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
大毛是我們芝麻村第二個著名女人,在她嫁到我們村之前,我奶奶一個人獨霸著名氣。從小,我就知道她叫大毛。不僅是我,我們?nèi)迦硕贾浪写竺。大毛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媳婦,是沒有名字的,哪怕是我著名的奶奶也沒有。我只知道我奶奶姓什么,至于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我家的戶口本上,奶奶名字那一欄里填的是李孫氏。沒有人知道我奶奶的名字,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奶奶的名字。村里像我奶奶那樣的女人都沒有名字,或者她們生下來也是有名字的,但是她們一旦出嫁了,就變成了沒有名字的女人。人們叫她們誰誰媳婦,誰誰老婆子,誰誰家里的。有了孩子,經(jīng)歷了一些歲月之后,還可以被叫成誰誰媽,誰誰奶奶。女人們沒有名字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她們太普通,太平凡,是不配有名字的。如此,就襯托出了大毛的不平凡,不普通。沒有人叫她誰誰媳婦,誰誰媽。年輕時,她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年老時,她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她死了,依舊是村人嘴里的大毛。寂寞的時候,熱鬧的時候,人們都喜歡談起大毛。大毛就像一塊恒久牌子的口香糖,放在小村的嘴巴里嚼了幾十年,味道并沒有隨著時間而淡去。在孜孜不倦的咀嚼中,大毛的故事就流傳下來。大毛的故事實在太具有傳奇色彩,所以,無論是講述者,還是傾聽者,都被故事本身具有的魅力而吸引,人們歡暢地享受著它。并且,讓這種歡暢延續(xù)下去。
我七八歲的時候,大毛還不是太老。那個年代的女人們,以銀盆大臉和濃眉重眼為美。按照這個審美觀點,大毛算不上是一個美人。但是大毛很特別,一張臉充滿著骨感,尤其是眼神,它們從深深的眼窩里發(fā)射出來,打在被注視者的臉上或者身上,會讓人有一個微微的震撼。那眼神是有很重的分量的,因此,被注視者會產(chǎn)生負(fù)重的感覺。仿佛根本不是兩束目光,而是兩只手掌推了過來。然后,本能地朝后退去,至少有朝后退的欲望。
就是這樣一個大毛,成了我們村著名的女人。
大毛的第五個兒子叫石頭,石頭大我兩歲,論輩分卻是我的叔叔輩兒。盡管我們兩家是對門子住著,中間只隔著一條土街,因了石頭和他媽媽一樣,很少走出家門兒,所以我們兩個長到可以揮著鞭子放羊之前,基本上沒有過語言上的交流,也沒有過任何交集。我們村家家都養(yǎng)著一只到幾只不等的羊,把羊養(yǎng)到過年可以吃肉啃骨頭。羊要吃草,放羊的差使不能占用好勞力,各家有的是還沒長熟的丫頭小子,是最合適不過的羊倌兒。羊,為我和石頭牽線搭橋,制造了一個博弈的機(jī)會。夏天的清晨,我甩著羊鞭子將羊趕到一個新的草窩兒,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石頭趕著他家里的羊已經(jīng)在那里了。石頭將羊鞭抱在懷里,朝著我和我的羊群吹口哨。我真是氣壞了,石頭怎么可以這樣欺負(fù)人呢。這個新的草窩兒明明是我昨天發(fā)現(xiàn)的,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它,不但沒有羞恥感,居然還向我挑釁。他已經(jīng)卑鄙地霸占了我好幾個草窩兒。每次,我都是礙于他的氣勢,主動地帶著我的羊群戀戀不舍地離開,踏上尋找新草窩兒的征程。我的羊群受到我情緒的感染,也都變得灰溜溜的,不敢和石頭的羊群戀戰(zhàn),主動地逃離自己的陣地。但是這一次,我不準(zhǔn)備再躲了。義憤填膺賦予了我勇猛的男兒氣概。暗暗地抓牢了手里的羊鞭子,帶著我的羊群勇敢地進(jìn)入到草窩兒深處。
開始有了沖撞。石頭羊群里的公羊和我家的公羊頭對頭地頂在了一起。兩強(qiáng)對峙,勢均力敵。
使勁頂呀,頂死它!我在心里給我家的公羊加油鼓勁。
兩頭公羊的嘴巴里發(fā)出一種怪異的嘶叫聲。倏忽,兩只身子分離開,后退,然后咚的一聲悶響之后,兩顆頭撞擊在一起。母羊們停止了吃草,站在不遠(yuǎn)處給各自的男人觀戰(zhàn)。羊崽們則趁機(jī)餐食著鮮草。
嘯——帶著哨音的一記鞭痕在空中劃過后,我家的公羊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敗下陣來。
不要臉,你這個大冬瓜揍出來的貨!
我對著石頭罵出了這句惡毒的話。大冬瓜不是石頭父親的名字,是現(xiàn)任村長的外號,F(xiàn)任村長因為矮胖,所以得了這個雅號。
我早就知道了石頭是大冬瓜兒子這個說法。石頭偶爾從街上走過時,站在人群中說話的大冬瓜就喊石頭。石頭瞅了一眼喊他的人,表情漠然地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走他的路。
你看狗日的那步走,還有那個大腦袋,簡直就跟村長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扎堆兒的村人手插在袖筒子里,對著石頭的背影笑罵。
我回去就問了奶奶,既然石頭是大冬瓜的兒子,為啥不在大冬瓜的家里吃飯睡覺?沒等奶奶回答,爺爺就斥責(zé)我,小孩子家家的,別瞎說。我奶奶就罵爺爺,不是大冬瓜兒子還是你兒子!爺爺瞅了瞅我,幾根稀疏的長眉毛顫了顫,將所要表達(dá)咕咚一聲吞進(jìn)肚子里,默不作聲了。
石頭就是大冬瓜的兒子。我奶奶用眼神鼓勵我。
我的悟性是非常高的。村里的孩子們打架,一個指著另一個的鼻子罵,你是你爹揍出來的么?這是一句非常具有殺傷力的話。那么,石頭是大冬瓜的兒子,不是他爹揍出來的。換言之,石頭是大冬瓜揍出來的。讓別人的爹給揍出來的,是一句非常惡毒的話。
所以,我就罵了石頭這句話。
果然,這句話就像一枚利器,穩(wěn)準(zhǔn)狠地?fù)糁辛耸^。石頭在瞬間被炸得粉身碎骨了。他的兩泡眼珠兒瞪得幾乎要跳出眼眶子,大片的潮紅涌上來,把一張胖臉漲得豐盈而又飽滿。獨獨蒼白了兩片厚唇,它們抖擻著,震顫著。
石頭要干什么,要打我么?我的小腦瓜飛速地旋轉(zhuǎn)著。身體和精神都做好了狂奔的準(zhǔn)備。我確信,只要我投入到狂奔的狀態(tài)里,石頭要想追上我,還是有一定的難度的。他雖然比我個頭大,但是他的體型制約了他,未必就比我靈巧。
我的想法是正確的,石頭很快修復(fù)了自己,朝我一步一步地壓過來。而我,也以一秒鐘也不耽誤的精神,抹過頭,向著家的方向狂奔。撇下我的一群羊。
嘯——我身后傳來一記鞭子的脆響。干什么,石頭要用鞭子抽我么?于是,我更加瘋狂地奔跑。
跑著跑著,我覺出了不對勁。越來越貼近我的是一陣細(xì)碎的腳步,并且還伴隨著從喉間發(fā)出的嘶嘶聲。一回頭,我媽呀一聲,險些嚇得尿了褲子。原來是石頭家的大公羊在我的屁股后頭。它的兩只死水般的眼睛里此刻竟充滿了騰騰的殺氣。見我回頭,大公羊的頭低下,兩只角對準(zhǔn)我的屁股。它們會隨時把我掀翻在地上。
奶奶呀——我哇哇地大哭,把自己的小身子跑成一支利劍,嗖嗖地在街上穿行。
小樂,奶奶在這兒呢,別怕!我那有著一副大腳板的奶奶,早舉著一支木叉子守在了我家門口。讓過我的身子,我奶奶和石頭家的大公羊戰(zhàn)斗在一起。大公羊真是勇猛,頂著我奶奶的叉子,把我奶奶連著掀了兩個屁股墩子。后來爺爺幫忙,才制服了大公羊。
奶奶決意要把石頭家的大公羊殺了吃肉,從屋里取了殺羊的長刀,交給爺爺。爺爺讓奶奶再取一個盆子來,說好接羊血啊。趁著我奶奶取盆子的空當(dāng),爺爺拍了拍石頭家大公羊的頭,說,回家吧。
石頭家的大公羊便溫順地出了我家的院子,向它自己的家而去。
我奶奶就將盆子扣在了我爺爺?shù)念^上,破口罵道,你再送那個養(yǎng)漢老婆去北京,我就閹了你老不要臉的!
