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
在那一刻,我的感動大過了悲傷。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悲傷過。但是我必須要用悲傷這個詞,因為在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看來,我的丈夫就要逝去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悲傷的事情。既然如此,我只好隨人愿地悲傷著了。
一直深深愛著我的丈夫?qū)ξ曳判牟幌拢蝗虙佅挛要氉择{鶴西去。西去的鶴早已做好了飛翔的準(zhǔn)備,卻遲遲不肯張開它那兩扇巨大的翅膀。
終于,我的丈夫說:開始吧。
這是我的丈夫留在人間的最后三個字。他用盡了最后的力氣來說這三個字,使這三個字充滿了力量,它們像三顆鐵釘一樣,穿過稠密的空氣,刺透我的耳膜。我的頭腦里充滿了尖利的撞擊聲,這些撞擊聲使我全身的每一個細(xì)胞都漲滿了疼痛感。我的丈夫的助手在我的丈夫說完“開始吧”后,開始了手術(shù)的操作。
另一張手術(shù)臺上,是我的愛犬杰瑞。被麻醉了的杰瑞,安靜地睡著,他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事情。所以,他毫無防備地沉醉地睡著。
我的丈夫的血管被打開了,鮮紅的血液沽沽地奔涌出來,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我不敢去看那些鮮紅的東西,可是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能感受到它們。它們仿佛不是從我的丈夫的血管里流出來,而是從我的血管里流出來的,在嘶嘶聲中,我的血管越來越空曠。越來越空曠。像長滿了莊稼的田野,在不斷地被人收割著。莊稼越來越少了,露出了褐色的土地。褐色的土地上爬滿了孤寂和哀傷。我的血管承受不住逐漸強大的空曠,便在我的體內(nèi)瘋狂地抽畜著。我的手如果不是被我的丈夫死死地握著,我想它們兩個會跳起舞來。
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情。從緊握住我的那只手里,我明顯感到我的丈夫的體溫在一點一點地褪去。從溫?zé)岬奖鶝觥Gf稼被收割完了,大地徹底地裸露了出來,褐色的脊背在我的眼前無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我的眼睛再也抓不住眼前的我的丈夫的眼神,我不知道我的丈夫的眼神是何時凝固的,我的眼前只有成片的褐色。成片的褐色像織錦似的纏裹住我,把我?guī)нM一個溫柔的巨大的空曠里……
我醒過來睜開眼睛時,我的杰瑞已經(jīng)在我之前醒了過來。他的兩個大眼睛哀哀地望著我。我可憐的杰瑞,被我丈夫的助手整整折騰了好幾個小時。他沒有選擇,他沒有權(quán)利說不。沒有。就因為他是一只狗,他的力量不足以向人類抗衡,他沒有拒絕的能力。我伸出軟軟的手臂,想要給我的杰瑞一絲安慰。當(dāng)我的手臂就要在杰瑞的頭頂上落下來,手指就要觸到他褐色的毛發(fā)時,我的大腦對我的手臂叫了“暫!薄_@個聲音突然間就發(fā)了出來,像閃電一樣的快,它嚇到了我,我還沒有做好接納它的準(zhǔn)備。我的五根手指就這樣懸浮在杰瑞的頭頂上。像一只機械手。
沒錯,我的杰瑞經(jīng)過了這個手術(shù)后,他不再是原來的杰瑞了。他的身體里流動著我丈夫的血液。
