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分不清是云是霧,是陰是晴。太陽似隔了一層塑料薄膜,白花花的一片。
于得海讓司機小青把車子停在地頭,從后座上取出兩個大方便袋。方便袋里鼓鼓囊囊地裝滿了祭品、鞭炮、一些金銀財寶的小紙扎,當然還有他親手印制的兩沓冥幣。小青要幫他拿,他不讓,示意小青在車里等著,一個人拎著東西向墳地走去。
風很硬,灰頭土臉的麥苗躺在地上卻不為所動。父親墳前有棵柳樹,不是栽的,是父親下葬時插的向橛子成活了,已有碗口粗細。柳枝在寒風中搖擺,好像在訴說著什么。父親走得寒酸,棺材夾子是桐樹做的,又薄又小,輕飄飄的,紙糊的一樣。于得海一直想重新安葬父親,風水先生不讓,說是怕動了地氣。好比寒冬臘月一個人剛把被窩暖熱乎,讓他起來再躺下,被窩就涼了。
石碑前的一塊空地燒烤得焦黃,地縫里塞滿紙灰。于得海把祭品從方便袋里取出來一一擺上。集市上賣的冥幣面額大得驚人,都是萬億千億的。于得海不是懷疑冥幣有假,只是覺得不夠真實,所以每次給父親上墳,他都要買上黃裱紙親自印制些紙錢。就是把十塊、二十、五十、一百的面值不等人民幣攤開按在黃裱紙上用力拍打,然后用指尖沿著紙幣的邊沿畫上小方框,放成一疊,花成扇形,最后一疊疊地碼放整齊,煞似好看。
于得海上香點紙,放炮,磕頭作揖,完了,坐下來抽煙。他自己抽一根,也給父親點一根放在石碑頂上。風吹煙滾,掉到地上。他拾起來吹吹,夾在左手指縫里,說爹,我拿著你抽。他抽右手的,父親抽左手的。
父親咽氣的時候,于得海還在從山西太原回家的路上。沒上太原之前,他和同村的韓香偷偷戀愛。談戀愛不知道深淺,一天兩個人趕集回村的路上,于得海一時興起扒了韓香的褲子,韓香自然是捂著夾著,捂著夾著顯著貞節(jié)本分,讓男人隨便上,那不成了婊子了?不能讓男人看賤了。女人大都這樣,男人也喜歡這樣,事后再抹幾滴眼淚就更可愛了?身n香捂著夾著這一幕讓人看去了?慈チ瞬徽f,就當這事沒有發(fā)生。說出去了,如果不是于韓兩家兒女,兩家父母就會坐下商量商量,也就成就了一門婚事?善嵌妨硕嗄甑脑┘覍︻^,也不是兩家斗,是于韓兩姓斗。兩姓是村里的大戶,勢均力敵,不分上下,正因為不分上下,才要斗出個上下高低。大到田產(chǎn)、路邊、雨水流向,小到公雞超群,說不清是韓家的母雞發(fā)浪勾引了于家的公雞,還是于家的公雞起騷壓了韓家的母雞。小則指桑罵槐,大則兩家群毆。七六年,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那年,也是因為于韓兩家一對男女戀愛,兩家父母當然不同意,于韓兩家從來沒有通婚的先例。愛得死去活來的一對戀人決定殉情,韓家女抱著農(nóng)藥咕咕嘟嘟喝了下去,于家男突然害怕了,不喝了。韓家女死了,可于家男茍活著,最后導致兩家械斗。韓家兩死一傷,于家一死兩傷。于韓兩姓斗了人老數(shù)輩,卻沒斗出上下高低,更沒見誰把誰趕出村子。
于得海的父親于春生是下塘村的支書,韓香的父親韓國信是下塘村的治保主任,都是村里的兩姓頭人。支書壓了治保主任多年了,現(xiàn)在支書的兒子再壓治保主任的女兒,治保主任受不了了。韓國信放話說這回不打血仗了,他要把于春生和他兒子一塊給告了。既然是放話,當然有商量的余地,畢竟時代不同了,兩邊都死不起人了。按說告了也沒關系,反正兩家孩子談戀愛,談戀愛偷吃禁果也是常有的事。可韓家女是捂著夾著的,當了多年村干部的于春生自然知道這捂著夾著的利害,捂著夾著在姑娘這里是貞節(jié),是本分,可到了公安局就是強奸。
母親把于得海推出門外,說海呀,你跑吧,法律能饒你,韓家也饒不了你,韓家能饒你,你爹也不饒了你,能跑多遠跑多遠,跑了再也別回下塘村。于得海提著褲子跑了,留下一泡屎讓老子兜著,多虧于春生及時讓出村支書的位子,又陪了韓家一頭母豬,三只草羊才算了結(jié)。于春生成了于家的罪人,支書不是于春生一個人的,是于姓人家的,是于家的旗幟。于春生在于家再也抬不起頭來。于春生染上酒癮,得了酒精肝,酒精肝轉(zhuǎn)為肝硬化,肝硬化轉(zhuǎn)為肝癌晚期,眼看不行了,母親央人把于得海從山西太原找回來,就在于得海跳上火車的那一刻,于春生咽氣了。
于得海趕到家時,父親的棺材已經(jīng)停放在堂屋當門,棺材前面點著長明燈。父親臉上著蓋著一張黃裱紙,等見兒子一面后,蓋棺定論。于得海來到棺材前,把父親臉上的黃裱紙掀開,父親臉色烏青,眼窩深陷,張著嘴巴,似乎有話要說。大家都想著于得海會捶胸頓足,哭天喊地。于得海也想哭,他使勁地擠眼,卻擠不出眼淚來。母親捶打著他的后背說你這孩子咋這么心硬呢,你爹要不是你也不會走這么早,他咽氣時,一直喊著你的名子,眼睛閉不上,是俺用手給他撫上的。母親氣不過,想到央人千里迢迢把兒子回來,覺得這路白跑了,對著于得海腿彎狠狠地踹了一腳。于得海兩腿重重地跪到地上,頭磕在棺材上,疼出了眼淚,總算就著棺材幫抽泣了兩下。
今天,于得海來給父親上墳,是他夜里做了個夢,夢見父親又活了過來,抹著眼淚哭得像孩子,說海呀,你把我的支書弄丟了,你要賠我支書。于得海為難了,說我上哪弄支書賠給你呀。父親說那我不管,你要不賠我支書,我就死給你看。于得海笑了,說你別嚇我了,你已經(jīng)死了。父親說那我就再死一回。說著一頭撞到石碑上,頭沒了,身子直挺挺地站著。于得海嚇醒了,就再也沒有睡著。
一只鳥兒飛過來在墳頂盤旋一下,啾地一聲飛走了。于得海抬頭怔怔地看著鳥兒飛走,飛得無影無蹤,他感到有一股冷風習過他的頭頂。如果不是他在這里,那只鳥兒一定會停在樹枝上和父親說話的,樹下的那層灰白的糞便說明它是父親的?汀
于得海就是在這時候決定回村里選支書的。所以說于得海選支書,不是聽從黨和人民的召喚,是聽從他長眠地下的父親的呼喚。怪不得父親死的時候張著嘴,一副呼喚狀,父親在地下已經(jīng)呼喚他多年了。于得海明白了,他要替父親討回支書的念頭在他看到父親張著嘴巴躺在棺材里的那一刻就產(chǎn)生了,只是當時這個念頭太孱弱,來不及在腦海里閃爍一下就破碎了,散落在記憶深處,如今這些記憶的碎片復活了,迅速聚攏并放大。
小青圍著車子急得直打轉(zhuǎn)卻不敢過來。于得海站起來向這邊張望,小青舉著手機向他晃了晃,意思是有人打電話找他。于得海的手機落在車子里。小青是退伍兵,高個,板寸頭,軍靴,一身迷彩服,機警干練。軍人就是不一樣,沒有得到他的允許,是不敢到墳地里打擾他的。于得海打心里喜歡他。
電話是集上趙五爺打過來的。今天是趙五爺七十大壽,于得海給趙五爺請了一臺戲。戲是鄭州青年豫劇團的,傳說唱花旦的是小香玉的關門弟子。一場戲八百塊錢,一天早晚兩場,三天四千八。禮記到趙五爺頭上,戲讓大家聽。
小青說趙五爺催兩遍了,那邊等著呢,您不到,開不了席。于得海說你回集上送小山子過去,我回趟村里。小山子是于得海的堂弟,是他的助手。小青看著于得海。于得海說不就是吃頓飯嗎,不會吃飯呀。于得海知道小青想說什么,當然不是簡單吃頓飯的事,可決定撒手生意,那就從這個重要的飯局開始吧。
在集上混到爺字輩的有三個人。一位是街南頭的這位趙五爺。趙姓在街上是大戶,趙五爺輩份最高,兒子先前在集上當過幾年書記,提拔了不少人,雖調(diào)到縣里去了,可也沒走遠。集上黑白兩道上的事,趙五爺賣個面子,差不多都能辦成。另一位是賣肉的秦二爺,早年下鄉(xiāng)收豬,喝醉了,三輪車撞到樹上,截去一條腿。秦二爺走路不拄拐,空褲筒挽在褲腰上,一條腿跳著走。秦二爺殺起豬比沒缺腿時還利索,一手攥住豬尾巴,一手從豬肚下面伸過去抓住豬的一支前腿,膝蓋抵住豬腰,把豬按在地上,騰出手來,左手向上搬起豬下巴,右手操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開腸破肚,剝皮剔骨,一頭豬也就半個時辰。平時出攤賣肉,手不離一只塑料壺,壺里裝的不是茶水,是酒,渴了餓了,生油蘸著醋碟,就喝上了。秦二爺出攤不為賣肉,只是看個街景,擺個樣子罷了。反正集上肉案上的肉都從他家屠宰場批發(fā),各個肉案衛(wèi)生檢疫、工商稅務也都由他出頭繳納,算下來比自個屠宰劃算。秦二爺外號鬼不纏,哪個單位得罪了他,他也不知從哪里弄來幾十號上百號殘疾人,瞎子、瘸子、傻子,有的聲稱是艾滋病患者,拖家攜口開進單位,圍住辦公室安營扎寨,他們啥話不提,只管吃喝拉撤,相信沒有哪個傻子愿意為了給國家多收幾個稅款,豁上身家性命的。 去年八月十六,秦二爺?shù)呐畠菏徂p子,于得海讓小青開車去縣城一千八百八打了把長命鎖,讓小山子送過去。趙五爺好面子,秦二爺好里子。
再一位就是他于爺于得海了,也有叫他海爺?shù)摹S诘煤J侨粻斨凶钅贻p的,也是叫得最響的一位。子孫再多,歲年再大,那是自家爺。大家爺不講究年歲,講的是實力。人們都說于爺?shù)纳饽苣笞∪l(xiāng)人的半張嘴,這話一點也不夸張。于得海有兩家超市,街東頭一個,街西頭一個,一個化肥種子農(nóng)藥門市部,一個糧食收購門市部。糧食一年賣多少錢,扣除化肥種子農(nóng)藥和超市購物的錢,鄉(xiāng)下集上誰家每年有多少進帳,于得海能算出個八九不離十。可于得海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錢,不過他曾說過,集上信用社和銀行加起來票面上總共一百八十八塊八毛八分錢,一百的和五十的這兩張大票是他的,剩下的那一把小錢才是大家的。這樣說并沒有算上他在縣城里兩處鋪面和劉梅的三家連鎖超市。集上信用社和銀行不擔心美國鬧金融危機,就怕于得海來取錢,他一下子就能把錢取空。
于得海能成為小鎮(zhèn)首富,也是憑著一股子狠勁。當初,他在村里辦養(yǎng)殖場虧了本,落下一屁股債,跑到集上開飯館。一個兩千多常住人口的小集鎮(zhèn),已經(jīng)有十多家飯館了,憑空又多出一家來,這和從他們鹵鍋里撈鹵肉沒啥區(qū)別?蓜e小看這些開飯館的老板,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黑白通吃,不然早就讓那些白吃白喝的混子吃干喝干了。一個鄉(xiāng)巴佬憑啥來搶他們的生意?開業(yè)那天,十多家飯館的老板好像商量好似的,各自帶著伙計來,他們準備吃飽喝足后,掀翻酒桌,把飯館砸個稀巴爛,再拍拍屁股走人?伤麄儧]想到讓于得海一道菜給鎮(zhèn)住了。