二
大毛的故事離不開我爺爺。換言之,大毛的成名離不開我爺爺。我爺爺是我們村最老實最誠實的人,是小說家筆下理想的鄉(xiāng)村人物的性格。但爺爺僅有這個優(yōu)良品質(zhì)是不夠的,更重要的,他是全村最好的車把式。有了這兩樣,爺爺就和大毛有了些瓜葛。
某個晚上,村長A來找我爺爺,讓我爺爺?shù)诙焯咨像R車,把大毛送到北京,去找大毛的男人。村長A說,都解放好幾年了,現(xiàn)在是社會主義社會,每個人都是主人翁,主人翁之間要互相幫助。咱們都過著一家團(tuán)聚的生活,忍心看大毛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
正要起身讓座的我奶奶一聽這話,又穩(wěn)穩(wěn)地騙腿坐在炕上,呼嚕一下子,手里的粥碗一轉(zhuǎn),半碗棒子面稀粥就進(jìn)了肚子。
去吧,村長看得起你。我奶奶用三角眼翻了翻對村長A的突然駕臨不知所措的爺爺。
就這樣,我爺爺搖著鞭子,趕著馬車,車上拉著一鍋玉米面的餅子,一些水,一些牲口草料,當(dāng)然還有大毛,馬鈴兒響叮當(dāng)?shù)貜闹ヂ榇宄霭l(fā)了。在爺爺清脆的鞭聲中,大毛的名氣漸漸地成長,從一棵小苗苗長成參天大樹。
北京對于現(xiàn)在的芝麻村而言,不過是一個住得很近的家產(chǎn)有點大的鄰居。而在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北京則是村里人一個遙遠(yuǎn)的夢。大毛的男人和我爺爺無疑是芝麻村里最先走進(jìn)夢境的人。沒有交通工具,貧窮和閉塞,把北京推得遙遠(yuǎn)而又神秘。我那解放前給地主扛長工趕大車的爺爺,竟然憑借著手里的一桿鞭子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去北京的機(jī)會。我爺爺真該感謝大毛和她在北京工作的男人,還應(yīng)該感謝大毛在北京的姑婆婆。如果不是北京的姑婆婆,大毛的男人怎會去北京干活呢。不,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村長A,在送大毛這個問題上,是他有權(quán)利決定讓誰去不讓誰去。所以,我爺爺去北京的前天晚上,興奮得一夜未眠。
爺爺走后,我奶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晚上睡覺總是聽著有馬蹄子的得得聲。直到一個星期后,爺爺趕著馬車回來,我奶奶耳邊的馬蹄聲才消失了。但是,我奶奶重重的心事卻沒有放下來,她把它包裹了,擱置在時光的架子上。然后等待一個打開它的時機(jī)。
大毛從北京回來時間不長,村里人就看出了端倪。大毛安靜了五六年的肚子鼓了起來。這的確是一大新聞?磥,北京真是一個好地方,大毛在那里和自己的男人睡了兩宿覺,一直沒有收成的土地上便蔥蔥蘢蘢地有了生命的律動。這回,婆家的先人總算是聞到香火的氣息了。埋在黃土里的公公婆婆終于可以閉眼了。
大毛的男人和我家一個姓氏,也姓李,叫李得才。我爺爺叫李得升。他們中間的字都是“得”字,所以是一個輩分。也許幾百年前,我們兩家是一個祖宗也說不定。在我們村里,李姓的人家和我爺爺這一輩的都是“得”字輩兒的。李得才的母親因為生產(chǎn)李得才落下了病根,所以夫妻兩個只有李得才這一個獨子。在李得才十八歲之前,父母親就雙雙駕鶴西去了。父親據(jù)說是肚子疼,疼得在地上打滾,眼看著打滾的力量越來越弱。父親努力地含住最后一口氣,拉著得才母親的手祈求,一定要讓兒子把咱家的煙火傳下去啊。肩負(fù)了神圣使命的母親,含悲忍痛拉吧著獨苗苗,用指尖掐著艱難的日子,一寸光陰一寸光陰地往前挪動。終于,母親沒有熬到兒子娶妻生子的那一刻。在一個寒冷的冬日,母親在田野里拾著柴,一陣硬風(fēng)吹過來,人就飄飄悠悠地倒下了。像父親一樣,母親也拼命地含住了最后一口氣,拉住兒子的手,兒啊,記住你爸爸的話……那年,距離全國人民得解放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
李得才一個人的日子還算是殷實的。解放后,村里分給他兩畝水澆地,另外,一個人有兩處房產(chǎn)。一處是和我們對門的幾間土坯房,一處是他姑姑留下的幾間土坯房。據(jù)說李得才的姑父是被他姑姑招的上門女婿。他姑父是跑反跑到我們村里的,不知怎么就被李得才的家人收留了。后來,李得才家人看說話像唱戲一樣好聽的小伙子人很是不錯,就另外造了幾間房子,把李得才的姑姑嫁給了小伙子。再后來,日本鬼子投降了,李得才的姑父思念家鄉(xiāng)心切,就帶著女人和孩子走了。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姑姑不回來,房產(chǎn)自然就歸了李得才所有。有地種有房住人也踏實的李得才討媳婦卻是一件難事,全是因了李得才只有一只眼睛的緣故。李得才從娘肚子里一生下來就是一只眼睛,按我奶奶后來的說法是,那李得才想看一眼娘肚子的景兒,不想眼睛剛一睜開,就嗆進(jìn)了水。那水可不是一般的水,留下一只眼珠子就算是念了福神。在我們芝麻村,我奶奶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所以她的話,村里人是不懷疑的。憑什么呢?憑著我奶奶是接生婆。她的手藝可是跟著部隊里的秦老娘學(xué)的。某一個冬天的早上,剛出嫁不久的我奶奶抱柴禾燒火做飯,發(fā)現(xiàn)柴堆里埋著一個渾身凝著血痂的女人。我奶奶就救了那女人。為了感激我奶奶,那女人一邊在我家里療傷,一邊將手藝傳給我奶奶,教我奶奶如何接生。得到秦老娘真?zhèn)鞯哪棠,果然是身手不凡,從此芝麻村很少見了因難產(chǎn)一尸兩命的現(xiàn)象。我奶奶也便德高望重起來,說起話來自然有了分量。她分析的李得才瞎眼的原因,一定是正確的。
男人過了二十歲不娶親,就算是大齡青年了。原本,村里人以為李得才十有八九是要辜負(fù)了父母的期待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早上,他家里響了幾聲鞭炮。然后左鄰右舍把脖子抻長了一看,李得才的家里竟然多了一個女人。很快,大家就知道了李得才家里的女人叫大毛。因為李得才的嘴里總是大毛長大毛短地叫著女人。村里的人就嘲笑李得才,嘲笑的原因很簡單,那樣叫著自己女人的名字,就該嘲笑。李得才也不在乎,依舊一口一個大毛地喚著自己的女人。
關(guān)于大毛和李得才的婚事,有這樣一個段子:大毛的父親會批八字看風(fēng)水,村里有兒女到了婚嫁年齡的家長,大多來找大毛的父親,算一算兒子該往哪個方向找媳婦,閨女該往哪個方向說婆家。那個方向,是女子嫁漢子,小子討媳婦的方向,不是幸福的方向。幸福很奢侈,也很陌生,人們不熟悉它。忽然有一天,大毛的父親突然發(fā)現(xiàn),他家的大毛到了該嫁掉的年齡,就給大毛批了八字。很快結(jié)果出來了,大毛的婆家在他們村子西北方向,而且最好是在西北方向的四公里處。接下來,大毛該做的就是,小心兒暗暗地跳著,表面上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艱苦的勞作中,等著上門說媒的人,帶來關(guān)于西北方向的一個年輕小子的消息。大毛特殊了,她沒有讓自己陷在被動的等待中,而是主動了。她悄悄地去了一趟西北方向四公里處。
西北方向四公里處,是我們芝麻村。一個仲春的午后,大毛進(jìn)了我們村。那時,剛剛吃過午飯的人們,正紛紛倒在自家的土炕上,歇一歇那具天一亮就開始忙碌的賤身子。街上跑動的,是一些狗兒,貓兒,許久沒有洗過臉的小小子兒,頭發(fā)被頭繩胡亂扎住的小丫頭們。只有它們和他們才有心情閑逛和玩耍的。大毛的進(jìn)入其實是沒有目的性的,她不知道哪家的小子會和她發(fā)生聯(lián)系。她只是來看看,看看這個她有可能嫁進(jìn)來的小村的模樣。提前呼吸一下它的空氣,提前感受一下它的氣味。沒有激動,也沒有欣喜。相反,某種不甘的情愫從她的心頭滋兒滋兒地往外滲。這一個土坯房子,還是那一個土坯房子?怎么就應(yīng)該和她有關(guān)系呢?
