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書藏在哪兒了
作者:霍君
第二十四篇  笑天,笑天
第二十四篇 笑天,笑天 第一節(jié)
    那個女人在一九七五年的某個上午走進新生班。當(dāng)女人的形象完整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時,我的原有的緊張情緒像一堵土墻那樣倒塌了。她,梳著村里女人們的發(fā)型。齊著脖頸的短發(fā),一束頭發(fā)在左側(cè)用一根紅頭繩扎了起來。這樣一個在大街上隨便一抓就能裝滿一驢車的女人竟會是我們的老師?

    女人說話了,她說她姓鄭。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讓我把她,不,是鄭老師,從驢車上給分離出來。因為鄭老師說著一口和我們截然不同的話。我們說的是一口地道的天津農(nóng)村土話,而鄭老師說話的腔調(diào)和收音機里的腔調(diào)一模一樣,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的距離聽一個有形的人發(fā)出如此動聽的聲音。那是一只曼妙的手指敲打金屬器的聲音。曼妙的手指和金屬器隱遁在一個無形的世界里,單單送出一屢天籟之聲,供我們享用。僅憑這一點,足以叫我們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對鄭老師充滿了好奇。和敬畏。

    好奇和敬畏,對我來說應(yīng)該是有形狀的。它像一件珍貴的玉器。我那時還沒有見過什么珍貴的玉器,就說它像一只完好無損不缺邊少沿兒的盤子吧。我沒有想到鄭老師這么快就打破了那只完好無損的盤子。她說完那句她姓鄭的話之后,在我深深地陷于對于一只盤子美好的遐想之時,她又說:

    同學(xué)們,是貧農(nóng)的請舉手!

    無數(shù)只骯臟的小手羞羞怯怯地舉了起來。

    請放下手,是富農(nóng)的請舉起手來!

    手明顯地稀了許多。我沒有絲毫的猶豫,再一次勇敢地舉起手來。臨上學(xué)時,我的母親曾經(jīng)數(shù)次交代,上課回答問題要積極地舉手,老師最喜歡積極回答問題的孩子了。

    你,站起來!鄭老師的手指準(zhǔn)確無誤地指向了我。我看見,那根探出的食指的指尖上燃著憤怒的火苗兒。

    我無辜地從我的小板凳上站了起來,無辜地看著鄭老師依舊指著自己的那根食指,我真怕在頃刻間燃燒起來。鄭老師嚴(yán)厲地說,你一會是貧農(nóng),一會又是富農(nóng),是不是存心搗亂?

    我突然就被鄭老師那根就要燃燒的手指感染了,胸腔內(nèi)濃煙滾滾。濃煙從我的眼睛,我的鼻孔,我的耳朵往外擁擠著。我張開嘴巴,濃煙又夾裹住我的語言朝外躥著。所有的人都聽清了我的那句濃煙味道頗重的話。

    我說,我爸爸是貧農(nóng),我媽媽是富農(nóng)!

    和鄭老師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一個和我們年齡差不多的小女子。明明是個小女子,卻偏偏叫了個男孩的名字,陳冠軍。陳冠軍被安插在了我的班上,和我前邊的娟子做了同桌。我只要一看黑板,視線一定要經(jīng)過陳冠軍,那是一條必經(jīng)之路。很多的時候,我就讓視線無所顧忌地落在陳冠軍的身上。這個和鄭老師操著一個腔調(diào)說話的陳冠軍,真的是和我們有著很大的不同。她不光說話和我們不一樣,而且也不像我們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是臟乎乎的,她是干凈的。她不用說話,她的干凈就顯示出了她的與眾不同。她的干凈讓她有了幾分傲慢。我的眼睛放大鏡似的在陳冠軍干凈清爽的衣服上尋找著不干凈不清爽的地方。當(dāng)然,還有陳冠軍雪白的脖子,它以它的雪白在無聲地嘲笑它周圍那些裹著黑皴的脖子們。裹著厚厚一層黑皴的脖子們,在黑皴的掩蓋下,毫無廉恥地支撐著一顆顆形狀各異的頭顱。我思索著這些問題的時候,鄭老師往往把教鞭在黑板上敲得啪啪響,看這,看黑板,有的同學(xué)不注意聽講!直到黑板上的字都快被敲得逃走時,我才讓我的目光跨過陳冠軍,直逼鄭老師的臉。鄭老師加大了教鞭敲擊黑板的力度,黑板上的字疼痛著面目全非了。唾沫星子從鄭老師的齒縫間擠了出來,看黑板,我臉上有字么?鄭老師明顯地是在針對我了。

    我的倔脾氣上來了,兩只眼睛死死地粘在鄭老師的臉上,頂多不就是挨一頓教鞭嘛。鄭老師就是鄭老師,她要打我肯定是要找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傻,單單是眼睛沒盯在黑板上,為了這個理由就鞭打我一頓,怎么說也不是理直氣壯的。所以,鄭老師用那根學(xué)生給她削好的教鞭指著我說,你,站起來!我雙腿筆直地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鄭老師將手里的教鞭指向黑板上的一個生字,教鞭的另一端敲在那個字上時,斑斑駁駁的黑板彈出一聲脆響。

    我大聲而且準(zhǔn)確地念出了那個字的讀音。在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鄭老師的眼底掠過一抹失落,雖然它很快就消散了,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我甚至預(yù)感到,鄭老師一定會尋找機會來修理我。結(jié)果,時間很快就證實了我的預(yù)感。

    事情因為陳冠軍而起。剛開始,陳冠軍以蔑視的姿態(tài)和我們獨立,像一頭小鹿一樣遠(yuǎn)離我們這群又丑又矮的羊。漸漸地,她就承受不住孤獨給她帶來的那份煎熬了,一點一點地縮小自己的身子,盡量把自己從鹿向羊的方向轉(zhuǎn)變。當(dāng)陳冠軍把自己變成一只特殊的羊時,和我們玩起了踢紗包。說她是一只特殊的羊,是因為我們這群羊都讓著她,哄著她,惟恐這只貴賓羊一個不高興,去鄭老師那里告上我們一狀。陳冠軍就因了她是一只特殊的羊,身上就有著特殊才具有的蠻橫和霸道。她玩紗包,贏了是贏了,輸了也是贏了。同學(xué)們心里不服氣,表面上誰也不敢惹她。而我,也是一只特殊的羊。既然是特殊,就要在某些時刻顯出它的特殊性。就像陳冠軍的蠻橫和霸道。當(dāng)陳冠軍緊緊地捏住那只已經(jīng)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紗包時,忍無可忍的我跳起來去搶陳冠軍手里的紗包。陳冠軍連同紗包一起被我撲倒在地,而我,收不住自己的身子,竟然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陳冠軍的細(xì)軟的小身子上。我發(fā)誓,我真是只是想搶回紗包,并且真的不知道陳冠軍怎么就輕而易舉地仰躺在地上了。陳冠軍哇地一聲就哭了,我的胸部擠壓著她的胸部,我能明顯地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氣流快速地在陳冠軍的體內(nèi)游走,奔涌,它們在喉部大量地囤積,時刻準(zhǔn)備著以哭的形式往外噴發(fā)。同學(xué)們,我的同學(xué)們很快,甚至用最快的速度到鄭老師的宿舍兼辦公室找來了鄭老師。

    鄭老師趕來時,我已經(jīng)從陳冠軍的身上爬了起來,也已經(jīng)把陳冠軍從地上扶了起來。其實是拽了起來。陳冠軍在她媽媽到來之前,拒絕從地上爬起來,她躺在地上才是最好的證據(jù),這個證據(jù)就是我欺負(fù)她的最好的證據(jù)。所以,陳冠軍即使被勉強地拽了起來,強硬地拒絕我想為她拍去身上塵土的做法,那些塵土證明著她曾經(jīng)和腳下的土地親密地接觸過。見鄭老師小跑著走了過來,陳冠軍的哭泣聲突兀地提高了八度。鄭老師替陳冠軍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大聲地說,誰呀,誰呀,這是誰呀?所有的目光都對準(zhǔn)了我,所有的小手也都不客氣地指向了我,是笑天,老師,是笑天。把我推入絕境的是陳冠軍。陳冠軍的哭聲突然就停在高八度上,像鄭老師第一天上課時用快要燃燒的食指指著我那樣,也是用了那樣一根食指指著我,這是一根更加惡毒的手指,勾子似的,恨不得從我的身上惋下一塊肉來。陳冠軍用這根仇恨的手指指著我說,笑天和我耍**!

