?她是他的女人,實際上,她不過是花花的替身。他不是在和自己過日子,是在和花花過日子。
她爭不過一個死去的人。
她爭過什么么?沒有。她什么也沒爭過。心甘情愿地嫁給他,心甘情愿地做替身,心甘情愿地做他喜歡做的事。這個男人,從看見他開始,她就認定他是她想要的男人?伤皇撬胍呐。她在心底里盼著,盼著有一天她不再是別人的替身,她會變成他想要的那個女人。
這一天還會出現(xiàn)么?
大概是老天可憐了女人,經(jīng)過一番折騰的小嬰兒竟然相安無事。
女兒出生時,有了兒子的教訓,馮老師的老伴把孩子看得牢牢的,惟恐再有個風吹草動。就連睡覺,女人的一只耳朵都是醒著的。
這一回,馮老師很安靜,只是遠距離地看著孩子。眼睛里閃著幸福的光彩。女人問他,這又是你和誰生的孩子?
馮老師快樂地說,是和山花花生的,你看你看,鼻子嘴巴長得都像媽媽呢,是個漂亮的孩子。
馮老師持續(xù)著幸福的表情,幸福的注視。問他話的女人不在他的世界里。
無論是女人的希望。還是女人的絕望。都不在。
馮老師的老伴開始給自己灌輸一個概念。她其實不是需要馮老師,她真正需要的是馮老師的供給。有了他的供給,她和她的孩子們才能生存。如此一想,馮老師的老伴輕松了許多。在許多的習慣中,比如習慣了馮老師喜愛別的女人,習慣了跟著馮老師去給他的女人們貼春聯(lián),等等吧,她強迫自己只承認習慣了馮老師的供給這一條。前邊所有的習慣都是為后邊的習慣服務的。只有這樣,她才能帶著她的孩子們堅定勇敢地生存下去。
她有意地讓孩子們拉開和馮老師的距離。她怕孩子們從馮老師的身上沾染上這個花花那個花花的氣息。為了讓拉開的距離長期地保持下去,她不辭辛苦,把自己化成一條深深的小河,讓馮老師和孩子們隔著河打招呼,隔著河說話,隔著河傳遞親情。孩子們上學,她跑去學校求校長,說什么也不能把孩子們放在馮老師那個班。她和校長說,當老子的怕是舍不得管自家的孩子呢。
不知道河水不夠深,還是河面不夠開闊。反正,關于花花們的信息被兩個孩子捕捉到了。
馮老師的老伴從孩子反常的情緒上接受到了她不愿意接收的信息。讀小學的兒子和女兒幾乎同時抑郁起來,從家里出去時是兩張悶悶不樂的小臉,從學;貋硪琅f是兩張悶悶不樂的小臉。并且,兄妹兩個在刻意回避他們的母親。母親問,孩兒啊,咋的啦,病了?和同學打架啦?兄妹躲閃著母親的眼睛,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答。母親驚惶到了極點,忘了吃飯,忘了睡覺,忘了把自己變成深深的小河。
有一天放學,兩個孩子遲遲沒有回家,馮老師的老伴去路上迎,去學校找,都沒有看見兄妹兩個。正六神無主時,山花花領著兩個孩子找上門來。
山花花人還沒進來,嘻嘻的笑先球似的滾進來,屋子的角角落落都滾滿了笑聲。
山花花的笑怎么也打不住,說出來的話不停地被笑給噎住,話就變得疙疙瘩瘩的。
嫂子——嘻嘻,兩孩子跑我家認,認親媽去了——嘻嘻,哭一條笑一柳的非說我是他們親媽。嘻嘻。嘻嘻。
山花花忽然打住笑,正色對目瞪口呆的馮老師的老伴說:
嫂子,沒事,我不會往心里去的。村里人誰不知道馮老師,誰不知道嫂子。說真的,嫂子,這丫頭長得挺招人稀罕的,正好我也沒閨女,嫂子要是舍得,就給我做個干閨女吧。
馮老師的老伴多想給眼前的山花花跪下去,山花花值得她一跪。許多年以來,她頭一次對馮老師喜愛的女人充滿了感激之情。
她沒有跪。她在心里給山花花跪了。
而且,她還在心里對山花花說,每年的春節(jié),我都會給你貼春聯(lián)。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
幾只雞慵懶地臥在院子里曬太陽。大公雞再也不用擔心招來主人的責打,沒有了管束,反倒沒有了任何欲望,和幾只母雞一起享受午后溫暖的陽光。偶爾有幾聲零星的鞭炮或遠或近地炸響,雞們完全一幅無動于衷的樣子。
馮老師的老伴也感覺到了這個午后陽光的特別,她伸出手來,摸一摸空氣的熱度,然后蹣跚地回屋。過了一小會兒,馮老師的老伴就推著輪椅出了院子,輪椅上坐著馮老師。幾只雞目送著馮老師的老伴和她的輪椅遠去,依舊無動于衷。
馮老師的老伴推著輪椅在街上慢慢地走。車輪攆壓在僵硬的土地上,發(fā)出輕微的滋滋兒碎裂的聲響。馮老師的老伴一路上說著話。她一生都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今天,她不知道怎么了,她特別想說話。積攢了幾十年的話,在今天瀑布一樣奔泄而出,攔也攔不住,擋也擋不住。那些話是說給馮老師聽,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死老頭子,你再活幾天吧,別死在我前邊,你死了,我吃誰喝誰去呀。這一輩子呀,我吃定你了,喝定你了,你要是敢死我前邊,我就把你銼骨揚灰,讓你下輩子脫生不了。呵,我夠狠吧。