走著走著,大毛止了步子。她站在一家土坯房的后門口,兩扇破敗的木門是敞開的。一段凄涼的木笛聲從敞開的門里飄散出來,裊娜著腰肢,在大毛面前起舞。大毛的心一陣緊縮,酥酥的疼痛便來了。細(xì)看之,原來那木笛聲是長了觸角的。它一邊舞蹈,一邊伸出觸角抓住了大毛的心。由不得大毛了,她被笛聲牽引著,進(jìn)了敞開的門。站在黑魆魆的堂屋門口,院子里的一切一目了然。一樹桃花開得正旺,樹下坐了吹笛人。一片桃花瓣兒,又一片桃花瓣兒,緋紅著小臉兒,無法負(fù)荷春天的心事,**了。
忽然,那笛聲斷了。吹笛人轉(zhuǎn)過頭,用僅有的一只眼睛瞟了瞟不速之客。
你找誰?
我找你。
六個字,決定了一段姻緣。大毛回去對父親說,我要嫁人了,給我準(zhǔn)備一份嫁妝吧。
正在給人批八字的父親沒有理會大毛,以為她在說混話。
大毛又說了一遍。
父親不得不抽空知會一下大毛,挺大個丫頭了,咋不知道啥叫寒磣呢,讓人聽了多笑話。
不是您讓我嫁的么?
我讓你嫁誰啦?
西北方向芝麻村的李得才啊。
死丫頭,還有名有姓的,我啥時說的?
前兩天您不是給我批八字了么,八字里說的呀。
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找大毛的父親批八字,大毛的父親對十里八鄉(xiāng)的人了如指掌,知道芝麻村有個一只眼的人叫李得才。父親這才知道,自己的閨女不是在說混話夢話癡話,是實實在在地告訴他要嫁給瞎子的事實。簡直是奇恥大辱,怒發(fā)直沖一頂破藍(lán)帽子的父親,手指頭差點戳到了大毛的腦門子上,只要我活著,你就斷了這個念想!
一回身,大毛抄起了家里的切菜刀,掄起來對準(zhǔn)父親,好,你不同意,我今兒砍死你!
驚駭?shù)母赣H奪路逃了出去,瘋了,這個死丫頭瘋了!
臉上掛著勝利笑容的大毛,簡單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出了村子,直奔西北方向四公里處的芝麻村。
大毛的自主婚姻多少和我奶奶有幾分相似,如果有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看我發(fā)表在《天津文學(xué)》上的小說《家有一寶》,里邊有關(guān)于我奶奶自主婚姻的詳盡敘述。這里只說大毛。娶了大毛的李得才依舊喜歡坐在桃樹下吹笛子,只是笛聲不再是一味的凄婉了,注入了許多的明快和歡愉。牧笛是李得才的父親留下的,李得才沒有機(jī)會跟父親學(xué)吹笛子,芝麻村的人都認(rèn)為李得才不會吹笛子。等到笛聲突然從李得才家里傳出來時,著實讓大家的耳朵吃了一驚。男人坐在桃樹下吹,女人坐在桃樹下聽。我一直想,那時的大毛一定是非常美麗的,眼神漾滿了醉人而又迷人的幸福。在大毛所有的故事中,這一段最讓我心馳神往,她的眼神總是魅惑著年少的我。桃花爛漫的季節(jié),爬上大毛家的破墻頭,癡癡地望著院里那一樹燦燦桃花。吹笛人不在,在的是聽笛人。聽笛人的眼神兒浸潤在牛乳般的月光里,安靜得不染纖塵。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安靜的眼神,在它的安靜里,我捕捉不到任何和情緒有關(guān)的東西。那樣的安靜,幽深而又動人。我長久地注視著爛漫春天里生長出來的安靜,并且順著安靜的方向,和女人一起遙望吹笛人。
我沒有見過吹笛人。吹笛人,在大毛的目光里,在村人的講述里。
吹笛人是帶著重病從家里走的。那一年,院子里的桃花又開了。干了一天力氣活兒的吹笛人又坐在桃樹下吹笛子,吹著吹著,一口又甜又咸的東西涌上喉頭,吹笛人一張嘴,噴出來的液體異常鮮艷,讓夕陽紅黯然失色。大毛嚇壞了,牽著男人的手,一趟一趟地奔走。人家都說,怕是癆病呢,看自個兒的造化吧。好好的一個人咋就到了該看造化的份上了呢,大毛一跺腳,大呼,天哪!不想,這一跺腳,卻跺出了一線希望來。對呀,北京,全國人民的首都。姑姑,親愛的姑姑,救命的姑姑。大毛攙扶著病男人,向南四公里,跪在了父母的門前。求著父親不計前嫌,救救他老人家的姑爺子,想辦法把他們送到北京。一下一下地對著門口磕響頭,磕一下,父親的心就軟一截。最后,直磕得父親的心化成了水,咣當(dāng)一聲打開門,抱著女兒大嚎。
大毛的父親帶隊,指揮大毛的兩個哥哥輪流用一輛木板拼成的架子車?yán)畹貌。一直拉到三十里地之外的縣城,找到曾經(jīng)給批過八字的常去北京的拉腳人,拜托拉腳人再去北京拉腳,一定拉上他的女兒和女婿。
大毛和男人走出村子時,院子的桃花開得正旺盛。芝麻村很多老得干不動活兒,每天靠蹲墻根兒打發(fā)日子的老男人老女人們都看見兩個人出了村子,他們用呆滯又渾濁的目光,將一對相扶相攜的年輕男女送到了視線能及的盡頭。他們是大毛和男人走出芝麻村的見證者,也是一個月后大毛一個人走回芝麻村的見證者。是的,懷里抱著一只藍(lán)布包裹的大毛,一個人回了村。芝麻村的人第一個反應(yīng)是,李得才死了。人性中善良和憐憫的那一面被激活了,人們準(zhǔn)備了足夠的安慰,醞釀了足夠的悲傷。只要大毛一落淚,眼窩子淺的女人們眼淚掉的不會比大毛少一顆。可是,他們沒有從大毛的臉上尋到該有的悲慟,該有的頹廢,該有的萎靡。大毛的表情是平和的,恬淡的。甚至是超凡脫俗的。
得才呢,病治好了?只有我奶奶出這個頭兒了。
恩,嫂子,治好了。得才的姑姑把得才留下了,在北京給找了個活兒,說咱家里的活兒不適合得才干。
大毛如是說。
芝麻村的人其實是有好多問題要問的,比如,北京究竟是個啥樣子啊,得才的姑姑咋沒給你再找個活兒啊。等等吧。但是他們沒有問出口,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大毛已經(jīng)不預(yù)備再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了。吹笛子的得才在村里是個異類,大毛也是個異類。他們是有別于芝麻村的其他人的。他們和他們是無法溝通的兩個類別的人。
大毛的大兒子木頭,是我奶奶給接生的。大毛五個兒子,都是經(jīng)了我奶奶寬大手掌的引領(lǐng),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我奶奶將一團(tuán)粉紅色的小東西托在掌心里,是個帶把兒的,這回你公公婆婆可以合上眼了。
瞅瞅像誰啊。嘴巴里說著,我奶奶便端詳小東西的眉和眼兒。其實,這不過是一個很場面上的話。那么大點兒的小東西,眼睛緊閉著,小臉像一只小毛桃子,丑得不得了,根本就看不出來像誰不像誰。至少也要等到滿月,才能看出一些模樣。但是,從這顆小毛桃的眉宇間,我奶奶看出了些許眉目。他太像一個人的縮小版,而那個人好像和李得才無關(guān)。像誰呢,卻又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標(biāo)。這個念頭,風(fēng)兒一般,倏忽間就刮過去了。隱匿在某個角落里,耐心地等待著被注意被重視的那一刻。它有的是時間來等待。它的等待是堅定的,它相信早晚有一天會重見天日的。
該把得才叫回來的。我奶奶包裹著那一團(tuán)粉紅。
不用,他離不開的。哪個女人不生孩子呢,天生的賤身子。大毛虛弱著語氣。虛弱里有一枚質(zhì)地堅硬的核,我奶奶感覺到了它。
我奶奶收拾小嬰兒的空兒,大毛從炕上爬起來,穿上褲子,在褲襠里塞上厚厚的一大團(tuán)舊棉花,來吸納汩汩而出的血水。然后,用一塊頭巾裹了頭,往門外走。我奶奶舉著兩只污手,只好用胳膊肘去攔女人,女人甩開我奶奶,嫂子,讓我給您燒鍋水洗洗手。
我去家里洗,你躺著吧,沒那么多講究。
我奶奶做轉(zhuǎn)身欲走的姿態(tài),卻被大毛攔住,咋能讓您臟著手回去呢?
