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lián)選編
一臉憔悴的魏玉璽,心里焦焦煳煳的。整個人如同覆了層地膜,周身毛孔無一處是透氣的,老不見汗,只一個勁兒的干熱——整個后背,窒悶又郁燥,像背著熱鏊子。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活著,于是就老想那個死字,想自己會怎樣死,想自己死的時候太陽月亮突然熄滅的樣子,想自己輕飄飄墜入黑淵里的感覺。四下里暑氣蒸騰。他覺得自己,就像小的時候屋檐下母親吊曬的干魚。望著匆匆閃過的車流和人流,望著這座奮斗了十多年的城市,魏玉璽突然感到:在命運和生死面前,他自己竟然一點也不當家。
病了一個多月了,廠里給的終身買斷的幾千塊錢,早已折騰得所剩無幾,可就是查不出病因。不是心悸、失眠,就是噩夢、兇夢,腦殼里仿佛裹了一團蚊蠅,無一刻不在嗡鳴。心率110,鼓槌般不停地敲擊著他。前五百年后五百月的各種圖像,如魔鬼在他眼前蜂擁,癲狂無休的舞蹈,坐臥都令他惴惴不安。37度4,像個擺脫不掉的符咒,就黏在他的身上;每次量體溫他都懷著一絲向好的希望,一個月了,可那溫度計像中了邪,老是37度4。他三番五次地懷疑溫度計出了毛病,可換了幾支新的再量,依舊是37度4。可惡難纏的、擺脫不掉的低燒!他無奈地苦縮著臉皮。
早晨沒出門的時候,妻子楚蕙陰著臉說:“你去看病吧,我把兒子送我媽家去。老是這樣閑著,日子也拖不下去,我得去想辦法找點事做!闭f罷,從大挎包里捏出個牛皮紙信封,“我平時攢的還剩點,再留一千給你吧……”說完,錢就放到了桌子上。
“不要,我不要!你留點吧,我這病,看也沒頭緒!
妻子楚慧矮矮的,白白的,小巧的如美玉般可人,特別是回頭一笑的樣子;在魏玉璽的心里,那是一張他永遠愛戀的面孔。他抓起桌上的錢,連忙說:“小蕙,錢你拿著,留著要緊的時候用吧!”
楚蕙依舊那樣可人地把身子轉(zhuǎn)回來,只是厚厚的近視鏡片里,卻透著兩束冰冷徹骨的白光,她并沒有接丈夫遞回的錢,而是探臂拉起兒子的手,默默地走出門去。
母子倆下樓梯的聲音疲塌而沉悶,像踩在魏玉璽的心上。望著曾經(jīng)很溫馨、很輝煌的兩居室房子,魏玉璽眼里空落落的。他覺得,他努力了許多年,美好的、幸福的、得到的、臨近的、憧憬的,只一瞬間就消散了,而且消散得干干凈。兒子十三歲了,夫妻倆一個被買斷,一個下崗后養(yǎng)老扶中。廠倒了,十余年安穩(wěn)的倚靠沒有了;走過停發(fā)工資的那個月界,頭上就突然壓了座山,處處都要錢,可錢再也沒有了來處。
生物鐘提示魏玉璽:現(xiàn)在是他晨練的時段——從廠區(qū)東邊的鄉(xiāng)野小路上,踏著軟絨絨的草皮,嗅著比氧吧還清新的空氣,跑三公里,顛著矯健的步子,再從廠西門轉(zhuǎn)回來。每回,楚蕙總是笑盈盈地倚在門旁候他。她喜歡看著丈夫高大健碩的身軀,像雄獅一樣跑進來,然后對他說:“溫水接好了,快去洗把臉,吃飯了!”魏玉璽上行政班。中午十一點下班,他不是寫幾筆字,就是聽著楚蕙來自廚房里輕盈的交響,邊吮廚香,邊作會兒畫,飯后再攜本書,躺床上愜意地翻翻,隨后沉進午睡狀態(tài);下午五點以后下班,打辦公室總要抱上他的“寶貝”,邀幾個球友去籃球場,不打到黃昏濡目,絕不收兵。他的精力和體力總那樣的旺盛……
魏玉璽僵硬地用手抹了抹自己無著無落的目光,澀澀地揉了揉眼瞼,感慨地想:那時候從不知道啥是生活的壓力,更不知道活著竟是這么艱難,也更沒有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市醫(yī)院的幾位專家都與他相熟。他們對他的病,已是無計可施,肝脾心肺腎腦,查幾遍了,均都正常,可那低燒就是去不掉,像魔鬼附了體。無計可施就接著給他輸液,輸了一半兒的時候他就受不了了,那針液仿佛就是辣椒水,燒得他周身的血管無一處不霍霍灼疼,連眼球、臉頰都毛紅紅的充了血。實在撐不住的時候,他皺著眉叫來護士,拔了剛輸一半兒的吊瓶。最后,幾位專家和主任一番商量后,出來對他說:“魏廠長,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已盡力了,建議你轉(zhuǎn)院吧!到省里或去上海,再查查!
“再查查?再查查!”他心里嘟囔道,“錢都損當干了,叫我轉(zhuǎn)到哪里去查?”……
迷迷糊糊地,魏玉璽的腳步就停在了洋橋上。洋橋是三清市最雄偉的一座鋼筋水泥大橋,南北向,凌空飛架于藍河之上,跨度近二百米,1954年由前蘇聯(lián)助建。因此,三清市的老城里人都習慣叫它洋橋。魏玉璽把腳踏車扎在橋欄邊的二層臺階上,一步不錯地又站到洋橋中間那個老地方。似乎是一夜間,這座城市就突然變得陌生了,這里的人、事、市場、街道、建筑,好像都與他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可他唯一忘不掉的,只有這座洋橋。這里是他踏入三清市最初的夢幻支點,這兒承載了他太多的向往和青春博弈。魏玉璽抬起頭,茫然西望:依舊是金光燦燦伸向遠方的河道,依舊是夕陽流火里一派繁忙的律動——來來往往的駁船、貨輪,沐浴在剛性的銅紅里,河面被犁得錦浪翻滾,此消彼長的馬達聲均勻地釋放著,由遠及近,再從腳下鳴響過去。十多年前,初來這座城市的時候,這河上跑的還都是些水泥船,而現(xiàn)在全是鐵船了。許多老舊的水泥船,都一排排地廢棄在曲曲凹凹的岸邊,做了船民們固定的家。過去,南岸是埠頭,河坎上瓦了很多很多的陶盆陶罐,大小砂缸,一片片閃著油亮的黑光,貨堆與貨堆區(qū)間,有窄窄的石階,常見有擔水的人晃動其間,拾級上下……如今,兩岸早已改建了整齊劃一的綠化帶,先年的印象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變化真快呀!他木木癡癡地想:真是昨是今非啊,變化誰能擋得住呢,就如腳下穿行的貨輪,一刻也不會停的。
冬卜隆冬哐!冬卜隆冬哐——!一隊穿紅掛綠的人眾打著鑼鼓,有節(jié)奏地躥蹦跳躍著,從橋北蜂擁而來。魏玉璽側(cè)臉看了看,后隊人馬舉著的廣告牌上,是又一家三星級大酒店開業(yè)了。鑼鼓隊擦身而過時,鑼鼓聲轟天動地,響徹云霄,震得魏玉璽和橋面一塊兒顫動。如果是個心情愉快的人,朝氣蓬勃的人,受了這動靜的感染,肯定會亢奮的!魏玉璽想。不是么?自己當初就曾踩著這種聲音,榮登過九霄!
