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lián)選編
沒有風,只有云,烏云,黑壓壓的?礃幼右掠炅。安德平并不關心天氣,拉亮燈,繼續(xù)看股市分析。安德平看得很投入,對有人進入他辦公室都沒有察覺。一分鐘之后,安德平才意識到有人站在他面前。安德平立刻關掉網頁,動作十分迅速,仿佛培訓過一樣。然后,抬起頭,就發(fā)現(xiàn)一張臉,微笑著的臉。是趙安東。安德平的臉上也浮起笑容,生動,燦爛,如綻放的禮花。他站起身,舉起拳頭,在趙安東肩胛上捶了一拳,輕輕地,如撓癢一般。想查我的崗嗎,來也不打個招呼?安德平說著,笑得更加燦爛。趙安東也笑,正好路過,能不上來看看你?安德平看了一下電腦,下班時間快到了,說,走,老規(guī)矩,咱們喝兩杯去。
趙安東和安德平是同學,高中同學。高中三年,兩人卻沒怎么交往。之后,安德平考上了大學,分配到政府機關;趙安東名落孫山,只好回了農村老家,開了個小賣部謀生。雖非天各一方,但畢竟一個在城市,一個在農村,見面的機會都少,更別說有有什么交情了。事實上,安德平也不想和趙安東有什么交情。安德平其實有些看不起趙安東。
直到有一天,趙安東進城進貨。
一切都和平常一樣,趙安東順利地進了貨,蹬著三輪車往回走。不一樣的是,趙安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包,既破且臟,靜靜地躺在路邊,像是誰隨手扔下的垃圾。沒有人會注意它,沒有人會撿起它。趙安東也不會。但偏偏那一刻,趙安東的車鏈子落了。安上車鏈,趙安東就隨手撿起那個包。他想在包上擦擦手上的油污。于是,就發(fā)現(xiàn)包里有錢,整整一萬元。一萬元,那時絕對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對趙安東來說,就是一筆巨款。趙安東正缺錢,進貨的錢還是借的呢。但趙安東只猶豫了一會兒,就毅然決定在那里等失主。整整四個小時,終于等到了失主。這事一時傳為佳話,趙安東因此還上了報紙、電視。
那個時候,安德平進機關剛剛兩年。兩年,似乎很短,但對于體會機關的人情冷暖,卻已足夠。安德平的體會就很深刻。同事之間,表面上嘻嘻哈哈,玩笑開得親如兄弟,可事實上卻是你防著我我防著你,即使喝醉了,依然是說話留三分,誰也不真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安德平感到孤獨,一種滲入骨髓的孤獨。沒有人愿意孤獨,安德平也不愿意。安德平渴望有一個朋友,在他面前,能毫無顧忌地喝醉,不用設防地胡侃。恰恰這時,他聽說了趙安東拾金不昧的事跡。寧肯自己吃虧,絕不占人便宜,這是安德平對趙安東過往的印象,這次的拾金不昧,更加深了安德平的這種判斷。趙安東家住農村,平時極少進城,與安德平的同事不會有任何接觸。何況,在趙安東面前,安德平不用處處陪著小心,不僅不用,而且還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有了這些好處,安德平決定和趙安東做朋友。
于是,兩人開始了交往,頻繁的交往。交往越多,關系也越密切。特別是近幾年,城市仿佛吃了發(fā)酵粉一樣,不斷地膨脹,趙安東的家已經由農村變成了郊區(qū)。交通更方便了,他們的來往也更加密切了。
下樓的時候,趙安東說,今天該我請客了。安德平笑著說,放心吧,我不和你爭。他們倆在一起吃飯,安德平請一次,趙安東就一定要回請一次。一直都是這樣。安德平是個副科長,接待、加班、下鄉(xiāng),都能報銷飯錢。請趙安東吃飯,安德平也沒少報銷。遇到這種情況,下次再在一起吃飯時,安德平就會說,上次是公款,不是他私人掏腰包,這次還得自己請。安德平這樣說時,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顯得特別有成就感。安德平喜歡這樣。但趙安東不喜歡,不管安德平是自己付錢還公款報銷,趙安東都認為安德平請了他一次,下次吃飯時一定要自己埋單。開始,安德平還爭過幾次,但總是爭不過趙安東。爭不過,也就不再爭了。
酒店還是常去的祥瑞酒店。一樓中間是一個大廳,擺著幾十張大小不等的桌子,四周是單間。桌子照舊是常坐的四人臺,在大廳的一角。還是平常的飯菜,還是平常的酒,還是像平常一樣熱烈地聊天。聊到正熱烈處,趙安東突然停住話頭,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一個人。安德平順著趙安東的目光望過去,見是一個酒鬼,剛剛從某個單間出來,踉踉蹌蹌地。一個酒鬼而已,安德平低下頭,拿起筷子夾菜。這時,就聽那酒鬼扯開嗓子嚎起來,洗手間在哪,我要撒尿——一個女服務員走上前,手往前一指,說,洗手間在前面。酒鬼說,扶我過去。服務員沒有去扶他,只是把手仍伸向前方,說,前面就是。酒鬼瞪了服務員一眼,說,扶老子過去,老子給錢。真的就掏出錢,拍在服務員手上。是百元大鈔。安德平斜了那酒鬼一眼,對趙安東說,來,喝酒,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素質的暴發(fā)戶,有了幾個臭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趙安東也舉起杯,一飲而盡,說,確實是個沒素質的暴發(fā)戶。他叫李春生,原來和我在一個村住。知道他是怎么發(fā)財?shù)膯?安德平說,誰知道呢,這種人居然也能發(fā)財,老天真是不公平。趙安東接著說,拆遷把他給拆發(fā)了。拆遷?安德平有點不解地看著趙安東。趙安東又倒了一杯酒,說,你知道的,我住的那個地方以前是農村,他在自家莊稼地里蓋了兩座樓,前不久被拆遷了,連賠房子帶賠錢,總共賠了他七百多萬。七百多萬!安德平恨恨地瞪著那人的背影,說,那他該高興死了。趙安東笑了笑,說,哪兒呢,他還生氣呢,后悔當初不該賣地,說要是全蓋上房子就好了。說到這里,趙安東感慨道,這人呀,就是不知足。
安德平打斷趙安東的話,問,賣地?怎么回事?趙安東說,他當時也沒什么錢,只蓋了兩座樓,其余的地都私自賣給了別人。結果,買他地蓋房子的人比他掙得還多。就為這,他一提起來就罵自己是混蛋。
安德平望著酒鬼的背影,一臉的艷羨。許久,才轉向趙安東,說,你當時怎么就沒想起來建點房子呢,要不然你也發(fā)了。怎么沒想過?趙安東說,語氣很平靜,一來我手上沒閑錢,二來,私自建房是違法的,我也不想違法。
安德平看了趙安東一眼,暗自嘆了一口氣。
安德平醉了,醉得很深,可以說身心俱醉。長期的機關生活,讓安德平有了極強的自控力,平時,他很少喝酒,必須喝時,也很有節(jié)制。偶爾喝醉過兩次,都是和趙安東在一起,但也都是淺醉,打個飽嗝就醒了。像這次喝得這么多,安德平還是第一次;丶业穆飞,安德平開始唱歌,扯開喉嚨豪情滿懷地唱。曲調若是一條鐵軌,歌聲就像在天上飛。跑調雖然跑到如此,但安德平依然唱得很興奮,他甚至陶醉于自己的歌聲之中了。每每有人從他身邊路過,都會用眼睛斜他,目光中滿是鄙夷。但安德平不管,他只管唱自己的歌。