酒喝到二八盅上,有人開始往地上丟碟子丟碗什么的。這時候,于得海出來招呼大家,雙手拳舉過頭頂,說今天小弟開業(yè)大吉,大家賞臉了,小弟下廚親自給大家炒一道菜。于得海說著,一揮手,一個伙計端著一個托盤上來,托盤上放著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和一只湯碗,湯碗里盛著早已化好鹽水。于得海從托盤上取過刀往空中一拋,刀在空中悠雅地翻了一個花,他伸出右手接住,刀在他手里掂了掂,猛地扎在左手臂上,鮮血順著刀刃歡暢地流進碗里,迅速地融在鹽水里。他的動作干凈利落,嫻熟流暢,看得大家目瞪口呆。等大家回過神來,碗里的血水已滿,上面冒著的血沫,正吱吱地破滅。于得海收好刀,撕了衣袖把傷口扎上,沒事一樣地笑笑說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小弟下廚去了。等他把菜從廚房端上來的時候,飯?zhí)美锟諢o一人,十多個飯店老板早已溜之大吉。
于得海的飯店就這樣開張了。飯館一間灶房,一間飯?zhí),四張飯桌。飯館的名字起得很隨便,叫得海飯館。于得海卻很講究地給那道挽救飯館命運的菜起了一個很很響亮很血腥的名字,叫血流成河。這道菜在街頭上傳得很邪乎,幾乎人人皆知。于得海也一舉成名。后來集上有幾個不知深淺的小混混來吃白食,都讓于得海治得服服帖帖,F(xiàn)在給于得海跟班的大傻當年就來吃過霸王飯。大傻五大三粗,力大無比,抱起石磨能扔出一丈多遠。那天他要一只燒雞,一碗魚頭湯,兩斤紅燒肉,一斤老白干,吃飽喝足,抹油嘴往外走,店里有幾個伙計攔都攔不住。于得海攆到當街上,捧著賬本說請大哥在這上面留個名吧!大傻接賬本,兩眼很認真地瞅瞅,說老子不認識字,留個雞巴名。大傻說著就把賬本扔在街溝里,抬腿就走。于得海上前扯住了大傻的一只胳膊,大傻急了,兩只大手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住于得海在空中掄起來,轉(zhuǎn)十多圈卻沒有把于得海扔出去,自己先暈了。于得海順手抓住了大傻褲襠里那團肉疙瘩,任打任捶就是不松手。差一點沒有把大傻的蛋黃捏崩了,最后大傻疼得溜地打滾,爹呀爺呀跪地求饒。
這以后,于得海的飯館開得就順暢了,生意漸漸紅火起來,原來的兩間鋪面擴為四間,四張桌子也換成八張。后來干脆把店面買下來推倒,起了樓房,一直發(fā)展到今天的魚頭大酒店,吃喝、洗浴、娛樂一條龍服務,規(guī)格檔次,一點也不比縣城里哪家酒店遜色。
于得海依靠酒店發(fā)了起來,財團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那年街道改造,他蓋了二十多間鋪面,經(jīng)營化肥、農(nóng)藥、種子、日雜百貨。前年又開始收起糧食,生意占了半條街。集上的幾個混混早已投奔到他的門下。財大氣粗的于得海出門前呼后擁,吆五喝六。他在集東頭蓋起一套大別墅,拴在院門口的幾條大狼狗,牛犢子一樣,見人就叫著往上撲。錢能長膽,人有了錢,掙錢的路子寬了,性子也就野了。魚頭大酒店成了小鎮(zhèn)的紅燈區(qū),吃喝嫖賭一應俱全。路子早讓于得海用錢鋪平,鄉(xiāng)派出所在這里增設了報警點,派出所隨叫隨到。
可于得,F(xiàn)在是愛心企業(yè)家了。當初于得海也和其他小商小販一樣偷稅漏稅,放高利貸,秦二爺請殘疾人士來跟稅務機關對抗這一招就是跟他學的,如今這種下三濫的招數(shù)早不用了。這就是電視說的與時俱進,這也是他和秦二爺?shù)膮^(qū)別所在,雖說都稱爺,爺和爺就不在一個層面了。每到開學,他會跟上面的領導到學校給那些貧困的學生,送些本子鉛筆盒書包,逢年過節(jié)跟在領導的后面幫著拎些面粉、色拉油和豬肉給孤寡老人送上門,當然不只他一個人,也有扛著攝像機的記者。這些東西值不了幾個錢,遠比稅務機關給他減免稅要少得多,只是跑跑腿露露臉的事,有名有利,更重要是這些事總得有人做。劉梅是于得海救助的女大學生的意外收獲。劉梅從他救助的女大學生一躍成為他妻子,也不能說是他妻子,因為于得海和鄉(xiāng)下老婆牛桂花并沒有離婚,不離婚并不影響他和劉梅幸福生活。不過有件事做的連他自己都覺過頭,就是他每月給鄉(xiāng)里五包老人發(fā)五十塊錢生活費,記者借題發(fā)揮,說他認五包老人干爹干娘。既然電視報紙都這么說了,他也抵賴不掉,干爹干娘和大爹大娘就差那么一個字,索性就叫上了。叫上有叫上的麻煩,老人過世,得出頭張羅,除去酒席和喪葬費用,也能結(jié)余三千五千塊錢的喪禮。錢要是掙順了,有些錢不掙不行,有人逼著去掙。
于得;卮暹x支書首先要過七爺這一關。
七爺是于家德高望重的長輩,過罷年就八十歲了,耳不聾,眼不花,齒白唇紅,童顏鶴發(fā),是下塘村的壽星。七爺不抽煙不打牌,唯一的愛好是喜歡聽廣播看電視,在于家人面前吐口唾沫就是根釘,可以不聽父母的,但不能不聽七爺?shù),不然三尺高的孩童都敢吐你一面唾沫。連韓家人都敬他三分。早年,七爺當過大隊會計(八四年以前,村委會不村委會,叫大隊),于春生的村支書是他給扶上馬的,可惜讓于得海弄丟了。七爺?shù)膶O子孫媳是鄉(xiāng)中學老師,住在學校里,老伴和兒子都已過世,家里只剩下他和兒媳婦兩個人。兒媳婦像老佛爺一樣供著七爺。
于得海來到七爺家時,嬸子做好飯了,飯菜端上桌,正準備吃飯。七爺午飯喜歡喝兩盅,有時嬸子也陪著喝一個。菜家常簡單,一碟韭菜炒雞蛋,一碟蒜瓣,兩個咸鴨蛋。酒是當?shù)匾粋個體戶自釀的王家壩酒。
嬸子見于得海來了,趕忙起身往屋里讓。七爺看看于得海,又抬頭看看院外,沒有看到于得海的黑色奧迪,有點奇怪,說啥時候屁股下不冒煙了,改兩條腿走路了。于得海苦笑了一下,說順路過來看看七爺。于得海剛上集做生意,七爺借錢借物,連棺材賣了支持他,沒少幫他的忙,可隨著他生意越做越大,七爺反而看不上他了,說話夾槍帶棒的,也不怕他生氣。
嬸子問于得海,沒吃吧。于得海笑笑說,不是惦記著嬸子做的韭菜炒雞蛋了嗎。嬸子說來早不如來巧,嬸子給你添雙筷子,你坐下陪你七爺先喝著,嬸子去廚房再炒個菜。于得海攔住不讓,說不麻煩嬸子了。七爺也說得海不是外人,慢待不了。嬸子說得海不;貋恚瑳]個葷菜哪行呢。嬸子說著從冰箱里取出一只雞下廚去了,留下七爺和于得海兩個人喝酒。七爺有帕金森病,夾菜端酒手有點抖,喝杯酒后,手就不那么抖了。七爺說有事說吧,掖著藏著,喝酒不痛快。于得海不想跟七爺繞彎子,開門見山說,我想回村選支書。七爺聽了忍不住笑了,口水眼淚一起笑出來,笑完問于得海,你咋不笑呢。于得海說我真的要回村選支書,剛才在墳地里已答應爹了。七爺就笑不出來了。
七爺笑于得海不自量力,也不想想自己啥形象,他在村民眼里就是一個壞蛋流氓,竟然敢大言不慚地回村選支書。再說韓國信主事這么多年,在村里就像一棵大樹盤根錯節(jié)的,哪是于得海幾個錢能板倒的。韓國信會當支書,村里的樣樣工作不騎馬不騎牛,騎頭毛驢中間走,不挨鞭子,也不傷民力,既無功,也無過,村里說窮不窮,說富不富,村民過著餓不著撐不著的知足日子。村子讓韓國信熨燙得四平八穩(wěn),妥妥貼貼這比什么都重要。鄰里糾紛,婆媳不和,他總是不溫不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件一件碼得清清楚楚,碼得人心服口服。村里哪家有個小災小難,他該出頭的出頭,該出手的出手,雖是小恩小惠,總能把損失補回來點,這就夠了。韓國信不光會當支書,關鍵是他上面有人,韓家在部隊里出了一個團長。雖然遠離家鄉(xiāng),可電話通著。
讓七爺佩服是于韓兩姓的大小事務,韓國信能一手托兩家,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向,才使得兩家相安無事,沒有大的矛盾沖突,平時有些言差語錯也都及時化解?善郀斝睦镆睬宄瑒e看于得海這些年在外面裝著兇神惡煞的樣子,像一條惡狗一樣,不管見了誰都齜牙咧嘴的,恨不得撲上去咬幾口,其實他是外強中干,心里虛著呢!并沒有看到的那么壞。于得;卮暹x支書,不管他能不能當好支書,至少是往正路上走了,這樣他可以少犯事,也免得整天為他提心吊膽的了?墒钱敻刹坎槐茸錾猓r了再去賺,弄不好祖上要落下罵名的。七爺活到這個歲數(shù),早活明白了,窮不死人,能折騰死人,平安就是福。七爺承認于得海掙錢是把好手,可他火爆的脾氣不是碼事的人,是個愛折騰的主,當不了村支書。
七爺不好把于得海和韓國信兩個人放在一起比較,他們就好像生活在不同水域里的兩條魚,它們在各自的領域里暢游得歡暢盡興,各不相干,現(xiàn)在突然有一條魚闖另一條的魚的領地,不經(jīng)過一番撕殺,誰會拱手讓出自己的領地呢?憑心而論,韓國信對于得海是忍耐的,他兒媳婦在魚頭大酒店里當服務員,先是下水當了三陪,后來就跟外地的一個山東的木材販子跑了。他并沒有怪罪于得海,自己的兒媳婦是咋樣的一個人,他心里明鏡,他知道媳婦不中意兒子韓長友。
七爺在村里人前人后借古喻今,講些化敵為友和平共處的故事,如三尺巷什么的。這些年,年輕人忙著掙錢,沒人再愿意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斗氣了,長輩們對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凈了。韓家有不少姑娘媳婦到集上于得海的超市、酒店里打工,F(xiàn)在,于得海回來選支書,勢必會重新挑起兩家矛盾。七爺清楚于得海的為人,一個為達到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如果他使出下三濫的選舉手段把韓國信逼到懸崖上,沒了退路,與公與私韓國信都要跟他搏一搏,韓國信是不會輕易地把村支書的位子讓出來的,后果可想而知了。七爺想打消于得海選支書的念頭,把臉冷下來,說你掙錢掙膩味了,想找刺激,過官癮找錯地方了,到省城、到北京去啊,看大門的、打掃廁所的都大村支書一大截呢。于得海說也不是為當官,就是想為村里做點事。七爺冷笑了一下,說你這些年,也沒少為村里做事呀,放高利貸都快逼出人命了,人家孩子到你魚塘里釣魚,魚沒釣著,讓你罰了一千多塊錢,這些都是你做的好呀。于得海知道七爺當初出面說情,沒說下來,讓他撥了回去,七爺對這些事一直耿耿于懷。于得海不想和七爺爭辯,放高利貸,不逼本錢都收不回來,更不要說利了,小孩子到魚塘里釣魚不罰錢,就有人敢拿網(wǎng)下塘里逮。