1982年,一個被秋光清洗得晴明純凈的早晨。肉聯(lián)廠宏闊的前廣場上,鑼鼓喧天,彩旗飄舞,所有的道路兩旁,擺滿了品種各異、姿態(tài)萬千的盆菊,赤橙黃綠青藍紫,處處奪人眼眸。場地中央的彩臺上,三十六個紅褲綠褂的美女腰鼓隊員,簇擁著十余位廠領(lǐng)導正翹首以待。場地上,路兩側(cè),草坪上,到處是人頭攢動,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都聚焦在肉聯(lián)廠的大門口。
站在彩臺中間的安五一廠長,抬起左腕看看時間,九點整二十。安廠長一改往日的臃態(tài),今天出奇的講究,穿一身嶄新的毛滌中山裝,是那種很厚重的寶藍色;平常他只穿松軟的敞口布鞋,今天卻穿一雙三接頭黑牛皮鞋,油亮亮的能照出人影;而他的臉,顯然比往日要紅得多,也精神得多。只見他笑吟吟地擺擺手,示意大家靜一靜。東南角的鼓臺子先靜了下來,接著,鼎沸的喧鬧聲也跟著靜下來。安廠長抬手扶了扶話筒,袖管上三粒光鮮的紐扣排列得很好看。他假咳了一聲,接著說:“大家先別激動,都給我安分一會兒!”臺下有個混號大洋馬的女職工,突然很狼客地大聲道:“安廠長,你不激動嗎?打扮的跟新郎樣!”轟——!滿院的人,笑得麥浪一樣東倒西歪!肮,激動!我咋能不激動!”安廠長倆手托著鼓凸下墜的西瓜肚,大笑著說,“我們的寶貝馬上就要到了么!今年,全三清市就分了七個名牌的大學生,我們爭來了四個,一大半兒,咹!可——光——棍(土音:磙)?”“光棍——!”大家齊聲回應,一時間,廣場上歡聲雷動!罢埓蠹胰棠鸵粫䞍,都不要出聲。門口的,給我眼放歡點兒,看咱的車一過鐵路口就大聲喊,有多大勁使多大勁,我聽見了才算數(shù)!”
麥克風里的聲音,顫顫巍巍的還沒抖落凈呢,就見大門口突然的一片騷動,許多人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尖叫道:
“露頭了——!”
“上鐵道口了!……”
“看準嗎?可是咱的車?——”安廠長大喊。
“是——!”
“是的——!”
“沒錯!”
“就是咱的嘎斯5050!。
大門口傳來的各種腔調(diào),雜亂又清楚。只見安五一胳膊一揮,興奮地往東南方向一指,“今兒個給我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擂鼓——!”于是,直徑一米五的牛皮大鼓,轟天動地的捶響了,那狂野的轟鳴,震得人心仿佛都要從胸腔里跳出來。腰鼓隊排成兩排,彩練一樣朝大門口蹁躚起舞,廠長和一幫廠領(lǐng)導們信步走下彩臺,走在兩行腰鼓隊中間,親自去大門口迎接。一晃眼,那輛橄欖綠的嘎斯車就在大門口停下了,四個胸前戴著大紅花的大學生,神情陌生的拘謹著,在一波波歡迎的聲浪里,面紅耳赤地跳下卡車。又矮又胖的老安廠長,緊走幾步,與四位大學生一一握手,最后,他拉著其中一位高大英俊的,看著其他三位大聲說:“歡迎歡迎!歡迎你們到——家——了——!”其他廠領(lǐng)導們都把手高舉著鼓掌,接著就掌聲雷動。
安五一審視著四位大學生,笑瞇瞇地說:“可知道為啥沒拿小車接你們?不知道吧?乖乖,你們可都是狀元!咱也要夸官亮職嘛!敞車能掛標語,游游逛逛,讓整個三清市都知道,我們廠得到了四個寶貝!小平同志說的,科技才是最好的生產(chǎn)力嗎!”……
整個肉聯(lián)廠都鬧翻了天,四位大學生在臺上亮過像以后,老安廠長當場宣布:下午全廠再放假半天。于是,所有的人都歡騰雀躍,喜慶氣氛連周圍的五六個村子都感染了,村民們趕廟會似的,拉扯著,呼喚著,紛紛涌向廣場來看熱鬧。那一天,安五一第一眼就相中了敦厚大氣的魏玉璽。魏玉璽、杜河、陸宏明、管韜,四位大學生簡直就是凱旋的英雄,安五一率領(lǐng)十余位廠領(lǐng)導,像陪中央首長似地簇擁著他們,一同參觀了廠區(qū),檢閱了各個車間的自動化生產(chǎn)流水線,以及肉聯(lián)廠所有的先進家當,并毫不夸耀地向他們介紹說:“我們廠是全國十大肉聯(lián)廠之一;有鐵路專線;有自己的專列;九層樓高的萬噸級冷庫;地處淮北平原,又是全國最大的生豬基地;在全地區(qū),我們職工的福利是最好的!”最后,還真心實意地對他們交底說:“不瞞你們說,就是全廠停工停產(chǎn)五年,我們幾千職工照樣一分不少地發(fā)工資!誰有這樣的實力優(yōu)勢?在這個企業(yè)眾多的大地市,只有咱肉聯(lián)廠,獨領(lǐng)**……”
入廠后第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中午酣暢淋漓地喝了一場酒的四位大學生,相約著初次聚會在宏偉的洋橋上。最令魏玉璽忘不掉的,是那個藍河灣里燒著霞、熏著風、夕輝迷河的傍晚。更使他神往的,是那種凌空俯看的感覺:腳下,河道里紅光四射。
喜歡神侃的陸宏明,喝得兩腮紫紅,壯志豪情滔滔不絕,一番陳述之后總結(jié)道:“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學生,我們絕不給自己丟臉,壞四人幫打倒了,新生的好四劍客到來了,我們第一步,首先征服肉聯(lián)廠,然后,我們四劍客要征服的,就是這座城市——美麗的三清市!”說完,他雙手拍向橋欄,泛著酒光的一雙大眼興奮地作遠眺狀。
白臉管韜,高傲地瞇著他那細長的眼,冷冷地覷著河面以遠的新老城區(qū),他似乎隱約地笑了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魏玉璽長兄一樣地笑笑說:“宏明先別吹,先看看你能不能征服肉聯(lián)廠再說吧!”
笑面虎杜河啪的拍了陸宏明一掌道:“宏明,等你征服肉聯(lián)廠,別忘了,先給我弄條船!”
陸宏明扭過頭來,不解地望著杜河問:“檐雀之志!你又想啥呢?要只船去跑運輸?”
杜河很嘰咕地詼諧道:“別忘了,我可是天定的艄公!”
白臉管韜終于微微的笑了,并且靜靜地說道:“要涉水渡河,要揚帆到彼岸,沒有船,一切都是空談!