回到家里,他依然在唱。陳虹看了看他,責怪道,你在哪兒喝這么多?安德平抓住陳虹的手,把一句跑調的歌唱完,說,老婆,你知道嗎,咱要發(fā)財了。陳虹沒有接他的話,把拖鞋遞給他,說,你趕緊洗洗去。安德平又說,老婆,咱要發(fā)財了,真的要發(fā)財了。說完,就去抱陳虹。沒有把陳虹抱起,自己卻摔倒在地上。陳虹一邊扶他,一邊埋怨道,你說你喝這么多干啥?安德平又一次去抱陳虹,這一次真的抱了起來,雖然一步三晃,他還是把陳虹抱進臥室,扔在了床上。然后,他就開始扒陳虹的衣服。
陳虹知道他是真的興奮了,就任由他折騰。安德平一邊折騰,一邊說,老婆,咱要發(fā)財了,我有發(fā)財?shù)霓k法了。陳虹就問,什么辦法呀?安德平說,你猜。陳虹不猜,安德平也不說,一心一意地折騰著。終于折騰夠了,安德平翻了個身,睡了。陳虹晃晃他,問,你說咱要發(fā)財了,怎么發(fā)財呀?安德平翻了個身,打起了呼嚕。
第二天早晨,陳虹又問,你昨晚說咱們要發(fā)財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安德平意味深長地看了陳虹一眼,說,我昨天喝多了。
幾天之后,中午。
一回到家,安德平就喊陳虹,老婆,來,我給你看樣東西。陳虹正在廚房做飯,讓他等一會兒。安德平進了廚房,一把關掉燃氣灶上藍幽幽的火苗,說,別做了,先給你看樣東西。說完,拉著陳虹來到客廳,從包里拿出一疊紙來,遞給陳虹,說,你看看這個。
是一份土地買賣協(xié)議。
陳虹瞪大眼睛,吃人一樣盯著安德平,問,你不會是買地了吧?安德平微微笑了笑,說,你先看完再說。陳虹忙抓過那協(xié)議看。先看最后一頁。那分明是份復印件,落款的雙方完全是陌生的名字。陳虹舒了一口氣,又翻到第一頁開始看,很潦草地看。雖然看得很匆忙,但大致意思還是明白了,那是一個城市人從一個農民手中私買土地的協(xié)議。因為是私買私賣土地,協(xié)議的后面還附了一個證明,上面按了幾個人的手印,證明這個買賣協(xié)議真實存在。也是復印件。
陳虹看完,莫名其妙地看了安德平一眼,說,你飯都不讓做,火急火燎地把我拉來,就讓我看這個?這個和我有關系嗎?安德平就笑,得意地笑:當然,我也想買塊地。陳虹的眼睛再次瞪起來,像青蛙一樣,向外凸著。陳虹說,你瘋了嗎,買地干什么?你去種地嗎?安德平雙手扶著陳虹的肩膀,說,你前幾天不是問我怎么發(fā)財嗎,現(xiàn)在告訴你吧,我要買地建房。
陳虹說,咱不是有房子住嗎,還建房干什么?安德平又笑,說,等著拆遷。陳虹一臉的迷茫。安德平很豪邁地說,聽我的不會錯。
行情安德平都打聽清楚了。私買農民的土地,偏遠農村,一畝地十萬元,郊區(qū)二十萬元。如果在郊區(qū)買三分地,去掉留路、留間距的地方,建兩層樓房,也可以建三百平方米。按照現(xiàn)在的行情,建一個平方米房子成本只有五百多元。這樣算下來,連買地帶建房,成本也只有二十多萬元?蓪硪坏┎疬w,那補償還原三百平方米的房子價值至少在二百萬元以上。安德平說,這樣,我們可以凈掙一百八十萬,一百八十萬,老婆你說,咱們倆什么時候才能掙一百八十萬?
陳虹也激動起來,抓住安德平的手說,聲音也提高了許多,真的?安德平的兩眼放出明亮亮的光,盯著陳虹說,當然是真的?墒,陳虹的聲音又低落下來,真像你說的那樣,他為什么不自己建房,非要賣給我們呢?該不會有什么圈套吧?
安德平不擔心,一點也不擔心。就像祥瑞酒店那個酒鬼一樣,總會有人自己建不了那么多房子,會賣一部分地;也會有人嫌建房費事,直接把地賣給別人。安德平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盡快找到這種人。
陳虹的臉上又生動起來,問,趙安東家不是有地嗎,干嗎不買他的?說不定還能便宜點。安德平承認,陳虹說的有道理,安德平的第一想法也是買趙安東的地。但他立刻又否定了這種想法。趙安東自己不愿意違法建房,會違法賣地嗎?所以他提都沒提。甚至連買地建房的想法也沒對趙安東說。他不想讓趙安東因此而看不起他,他要在趙安東面前維護自己的形象,雖然,他在趙安東心里到底是個什么形象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但總不會太差吧,他想。
陳虹問,咱沒有任何手續(xù),建房時有人查怎么辦?花點錢唄,安德平說,只要花了錢,城管就睜一只眼閉一眼。我打聽過了,像我們這樣建三百平方的房子,上上下下的打點大約得花五六萬。這樣,咱也能凈賺一百七十多萬。
陳虹說,那還等什么,趕緊買地呀。安德平說,下午我再去郊區(qū)看一下,我已經打聽好了,有個農民有塊地要賣,位置我也看過了,比較理想,只是還沒有見到那農民。希望下午能見到他,早點把地買下來,房子早建好,心里早踏實。那你快點,陳虹說,吃完飯就去。
安德平終于見到了那農民。剛剛商量到正題,手機響了。是副局長孫幼民打來的。電話一接通,孫幼民就質問道,現(xiàn)在都幾點了,你怎么還沒來上班?仿佛高壓水槍里噴射出來的水,語氣很硬也很沖。安德平小心地說,我在外面辦點事,馬上就回去。說完,不敢掛電話,等待著孫幼民的指示。孫幼民沒再說什么,掛上了電話。
安德平是孫幼民的人,大家都這樣說,安德平也這樣認為。事實上,孫幼民對安德平的確很好,在安德平面前,孫幼民總是和顏悅色的。即使安德平說錯了話,甚至做錯了事,他也很少批評一句。在孫幼民面前,安德平也隨意得多,不再是謹小慎微的樣子。但現(xiàn)在,孫幼民突然發(fā)了火,安德平不敢怠慢,讓那農民騎車送了他一程,然后攔了輛出租車,匆匆趕到單位。
安德平沒急著去見孫幼民。安德平先找了個關系較好的同事,一打聽,說是孫幼民在市里挨了批,回來時綠著臉,正見誰熊誰。因為什么呀?安德平問。好像拆遷房子有關,具體怎么回事不清楚,誰敢問呢?同事說完,關切地加了一句,這時候可別往槍口上撞。
安德平想了想,還是去敲孫幼民的門,小心翼翼地。孫幼民的情緒已經好多了。很快,安德平就弄清了,原來,孫幼民有個弟弟,住的地方要開發(fā)了。他有一套房子,要價較高,一直達不成拆遷協(xié)議。今天,市領導找孫幼民談話了,指了兩條路,要么,去做他弟弟的工作,按照規(guī)定標準接受賠償;要么,他的副局長就地免職。孫幼民只好去勸弟弟。弟弟沒等他說完,就說,哥,你知道那樣我得損失多少錢嗎?為了你的一個破局長讓我損失那么多錢,你覺得值得嗎?我這個弟弟呀,怎么就不考慮我的處境?孫幼民說這話時,一臉憤憤不平的樣子,領導也是,我弟弟不愿拆遷,與我有什么關系,憑什么免我的副局長?安德平陪著小心說,就是,這分明是連坐嘛。都什么時候了,還搞這一套?唉,誰讓咱是干部呢,人家能管住咱呀。孫幼民也嘆口氣,說,是呀,我要是一個普通老百姓,領導也拿我沒辦法。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