嬸子替于得海抱不平,說這些年得海一個人在集上闖蕩,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容易,得海是做了對不住村里的老少爺們的事,可是他任五包老人干爹干娘,給孩子捐鉛筆本子書包,救助貧困大學生,幫著蓋村小學,也沒少做好事呀。七爺聽了更來氣了,說這些事哄上面領導行,卻哄不了老百姓,再說他能舍下集上生意嗎。于得海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國家的印錢機每天都在不停地轉(zhuǎn),花花綠綠的票子像流水一樣往外淌,掙不完的錢,掙多了也就是一堆紙,花不出去更是一堆紙,我準備把生意交給小山子。七爺說小山子撐不起來你那攤子。于得海說還有小青幫著呢。
七爺知道于得海是屬螞蟥的主,不見血不松口,選不選支書是他的權(quán)力,他要選誰也攔不住?伤幻靼子诘煤=稚仙庾龅煤煤玫,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吃喝嫖賭誰也管不著,自由自在,神仙一樣的日子,干嗎非要回村里來爭這份吃力不討好苦差事,真是福燒的,瞎折騰啥呀,以為共產(chǎn)黨的官都是好當?shù)模瑐個頭上都有緊箍咒。七爺說你非要回村選支書,我也不攔你,不過咱們先約法三章。于得海認真地聽著。七爺掰著手指說,一是選舉中不能違法,二是不能使用下三爛手段,再就是選舉之前,先把你自己的屁股擦干凈了。于得海說我屁股哪不干凈了。七爺說你先和劉梅斷了。于得海不明白,問我為啥要和劉梅斷了。七爺說凡事都有個底線,都有個約束,不然就亂套了,村官再小也是黨的干部,黨的干部不能養(yǎng)小三就是底線。于得海說我可以和牛桂花離婚,跟劉梅結(jié)婚呀。七爺說你回村選支書,就得老老實實地跟牛桂花過日子。于得海咬咬牙說,行。
以前,于得海掙些小錢,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一天能掙一兩張紅皮,激動得放到嘴上親吻,揣在腰里別提多高興了。現(xiàn)在生意做大了,錢掙得多了順了,反而覺得沒有意思了,生活總提不起勁來,人整天蔫蔫的,好像病了似的,覺得身上哪兒都不自在,哪都不對勁,可他能吃能喝,到醫(yī)院去查查,啥毛病沒有,就是有點腎虧,醫(yī)生說這不算病,夜里注意注意休息就好了。醫(yī)院說罷沖他笑笑,笑得有點曖昧。于得海也曖昧地笑笑。于得海現(xiàn)在明白了,他壓根就沒病,就是他身子骨犯賤,三天不折騰就渾身沒勁。天生愛折騰,不折騰就不是他于得海了,不折騰也沒有他于得海的今天。
于得海回家讓牛桂花把家里收拾一下,說他要回村住。家里有于得海的房間,于得海說把家里收拾一下,就是把他的房間收拾一下。早些年,于得海犯事了或者躲債經(jīng)常躲藏在家里。牛桂花不以為然,說屋子俺天天打掃,被褥也是新拆洗過的,都干凈著呢,回來就能住。
于得海說我回來就不走了。牛桂花雷擊一樣僵在那里,她張大嘴巴看著于得海。牛桂花因為驚恐臉有些變形。于得海說我要回村選支書。牛桂花問你和劉梅說了。于得海答所非所問,說我想和劉梅斷了。牛桂花冷笑一下,說怕是斷不了吧。于得海說想斷就能斷得了。
娶牛桂花是母親替于得海做的主,母親一眼就看上牛桂花了。牛桂花算不上漂亮,可她是過日子的人,大胸脯大屁股,粗胳膊壯腿的,赤紅臉膛,鼻翼上有幾粒雀斑,顯得人生動起來。按于得海當時的家庭條件,能娶上牛桂花,村里人都說是他家燒了八輩子高香。于得海心里清楚,是母親努力的結(jié)果。于得海從山西回來,辦完父親的喪事,沒有外出,留在村里辦起了養(yǎng)殖場,當時虧得褲子快穿不上了,討債的踏破門檻,哪有錢娶老婆。
母親那個狠呀,賣了閨女娶媳婦,可著膽子跟閨女的婆家要彩禮,張口就是一萬,那時候一萬元是啥概念,全村人一年的收入。母親讓媒婆把要來的彩禮原封不動地送到牛桂花家,因為牛桂花的哥哥也急著娶媳婦,正好一個蘿卜一個坑。后來母親又磕了家底辦喜酒。母親差點沒把未過門的女婿逼上吊,指天發(fā)誓,將來再也不認這個老岳母娘。母親卻不以為然,振振有詞,認不認以后再說,要的多是讓你知道,娶老婆不容易,以后知道疼老婆,才能把日子過好。母親也是沒辦法,于得海二十大幾了,早已到了打光棍的歲數(shù),母親是怕兒子再遇到像韓香那樣的女子,他們孤兒寡母的,承擔不起。
牛桂花確實是持家的一把好手,母親睡著都能笑醒,喜得合不攏嘴,說錢多買好貨,一萬塊花的值。可于得海覺得不值。于得海覺得冤枉是因為牛桂花和韓香一樣也喜歡捂著夾著,然后像條死魚一樣任你弄,牛桂花一捂著夾著,就讓他想到韓香,想韓香就想到父親張著嘴躺在棺材里那一幕,就沒有了興致。
劉梅就不捂著夾著,而且喜歡叫床,低吟淺唱,大呼小叫。每次她和著叫床聲,像一個舞者纏著于得海瘋狂地舞蹈,極盡柔軟和張力,她沉迷于自己的表演當中,身子大開大合,要把于得海包容起來,然后把于得海融化到她的身體里,或者融化到于得海的身體里。即便在大冬天,兩個人也會大汗淋漓。如果沒有叫床聲,就會像舞蹈沒了音樂一樣索然無味。
劉梅大學只上了一年就輟學了。劉梅上的是工商管理,她用一年的時間就把大學四年的課程讀下來了,讀下來的收獲是要想當老板,這大學就不能再讀下去了。做生意初中畢業(yè)就綽綽有余了,大學課本根本用不上。人會做生意是天生的,加上吃苦耐勞膽大心細,有時運氣更重要。劉梅打電話問于得海能不能把資助她剩下的學費一次打給她。于得海想女孩子多心,怕意外供不了她,他就把剩下三年學費一次打到她的一卡通上。沒想到劉梅拿著這筆錢做起了買賣,先是和人倒騰服裝,然后自己開超市。當同學畢業(yè)拿著一紙文憑像無頭蒼蠅到處亂撞找工作時,劉梅已經(jīng)在縣城擁有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超市了。
于得海不免替她可惜,可劉梅不以為然,說中國現(xiàn)在打工的是大學生,當老板是小學生,做個生意初中畢業(yè)就夠用了。于得海想想也是,自己也就初中畢業(yè)。劉梅上大學時,在一家超市里打了一年工,超市的管理和經(jīng)營模式都是從那里學來的,超市是目前只賺不陪的買賣,兩年不到,扣除本錢凈賺了一個超市。于得?吹介_超市來錢快,讓劉梅幫他在集上弄了兩個,一下子就把集上幾個雜貨鋪給吃了。于得海不得不佩服劉梅是一把賺錢的好手,他和劉梅兩人關系一直不清不楚的,說他們不是夫妻,沒耽誤他們在一起生活,說他們是夫妻,他和牛桂花沒離婚,只能算是露水夫妻。
這種尷尬的關系是牛桂花一手締造的?吹贸雠9鸹ú辉敢獯蚱七@種現(xiàn)狀,這就是牛桂花的聰明之處,如果她像潑婦一樣和于得海鬧,于得海會毫不客氣地和她離婚。牛桂花不僅不鬧,見劉梅比見親妹妹還親。劉梅來集上幫于得海開超市,牛桂花變著花樣做些好吃的,親自送到集上,侍候月子一樣侍候著劉梅,祖宗一樣敬著,弄得劉梅愧得不行,再也不好意思逼著于得海和她離婚了。好在劉梅是個注重內(nèi)容而不講究形式的女人。牛桂花一直守著婆婆住在鄉(xiāng)下,日落日出,粗茶淡飯,日子過得四平八穩(wěn)。兩個女人相安無事,一團和氣,其樂融融,于得海有一種回到解放前的感覺。
牛桂花很能寬慰自己,當年姥爺在集上一個油鹽鋪子,鄉(xiāng)下也只有十多畝地,還娶了三個老婆呢,她母親就是小姥姥生的,大姥姥養(yǎng)大的。聽她那意思是于得海在外面僅有劉梅還不夠,還應該再養(yǎng)幾個。婆婆早已把牛桂花當成閨女,勸她說,只要守住自己,早晚都是你的。這就是鄉(xiāng)下女人愚蠢的狡猾?捎行┦虑椴皇窍胧刈【湍苁氐米〉。
牛桂花守不住跟韓長友有關,也跟那個熱氣騰騰的午后有關。
韓長友不是韓國信親生的,是路邊撿的。撿的時候正病著,大概是家長看孩子沒救了,或者瞧不起病。韓長友是急性腦膜炎,病貓一樣丟在路邊,韓國信路過,見孩子還有口氣就撿了回來。那時韓國信還沒有結(jié)婚,父母不讓往家抱,韓國信說先救孩子一命,不想養(yǎng)再送人。可腦膜炎燒壞了韓長友的腦子,不算傻,可反應遲鈍,遇事不會轉(zhuǎn)彎。那時候孩子不像現(xiàn)在金貴,好孩子不定能送出去,別說有毛病的孩子了,只好讓爹娘養(yǎng)著。
韓長友十七歲才上到小學四年級,往上上就再也上不動了?身n長友侍候莊稼是一把好手,干活舍得下力氣,一樣的年景莊稼總比別家多收一兩成。更讓人羨慕的是韓長友娶個個如花似玉的媳婦,這當然和韓國信當村支書有關,也與媳婦娘家命運不濟有關,總之韓長友娶上了媳婦,還是個漂亮的媳婦?善恋南眿D對腦子不會轉(zhuǎn)彎的韓長友來說是件壞事。韓長友的媳婦和村里姑娘一起到于得海酒店里當服務員,兩年不到便跟山東來的一個木材販子跑了。
韓長友便找于得海要人,于得海說你媳婦是跟人跑的,又不是我拐賣的,你憑啥找我要人呀。韓長友說俺媳婦是從你的酒店里跑的,不找你要人,找誰去,你賠俺媳婦。于得海當然賠不了,韓長友掀了酒店里的桌子。要是換成別人,早讓于得海的手下打一頓,扔到街溝里了,可韓長友不一樣。于得海小時候玩水,失足落水,是韓長友把他救上岸的。后來,他們兩個人又同學,韓長友一直臥在四年級不動,下塘村的孩子差不多都跟他同學,可于得海跟他是同桌,他們逃課下河摸魚,上樹捉鳥,韓長友像個影子一樣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兩個人玩起來沒大沒小的。再后來,于得海和韓香談戀愛,韓長友又幫著捎信帶話。無論哪一條,于得海都應該手下留情,再說也犯不著跟一個二傻子較勁。于是,于得海報了警,韓長友在鄉(xiāng)派出所關了一天,讓韓國信領了回去。第二天,韓長友又來了,于得海敗下陣來,說我賠你錢行嗎。韓長友不要錢。于得?嘀f我沒有媳婦賠給你。韓長友想想說,牛桂花閑著也是閑著,你把牛桂花賠給俺吧。于得海真想上前抽他一個大嘴巴,可忍住了,說這個我做不了主,你去問牛桂花去。于是,韓長友回村,在那個熱騰騰的午后去玉米地找牛桂花。
雨過天晴,玉米得到雨水,綠油油的玉米已竄到膝蓋,眼看著玉米就要過了施肥期。夏天太陽像個烘干機,莊稼說旱就旱。牛桂花要趁著土里還有些潮氣,給玉米追一遍肥。沒有風,午后的太陽熱辣辣的像下了火似的,牛桂花揮汗如雨。白色的遮陽帽,紅色的襯衫在綠色的玉米地里晃動,很是打眼。
太陽帽和紅襯衫牽著韓長友的眼睛。女人跟人跑了幾年了,他再也沾過女人的身子,夜深人靜時他;叵肫鹄掀诺臉幼樱貏e是跟老婆在床上的場景,殘存的記憶像斷斷續(xù)續(xù)的膠片怎么也拚不成流動的畫面,越拚越亂,拚到最后把老婆拚成了一團模糊的白花花的身子。他對失去那團模糊的白花花的身子如饑似渴。就像染上毒癮一樣,他想把毒戒了,可戒不了,周圍誘發(fā)他的人物太多,比如村里的女人、電視里的女人,比如女人的衣服飾物。