宏明一拍腦門:“各位仁兄,乖乖,高見高見!杜河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弄條船,好船!讓你這天降艄公,以最快的速度,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厮透鐐儍旱竭_彼岸!”……
正如他們設(shè)想的那樣,在入駐肉聯(lián)廠的前十年里,四劍客可謂一帆風順——謹思慎行的管韜做了肉廠的大拿:總會計;刁鉆靈通的笑面虎杜河,當上了炙手可熱的銷售科長;就連單純率直的陸宏明,也坐到了工會副主席的位子上;而踏實敦厚的魏玉璽就更不得了了,從車間管理員到副主任,主任,廠長秘書,勞資科長,一路綠燈,直達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在那個政企未分的年代,那可是響當當?shù)母笨h級。
肖禹輝是最后一任廠長,是肉聯(lián)廠倒閉前夕臨時任命的,也是個老實又內(nèi)向而且絕對聽話的人。眼見得已無米下鍋,自己再睡也毫無意義。但他無計又無力,兩眼茫然,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兒去,又去領(lǐng)導誰?只是不想時時面對全廠幾千雙焦灼的目光,天天躲在家里睡覺,等指示,等破產(chǎn)。慢慢的,就混了個“睡覺廠長”的別號。老婆罵他廢物,家里也即將資源耗盡,他真的沒法再睡下去了,也真的急了,就去了廠里,終于想到要召集廠領(lǐng)導和各部門負責人,開個會。
望著比過去空曠了許多的大會議室,肖禹輝蒼白的方臉上,掛拉著苦澀——有勢有門路的領(lǐng)導,基本上都調(diào)走了,剩下的,都是些無助無著又無能的人。肖禹輝本來話就不多,他悶遲了半天才說:“請大家看看怎么辦?這個月已經(jīng)斷頓了,咱一塊酌議酌議,能否想點法子解解急。”與會的二十來個人,大眼瞪著小眼,相互苦笑著,不是搖頭就是嘆氣。過了好長時間,才見銷售科的孫科長猶猶豫豫地說:“肖廠長,我來多兩句嘴,不講遠的,就說咱三清市,能夠著能摸著的就有十幾家公司、門市,欠咱的款累加起來總計三百多萬。特別是:光今年上半年,從我們冷庫最后提走的貨底兒,光白條肉就有五六十噸!遠水不解近渴,外地的咱夠不著,這眼皮子底下的,總該能想想辦法,清清要要也能救救急?”
大家聽罷,一起溫溫吞吞地瞅著肖廠長。肖禹輝思索了一會,慢慢地把目光就落在了魏玉璽的身上,然后說:“魏廠長,我們在座的分分任務,大家都別怕難為,梁山是逼的,咱就死纏爛打地去討一回債。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討債總不犯法!”
說完,他拿目光征詢著魏玉璽。
魏玉璽說:“好,肖廠長你就派任務吧!咱大家都辛苦辛苦,為了全廠幾千號人,也為我們自己。能湊合著,過一天講一天!”
肖廠長說:“咱就死馬當活馬醫(yī)吧!大家舉手都表個態(tài)!
于是,在座的都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肖禹輝似乎敲了一下桌案,算是定倒了!昂谩!”他說,“咱大家就拼搏一回。孫科長,你去調(diào)賬!薄
一輛沒錢修理的皮卡,冒著熏人的夾生煙,踉蹌地向前跑著。魏玉璽坐在駕駛樓內(nèi),跟著那車一塊兒踉蹌。未出廠大門的時候,開車的老德師傅就不好意思地對魏玉璽說:“魏廠長,我這老牛拉破車,實在對不住你!”老德一臉的窘色。魏玉璽說:“這怕啥!到哪講哪。咱走吧!崩系略许n進德,三十年的老司機了,在肉廠,若提韓進德,很少有人知道,但要問起老德,大人小孩,那是無人不曉。老德是個忠厚人,平常話很少,且一說話臉就紅,只會悶頭開他的車。今天給魏廠長開車,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德和全廠幾千職工,人人心里一桿秤:魏廠長:好人!這些年,急難喜喪,不論是誰家,也不論是深更半夜或者冰天雪地,總是魏廠長第一個先到;廠里該管不該管,他都管,哪怕是自己掏腰包。在廠里,誰要說魏玉璽一個不字,隨便哪個工人聽了都要翻臉。所以,老德的車,今天開得老是心里酸酸的。
魏玉璽接手的,是嘉裕食品有限公司的貨賬。嘉裕公司是白面管韜的。五年前,肉廠剛走下坡路的時候,管韜就抓住機會,率先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司。他是肉廠的總會計,對內(nèi)幕很了解,最先預感到大廈將傾,因此,早早地辭了職,很順利的就做成了自己的事業(yè),成了私企老總。
畢竟是輛機動車,出鐵道口,爬順河閘,過分河洲,下順河壩,拐五溜泉,經(jīng)奶奶墳,很快便到了嘉裕公司門前。
陸宏明就站在臺階上,一張赤紅臉,職業(yè)性地笑成一朵花。見魏玉璽下車的腳一著地,他急忙跨下臺階,笑迎著高聲大語地道:“哈,魏廠長,早知你要大駕光臨,我可是望眼欲穿、等你多時了!”
魏玉璽的臉有些兒發(fā)臊,他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憋了幾憋喉頭,才淡淡地一笑說:“就你嘴甜!咋知道我會來?”
陸宏明掯住魏玉璽的雙手說:“看!還絮!連這都不明白?”
“明白啥?”魏玉璽有些詫異地問。
“嘁——別抱著明白裝糊涂了!就肉廠那點事,能瞞住誰?”
看著陸宏明很認真又胸有成竹的樣兒,不像是在開玩笑,魏玉璽大惑不解,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云里霧里。
“請請請!”陸宏明說,“先到我辦公室坐會兒!苯又瑐z人擁著肩走上臺階,一同進了嘉裕公司的大門。
陸宏明的辦公室挺大,清涼涼的吹著空調(diào)風,魏玉璽隨身裹夾的暑熱,瞬間便消散了。陸宏明將魏玉璽拉到前面橫著茶幾的沙發(fā)上坐下了,自己卻繞過去,笑瞇瞇地坐下說:“咱倆對面坐,這樣才是談判的樣子!”“談判?”魏玉璽抬頭愣了愣。“對呀!”陸宏明眼里釋放著一本正經(jīng)的光澤,“你是債主,來要債;我是欠債代表,沒錢。剩下的,不是談判還能是啥?”魏玉璽眨巴眨巴眼,又撓撓頭,好象才開始理出了些頭緒:“宏明,看來我要來追債的事,你們真是早就知道了!”“你以為?!”陸宏明笑看著魏玉璽,“不要說這,你們在廠里所有的事,哪怕是一舉一動,上頭都清清楚楚!
魏玉璽驚詫地瞪著陸宏明,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小冉秘書楚楚動人地走過來,笑吟吟地給他倆端來一套茶盞,早已斟好的碧螺春,清香四溢。“陸經(jīng)理、魏廠長,二位請用茶!”小冉輕探美指招呼道,“魏廠長、陸經(jīng)理,恁倆都甭客氣,有事兒就招呼我!
陸宏明瞅著魏玉璽沉默不語的樣子,連忙應道:“謝謝美女!謝謝!”