安德平也不知道。安德平立刻聯(lián)想到了自己。孫幼民是個副處級干部,他弟弟的房子還是合法建筑,組織上都這樣對他。如果自己買地建房,將來拆遷時組織上又會怎么對自己呢?房子不建了?可到嘴的肉又怎么能不吃呢。
祥瑞酒店里,安德平與趙安東對酌。安德平愁眉緊鎖,一杯接一杯地端酒,只是不再像往常那樣滔滔不絕地說話,而是沉默不語。趙安東說,德平,我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說出來,我們商量商量該怎么辦?安德平又倒了一杯酒,舉起杯說,沒事,來,喝酒。說完,一飲而盡。趙安東也端起了杯,卻沒喝,直盯著安德平的眼睛說,德平,咱們兄弟這么多年交情了,你究竟遇到什么難事,連我都不能說嗎?安德平也望著趙安東說,兄弟呀,我在你面前是沒有任何**的,能有什么事不能和你說呢?我是不好意思說,怕說來你會看不起我。怎么會呢,趙安東說,我怎么會看不起你呢?安德平說,我想買地建房,不是為我,是為我爸媽。
安德平的父母住在老家農村。相隔幾百里路,算不上太遠,但安德平一年也不回去一次。父母倒是常來看他,給他送些蔬菜糧食之類的東西,每一次都風塵仆仆,每一次都大包小包。一年總要送上三五回。他與父母之間,就像高高飛翔的風箏,一頭牢牢地牽掛著不肯放手,一頭卻拼命地想掙脫。對安德平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趙安東面前,父母成了他買地建房的最好理由。如果說買地建房是為了拆遷補償,趙安東是不會幫他的,絕對不會。這一點安德平可以肯定。但如果說是為了父母,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所以,安德平就對趙安東說,他想把父母接到身邊來住,一直都想。怎奈家太小,住不下。父母嫌太擠,又怕住一起會給他添麻煩,一直不愿意來。身為人子卻不能在跟前盡孝,不能不說是人生的一大遺憾。安德平還說,他和父母商量了好幾回,父母說倒是答應搬來,只是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他們的想法是,平時能多見幾次面就行。不住一起就得買房子,那得好多錢呢,安德平說他沒錢。再沒錢也得盡孝呀,所以,他就在郊區(qū)看中了一塊地,想買下來自己建房,把父母接過來住。
這些話,安德平說得十分真誠。說到動情處,眼睛竟然濕潤了。此前,安德平多次演練過,但都沒有這一次效果好。說完之后,安德平覺得自己都信了,趙安東一定也會信的。
事實上趙安東也真的信了。他說,按說呢,買地建房不是什么正當行為,但你是為了父母,我理解你。安德平嘆口氣說,可我不能出面去買地,你說該怎么辦呢?趙安東疑惑地望著安德平問,為什么呢?安德平說,你知道,我大小是個副科長,住房情況要登記,自建房也要登記。如果組織上知道我自己私買土地建房,一定會處理我的。那樣,我不但建不成房子,還會背個處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趙安東說,這倒是個難題。安德平倒了滿滿一杯酒,端起,一飲而盡。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爹媽養(yǎng)了我?guī)资,到老了我卻不能在他們面前盡孝,你說活著還有什么勁呀。安德平說,用手擦了擦眼睛。趙安東說,德平,你要是不方便出面的話,我去幫你把地買下來。安德平抓趙安東的手說,兄弟,太謝謝你了。停頓了一下,安德平又說,這事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陳虹的反對是在安德平意料之中的。本來嘛,私買土地建房子,本身就有風險;如果合同上再只有趙安東的名字,萬一趙安東將來不認帳怎么辦?這風險太大了。風險太大的事她是不愿意做的,她寧愿不買地了。
不買地,安德平當然不會同意,不買地拿什么掙錢呀?就好像一個淺水灘,明明里面有條大魚,卻偏偏沒有工具逮,那還不把人急死呀。房子就是工具。所以呀,地一定得買,房子也一定得建,那可都是錢呀。陳虹的擔心是符合常理的,這一點安德平承認,但他一點也不擔心。安德平不擔心,是基于他對趙安東的了解。趙安東不是那樣的人,絕不是。拾金不昧的人,很多;撿一萬元還不昧,天下少有。趙安東就是這天下少有之人,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陳虹卻不這樣想。人都是會變的,那時他拾金不昧,現(xiàn)在就一定還拾金不昧?再說,房子如果建起來,那可遠不止一萬元。他能抵擋一萬元的**,但未必能抵擋住一百萬元的**,萬一他趙安東動了貪念呢。為了避免將來扯皮,還是讓趙安東寫個東西,把情況說明。陳虹覺得只能如此了。安德平點著陳虹的頭說,還是老婆考慮得周到,不過,這事得你說,我是男人,說這種話不合適。
地很快買下來了。過程還算順利,價錢也和預想的差不多。除了和那農民簽了合同,又請了農民的幾個鄰居寫了份證明,證明這樁買賣的真實存在。當然,他們也不白寫證明,辛苦費是要給的。讓安德平略感不痛快的是,居然還要向那農民所在的村里(實際上是幾個村干部)交錢。只有向村里交了錢,村里才默許這樁買賣,否則,村里就會出面干涉。讓安德平更不快的是,村干部們說得很明白,如果上面有人查起來,不能說他們知道;即使你說了,他們也不認帳。反正沒有證據。安德平雖然不痛快,但聽說別人買地也都是如此,還是交了錢。合同上簽的趙安東的名字,單看合同,沒有人知道那是安德平買的地。
那天晚上,安德平讓陳虹炒了幾個菜,邀趙安東到家里小酌,態(tài)度誠懇而熱情。幾個菜,但全都清清爽爽的,讓人食欲大增。一瓶酒,口子窖,老式的玻璃瓶包裝,上面落了一層灰,瓶中的酒泛著一層淡淡的黃色,一看就知道是存放了很多年的老酒。安德平拿起酒瓶,晃了晃,準備開酒。趙安東攔住,拿出一張紙,遞給他說,這是我寫的證明,關于買地的事,你看看行不行,行的話我簽個字,不行我重寫。
安德平隨手把酒瓶遞給趙安東,示意趙安東開酒,自己接過那張紙認真看。陳虹也忙湊過去看。潔白的紙,打印的字,清清楚楚。意思也清楚:趙安東與某村某人簽的買地合同,地是替安德平買的,錢是由安德平出的,與趙安東沒有任何關系。下面的落款還空著。
安德平的嘴角劃過一絲笑,轉瞬即逝。陳虹也笑了,笑得很開心,很嫵媚。陳虹說,還是安東兄弟考慮得周到,就這樣簽個名就行了。我去給你拿筆。陳虹說著,就要起身。安德平瞪了她一眼,瞪得很夸張,很張揚,你說什么呢,我和我兄弟之間還用得著寫這證明?然后沖趙安東說,別聽你嫂子的,簽什么字,我還能信不過你?