我奶奶看出來,大毛絕對不是客氣。她堅持著自己的做法。我奶奶只好由了女人抱柴,燒火。
雖然彼此住得很近,雖然兩家姓著一個李字,我奶奶如此長時間,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大毛,還是第一次。大毛的身上仿佛有一個場,這個場除了她的男人,別人不太容易進(jìn)入。所以,大毛和他男人之外的芝麻村人,都是有距離的。距離這個說法好,因為它正確極了,對極了。盡管我奶奶不會寫這兩個字,但是她知道自己使用得很準(zhǔn)確?粗艉衾L(fēng)箱的女人,我奶奶將這兩個字噙在口齒間,品咂它的味道。
村長A。小毛桃像村長A。
這個念頭突然間就從隱蔽處跳了出來,嚇了我奶奶一大跳。繼而一想,這個結(jié)果,不也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么?一個與全村的人都保持距離的女人,和村長無親無故,村長憑什么要照顧她?我奶奶不愿意她的感覺變成現(xiàn)實。那樣,太殘酷。表面上,包括我奶奶在內(nèi)的女人們,都極力排斥和蔑視大毛和李得才,但是在她們的心里,卻是非常羨慕的。做一回那樣的女人,也不枉來世上一回。大毛的背叛,意味著什么呢?它會扼殺我奶奶們懵懂的對愛情的向往。所以,我奶奶盡管懷疑,并不愿意相信它是真實發(fā)生了的。也所以,第一眼面對了小毛桃時,那個早就存在了的懷疑故意逃走了。
木頭給大毛帶來的好處,隨著木頭的成長顯現(xiàn)出來了。大毛不用擔(dān)心在家里奶孩子,不參加村里的生產(chǎn)沒有飯吃。相反,木頭吃到的奶水比誰家孩子的都要足,出落得比誰家的孩子都要鮮靈。干癟,菜色,是那個年代孩子們統(tǒng)一的形象標(biāo)志,只有木頭與眾不同地滋潤著。群眾的眼睛多么雪亮啊,村長A讓幾百雙眼睛暗淡下去的理由是,人家是給村里交了糧食錢的,狗日的羨慕吧,也進(jìn)北京的工廠掙錢去啊。這算是個大毛和兒子,提前幾十年就享受了其他村人才享受到的生活的理由。然而,這個理由并沒有讓群眾雪亮的眼睛暗淡下去。廣大群眾和我奶奶一樣,特別想讓自己雪亮的眼睛變得混沌,特別想無比地信任了村長A的那個理由。然而,他們發(fā)現(xiàn)木頭的長相上出了問題,腦袋瓜子前后長,也就是俗稱的梆子。大毛不是梆子頭,大毛的男人也不是梆子頭,村長A是梆子頭。木頭和村長A一樣,長了個梆子頭不說,還格外受到村長A 的喜愛。
大毛帶著兒子幾乎不出自家的院子,母子就在院子里的桃樹下玩耍。人們看見大毛和兒子,目光要越過低矮的破柵欄。很多不和大毛一條街的群眾,為了看木頭的梆子腦袋,也繞道從大毛家門口經(jīng)過。大毛家的門口被經(jīng)過的頻率,在全村拔了頭籌。大毛的眼里沒有經(jīng)過的人們,一邊在桃樹下縫補(bǔ)著衣衫,一邊學(xué)著兒子的口氣,和兒子依依呀呀地交流著。廣大群眾注意到,村長A也加入到繞道而行的隊伍中,他不像其他群眾一樣,僅僅滿足于遠(yuǎn)遠(yuǎn)地窺望。他親切地招呼桃樹下的孩童,木頭,過來嘿,有好吃的。村長A看木頭時,眼睛里的慈愛波濤洶涌。那樣的眼神,是親老子才有的。
村長,有吃的派人送過來就行了,我們得才不在家,您還是避嫌吧。桃樹下的女人伸手?jǐn)r住了蹣跚的小嬰兒,扔過來硬邦邦的一句話。
廣大群眾以為村長A會惱了,即便不惱,也要拂了衣袖而去。熟料,脾氣大得可以把雷劈死的村長,臉上竟然一點慍色都沒有,而且,在乖乖地離開之前,還把手里的吃食使勁地攘進(jìn)院子里。惹得破柵欄外幾個流著黃鼻涕的孩子,把眼珠子都瞪掉了,為了追上那幾塊滾動的紅薯干。
做完了這個動作的村長A,高昂著一顆梆子頭,兩手背在身后,努著肚子走在村里的坑洼不平的黃土路上。又變成了重權(quán)在握的村長大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俯瞰著他領(lǐng)導(dǎo)下的小村子。
那天,我奶奶當(dāng)然沒有真的閹了我爺爺。自從我們家和大毛有了某種瓜葛,我奶奶就開始了這樣罵我爺爺,而我爺爺也習(xí)慣了被奶奶這樣罵。我奶奶只是借著謾罵解解氣,她并沒有改變什么。大毛每一個兒子的出生,都和我爺爺手里的那桿鞭子有關(guān)系。我那可以呼風(fēng)喚雨的奶奶,偏偏對我的爺爺無可奈何。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讓我奶奶既愛又恨。
此刻,挨了奶奶罵的爺爺,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榆樹下,用割成條兒的狗皮擰鞭子梢兒。閹爺爺,奶奶下不去手,撅了爺爺?shù)谋拮樱棠痰挠職膺是綽綽有余的。爺爺被奶奶撅過的鞭子數(shù)額,又豈止是一兩根呢。而今天,奶奶顯然沒有心情撅爺爺?shù)谋拮,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br />
樂,你真的罵石頭是大冬瓜揍的啦?
罵啦。
看見奶奶朝我豎起一根大拇指,我對自己做出了肯定,原來我是罵對了石頭,他真是大冬瓜揍的?墒,大冬瓜是咋把石頭揍出來的呢?
奶奶卻拒絕回答我的問題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是奶奶的大孫子,一家人,不,全芝麻村人只有我敢向奶奶發(fā)出抗議,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
我奶奶的兩只三角眼,咕嚕兒轉(zhuǎn)動了一下,丟了片余光給一心一意擰鞭梢的爺爺,悄聲對我說,樂,想瞧戲不?
想。我也悄聲配合著奶奶。戲還沒看到,先被奶奶制造的神秘氣氛罩住了,一顆小心兒莫名地興奮著。
我奶奶牽著我的手,出了家門兒,高抬腿輕落足,來到大毛家的后門口。這個時候,上工的人們還沒有回來,少有人注意到我奶奶詭異的行為。大毛家的木質(zhì)后門中間裂了一個縫隙,我奶奶就把自己的一對三角眼貼到縫隙上,朝著門里窺望。奶奶說的好戲一定是在門里,于是我便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弓在奶奶龐大的身子下,讓目光透過縫隙,探尋里邊的究竟。門里的世界,一段柵欄,幾只下蛋雞,哪有什么戲可瞧。我很快喪失了興趣,剛想挪開眼睛,突然發(fā)現(xiàn)追我的那頭大公羊,從柵欄的窟窿處努力地往里鉆。想了一下,我明白了,這家伙還真聰明,家里的后門關(guān)著,走了半條街,繞到前門了。大公羊鉆進(jìn)來,往院子的右邊拐,就離開了我的視線。它一定是進(jìn)了羊圈,石頭家的羊圈在院子的右邊。這個也算是戲啊?我抬頭剛要問奶奶,卻發(fā)現(xiàn)奶奶有了變化,貼在門縫上的不再是她的一對三角眼,而是一片耳朵。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奶奶那片元寶形狀的耳朵,居然在煽動,好像要起飛的樣子。
奶奶,你的耳朵在動!我嘿嘿地笑出了聲音。
我奶奶的一只大手掌捂住了我的嘴巴,樂,聽見啥了沒有?
我也像奶奶那樣,把耳朵貼在門縫上。為了讓我貼在門縫上的那片耳朵,也像我奶奶那樣做可愛的欲飛狀,我又掀眉毛,又努嘴。
臭小子,聽見了么?