    笑天和我耍**。陳冠軍說完這句把我打進地獄的話,又接上她的高八度的哭泣,干打雷不下雨地想把聲調(diào)再提高一個檔次。

    鄭老師把目光轉(zhuǎn)向我的同學(xué)們,問,笑天耍**了么?

    我的那些親愛的同學(xué)們居然全體背叛了我,他們紛紛地站到陳冠軍的一邊,站到陳冠軍的立場上,異口同聲地說,笑天耍**了,笑天耍**了。異口同聲之后,是更加具體的指正。娟子說,我看見笑天親陳冠軍了。然后是一片附和聲,證明娟子的說法是正確的。最好的伙伴小強說,我還看見笑天脫褲子來著!

    鄭老師的渾身在顫抖,滿口的唾液想通過牙齒的縫隙噴發(fā)出來,可偏偏一粒都噴發(fā)不出來。更多的唾液在鄭老師的口腔里聚集,沸騰。它們幾乎堵住了鄭老師用來呼吸的通道,由于呼吸不通暢,鄭老師的一張瘦長的馬臉被憋成了青紫色。終于,鄭老師艱難地說出了幾個字,把笑天的媽媽叫來!

    叫家長是懲罰學(xué)生的最高手段,學(xué)生犯了錯誤,老師放棄了各種形式的體罰,直接把學(xué)生的家長請來,說明學(xué)生犯的是非等閑的錯誤,犯下的錯誤遠(yuǎn)非任何形式的體罰所能修正的。我那個可憐的母親被幾個同學(xué)從地里找來,由于天熱,由于匆忙的趕路,由于驚駭,滋味復(fù)雜的汗水把母親的一張過早失去彈性的臉分割成一條一條的,母親剛要張嘴說話,混著泥土的汗珠兒便裝作不小心失足狀,一腳滑進母親的唇齒間。母親的話語帶了濃濃的咸腥味道,他鄭老師,我家笑天咋的啦?此時,我正站在教室的前邊,一排排矮桌隱沒了我同學(xué)的身子,一顆顆面部表情極其嚴(yán)肅的頭懸浮著。陳冠軍的臉上則是一副被人占了便宜,被人耍了**的委屈相,她的好看的小鼻子蟬翼一樣扇動著,隨時在醞釀著一場聲勢浩大的悲聲。鄭老師坐在破講桌后邊的凳子上。她的表情既有當(dāng)母親的悲憤,也有一個老師對一個無可救藥的學(xué)生的惋惜和哀憐。我那可憐的,梳著和鄭老師一樣頭型的母親,將她整個懸蕩在肥大藍(lán)布褂子里的被歲月和困頓的生活剔除了肉質(zhì)的身子,全部展現(xiàn)在鄭老師和同學(xué)的面前,第二次驚恐地問,他鄭老師,我們家笑天——?

    臉上長著橫絲肉的鄭老師朝著我的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我的母親更加地驚恐了,嘴巴半張著等著鄭老師嘆息的實質(zhì)內(nèi)容。我的母親在鄭老師的又一聲嘆息過后,等來了她需要知道的東西。鄭老師說,笑天家長,你家笑天要好好地管管了,這么小的孩子就學(xué)會耍**,那長大了還了得,那是要受法律制裁的,是要蹲大牢的。鄭老師臉上的橫絲肉有節(jié)奏地跳躍著。我的母親費力地轉(zhuǎn)動著脖子看了看站在一邊的我,又將頭轉(zhuǎn)向教室下邊的幾排小人頭,在里邊努力地分辨著鄭老師的女兒陳冠軍。在母親轉(zhuǎn)頭的一剎那,我看清了母親的頭型和鄭老師頭型的區(qū)別。表面上看它們是一樣的,細(xì)看,區(qū)別就出來了。鄭老師扎頭發(fā)的是一截紅頭繩,而我母親用的是一截韌性很好的草根。其實,我的母親根本不用仔細(xì)地尋找,畢竟陳冠軍和我們的區(qū)別太明顯。在確定哪一個是陳冠軍后,我的母親朝著陳冠軍的座位走了過去。隔著很長的一段距離,我的實際年齡只有三十五歲的母親就伸出了她的手。那只手伸向陳冠軍。就在那只蘊涵了足夠溫柔的手快要觸到陳冠軍的頭時,陳冠軍把頭扭開了。陳冠軍的頭怎么能是一個小**的母親可以觸摸的呢,就算伸過來的不是小**的母親的手,也是不夠資格觸摸她陳冠軍的頭的。陳冠軍避開我母親的手,是有兩層意思的,一是,那是一只**母親的手,二是,那是一只粗糙的沾著糞汁的農(nóng)民的手。我的母親知趣地收了那只手,討好地說,瞧瞧這孩子,咋長這俊呢。然后,我的母親重新走到鄭老師跟前。依舊帶著滿面的討好的笑。我惡狠狠地瞪著我的母親,我希望她能看我一眼,能捕捉到我憤怒的目光?晌业哪赣H已經(jīng)不再看我一眼,她討好地對著鄭老師笑,低聲下氣地和鄭老師說話。

    事情有點出乎鄭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意料。他們以為我母親知道我對著陳冠軍耍了**之后,肯定會當(dāng)著老師同學(xué)的面,當(dāng)著受害人陳冠軍的面,對我做出點什么,比如打我的耳光,擰我的臉,或者重重地踢我。然而,我的母親什么都沒對我做。也許,在鄭老師看來,我之所以有當(dāng)眾耍**的行為,和我母親平時對我的縱容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我是個欠管教的孩子。他們把不滿都寫在了臉上。尤其是陳冠軍,她的小眼睛一翻一翻的,一會白云,一會黑土,變幻不停。我的母親繼續(xù)低聲下氣地和鄭老師說著話,她說的內(nèi)容無非是我這孩子皮呀,希望鄭老師多管著點呀,不聽話就打呀,打得多重都沒關(guān)系啦。等等。我的母親說著這些話時,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她要說的是一些別的話,而那些話又讓她無法說出口,她不得不用一些很表面的話來應(yīng)付一下。鄭老師很顯然是不耐煩了,她把她的不耐煩使勁地壓了壓,用平和的口氣對我母親說,笑天家長,您的孩子我管不了,您還是回家管吧。鄭老師說出來的話長了翅膀,長了蟄人的刺,我的母親被刺傷了。她忘記了她的討好,忘記了她的低聲下氣。母親尷尬地僵立了一會兒,忽然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把嘴巴湊近鄭老師的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

    鄭老師被母親的悄悄話驚得眼睛和嘴巴都張成了夸張的句號。我的母親,說完了那幾句悄悄話,含著淚花走了。母親被不得不說的悄悄話傷害了。母親沉浸在她的巨大的傷害里,顧不上看我一眼,走了;蛟S,是母親不想看我一眼。那么,我和那個悄悄話,和那個巨大的傷害有關(guān)么?
第二十四篇 笑天,笑天 第二節(jié)
    放學(xué)往家走時,我的頭用力地低垂著。我那么容易就變成了一個小**,我害怕街上的人用看**的眼光來打量我。我不再懷疑我自己耍**的真實性了。你周圍所有的人都親眼看見你耍了**,親了人家陳冠軍,還脫了陳冠軍的褲子,你還有什么資格說沒有呢。也許你真的親了,真的脫了褲子,只是那一段記憶沒有在你的大腦中留下任何痕跡。我曾經(jīng)想過要逃走。離開陳冠軍的視線,離開娟子小強們的視線,離開鄭老師的視線。可是,一個**會逃到哪里去呢,哪里會有一個**的容身之地呢?