韓長友看到牛桂花心虛了,站在玉米地頭磨蹭著不敢進去。正在他猶豫之際,他看見牛桂花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倒在玉米地里。韓長友開始還以為牛桂花累了,坐下來歇息,可他在地頭踅磨兩個來回,見她躺著不動,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喊了一聲牛桂花,不見動靜,就跑了過來,見牛桂花兩眼緊閉,喊她也不應聲,他把手放鼻孔下試試,還有鼻息。韓長友知道牛桂花是中暑了,這是暑夏田里經(jīng)常見到的。韓長友猶豫了一下,背起牛桂花就往村里走。
半路上,牛桂花醒來,問韓長友說你把俺咋了,你把俺往哪里背呀。韓長友說俺沒咋你,你中暑了,我背你回家。牛桂花要韓長友把她放下。韓長友找個樹陰把牛桂花放下來。韓長友看著牛桂花,幽怨地說你咋說醒就醒了呢。韓長友光著黑黝黝脊背,像水洗的一樣汗流浹背。牛桂花低頭看看自己,薄薄的汗衫早已汗透,透透亮亮地貼在胸脯上,兩個乳房像一對白鴿子撲愣愣的,一幅展翅欲飛的模樣。牛桂花羞得無地自容,趕忙抱起兩個胳膊,好像害怕胸前那對鴿子飛跑似的。這對鴿子剛才就貼在韓長友的后背上。牛桂花生氣了,說哪個讓背了,讓人看見,俺咋做人呀。韓長友不知所措,支吾著說于得海把你賠給俺了。牛桂花聽了,摑臉給了韓長友一個大嘴巴,罵你們男人都是王八蛋。罵完氣呼呼走了,留下韓長友傻呵呵地杵在那里。
韓長友思念那個熱騰騰的午后,思念牛桂花貼在他后背上的感覺,可越思念那種感覺就越模糊,他忍不住去牛桂花的玉米地頭發(fā)呆,似乎那一棵棵玉米能幫著他找回那種感覺。眼看著玉米撥節(jié),抽穗,養(yǎng)花,可玉米轉(zhuǎn)眼成熟了。
也許是干旱的緣故,玉米還沒有完全成熟,一些玉米葉子枯萎,干枯的玉米葉上有一種毛毛蟲,黑底黃花,個頭不大,可毒性特大,蜇人后皮膚頓時紅腫起來,毒性可攻心而死,傳說河南那邊已死過兩個人了。這種毛毛蟲極少見,原先生活在一種叫臭椿樹上,也許是天旱的原因,遷徙到玉米葉上。人們下地收玉米大都穿上雨衣,戴上手套,隨身帶著粘膠布,要是萬一讓毛毛蟲蜇了,用手抓搔不得,越抓毒性擴散越快,用粘膠布在傷口處反復沾貼,把毛毛蟲的毒刺撥出來。
牛桂花可以拿錢雇人代收玉米,或者干脆把承包地轉(zhuǎn)包出去,像村一些娘們一樣在家專門照顧老人和孩子,這些年侍候土地除了化肥種子,弄不了幾個錢,牛桂花也不差這幾個錢,于得海雖然拋棄了她,可沒有拋棄兒子,兒子學習成績不好,可于得海還是花錢把兒子轉(zhuǎn)到縣一小,寄宿在班主任家里,班主任敬財神一樣貢奉,牛桂花每月進城看兒子一兩回。于得海也隔不長讓人給牛桂花送些零花錢,可牛桂花一分不動地把這些錢替兒子攢起來,不是和于得海賭氣,也不是和自己賭氣,在牛桂花看來,她有腳有手,不做生意買賣,不侍候莊稼,閑在家里就是個二流子。
牛桂花皮膚過敏,第一天下地就讓毛毛蟲蜇了,從脖子腫到胸口了,在家打了三天點滴,才消去腫痛,待她再上地一看,各家的玉米已收了一多半了,可她家玉米還砂場點兵一樣齊齊刷刷地站著,F(xiàn)在比不了以前,忙起來各顧各,別指望誰給誰搭把手。這下,牛桂花急眼了,連天加夜地干。
立秋過后,夜寒白天熱,那天夜晚月光特別好。牛桂花吃罷晚飯拎著鐮刀剛到地頭,就聽到有人在稀里嘩啦地砍玉米呢,月光下那人脊背亮亮的,牛桂花認出了韓長友。
牛桂花喊了一聲,韓長友扔下鐮刀就跑,牛桂花在后面攆,她一個女人哪里攆得上呀,牛桂花急了,喊抓小偷啊,有人偷玉米。韓長友馬上站住了,牛桂花追上來,韓長友說俺不是小偷,俺是幫你收玉米的。韓長友說罷蹲下來,頭埋到褲襠里。牛桂花知道韓長友不是小偷,可她不這樣喊,韓長友不會停下。于是在那個月夜,在那塊玉米地里,一對孤男寡女自然要發(fā)生一些事情,當韓長友把牛桂花壓在身下時,牛桂花突然看見婆婆站在他們身邊,問牛桂花,你守住了嗎。牛桂花頓時清醒了,她抬頭看婆婆,婆婆不見了,旁邊卻是婆婆的墳墓。牛桂花推開韓長友落荒而逃。
這以后便有了牛桂花和韓長友的閑言碎語,于得海是聽說些的,可他睜只眼閉只眼,甚至盼著他們兩個人出點事,那樣他就能理直氣壯地跟牛桂花離婚了?涩F(xiàn)在不一樣了,他要回村里選支書,不打算和牛桂花離婚了,就不能再看著牛桂花往坑里跳,牛桂花跳一身臟水,他也跟著弄一身臟水。
于得海放不下劉梅,可腿腳邁出去了,就不能再收回來,放不下也得放下。于得海給劉梅買了輛大眾寶來,就是電視上和飛機賽跑的那一款,乳白色的,劉梅喜歡白色。劉梅是去年考的駕照,他們?nèi)ミ^幾次車市都沒買成。劉梅惜錢,于得海掏錢,她又不讓。
劉梅住在北城香樟苑,說是香樟苑,其實就是幾棵剛栽上去的香樟樹干和幾行冬青樹,門口一個大噴泉,中央堆著假山,池子里水已經(jīng)結(jié)冰。劉梅住八棟三樓。劉梅還沒有回來。于得海上樓開門,沒有開燈,房間布局、家具擺設都是他熟悉的,熟悉的還這屋里的氣息。明天天亮,他就要徹底告別這里,告別這里的主人,這里的一切都不再屬于他了。于得海有說不出的難過,他靜靜地站在窗前,遠處閃爍的霓虹燈,像一個艷婦不停地向他拋著媚眼。停在路燈下的那輛乳白色的東風日產(chǎn),像一個裸露著脊背的少婦卷曲在昏黃的路燈下。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他感到鼻翼兩邊癢癢的,用手摸摸,是眼淚。他已記不清多少年沒流過眼淚了,沒想到他還能流淚。這么多年他天不怕,地不怕,認識了劉梅后,他知道怕了,卻不知道怕誰。現(xiàn)在他知道了,是怕劉梅,怕劉梅離開他?刹皇莿⒚芬x開他,是他要離開劉梅,他怨恨自己在墳前輕易地答應父親了,怨恨父親托夢讓他選支書。
劉梅很晚才從超市回來,系上圍巾要給于得海做飯,于得海攔住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劉梅問樓下的車子是你開的。于得海說是。劉梅問你換車子了。于得海說沒有。劉梅說那你開誰的車。于得海說你的,給你新買的。劉梅說不是不讓你買嗎,怎么不先打個電話。于得海說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劉梅說我也給你一個驚喜。于得海問什么驚喜。劉梅賣起關子,說你猜猜吧。于得海想想說又添連鎖店了。劉梅搖搖頭。于得海猜不出,從后攬住劉梅說,你就直接說嗎。劉梅拿開于得海的手,說我提醒你一下。說著伸展一下腰姿,在于得海眼前轉(zhuǎn)了一圈。劉梅高領紅羊絨衫,下面黑羊毛褲外面套著黑皮裙,把胸脯、小腹和臀部一波三折描繪得淋漓盡致,渾身上下該凸的凸,該收的收,是那樣漂亮迷人,于得海沒有看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劉梅終于耐不住了,嗔怪你真笨。于得海難為情,說我就是笨。劉梅上前擁著于得海,說我就喜歡你笨。于得海不能自己,兩手摸索著去解劉梅裙子,劉梅用手擋開,說我懷孕了。于得海的手僵住了,腦子也僵住了。劉梅問你不高興。于得海忙說高興,高興。劉梅提議我們慶祝一下。劉梅從柜里取出一瓶紅酒打開,又取出兩個高腳玻璃杯,她給于得海斟了一杯,說孕婦喝酒對孩子不好。就給自己換了杯果汁。然后兩人舉杯慶祝。
于得海心里卻高興不起來。他們兩個人在床上,都是劉梅采取防范措施,劉梅很小心的,她說他們在一起,她不要名分,不要孩子,哪天于得海煩她了,不喜歡她,她就一個人悄悄地走開。以前劉梅懷孕過一次,是她一個人偷偷去醫(yī)院做掉了,于得海也是過后聽說的。于得海從劉梅對胎兒的態(tài)度,知道這個孩子劉梅是要定了。劉梅會答應和他分手嗎?他們分手了,孩子怎么辦?于得海不知該怎樣和劉梅開口。于得海心里一團亂麻,他很晚才睡下。
天蒙蒙亮的時候,于得海的手機響了,他打開看看,是牛桂花,他把電話掛了。這邊剛按下手機,那邊電話就響了,電話是劉梅接的,牛桂花說村里魚塘讓人下藥了,讓于得海趕緊回去。
投毒魚塘無疑是砸了酒店的招牌。魚頭酒店的生意之所以一直興隆,除經(jīng)濟實惠外,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于得海在村里有一口大魚塘。每天都有專人從魚塘里把魚撈上來,拉到酒店里,現(xiàn)吃現(xiàn)殺,死魚決不上鍋,這是其他酒店比不了的。魚就是吃個新鮮,特別是魚頭。他們酒店的魚頭宴成了小鎮(zhèn)的一道名吃,來鎮(zhèn)上的外地人吃不到魚頭宴多少有點遺憾。
于得海洗臉刷牙后,小青已經(jīng)把車子開到樓下。劉梅想說什么,他已顧不理會,匆匆地下樓上車和小青走了。
路上霧氣很大,能見度不足五十米,大霧像一股股渾濁流水吞噬了兩個車燈柱。小青車開很慢,很小心,五十多路,一個多小時才拐上回村的小路。小學生已吃過早飯,背著書包去上學了,車子經(jīng)過學生身邊,他們沖著車子扮鬼臉,或搬著書包要砸的樣子。他們并非真砸,只是這么漂亮的東西經(jīng)過身邊,不表示一下覺得可惜。
附近的幾個村村民像趕廟會一樣涌到下塘村里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驚動了,有拿網(wǎng)套的,有拿釣釵的,也有看熱鬧的,黑壓壓地圍著魚塘打轉(zhuǎn)。魚塘中央有成片的魚兒掙扎著咬破水面,嘴一張一翕,艱難地訴說著自己的苦難和不幸。也有的翻了白肚,星星點點漂在水面上,當網(wǎng)套和釣釵快要接觸到它時候,那些看似死了的魚兒,卻精靈般翻了個水花沉入水里,正當人們失望的時候,那魚兒又悠然浮出水來?墒沁是不斷地有魚兒被打撈上來,那銀白的魚兒牽動著無數(shù)目光,引起陣陣驚呼,更加激發(fā)了打撈的狂熱。
牛桂花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圍著魚塘打轉(zhuǎn),他站在塘邊大聲地吆喝,你們就別撈了——大家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笑,并不理會,又繼續(xù)忙著撈魚。
有人喊牛桂花,于得海早把你甩了,干嗎還替他攔著。馬上有人附和,說這魚活著姓于,死了就不姓于了。有人喊,于得海霸占這么些年了,現(xiàn)在俺們撈個死魚還不行呀!