盡管我無法看到我的耳朵是否達(dá)到了預(yù)期的狀態(tài),但它確實有了斬獲,捕捉到了一通沉悶的噼噼啵啵聲。仿佛是堅硬的物體,在與柔軟之物做親密的碰觸。
我朝著我奶奶點了點頭,向她示意我的聽見。
真有好戲瞅了——
我奶奶的兩只三角眼炯炯放光,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柴禾棍兒,然后將柴禾棍兒探進(jìn)門縫里。一小陣的撥拉后,里邊發(fā)出一個短促而輕微的嘩啦聲,門栓被撥弄開了。我奶奶推開了木門,帶著我溜進(jìn)了大毛家里,尋找發(fā)出神秘聲音的源頭。
穿過沒有人跡的堂屋時,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大毛家的環(huán)境。在我的潛意識里,與眾不同的大毛,家里也該是與眾不同的。令我多少有些失望的是,大毛家和我家大同小異,黑漆漆的灶臺,黑漆漆的墻壁,連舀水的瓢子都是一樣的。因為走了心思,我差點撞到奶奶的屁股上。原來,奶奶停止了行走,上身為了將頭送出更遠(yuǎn)的距離,和下身不得不保持了近乎九十度的直角。兩扇大屁股才有機(jī)會夸張地翹著,向我的臉示威。我的神經(jīng)一緊,奶奶一定是看到了什么。當(dāng)我貓在奶奶身下,扒住大毛家往下掉木屑的門框時,看到了驚駭?shù)囊荒弧N易畛醯呐袛鄾]有錯,沉悶的噼噼啵啵聲,的確是堅硬的物體和柔軟之物,相撞擊后發(fā)出來的。
堅硬物體是大毛手里的燒火棍,柔軟之物是石頭的軀體。沒錯,大毛在用手里的棍子抽打石頭。石頭的雙手倒背著,被縛在桃樹上,失去了反抗和掙扎的力量。抽打石頭的大毛背對我和奶奶,無法看清她臉上的表情。經(jīng)過五次生育的大毛,體型沒有松垮成其他女人那樣,依舊保持著收斂的纖瘦,纖瘦的肢體因為投入太大的力量,肌肉緊密地?fù)肀г谝黄,顫動,喘息。實實在在的抽打,并沒有讓石頭屈服,他別向一邊的臉,表情是豐富多彩的,集中了憤怒,屈辱,剛強(qiáng),獨獨沒有求饒。石頭身上的一件對襟布褂子,被抽打成了碎片,疼痛的碎片大概想像鳥兒一樣飛走,卻被鮮紅的血濡濕了翅膀,一動不能動。噼噼啵啵的撞擊聲,因了濕潤的牽絆,顯得沉悶起來。第六感覺告訴我,石頭挨打,和我有著某種關(guān)系。那個瞬間,我的內(nèi)心生出來幾絲對石頭的負(fù)罪感。事實很快證明,石頭的挨打真的因我而起。
大毛可能徹底意識到,她的抽打換不來她想要的效果,便停止了抽打。和大毛的抽打一起停止的,還有我奶奶齒間的吱吱聲。我奶奶有個毛病,一生氣牙齒就會磨動。一定是太過殘酷的劇情影響了我奶奶看戲的心情,大毛假如再不停止,她就要俠義現(xiàn)身了,將抽打石頭的人,反過來抽打一頓也是說不準(zhǔn)的。好在,大毛及時停止了。
停止抽打的大毛,用手里的燒火棍子支撐住簌簌抖動的身體。那根無辜的棍子,在充當(dāng)了兇手的角色后,又被裹挾到雜亂的顫抖中。顫抖維持了一會子,這是一個大毛積攢氣力的過程。大毛在她認(rèn)為可以把一句話,很有力量地砸到石頭傷痕累累的身上時,發(fā)出了聲音:
你記住了,你老子的名字叫李得才。你是李得才揍出來的!
據(jù)我奶奶說,石頭的四個哥哥都經(jīng)歷過石頭這一劫。在我奶奶和村里人看來,大毛那樣的作法,實在是掩耳盜鈴。稍有視力的人都可以看出來,木頭的梆子腦袋隨了村長A,磚頭頭頂?shù)膬蓚旋兒隨著村長B,鐵頭不說話則以,一說話鼻頭就跟著煽動。鼻頭煽動的習(xí)慣,傳承了村長C。比較隱晦的是老四鋼頭,鋼頭的長相頗似大毛,兩只眼窩兒不飽滿,略略地凹陷下去。木頭或許還讓包括我奶奶在內(nèi)的村人存疑過,到了鋼頭這里,我那眼睛雪亮的鄉(xiāng)親們,信念早已經(jīng)堅如磐石了,認(rèn)定了鋼頭是村長D播撒下的種子。這個認(rèn)定可不是空穴來風(fēng),理由有兩個。第一個理由比較牽強(qiáng),廣大群眾依據(jù)前邊的經(jīng)驗,推斷出鋼頭和村長D的親密關(guān)系。為了證明第一個理由并非牽強(qiáng),我可敬的鄉(xiāng)親們,拿出百折不撓的精神,數(shù)百雙眼睛聚焦在鋼頭身上,尋找和村長D相像的第二個理由。
在第二個理由被尋到之前,有一個人是驕傲的,起碼從表面上看是這樣的。這個人是村長D的女人。在D當(dāng)上村長以前,村長D的女人,也是對大毛的家事津津樂道的群眾之一。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當(dāng)官,但芝麻村的女人卻例外。ABC三任村長,都和大毛產(chǎn)生了肉體關(guān)系(盡管沒有捉奸在床,三個活生生的孩子為證),這是一件讓村里的女人們多么驚悚的事情。從古到今,如果讓女人選擇,要當(dāng)官的男人,還是要本分的男人,女人會無一例外地選擇后者。在我們村,女人偏偏又主宰不了自己的男人,女人們最崇拜的我奶奶,不是也沒阻擋得住我爺爺?shù)谋拮用。有?dāng)上村長資質(zhì)的男人的女人們,都在心里祈禱,自己的男人千萬不要當(dāng)上村長。村長D的女人祈禱無效,男人不幸中槍當(dāng)上村長后,主動退出了對大毛家事熱議的隊伍。說主動退出是好聽一點罷了,其實是群眾把她給隔離開了。她不再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她由議論的主體轉(zhuǎn)換了被議論者,有她的參與,他們不方便了。她也是識趣的,默默地遠(yuǎn)離了他們,品嘗著過去上幾任村長女人的孤獨。
比孤獨更可怕的是惶恐,村長D的女人多么擔(dān)心,有一天她的男人也去找我爺爺,讓我爺爺套上馬車?yán)竺ケ本。然后從北京回來的大毛,肚子漸漸大起來,生下一個和她男人相像的孩子。村長D的女人,為了不讓悲劇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哪怕白天的勞作再辛苦,夜里也要打起精神將男人喂得飽飽的。喂飽了,男人就沒有胃口打野食吃了。女人夜夜的喂養(yǎng),著實付出了巨大的辛苦。曾經(jīng),女人是恐懼對男人的喂養(yǎng)的,從入洞房的那天就開始恐懼。初為人婦的女人,不好意思和別人交流自己的苦楚,只好夜夜逃避,一到天黑就把紡車搖起來。何時男人睡著了,何時停下來。一夜行,兩夜行,到了第三夜,男人就不干了。身材魁偉的男人,兩手捉了女人的一條腿,女人就從炕頭滑到了炕尾。剝了女人的衣服,強(qiáng)行餐食。女人大叫,你個臭**!手也動作起來,去抓撓男人的臉。結(jié)果自然慘了,險些被男人的一頓大巴掌扇暈過去。在我們村,男人打女人不算稀罕,除了我奶奶,哪個女人沒挨過男人的打呢?墒且驗椴蛔屪约旱哪腥怂ご,就稀罕了。人們研究來研究去,最終研究出讓他們開心的一個結(jié)果,女人之所以害怕讓男人睡,皆是因為男人長了個大屌。男人撒尿不像女人那般隱晦,不避諱同性,干著活有了尿意,從褲兜里拽出東西來就尿。那個東西都是相差無幾的,太特別了就會招來別人的關(guān)注。那時村長D不過是一個未婚的毛頭小子,即便得到了人的關(guān)注,也只是淺層次的。關(guān)注的人知道這個事兒也就算了,遠(yuǎn)沒有達(dá)到產(chǎn)生某種效果的高度。結(jié)了婚就不一樣了,兩口子因為大屌打得頭破血流的,這也太過喜劇了。人們干癟的生活,需要喜劇的填充,才能略略地飽滿一些。歡天喜地的群眾,給還不是村長的村長D取了個大屌的外號。村人的集體歡樂,使得女人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和自家的男人一樣。女人何曾想到,若干年后,自己會從被動變?yōu)橹鲃。如果能守住男人,犧牲掉一條賤身子又算什么呢。
忽然某個早晨,女人睜開眼睛,看見家里紙糊的窗子被風(fēng)撕破了一個洞,一束光亮從洞里打進(jìn)來。順著光亮尋找,窗臺上散落著一些燃燒過的白色粉末。聽過古書的女人心中一驚,難道這就是江湖上傳說的迷香?再看自家男人,睡相酣甜,一臉幸福的表情。女人心里便嘀咕,莫不是大毛把自己和孩子們迷昏,將自己的男人攝了去,用完了又給送了回來?如此推論,之前的幾任村長,也一定被大毛使用了下三濫的江湖手段,才做得不留痕跡。接下來的日子,女人更加提心吊膽,恐男人去找我爺爺。事情的發(fā)展偏偏按照女人擔(dān)心的方向發(fā)展,村長D也去找了我爺爺,也跟我爺爺說了村長ABC那番話。村長D走后,一路跟蹤的女人進(jìn)了我家門兒,被我奶奶讓到一條長板凳上。女人一瓣兒屁股在板凳上,一瓣兒屁股懸空,一副心疼板凳經(jīng)不住她全部力量的樣子。她不說話,看著我爺爺坐在蒲團(tuán)上,往鞭子上拴紅纓子。
吃啦?我奶奶早看出女人的意思,她不說,我奶奶就不點破她,從頭上拔下簪子,溜寬大的牙縫。溜幾下,呸地往外吐一口。
吃啦,嫂子您也吃啦?女人順著我奶奶的話說。
吃啦——撲,我奶奶又吐了一口,將簪子插到頭發(fā)上。
然后,我奶奶坐在炕沿兒上,等著女人說話,說明此行的目的。女人保持著最初的坐姿,為了保持平衡,上身使勁端著,眼睛依舊在我爺爺手里的活兒上?床怀鰷(zhǔn)備說話的任何跡象,好像,她來我家是跟我爺爺學(xué)手藝的。
身子端著,是需要氣力的,汗水很快在女人的臉上排兵布陣了。見女人緊閉著厚墩墩兒的唇,我奶奶晃悠了一下**角眼,開始掃炕鋪被子。這個動作等于是在攆女人了,人家都要睡覺了,你還不走么?