小冉并沒介意,徑直走到一個靠窗的辦公桌里面坐下了。
陸宏明說:“來,魏兄,喝茶喝茶,咱邊喝邊談。”
魏玉璽終于鎮(zhèn)定下來,他伸出的手,碰碰那茶碗又松開了,跟著憨憨地笑笑說:“看來你們一切都有準備!我這趟來是不是毫無希望?”
“沒戲!”陸宏明說,“管總說了:要是欠你個人的,隨要隨給;就是不欠,你來借,多少都給你想辦法;只是廠里的賬不行,一分一文都不會給的!
“那為啥?”
“為啥!你還問為啥?到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怪不得管總今兒個特意安排,叫我給你上上課!”
“給我上課?”
“我的神主幺,看來才不給你上上課,這駕暈車,你真要坐到地老天荒了!”
魏玉璽沉默了,他似乎不想再張嘴,只想用耳朵平靜地接收未知;和過去一樣,他喜歡讓出時間,看宏明能說會道的樣子。
可宏明卻不似過去的樣子了,皺著眉頭繃著臉,眼神里還透著幾分焦急。他對著魏玉璽深深地剜了一眼,跟著又搖搖頭,無奈地嘆口氣說:“肉廠都樹倒猢猻散了,你還沉醉不醒嗎?你一點兒都沒考慮過你自己嗎?廠沒了,你明天怎么辦?下個月怎么辦?明年后年,你的后半生都怎么辦?!”
魏玉璽似微微動了動,無著無落地笑笑,那意思好像在說:又能怎么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宏明拿手撩了撩前額,然后向后捋了捋頭發(fā),突然顯出從沒有過的女人氣,過去那種滔滔不絕的英雄氣概再也不見了,他軟塌下眼瞼,沉郁地說:“我說我混蛋、迷糊,你比我還迷糊。想想我們,十年寒窗,學成歸來,又把一生中最寶貴最值錢的十多年都砸給了肉廠,最后都得到了什么?拼得的成果,都被那些碩鼠們盜走了!一場空!你我都是一場空!”
宏明的聲音變了調(diào),像流水突然踅進洞窟那樣哽咽了,接著竟淚汪汪的埋下頭去。
終于聽懂了,只一瞬間,魏玉璽的眼圈也酸了。
“要不是攆著管總?陲埑,我早就該去討飯了!多少錢能買回我們的青春年華?誰又來為我們買單?為我們負責?”宏明把頭埋得更深了,他的話像從褲襠里發(fā)出來的。
魏玉璽無語以對。沉默凝結(jié)了氣氛,令人窒息。他無所適從地端起茶盅,瞪著大眼,木木地看那茶水。
過了好大一會兒,宏明悄悄地拿紙巾沾了沾眼角,緩緩抬起頭來說:“我們四個陰陽八卦圖,一半一半;管韜、杜河都發(fā)達了,是人家明智,你我落到今天這一步,是糊涂,是百分之百的傻屌!”宏明別過頭去,不看魏玉璽,他顯然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和沖動。待情緒平靜下來后,才悠悠地回過臉來,聲音調(diào)得很溫軟地道:“你知道嗎!在杭州駐點的杜河,現(xiàn)在手里資產(chǎn)一千多萬。聽管總說,光**就養(yǎng)了兩三個。你想都不敢想吧?!”
魏玉璽的兩腮像揪汗毛似地哆嗦了一下。接著他直勾勾地看著陸宏明說:“他們的膽都大!……”
陸宏明不屑地擠擠鼻子,呲了魏玉璽一眼。
停了停魏玉璽又說:“馬上要是清查清賬,紀委、公安一介入,咋辦?他們不怕嗎?!”
宏明氣得一拍腦袋,然后指著魏玉璽說:“你!——查——查誰?上頭敢叫查嗎?實話跟你說吧:肉長的虛實賬管總手里都有。這回你明白了吧?那些碩鼠哪個沒有背景?!上頭就等著快點破產(chǎn)了事。”
魏玉璽張著嘴,瞪著眼,擰著眉,好像極不愿意自己聽到了這樣的話。他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似乎這樣就能退回到從前去。
突然,電話鈴響了。只聽小冉曼聲曼語地招呼道:“魏廠長——!請您接電話!”
魏玉璽怔了一怔。陸宏明趕緊拍拍他,跟著又俯他耳邊小聲說:“管韜的電話。你快去接,隨他說啥,你別介意,他就那樣!”
魏玉璽癔癔癥癥地走過去。機械地抓起電話,話筒里管韜的聲音陰陰地傳過來:“玉璽,久等了。不巧得很,我有個會,沒時間見你,改天吧!有啥事你盡管跟宏明說,他全權(quán)代表我。就這,掛了!苯又,電話真就嘟嘟嘟地振起忙音,掛了。
按下電話,小冉就起身,匆匆忙忙地上樓去了。
魏玉璽心里清楚:來這一趟已沒有丁點的希望。不但討債沒希望,就連他自己心中所有想到過的希望,也都被冷水潑滅盡了!在過去許多共處的歲月里,他一直看不慣管韜那副高傲的樣子。不用看,他完全聽得出來,瞇著眼的管韜,單眼皮下的兩道縫,一定是透著冰刃般陰冷的目光,他那張總板著的奸白臉,從來看不上任何人。不再想管韜的事——他打定主意,就靜下心來,跟宏明敘敘話。
回坐到沙發(fā)里,心反而漸漸地釋然了。他問宏明說:“小冉挺靈秀的,是管韜給你辦公室配的秘書嗎?”
宏明的臉微微一紅,趁著沒人,趕緊小聲說:“啥秘書!那是管韜的暗哨,專門監(jiān)督我的一舉一動的。想不到吧?你知道吃人家一口飯有多難?”
魏玉璽笑了,笑得有點難看。
“管韜擱電話里跟你咋說?是不是沒時間見你?”宏明問。
魏玉璽無所謂地點點頭。
宏明說:“他就那熊樣!你別往心里去。”
“唉——”魏玉璽嘆口氣說:“爹死娘嫁人——我們弟兄要散了!大家都要散了!我理解,只能各顧各了……”說罷,魏玉璽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宏明連忙站起,說:“玉璽,你別慌。他就是不見你,也會有個交代。我去看看他咋安排,你少坐一會!”
管韜發(fā)福了,肥厚的背脊沉臥在轉(zhuǎn)椅里,一張寬大的白臉,難得一見地浮上些許笑意,很欣然的樣子。
面對面坐著的小冉,也有了不同的感覺:管總以前總是繃著,臉上除了嚴肅就是冷漠;她覺得管總今天有點奇怪,有人上門來討債,他反而顯得輕松又坦然,還添了些從未有過的隨和。
瞇著細長的眼線,覷著小冉,管韜悠然地打抽屜中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很隨意地放到小冉面前說:“這是兩萬。你讓陸經(jīng)理交給魏玉璽,就說這是我的意思,是給他個人的!”
小冉驚得張著小嘴巴,兩眼像朗星一樣放著藍光:“管總,這也太多了吧。空摾恚脗三千兩千都不得了啦,你咋恁舍得?”