牛桂花知道大家誤會了,說這魚是藥死的,人吃了,會傷著人的。大家笑了,說桂花放心吧,沒有你說的那么邪乎,莊稼人也沒有你說的那么金貴。牛桂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坐在看魚塘旁邊一個土堆上看著大家撈魚。拴在魚屋里的狗也藥死了,躺在地上,嘴里淌著粘水,于三把拴在狗脖子上繩索解下來,說大海再遭人恨,也不能下這樣黑手,這狗惹誰招誰了?說著眼淚又出來了。
這時候,不知誰喊一聲,于得;貋砹恕。撈魚的人馬上扔掉鉤桿和魚,往塘岸上爬。
一輛黑色轎車在魚塘邊停下來。小青先從車上下來,把車后門打開,于得海從車上下來,他沖大家笑笑,笑得很燦爛,他抬起兩手,然后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繼續(xù)撈魚,可村民嚇得連連后退,說我們不敢了——我們不敢了——。
有幾個村民嚇得跌坐在水塘邊,兩腿哆嗦著爬不起來了。于得海笑笑說沒事,你們撈吧,接著撈吧。
韓長友手里提個王巴走過來,有人問他在哪里逮的。韓長友說,這只王巴正往村委會里爬,也不知它干啥?讓俺給逮著了。在場的幾個人都笑了,韓長友莫名其妙,問你們笑啥呀?它就是正往村委會爬呢!
于得海冷眼看著韓長友,說這個王巴會咬人哩!韓長友一臉傻想,說王巴都咬人。于得海突然冷不丁地操起旁邊的一把鐵锨,咬牙切齒地沖過來,說我鏟死你這個大王巴!讓小青拉住,于得海氣沒地方出,輪起鐵锨把地上正在爬行的那只王八龜頭剁了下來,那只王八脖子咕咕地流著血,身子往前爬,一直爬到韓長友腳前才停下來。韓長友不由自主地倒退兩步。
鄉(xiāng)派出所的那輛儀征車閃著警燈,拉著警笛開進村子。于得海問誰報警了。牛桂花說是俺報的警,怎么了?這不是想讓派出破案,把投毒的人找出來嗎?于得海埋怨說你真多事,我自己也能把投毒的人找出來。
警車在魚塘邊停下,于得海只好迎了過去。牛桂花自哀自怨,說俺報警報錯了。
劉梅和鄉(xiāng)長高天是在縣城四海酒樓初次會面的?此齐S意,其實是于得海精心策劃的。
高天剛死了老婆,正四處托人介紹對象,把劉梅介紹給他是于得海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既是劉梅尚好的歸宿,又籠絡住了高天。給未出世的孩子找個鄉(xiāng)長當父親,鄉(xiāng)長也可以不勞而獲,這不是件壞事,至少于得海這么看。
于得海帶劉梅吃飯,劉梅不想去。于得海說是高鄉(xiāng)長請的,讓劉梅給他撐個臉面,劉梅推不過,也就去了。待到劉梅和高天認識了之后,于得海接了個電話假裝有事匆匆離開。于得海走出酒店狠狠地抽自己一個大嘴巴,他舍不得劉梅,可他不得不離開劉梅。
這晚,劉梅很晚才回家。回家時,于得海已經(jīng)睡下。劉梅知道他沒睡著,她坐在床前背對于得海平靜地說,為什么要把我往外推。于得海不想繞彎子,說我要回村選支書。劉梅覺得好笑,說選支書,推我干嗎。劉梅聽于得海說過他父親的支書是他給弄丟的,他想把支書選回來,也算是對死去父親的一個交代,她能理解,況且于得海當幾年村干部,對他以后做生意也有好處。
于得?嘀樥f我要選支書,咱們就得斷了。這下劉梅不明白了,為什么選支書,咱們就得斷了?于得海說當干部不能娶倆老婆。劉梅猛地站起來,大聲質(zhì)問,為什么斷我,怎么不斷牛桂花呀?于得海火了,大聲說你以為我想斷你呀,可回去選支書就得斷你。劉梅把茶杯捽在地上,茶杯碎了,她的心也碎了。劉梅一下癱坐椅子上,眼淚奪眶而出。于得海沒有過去安慰她,坐在那里平靜地說,不過這樣也好,我就是一個鄉(xiāng)下街頭混,一個地痞無賴,不值得耽誤你一輩子。劉梅淚水漣漣,轉(zhuǎn)身撲到床上,從后面抱住于得海,說不管別人怎么看你,你在我這里就是一個好男人,我說過,哪天你不要我了,我會走開,也許現(xiàn)在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于得海心都快碎了,問你要去哪里呀。劉梅使勁地抹去眼淚,好像要抹去心里傷痛,說離開這里,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劉梅沖于得海笑笑,說別擔心我,我會生活好的,走之前,我會幫你搞好高天的關系,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你了。
這一晚,他們兩個人一改往日的熱烈奔放,動作溫柔舒緩,生怕弄疼兩個人。完了,他們擁在一起睡著了。
對于于得;貧w,牛桂花很緊張,當年花燭洞房也沒有這樣緊張過。這么多年,牛桂花做夢都盼著丈夫能浪子回頭,回到她身邊,現(xiàn)在于得;貋砹,她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竟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壓在心底和委屈像火山一樣爆了,說這個家是旅店嗎,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你以為你是誰呀,這些人破襪子破鞋嗎,說扔就扔,說撿回來就撿回來。于得海想不明白,牛桂花天天盼望著他回來,現(xiàn)在他回來了,他不知道牛桂花發(fā)哪門子邪火。于得海正有氣找不著人撒呢,說你以為我愿意回來嗎,你還來勁了,別登鼻子上臉的。牛桂花所幸撕開臉皮撒潑說,我就是登鼻子上臉了,又沒人請你回來,你還去外花呀。于得海不屑地說,你這些年不也沒有閑著嗎。牛桂花說你別血口噴人,亂扣屎盆子啊。于得海撇嘴說清白,你和韓長友干得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是懶得理你們。
牛桂花和韓長友兩個人是清白的,牛桂花也不知自己今天是中了哪門子邪了,徹底地豁出去了,把脖子一梗,硬聲大氣地說是,俺就是和韓長友好了,你不是要和俺離婚嗎,咱們離婚好了。于得海耍賴說離婚,想得美,我現(xiàn)在又不想離了。牛桂花說不離婚是吧,不過俺可警告你,戴綠帽子滋味可不好受啊。
男人就是這樣賤,你掏心掏肺對他好,他連眨你一眼都懶得眨,你視他為狗屎,他卻把你當成香香。一種復仇的快感讓牛桂花激動不已,這是她跨進于家大門最揚眉吐氣的一天,她心里從來沒有這樣暢快過。牛桂花忽然明白原來她心里是恨于得海的,這些年,支撐走過來是埋藏在她心底的仇恨,這些仇恨源于她對丈夫絲絲縷縷愛意,卻最終發(fā)酵為仇恨。原來她等于得海這么多年,不是等著和他破鏡重圓,而是等今天來報一箭之仇的。
等到于得海甩門走了之后,牛桂花就后悔了,可覆水難收。讓她回頭給于得海低頭認錯,那樣只會讓于得海更看不起她,她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再說于得;卮謇,并不是真心和她過日子,只是拿她當幌子罷了,她清楚于得海的為人,做事不擇手段,事后翻臉不認人,與其讓于得海拿她放在油鍋上煎了,還不如過屬于自己的日子。
牛桂花豁然開朗。
魚塘投毒案有了重大進展,鄉(xiāng)派出所根據(jù)舉報,很快把投毒嫌疑人鎖定在韓長友的身上。韓長友雖是韓國信抱養(yǎng)來的,可在村里是出名的孝順,他不能見父親在外面受到一丁點委屈的,于得海和父親爭書記,他投毒報復。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不管信不信,韓長友被派出所帶去問話,就再也放回來。
這些天,韓國信忙著到黨員家走動,沒有想到在這時候知道韓長友出事,他也知道兒子想幫他,但這只能讓他更被動,村民誤以為他競爭不過于得海,才使出這樣下三爛的手段。韓長友雖不是親生,可他一直視為自出,他不能坐視不管,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最近幾天,他從一些黨員對他的態(tài)度變化,看出了于得海最近活動的更加厲害,他要連任怕是沒有那么穩(wěn)當了。
魚塘投毒案是個陰謀,是韓長友中了于得海和于三設計好的圈套。于三給于得海護魚。于三是騾子,褲襠里家伙頭不中用,拴不住女人,先后娶過三個老婆,可她們加在一起和他過日子不到兩年。因為于三和韓長友兩個人有相同的遭遇,便成了酒友,酒桌上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女人。那天晚上,兩個人喝高了,韓長友梗著脖子說于得海憑啥騎著騾子壓著馬,吃著碗里霸著鍋里的,不就是腰里有幾個臭錢嗎,俺操他祖宗。于三也跟著罵,罵完了,于三想想說俺不是和他一個祖宗嗎,你這不是成心罵俺嗎。兩個人對罵,然后動起手腳。韓長友回家氣不過,就把家里剩下的半瓶農(nóng)藥扔在于得海的魚塘里。于三看見了,就給于得海打電話,于得海聽了笑了,說半瓶農(nóng)藥哪夠呀,還不夠給魚塘消毒呢,他吩咐于三立刻去集上自家的商店里拿兩瓶農(nóng)藥倒到魚塘里。這樣才把魚塘藥個底朝天。
沒想到韓長友對投毒案供認不諱,大包大攬,說好漢做事好漢當,魚是他藥死的。派出所人證物證具在,鐵證如山,要把他往縣里送,于得海攔著不讓,說大家一個村里住著,只要韓國信給他低頭給個話,他就不追糾了。
韓長友關在鄉(xiāng)派出所,牛桂花一天三頓送飯,變著花樣給他好吃的。牛桂花本以為是因為她遭于得海記恨,誣陷韓長友投毒,讓派出所把韓長友抓起來的。其實不關牛桂花的事,她哪里知道這是于得海串通派出所和于三設計好的一個套,讓韓長友往里鉆,目的就是要挾韓國信,逼他退出支書選舉。沒有想到韓國信六親不認,說他相信政府不會冤枉好人的,派出所會調(diào)查清楚的,是韓長友做的,他罪有應得,如果他是被冤枉的,相信派出所會還他一個清白。
疑點是牛桂花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牛桂花給韓長友送飯時問,哪來的錢買農(nóng)藥。韓長友說他沒有買,半瓶農(nóng)藥是給人打藥用剩下的。牛桂花一聽就愣住了,半瓶農(nóng)藥怎么能把那么大一個水塘里藥個底朝天呢,連個魚苗也藥不死呀。牛桂花再三追問,真的就半瓶農(nóng)藥。韓長友說千真萬確,他就往魚塘里扔半瓶農(nóng)藥。