大哥要出遠(yuǎn)門?女人不說不行了。
去北京,村長剛才給派的活兒。
接話兒的是我奶奶。
大哥歲數(shù)也不小了,哪經(jīng)得住折騰啊,還是別去了吧。
砰,我奶奶將一床老棉被拽在炕上。女人嚇了一跳,那瓣兒坐在板凳上的屁股趕忙抬了起來。
你要是當(dāng)?shù)昧舜彘L的家兒,你大哥就不去。當(dāng)不了家兒,這話就等于放了屁。
我爺爺不說話,他的目光里沒有對話的兩個女人。
不是,嫂子——女人白了臉色,我當(dāng)不了家,這不找您來了么。您說話管用。
管用個屁,連自個的爺們兒都不聽,村長會聽我老婆子的話?
爺爺還是不說話。手里的紅纓子生出了粘性,粘住了爺爺?shù)难劬Α?br />
女人折戟而歸。而我爺爺遵照村長D的囑托,第二天套上馬車甩起長鞭,拉著大毛進(jìn)京去找李得才。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孕育期后,大毛產(chǎn)下第四個男嬰。
村長D的女人,當(dāng)然知道群眾的眼睛異乎尋常地雪亮起來,他們在小嬰孩的身上尋找和自己男人的那部分相像。女人的驕傲,就在群眾尋找過程中開出了粉嫩的花朵。女人的驕傲是給村人看的,那個叫鋼頭的孩子,和她的男人沒有任何的相似,也就沒有任何的瓜葛。連續(xù)幾任村長都倒下了,只有她的男人是挺立的,這是一件多么值得驕傲的事情啊。然而,我那不屈不撓的鄉(xiāng)親們,存了心要打擊女人的驕傲,讓她驕傲的花朵枯萎在陽光的照射下。
鋼頭的屌好大,像不像?
終于,破綻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兒一樣,被村人用眼睛給挑了出來,大白于天下了。刺兒出來了,真是舒服哇。特別是上幾任村長的夫人們,興奮得回家把過年包餃子的白面拿出來,給大人孩子做了一頓白面餅子。村長D的女人薄薄的一層驕傲,窗戶紙似的被群眾雪亮的眼神給捅破了。
我親愛的鄉(xiāng)親們,眼睛再雪亮,也只能限于把大毛的兒子們,和村長們一一對應(yīng)上。卻無法解開心里的大疑團(tuán),大毛為什么要掩耳盜鈴,我奶奶那么厲害的角色,為什么不阻止我爺爺拉著大毛去北京。十幾年未在村里出現(xiàn)的李得才,真的在北京工作么。
也許只有我爺爺才能給大家一個解釋。
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我爺爺進(jìn)京的腳步。一個全村最老實的人,服從村級領(lǐng)導(dǎo)的指示,是天經(jīng)地義,是無可厚非的。手指再長的群眾,指頭也戳不到我爺爺?shù)念^上。可是,我爺爺身邊有我奶奶,問題就變得復(fù)雜了。村級干部都要憷頭我奶奶三分的,我奶奶完全可以替我爺爺回絕了村級領(lǐng)導(dǎo),讓領(lǐng)導(dǎo)另選他人。于是,所有的群眾都認(rèn)為,我奶奶一定掌握著天大的秘密。只要攻破了我奶奶,一切難解之謎都會大白于天下。
尤其是村長的女人們,她們更加堅定了這個信念。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找過我奶奶,都說過類似村長D女人那樣的話,希望我奶奶能夠有所作為。我奶奶答復(fù)她們的,是統(tǒng)一的口徑,我爺爺一個小小的貧下中農(nóng),只有無條件的服從上級指示。在村里,村長就是上級。女人們明知道我奶奶是托辭,卻也無可奈何,把恨意揣在褲襠里,走著也難受,坐著也難受。村長的女人和廣大群眾不知道,從表面上看,我奶奶縱容了整個事件的發(fā)展。其實,我奶奶比任何人的心情都復(fù)雜。她是個好面子的人,不能讓人看出來,是她對我爺爺喪失了管理的能力。我爺爺十幾年的堅守,讓我奶奶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厚道過分的人,固執(zhí)起來同樣是過分的。那樣的固執(zhí)堅如磐石,沒有可以摧毀他的力量。
我爺爺說,你是了解我的。
我爺爺說,那個女人和我沒有任何瓜葛。
我奶奶說,你親眼見著李得才了?我爺爺說,親眼見著了。我奶奶說,大毛的那些兒子都是李得才打的種?我爺爺說,是吧。我奶奶說,你不覺得大毛的兒子都是村長們集體揍出來的么?我爺爺說,那是大伙瞎說。我奶奶說,趕車挺累的,燙壺酒解解乏。我爺爺說,不喝了,傷胃口。我奶奶清楚記得,頭一回從北京回來,我爺爺就戒酒了。無論我奶奶和村里人如何引誘,我爺爺愣是滴酒不沾了。我奶奶知道,我爺爺怕喝多了,說漏了嘴。在村長C的時候吧,我奶奶和爺爺博弈過一次。她藏了爺爺?shù)谋拮,而且嚇唬爺爺,明一早敢去北京,就一根繩子把爺爺?shù)跛。為了防止萬一,我奶奶打算放棄一個晚上的睡眠,看著我爺爺。在一盞油燈下紡線的我奶奶,紡著紡著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炕上睡覺的爺爺無了蹤跡,再一看,藏起的鞭子也不翼而飛。燈窯里多了一撮燃盡的白色粉末。我奶奶立時就明白了,我爺爺暗中使了迷香。從那一時刻起,我奶奶深切感受到了我爺爺?shù)膱远ā?br />
我爺爺趕著馬車從北京一回來,就將一截繩子扔到我奶奶腳下,任憑我奶奶發(fā)落。我奶奶彎腰將繩子拾起來,對我爺爺說了一句話。她說,繩子我給你留著,留到你主動說出真相的那一天。
鐵頭出生的過程比較艱難,大毛央求我奶奶,嫂子,您行行好,快把這塊肉給我弄出來吧。
我奶奶從煙荷包里搓出來一捏子老煙葉,按在煙袋鍋子里,問土炕上一頭大汗的大毛,火兒呢?
在灶眼兒里。
我奶奶就去了堂屋的灶間,從鍋臺的灶眼兒里掏出來一盒洋火,點燃了煙袋鍋子。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氣定神閑的我奶奶問了大毛幾個問題。
你家老子是個行走江湖的人吧?
不……是,就是個看陰陽宅,批八字的。
不對吧。我咋聽說看陰陽宅是假,用迷香把人迷倒了,偷人東西是真呢。
嫂子,哪來的迷香?
你不說實話,我就讓孩子憋死。
嫂子,用迷香都是祖上的事兒了,離得遠(yuǎn)了。
這個問題,我奶奶有了答案。接著問下一個問題。這時的大毛疼得更緊了,為了緩解疼痛,她的嘴巴大大地張開著,急促地往腹腔里捯氣兒。
李得才咋十多年不回家呢,是不是早死了?
翠綠的煙袋嘴兒咬在我奶奶的齒間,兩只三角眼螞蝗一樣往大毛的肉里鉆。大毛的下身裸露著,肚子夸張地鼓脹著,像一只剛剛飽餐一頓的大蟈蟈,仰躺在草地上休息。
大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厲聲回復(fù)我奶奶,嫂子你這不是罵人么,我家得才死了,我的兒子們哪來的,野種子?
我瞅著像。你假裝去北京,讓得才打種子,得才耕種技術(shù)也忒高了點吧,你就沒有空著肚兒回來的時候。就算你說的是真的,當(dāng)老子的只管播種,不回來瞅瞅自個的莊稼,連你都不信吧?