我的杰瑞成了“混血赫邁拉”產(chǎn)品。
我的眼睛錐子似的穿透杰瑞眼睛里的哀傷,天啊,我看到了什么?在他眼睛的底層,有一團裊裊的霧氣。這團霧氣是我丈夫獨有的。那是一團我永遠(yuǎn)琢磨不透的霧氣。我的眼睛再尖利,也無法進入它,它的表面是虛幻的,柔軟的,實際上它卻是堅硬無比的。我丈夫的手術(shù)成功了,不,是我丈夫的愿望成功了。他雖是個醫(yī)學(xué)博士,可他無法醫(yī)治他的深度癌癥的軀身。還因為他是醫(yī)學(xué)博士,他留下了他的精神,留下了他的眼睛,留下了眼睛里的那團霧氣。他的軀體不能守候著我,他把他的精神附在一只狗的身上,讓一只狗來守候我。
我走在街上。后邊跟著杰瑞。我的丈夫死了,我應(yīng)該是哀傷的,于是,我盡我的最大努力,讓我的臉上掛了濃重的哀傷。它們像一陀黑云似的籠罩著我的面部表情,我小心翼翼地走著,小心翼翼地呼吸,我怕自己咳嗽一聲,或者身體震動一下,臉上會有云塊落下來。跟在我后邊的杰瑞也是小心翼翼的。杰瑞明顯地和過去不一樣了,我丈夫的血液在杰瑞的體內(nèi)奔涌,杰瑞越來越呈現(xiàn)了我丈夫安靜的一面。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在我一眨眼的工夫就跑走了,害得我在大街上“杰瑞、杰瑞”地喊個不停。有時侯去買菜,怕他走丟了,我不得不抱著他。那條又窄又長的菜市街上賣菜的人,多數(shù)都認(rèn)識我和杰瑞。世界上的人都在忙碌,只有我和杰瑞是有閑階級,每天買菜逛菜攤算是我和杰瑞最忙的一件事了。我熟悉每一個菜攤,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樣,這個菜攤是我的鼻子,那個菜攤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骨頭,是我的汗毛。街上的人都喊我杰瑞媽媽。如果哪天我自己去買菜了,賣菜的人就會問我,杰瑞媽媽,你家杰瑞呢?所有的人都知道杰瑞是一只淘氣的狗,因為我經(jīng)常光顧他們的菜攤,更因為杰瑞實在是一只漂亮惹人憐愛的小東西,當(dāng)杰瑞趁人不備時在某個菜攤前偶爾撒泡尿,菜攤的主人也不怎么和杰瑞計較。杰瑞的膽子在人們的不計較中一點一點地大了起來,他捕捉到了人類對他的縱容。有一次我在米店里買米,米店的老板給我稱米,我忙著付錢時,杰瑞抬起腿,將一泡熱尿撒在了米袋上。我對米店的老板說對不起,這袋米我全買了。米店的女老板嘻嘻地罵杰瑞,你個小壞蛋,再來尿看我不把你的狗雞兒給揪下來。又嘻嘻地對我說,不礙事的,一會我換條米袋就行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的丈夫死了,所以他們不在意我不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看著我身后的杰瑞。人們的眼睛像水池一樣,或深或淺的同情在水池里蕩漾著,閃著粼粼的光澤。那些光澤是閃給我看的。我偏偏不去看它們,冷落它們。我和杰瑞走過一個一個的菜攤,走過一個一個的米店。我聽到有人在說杰瑞。連狗都成精了,家里死了男主人,他都知道跟著難過呢。哎,杰瑞說不定是替杰瑞媽媽難過呢,這么年輕就守了寡,連個孩子都沒有,怪可憐見的呢。我聽到了人們的議論,杰瑞也聽到了。杰瑞把尾巴更低地垂了下來,夾在兩條后腿里,頭往前探著,也是低垂著,仿佛那顆頭隨時都會滾落下來。