    忽然一個聲音勒住了我奔跑的思維:嘿嘿,我是**,我想流誰就流誰。不用看,肯定是寶國叔。前些天,在一個**的批斗會上,寶國叔被人押著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交代他的**罪行,他說,他吮了媳婦的腳趾頭。臺下蕩起一片哄笑聲。寶國叔被帶到公社批斗時就開始反常了,要他交代罪行時,他將手指頭含在嘴里,嘿嘿地傻笑著,我是**,我想流誰就流誰。寶國叔瘋了。這就是耍**的下場。如今,我也成了**,變成了和寶國叔一樣的人。**應(yīng)該是同情**的。我沒有像往日那樣朝著寶國叔淬口水,用含了很深的同情的目光看了他兩眼,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了。走了很遠(yuǎn),我回頭一看,寶國叔還站在原地,口里銜著一根臟手指,在對著我嘿嘿笑著。我會不會和寶國叔一樣被批斗,和寶國叔一樣瘋掉呢?我的母親大概是怕我像寶國叔那樣被批斗,像寶國叔那樣瘋掉,所以才有了那樣討好的微笑,那樣討好的手指。無論是出于怎樣的目的,母親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讓我對母親生出了幾分蔑視。我憎恨那樣討好的微笑。我憎恨那幾根討好的手指。憎恨它們。我寧愿被批斗,寧愿瘋掉,也不想看見它們。

    我的母親已經(jīng)在家里了。她哀傷地等在家里,好像是等我,又好像不是在等我;蛘,她根本沒在等什么人,只是單純地哀傷著。很少歇一歇的母親拿出寶貴的時間專門來哀傷著,可見我的母親真的是傷心難過了。我是小**的事實仿佛并不是讓我的母親如此傷心的理由,那么是什么比我是小**這個問題還嚴(yán)重呢?應(yīng)該是母親趴在鄭老師耳邊說的幾句話吧。

    我沒有像往日那樣一見到我的母親,就把她扳倒在土炕上,從她的懷里掏出兩條松軟的**,狗崽一樣拱在她的懷里,一條**叼在嘴里,一條**捏在手里。面對母親對我的縱容,我的兩個雙胞胎的姐姐懷恨在心,朝我的身上丟來一個又一個兇狠和不滿,更是嫉妒的眼神。她們把她們丟來的眼神假想成炸彈,想那么多的炸彈落在我的身上,肯定會把我炸得連骨頭渣子都飛上了天。面對我兩個姐姐的惡劣行徑,我的母親一般不去理會她們,不去理會的方式就是忽略。而父親就不一樣了。往往還未等到父親往我的身上丟炸彈,我的母親就像老母雞似的渾身的毛發(fā)根根都豎了起來,隨時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zhǔn)備。為了我,我的母親隨時隨地可以粉身碎骨。我揪著母親的奶頭問母親,我吃母親的**可以吃到什么時候,是不是可以吃到母親那樣大。母親說,吃到娶——我的母親說到一半不說了,用疼愛的目光看著我。她的疼愛的目光后邊藏著什么東西,母親很努力地藏著,不讓我看見。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說讓我吃到娶媳婦的時候,我長大了,娶了媳婦,就吃媳婦的**,不吃你的**了。母親更加努力地藏著疼愛目光后邊的什么東西。我不知道,也不明白,我的母親到底在藏著什么東西。總之,母親對我的疼愛是**的。我可以一邊上學(xué)一邊吃**,晚上睡覺還可以和母親鉆一個被窩,貪睡的我,用尿水把我的母親漂起來,也不用擔(dān)心挨母親的巴掌。原本是娟子的哥哥該做我老師的。去年,我的母親對我說,我的笑天該念書了呢。就給我縫了個藍(lán)布書包,背著我去學(xué)校報道。娟子的哥哥管登記,母親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絹子的哥哥,扭頭便走。我垂蕩著比母親短不了多少的兩條腿,媽,不是來報名的么,咋就走了呢?我的母親惡惡地咬著嘴里的字,被咬疼的字撲楞楞地往外掙扎著,這個書,咱明年再念,明年再念!

    今天,巨大的哀傷完全地占有了我的母親,而我,也正陷在我是**的沮喪里。我們彼此忽略了對方。

    夜里,幾聲壓抑著的咳嗽聲把我從淺睡中拎了出來。是我的母親發(fā)出的聲音。她坐在地上抽著紙煙,一顆紙煙幾口就被母親吞進肚里,裊白的煙霧垂死掙扎著從母親的鼻孔里往外擁擠著,尋找著生還的最大可能。母親的兩只手在暗夜里舞動著,很快,又一只紙煙成型了,母親把它叼在唇上,去劃火柴。又是幾聲咳嗽。母親用力地去壓制著咳嗽的音量,唇上的紙煙也跟著抖抖的,一副隨時都會跌落的樣子。別抽了,睡覺吧。父親的聲音。父親大概一直是醒著的,之所以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響,因由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選擇在什么時候發(fā)出聲音,以什么樣的內(nèi)容。沉默的原因就是,時刻在尋找著某個機會。而,我的已經(jīng)讓紙煙的煙霧灌滿了整個肺腑的母親,好像也在等著這個機會,等著父親發(fā)出聲音。父親的聲音化成一枚針,撲的一聲扎破了母親膨脹到極限的氣體。就聽見了一聲響亮的爆破聲。母親蛻去了母親的外衣,從母親的外衣里鉆出一個陌生的女人。這個長著母親形象的女人露出兇殘猙獰的面目,撲向炕上躺著的父親,在父親的身上連抓帶咬。父親堅忍著,任憑著兇殘女人在他身上的踐踏。母狼一樣的女人一邊肆虐,嘴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滾落著一些詞匯,我把這些詞匯串在一起,它們就變成了:都是你造的孽,都是老天在懲罰我,我,我的可憐的笑天……

    那的確是我的母親發(fā)出的聲音,那個兇殘的女人也的確是的母親。母親的這一面太可怕了,有點不太像我的母親了。

    我拒絕再去上學(xué),拒絕去面對我的同學(xué)們,拒絕去面對陳冠軍,尤其是鄭老師。母親完全地恢復(fù)成了我的母親,她百般地哄著我,說,我笑天來吃口奶吧,吃完奶好上學(xué)去。我的母親簡直把我當(dāng)成了三歲的小孩子,絕頂聰明的我,豈是幾句話就能哄騙好的。我擺出一副**相,你那個破奶,留著你自己吃吧。反正我也是**了,干脆就往**里打扮。母親說,來,媽背我笑天去上學(xué)。然后,拿她的后背對著我。我再一次很**地說,你的后背都沒肉,我怕硌著了。母親轉(zhuǎn)過臉來,那張枯黃色的臉竟然爬滿了眼淚。那些無骨的柔軟的淚水,堅硬地?fù)魝宋,我放?*架子,媽,我去上學(xué)可以,但是你以后不許對鄭老師那樣笑,也不許再摸陳冠軍。

    其實,我向我的母親妥協(xié)的真正原因,不全是因了母親的淚水。淚水只是起了一定的作用。我不想失去母親對我的寵愛。我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人,唯一疼愛我的人。我的兩個姐姐從來不帶著我玩,很小的時候,我拽著姐姐的衣服讓她們帶著去看電影,我的姐姐們像甩掉一只蒼蠅那樣甩掉我的手,用厭惡的眼神瞪著我,大有寧可像拍蒼蠅那樣拍死我,也絕不會把我?guī)г谏砩系囊馑。她們真的把我?dāng)成一只蒼蠅的。她們從來不和我走在一起,怕別人說起我是她們的弟弟,她們在我念書的學(xué)校里讀五年級。她們沒有一點姐姐的樣子。我嚴(yán)重排斥姐姐這個稱謂,拒絕喊她們,這還不夠解恨,便經(jīng)常地藏起她們的紅領(lǐng)巾,讓她們當(dāng)不成紅小兵。面對我的所作所為,有了母親這個后盾,她們雖然奈何不得我,卻更深地仇恨著我。我的父親呢。我看不出他對我的厭惡,但也看不出他對我的關(guān)心對我的疼愛。他用冷漠來忽略我。在父親的忽略中,我尋尋覓覓,終究不見應(yīng)當(dāng)屬于我的那份父愛。有時,我故意在父親面前夸張地扳倒我的母親,夸張地和兩條**嘻戲,然后打破父親對我的忽略。當(dāng)然是怒意替代了暫時的忽略。這點怒意完全可以把我的母親挑釁成一只毛發(fā)豎立的老母雞,我則在母親的懷里偷偷地壞笑著。我實在不能確定,我失去了母親的寵愛,兩個姐姐和我的父親將會如何地處置我,既然我不能像寶國叔一樣瘋掉,只有忍辱負(fù)重了。