老頭子,你說,你咋一點人緣都沒有呢。你呀,也別怪孩子們不待見你。有你這個一點正型都沒有的爸爸,孩子們臉上無光啊。哎,這也都賴我,我沒入你的眼,一輩子都沒入你的眼,收不住你的心。你說,你的心在外邊飄就飄吧,我也認了,你干啥傷孩子的心呢?偨o孩子們往外整親媽,那么點的孩子哪受得了哇。孩子們長大了,懂事了,他們背地里跟我說,媽呀,你咋就不跟他離婚呢,離了,我給媽找一個好的,知道疼媽的。我就跟孩子們說,你爸的心思不在我身上,這也不賴你爸,一開始是我樂意跟著你爸的。孩子們說媽呀,那你以后不許跟著他去貼春聯(lián)了,你再去,你就不是我們媽了。我說,你們爸的心思都在春聯(lián)上,我不跟著貼,他貼不上,他貼不上春聯(lián),要是急病了,咋去上班呢,咋去給咱們掙錢呢。
孩子們沒辦法,我跟你去貼春聯(lián),他們就在后邊跟著,咱們在前邊貼一張,他們就在后邊撕一張。那年哪,你打了他們。你從來沒有打過他們,他們是你的孩子,你把他們當成和這個花花那個花花生的孩子,你咋會舍得打他們呢。他們老撕你的春聯(lián),你就狠狠地打了他們。我說大過年的,不許打孩子,過年打孩子,他會跟你結一輩子的仇呢。你不聽,還是打了。我說準了吧?
老頭子,我知道你不愛聽我說話,你現(xiàn)在是沒法子了,動也動不了,說也說不了。你就委屈著點吧,我都委屈一輩子了。哦,你想說你也委屈,是不?自個的女人在入洞房的時候成了別人的女人,你該委屈。花花下葬那天,你在雨水里給花花唱歌,我真巴不得死的人是我,我去替花花死。我要是死了,你會給我唱歌么?呵呵,我知道,你肯定不會。
老頭子,其實啊,我也聰明著呢,你給村里的大閨女小媳婦的寫春聯(lián),把心里擱她們身上,我明白是咋一檔子事。你把她們都當成花花,她們身上有花花的影兒呢。村里的人哪會知道呢,都以為你得了花癡了呢。
你說,你這輩子,就為這一件事活著。冷著我,傷了孩子們,不過,你倒是給咱村做了貢獻了呢。咱家給村里人添了嚼頭,添了樂子。
呵呵。呵呵。
馮老師的老伴暗自笑了。她沉醉在自家產(chǎn)的那些樂子里。
馮老師看不見老伴的表情,但他聽得見她說的話。他的眼睛盯著投在地上的影子。老伴的影子和他坐輪椅的影子疊在一起,只有頭不是重疊的,它好像是安在一個臃腫的怪物身上,顯得怪異而又可笑。老伴說話時,他就盯著影子上的頭看。就有了一種和老伴面對面說話的感覺。
不,是面對面傾聽的感覺。因為,他不能說話。
這個他一生都在忽略的女人,他居然用了這么長的時間來傾聽她。他一直以為,這個女人是沒有感覺的,她不會在意他對她的忽略。她說過,她怕做不成他的女人。他成全了她,讓她做了他的女人。可是,他從來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他從來沒有問過她,她也從來沒有說過。他就以為她是一個沒有想法的女人。她不過是一個略顯粗糙的連字都不認得的女人,她會有什么想法呢?
她居然還知道他的女人們身上都有花花的影子。那是他的一個夢。它只屬于他一個人。
看來,這個跟了他一輩子的女人,他竟然一點都不了解她。
他繼續(xù)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話。那些看似零亂的無序的話,包涵著一個女人全部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全部的絕望。而,全部的幸福,全部的希望,全部的絕望都和一個男人有關系。那個男人就是他。
她在一個門口停了下來,說,這是杏花花的家。
她又在一個門口停下來,說,這是桃花花的家。
……
她熟悉他的每一個女人,勝過熟悉她自己。他的女人們的門上還殘留著上一年春聯(lián)的印痕。明天,這些印痕就會被新的春聯(lián)遮蓋住。
他和她從蘭花花家門口經(jīng)過時,馬奔正用刀片刮著上一年春聯(lián)的印痕。他刮的很仔細,一個細微的殘片都不放過?雌饋恚m花花家的春聯(lián)要馬奔來貼了。馬奔不會自己去費力寫春聯(lián),更不會請人去寫,城里什么高級的春聯(lián)都有賣的,他高興買哪樣就買哪樣。馬奔不會只送她的女人一幅春聯(lián),春聯(lián)也不過是討好女人的一種形式,或者有另外的深意也未曾可知。至于送別的什么,只有蘭花花知道了。
我知道,你的病八成和蘭花花有關,我心里清楚著呢。你肯定看見啥了,你受不了了,你就病了。
馮老師驚愕極了。她是跟了他幾十年的女人,還是跟了他幾十年的影子?