趙安東正在打酒,并且終于打開了酒。但手卻被酒瓶蓋劃了一下,鮮血頓時涌了出來。紅紅的,艷艷的。天意,天意啊,趙安東舉起手指說,你說不簽我就不簽了。說得陳虹臉一沉,安德平心一涼。趙安東舉起流血的手指,笑了,笑得很爽朗。笑罷,說,不過,老天給的機會咱不能不用呀,我給你按個手印吧。說完,拿過那張紙,在上面按了個血手印。安德平哈哈大笑了起來,說,兄弟,你現(xiàn)在的樣子太像楊白勞了,你這手印一按,分明是賣給我了。安德平接過那張證明,遞給了陳虹,接著說,你把我兄弟的賣身契收好了,將來需要花錢時,我就把他賣了。說得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表哥上門,如往常一樣,拎著一包禮物。
表哥是陳虹的表哥。
對這個表哥,安德平是熟悉的。陳虹小時候也住農村。母親死得早,父親又不會照顧孩子,特別是不會做飯。他像是和食物有仇似的,無論什么飯菜,都能讓他做得失去原來的味道。陳虹就常常饑一頓飽一頓的。姨媽看陳虹可憐,常常把陳虹接到自己家,像母親一樣照顧陳虹。那時候,陳虹多數(shù)時間是在姨媽家,而不是在自己家。姨媽就是我的親媽,陳虹不只對人這樣說,事實上她也確實是這樣想的。
表哥是姨媽的兒子。表哥對陳虹就更好了。陳虹到姨媽家去,他去接,陳虹回家,他去送。他從不讓陳虹落單,他怕陳虹害怕。村里的孩子欺生,有幾個孩子喜歡欺負陳虹。表哥就和他們打架,雖然明知道打不過他們。打得最兇的那次,表哥被打得鼻青臉腫。表哥發(fā)了狠,從家里拿了一把菜刀,去追那幾個孩子。玩命地追,從村東追到村西,村里追到村外。幾個孩子一邊撒開腳丫子拚命地跑,一邊鬼哭狼嚎似的喊救命。直到有大人抓住他,奪下他的刀。從那以后,村里的孩子沒人再敢欺負陳虹。
長大之后,表哥種了幾年地,又到外面打了幾年工,后來,自己帶了支隊伍給人建房。人員少,設備差,又沒有資質,不能承包工程,只能接點別轉包的小活。更多的是給私人建房子。這期間,表哥沒少來安德平家,每次都不空手。家里有什么體力活,陳虹習慣喊表哥來幫忙。每次,表哥都像接到圣旨一樣,屁顛屁顛地跑來,認認真真干完,從無一句怨言。
表哥進了屋,很隨意地靠在少發(fā)上,說,我聽陳虹說你買了塊地,要蓋房子。你別找人了,我給你蓋吧,不掙你一分錢,你給工人發(fā)工資就行了。安德平的嘴角哆嗦了一下,說,表哥,別聽陳虹瞎胡說,我們沒有買地,也沒打算建房。表哥的身體就僵了,人也坐直了,光亮的臉色立即黯淡下來,像是即將下雨的天空,滿是烏云。表哥說,這個陳虹,怎么凈瞎說。她說你們在郊區(qū)買了地,要蓋房子,還說你們?yōu)榱吮苊饴闊,是讓別人出面買的地。安德平就痛罵起陳虹,當然只是在心里。表面上他依然表現(xiàn)很平靜。他緩緩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茶。腦子卻在飛快的運轉。放下茶杯時,安德平臉上已堆起了笑容,說,陳虹也沒有說錯,讓趙安東幫我買地,這想法確實有過,也和陳虹商量過?哨w安東恰好也想買地建房,我就讓他了。這些我還沒來得及告訴陳虹呢,沒想到她嘴這么快,先和表哥說了。
說話間陳虹回來了,一進門就說,表哥來了。聲音中滿是歡快。安德平沒有歡快的感覺,有的只是慌亂。他使勁地向陳虹使眼色,一邊使眼色一邊說,老婆,原來我們在郊區(qū)看好的那塊地,安東兄弟也看上了,我已經讓給他了。他是我兄弟嘛。陳虹只顧看表哥,沒有注意安德平的眼神,說,咱不是已經付過錢了嗎?這時候,安德平唯一的想法就抽陳虹的大嘴巴,直到把她抽得說不出話來。但他只能忍著,表哥還在呢。他故作平靜地說,咱只是把錢給了安東,不是直接給了人家,安東正準備把錢還給我們呢。你呢,下次嘴可別那么快,今天這是表哥,對咱們非常了解,不會誤會。要是別人,不定怎么想呢。陳虹還想說什么,安德平沖她擺了擺手,說,表哥好容易來一趟,你還不趕緊炒兩個好菜,讓我和表哥喝兩杯。
表哥已經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表哥的臉仿佛熟透的葡萄,黑黑的,隨時能滴下水來。表哥說,不用了,我沒事,就是順便來看一下。我還有事呢,得趕緊走了。陳虹忙拉住表哥的手說,表哥你不能走,在家里吃了飯再走,我還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表哥拍了陳虹的手說,不了,我得趕緊去給人家蓋房子呢,人家催得緊呢。今后,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我走了。表哥說完,回頭剜了安德平一眼,走了。
陳虹慌忙追出去送表哥。
再回到家時,陳虹的臉也黑著,一進門就問,你怎么能騙表哥?安德平也一臉怒容地說,你還好意思問我?咱不是說好了嗎,買地建房這件事,除趙安東之外,對誰都不能說,你怎么能告訴你表哥?陳虹說,我告訴表哥怎么了,表哥是外人嗎?趙安東都能知道,表哥為什么不能知道?安德平說,不是外人也不能說,如果不是要趙安東幫著簽合同,我絕對不會告訴他的。這種事,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風險,你知道嗎?陳虹的眼角流下淚來,說,那也不能騙表哥。我都和他說過了,你還死不承認,還不讓我承認,你說,今后讓我怎么和表哥見面?
那天晚上,陳虹氣得飯也沒吃,就躺在床上睡了。
建房仍然以趙安東的名義。包工不包料,所有建筑材料都自己買,全挑便宜的買。安德平才不考慮房子質量呢,反正是為了拆遷。承包工程的是一個很小的工程隊,但包工頭的能量卻是不小。像這種無證建房的,很多部門都會去查,停工,罰款,沒收建設工具,處罰方式很多,甚至強行拆除。如果你能找到人打招呼呢,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沒有人的話那就是需要表示表示了?傊,建是可以建起來的,只是要費點周折,花點錢。當然,如果你不幸趕到風口浪尖上,也可能真的會被強行拆除掉了。包工頭卻說,上面的各種關系他都熟悉,只要每平方米多加五十元工錢,上面的所有檢查都由他來擺平;只是房子什么時候可以建,什么時候風聲緊需要停工,要由他說了算。安德平覺得這樣蠻好,雖然多花了一萬多元錢,但省了心,于是同意了。房子建建停停,雖然有幾個單位前去檢查過,但有包工頭出面,只是開張?zhí)幜P單了事。幾經波折,房子總算建好了,上下兩層,三百多平米。
新房子就是新房子。雖然所有的材料幾乎都是最便宜的,但看起來仍然很好看。安德平拉著陳虹,一遍一遍地看,一點一點地看,仿佛看他們初生的孩子。末了,安德平抱起陳虹,在屋里轉了三圈,然后說,咱就等著拆遷數(shù)錢吧。陳虹也笑。笑過之后,突然有些傷感地說,這房子要是表哥幫咱蓋的就更好了,表哥可是很久都沒和我們聯(lián)系過了。安德平說,等咱把拆遷補償款拿到手,好好請請表哥,給他多買點東西。陳虹嘆了一口氣說,可我還是怕表哥不肯原諒我們。不會的,表哥不會記咱的仇的,安德平說著笑了起來,他要是真記仇,我就拿成捆的百元大鈔砸他,直砸到他原諒為止。說得陳虹也笑了。
可這房子什么時候能拆遷呢?陳虹問。不會太久的,安德平說,我決定買這塊時就打聽好了,這里很快就要開發(fā)了。但愿越快越好,陳虹說。
越快越好,安德平也在心里說。
都說福無雙至,但對安德平來說,好事卻接二連三地到來。先是有人要租他的房子,而且租金并不算低。趙安東告訴他這消息時,安德平頓時有一種天上掉下餡餅的感覺。他原先并沒想過房子這么容易租出去,那地方還是比較偏僻的?墒牵w安東接下來說,他已經回絕人家了。為什么呀?安德平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你趙安東怎么能說回絕就回絕呢,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一下呢?趙安東說,你不是說那房子是給你爹媽蓋的嗎?安德平想起來了,當時確實這樣說的。但那只是說說而已。安德平想了一下,說,我爹媽說他們身體還很好,暫時不想搬城里來,你幫我聯(lián)系一下那人,把房子租出去吧。趙安東實在不想再問了,可又實在不忍拒絕安德平請求,還是把房子租出去了。房租趙安東終于沒再經手,要了安德平的銀行帳號,讓房客直接打到安德平銀行帳戶上了。安德平算了一下,即使不拆遷,如果能這樣一直租下去,過個十幾年也可以把成本收回來。這房子建得值。