    我的母親怕我路上逃走,直到看見我進了教室才轉(zhuǎn)身離去。

    正如我意料之中的,我這個小**完全被孤立起來了。班上的同學(xué)都躲著我,都不和我說話?墒牵颐髅鞲杏X到,那些背后的嘲笑聲。嘲笑聲就在我的背后,我回頭看它,它咻的一聲飛走了,我的頭剛一扭轉(zhuǎn)過來,它咻的一聲又飛了回來。我強制自己不再回頭,把注意力轉(zhuǎn)到陳冠軍那片干凈的雪白的脖子上。正在上課的鄭老師顯然注意到了我在開小差,讓我頗感意外的是,她縱容了我開小差的行為,繼續(xù)津津有味地上她的課。鄭老師的縱容和我的母親對我的縱容是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鄭老師的縱容充滿了對一個小**的不屑一顧。它比同學(xué)們在背后的嘲笑更加地讓我難受。我不知道該怎樣表現(xiàn)我的難受,只得更加聚精會神地盯住眼前的那片雪白,眼睛都盯得發(fā)酸發(fā)疼了。眼前白茫茫的。像是下雪了。我想走進白茫茫的雪,融入到雪的世界里,把自己變成一粒雪。

    下課了。我依然陷在一片白茫茫的幻想里,走不出來。

    娟子趴在陳冠軍的耳邊說著悄悄話。娟子的嘴型在說,陳冠軍,笑天總看你。果然,聽完悄悄話的陳冠軍回過頭來,用我姐姐們看我的眼神看著我:

    笑天,你這個臭二乙子,干嘛總盯著我看!

    眼前的白茫茫消失了,被時間抽走了。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我的母親跟鄭老師說的悄悄話的內(nèi)容了。我的母親啊,你忘了那個美麗的神話了么?從我還不能聽懂任何的話語之前,你就開始給我講述一個神話,神話里有個神仙老爺爺,神話里還有我,老爺爺借走了我的某樣?xùn)|西,所以我看起來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神仙老爺爺說,等我長大了就會把我的東西還回來。在這期間,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如果讓人知道了,原本屬于我的東西就永遠(yuǎn)地回不來了。母親,我的和鄭老師梳著一個發(fā)型的母親,你難道不知道鄭老師是外人么?從陳冠軍看我的眼神里,我忽然明白了,我連個**都不配當(dāng)。我沒有當(dāng)**的資格,沒有當(dāng)**的能力。我的大腦在頃刻間涌進那么多的東西,我不能思想,不能思維,哪怕我動一小下思維的那根神經(jīng),它都會瘋狂地抖動起來,讓我疼痛難忍。我要好好的和誰打上一架,立刻。否則,我就要瘋掉了。

    娟子給了這個機會。這叫該死的螞炸往油鍋里蹦。

    放學(xué)了。絹子搬著她的小板凳跑到了學(xué)校的大門口。說是大門口,其實是個小門口。一個人站在門口,身子靠住門框,一只手臂抬起來,一點都不費力就夠到了對面的門框。跑到門口的娟子就做了這個動作。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學(xué)生們涌到門口,娟子就垂下她的手臂,讓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學(xué)生們擦著她的眼皮子過去。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學(xué)生里包括我的兩個姐姐,我的兩個姐姐手牽著手連體人一樣穿過比原來更加狹仄的門洞。許許多多的人就這樣過去了,沒有人敢對一年級小屁孩娟子的行為進行指責(zé)。誰都知道娟子不僅僅是娟子,娟子站在門口,差不多就等于是娟子的哥哥站在門口。落水狗一樣的我垂著一顆被漲得碩大的頭顱,手里拎著那條四條腿的小板凳,也準(zhǔn)備和前邊的許許多多的人一樣穿過門洞。至于穿過門洞之后怎么辦,沒有一點縫隙的大腦還沒有精力去想。眼下需要做的,是先穿過門洞。

    娟子沒有收回她的手臂。我說一句“讓我過去”,她的手臂還是沒有收回,并且,我不小心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眼里盛著滿滿的輕蔑。怕是一陣風(fēng)兒吹來,滿滿的輕蔑便會蕩溢出來。于是,我向后退去。娟子的嘴角墜著沉沉的得意,她以為連**都不配當(dāng)?shù)奈遗铝怂。她不知道,有時侯后退是為了前進,是為了給沖鋒蓄積力量的。我突然地穿過娟子時,娟子來不及收起嘴角的得意,那得意眼看著被高高地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了。娟子揮著小拳頭來打我,不但一下都沒打到我,反而,我的拳頭拳拳在娟子的臉上開花結(jié)果。鮮紅的鼻血躥了出來。鮮艷的紅色刺激了我,我像一頭斗牛那樣眸眸地叫蕭著,攪動起越來越多的鮮紅,一片又一片的鮮紅唰啦啦地鋪展成天邊的紅霞。我投入到鮮紅的鋪展帶來的巨大的快意里,我忘了我是誰,我忘了突奔而來的所有的煩惱。巨大的快意肆意地奔跑,肆意地放大。當(dāng)我被一只大手緊緊地鉗住,海蟹一樣被甩在鄭老師的眼前時,巨大的快意才緩緩地不情愿地退去。

    鄭老師在給娟子擦鼻血。擦得認(rèn)真而又仔細(xì)。整個的擦拭過程充滿了溫馨,充滿了雌性的細(xì)膩和溫暖,鄭老師臉上的橫絲肉也頻頻地閃爍著溫順的光芒。那只不段涌出鼻血的鼻子真是幸福,可惜它長在娟子的臉上,沒有長在我的臉上。因此,我只能假想那種幸福的感覺。娟子的臉努力地朝前探出去,沒有了剛才的飛揚跋扈,只剩下一襲簡單純凈的天使般的安祥。我在兩個女人的世界之外。她們看不到我,仿佛我是個穿著隱身衣的人。我渾身的細(xì)胞都在如花朵一樣開放著,等待著一場斥責(zé)或者鞭打的滋潤。我做好了那樣的準(zhǔn)備。準(zhǔn)備著。有權(quán)利對我實施斥責(zé)或者鞭打的那個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她母性的角色上中,殘酷地延續(xù)著在課堂上對我的忽略。還是忽略。我徹底地被忽略傷害了。我希望得到嚴(yán)厲的斥責(zé),希望得到嚴(yán)厲的鞭打,這兩樣一樣都沒有發(fā)生。它們發(fā)生了才是正常的。我,一個連**都不配當(dāng)?shù)娜,連受到一頓斥責(zé)和鞭打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么。

    老神仙為什么偏偏和我借那個東西,而不去找別人借呢。

    我要去找老神仙,把屬于我的東西找回來。
第二十四篇 笑天,笑天 第三節(jié)
    和神仙有關(guān)的一些事情。

    話題從父親開始吧。父親吃過晚飯,對著笑天的兩個姐姐說,年底了,隊長說把賬攏一下,那,我去一下。父親的眼睛對著笑天的兩個姐姐,話兒分明是說給笑天的母親的。父親說完就走了。父親走得有點急,來不及得到女人的應(yīng)答聲。甚至來不及穿上他的皮襖。