又到了賣牛雜碎的黑臉男人跟前。黑臉男人本來是袖著手坐在他的攤位前的,兩只眼睛看著過往的行人,一副想把每一個行人都裝進他的眼睛,卻一個也裝不進去的樣子。他的眼神看上去像凍僵的兔子,少了幾分活潑。忽然,我和杰瑞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之內(nèi)。黑臉男人的眼神春天般地溫暖起來,兩只粗大有力的黑手迅速地從袖管里分離開來,一只手抓起一把牛雜碎,說,來,過來,杰瑞。他把牛雜碎撒在他的腳下,期待杰瑞重復(fù)以往的動作,伸展開褐色的漂亮的小身子,把四條腿奔跑成千條腿,萬條腿,把小小的身子下邊跑成一個掛滿腿的屏障。那是一個密實的屏障,風(fēng)雨都透不過來。然后,跑到黑臉男人腳下的杰瑞,香甜地吞噬著那些牛雜碎。黑臉男人憨憨地對著杰瑞笑著,好像在他腳下的不是杰瑞而是他的兒子。他對著杰瑞笑的時候,不時地拿眼偷偷地瞄我兩下,每瞄我一次,便會有一絲紅暈爬上他的黑臉。那些紅暈剛剛爬上他的黑臉,很快便被無窮的黑色給吞沒了。過了一會,他在黑色的掩護下,又偷偷地瞄了我兩眼。黑臉男人從來不說什么,也從來不做什么,更從來不問什么。他最大的快樂就是在他的腳下撒上一把牛雜碎,讓杰瑞跑向他,然后偷偷地瞄上我?guī)籽。今天的杰瑞卻不了。面對黑臉男人腳下的牛雜碎,杰瑞無動于衷了,他不再把他的四只腳跑成一扇風(fēng)雨不透的屏障。黑臉男人有些局促起來,他的兩只大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放進袖管里,又出來,剛出來,又放進袖筒里。我有些同情黑臉男人了,對杰瑞說,杰瑞,來吃牛雜碎呀。杰瑞依舊絲毫沒有吃牛雜碎的意思,他抬起頭,看了看我,滿眼的堅定。黑臉男人腳邊的牛雜碎顯得有些孤獨,還有些尷尬。為了掩蓋它們的尷尬,只好瑟縮著盡量無聲地撒落著。杰瑞!我低低地叫了一聲,蹲在黑臉男人的腳邊,撿拾著那些孤獨的牛雜碎。黑臉男人見狀,慌忙地彎下腰,說,我來撿,我來撿,別臟了您的手。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話,聲音很好聽,很厚,很醇;艁y的粗手指忙著撿拾地上的牛雜碎。我的手指剛剛捏住一塊牛雜碎,就和慌亂的手指碰在一起了;艁y的手指像觸電似的彈到了一邊。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黑臉男人的臉上飄著大朵大朵的紅云。
終于撿完了牛雜碎,我說,杰瑞,走吧。
杰瑞卻不走。他用眼睛看著黑臉男人。在他的眼底,一團霧氣慢慢地蒸騰起來。那團霧氣慢慢地,慢慢地凝成一把劍。我的心不由得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這時,一個聲音在叫,杰瑞,杰瑞。是個女人的聲音。
召喚杰瑞的胖女人站在她的店門口。她身邊的小廣告牌子上寫著“新到超薄大顆粒狼一號”。怎么又到了胖女人的門口呢?我不太喜歡眼前的這個的這個胖得出奇的老女人,屁股圓圓,**圓圓,腦袋圓圓,鼻頭圓圓,哪里都是圓圓的,偏偏長了一雙鷹眼。每次我和杰瑞經(jīng)過她的小店,我全身的肌肉都緊巴巴地疼,不用看,肯定是又被胖女人的鷹眼給叼住了。女人的兩只鷹眼螞蝗似的往我的肉里鉆,從小到大我最怕螞蝗了,如果不是非要走過女人的小店,我絕對不會走近它。被螞蝗鉆的感覺,一半是疼痛,一半是恐懼。每次都需要很長時間的拍打后,我身上的毛孔才逐漸地合攏,否則它們就那樣帶著疼痛和驚恐的表情張開著。有時甚至需要我的丈夫來幫我拍打,我丈夫說又怎么了?我說螞蝗鉆進去了,快幫忙呀。我丈夫就笑,傻孩子,我就是大螞蝗,一會我就鉆進去。我扭著身子,你鉆你鉆,你有那個本事么?