緊接著,安德平的科長調走了,科長的位子暫時空著。孫幼民對安德平說,他已經推薦了安德平當科長,要他好好表現(xiàn)一下。那一段時間,安德平表現(xiàn)的確很積極,工作也很出色。安德平看得出來,不僅副局長孫幼民一如既往地對他好,就連局長也對他表示了好感,有兩次接待應酬還帶了他去。開始,還有人想和安德平競爭科長的位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競爭者似乎意識到了不是安德平的對手,自覺不自覺地放棄了競爭。安德平當科長似乎已經成了鐵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br />
這個時候,安德平建房的地方要開發(fā)了,有個開發(fā)商要在那里建一個國際商城項目。安德平原來以為,房子建好怎么也要過上兩三年才能開發(fā)的,沒想到現(xiàn)在只一年多一點就要開發(fā)了。安德平覺得,老天實在太眷顧自己了。
拆遷說來就來。拆遷公告貼得到處都是。公告上說,實行一比一無償還原,拆你多少房子,就無償還原你多少新房子;不愿意要房子的,采取貨幣補償,價格按該地段商品房的平均價格還原。不過,這說的都是合法建筑,也就是土地使用證、建設工程規(guī)劃許可證、房產證“三證”齊全的。違法建設另有政策,每平方米只補償四百元,不還原房屋。四百元,連成本費都不夠。那一片的房子,大部分都是“三證”全無的違法建筑,業(yè)主自然接受不了。可大家也沒什么激烈的反應,安德平也沒有。畢竟這只是宣傳階段。過去的很多拆遷項目,開始宣傳時也都說違法建設不補償,可后來全都一樣補償。這個國際商城項目,最終也得如此,大家都這樣想。
但不久,他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或許錯了,這次可能真的不一樣了。開始與群眾簽定拆遷協(xié)議了,這說明拆遷已經進入實質性階段,可補償標準仍然沒有變。不僅沒變,拆遷人員還說,對有所有拒不簽協(xié)議的,全部依法進行強拆。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別的地方的違法建設都按合法的補償了,憑什么到我們這里就不行?大家全都接受不了,全都覺得受了委屈,受了欺負。于是,你找我,我找你,互相商量該怎么辦。到市政府集體**去,這是大家一致的決定。
**就得有人,大家決定,每家至少要出一個人,能多去當然更好。**嘛,聲勢越大,給政府施加的壓力也就越大,就越容易達到**的目的。就有人找到趙安東,要他一起去**。大家都認為那房子是趙安東的。趙安東的態(tài)度很堅決,不去。原本以為只是出面幫安德平買塊地,沒想到什么事都要他出面,趙安東已經不勝其煩了。更何況,明明是違法建筑,偏偏要求按合法的補償,沒道理嘛。沒道理的事他趙安東是不愿意干的。你不去怎么行呢,大伙都不同意,我們冒著風險去沖鋒陷陣,你只等著分享勝利的果實,憑什么呀?
房子是你的,要去你去,安德平去勸趙安東時,趙安東這樣說。
安德平怎么能去呢?他正在提拔當科長的關鍵時期,怎么能去**呢?即便沒有當科長的事,他畢竟是國家干部,參與這種集體**,一旦被單位知道,也是會受處分的。可不去一個人,其他人又不同意?磥碇挥凶岅惡缛チ。
陳虹也不愿意去。陳虹是一個要面子的人,到市政府集體**,還要打著標語舉著小旗,她覺得太丟人。丟人的事誰愿意做呢?安德平勸了兩次,陳虹依然不肯去。安德平開始發(fā)火了,是你的面子重要,還是錢重要?如果都不去**,每平方真的只賠四百,你知道咱要損失多少錢嗎?將近兩百萬!兩百萬呀,你一張臉能值那么多?安德平這樣說時,面目有些猙獰。
陳虹還是決定去了,雖然極不情愿。
陳虹從心里還是有些怕安德平的。
不能去**,并非不能去現(xiàn)場。第一次**那天,安德平就去了現(xiàn)場。他沒有靠近**人群,只是遠遠地看著。**的隊伍聲勢浩大,堵住了市政府的大門。前面兩個人打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不給合理補償,堅決不準拆遷。字很大,離很遠依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很多人舉著三角形的小旗子,有的小旗子上也寫著標語。離得太遠,安德平看不清上面寫的什么。
安德平在人群中找到了陳虹。她戴著一個墨鏡,很大;頭發(fā)從前面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發(fā)型與平時反差很大。這都是安德平教她的。可安德平沒有認出她的臉,安德平是從身形上認出的她。這讓安德平很高興。安德平發(fā)現(xiàn),這次**雖然有人組織,但總體來看,秩序還是很混亂。大家嘰嘰喳喳,聲音嘈雜,個個一臉的激憤,且明顯帶著狂躁的情緒,像一個火藥桶,隨時可能爆炸。陳虹躲在人群后面,一言不發(fā),盡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安德平到單位時,幾個同事在議論**的事。安德平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故意問是怎么回事。一個同事就感嘆,現(xiàn)在**的可厲害了,堵住市政府的大門,凡是開小車的,一律不準進出。同事還說,他親眼看到一個市領導,車都開到市政府門前了,又嚇得倒了回去。倒回去很遠,才下車,裝成一般工作人員,步行進了大院。領導就沒點措施,任他們這樣胡來?安德平故意問道。怎么沒有?另一個同事說,市領導一個電話,讓公安人員去把**群眾帶走?赡切**的早有準備,有人就拿出汽油,聲稱如果公安人員敢動他們一手指頭,他就自焚。后來怎么樣了呢?安德平又問。誰知道呢,我等著上班呢,哪有時間看呀。同事說。
怎么樣了呀?安德平偷偷給陳虹打電話問。正如他期待的那樣,市領導頂不住壓力,答應重新研究國際商城項目的拆遷補償辦法。陳虹說,大家說了,領導們可能是敷衍大家,如果達不到目的,過兩天大家還去**。
很快,國際商城項目拆遷補償標準提高了,但與大家的要求相比,差距依然很大。于是大家又開始**,補償標準又提高了一些。再**,補償標準再提高。就這樣,經過幾次**,凡是拆遷公告發(fā)布前建好的所有房屋,都按合法的建筑補償。還是和以前一樣。
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得知這個消息后,安德平對陳虹說,不然我也不敢冒險去建房子。不過,老婆的功勞還是很大的,我是要犒勞的。
國際商城項目的拆遷還是很順利的!叭C”全無的被拆遷戶,好像生怕政府再反悔似的,很快都簽了協(xié)議。只剩下那些“三證”齊全的,覺得自己吃了虧,開始抱團要求提高補償標準。還原房安德平是不要的,名字是趙安東的,誰知道以后會有多少麻煩?還是要錢穩(wěn)妥。
協(xié)議我替你簽好了,過兩天你就可以拿到你要的錢了。趙安東電話對安德平說。安德平覺得,趙安東的語氣里明顯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安德平并不介意,只要能拿到錢就好。咱們去祥瑞酒店,我請你喝酒。安德平樂呵呵地說。
安德平和趙安東幾乎同時到達祥瑞酒店門口。一個在馬路這邊,一個在馬路另一邊?禳c過來呀,安德平招手示意。趙安東也擺了下手,開始過馬路。馬路算不上太寬,那一刻也很空曠?梢馔膺是發(fā)生了。趙安東走到馬路中間時,一輛紅色的轎車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快得像一顆憤怒的子彈。小心!安德平大聲喊道。還是晚了。趙安東已快速彈向空中,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旋即重重的落在地上;秀遍g,安德平覺得那條弧線很優(yōu)美。再看趙安東,身下有一片殷紅正在擴散,鮮艷如玫瑰。紅色轎車已經停了下來,一個年輕人正半蹲在趙安東面前。安德平覺得那年輕人好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只是想不起來。正發(fā)愣之間,那年輕人已鉆進車跑了,安德平仍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片刻之后,安德平跑過去,抱起趙安東,大聲喊著他的名字。趙安東顫抖著抬起手,指向瘋狂的紅色轎車,說,他是李春生的兒子。話完,手垂了下來,眼睛也閉上了。李春生,這個名字安德平感覺很熟悉。是誰呢?