    母親將笨重的身子靠在被垛上,給肚里未出世的笑天做著小衣服。母親還不知道她肚里的孩子叫笑天。此刻的母親很幸福。母親的幸福和剛剛出門的男人不無關(guān)系。男人打得一手好算盤,被村里人稱為神算子,隊里的賬哪怕亂成了一團麻,神算子一出馬,算盤珠子劈里啪啦一陣脆響,亂麻團就順了,隨便抻一個頭兒,撒著歡地抻,想抻多遠(yuǎn)就抻多遠(yuǎn),順順溜溜的一根線,甭想中途帶打結(jié)停頓的。這樣的男人理所當(dāng)然地被人需要著,被隊里需要著,被人需要就是本事,就是能耐。做一個被周圍需要著的男人的女人,是幸福的。在清貧的日子里,難得陷在幸福感覺中的母親很清晰地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房檐下懸掛的冰錐發(fā)出的嘎嘎聲。冰錐在冷空氣的侵襲下,每一個冰分子空前地團聚著,它們的精神擰在一起,團聚的士氣偶爾和冷空氣碰撞一下,碰撞出勢均力敵的嘎嘎聲。笑天的母親看了看炕角上男人的皮襖,身上麻麻地起了一層冷疙瘩。

    笑天的兩個姐姐又在吵架。其實兩個孩子已經(jīng)吵了一段時間了,一開始吵架只是停留在眼神的交鋒上,拿了眼睛做武器,你瞪我一眼,我還你一眼,瞪來瞪去,沒有傷著對方的毫毛,倒把自己的眼睛瞪得生疼。吵架便升級了。母親注意到兩個孩子在吵架時,兩個孩子的臉上都有了新鮮的抓痕。母親兩只手抱住大肚子,嗷地一嗓子,駭?shù)谜郎?zhǔn)備拎著對方的棉鞋往火盆里扔的兩個女孩子罷了手。笑天的母親挪動著笨拙的身體,出去了一小會兒,再進來時,母親的手上捧著一些碎粉條,她把它們交給兩個孩子。笑天的兩個姐姐立刻化敵為友了,有商有量地在火盆上烤粉條吃。笑天的母親將一塊藍(lán)頭巾圍在頭上,抱上炕角的皮襖,放心地走出了家門。

    冷。除了冷,再也感覺不到別的。堅硬的,沒有生氣的冷,在腳下,在身邊,在頭頂。人,根本無處躲藏。笑天的母親幾乎把肉縮進了骨頭里,突兀的大肚子也明顯地小了幾圈。在這樣的夜晚,星兒也是冷的,瑟縮著露出幾許微弱的光。借著微弱的星光,笑天的母親朝生產(chǎn)隊的方向走著,走著。那里有她的男人。她要給她的男人送去溫暖。走過了長長的一條街,走到了街的盡頭就早走到了男人的身邊。走到了街的盡頭的母親,身上竟有了微熱的感覺,肌肉在漸漸地松弛,漸漸在朝著正常狀態(tài)恢復(fù)。肚子又即將重新突兀宏偉起來。也就是這時,那間小屋呈現(xiàn)在笑天母親的跟前了。清脆的算盤珠兒碰撞的聲音從破舊的門的縫隙中擠出來,頑皮地在寬闊的場院跳躍著。一個沒留神,躍在一只不速之客的腳背上。笑天的母親推開了男人的那扇門,那扇門吱吱叫著敞開來的同時,小屋里的一個女人正在給一個男人披著一件棉襖。這兩個動作是同時發(fā)生的。也許,那件黑色的大棉襖早就在男人的身上,可能由于披得時間太久了,棉襖有滑下來的跡象。再也許,可能是由于男人和女人做了什么動作,這個動作讓肩上的棉襖滑落了。所以,女人有必要給男人重新披一下棉襖。女人給男人披棉襖的動作很溫柔。是帶著對男人的挑逗和殺傷的溫柔。果然,男人停止了撥算盤的手指,用深情的目光,用深情的嘴唇來尋找女人的溫柔。男人的深情和女人的溫柔纏繞在一起之前,他們注意到了小屋的門在吱吱打開著。一雙眼睛和另外兩雙眼睛陌生地相望著。對峙著。她是誰?他和她又是誰?

    笑天的母親狂笑而去。最后一粒算盤珠兒無序地滑向深淵,遺棄在門口的皮襖融化了**的聲音。那一聲**的脆響經(jīng)久也沒有產(chǎn)生。笑天的母親沒有沖上去,向眼前的兩個人,尤其是眼前的女人發(fā)起進攻。笑天的父親和是娟子大姐的那個女人,他們其實在瞬間就做好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迎戰(zhàn)笑天的母親。笑天的母親沖上去才是正常的。無疑,笑天的母親如此地離去,是選擇了不正常。

    一個徹底在剎那間被擊傷的女人,她,完全地失去了進攻的能力。女人唯一的選擇就是摟著自己的傷口逃竄,一邊逃竄,一邊張開嘴,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嗓子,它們必須要從咽喉噴射出去。馬上。超冷的空氣一見血腥,撒著歡兒地蜂擁而來,女人,那滿胸滿喉的血液來不噴射,就被凍住了。它哽在女人的喉間,上不來,也下不去。窒息。還是窒息。然后,是大段的昏迷。劇烈的疼痛給笑天母親的昏迷畫上了一個句號。笑天無法忍受母親大段的窒息,他要提前結(jié)束在母體里的行程,出來透透氣,或許換一個環(huán)境會更舒適一些。要出生的嬰兒給了笑天母親最后一點力量,她憑借著最后一點力量努力地爬行著。爬行的方向是家。溫暖的火盆,兩個女孩子,粉條,交替著在笑天母親大腦的屏幕上,上演。熱乎乎的血不斷地涌出來,綿延成一條觸目驚心的血帶子。寒冷壓抑了它飄動的欲望。

    笑天的母親爬進家里時,笑天的頭已經(jīng)在某個隱蔽的部位開始打量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了。笑天感覺到了它的冰冷,他不太喜歡它,正準(zhǔn)備著要回去,被一只粗糙的手拎了出來。那是笑天母親的手。母親吩咐兩個在火盆前忘了爭執(zhí)最后一根粉條的孩子,讓她們拿剪刀來。剪刀很快操在笑天母親的手上,母親將剪刀放在火盆上烤了烤,手腕一轉(zhuǎn),剪刀的兩片刀刃對準(zhǔn)了哇哇哭鬧的不愿意來到這個世界的笑天——肚腹上那根和胎盤連在一起的臍帶。就要剪下去了。突然,算盤珠兒的脆響,男人,女人,他們深情的凝望,化成一支一支的利器,朝著笑天母親的傷口撲撲地投擲過來。笑天的母親啊的一聲慘叫,手上的剪刀寒光一閃。斷了的不是臍帶。是笑天做為男人的器官。它,被笑天的母親親手剪斷了。

    笑天所以取名叫笑天,是取天意之意。天意如此,天意讓笑天來人間承受他后來該承受的東西。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在以后的歲月里,笑天是一件兵器,這件兵器總能刺傷是他父親的那個男人。笑天的母親一邊過度地疼愛著笑天,一邊適時地把他當(dāng)作武器使用著。過度的疼愛,及至到**的疼愛,可以理解為愧疚和彌補。笑天的母親算是一個智慧的女人,她悄悄的,一點不聲張的使用著她的秘密武器。除了她自己,除了笑天的父親,除了娟子的大姐,沒有誰知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因為拒絕嫁男人,娟子的大姐遭到了幾次父母的爆打。面對父親的爆打,娟子的大姐沒有反抗,只嘿嘿地笑著。父母終歸是父母,終于心和手都軟了,不嫁就不嫁罷,別再把孩子逼個好和歹的。他們做丈母娘、丈人的希望寄托在比娟子的大姐小將近二十歲的娟子身上,他們希望娟子如花似玉,希望娟子找個好人家,希望娟子帶著她的兒女帶著她的女婿帶著幾包果子,隔三差五的來看他們。他們美美地吃著果子,美美地聽一聲聲姥姥和姥爺?shù)恼賳尽?br />
    這個游戲一點都不好玩。笑天的母親,笑天的父親,娟子的大姐,三個人坐在一輛看不見盡頭的車上,忍受著內(nèi)心巨大的煎熬,永遠(yuǎn)地在途中。笑天父親的煎熬來自笑天的母親,來自殘廢的笑天,來自他愛著的女人,他別無選擇,把他的煎熬擰了又?jǐn)Q,擰成一條尾巴,緊緊地夾在襠下。無論對三份煎熬中的哪一份,這個男人都只有用愧疚來面對它。他垂下他的頭,來表示對他們的愧疚,他把他的愧疚譜成曲子,在算盤上不停地彈奏。能聽懂這首曲子的那個人,站在窗子前,淚水打濕了一層又一層的窗戶紙。
第二十四篇 笑天,笑天 第四節(jié)
    我怨恨了我的母親,她看不見我會難受,那么,今天,我就決定讓我的母親難受?墒牵覍嵲诓恢牢乙ツ睦。只好,抱著小板凳,背著書包在街上游蕩。腦袋里想著從小我的母親就講給我的神話。我抱著一層僥幸的心理,想,或許那個神仙并不知道我的母親把我們之間的秘密告訴了鄭老師。那么,我就可以找回屬于我的東西,我就可以不再是二乙子,我就可以不再受到鄭老師的可怕的忽略,我就可以不再受到同學(xué)們的鄙視。尤其是陳冠軍的鄙視。她鄙視我連一個**都不配做。一個連**都不配做的人,是不配像寶國叔那樣瘋掉的。不是一般的不配,是太不配。