我丈夫忽然就沉默了。我知道是我說錯話了,我的話刺激了我丈夫。我丈夫沒有螞蝗的本事,他鉆不進我的體內(nèi)。很多個夜晚,我年輕的軀體里欲望蓬蓬勃勃地生長著,從一顆幼苗長成參天大樹。我的欲望要結(jié)果,要打籽,結(jié)果和打籽的過程要我丈夫來幫我完成。我的欲望大聲地喚著我丈夫,你來,快來呀,我要結(jié)果子呀,我要打籽呀。我欲望的嗓子快要喊啞時,我丈夫扛來了一柄大鏟,大鏟的刃鋒利無比,只一下子,便齊刷刷地放倒了我的欲望之樹。我丈夫放倒了我的欲望之樹,他害怕它生長,所以他要鏟除它。它一次次生長,他就一次次地鏟除。暗夜遮住了我丈夫的自責(zé),遮住了我丈夫的內(nèi)疚。他有過內(nèi)疚和自責(zé)么?夜色太重了,我讀不到。我會聽到我丈夫說,來,傻孩子,睡吧。
我躺在我丈夫的臂彎里,綣起身子,像一條螞蝗似的睡去。心去醒著。
因為心醒著,我聽見我丈夫起來,從放在床頭柜的黑皮包里掏出一包東西,然后將那包東西放進床頭的暗格子里。
我知道我丈夫在放什么東西。床頭柜里已經(jīng)滿滿的了,“狼一號,狼二號,狼三號”,里邊充滿了狼的氣味,狼的力量。千百條的狼在柜子里沖撞著,嘶咬著。我的心發(fā)出一個譏諷的笑來。我丈夫傍晚下班,肯定又去胖女人的小店了。胖女人看見我的丈夫一定會把鷹眼笑成兩朵狗尾巴花,一邊給我丈夫拿狼幾號,一邊向我丈夫放騷氣,酸不拉唧地說,您的身子骨真好,又用完了?您得悠著點,就您那個嬌嬌嫩嫩的小媳婦受得了么?胖女人扭了扭肥碩的大屁股,她希望我丈夫能注意到她的大屁股,最好是在她的大屁股上掐上一把?晌艺煞虿粫菢幼,他是個文明的人,是個有知識的人,是個醫(yī)學(xué)博士,他怎么能做出那樣下流的動作呢?
我丈夫知道那條街上的人是熟悉我和杰瑞的,所以我丈夫選中胖女人的小店。他要讓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我丈夫,知道是我丈夫的這個男人是多么地行。比他小二十歲的年輕的妻子是多么地“性福!