水落石出,韓國信捎信給韓長友,餓了渴了派出所有食堂,賴在里面憑人攆也別出來。派出所是罵不得,打不得,打電話讓韓國信去鄉(xiāng)里接人,韓國信推三阻四,不肯露面。抓人容易,放人難,韓長友成了踢不出去球,派出所不得不回頭找于得海。于得海窩了一肚子火,他沒有想到牛桂花出來攪局。韓長友賴在派出所里不出來,是出派出所的洋相,更是出他的洋相,大家嘴里不說,心里明鏡似的,是他算計韓國信。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得趕快想辦法把韓長友從派出所里弄出來。解鈴還需系鈴人,韓長友一根筋,只有牛桂花才能和他能說上話。于得海恨牛桂花恨得牙根癢癢,可他不得不向她低頭,讓牛桂花先把韓長友領出來。牛桂花說讓俺把韓長友領出來可以,你得答應跟俺離婚。
于得海弄巧成拙,賠了夫人又折兵,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要離婚也是他于得海提,讓牛桂花提離婚,讓他覺得很沒面子。想想牛桂花這個女人太可恨,以前真是小瞧她了,在這時候提出和他離婚,這不是乘人之危嗎,就這么放過她,實在是太便宜了她了。不過這樣也好,他可以光明正大和劉梅結(jié)婚了。于得海給劉梅打電話的時候,劉梅正跟人談超市轉(zhuǎn)讓的事。劉梅喜極而泣,說超市不轉(zhuǎn)讓了,她這就開始準備婚禮,等于得海選舉結(jié)束,他們馬上舉行婚禮。
魚塘投毒案水落石出,讓于得海選舉元氣大傷,他思來想去決定利用續(xù)家譜來提振士氣。續(xù)家譜不僅能鞏固于家的票倉,又能拉攏其他幾個姓氏的票源,這一招不能說不絕。要續(xù)家譜首先要爭得七爺?shù)耐。于得海找到七爺。按說續(xù)家譜是好事,于氏家族二十多年沒續(xù)家譜了,早該續(xù)了,有幾個年輕的晚輩結(jié)婚生子,另立門戶居家過日子了,還沒有續(xù)進于氏家譜,真有點說不過去。續(xù)家譜不是說續(xù)就續(xù)的,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需要各家捐錢捐物,需要人張羅。再說續(xù)家譜就好比理瓜秧,牽牽扯扯的,扯著秧子連著根,續(xù)不好能續(xù)出事端來。七爺想著自己一把歲數(shù),是黃土埋到嘴角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惹這個麻煩,也就放下,一放就放住了。
于得海在他和韓國信競選激烈的接骨眼上提出續(xù)家譜,顯然有些不是時候,有拉票的嫌疑?蛇x舉法上哪一條也沒規(guī)定選舉期間不能續(xù)家譜了。續(xù)家譜不違法,七爺沒有理由擋著。七爺說七爺年歲大了,張羅不動了。于得海說七爺只管坐鎮(zhèn),發(fā)話就行了,我們年輕人跑腿。七爺無話可說了。
于得海找其他的幾個于家長輩商量,續(xù)家譜的一切費用都由他出,跑腿的事交給大家。由于費用于得海出,鬧多大的場面就得由他定。于得海拍著胸脯說,不要惜錢,只管往大里鬧。于是,大家商量著請哪里響手班,請哪里廚子,置辦多少酒席。邀請村里其他姓氏的長輩做嘉賓是于得海的主意,嘉賓也是他精挑細選的,大都是黨員,有兩個是黨員他爹。于得海還特意給每位嘉賓準備一件羽絨襖,一雙皮鞋。
整個過程都是按事先商量好的程序進行的,沒有大的差池,美中不足的是中間出了個小插曲。于丁的父親世后,母親帶著他跟小叔子合鍋了。小叔子是個光棍。母親這樣做也是為了于丁,想侄兒跟了叔叔,不受委屈?捎诙『褪迨宀缓,兩人不對眼,對眼就吵架。小時候,叔叔打爛過于丁的頭,于丁一直記恨著。于丁要把自己續(xù)到親生父親的名下,叔叔不同意,說生身沒有養(yǎng)身重,罵于丁是個白眼狼,這些年還不如喂條狗。兩人就吵起來了。要不是人拉著,差一點掀翻了桌子。
總的來說這次續(xù)家譜是成功的,于得海也達到了目的。于家續(xù)完家譜的第二天,韓國信張羅著韓長友和牛桂花辦婚事。
牛桂花離婚不離家,村里的房子由牛桂花住著,地也由她種著。牛桂花喜歡種地,土地厚實,只要肯用心下力,就會有收獲,只有在田里耕種勞作才感到踏實,她看著種子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勞動后喜獲豐收。做生意不像種地,打交道的是人,斗的是心眼。牛桂花和于得海是協(xié)議離婚,財產(chǎn)分割很簡單,按說兩口子離婚,集上的生意應該兩人各一半,可于得海一分錢都不給牛桂花。于得海說牛桂花和韓長友有奸情。牛桂花說于得海還在外面養(yǎng)情人呢。于得海說是牛桂花先提出離婚的。
牛桂花無話可說了。牛桂花很能安慰自己,說那生意要了,她也侍候不了,早晚得賠進去。說那些生意都是于得海掙的,村里房子是她掙錢蓋的,她就要村里的房子。人都說牛桂花傻,說那些生意侍候不了,不會賣呀,賣出去不是錢嗎。牛桂花說不是自己掙的錢花得心里不踏實。
大家嘴上不說,可心里清楚,于得海在外面養(yǎng)女人,晾牛桂花多年了,牛桂花提出離婚,于得海一個人獨吞家產(chǎn)就是欺負人家牛桂花。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在下塘村很讓人看不起。韓國信抓住這一點,給牛桂花大辦婚事,看似為牛桂花鳴不平,實際是給自己選舉造勢,打壓于得海。
韓國信對牛桂花說,錢不值錢,人值錢,別說他于得海不給,就是給,咱也不要,他賺的錢不干凈,咱拿了臟了咱家的手。說牛桂花是好孩子,放心吧,你進了韓家的門,就是韓家的人,韓家虧不了你,你們倆的事,爹替你們操辦,爹準給你們辦體體面面,風風光光的。
牛桂花哭得稀里嘩啦的,抹著眼淚說,不麻煩爹了,請親戚鄰里吃頓飯就成了,是那個意思,咱不花那個錢,過日子長著呢。韓國信說人活一張臉,于得海拿你當是個草,韓家拿你當寶,爹當書記這么多年,辦喜酒的錢還是有的,咱也往大里鬧。
牛桂花和韓長友的婚禮辦得熱鬧喜慶。牛桂花一身簇新,坐著八抬大花轎,后面跟著抱雞的、放炮的、打旗的、響手班、三眼槍對子鑼,浩浩蕩蕩擺了半里路,圍著村子轉(zhuǎn)了三圈,那陣勢是下塘村從來沒有沒有過的。
婚禮主持是韓國信專門從城里婚慶公司請來的。婚禮上主持人一張巧嘴把牛桂花坎坷經(jīng)歷說得比黃蓮還苦,比竇娥還冤,牛桂花禁不住潸然淚下,觀眾也聽得眼淚汪汪,不用人提醒,大家也會想到造成牛桂花坎坷命運的罪魁禍首于得海。主持人話鋒一轉(zhuǎn),撥開烏云見太陽,暢想起牛桂花未來的幸福生活,讓人喜極而泣。
牛桂花笑了,觀眾笑了。韓國信也笑了,這就是他要的效果。這一悲一喜,一高一低,大家都看清楚了。誰也沒有想到于得海會來向牛桂花賀喜,更沒想到他的賀禮是他們家在縣城六間鋪面轉(zhuǎn)到牛桂花名下的房產(chǎn)證?h城繁華大街上六間鋪面的房產(chǎn)少說也值二百萬,現(xiàn)場一片驚呼。韓國信想不到于得海出手這么重,打得他措手不及。
今年的支部換屆選舉,就顯得民主多了,程序也復雜些。簡單地說,先召開村民大會推薦候選人,報鄉(xiāng)黨委審批,然后召開支部黨員大會選舉出三個村支部委員。最后由三個村支部委員選出支部書記。不像以前候選人由鄉(xiāng)里定下,直接交給黨員投票選舉,誰上誰下,一錘定音。
現(xiàn)在人們都忙著掙錢,開會也不像以前那么積極了。村里大喇叭從天不亮就開始吆喝,村干部和村民小組組長下去挨家挨戶上門通知,會場還是稀稀松松的,缺了不少人,到會的大都是婦女和老人。全村一千九百五十口人,有選舉權(quán)的是一千二百六十人,其中外出務工經(jīng)商四百多人。
于得海好像他已經(jīng)當上了支書似的,帶小山子和小青早早來到會場。他們站在各個路口,不管見了誰都上前握手,敬煙上火,然后往會場里請,弄得村干部很被動。煙是中華煙,軟盒的,五六十塊錢一盒的,有兩個平時不抽煙的今天也破例抽上了。也有平時抽煙的,今天反而不抽了。
于得海并不擔心群眾推薦,今天這樣只是做個姿態(tài)。他的拉票活動也進入了攻堅階段,全村黨員四十八人,他已經(jīng)爭取到二十三票。他擔心是第二輪的黨員選舉,選舉出的三個村支部委員當中,通常票數(shù)最多的委員作為支部書記候選人,實行等額選舉,也就是說誰的票數(shù)最多,誰就是支部書記。滿票當選支部委員是不可能的,于得海要盡量爭取選票,至少要超過韓國信的票數(shù)。他還有幾塊硬骨頭沒有啃下,有幾個老黨員軟硬不吃,送的東西又都送了回來,真是石頭掉到糞坑里——又臭又硬?伤稽c也氣餒,已下了決心,就算是石頭,也要把他們燒成灰,和成泥。于得海改變進攻的策略,避實就虛,攻不下老的,攻小的,攻不下男的,攻女的。這一招還真管用。
大會先由高鄉(xiāng)長作選舉動員報告,完了,他收起講話稿就匆匆去了別的村,下面還有兩個村等著他去動員。好在大家并不是專門聽鄉(xiāng)長報告的。平時大家各忙各的,沒時間到一塊敘話拉家常,終于逮到機會了,敘起話來就沒完沒了。孩子渴了餓了,屙了尿了,哭了叫了,會場里鬧哄哄,像個說書場,誰也沒有聽清楚鄉(xiāng)長報告什么。村干部送去高鄉(xiāng)長,沒有了忌諱,會場松懈像個放牛場。
村民推薦采用的也是無記名投票的辦法。鄉(xiāng)里周委員簡單地介紹了選舉事項,把選票交給村干部,村干部發(fā)給小組組長,小組長再把票發(fā)到戶上。由戶主填寫,戶主不在,老人或孩子帶寫。大家拿著選票開始走動,他們在找自已的族人。村民扎堆填票,一個大會場開始變成了幾個小會場。
村干部把選票收上來交給周委員,宣布散會。大家疑惑起來,怎么不當場統(tǒng)計票數(shù)。周委員解釋說,鄉(xiāng)里布置了,推薦候選人不讓現(xiàn)場點票。大家問那為啥呀。周委員說不能光民主,還得有集中不是。大家有被耍弄的感覺,許多人嚷嚷起來,鄉(xiāng)里干脆直接定候選人得了,讓大家推薦候選人,不六個手指頭撓癢——多一道嗎。