    拿了我東西的神仙去了哪里了呢。

    我無數(shù)地問過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也不知道,她說,神仙怎么可以讓凡人知道他的行蹤呢,該來時,他自然就會來了。為什么神仙偏偏選擇了我呢?我的母親說神仙的心思,凡人是猜不透的。神仙把我的東西拿走了,去做什么呢?母親就皺著眉頭不回答我了。我展開自己的想象。天上跑著一個和我一樣小的男孩,小男孩跑著跑著,感覺有尿了,就站在天邊尿尿。突然從旁邊跑來一只天狗,天狗銜走了小男孩的尿尿的東西。小男孩大聲地哭泣,眼淚化成了瓢潑大雨,人間便雨水成災(zāi)了。玉皇大帝為了挽救受災(zāi)的人類,派了一個老神仙到人間,那老神仙跟我借走了那個東西,植在小神仙也就是小男孩的身上。小男孩不哭了,雨停了。大地上的人又看見了新鮮的太陽。我停止吸吮母親的**問母親,老神仙借走我東西的那一年,是否總下雨?我的母親揉了揉被我吸得疼痛的**,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的母親好像記不太清楚了。

    村里的人對我充滿了疑惑,人們只知道我是個男孩,卻沒有一個人親眼看過我做為男人的特征。大概,從我出生時起,從神仙拿走了我的男人的那個特征起,我的母親就從沒有在人前展示過我的性別。她嚴(yán)密地守護著我,不讓人們看見我身體的殘缺。我的母親的警告每時每刻都在我的耳邊,不許當(dāng)著人撒尿,不許和外人說起老神仙。不要惹老神仙生氣。上學(xué)前,我的母親盡量地讓我少喝水,以防在學(xué)校憋不住尿,闖進盛滿憋不住尿水的同學(xué)的茅廁里。我要是讓外人看見我沒有那個東西,要是和外人說起老神仙,我的母親告訴我,老神仙會生氣。生氣的老神仙不但不會還回借走的東西,還會割了我的舌頭。有天晚上,我的母親把我擁在懷里睡覺,我的臉對著房頂,忽然,房頂上有一個白色的影子飄了過來。那白影子肯定是老神仙化成的。我嚇壞了,把舌頭塞進齒縫里,兩排牙齒扣得緊緊的,生怕老神仙捉了我的舌頭割了一塊,我再也吃不成好東西,再也吮不成**。老神仙來看我這件事,我連母親都沒說起過。我咋就沒問問老神仙,何時才還回我的東西呢?我用心發(fā)出的語言問,既然是神仙,肯定能讀懂我心里的話。

    怎么就沒問呢?

    肩上扛著各種農(nóng)具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從玉米地里分離出來,我隱在村頭的一垛麥秸后邊,努力地不讓人們發(fā)現(xiàn)我,還有我的四條腿的小板凳,還有我的書包。人們很不規(guī)則地走在歸家的土路上,三個一群,兩個一伙,隊伍拉得長長的,總也走不完。人,像一頭老山羊拉下的一泡羊糞蛋蛋,拉了很遠(yuǎn)也不見收尾。我耐著性子等老山羊拉完最后一顆羊糞蛋蛋。在我全神貫注地盯著山羊屁股時,我的頭被冷不防出現(xiàn)的一只手摸了一把;仡^,竟然是娟子的大姐。她的肩上扛著除草的鋤頭,顯然也是剛剛從地里回來,也是羊糞蛋蛋里邊的一顆。這老山羊,本事還真不小,屁股一歪,把糞蛋蛋拉到我身邊來了。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身邊的是一顆美麗的糞蛋蛋。她不但美麗著,也是奇怪著。她很少走近人群,很少說話,通常的方式是把自己孤立起來。本來,我很是不討厭她。雖然,我知道我的母親不喜歡她,討厭她。不喜歡和討厭這些詞匯好像不太準(zhǔn)確,用仇恨更精確一些吧。我的母親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來過她對娟子大姐的仇恨,那種仇恨是藏在骨頭里的,它不示人,卻比示人的仇恨更加的惡毒和陰險。娟子的大姐大概感應(yīng)到了我母親骨頭里隱藏的對她的仇恨,故而,她平時有意地躲閃著我母親的仇恨,躲閃得自然而又巧妙,不留下一點痕跡。我還知道,我的母親不讓娟子的哥哥教我,也是娟子大姐的原因。是美麗犯下的錯么?我從不敢問我的母親,因為我的母親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怕惹惱了母親,母親會把她的兩只**圈雞似的圈起來,再也不對我開放。我就假裝著不知道母親那股浸入骨髓的仇恨。可是,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喜歡娟子的大姐了。我像陳冠軍閃我母親的手那樣,閃過了娟子大姐的手,以示我的輕蔑,和憤怒。當(dāng)然和娟子有關(guān)。仗勢欺人的娟子,我恨不得用我的拳頭把她打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我恨透了娟子!我身邊的這個女人是娟子的大姐,我恨娟子,恨她也就順理成章了。誰讓她是娟子的大姐呢。我理解了母親的仇恨法則,恨著一個人,和這個人相關(guān)的人也會被劃進仇恨的圈子。

    我躲閃的動作顯然讓娟子的大姐難堪了,她縮回了她的手。兩只好看的眼睛突然掉進了霧氣里,繼而,霧氣裊裊騰騰地漫了出來,將女人層層裹住。女人在霧氣的裹挾下,肩上扛著鋤頭走了。望著遠(yuǎn)去的霧氣,我癡癡地想,我怎么她了,不就是閃了一下嗎?

    老山羊終于拉完了最后一粒羊糞蛋蛋,我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老神仙到底在哪里呢,我怎樣才能找到他呢?

    我被這個問題牢牢地困住了。

    “我想流誰就流誰!”是瘋子寶國叔的聲音。

    天還沒有完全黑透,寶國叔能看見我朝他招手。寶國叔嘿嘿地笑著,將手指含在嘴巴里,步子猶豫著往麥秸下蹭。我把小板凳放在地上,拍拍板凳,指指寶國叔,示意寶國叔坐在板凳上。寶國叔又嘿嘿地笑了兩聲,我是**,你不打我吧?我用肯定和鼓勵的目光看著寶國叔,我保證,不打。寶國叔就乖乖地坐到了板凳上。我把書包鋪在地上,坐了過去,緊挨著寶國叔。寶國叔,你念的書多,你知道老神仙住在哪里么?