杰瑞!胖女人又喊了一聲。
我看見我的杰瑞抬起前爪朝胖女人晃了晃。他在和她打招呼。嘻嘻,胖女人突然爆出一陣怪笑,表面上她是被杰瑞逗笑的,她笑得是順理成章的。我知道,她的笑幸災(zāi)樂禍極了。她早就想這樣笑了。她,等到了這一天。
很顯然,杰瑞不太喜歡女人如此的做派,在迎住女人的笑時,他的眼里露出深刻的厭惡和鄙夷。
我甚至聽到他鼻孔里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哼”。只有我能聽到。別人即使聽到了,也不認(rèn)為那是一只狗可以發(fā)出的帶有某種意義的哼聲,那不過是近似于人類發(fā)出的哼聲罷了。是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任何目的的“類哼聲”。
我?guī)е苋鹪诮稚限D(zhuǎn)了將近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內(nèi),杰瑞沒拉也沒尿。偶爾,杰瑞會停下來,用鼻子嗅著街上的某一塊土地,某一片樹皮。某一塊土地和某一塊樹皮上,殘留著杰瑞的尿騷味道。他熟悉它們,喜歡它們,在被我丈夫變成“混血赫邁拉”之前,他會抬起后腿再把新鮮的尿液灑上去。現(xiàn)在的杰瑞只是聞聞,并且聞的動作是在瞬間完成的。他不好意思長時間地停留在散發(fā)著他尿騷的地方。我沒有明白杰瑞的意思,還是情不自禁地把他當(dāng)成一只狗來看待,沒完沒了地在街上溜杰瑞,直到溜出他的大小便為止。杰瑞到底挺不住了,他就要大便或者小便了。他用尖利的牙齒咬住我的褲腳,往家的方向拉我拽我。我那時真的沒反映過來杰瑞要干什么,我的頭腦有點麻木,無論哪一件事情都不能根據(jù)它的跡象來推測和判斷,只有當(dāng)它發(fā)生了才會明白。也許我早就不用大腦來思索問題了,閑置太久它就麻木了。我卻是在被動地跟著杰瑞往家里走了。
對了,往家里走時碰上了漂亮的女狗麗麗?扉L成大姑娘的麗麗越發(fā)地漂亮了,眼光頗高的杰瑞對麗麗是一見傾心,二見傾心,三見還是傾心。他愛上了麗麗,從小就愛上。用句時髦的話就是“你是我從小就愛上的那個女孩”。杰瑞在等麗麗長大。麗麗也在努力地成長,等待杰瑞把她變成一個真正的女人。麗麗被主人牽著從我和杰瑞的身邊走過。杰瑞一心一意地忙著拉我,沒有顧及到麗麗,沒有像以往那樣撲過去,用他堅實的額頭去碰觸她雪白的嬌俏的侗體。走過了很遠(yuǎn),麗麗還在把視線對著杰瑞,兩只美麗的眼睛盈滿了被忽略的感傷。
我剛剛把門打開,杰瑞就躥向了衛(wèi)生間。他褐色的小身子一躍,跳上了馬桶,狗雞雞沉甸甸地垂了下來,一股尿液噴薄而出。此刻的杰瑞真是舒服極了,小腿輕輕地顫動著,為嘩嘩聲打著拍子,滿臉滿目的舒坦。他的小肚皮還一鼓一鼓的,尿液的流量就在他的小肚皮一鼓一癟間或大或小,小腿們的顫動也隨著尿量的大小或急切或舒緩。那是杰瑞在撒尿么?
我驚愕著。
杰瑞的一泡尿足足尿了十分鐘。
暗夜?jié)u漸地襲來,厚厚的像棉被一樣裹住我。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上晃來晃去的人影,兩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撕扯著。我想掀掉身上厚重的棉被,可是棉被像是施了咒語,我越是撕扯,它越是比原來更緊地裹住我。我快要不能呼吸了。于是,我站起來,在我丈夫給我留下的140平米的大房子里背著手走了幾圈兒,然后我決定正大光明地去做一件事情。再然后,我理直氣壯地坐在了電腦桌前。