我信,嫂子……我信哪。
大毛的嘴唇兒都青了,打著狠兒發(fā)力,想讓肚里的那塊肉脫離母體。那孩子大概不想聽見兩個女人的談話,拒絕露出頭來,只探出一只小腳丫,試探母體世界之外的冷暖。
奶奶個纂圈兒的,壞了。職業(yè)道德迅速上了上風(fēng),我奶奶棄了大煙袋兒,停止了和大毛的對決,投入到一場爭奪性命的戰(zhàn)斗中。
大毛和鐵頭當(dāng)然都活了下來。在爭奪性命的戰(zhàn)役中,我奶奶打勝了?墒,我奶奶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敗給了大毛。大毛和我爺爺一起搭建了牢固的壁壘,把我奶奶撞擊的頭給彈了回來。
石頭和我一同進(jìn)了學(xué)堂。有一天村長大冬瓜到學(xué)校去視察,還進(jìn)了我們班,摸了好幾顆同學(xué)的頭,嘴巴里說著不錯不錯的話。其中,被摸過的還有我的一顆頭。摸到石頭的時候,手在石頭的頭上停留的時間最長了,說這個小同學(xué)也不錯,我看可以當(dāng)紅小兵了。我懷疑,大冬瓜摸前邊幾個同學(xué),就是為了摸石頭。很顯然,被村長摸的石頭不但沒有幸福的喜悅,相反,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來極度的厭惡。
被大冬瓜摸過頭的同學(xué),脖子上都戴上了鮮艷的紅領(lǐng)巾,成了光榮的紅小兵。其他同學(xué)都相安無事,只有石頭招來了沒有入選紅小兵同學(xué)的嫉妒。那些同學(xué)不懂石頭的心情,沒有看到過石頭被打的情形。他們以為石頭很樂意沾大冬瓜的光,他們也像我一樣,從大人的口徑里知道石頭是大冬瓜揍出來的。沒有加入紅小兵的同學(xué)就故意當(dāng)著石頭喊大冬瓜,以泄私憤。我以為石頭會暴怒,攥起拳頭捶多嘴的同學(xué)一頓。事實是,石頭什么都沒有做,仿佛什么都沒聽見一樣。我確定,石頭要是和同學(xué)打起來,我是打算拉偏架的,以彌補(bǔ)我對石頭的歉意。
放學(xué)時,石頭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只癟癟的布書包吊在肩膀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抻得長長的,扁扁的。我走在他的后邊,和他保持著距離,盡量不讓自己的腳踩到他的影子。在我看來,那個影子已經(jīng)很孤獨了,再遭人踐踏,實在是不厚道。路過大冬瓜家的門口,石頭停下來,摘下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掛在大冬瓜家門口的一棵棗樹上。紅領(lǐng)巾在風(fēng)中向石頭招手,石頭沒有回頭看它一眼。
那天,石頭并沒有回大毛的家。他拐了彎,去了哥哥們住的房子。
哥哥們住在大毛和李得才的另一所土坯房子里,就是李得才姑姑留下的那個。石頭的每一個哥哥,從住進(jìn)這間房子的那一刻起,意味著和母親大毛斷絕了關(guān)系。他們在這個房子里生息,除了勞作,很少走出院子。外人也少有機(jī)會走進(jìn)他們的土坯房,他們和他們的母親一樣,是拒絕外邊的世界的。自從走進(jìn)這個房子,他們就與當(dāng)權(quán)者給予他們的特殊照顧分道揚鑣了。他們當(dāng)初一定經(jīng)歷了石頭所經(jīng)歷的,當(dāng)他們懂得了享受的特權(quán),需要付出羞恥的代價時,就用羞恥畫了一條界線,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再跨出一步。
石頭知道這里住著他的哥哥們。在他踏進(jìn)哥哥們的家里前,他不理解哥哥們,為什么不像其他家里的哥哥們那樣,和長輩住在一起,或者和長輩們有往來。在他記事時,大毛指著哥哥們房子的方向,告訴過他,在那里,住著你的四個哥哥。石頭再大些,大毛會派他將一些吃食送給哥哥們。有一回在街上和伙伴玩彈球的我,正趕上石頭給他哥哥去送吃食。吃食是一摞白面餅子。石頭還沒進(jìn)哥哥們的門,就被幾個哥哥攔截住,說你干啥來了。石頭說,我媽讓我給你們送烙餅來了。哥哥們說,我們不缺烙餅,你拿走吧。石頭很為難,就抱著一摞烙餅在門口站著。后來哥哥們不再理會石頭,忙各自的活計去了。石頭悄悄將烙餅放在門墩上,回家了。白面烙餅類似于現(xiàn)在的大閘蟹,看它一眼,玩彈球的我們就已經(jīng)口水長流了。面對著那摞烙餅,我們幾個小子再也沒有心思玩彈球,不謀而合地準(zhǔn)備伺機(jī)行動,偷上它一張半張的,解解饞。石頭的二哥磚頭好像明白我們的心思似的,在發(fā)現(xiàn)那一摞烙餅的存在后,將它們用手掐著,然后手臂一輪,那些勾起我們饞蟲的大餅啊,就咻咻呼嘯著落在了我們面前。從那以后,我們特別愿意到石頭哥哥的家門口玩,期盼著能有所斬獲,慰勞一下清貧的肚子。我們從沒發(fā)現(xiàn)過石頭進(jìn)哥哥的家里,哥哥對石頭而言,不過是一個缺少溫度的概念。用陰郁眼神看著石頭的四個哥哥,也沒有把石頭讓進(jìn)屋子里的打算。也許,哥哥們認(rèn)為時機(jī)不到吧。
我親眼看到了這個時機(jī)。肩頭上吊著布書包的石頭,站在哥哥們的門口。兩扇木門的門鼻子上掛著一把大鐵鎖頭,干活的哥哥們還沒有回來。石頭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夕陽耗不過他,只好收了打在他身上的影子,安歇去了。最先回來的是大哥木頭,已經(jīng)十七八歲的木頭,從肩上卸下鋤頭,拿出鑰匙開了門兒。木頭先進(jìn)去,石頭跟在木頭后邊也進(jìn)去了。木頭沒有阻攔石頭,甚至連阻攔的意思都沒有,石頭整個進(jìn)入程序非常順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又一想,大毛是奇怪的,她生下的兒子受了她的遺傳,有怪異的行為也不必過于驚詫。一個人往家里走,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忽然跳出來攔在我面前。我往左,它也往左。我往由,它也往由。非逼著我看清它的容顏。我垂著頭,不想看,它就粗暴地扳起我的臉,用有些凹陷的眼睛直視著我。天啊,它的眼神那么憂傷,那么震撼一顆少年的心。
我哭了。那是我有生命以來,第一次為一個跟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人哭。
那天晚上,我又爬上了大毛家的土墻頭。那截土墻頭是大毛家和鄰居共用的,我完全可以像大毛家的那頭大公羊一樣,從大毛家臨街的破柵欄鉆進(jìn)去。我沒有,鉆了大毛鄰居家的寨子,又踩著土墻頭下的一堆柴禾,扒著墻頭朝大毛家的院子看?刺覙湎碌拇竺,沐浴在一片銀白的月光里。
那截爛墻頭真是一個不錯的媒介,它可以滿足我俯瞰的快感。我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灑下來,像一截溫暖的冒著熱氣的舌頭,將大毛纏繞住。從大毛的面部上,我看不出喜,看不出悲,看不出怒,看不出傷。月光從桃樹葉片的縫隙漏下來,在她的下頜上跳躍。尖尖的下頜微微上翹,仿佛在向上帝發(fā)出詰問。她的下頜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表達(dá),原來她是有表情的。她到底想要表達(dá)什么呢?少年小樂當(dāng)然不知道?墒,她下頜上翹的樣子是如此地迷人,多么像一只狐貍精。我沒想看過狐貍精,狐貍精出沒在大人的唇齒間。大人們憎惡狐貍精,我偏偏和大人們的看法相反,狐貍精如桃樹下的大毛這般,是相當(dāng)不錯的了。她對石頭的鞭打,絲毫沒有破壞她狐貍精的形象。我恍惚覺得,大毛真的變成了四條腿的狐貍精,朝著我奔跑過來。我趕忙打開懷抱,心口一熱,我明白,那精靈駐進(jìn)了我的心里。我忽略掉了一件事,我是用手扒著墻頭的,手一放開,和心口熱同時發(fā)生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從墻頭上摔了下來。奇怪的是,除了滿滿的幸福感,我絲毫沒有覺得和地面發(fā)生強(qiáng)烈碰撞的屁股在疼痛。
真實的情況是,沒有等到我的屁股和地面發(fā)生強(qiáng)烈的碰撞,我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掌,像拎一只小雞那樣拎了起來,免去了一頓皮肉之苦。那一瞬間,我因為心里駐進(jìn)了狐貍精,幸福得忽略了這一細(xì)節(jié)。直到我奶奶的斥責(zé)如雷聲在我的耳邊炸響,再趴墻頭來,我就摔死你!我就那樣被我奶奶拎著回了家,從大毛鄰居家的堂屋穿過時,我看見大毛那個骨瘦如柴的鄰居,臉上的皺紋堆積著,笑成了一車干燥的玉米秸。呀呀呸的,定是這女人向我奶奶告了狀。
就在我奶奶把我捉回去不久,我們村里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紅衛(wèi)兵造反了。造反,簡直就是一鍋雞血,我親愛的鄉(xiāng)親們喝下它,各個情緒激昂。不造反行么,早就該造反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真是英明啊。讓我疑惑的是,嘴里喊著造反口號最響亮的,是石頭兄弟五個。全村最沉默的五個人,變成了造反派的積極分子。他們高舉戴著紅袖章的手臂,將歷任村長和現(xiàn)任村長踏翻在地,給他們戴上一頂頂?shù)拇竺弊印v任和現(xiàn)任村長們,破口大罵,狗日的,敢造老子的反,會天打雷劈的。哥幾個一頓拳打腳踢,歷任村長和現(xiàn)任村長們便口鼻竄血了。我的鄉(xiāng)親們,就像一條條的鯊魚,看見鮮紅的血,激動得抓狂了。
我的心口一陣疼痛,匆匆地逃離了那片沸騰的廣場,跑回家,頭一回在白天扒上了大毛家的墻頭。我無比擔(dān)心著那個年近中年的女人,唯恐她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樣的表現(xiàn)。這個不一樣的表現(xiàn),我來不及把它具體化,或者我有限的想象力不能把它具體化。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的任何一種變化都是我不想看到的,都會讓我悲傷。
在桃樹下打坐的大毛,依然是安靜的,與世隔絕的。稍稍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微微閉著,更加看不出喜怒哀樂。也許,那時的她,怕自己的眼睛流露出任何的表情,才用兩片眼皮包裹住它們。從表面上看,大毛沒有什么變化?晌疫是無可救藥地陷入到悲傷里。
大毛一生生產(chǎn)過五個孩子,從數(shù)量上來說,在我們村里不算是最多的。女人就像土豆秧子,拔出哪一棵來,根須上都會綴著一嘟嚕大大小小的土豆。誰都不能確定,如果不是他的長子木頭,成為我們村史上最年輕的掌門人,她收獲的土豆是否不止五塊?