120趕到時,趙安東已經徹底斷了氣。
趙玉蓮,趙安東唯一的女兒,第二天,就和丈夫從千里之外趕了回來。
安德平已經想起了李春生是誰,一個酒鬼,在祥瑞酒店見到的那個酒鬼。肇事者是他的兒子,叫李強。警察已經了解清楚,一夜暴富后,李強立刻買了車,又到駕校報了名學車。前不久他剛被吊銷駕照,沒想到仍然敢開車。
李強還在逃逸。
李春生托人來找趙玉蓮,說愿意賠錢,賠多少錢都行。但必須私了。趙玉蓮只是冷冷地笑。她不肯放過李強。撞的是她爸呀,他已經知道了是她爸,怎么能還不施救呢?趙玉蓮不能容忍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李強必須受到懲罰。
安德平曾試圖勸趙玉蓮,私了吧,能賠不少錢呢?伤f,錢有什么用,能讓我爸活過來?
但李強一直在逃。
安德平其實是很內疚的。他常常想,那天要不是自己非要請他喝酒,趙安東就不會死了。但安德平的自責只是在心里,他對誰都沒說。至于為什么會在現(xiàn)場,安德平說他只是恰好路過那兒。他對所有人都這樣說,包括警察,也包括陳虹。但陳虹還是隱隱感到了什么。因為有一天夜里,安德平說了句夢話,雖然不甚清晰,陳虹還是聽明白了。安德平說的是,我要不是請他去喝酒就好了。第二天早晨,陳虹問安德平,他那句夢話是什么意思,安德平揉揉惺忪的睡眼,說,什么意思也沒有,夢中的事他什么也沒記住。
趙安東的后事辦完后,安德平把趙玉蓮夫妻請到自己家,讓陳虹做了幾個拿手的好菜。在家里請客,安德平是經過反復考慮才決定的。這樣更像一場家宴。安德平就是要營造一種家的氛圍。只要有了家的氛圍,有些話就方便說了。安德平相信,他能做到這一點。畢竟,他和趙安東的關系,趙玉蓮是知道的;趙玉蓮小的時候,安德平還抱過她不少次呢。
應該說,安德平的精心準備是成功的,飯桌上的氣氛一直很融洽。趙玉蓮臉上甚至難得地出現(xiàn)了笑容。安德平不失時機地問,小蓮呀,郊區(qū)房子的事你爸和你說過嗎?趙玉蓮搖頭,搖得安德平渾身發(fā)涼。事實上趙安東確實沒和她說過。前兩天國際商城拆遷辦的同志請她過去,她才知道房子的事。他們說,趙安東曾經給過他們一個帳號,但如果繼續(xù)錢打到那個帳號,她領取時可能會遇到一些麻煩,他們也不想給她增加麻煩,想直接把錢打到她的帳戶上。那一刻,她有些發(fā)蒙,一時之間實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父親什么時候建的房子?這么大的事她怎么會一點也不知道?她一度甚至懷疑,拆遷辦的同志是不是搞錯了,直到拆遷辦把她父親簽的拆遷協(xié)議擺在她面前。她熟悉父親的字,像熟悉父親的人一樣,她一眼就認出那的確是父親簽的字。
安德平覺得自己正在掉下深淵,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掉到底。趙安東沒有把房子的事告訴趙玉蓮,這是他最擔心的事。好在他有心理準備。于是,他開始給趙玉蓮夫妻講故事。故事從祥瑞酒店遇到酒鬼李春生開始,直到趙安東出車禍結束。他講得詳詳細細,他講得繪聲繪色。當然,這里面有適當?shù)碾[瞞,也有適當?shù)亩抛。講得最精彩的地方,莫過于趙安東按手印。他說趙安東非要當著他的面簽字,可他堅決不同意,幾次奪下趙安東的筆,趙安東最后就按了手印。他把與趙安東勝過親兄弟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甚至擠出了兩滴眼淚。趙玉蓮也陪著落了淚。趙玉蓮的丈夫劉欣,一直很冷靜地聽著,什么表情都沒有。趙玉蓮聽完,說,我說呢,蓋房子這么大的事爸爸怎么會瞞我瞞得這么結實,原來是安叔叔的房子。既然是這樣,明天我就和他們說,把錢直接給安叔叔,沒必要再經過我的手,麻煩。這是安德平期待的結果,只是他沒想到趙玉蓮會答應得這么爽快。安德平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一直都很少說話的劉欣突然說了話。劉欣說,安叔叔剛才說到我爸爸寫了證明材料,能不能給我們看一下?安德平早有準備。證明材料已經準備好,而且還有兩份復印件。安德平把原件給他們看了一下,把復印件給了他們。趙玉蓮并沒有接,又把那復印件遞給了安德平,說,明天我就去拆遷辦,讓他們把錢打給你。劉欣拿了一份,認真地折好,放進衣兜里。
夜里,安德平做了個夢,夢見他領到了拆遷補償款。一捆一捆的,全是現(xiàn)金。還有一個大浴盆,里面全是錢幣。他躺在浴盆里,洗錢幣浴。還有錢幣不斷地從頭上落下來,落在他的頭上,身上,癢癢的,麻麻的,讓他全身通暢。有人看他洗澡,很多人,個個眼里都是羨慕。安德平抓起一把鈔票撒向他們,看著他們在那里搶錢,他哈哈大笑。
安德平笑醒了。但這個夢給他帶來的快樂卻沒有結束。直到吃罷早飯,他還一直沉浸在這種快樂中。
精心挑選了幾樣禮品,安德平與陳虹一起去趙安東家看趙玉蓮。出租車快到祥瑞酒店時,對講機里說,祥瑞酒店有人要跳樓,道路暫時不通。司機回頭問安德平,要不要換條路線?安德平正想問這消息真的假的呀,就見迎面來了一出租車,司機搖下玻璃說,前面有人要跳樓,都是看熱鬧的,路堵了,趕緊繞路吧。
這是去趙安東家最近的一條路,一繞道,要多走十多分鐘也不一定能到。安德平因此嘀咕道,倒霉。喜歡看熱鬧的陳虹就說,老公,不如你一個人去,我去看跳樓的。安德平說,正事要緊。陳虹臉上有些不高興,說,說不定她現(xiàn)在不在家呢。陳虹的話提醒了安德平,他忙撥打趙安東家的電話,果然沒人接。陳虹就說,走,我們一起去看跳樓的。安德平看看幾大包禮品,說,你自己去吧,我得把這些送回家去。
安德平還沒到家,陳虹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在電話里激動地說,這里人好多呀,我看到那個要跳樓的人了,正在樓頂上呢。安德平敷衍道,他為什么跳樓呀?陳虹說不知道,我才到跟前,還沒顧上打聽呢。還有警察呢,警察正在勸那人呢。我打聽一下情況再打給你。安德平應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下了出租車,安德平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家走。這時,手機又響了起來。安德平不方便接,就任手機響。手機和他較勁似的,一直響個不停。自動掛斷后,停了幾秒鐘又響起來。如此幾次,安德平終于進了家。拿出手機,果然是陳虹打來的。電話一接通,陳虹立刻大喊道,你趕緊過來吧,我懷疑要跳樓的可能是李春生。安德平一愣,問,你怎么知道的?陳虹說,我剛才向人打聽了,說這個人也是房子拆遷得了一大筆賠償,他的兒子前不久也撞死了人,你說,這世上有那么巧的事么?
看來很有可能是李春生,安德平想,可他為什么要跳樓呢?
陳虹的電話沒有再打過來。安德平打她的電話,也沒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多太吵,沒聽到。
許久之后,陳虹回到家,人有些恍惚。他死了,見到安德平,陳虹說。陳虹說話時,并不看安德平,安德平搞不明白,陳虹是對他說話,還是在喃喃自語。安德平抓住陳虹的胳膊說,是李春生嗎?他為什么要跳樓呀?