坐在電腦桌前的我,從未有過的放松。我的手指一邊唱著快樂的歌一邊靈巧地移動著鼠標(biāo),藍(lán)色的光電鼠標(biāo)被快樂的手指感染著,也吱吱地唱著快樂的歌,一副要快樂成一只真老鼠的模樣。打開新浪網(wǎng)。打開一個帶視頻和語聊的網(wǎng)頁。一個征婚欄目截獲了我的好奇心。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對著耳邁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她說話的語速太快,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我猜女人一定是在說著自己的條件以及她的擇偶條件。不斷地有人在屏幕上打出“你真漂亮嫁給我吧”之類的話,我也打了一句,打的時候心里卻說其實你一點也不漂亮。就算是安慰一下吧。時間到了,一個新鮮的面孔又出現(xiàn)在視頻上。也是很快的語速。想了想,我明白了,每個人的發(fā)言是有時間限制的,所以每個人都想在有限的時間里多推銷一下自己。還算年輕的面孔們像粘貼似的,不斷地被撕下,不斷地被貼上。猛的,我的眼睛仿佛被什么東西刺了,惡狠狠地疼痛起來!切沦N上來的一張面孔。
我抬起嗓音突然喑啞了的手指,摳了摳眼睛。天啊,那張面孔不就是我的丈夫么?一樣的眼睛,一樣的神態(tài),一樣的……一樣的什么呢?我的那顆沐浴在春風(fēng)里的心一下子落入了冰窖,巨大的溫差使得它縮緊,再縮緊。我的心縮成了一顆冰粒。我站起身來,急切地想做出一個動作,可是,一時間,我卻忘了到底該做哪個動作。急。急。我的頭一陣旋暈。
叮鈴……門玲響。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的手麻利地關(guān)掉那個視頻征婚網(wǎng)站,換上一個新聞網(wǎng)。這個動作就是我?guī)酌腌娗白钕胱龅哪莻動作。一著急我把它忘了,是門鈴聲喚起了我的記憶。和我的手一起動做起來的是我的臉,它在最短的時間里換上了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我丈夫不喜歡我上聊天網(wǎng)站,當(dāng)然肯定也不會喜歡我上征婚網(wǎng)站。我丈夫總說我太單純,讓我不要去網(wǎng)上聊什么天,上網(wǎng)聊天搞什么網(wǎng)戀,純粹就是騙人的。我丈夫在和我說這些話時,他眼底的霧氣凝成很尖銳的利器,它們隔著我丈夫的眼睛劈劈地刺向我。我怕。因而,只要門鈴一響,只要我丈夫一回來,我必須停止……
我?guī)е魺o其事的表情,臉上甚至還有些笑意地去開門了。我丈夫身上帶著鑰匙,卻每次都要我去給他開門。他會在敞開的門口叭地給我一個響吻,說,小乖乖,想老乖乖了么?
門開了,沒有響吻送上來。收水費的老阿姨夾著包面孔冷冷地站在門口。
送走了收水費的老阿姨,我坐在椅子上認(rèn)真的想了一些事情。想著想著,我笑出了聲。怎么會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已經(jīng)死了。
再次打開剛才的那個征婚的網(wǎng)站,我丈夫正在視頻上對著大家說再見,因為他的時間到了。在他的頭像被揭下之前,我很深地看了“我丈夫”一眼。他的眼神和神態(tài)的確很像我的丈夫,但是他的臉明顯要比我丈夫瘦,年齡也要比我丈夫大,看上去快六十歲的樣子。他不是我丈夫。是我自己嚇到了我自己。
凌晨兩點的時候,我被尿憋醒了。我睜開眼睛——在暗夜中看到了什么?杰銳的兩只眼睛。它們明亮地對著我,像兩盞燈一樣翌翌發(fā)著奪目的光彩。它們是威風(fēng)凜凜的。它們是居高臨下的。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光著腳跳下床跑到電腦跟前,開機。沒有任何反應(yīng)。是杰瑞,是他,是他故意弄壞了我的電腦。
你這個該死的東西!我放開喉嚨大聲的咒罵著。我的咒罵是痛快淋漓的,是毫無顧忌的。我像農(nóng)村的潑婦那樣用下流骯臟的語言咒罵著我的丈夫。我丈夫臨死時帶給我的一絲感動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哪里是要陪伴我,分明是不放心我,這個殘忍的家伙,為了監(jiān)督我,居然把杰瑞變成一只“混血赫邁拉”。你這個無恥的家伙,看著吧,從現(xiàn)在起,我再也不受你的控制了,我要向你宣戰(zhàn)!我的唾液飛成一簾瀑布,掛在我和杰瑞之間,它使我無法看清杰瑞的面部表情。我卻看見了自己的淚水。我在說向我丈夫宣戰(zhàn)的時候,我流淚了。