一直沒有發(fā)言的韓國信,這時候站起來,他揮揮手讓大家靜下來,說鄉(xiāng)里有鄉(xiāng)里的考慮,不是還有正式的選舉嗎。又說今天耽誤大家干活了,每人二十塊錢,給大家記個賬,等村里有了錢再發(fā)給大家,散會吧。于得海站起來說等等,大家辛苦了,我看誤工費就當場兌現(xiàn)吧。韓國信難為起來,說村里沒有現(xiàn)錢呀。于得海財大氣粗,笑道那成,我先給村里墊上,來的不論大人小孩,每戶五十塊錢,我先在這里聲明一下,我可不是賄票呀,這錢可是借給村里的。于得海說著一擺手,小青提個包過來,他早已經(jīng)準備一沓錢,都是暫新的。哪有嫌錢扎手的呀,大家都爭著領錢。
周委員收拾了材料要走,韓國信留他,說上午就在村里吃飯吧。周委員擺著手說不了,我得趕緊回去把選票統(tǒng)計出來,向鄉(xiāng)里匯報。要是擱在平時,攆都攆不走。鄉(xiāng)干部下鄉(xiāng)都是掐著點走的,先去哪村,后去哪村,趕在哪村歇腳喝茶,趕在哪村蹭飯,沒有出發(fā),心里就有譜了。下塘村是鄉(xiāng)干部下村的落腳點,每次鄉(xiāng)里來人,韓國信都讓會計去集市上買些鹵好豬耳朵,再炒上幾樣青菜,挺可口的?墒沁@幾天選舉就不一樣了,各村村干部都排著隊請呢。昨天于得海兩箱酒一條煙去了周委員家,就把他搞定了,已經(jīng)安排好了,今天上午,于得海在魚頭大酒店請客。
于得海說大家辛苦了,邀村干部去集上吃飯。韓國信推說有事回家了,其他的幾個村干部客氣一下,跟于得海上了車。
路坑洼不平,車子顛簸得厲害,路面不時地擦著車肚皮。一路上于得海罵罵咧咧的,說他當支書立馬把這條路修起來。好在五里多路程,轉(zhuǎn)眼的功夫到了集市上。
集市不大,卻很嘈雜,車在人群中穿行。街頭幾家飯鋪門口,幾個涂脂抹粉的娘們,嗲聲嗲氣地心招攬生意。發(fā)廊和音像店爭相把音響開震耳欲聾,街上不乏打扮入時,染著紅黃發(fā),紅褂粉褲,這情景和大城市相差無幾,只是顯得艷俗和張揚了許多。
他們到魚頭大酒店,酒席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今天上的是魚頭宴,于得海的魚塘讓人藥了,魚是他安排人到城里進買的。魚頭宴是他們酒店的一個招牌,一個月上不了幾回桌,只是圖個場面和氣派罷了,能吃得起魚頭宴在這個小鎮(zhèn)上沒有幾個人。周委員吃飽喝足,乘著酒勁上樓洗澡,找小姐推油按摩,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實實在在放松了一回。周委員臨走囑咐說預選我可以幫你,正式選舉的時候當場點票,就沒有人能幫得上忙了。
韓香是村民大會的第二天回下塘村的,韓香到來,扭轉(zhuǎn)于得海的選情。韓香走在村里,村里竟沒有一個人能認出她來。韓香胸前挎著大包小包和一個盛水的塑料葫,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孩像紙人貼在她的后背上。當韓香站在自家大門前往里張望時,韓國信正坐在院內(nèi)的石桌上喝茶,以為是討飯的,他起身回屋找些吃食。韓香站著沒動,叫了一聲爸,聲音很小,幾乎是在嗓子眼里,可韓國信還是聽到了,韓國信剛轉(zhuǎn)過去的身子就僵住了,然后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上下打量著門前這個蓬頭垢面的女人。韓香想再喊一聲爸,她張張嘴,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韓香后悔當初捂的夾的不緊,讓于得海把種子種在肚子里,而且這種子生根發(fā)芽了。當了支書的韓國信沒有張揚,只得草草地把韓香遠嫁了。韓香出嫁七個月,兒子就迫不及待地來到這個世界,后爹看到這個壯壯實實的早產(chǎn)兒,還以為自己本事大,種子好,對兒子更是疼愛有佳。兒子叫張恨海,名字是韓香給起的。事情本來瞞得好好的,張恨海長到十歲這年露餡了。露餡不是有人說露了嘴,怪學校給學生做健康檢查,也不是學校非要給學生檢查的,是醫(yī)院為了創(chuàng)收,伙同學校給學生檢查。老師為了便于收錢,也是為了證明收錢不是自己裝腰包,就讓學生把化驗單拿回家。后爹看了化驗單,腦袋一下子就大了,韓香B型,他A型,兒子就不該O型了。后爹就生氣了,說醫(yī)院假了,假透了,隨便弄張單子哄學生的錢。醫(yī)院不干了,讓后爹帶著兒子去醫(yī)院重新驗血,一驗還是O型。這回不是醫(yī)院假了,是兒子假了,兒子錯種了。
韓香離婚沒有回下塘村,直接帶著兒子南下去廣東。韓香進了工廠,兒子寄宿到附近的農(nóng)民工弟子學校里,開始了打工生涯。然而禍不單行,命運之神仍不放過她,再一次把惡運降到她的身上,兒子張恨;忌险系K性貧血,就是白血病。張恨海在醫(yī)院里化療了幾個月,始終沒有找到匹配造血干細胞。尋找匹配造血干細胞捷徑,是血源最近的親人,如父母兄弟姐妹。韓香是第一個配型的,可不匹配,張恨海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姐妹,張恨海的病拖不起,最有希望相型的是于得海,他是張恨海的親生父親。
韓香是從于得海那兒來的,她剛才在集上已經(jīng)見過于得海了。于得海見到韓香比韓國信還要驚訝,他記憶中的韓香和站在面的韓香懸殊太了,他不相信眼前這個臟兮兮的女人怎么會是當年那個活色生香的韓香呢,可她就是韓香。他更不相信眼前這個病入膏肓的孩子會是他的兒子,可張恨海就是他的兒子。于得海是張恨海最有希望配型的人。
韓香聲淚俱下,說當初韓家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于家,上天已懲罰我,我不奢求得到你原諒我,可請你救救我的兒子,沒有他我真得活不下去。對于這突如其來的故事,于得海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該罵該笑,不知該說些什么。韓香撲嗵一聲跪倒于得海的面前,扯著他的褲角,哀求說你救救我們的孩子吧。于得海不知所措,說你這是干嗎,我會救孩子的。韓香喜出望外,問真的,你真會救孩子。于得海說我一定會的,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于得海很快冷靜下來,自然決定救張恨海,他準備捎帶上韓國信,他要趁機拿捏他一下,孩子是兩家的,當年是他拆散他和韓香,才使兒子流落在外,遭了這么多罪。于得海苦笑了一下,問你見過你爸嗎。韓香說還沒有來得及回村呢。于得海心里有數(shù)了,說放心吧,我會救孩子的,至于怎么救,我要和你爸商量一下。韓香不明白,說我爸又不是醫(yī)生,和他商量啥呀。于得海笑笑說,兩家結(jié)冤這么多年了,看在孩子份上也該和解了。韓香點頭稱是。
韓國信聽完韓香的訴說,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咬牙忍住沒有讓淚水掉下來,韓香打小單純善良,雖然經(jīng)歷了那么多坎坷,卻依然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看來這么多年的苦算是白吃了。他心里清楚于得海要和商量決不是兩家和解?蛇@些年,他虧欠韓香太多,他不能不還,十年前是他把韓香推到火坑里去的,韓香現(xiàn)在還在火坑里,他不能不拉她一把。
別看韓國信在村里吆五呵六的,風風光光,可女兒韓香是心底無法愈合的傷疤,是他心里抹不去疼呢。這么多年,他總覺得虧欠了女兒韓香,愧對韓香,覺得心里不安,覺得他的支書是韓香幸;橐鰮Q來的,當?shù)帽锴,理不直,氣不壯。特別是韓香離婚以后帶著兒子外出打工,她寧肯在外流浪,也不愿回到下塘村,回到他的身邊,他知道韓香不肯原諒他。當年韓香跪在他的腳前苦苦哀求他,成全了她和于得海,放過他們兩個人,可他一心一意要把于春生趕下臺,硬是逼著韓香草草遠嫁。韓國信能夠想像韓香吃的苦頭,他越是覺得對不住韓香,越是覺得不能丟了村支書這個位子,丟了就更對不起韓香了。
韓國信也覺得在正式選舉之前,他得和于得海好好談談,他知道于得海目的,無非是讓他放棄選舉,他做不到,他要打破他這種幻想。所以他們這場談話注定是失敗的。
韓國信找到于得海,沒有拐彎抹角,就直奔主題,說聽我一句勸,支書不是你能當?shù),別費那個勁了。于得海不服氣,說我怎么就不能當支書了,你能當我就能當。韓國信說關鍵你不是當村干部的料。于得海更不服氣了,說我又沒有當過村干部,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這塊料?小小的村支書有啥不好當?shù)?只要我想干,就沒有干不好的事,你韓國信當這十幾年的村支書當?shù)氖巧叮看謇锒几F成啥樣了?別的村起了那么多樓房,咱們村有幾家起樓的,大家不還是過著半死不活的日子,你占著茅坑不拉屎,憑啥還死活白賴地占支書的位子,這村干部又不是你們韓家老田祖業(yè)。韓國信說群眾相信我,樂意跟著我吃苦受窮,群眾就是不相信你,你就不要白浪費功夫了,你不可能當選的。于得海不相信,說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
韓國信說不要以為腰里有幾個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別出洋相了,你在集上搞的那一套在鄉(xiāng)下行不通。于得海問我有錢怎么了,有錢就錯了,哪條規(guī)定有錢人不能選村支書。韓國信不屑地說你也看看你在村里啥形象。于得海不以為然,問啥形象。韓國信說在村民眼里就是一個五毒俱全十惡不赦的惡霸形象。
于得海不明白,說我怎么成惡霸的。韓國信掐著指頭說,你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嗎,敲詐勒索、逼良為娼、放高利貸。于得海笑了,說你太抬舉我了,你說我怎么敲詐勒索了,怎么逼良為娼了,又怎么放高利貸了。韓國信說這還用我說嗎,人家小孩子不懂事,釣了你的魚,你硬逼著人家拿兩千塊錢,人家到你酒店里打工,卻當三陪,你往村里放債,到時還不了,你牽豬逮羊,挖糧扒房,逼得人家尋死上吊的,這些你自己心里清楚嗎。