陳虹告訴安德平,李春生一夜暴富后,就開始大肆揮霍,還賭博。李強肇事逃逸后,有人對他說,只要他能拿出一大筆錢,就能幫他擺平這件事,不讓李強坐牢。可他的錢早揮霍得差不多了。他就又去賭博。結果他把家底全輸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陳虹說完,緊緊抓住安德平的手說,我突然有點害怕。
安德平拍了拍陳虹的手說,放心吧,我不是李春生。
安德平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打開,只見短信寫道:你好,我是劉欣,你提供的所謂證明材料我已找人咨詢過了,上面沒有我岳父的簽名,只有一個不知是誰按的手印,它不能證明郊區(qū)的房子與你有任何關系。因此,那房屋的拆遷補償款只能給我們,而不能給你。抱歉。
安德平看完,手抖了兩下,手機摔在地上,被摔成幾塊。安德平的心瞬間也碎成幾塊。他呆了一會兒,才彎下腰,拾起手機,重新裝好,開機。還好手機沒有摔壞。他打開那條短信,又仔仔細細地讀了好幾遍,一邊看一邊捶自己的腦袋。
陳虹發(fā)現(xiàn)了安德平的異樣,忙過來問他怎么了。安德平不說話,把手機遞給陳虹。陳虹看完,臉立刻變了顏色,說,那上面有趙安東的手印呢,他想賴掉就能賴掉了?當初我說讓趙安東簽個字,你非要假惺惺地說不讓,現(xiàn)在麻煩了吧。安德平搖了搖頭,說,我哪想到趙安東會出事呢?然后又恨恨地說,趙安東呀趙安東,你就不能晚幾天再死嗎?陳虹問,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
等了一會兒,安德平已經冷靜了下來,他理了理思路,開始打趙玉蓮的手機。手機響了許久,終于有人接了,卻是劉欣接的,張口就說,你還有什么事嗎?安德平愣了一下,問,你能讓小蓮接電話嗎?電話那端說,她不方便接電話,有什么你和我說是一樣的。安德平猶豫了一下,說,我和你爸爸雖非親兄弟,卻比親兄弟還親。對小蓮,我一直是當成自己的女兒來待的。按說,那房子的補償款給你們我也不會心疼的,可是,你說實話,你們相信那房子是你爸爸的嗎?電話那端說,你有證據讓我們不信嗎?安德平冷冷地說,證據我自然有,只是不想為了這事讓咱們兩家傷了和氣。
安德平知道,現(xiàn)在要想要回自己的房子,關鍵是得有證據。證據倒是有一些,比如,買地簽的合同就在他的手中;再如,無論是買地和建房,錢都是從安德平帳戶上轉出去的。安德平找了個律師,問以他目前掌握的證據,能不能打贏官司?律師說難。這個官司最關鍵的證據是怎么證明那個手印是趙安東的;其余都不重要,也不是直接證據,到了法庭上很難被采信。安德平就有了一種只能等死的感覺。仿佛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在水中發(fā)現(xiàn)一塊可以救命的木板,可等拚命抓住木板前時,木塊卻突然變成碎片,根本不能救他的命。
安德平不想等死。趙安東的手指,已經和他的人一樣,化成了一縷青煙。可安德平必須要證明,那份證明材料上的手印的確是趙安東的。為此,他必須找到另一個趙安東生前按下的手印。只有如此?缮夏睦锶フ夷兀
律師說,如果他生前打過官司就好了。安德平就笑了,因為他突然想起,有一年,趙安東的鄰居和人打官司,趙安東作為證人出過庭。那時候還都是筆錄,難免有記錯的時候,如果記錄有需要的修改的地方,當事人要在修改的地方按上手印。安德平決定查看那份記錄,也許上面會有趙安東的手印呢。
法院的記錄當然不是誰想查就查的,但安德平不怕,陳虹有個同學在法院,是一個能夠說上話的人。和陳虹一說,陳虹立刻搖頭,很堅定地搖頭。安德平知道,那同學一直喜歡陳虹,拚命地追求,甚至是糾纏。陳虹卻看不上他,見著他就躲。他不死心,直到陳虹結了婚,仍然纏著陳虹不放。這些安德平都知道。陳虹的心情安德平理解,安德平也不想陳虹見到他。但有什么辦法呢?為了能找到趙安東的手印,只能去求他了呀。陳虹黑著臉,任安德平怎么說,就是不說話。安德平就跪在了陳虹面前。陳虹嘆了一口氣,終于答應了。
那天,陳虹一回到家,就拚命地洗手洗臉。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安德平心里直發(fā)毛,一句也不敢說。直到陳虹洗完了,才小心翼翼地問,東西拿到了?陳虹一句話也沒說,從包里拿出一張紙,扔給安德平,轉身進了臥室,砰地關上門,并且把門從里面鎖上。
那紙如秋天的落葉,蕩悠悠飄落在地上。安德平彎腰撿起來,正是趙安東在法庭上筆錄的復印件,下面還有趙安東的簽名。從頭找到尾,安德平居然沒找到一處修改的地方。自然也就沒有趙安東的手印。安德平盯著那書記員的名字,聲嘶力竭地罵了一句,媽的,記個錯別字也不會嗎?
空缺了很長時間的科長終于任命了,但不是安德平。安德平不明白,自己究竟輸在了什么地方。孫幼民辦公室沒人時,安德平走了進去,關上門,問是怎么回事?孫幼民反問道,你做過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安德平還是想不明白,就只好搖頭。孫幼民說,你和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在郊區(qū)有房子?
安德平的身體哆嗦了一下,他沒想到孫幼民會問這個問題。莫非真有人知道他建房的事?安德平想起一件事。前不久進行房屋登記,安德平當然不會填郊區(qū)的房屋,沒有人知道嘛。但后來有人舉報他,說他還有房屋沒登記。孫幼民代表單位向他了解情況,安德平沒有承認。于是不了了之。這樣看來,沒人有證據。即使有人聽到了什么風聲,那也只是懷疑。懷疑而已。這樣一想,他站直了身子,看著孫幼民說,沒有。
孫幼民嘆了一口氣,說,德平呀,你叫我說你什么好呢?你要是真在郊區(qū)有房子,我反而能理解你,可是……
安德平不明白孫幼民的意思。你自己看吧,孫幼民說著,把一疊照片扔在安德平面前。都是陳虹那天**的照片。陳虹雖然化了裝,躲在人后,但仔細看依然可以認出是她。孫幼民說,你說,既然沒有你的房子,你讓陳虹瞎摻和什么勁呀?現(xiàn)在,有人舉報你組織**,有意制造事端,以表達對黨委政府的不滿。
安德平的大腦瞬間死了機。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該說些什么。
安德平回到家時,陳虹正趴在沙發(fā)上哭泣。安德平心情不好,默默坐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陳虹哭得更厲害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又過了一會兒,陳虹突然坐起來,看著安德平說,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非要蓋房子,還逼著我去**,現(xiàn)在好了吧,錢沒掙到手,還讓我背個處分。
安德平有氣無力地說了句,真的?陳虹瞪著眼睛望著安德平說,你以為拿這事開玩笑好玩嗎?我去**的事讓人知道了,舉報到了我們單位,我的處理決定都掛網上了。我丟人都丟到全國了。陳虹說完,一轉身又趴在沙發(fā)上哭了起來。
安德平必須找到更有力的證據。律師說了,以他目前的證據,很難證明那房子是他的。物證很難找到了,能找到的都已找到了。只有找人證了。對自己的小心謹慎,安德平一向是引以為豪的,但此刻,他痛恨這一點了。如果不是這次過于小心謹慎,他怎么會處處讓趙安東出面,又怎么會造成現(xiàn)在的局面?現(xiàn)在,沒有人知道那房子是他的,他又能找誰作證呢?