管韜動動肉蠶似的淡眉,撇了小冉一眼,“拿多拿少沒區(qū)別,他一分也不會要的!
“你就恁自信?”小冉遲疑地瞅著管韜,“萬一,我是說萬一,他現(xiàn)在可是正走投無路的時候!”
“沒有萬一。一個政治系修道的愚夫!”管韜又一次奇跡般地笑了,他對著小冉不易察覺地撇撇嘴道!澳隳抢镏,他可是出了名的‘天下第一大規(guī)矩’!”
“也許你們都知己知彼,能像你預料的那樣當然好。但愿他真是個迂腐貨!”小冉仍舊不無擔心地皺著秀眉。
“他豈止是迂腐,簡直就迂腐透頂!落到今天這地步也是必然。”
小冉那一只纖巧的手,愛撫地摩挲著桌面上厚厚的信封。
管韜則從容地抬腕看一眼表,“差不多了!”他說,然后對小冉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你到門口看看,陸經(jīng)理該快上來了!把門閃個縫,他到轉(zhuǎn)臺的時候,你就坐回來!
小冉會意——
登上二樓的轉(zhuǎn)臺,陸宏明突然放慢了腳步,他聽到管總跟小冉正說話,那聲音雖不大,卻很清晰。于是,宏明就站住了。
“交情再厚,也不能拿恁么多,兩萬呀!管總!毙∪降穆曇。
“多啥多?我們兄弟一場,你不會懂!”管韜冷冷地說,然后又自言自語地感嘆道:“他魏玉璽現(xiàn)在要落難了,當官兒的不管了,地方政府把他拋棄了,我能袖手旁觀?……”
“拿個千兒八百的就很夠意思了!”小冉聲兒顫顫的,有些急。
“甭絮!”管韜說,“就按我說的做!去吧。”
宏明聽了,先是一驚,他做夢也沒想到管韜會有如此義舉。突然的心頭一熱,眼淚差點就涌出來。只是愣了一愣,跟著又趕緊轉(zhuǎn)身,躡手躡腳地匆忙下樓。
剛回到沙發(fā)里坐下,還沒來得及向魏玉璽報喜,小冉就輕輕盈盈地走下樓來。很快到了他倆跟前,她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遞給陸宏明說:“陸經(jīng)理,這是管總的意思,他交代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它交給魏廠長,這可是你們之間的一份真情意!呶——!我的任務可是完成了!闭f完,徑自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里坐下了。
陸宏明接信封的手掂了掂,問:“小冉,這是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管總的事我哪敢問,憑感覺,也許是兩萬吧!”小冉不經(jīng)意地說。
宏明不停地向魏玉璽使眼色,下面又暗暗地使勁踢他的腳,然后說:“這可是管總的意思!你無論如何不能拒絕。不然,我不好交差!”說著,硬硬地塞到魏玉璽手里。
魏玉璽一個激靈,慌忙擺著手放到茶幾上說:“別別!這是弄啥?我這算啥?”
“快拿著吧!”宏明一時急得渾身冒汗,又不敢明示,只語無倫次地說:“馬上你肯定有難處,無論改行做啥事,都得要本錢!——就,就算老哥們借給你的!你暫時……”
“這錢我絕對不能要!蔽河癍t話說得斬釘截鐵,“你們把我看成啥人了?!”他本來就不待見管韜的作為,又看不慣這種貓膩,更不屑染指不端行徑。他皺著眉頭瞪了宏明一眼說:“跟你的管總說,我走了,叫他好自為之!闭f罷呼隆站起,甩手就走。
宏明想拉他,但看看小冉,又沒敢伸手。瞅著魏玉璽離去的背影,一時間又急又氣又不能表露。最后,他只能絕望地抓起那信封,快速地遞給小冉,不得不說了聲:“你退給管總吧!我去送送老魏——”
魏玉璽是走著回廠里的。
老德師傅的皮卡,出城過了順河閘,剛拐上“白楊大谷堆”就熄火了。從沒有罵過人的老德,氣得跺著腳,一個勁兒的搓手:“啥狗**破車!心想著:‘可甭壞,可甭壞!弄一弄就到了!@咋弄!這咋弄!”
魏玉璽說:“老德你別急。我先回廠里,讓車隊里想辦法來接你!”
老德紅著臉,連忙把著車門子,不叫魏玉璽下來:“魏廠長,你坐著甭動!”他看看表又說:“七八分鐘,化肥廠的‘大通道’快來了!”
原先,肉聯(lián)廠有三輛大通道、兩輛大巴通勤,化肥廠只一輛。兩個廠子住城里的職工,上下班趕不巧了,那車也是經(jīng)常互趁互坐的。
化肥廠的司機見攔車的是老德師傅,就知道他的車壞了,彼此都很熟悉。于是,魏玉璽就上了化肥廠的“大通道”。
好在化肥廠和肉廠相距不遠,一公里不到,遛遛達達也就到了。
一路上,魏玉璽碰到了不少收破爛的回頭車。最近一段時間,到肉廠收破爛的越來越多,像趕廟會一樣。走著走著,魏玉璽就在一輛三輪邊上停了步子,車上,裝滿了成箱的鐵釘,各種型號的,還有錘子、剪子、鉗子、肉掛和拴豬的鋼鏈,都是锃明瓦亮的,新嶄嶄的,還有大包小包的電料,成盤成盤的各種顏色的漆包線,商標、包裝,完好無損地閃著爍目的彩光。那收破爛的老兄,正站在路邊的豆地里,背對著魏玉璽哆哆嗦嗦地撒尿。
“老哥!這些都是當破爛收的嗎?”魏玉璽很隨意地問。
排完臊,收破爛的灰手土臉地轉(zhuǎn)回來笑笑,說:“唉嗨,比破爛略微貴些,不然,咱看著也有點過意不去。”
“這些可都是肉廠大庫里的東西呀!”
收破爛的拿眼撩了撩魏玉璽,抬腿擰上車座,腰一弓便騎走了。等騎出去約莫十多米遠的地兒,他猛地擰腰回頭道:“廠都完蛋啦!——東西留待庫里,將來還不知是誰的呢!——”
“咋能會這樣?咋能會這樣?”魏玉璽一邊往回走,一邊老是不停地咀嚼著這五個字……
最近這些日子,魏玉璽只要一拐進廠大門,頭就像突然撞了墻,霍地一陣蒙瞪?諘绲那按笤簝(nèi),靜靜的沒有聲息,如果不抬眼,就會覺得這大院內(nèi)沒有人。其實一抬頭就知道,感覺是錯的——大院內(nèi)到處是人,仨一堆倆一撮的,橡樹樁一樣戳著不動。每個人的眼球如鵝卵石一樣呆滯,頭發(fā)奓翅著,都沒了魂魄,就如同一群一群展覽著的人類史跡的標本。每當看到這場景,魏玉璽就會想起小時候見過的、家鄉(xiāng)有一年大旱時的情景:土地龜裂,張著大嘴的地縫,蝗蟲、蛐蛐、蟑螂、地老鼠逍遙肆虐;地面上,本該綠油油勁節(jié)向上的高粱、玉米,都折垂了葉子,像烤煙一樣枯黃地立著,焦灼地期盼著天降甘霖,遲遲不愿死去……
院東側(cè)的籃球場線外,原先闊大的草坪,突然被各式各樣的柵欄割據(jù)成數(shù)百小塊,成了菜地。只有兩三個澆菜的身影在那兒晃動,偶爾弄出點兒水桶的響動來。魏玉璽心里怯怯的,好像這一廠人的現(xiàn)狀都是他造成的似的。他越來越怕見到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就打大門西邊的小路繞過養(yǎng)豬場,踅向西南角車隊的后門。
剛走進車隊的院子,查隊長就從辦公室里跑出來,老遠他就從后窗看見了魏玉璽。“我的老天!”查隊長迎著說,“你咋走著回來了!老德呢?”