    寶國叔傻笑著搖了搖頭。哎,也是,寶國叔是個瘋子,一個瘋子怎么可能知道老神仙住在哪里呢?墒,我那么想和一個人說說我自己的事情,一下子發(fā)生這么的事情,仿佛是冰冷的積雪,眼看就要把我這根枝條壓彎了。

    寶國叔,老神仙把我的東西借走了,我得找他要回來,我沒有那個東西,他們,鄭老師,陳冠軍,娟子他們都看不起我。你肯定不知道老神仙把什么東西借走了,你,猜猜?還是別猜了,猜了也是白猜。老神仙把我的那個東西借走了。

    我說著伸手去捏寶國叔的褲襠。那里是充實的,也是飽滿的。寶國叔也伸手來捏我的癟癟的褲襠。我以為寶國叔會嘿嘿地嘲笑我,沒想到寶國叔竟會落下兩顆淚來,還說,可憐的笑天。

    寶國叔,你跟我去找老神仙,好么?

    寶國叔又嘿嘿地笑了,去找老神仙,去找媳婦。

    寶國叔,你媳婦也讓老神仙借走了嗎?

    對,對,老神仙也把我媳婦給借走了,咱們一起去找,一起去找。寶國叔嘿嘿地笑。眼睛里有更多的淚水爬了出來。

    不知何時,我睡在寶國叔的懷里。一只手還緊緊地捏著寶國叔的襠部。
第二十四篇 笑天,笑天 第五節(jié)
    我醒來時,已經(jīng)在家里的那盤土炕上了。沒有了麥秸垛,沒有了寶國叔。我右手的幾根手指依舊緊緊地捏在一起。我在努力地想著,我是怎么回家的呢?一張干枯的臉湊了過來。那是我母親的臉。它以更加干枯的姿態(tài),在期待一場冬雪的覆蓋。它依舊對我討好著,同時,還多了些驚恐,多了些不安。就在昨天,我是多么地痛恨我的母親,可是,面對這樣一張臉,我對母親的痛恨被一場嚴(yán)霜襲擊了般,齊刷刷地衰弱下去。同情突顯出來。我必須遠(yuǎn)離這張臉。半瞇的兩片眼皮被我重重地拉下來,把我和眼前的世界隔離開來。我眼前的世界,眼前的景物,我母親的那張臉,它們在快速地飛行。我也在快速地飛行。它們和我朝著相反的方向飛行。我的世界在漸漸放大。無限地放大。我的世界里,只有我。我在我的世界里,聽不見我的母親在另一個世界對我的呼喚。我在等待著,等待著老神仙意外地降臨在我的世界里。我高高地昂起一顆等待的頭,高高地升起一面用我的紅心做成的旗子,讓它飄揚在我世界的上空,給老神仙引路。在紅心旗子的指引下,一個白眉老者,一手拿拂塵,一手托銀色長髯翩然而至。他當(dāng)是母親給我講的那個老神仙吧。老神仙含笑望著我,點了點頭,然后,手中的拂塵一點,一個東西便朝著我的懷里飛來。我慌忙用手接住,細(xì)看,竟真的是多年前被老神仙借走的那個物件。我哈哈地笑著。

    一個女人啜泣之聲。

    笑天媽,哭個啥呢,別出聲了,我開始了。一個更加蒼老的女人在說話。

    一只顫微微的手朝我伸了過來。它,要奪走我的失而復(fù)得的寶貝么?我將我的寶貝藏在懷里,兩手護在胸前,大喊著,不要,不要。

    笑天,笑天,不要動,是**奶,是**奶。

    費力地睜開眼睛。那只手就懸在我的頭頂上,指間捏著一個東西。那個東西不是老神仙還給我的東西。我稍稍地放下心來,看著那只手到底想干什么。

    見我安靜下來,那只血管暴起的手開始動了起來。捏在母指和食指間的是一枚銅錢,黑褐色的銅錢在手指的帶動下,圍著我的頭順時針滑行。我的頭部上方有一個看不見的軌道,它們在軌道上滑行。不知道駛向哪里。怕漫長的滑行太過孤獨,一個蒼老的聲音伴隨著滑行的過程:

    大鬼,小鬼,全都聽好了,**奶捉你們來了!

    蒼老的聲音反復(fù)吟唱著這句話。順時針滑行了三圈后一點前兆都沒有地結(jié)束。手指和指間的銅錢開始逆時針滑行。伴隨著不間斷的蒼老的吟唱:

    大鬼,小鬼,全都聽好了,**奶捉你們來了!

    三圈后,滑行停止。蒼老的吟唱告一段落。

    一面鏡子上場。手指將指間的銅錢戳在鏡面上,手指離開,銅錢叮的一聲倒到鏡子上,顫抖著喘息。手指不給銅錢喘息的機會,很快將它扶起。原來,手指是想讓銅錢站在鏡面上。銅錢不斷地倒下,不斷地被扶起時,蒼老的吟唱轉(zhuǎn)變成了竊竊的細(xì)語:

    是死老三么?(銅錢倒下,顫抖)

    是死王瘸子么?(銅錢倒下,顫抖)

    是死大明么?(銅錢倒下,顫抖)

    是瘋寶國他爸么?(銅錢挺挺地立在鏡面上)

    拿刀來!一把鋒利的切菜刀飛上鏡子,把挺立的銅錢砍倒,然后,在銅錢的身上猛剁。銅和鐵器的碰撞聲夾雜著**奶惡狠狠的咒罵聲,我就知道是你這個老嘎崩的,你兒子瘋了,兒媳婦跑了,活該!你找補這么大點的孩子干啥,你個缺德的,砍死你,砍死你!

    估計寶國叔他爸又在亂刀下死了一回,**奶快速地從鏡面上捏起銅錢,交給身邊的母親,快,扔水缸里,讓他永世不得超生。我的母親牢牢地捏住銅錢,麻利地往堂屋的水缸跑,嘴里還嘟囔著,就知道是他,昨兒笑天從他瘋兒子那兒把他帶來的。

    目睹了**奶做的游戲,我忽然想,**奶能把鬼找出來,肯定也知道神仙的事。我的眼里忽忽地閃著希望的火,問**奶,**奶,您知道老神仙住在哪兒么?**奶卻不回答我的問題,沖著堂屋喊,笑天媽,笑天沒事了!一股濃重的口氣噴在我的臉上。我忍著惡心,**奶,您說,老神仙會住在哪呢?**奶拍拍手掌往外走,兩只藏在眉骨下的小眼睛斜了我一眼,傻小子,神仙全在北山上住著呢。

    我要把這個巨大的喜訊告訴寶國叔,和寶國叔一起去找老神仙。第二天的早上,我像往常上學(xué)那樣,背著書包,抱著小板凳出了家門,把正坐在角落里抽紙煙的母親甩在了身后。我看不清母親的表情,煙霧細(xì)密地將她圍裹起來,我投去的目光在細(xì)密的煙霧壁上滑落,無法進入到煙霧的內(nèi)層,無法看清母親的表情。她,我的母親,已經(jīng)在角落里坐了一整夜,抽了一整夜的紙煙。我的父親徹底地沉默了,在暗夜里不斷地翻動著他的身體。窗外最后一只醒著的蟬,偶爾地發(fā)出一聲煩躁的鳴叫。今天的街上,連寶國叔的影子都沒有,或者,他是到學(xué)校附近等我了吧。我的心全在寶國叔的身上,冷不防從旁邊胡洞里飛出一件武器,牢牢地鉗住我的一只耳朵。細(xì)看,根本不是什么武器,是我姐姐的手。我的兩個面目猙獰的姐姐,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胡洞的深處,威脅我,看你再敢去學(xué)校,你是個二乙子,你不怕被人笑話,我們還怕呢,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我的耳朵被她們兩個無限度地拉長,唾沫星子呼嘯著朝我發(fā)射過來。她們兩個純粹是打擊報復(fù)。昨天晚上放學(xué)回來,本該背著草筐去采草的兩個姐姐,出乎意料地罷了工。為了守候我,犧牲了一天工分的母親,豈能無視兩個姐姐的放肆,以十二級風(fēng)的速度沖上去,不偏不向,一個喂了一個巴掌。兩個姐姐一邊哭,一人拿了一根食指對著我,指尖上燃著憤怒。太像鄭老師的那根手指。兩根手指指著躺在炕上的我,兩個姐姐泣不成聲,都是笑天,是他讓我們抬不起頭來,同學(xué)們當(dāng)著我們的面喊……我的母親快速地打斷了她們,瘋狗一樣撲向兩個姐姐,喊什么!喊什么!都給我住嘴!是啊,我讓兩個姐姐蒙了羞,那,就把耳朵交給她們,讓她們擰吧。我的乖順倒讓兩個姐姐罷了手,甚至讓她們對我有了一絲憐憫之意,她們就要走出胡洞了,又返回來,細(xì)致地檢查了一翻我的那只被她們狠狠拉伸過的耳朵,確信它沒有被她們拉斷,才放心地離去。離去時重申了兩句話,一,不許到母親那里告狀。二,不許到母親那里去告狀,告狀的結(jié)果,耳朵說不定真的會斷掉。