安德平想到了表哥。那天以后,表哥再也沒有登過他的門,說明表哥還在生氣,氣自己騙了他。這恰恰說明,表哥知道那地就是他安德平的,表哥根本沒信他的謊言。這是好事。但表哥會給自己作證嗎?如果是以前,安德平敢肯定,表哥一定會的,表哥實在太疼陳虹了?涩F(xiàn)在,表哥生了那么大的氣,還會幫自己嗎?如果讓陳虹去找表哥,表哥應該會答應吧。可陳虹不會去的,安德平了解陳虹,她一定不會去的。自己去找表哥,實在沒有一點把握。何況也太丟人。在表哥面前,安德平一向都是高高在上的,現(xiàn)在低頭去求他,實在太丟人了?捎惺裁崔k法呢,補償款是一定要拿回來的。安德平決定豁出去了。
安德平獨自去看表哥,并且買了禮物。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表哥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來啦,然后就和旁邊的建筑工人說話,仿佛他并不存在。安德平訕訕看著表哥,偶爾陪著小心說一句什么。但表哥并不接他的話茬。安德平就什么也不說了,站在旁邊看著表哥。過了好一會兒,表哥不好意思了,問他,有事?安德平嗯了一聲。
表哥把安德平帶到工棚。安德平放下禮物,尷尬地站在那里,說,是陳虹讓我來的。表哥還是不說話,示意安德平坐下。安德平猶豫了一下,坐下,說,表哥是聰明人,我在郊區(qū)買地蓋房子的事,我知道瞞不住表哥。表哥鼻子里噴出一個哼字,沒有說話。安德平繼續(xù)說,我呢,倒不是有意想瞞表哥,主要是怕你手下那些工人,人多嘴雜,說出去不好。表哥終于肯說話了,表哥說,你的顧慮我理解,可你當時和我明說不行嗎?安德平連忙說,這都怪我,當時腦子進水了,為這事,陳虹可沒少和我生氣,天天讓我來給你道歉;我呢,也早就想來給你陪個不是,可又一直拉不下臉,就一直拖到現(xiàn)在。
表哥的臉色明顯有些緩和了,問,陳虹現(xiàn)在怎么樣?安德平說,她本來是要和一起來看你的,但是身體不舒服。表哥臉上明顯表現(xiàn)出關切的神情,忙問怎么了。安德平說,也沒什么,就是氣的。然后簡略說了房子的事。安德平特別強調,如果沒有人肯為他證明,那么,他和陳虹辛辛苦苦建的房子就白白便宜劉欣了。安德平說,我還好,就怕陳虹氣出個三長兩短來。表哥看著安德平說,說實話,我真不想問你的事,可我又不愿看陳虹受委屈。這件事我可以為你作證。安德平連忙說,謝謝表哥,謝謝表哥!
第二天,安德平接到表哥的電話。表哥說他找過給安德平蓋房子的包工頭了,包工頭曾親耳聽趙安東說過,房子是他替安德平蓋的。那個包工頭和表哥關系不錯,愿意為安德平作證。掛上電話,安德平抬頭看天,陽光從云層的縫隙中鉆出,顯得格外耀眼。
安德平把劉欣和趙玉蓮訴上了法庭。陳虹聽說后,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你要是還能聽進去我說的話,就趕緊去撤訴,那房子咱不要了。安德平突然覺得陳虹陌生起來。他瞪大眼睛望著陳虹說,憑什么不要了,那可是咱辛辛苦苦掙的,能白白便宜了他們?陳虹看也不看安德平一眼,說,那是咱欠趙安東的。安德平問陳虹這話是什么意思,陳虹說你心里明白,你昨天又說夢話了。
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安德平憤怒地想。于是不再理陳虹。
在安德平的強烈要求下,法庭很快開了庭。
趙玉蓮并沒有出庭,據說,那一段時間她一直在外地。陳虹也沒有去。
作為原告,安德平一樣一樣展示了自己所有的物證。然后,表哥開始作證,他拍著**說,他以人格保證地是安德平買的,房子是安德平建的,只是因為安德平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才讓趙安東出面簽的合同。
表哥作證詞的時候,安德平看見陳虹走進了法庭。安德平和陳虹打了個招呼,但陳虹沒有回應。表哥剛一說完,陳虹指著安德平問表哥,是他請你出庭作證的嗎?表哥點了點頭。陳虹說,表哥,你錯了,他告訴你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陳虹轉向法官,繼續(xù)說,他是我的表哥,證詞不可信的。那房子的確是趙安東的,是他應得的,與我和安德平沒有任何關系。這是我的證詞。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愕然地望著陳虹。表哥請來的包工頭拍了拍表哥的肩膀,兩手一攤,作了無奈的姿勢,走出了法庭。
安德平像看著外星人一樣看著陳虹,說,你,你……
陳虹不看安德平,從包里拿出一疊紙來,遞給法官,說,這是我的離婚起訴書,我要和這個人離婚。
安德平抓過離婚起訴書,撕碎,撒向空中。
碎紙如雪花般落下。
酒館,不大,里面擺著幾張桌子。安德平拚命地喝酒,一邊喝酒一邊罵人。他罵陳虹,罵劉欣,也罵趙玉蓮,罵他們不講良心,詛咒他們不得好死。他也罵法官,一個個全瞎了眼,黑白不分,不能給他主持正義。他旁邊的幾張桌子沒有人敢坐。店伙計給他送菜,也是放在桌子上后就匆匆離開。店老板幾次讓伙計趕他離開,伙計不敢,又不能違拗老板,只好上前勸道,先生,您的菜已上完了,您還是少喝點吧。安德平瞪了伙計一眼,說,上完了就繼續(xù)上,什么好上什么。還怕老子不給不成?老子有的是錢。
劉欣就在這時走進了酒館。劉欣徑直走到安德平旁邊的桌子旁,正準備坐下時,看見了安德平。于是劉欣轉身想離開。安德平也發(fā)現(xiàn)了劉欣,大聲喊道,見了老子就跑,是不是你搶占了老子的房子心里有愧呀。劉欣回過頭,說,你不是起訴了嗎,房子是誰的法庭說了算。安德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劉欣的衣領,說,你還老子的房子,你還老子的錢。劉欣推開安德平,安德平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他快速爬起來,大罵了一句,劉欣你個狗日的,你搶了老子的房子,居然還敢打老子,老子和你拚了。說完,他拿起一個啤酒瓶,摔掉瓶底,向劉欣身上捅去。
鮮血,噴涌而出。如西天的殘陽,眩目且凄涼。劉欣倒在地上,閉上了眼睛。
酒館內立刻亂了套。
安德平愣了一下,撒腿跑了出去。
一口氣跑出很遠,確信身后沒有人追,安德平才顧上喘了口氣。抬頭看見一座大橋,一個乞丐正在橋洞棲身?蓱z的乞丐,連個家都沒有,安德平想。隨即又覺得自己更可憐,乞丐還有個橋洞呢,自己能住在哪里呢?這樣想時,他又向那乞丐看了一眼。他突然覺得那乞丐好像在哪兒見過。他仔細想了想,終于想起,那乞丐是李強。肇事逃逸的李強。安德平頓時生出一股恨來,要不是他撞死了趙安東,自己哪會落到這種地步?報警,一定要報警抓他。安德平條件反射般產生這樣的想法,并且拿出了手機。手機關機,還是開庭時關的機,從法庭離開時忘了開機。
打開手機,一條短信蹦了出來。是趙玉蓮發(fā)的,時間顯示是開庭時發(fā)的。內容如下:安叔叔好,爸爸和拆遷辦簽定拆遷協(xié)議時,讓拆遷辦把錢打到一個銀行帳號上,我原以為那個帳號是爸爸的,就去銀行查一下里面是不是有錢,才知道那個帳號是您的。我剛才已經和拆遷辦的人說好了,錢繼續(xù)打到您那個帳號上,請您查收。
安德平盯著那短信,一連看了好幾遍,想,這么說,我的房子還是我的,我的錢還是我的,我現(xiàn)在是有錢人了?
可他不能去取錢,他剛剛捅死了劉欣,警察一定在抓他呢。
安德平又看了橋洞中乞丐樣的李強一眼,想,我就像他這樣逃亡嗎?天啊,我當初為什么要建房呀。
狂風使勁地吹,烏云重重地壓下來,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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