我爺爺那桿鞭子終于停止了遠(yuǎn)行。大毛再沒了坐車馬車去北京的機(jī)會,一個人孤獨地住在土坯房子里,無論春夏秋冬,守著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樹。我在一天天成長,大毛和她的老桃樹逐漸淡出了我的視野。一次在大毛家門口駐足,看見大毛正坐在桃樹下打著瞌睡。一顆蒼老的頭低垂著,像籽粒飽滿的向日葵花盤,往身下的黑土地扎。仿若要把自己種進(jìn)泥土里,等待來年發(fā)芽生根,再重新長出一片蔥蘢來。我哭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為大毛哭泣。我后悔不該讓這樣的經(jīng)過發(fā)生,因為這樣的經(jīng)過,給了我絕望的機(jī)會。老桃樹下的老女人,和我心里駐扎的狐貍精相去甚遠(yuǎn),她和她沒有了任何的交集。我的狐貍精,注定只是少年時代的一個記憶了。她是美好的,恒久的美好,只是不再和眼前的女人有絲毫的瓜葛。我用哭泣,和我的少年時代告別。
我的中學(xué)時代是在離家二十里地的鎮(zhèn)上完成的,學(xué)校規(guī)定,十里地以外的同學(xué)都要住宿。學(xué)校除了提供睡覺的大連鋪,還提供食堂和大師傅,我們只負(fù)責(zé)每月往學(xué)校交定額的糧食。每次回家,都是我爺爺趕著馬車來接我,馬車上坐著我奶奶。在家里住了一宿,我爺爺奶奶再把我送回學(xué)校,馬車上拉著往學(xué)校上交的糧食。七十歲的爺爺腕子上少了氣力,鞭子甩得不像過去那般響亮了。我奶奶也老了,眼角耷拉下來,模糊了原來三角的形狀。我對他們說不用來接我,不就是二十里的路么,再說生產(chǎn)隊的馬車哪能當(dāng)成自家的。兩個衰老的人不聽勸,我也就只好任由了他們。
又到了回家的日子,學(xué)校門口卻沒有了爺爺趕著的馬車。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擊了我,撒開兩條長腿就往家里跑,軍用挎包驚慌地拍打著我的屁股。
我的預(yù)感是準(zhǔn)確的,不過不是我們家出事了,而是大毛死了。
發(fā)現(xiàn)大毛死的是我奶奶。每天臨到做飯的鐘點,我奶奶都會張望一下大毛家的煙囪。裊裊的炊煙,既是大毛房子里唯一的生氣,也是在提示街坊四鄰,大毛是活著的。本來我奶奶和我爺爺商量著,明天去學(xué)校接我的事宜,忽然就覺得哪里不對勁。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傍晚沒看見大毛家的煙囪冒煙。轉(zhuǎn)天早上,大毛家的煙囪依然沉寂著,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寒冷的天氣里被罰站,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我奶奶說了一聲八成兒壞事了,就甩開兩只大腳板,朝大毛家里奔。我奶奶一腳踹開了大毛家的兩扇破木門,一股寒氣逼得我奶奶倒吸了一口氣,炕上沒有大毛的影子。我奶奶直接奔了院子,在院里的桃樹下尋到了大毛。大毛靠在桃樹干上,安恬地睡著,松弛的嘴角上綴著一抹笑意。一頭白發(fā)在腦后綰成精致的發(fā)髻,身上著一件暗紅色的粗布大襟襖。我奶奶認(rèn)出來,那件暗紅色的大襟襖是大毛第一天給李得才當(dāng)媳婦時穿的。
你這個死女人,還不到六十歲,咋就走我前頭了呢?
我奶奶埋怨著大毛,流下了兩串老淚水。
你媽死了,你們幾個畜生知道么?我奶奶推開革委會的大門,唾沫星子從掉了一顆門牙的缺口處噴濺出來,顆顆擊打在木頭兄弟的臉上。
也許,大毛的死早就在弟兄五個的預(yù)料之中了,所以,我奶奶從他們的臉上讀不到悲傷的情緒。他們漠然地對著我奶奶,好像我奶奶在說一件與他們無關(guān)的事情。
你們是石頭縫兒蹦出來的,是不?
憤怒的我奶奶輪開了手掌,照著老大木頭就扇了過去。這個全村最高級的領(lǐng)導(dǎo),不躲也不閃,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我奶奶一巴掌。打完了,木頭哭了。而且,哭得很女人,稀里嘩啦的。他這樣,我奶奶反倒被嚇到了,舉足無措了。
木頭哭了一歇兒,微微喘息著,對我奶奶說,老祖宗啊,您是個明白人,有些話還用我說么?活這么大,連自個的親爹都不知道是誰,她說在北京就在北京了么,誰看見了?您老是咱村的活祖宗,讓我跪著不敢站著,但是這一回,我得駁了您老的面子。我出錢,您老張羅著找?guī)讉人把她埋了,要我們哥幾個披麻戴孝,除非……
除非啥,除非知道你們親爹在哪兒是嗎?
眾人轉(zhuǎn)頭,見門口站著我爺爺。七十歲的爺爺手里抓著趕車的鞭子,花白的眉毛根根豎立著,跟我走,我?guī)銈冋夷銈冇H爹去!
誰也沒見過我爺爺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看我爺爺那架勢,如果哪一個敢不聽話,他手里的鞭子就要有所行動了。沒有人說不,木頭帶頭,后邊跟著磚頭鐵頭鋼頭石頭。他們和村里人一樣明白,或者真正知道事情真相的那個人,只有我爺爺。不長的一段路,卻是多么漫長的行走啊。無法言表的情緒才抱著左腿,又拖住了右腿。
一路小跑到家的我,剛好在街上見到了行走的隊伍。前邊走著我爺爺,后邊是木頭弟兄幾個,然后是我奶奶。再然后是廣大社員同志們。隊伍越走越長,卻異常安靜,沒有人喧囂,除了走路的踢踏聲,再沒了其他聲響。身不由己的,我也加入行走的隊列中。
隊伍的終點是大毛的家。進(jìn)了院子,我爺爺指揮幾個年輕人,用刨斧將桃樹下的土刨開。大地每振動一下,老桃樹就打一個哆嗦。刨斧像手術(shù)刀,割開土地的心臟,流出黑褐色的血。我爺爺?shù)氖稚爝M(jìn)血液,從里面捧出來白花花的碎骨頭。碎骨頭里夾雜著藍(lán)色的布屑。
這就是你們親老子!跪下!
在我爺爺?shù)暮鸾新曋,木頭帶領(lǐng)四個弟弟,齊刷刷地跪倒在冰凍的大地上。膝蓋和土地接觸的剎那,發(fā)出物體碎裂的聲響。
然后,所有在場的人,都聽到了我爺爺對著白花花碎骨頭說得那番話:
得才啊,你臨死的時候,不是跟你媳婦說連個傳宗接代的都沒留下,沒臉去見爹媽嗎?就為了你這句話,你媳婦可著勁地給你生孩子,生了五個,全是傳宗接代的貨。這回你安心了吧,你們家香火要多旺就有多旺。得才啊,你等等再去爹媽那報喜訊,把你媳婦帶上,跟你一塊享幾天福兒……
起風(fēng)了,白花花的碎骨頭在風(fēng)中舞蹈,回應(yīng)著我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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