我的淚水堅硬地砸在我的嘴巴里,**地疼。
第二天,我用一條栓狗的鏈子牽著杰瑞,手里拿著一包東西下了樓。太陽把充足的光線拉長再拉長,慈祥地?fù)崦沂掷锏拇蟀。和陽光一起撫摸我手里大包的是街上人們的眼睛。一雙一雙的眼睛撫摸著它。人們故意矜持地不問我,因為我剛死了丈夫。我也故意不說,只是把手里的大包提到更醒目的位置,讓街上所有的眼睛都來撫摸它,關(guān)注它。
我拎著大包,牽著我的杰瑞走在人們用視線織成的柔軟的通道上。走進門口放著“新到狼一號超薄大顆!迸谱拥男〉昀。將大包放在柜臺上時,胖女人說,我們這里不是廢品收購站。我沒有看她,幾根手指靈巧地將大包打開,說,我丈夫臨終前交代,讓我把它們還給你。大包的皮攤軟了,里邊的東西裸露出來。雄性的狼的味道太過濃烈了,胖女人的鼻粘饃受了刺激,張開猩紅的大口,送出一個響亮的大噴嚏。
女人的口氣里漲滿了虛假的同情,她說,嘖,你還是把我這兒當(dāng)成了廢品站了不是?
你見過賣廢品不要錢的么?我依舊不去看女人。我知道她此刻肯定是快樂極了。為了打擊杰瑞,不,我又說錯了,是為了打擊我丈夫,我愿意讓這個蠢女人快樂起來。我的心里無比的舒服,無比的明朗。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這一手的確擊中了我丈夫的要害。杰瑞的尾巴努力地夾在襠里,仿佛夾在他襠里的不是一條尾巴,而是他的所有的羞恥,所有的沮喪。
我牽著杰瑞往回走了;蛟S用拽更準(zhǔn)確些。深度的沮喪,深度的羞恥使得杰瑞幾乎喪失了行走的能力。他像極了一個剛被閹割了的小太監(jiān)。
又來到賣牛雜的黑臉男人跟前。我停下來。手里的鏈子和杰瑞也停下來。
黑臉男人把手伸到牛雜上打算抓起一把牛雜給杰瑞,我對他說,師傅,不用了,這兩天我們杰瑞胃口不太好。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看到了我滿臉燦爛而又迷人的笑,還有我的一雙燙人的眼睛。也許是我眼睛的溫度太高了,它們灼傷了他。黑臉男人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焦糊的氣味。于是,我的笑更加地動人起來。
杰瑞的尾巴仍舊緊緊地夾在襠下。我的動人的笑,黑臉男人身上散發(fā)的焦糊味好像離他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我希望他拿出仇視的目光來對著黑臉男人,把他眼底的霧氣再凝成兩把利劍,嗖嗖地射向黑臉男人。最好是冷不防的躥上去,對準(zhǔn)黑臉男人的兩只裸露的黑腳狠狠地咬上幾口。杰瑞沒有。他什么都沒有做。我看不見他的任何的表情。他的頭始終不曾抬起來一下。
我的臉在動人地笑著。心里卻有些失望。
杰瑞拒絕吃東西了。他不吃也不喝。不喝也不吃。
他決定選擇死亡了么?那好,我就成全他。
整整兩天,杰瑞躺在床上,躺在我丈夫睡覺的那個位置上。他的眼睛合著,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他累了,需要休息了。
是的,我丈夫活著的時候太累了。他一生研究的課題就是“混血赫邁拉”。他的病就是累出來的。他把人類的肝臟移植到綿羊的身上,把人類的腦細(xì)胞移植到老鼠的身上。一次又一次的移植,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他沒有制造出讓他滿意的“混血赫邁拉”產(chǎn)品。
最后一次,我丈夫成功了。可惜,我丈夫永遠(yuǎn)也無法跳出杰瑞的身體,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觀看他的成功的作品了。他無法享受成功帶給他的喜悅。