于得海冷笑了一下說,我那叫敲詐勒索、逼良為娼、放高高利貸,他釣的魚,我不罰行嗎,我不罰就有人敢拿網(wǎng)逮,你兒媳婦是啥貨,你自己不清楚嗎,那是見了男人就走不動路的主,還用得著我逼嗎,我放高利貸,我借給他錢,他給我利,愿打愿挨,借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他們可以賴國家銀行的錢,不能賴我的錢,國家能虧得起,我虧不起。韓國信說那你也不能往死里逼人家。
于得海覺得這個問題太幼稚了,不屑和他爭辯,說我不逼行嗎,有一家賴著不還錢就有第二家、第三家,誰還愿意還錢。
于得海不想和韓國信翻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老賬,沒有意思透了,可韓國信覺得有意思。于得海不耐煩了,最后攤牌說,選舉正選到接骨眼上,我安不下心來,到醫(yī)院怕是配不上型,耽誤孩子的病情。韓國信問,你想怎么樣。于得海笑笑說我不想怎么樣。于得海三句話不說就露狐貍尾巴,他救孩子的條件是韓國信退出支書競選。韓國信說人家投票選我,是相信我,那是人家的權(quán)力,我想擋,也我擋不住,再說我當不當候選人是組織上定的,讓我退出選舉,你找鄉(xiāng)領導說去,我做不了主。于得海又固執(zhí)地笑了笑,說你能做主。韓國信說我能做主,只有我那一票。于得海說我就要你那一票。韓國信笑了,說放心吧,我不差這一票。于得海說我也不差你這一票,丟了你自己的一票,你已經(jīng)輸了。
當天下午,于得海便帶著韓香和兒子張恨海去省城醫(yī)院做配型,張恨海的手術很順利。
正式選舉在村部黨員活動室舉行,會場進行了布置,顯得隆重多了。黨員到得比較齊,全村四十八名,除外出務工十三名黨員不能參加選舉,其余的三十五名全部到會,一名常年躺病在床是抬著來的。另外十三名在外出務工黨員授權(quán)家人代其投票,有委托書。上頭有規(guī)定參加選舉人數(shù)不得少于全村黨員數(shù)百分之八十五,否則選舉無效,這一點是馬虎不得的。
會場打掃的干干凈凈,桌椅板凳也擺放的整整齊齊,主席臺上條桌鋪上桌布,主席臺上方貼了大紅會簽。最顯眼是條桌上的投票箱,在紙煙箱上方開了個口,用紅紙四面糊住,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投票箱三個字,寫字時毛筆蘸得太飽滿,票字的最后一筆像粉條一樣往下淋得很遠。
選舉還是鄉(xiāng)里周委員主持,高天鄉(xiāng)長親自坐陣,選舉大會按照儀程逐項進行。然而大會第一項鳴炮奏國歌,鞭炮放脫稔了,點了兩次火才放完,錄音機磁帶也卡住。使本來嚴肅的會場一下子松懈下來。
高鄉(xiāng)長的講話使會場一度安靜下來,可是接下來是候選人競選演說,鄉(xiāng)里根據(jù)上次村里黨員推薦票數(shù)確定了六名候選人,要從這六名候選人中選出三名來,組成村支部。大會規(guī)定每個候選人要做簡短的競選演說,有兩個是請人寫的稿子,念得像貓吃豆芽菜一樣結(jié)結(jié)巴巴的,錯字連篇,出盡了洋相,引起哄堂大笑。
相比之下,韓國信演講比較家常了,說如果他連任成功,將幫村民籌款建蔬菜大棚,致富奔小康。會場里響起掌聲。韓國信表態(tài)說,大家都一個村住著,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一起掙飯吃多么年了,我是怎么的一個人,不用多說,大家都知根知底,一本清賬,我在這里大話就不多說了,如果大家相信我,一句話,我會比以前更加努力工作,為大家謀福利。很顯然,韓國信的矛頭指向于得海軟肋,言下之意,你于得海是怎樣的一個人,大家相信你嗎。
于得海演講更是針鋒相對,他說現(xiàn)在建蔬菜大棚早過時了,說他當選了,要在村里建生態(tài)園,采摘園,搞鄉(xiāng)村農(nóng)家旅游。高鄉(xiāng)長帶頭鼓掌,連說好,好。于得海受到鼓舞,說以前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當選村書記以后,我能讓大家得到實惠,讓村里群眾盡快富起來,我保證在兩年內(nèi)村里通上柏油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月發(fā)四十塊錢養(yǎng)老金。最后,于得海拍胸脯說,我當村干部不是為撈錢,不客氣地說我的錢早就掙成個了,不愁沒錢花,就是想為村里干點事。
這條件太誘人了,可下面的掌聲卻是稀稀落落的,看起來有人信,有人根本不信。從以上兩個人表現(xiàn)看,韓國信略站上風,可看不出明顯的優(yōu)勢,兩個人只能算是打個平手。
推選唱票人和監(jiān)票人是選舉中最重要的一步,記票人倒還無所謂,會場下面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一點假也摻不了?墒且浅比撕捅O(jiān)票人串通起來,就能瞞天過海了,張三的票念給李四的頭上,下面的人就全然不知了,錯個三票五票都是常有的事情。
找誰監(jiān)票誰唱票都是有講究的,是選舉的焦點,馬虎不得。這三個人選在大會舉手表決時都沒有通過。監(jiān)票和唱票的兩個人是于得海安插的,只有記票人是韓國信這邊的人,要是兩個唱票人真的做起手腳來,就能瞞天過海,他韓國信就輸定了。在舉手表決時,韓國信不舉手,他這一邊的黨員都不舉手了。
韓國信和于得海一左一右地坐前排,會場很自然一分為二,左邊是韓國信的人,右邊是于得海的人。周干事再次提名唱票人和監(jiān)票人表決時,于得海這一邊的黨員都不舉手了。
高鄉(xiāng)長自然通曉這其中的奧妙,他把韓國信和于得海拉到一邊,讓他們各自推選一名黨員,兩人一個監(jiān)票,一個唱票。再舉手表決時,韓國信和于得海兩個人舉手了,兩邊的黨員也都跟著舉手了。
確定了監(jiān)票和唱票人,下面會議議程就進行得比較順利了,宣布選舉紀律、清點選舉人數(shù)、查看投票箱等等都是例行程序。周委員仔細地講解了填寫選票的注意事項。一是選票上有六個候選人,只能選三人或少于三人;二是同意的在候選人名字上打?qū)μ枴H缓,周委員分發(fā)選票,經(jīng)過上次的預選,大家填寫選票順利多了,很快就有人到前面投票箱投票了。有兩個黨員不識字,周委員把他們領到另一間屋里給填寫的。
韓國信的選票填寫很艱難,他腦子很亂,他已答應他的一票投給于得海,可他又后悔不該拿黨性原則和于得海交換條件。于得海要是當選村支書,上梁不正下梁歪,村里不定讓他搞成什么樣,吃喝嫖賭,烏煙瘴氣,怕是下塘村再沒有太平日子了。韓國信很糾結(jié)。正在他猶豫之際,于得海來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選票,說你嚇死我了,你干什么?
于得海說我不干什么,我的筆壞了,我想借你的筆用一下。韓國信有點心虛,說我正用呢,你和別人借吧。于得?粗掷镞x票說不急,你填吧填吧,等你填完,我再用。
韓國信沒辦法,硬著頭皮把選票攤開,他的筆落在于得海的名字上,可他又不甘心,發(fā)恨似的把對號打很長,對號有一半落在他自己的名字上。
記票開始,韓國信和于得海的票數(shù)咬得很緊,其他四個人票數(shù)都遠遠地甩在后面,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票數(shù)交替上升,直到剩下最后一張選票,兩個人都是二十九票。會場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整個會場鴉雀無聲,大家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都屏住呼吸,看這最后一張選票到底投給誰?
最后一張是爭議票。爭議首先發(fā)生在唱票人和監(jiān)票人兩個人之間。唱票的把這一票唱給了于得海,說這對號打在于得海的名字上。監(jiān)票的堅持說不對,整個對號卻劃在韓國信的名字上。兩個爭執(zhí)不下,周委員看看,說:這一票應該給委員海,說這對號打在于得海的頭上了。高鄉(xiāng)長接過票,看了又看,為難起來,說這對號打在于得海的頭上不假,可對號全劃在韓國信的身上。他也拿不準這一票該斷給誰了,最后說把張選票帶回鄉(xiāng)里,開鄉(xiāng)黨委會,該斷給誰斷給誰。
鄉(xiāng)黨委認定這是一張作廢票。于得海和韓國信兩個人都是二十九票,決定把兩個人都為村支書候選人,在支委會進行差額選舉。這樣,于得海就提前鎖定了勝局,三個支委三票,韓國信已答應自己的一票給于得海,于得海加上自己一票,已經(jīng)兩票了,無論剩下一個支委把票投給誰都無關緊要了。韓國信后悔晚矣,就是他想反悔也反悔不了,按慣例支委是舉手表決,于得海瞪眼看著他呢。
于得海當選的晚上,去了七爺家里。七爺知道于得海會來,早已準備好酒菜。七爺自于得海自第一次向他提出回村選支書,他就知道于得海憑著他做生意那股狠勁就能當選,擋都擋不住,所以,他從開始就給于得海撥冷水,衰兵必勝就是這個道理。
于得海問七爺,我沒壞了咱們的協(xié)定吧。七爺板著臉說,你沒有壞了協(xié)定不假,可你打的是擦邊球,贏得一點也不光彩。于得海笑了,說擦邊球又不犯規(guī)。七爺說你當選了,我想攔也不攔著你,不過咱們還得約法三章。然后,七爺掰著手指數(shù)著說,一是以后進村不能開小轎車,二是在村里不能帶頭吃喝嫖賭,三是上任之前,先和韓香結(jié)婚。于得海跳起來,問為啥要和韓香結(jié)婚呀。七爺說你知道唐朝有個文成公主嗎。于得海說知道。七爺說韓香就是下塘村的文成公主,你和韓香結(jié)婚了,你在村里的工作就順溜了。于得海能打垮韓國信,卻無法繞過七爺這座山,他猶豫了。劉梅已經(jīng)把她的房子裝修一新,結(jié)婚用品也置辦得一應俱全,讓她空歡喜一場,于得海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他也不知道如何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