這是山花花的家呢。馮老師的老伴又停了下來。
這一回,馮老師轉過頭來,他用疑惑的眼神對著女人。女人看見了他眼里的疑惑,也看見了他嘴角流出來的一串口水。就用手里的帕子抹去了他嘴角的口水。說,你忘了山花花是誰了,是不是?
馮老師點了點頭。
山花花差點成了咱閨女的親媽呢,你忘了?咱閨女找上門去,非要認親媽。人家山花花不但沒惱了,沒和咱打架,還把咱孩子送回來,她還對我說了幾句話。那幾句話真是暖了我心窩子了。
馮老師的頭又轉過來,用疑惑的眼神對著女人。
你想知道山花花都和我說啥了,是不是?
馮老師點了點頭。
那話呀我記了一輩子,那是女人對女人才說的話,我不能告訴你。我還說要年年都給山花花貼春聯(lián)呢,誰想她走得那么早呢,比我小好幾歲呢。哎,真是好人不長命。
馮老師想起來了,他的女人里是有一個叫山花花的。可是,關于山花花的一切,實在是太模糊,太零散了。他無法在他的記憶里提取出一個完整的山花花來。馮老師有些悲哀,他一時搞不太清楚究竟是自己更愛他的女人們,還是老伴更愛他的女人們。
馮老師艱難地蹭到桌子邊上,看著桌子上那些寫完的和沒寫完的春聯(lián),發(fā)楞。
老伴睡著了。她累了,說了一下午的話。她不想再說了,孩子似的躲在睡眠里不出來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馮老師從楞怔里走出來。用能活動的左手把寫完的和沒寫完的春聯(lián)朝桌下一推,桌子上便有了一大片的空間。馮老師開始用這片空間完成今年的最后一幅春聯(lián)。
左手拿剪刀,左手裁紙,左手研磨,左手握筆。
沒有放大鏡的幫助。每一道程序做的完美無缺。這是馮老師一生最滿意的一幅春聯(lián)。
大年三十是貼春聯(lián)的日子。馮老師的老伴早早地起來,把火爐打開,在爐子上熬漿糊。她發(fā)現(xiàn)春聯(lián)都掉到了地上,就過去撿拾。費了好大力氣才彎下腰,一邊撿一邊嘟嘟囔囔地說,今年的春聯(lián)貼不全了呢,好多都沒來得及寫,一會把漿糊熬好了,我就去貼。死老頭子,你別不放心,合著眼我也貼不錯,知道誰是誰的。
拾起來,看見桌上躺著一幅新春聯(lián)。馮老師的老伴瞇起昏花的老眼,使勁端詳著桌上的春聯(lián)。它是新鮮的,也是陌生的。她雖然不認識字,但在她眼里,春聯(lián)上的根本就不是字,是一個個的女人。這幅陌生春聯(lián)上的女人,面孔是生疏的,她和村里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關系。她是誰呢?該把這幅春聯(lián)貼在誰家呢?
馮老師看著老伴狐疑的樣子,覺得很開心,他就笑,一笑,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馮老師一笑,馮老師的老伴惱了,死老頭子,有病還變戲法,我到瞅瞅你有多大的精氣神,還能變出多少個花花綠綠的來。
老伴越惱,馮老師越笑。他指指春聯(lián),又指指老伴,再指指自家的門框。意思是春聯(lián)是寫給老伴的,要她馬上貼起來。
馮老師的老伴更惱了,老東西,你看清楚了我是誰,我不是你的哪個花花!
馮老師還在笑著。兩行淚水從綻開的笑容里生長出來。
馮老師的老伴在自家的門上貼著春聯(lián)。把漿糊往門框上刷,漿糊熬的真是好,質地細滑又有粘度。刷好了漿糊,小心地將春聯(lián)用兩指捏了往上貼。
卻貼不上。和馮老師第一次給他的女人們貼春聯(lián)一樣,漿糊凍住了。
馮老師的老伴把臉貼近正在迅速凝固的漿糊,臉上熱熱的淚慢慢地浸透著漿糊。
漿糊被熱熱的淚水燙到了,冰冷的心開始復蘇。
2007年春節(jié)那天,我回了老家。
從街上走過,我發(fā)現(xiàn),家家門上貼的都是從城里買的工藝品的春聯(lián)。只有馮老師家的門框上貼著手寫的春聯(lián)。字跡不太工整,像小學生的字體,但是,可以看出來,寫的人很認真。
再仔細地看,春聯(lián)上的每一個字都不太像字。
像馮老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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