累了。睡吧。
在杰瑞睡著(也許是醒著)的時間里,我徹底地解放了。輕松地讀書,輕松地上網(wǎng),輕松地在網(wǎng)上和陌生的人交流。有時候,我會快樂地笑出聲來。我知道我的笑很是夸張,然而,它并沒有引起杰瑞的任何反應(yīng)。沒有憤怒,沒有蔑視。他睡著。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更不會在深更半夜故意弄壞我的電腦。他安靜得像個襁褓中的小嬰兒,房子像個巨大的子宮,盡管是松松垮垮地?fù)碇^小的身軀,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的安靜。
到第五天時,我開始于心不忍了。做了一些杰瑞愛吃的飯菜,端到他的嘴邊,柔聲說,杰瑞,起來,吃點東西吧,乖。
杰瑞一動不動。我依舊不知道他是睡著還是醒著。他的小肚皮一起一伏,證明他是在呼吸的。
杰瑞——
博士——我喊著我丈夫的名字。我丈夫生前,我就是這樣喊他,他讓我這樣喊他,他喜歡我這樣喊他。我一喊他博士,我丈夫就嘿嘿地笑。雖然他的笑聽起來讓我不是很舒服。
無效。杰瑞的眼皮哪怕是顫動一下,這樣細(xì)小的動作都沒有。
他真的選擇死亡了。上一次是死亡選擇了我丈夫,而這一次,是我丈夫在選擇死亡了。恨意又慢慢地爬上我的心頭,它長了許多的腳,在我的心上踩踏著。我無聲地咒罵我丈夫,你這個該死的東西,你有權(quán)利選擇死亡,可是,你不是你自己呀,你要杰瑞和你一起死去么?你太可恨了,是不是你在把我的杰瑞變成“混血赫邁拉”之時,我的杰瑞就已經(jīng)死去了呢?!
到第七天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拉開厚重的窗簾,打開窗子,讓早上的陽光透進來。
街上混合的氣味從窗口撲了進來。我仔細(xì)地分辨著。新鮮的車體味,新鮮的人體味,新鮮的花體味。因為新鮮,它們好聞極了。睡了一夜的絨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舒展開每一片葉子,見我在看著它,有點羞怯地聳了聳肩膀。滿樹的絨花都跟著抖動起來。有一朵絨花飄飄蕩蕩地**下來。我把手伸出窗子,想接住它。
絨花剛剛墜在地上,一只手就把它撿拾起來。是麗麗的女主人。麗麗充滿青春氣息地跟在女主人的身后。
又有一種新的氣味飄進我的窗子。我一時分辨不出它是什么味道,呆在那里癡想著。這是什么味道呢?它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芬芳,誘人,讓人忍不住張開嘴巴,想貪貪地咬上一大口。
突然,床上的杰瑞有了動靜。他的小鼻子先是一下一下的抽動,接著,抽動的頻率加快,他在努力把什么東西吸入他的肺腑。再接著,他睜開了眼睛。睜開了眼睛的杰瑞并沒有停止抽動。他的前方宛如有一股什么力量,這股力量牽引著杰瑞。杰瑞在尋找的那股力量真的讓杰瑞充滿了力量,他一躍,跳上了窗臺。
杰瑞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陶醉地呼吸著。他的口中發(fā)出男性的召喚聲。
麗麗也發(fā)現(xiàn)了杰瑞,她興奮地抬起前爪和杰瑞打著招呼。
杰瑞汪汪地朝麗麗叫著,他的眼睛濕潤潤的,眼底沒有了那團霧氣,清澈澈的,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深情。
杰瑞,快走——我的聲音居然跑調(diào)了。
杰瑞不動,死死地扒住窗口。
我?guī)闳フ饮慃悺?br />
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大喊。房頂上的一只小壁虎受了驚嚇,轟然跌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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