“車在‘白楊大谷堆’拋錨了!”魏玉璽說,“查隊長,看看叫誰去辛苦一趟,把車拖回來。”
查隊長本來就是個鞋底子臉,聽了這話,臉就掛拉得更長。他苦笑著拍拍屁股說:“他姐,越渴越給鹽吃!唉,這咋弄?庫里的車基本都停擺了,就大賢的車還有點油。就是……”查隊長欲言又止。
“咋回事?大賢是不是又上別筋了?”魏玉璽關(guān)切地問。
查隊長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正不想惹他呢!罵了一上午了。咋弄呢,他也是心里不痛快!
大賢叫孫廣賢,外號“蹦塌天”,性情耿直,好打抱不平,脾氣又怪骨暴躁!罢l又惹他了?”魏玉璽問。
“還不是那輛‘五十鈴’鬧的!”查隊長說,“咋辦?攆這節(jié)骨眼兒上,我去說,我,我怕他熗火!
魏玉璽笑著擺擺手道:“沒事兒,你們先回屋里說話,我過去說!
“魏廠長,”查隊長說,“有個言差語錯的你甭介意!他要是不去,咱再想辦法!
“嗯!蔽河癍t點點頭。
由于光線的反差太大,走進維修車間的魏玉璽,鎖著眉骨,一時啥也看不見,只聞見機油、柴油、汽油、鋼鐵、橡膠混在一起的膩膩的濃烈氣味。魏玉璽又揉了揉眼,約莫兩分鐘才漸漸恢復視力。他四下里搜索了一會,在墻角的一個爛的淌油的沙發(fā)里,大賢一堆雜物似的臥著。魏玉璽輕輕走過去看:大賢好像是睡著了。也許是罵累了,但愿他的氣出了!魏玉璽想。面前有個沁滿了油的方凳,魏玉璽只扶了一下,就趕緊把垂了半截的屁股又收回來,弓著腰輕輕喊道:“孫老師兒!——”
大賢不耐煩地動了動:“誰?都損當凈了!又準備賣啥?”
“我——魏玉璽,想請你幫個忙!”
“我的個娘吆!”大賢翻身坐起,瞪著牛眼,“魏廠長,你咋到這兒來了?又臟又臭的,走走,快去辦公室!”
魏玉璽說明來意,大賢連遲鈍都沒打,就說好。接著就摘了鑰匙,去開他的“大江淮”。這時,查隊長也走出來,對著大賢的后背喊:“甭忘了帶掛纜!”跟著又說:“好了好了!魏廠長,快進來,你舍福咱坐會兒,敘敘話。以后……唉!”查隊長一動情,那長臉就更像感嘆號。
有關(guān)車隊那輛“五十鈴”,魏玉璽是知道的!奶烨暗南挛,大賢領(lǐng)來一個廣東蠻子,來看那兩“五十鈴”。因原先出了起不大的車禍,車的四只輪胎都損毀了,還有鋼鍋,因沒錢修,就一直廢棄在車隊墻角邊的荒草里。車隊沒經(jīng)費,逼得實在沒法,查隊長就提議:這輛“五十鈴”發(fā)動機還好著呢!擱那兒也是叫雨淋著銹毀。不如看能不能處理點錢,先顧顧急。廣東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很爽快地說:“我給你們一口價:八萬!賣,我馬上來吊走;不賣,走人!”
于是,查隊長就打電話給魏玉璽,魏玉璽又打電話請示肖禹輝。不大會兒,幾個人都到齊了。聽了情況匯報,肖禹輝、魏玉璽都很意外,沒想到小蠻子能出這么高的價。八萬元,足夠車隊運轉(zhuǎn)一陣子。大家既滿意又高興,平常很溫吞的肖廠長,這會兒也不溫吞了,他當即拍板:成交!
就在小蠻子準備交定錢時,小車班的年輕司機明強,突然闖進來,扛著盛氣凌人的臉叫道:“肖廠長,不能買——!”
“為啥?——”肖禹輝轉(zhuǎn)過臉來,不解地問。
明強歪著臉揶揄地斜一眼大家,“不管賣!我說不管就不管。不信就試試!”
大賢叫道:“廠領(lǐng)導都在這,賣不賣領(lǐng)導決定,礙你屁事!”
明強不屑地一撇嘴說:“等著!咱看誰說的算?”
肖禹輝很不高興,他慍怒地瞪一眼明強,心想:你是什么東西?誰也攔不住,這車,今天非賣不可!
就這當兒,車隊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查隊長進去接了電話就喊:“肖廠長,你的電話!
“誰的?”肖禹輝問。
查隊長閉著眼說:“……你,你接吧,找你的!”
肖禹輝進去接過電話,無聲無語地聽了一會,就鐵青著臉走了出來,看了大家一眼后,甩手就氣咻咻地走了。幾個人都瞅著他的背,沒人能發(fā)出聲音。
查隊長的鞋底子臉拉得更長了,他蒙瞪蒙瞪眼,好像立即明白了啥,就趕忙拉著魏玉璽說:“魏廠長,你快去陪陪肖廠長!這里有我,我給客人賠不是!
回到廠部以后,肖禹輝紅著臉,憋得青筋暴突著說:“上頭不讓賣,不但不讓賣,還讓擠出錢馬上修好,該換的換,上頭等用!”
安排交代好,他就讓魏玉璽去抓緊辦,自己則訕訕地又回家去睡覺。
兩天后,那輛五十鈴新嶄嶄的、聲音均勻地被維修部的師傅送回了車庫。然而沒待倆小時,查隊長就接了電話通知。全車隊的人,只能眼巴巴的瞅著,那輛五十鈴被那個叫明強的小司機瀟灑地開走了。
——“今兒個上午,明強頭頂著圣旨回廠入賬,說是那輛五十鈴賣了,兩萬八!魏廠長,你看心可黑?咱光修它就花了一萬七!辈殛犻L看著魏玉璽說,表情比童話劇里的變形木偶還扭曲。
魏玉璽頭有些暈,他拐起胳膊肘,撐著眉骨伏在辦公桌上,重重地吹口惡氣說:“唉,這些人咋沒個夠呢。咳鈴S都這樣了……”
查隊長向前探探身子,頂著魏玉璽的腦袋小聲說:“老伙計!你知道車是誰買的?”
“誰?”
“前任老領(lǐng)導的連襟——”
“咋能會!?”
“都變了,都變了,變得吃人都不吐骨頭了!”