    我已經(jīng)不在乎我的耳朵了,我在乎的是寶國叔。我要盡快找到他。在離學(xué)校近一些時,我發(fā)現(xiàn)許多的人開始往學(xué)校的方向奔跑,有的人大聲嚷著,抓逃犯來啦,抓逃犯來啦!奔跑著的人們,臉上掛滿了動人的興奮;蛟S,寶國叔也去瞧熱鬧了呢。我像小木楔子般夾在人流里,機械地跟著往前涌動。學(xué)校的門外,是一片開闊地,一輛卡車停在開闊地上。很多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靈巧地攀上了車廂,在車上蹦來蹦去,兩條黃鼻涕在鼻下做著大幅度的運動,小孩子用手一抓,再隨手一抹。車廂便品到了黃鼻涕的味道。

    逃犯大概是抓到了,七八個胳膊上帶著紅袖章的毛頭小子,正押著逃犯從學(xué)校的大門往外走。那些押著逃犯的人在說話。他們居然操著和鄭老師一樣的腔調(diào)。在他們的身后邊,緊跟著跑出來一大一小兩個人。是鄭老師和陳冠軍。鄭老師的頭發(fā)散亂著,手努力地朝前伸去,幾根手指有力的往里彎曲,要牢牢地抓住什么的樣子。鄭老師踉蹌地奔跑,呼喊,老陳,老陳哪……陳冠軍的一只鞋子跑掉了,跑掉的鞋子拌住了另一只腳,陳冠軍別無選擇地和土地來了個結(jié)實的親吻。這是那個用燃燒的食指指著我的鄭老師么,這是那個用傲慢輕蔑的口氣第一個喊出我是二乙子的陳冠軍么?她們居然也會絕望,她們居然也會悲傷。我想嘿嘿地笑出來,我太應(yīng)該嘿嘿地笑出來。然而,我不但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還想,想跑過去扶起陳冠軍,為她拍去身上的土,還原出一個干干凈凈的陳冠軍。像我最初見到的陳冠軍。潔白的脖子上落滿了我的目光的陳冠軍。我真是恨我自己,在關(guān)鍵的時刻連幸災(zāi)樂禍都做不到。

    被押的男人在被扔上貨車之前,猛地挺直了脖子,望了一眼身后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咧開嘴,露出一口整潔的牙齒,笑了笑。便,如一棵象日葵,被折斷花盤后扔上了車。未盡興的小孩子們跟著車奮力地奔跑。

    圍觀的人們以及鄭老師以及陳冠軍在開闊地上消失干凈了,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背著書包魚兒般游進洞開的兩扇破門。我揉了揉眼睛,努力地尋找著剛才一切的蛛絲馬跡。什么都沒有。難道是我的幻覺不成?怎么會有如此真實的幻覺呢?大概有些事情是長了翅膀的,它會突然地飛來,突然地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在人眼花繚亂的時候,它又突然地飛走了,帶走了所有的痕跡。如果不是我在幻想,可能就是這樣子的。我不知道關(guān)于翅膀的這個說法,是否又是我的一個幻想。一個總想找回重要東西的人,迷戀上了幻想,也是說得過去的。

    我沒有看見寶國叔。他去哪里了呢,會不會也和我一樣病了呢。說不準(zhǔn)也是他死鬼父親在搗鬼呢。按理說,父親都是疼孩子的才對。拿我的父親來比較,他雖然沒有打罵過我,但是我從沒有真切地感受過他對我的疼愛。我的父親給我的感覺,他離疼愛我總是有一小段距離,他要跨越這段距離,總是缺少某種力量,使他完成跨越。我有這樣的父親,寶國叔有討厭他的隨時都想揍上他一頓的父親,也不是不可能的。這樣一想就通了。一定是前天晚上,寶國叔的死鬼父親看見寶國叔和一個小孩子玩在一起,就暗中施了魔法,讓我和寶國叔都病倒了。看來,鬼是有分身術(shù)的。我身上的鬼被**奶驅(qū)除了,寶國叔身上的鬼肯定還在的。

    膽戰(zhàn)心驚地進了寶國叔家。寶國叔的家成了動物們的樂園,街坊四鄰的雞鴨在院子里聚會,打架,斗毆。我的腳差點踩到一只排在隊尾的鴨子腳上,鴨子受了驚嚇,打開兩扇寬大的翅膀,撲棱棱地飛離了他的隊伍。一片鴨毛粘在我的鼻尖上。猛然發(fā)作的嘎嘎聲,咕咕聲。熱鬧的嘎嘎聲和咕咕聲反倒給我增添了勇氣,心想,即使這院里有鬼,也讓雞鴨們給吵走了。鬼也應(yīng)當(dāng)是長著耳朵的,聽得到聲音的。門是輕掩的,不太費勁就打開了。一束亮光隨著打開的門躥了進來,就地一個滾兒,滾亮了每一個幽暗的角落。一只缺了沿兒的碗孤獨地蹲在門口的灶臺上,碗邊上粘著幾顆因了失去水份而變得堅硬的粥渣滓,一些饑餓的蒼蠅圍著碗嚶嚶嗡嗡地打著旋兒,想著如何餐食堅硬的食物的方法。那只碗告訴我,這個家起碼兩天沒有煙火的味道了。寶國叔也不在家里,不會是一個人提前走了,去找老神仙要他的媳婦了吧。繞過灶臺的碗和一群用審慎的眼光打量著我的蒼蠅,我的腿挪向里間屋子。
第二十四篇 笑天,笑天 第六節(jié)
    感謝我的兩條腿,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發(fā)揮了作用。它們剛挪到里間屋子的門口,我就看見了寶國叔?幌率且粡埿l桌,寶國叔的屁股坐在炕沿兒上,上身趴在條桌上,睡著了。

    寶國叔,我知道老神仙住在哪了!我激動地?fù)u著寶國叔。

    寶國叔依然沉在他的睡眠里,任憑我推他搖他,就是不肯醒來。

    桌上的幾張紙被我搖落了,輕飄飄往下滑翔,以鳥兒飛翔的姿態(tài)。我接住它們。是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我還沒有來得及認(rèn)更多的字,所以,我不知道那些字的堆砌,表達(dá)了什么意思。是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列著,很像院子里的鴨子們。不管是大鴨還是小鴨,一走動,都整整齊齊地排著。有一個字很頻繁地出現(xiàn)在長長短短的句子里,我認(rèn)得它——愛。

    聰明的我,很容易就想到了,長長短短的句子,肯定是寶國叔寫給他媳婦的信。

    可是,寶國叔,你倒是醒來呀,你不想去找媳婦了么?

    寶國叔不醒。堅定地持續(xù)著他的睡眠。

    哦,莫不是寶國叔怕媳婦還在生他的氣,所以,先寫了這封信讓我?guī)н^去。媳婦看了信不生氣了,他再把媳婦接回來?

    肯定是這樣子的。

    我把寫著長長短短句子的紙,小心地疊好放進口袋里。退出了寶國叔的屋子,繞過缺沿兒的碗和焦慮的蒼蠅,輕輕地把門掩好,踏著院子里陳舊的或者新鮮的雞糞鴨糞,走了。

    我踏上了找老神仙的路。**奶說老神仙在北山,北山一定是在北邊了,只要不停地朝著北方走,就會找到老神仙,找到我和寶國叔想要的東西。

    寶國叔和我一起走會有多好!

    我按了按口袋里的幾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