“親手侍弄了多少年的廠子,難道連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
“還講啥情吔!從上到下,誰不撈?你還感覺不到嗎:就說咱三清地區(qū)的魯太守,那就是個土皇帝!賣地、賣單位,他說買啥就買啥,誰不聽,他就換人!沒聽說嗎,他家鄉(xiāng)老泉酒廠的廠長,接他的電話腿打軟,見他的條子,嚇得尿褲子。上梁都歪了,下邊的還能撐。慷几鴮W,都不論套了!……
“照這樣,是撐不長了!”
“撐啥撐!今天你們?nèi)プ穫氖,肖廠長又挨熊了——上頭叫他不要再瞎折騰。說是地區(qū)已經(jīng)做出決定:下星期就宣布‘肉廠破產(chǎn)’!”
當天晚上,魏玉璽回到家就病了!發(fā)燒了!
肉廠的夜,再也沒有了過去的喧鬧,好像又回歸了郊區(qū)或鄉(xiāng)間的那種感覺,越來越安靜了。月亮照常升起,而且又大又圓,清朗朗的。陸宏明躺在吊網(wǎng)上,頭朝西,正仰著臉呆呆地看月亮。網(wǎng)床拴在大路邊的兩棵白楊樹上,貼著網(wǎng)床一把小竹椅,坐著薛茹。
竹椅嘰嘰嘎嘎一陣亂響,“明天咱就搬家進城了,”薛茹說,“這些年老是嫌這里太背,可真要搬了,心里又熱乎拉的!”
陸宏明沒言語,只扭頭朝下瞥一眼住了十好幾年的地方。房子是租的,就在路北的小院里。公路很高,小院很深地沉在下面。
“聽說玉璽病得怪厲害,老發(fā)燒,一個多月了!”
“他那是心病,”陸宏明說,“神仙也治不了!”
“上回見小蕙,她跟我說錢也擺治干了,他也不想治了。她正跟她媽在城里張羅兒子上中學的事,又要給人家站柜臺,也顧不上他!
“家家都一樣,佛難坐,經(jīng)難念。一幫‘老等’,習慣了到月伸手,沒幾個想過攢錢!
“那也不是法兒,老這樣拖下去,玉璽不是要出大事嗎?”
“那沒辦法,他就是想給肉廠殉葬!”
“去——!說啥你?”
“不提他了!”陸宏明說,“越想越窩氣——”
薛茹嘆了口氣,托著腮,挺著圓潤鼓凸的額頭,靜靜地越過陸宏明看路基下面的小院。
一陣不大的風,清清涼涼地拂過去,有楊葉兒翩翩然然落在**上。陸宏明捏起葉梗兒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自嘲地一笑:“想想,我們真是活該!”
“啥活該?你是指啥?”
“智商,我們都是低智商。只能做沉沙!
“有啥辦法呢!這世界本來就是給能人準備的!
“薛茹,還記得咱剛住進老莫大爺這兒的頭幾天嗎?”
“嗯!”薛茹恰巧也是正想著初來肉廠的時光!
“能把你安排進肉廠發(fā)豬款,你知道,當時你叔的面子有多寬?”
“寬吧窄吧,對我又怎樣,照樣改不了命運!
“錯了!是我們大錯特錯了——!”
“錯在哪了?”
“你知道你為啥只干倆月就被調(diào)走了嗎?你知道另外幾個發(fā)豬款的為啥都發(fā)了?咹!”
“我咋知道!”
“唉,多年以后,多年以后!蠢豬啊——!我也是最近聽人透露給我,才明白的——真弱智!”
“宏明,你又聽了啥閑言碎語了?”
“唉——!還是管韜跟杜河,人家就該發(fā)達。他們不講,我到死都活不明白?捎薮?!”
“管韜又講啥了?”
“還記得你被安排發(fā)豬款的頭幾天嗎?”
“咋不記得,早晨一開門,滿院子都是人,弄一兩個星期,煩死了!”
“我的夫人吆,那可都是財神爺呀!”
“財神爺?我知道是財神爺。可財是人家的……”
薛茹的記憶悠悠蕩蕩的就返回到十多年前——剛來肉廠上班的前些日子,宏明跟玉璽、杜河他們天天晚上瘋,所以早晨就睡懶覺。薛茹和宏明租住的是老莫大爺?shù)臇|屋偏房。早起,薛茹開門時被嚇了一跳:院里有幾十個老男人,坐在地上,練蛇一樣彎彎地排到門口,手里都拿著領(lǐng)豬款的票據(jù)。見她開了門,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趕忙站起來,垂手佇立。薛茹驚得瞪著個眼,不知發(fā)生了啥事。打頭的中年人對她謙恭地笑笑說:“薛會計,今兒個頭一回,也不敢太麻煩你!就這二十來個人,你費心,拿本子記記名子票號。豬款幫俺領(lǐng)了,老規(guī)矩,你扣掉百分之十五。
這當兒,房東莫大爺趕巧走進院里,眼神笑瞇瞇地和薛茹碰在一起;他慈和地望著薛茹,很有意思地點點頭。一時間,薛茹的手也抖了,嘴也哆嗦了,臉紅得像要爆裂的石榴。她扭身進屋,卻給自己的腿蹩了個跟頭!罢ε獏!咋弄吔!宏明,宏明,你快起來!”薛茹語無倫次地晃醒宏明,“你快起來去看看,一院子的人,這要叫廠里知道了咋弄吔!”
當宏明弄清了怎么回事后,就大聲呵斥著:“走!走!走!——”跟著就把所有的人都攆出了院子。
房東老莫大爺,剛走到堂屋門檻兒上,回頭看了這一幕,失望地搖了搖頭,然后使勁地跺跺腳,進去了。
打那以后,薛茹和宏明又提心吊膽地驅(qū)趕了十來天,那幫領(lǐng)豬款的才漸漸地絕了跡。
——宏明探手拍了拍薛茹的頭頂說:“你知道每天的豬款為啥只提二百多萬嗎?”
“不知道。”
“肉廠有的是錢!每天只撥二百多萬,這就是學問。販豬的急需回籠資金,而每天發(fā)放的資金又有限,于是,你們就成了令人眼饞的香餑餑。而識相的發(fā)款員,才是領(lǐng)導斂財?shù)暮匣锶恕,F(xiàn)在你明白了吧!”
背著月光的薛茹,于黑暗里偷偷張大了杏眼:“唔——!原來是這么回事!彼髲卮笪虻狞c點頭,“怪不得呢!那時候他們都看我不順眼,相互說話老是小聲耳語,閃閃避避的,揳在他們中間,好像我是個礙事的木塞子。頭兩個月,廠領(lǐng)導三次找我談話,先笑著問我可適應,工作順不順心;生活沒有啥困難了吧?小日子過得挺幸福吧?我還以為是關(guān)心我呢!現(xiàn)在才回想起來:領(lǐng)導的臉一回比一回冷!
“等著你進貢呢!咱卻呆頭呆腦的毫無動靜!
“我說呢!又沒犯錯誤,第三個月的月初,無緣無故地就把我調(diào)去了空罐車間!
“管韜跟我說:除了照顧門面上的二百多萬,另外的一百來萬都被私領(lǐng)代發(fā)。百分之十五就是十五萬,他們跟領(lǐng)導三七開,每個人都做得不露聲色!
“唉呀!嘖嘖,真不敢想。咋能會這樣呢?!誰能想到,我們接受的教育,跟社會實際會相差那么大!”
“其實,當時……老莫大爺心里都清楚!
“那晚兒,我們是才分來的學生,他是賃房戶,又不沾親帶故。他家里還有四個地帶工,清楚他也不敢言聲!
“唉!他那晚兒要是能給咱提個醒……”
“就你?就咱倆?提了醒你敢嗎?”
宏明眨巴眨巴眼,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后自嘲地笑笑說:“唉,這就是命!就是再退回到當初,照樣沒這個膽量。”
“過去了。唉!當初的理想呀抱負呀,都灰飛煙滅了。”
陸宏明不再言語,可心里卻在想:不服氣也沒辦法!前半生只能眼巴巴地捧著,毫無價值地扔在這兒了。
薛茹似乎有些傷感。小竹椅被她磨了半圈,又是一陣吱吱嘎嘎地響,她抬起左臂,伏在陸宏明的右肩上,和他頭抵著頭,一塊兒看月亮。這會兒,風也不動了,周圍突然地就靜下來。
月亮又大又圓,懸在山嶺一樣高高的鐵道口上。不大會兒,只見那月亮晃悠悠地顫了幾顫,就有個人從里面走下來,那人荷把鋤。走近了便認出來,是老莫大爺。
薛茹趕忙歪歪身子站起來說:“喲,俺大爺!你咋這晚才回來?”
老莫大爺緩緩放下鋤,兩只手拄著,用腳底板拱著鋤板上的泥土說:“哎嗨,晚飯吃得早,沒啥事兒,就到廠南里溜溜,薅幾棵豆子回來剝,那兒還有幾分豆地。”
陸宏明手把著網(wǎng)床也坐了起來。
“東西都收拾清了吧?”老莫大爺問。
“沒啥收拾的,窮家破硯的!毖θ阏f,“俺大爺,離開你們,離開這兒,就是有點舍不得!”
“鄉(xiāng)格拉(旮旯)子,這有啥好戀的!進了城,還是好好闖你們的事業(yè)吧!馬上孩子也大了,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崩夏鬆斦f。
“俺大爺,這些年多蒙你照顧了!以后逢年過節(jié),我跟宏明會常來看你們……”薛茹的聲兒有些抖,那淚,骨碌碌地就涌出來。
老莫大爺唉了一聲說:“落到這一步,心里都不痛快。這幾天,我扛個大鋤,老是恁晚回來,也是有點原因的!
“咋?你也有啥事嗎大爺?”
“不是我,是魏廠長!
“魏,玉璽!他出了啥事?”陸宏明瞪著大眼問。
“沒出啥事!崩夏鬆斦f,“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他天天傍黑兒就繞著廠外的圍墻往南去。我怕出啥岔拐,就約了莫六、莫華,俺老哥仨走后邊遠遠地跟著,好幾天了。”
陸宏明沒言語,薛茹問:“可有啥異常嗎?”
“唉——,魏廠長是個好人,好人哪!可人好又有啥用?……今兒個到了南頭,見四下里沒人,就拿腳跺、拿拳頭擂那墻,真怕他有啥閃失。他心里屈呀……”
薛茹急切切看著老莫大爺:“后來呢?”
“還好!”老莫大爺說,“跟前幾天一樣,走東邊轉(zhuǎn)到前門,也就回家了!
陸宏明猛地搧了自己一巴掌,翻身下了網(wǎng)床,趿拉著拖鞋說:“薛茹,走,去看看玉璽!”
“對!崩夏鬆旤c點頭,“你們是好朋友,話是開心的鑰匙,勸勸他,也許會有用,。俊
陸宏明拽起薛茹就往東走。老莫大爺抬抬手說:“等等,恁倆告訴魏廠長,青云區(qū)委門東邊的杏里胡同,有個叫王修正的中醫(yī),那是個名醫(yī)。甭老看西醫(yī),說不定一找他就瞧好了。千萬別忘了!”
“好!——”陸宏明和薛茹邊走邊應著,兩個人的背影子,趟著月光,很快就上了鐵道口,只幾晃,就沉下道口東邊去了。
魏玉璽早早就進了城。向早的天空,跟他的身體一樣不陰不陽,鉛灰色的氣場,顯得沉悶而板結(jié)。寬闊的中州大街上,商鋪大多還沒有開門,行人不多,只見些買早點的,于各胡同口零星地出進。如果僥幸能看好,如果真的不死,魏玉璽想,自己可就要進到這城里來謀生了!干哪一行呢?會干哪一行呢?他無奈地搖搖頭,覺得自己跟初次進城的農(nóng)村打工仔一樣,倆眼一抹黑。還是先看病再說吧。絕望似乎又被壓了下去,向好的念頭再次燃起。過去,他是從不理會中醫(yī)的;中藥又多又麻煩,煎熬配引子,飲用時又苦見效又慢。可今天不同了往時,西醫(yī)已束手無策,他看病也已走得山窮水盡。幸好有宏明他們提醒,他才想到了去看中醫(yī)碰碰運氣,而且蓄了一懷希望,準確地說是渴望。
從小到大,他也曾有過許多發(fā)燒的經(jīng)歷,可每次都是發(fā)發(fā)汗就好了,從沒有啥大不了的。記得汗總是先從胸口窩里沁出來,然后是鬢角,后頸,肋下,接著通身濕透,于一陣酸軟暢快里清涼涼的恢復正常體溫。魏玉璽輕輕站住,微瞇著眼,貪婪地憧憬著那種美妙的感覺。過了一會,他下意識地摸摸鬢角和后腮,依舊是溫蒸干熱,像烤爐的外墻。
市縣合并以后,小市辦公樓就改做了青云區(qū)委。靠區(qū)委東側(cè)是杏里胡同,老中醫(yī)王修正就住胡同內(nèi)第二家,是祖上老宅;小門臉的左邊鑲一個極小的牌子:中醫(yī):王修正。比七寸照片大不了多少。每天早晨,王修正都要到對面街后的青云公園里走上幾圈,然后回到胡同里再站站,跟鄰舍打打招呼,敘敘閑話。臨出門的時候,他就見魏玉璽在胡同里踟躕逗留,而且用探尋的目光看了他。當時沒太介意,半小時后歸來,他在胡同口又碰上了魏玉璽,因此就留意地瞧了幾眼。年輕人長得很規(guī)整,很大氣,也很溫良,只是面部略呈赤皂,恍有內(nèi)外合斜的跡象……估摸著是來看病的。
誰能像自己這樣坐臥不寧呢?睡又睡不著,僥幸迷瞪十分鐘,也是滿神經(jīng)的顛三倒四,翻江倒海,就如狂濤里的舢板。受不了那折磨,就起床進城。到了地方,走進胡同口,又覺得有些冒失,太早,好在門開了。當看見一位干瘦干瘦的老先生從門里走出來,他判斷:這無疑就是王醫(yī)生了。這么早打亂老人的生活規(guī)律,著實不禮貌。他沒有唐突,只細細地觀察了老人:王醫(yī)生已近耄耋,高高的,人雖瘦,卻瘦得悠然,說話走路,一副不緊不急的樣子。
王修正心靜神怡地走進院里,老伴已坐在小桌邊候他。他在門內(nèi)側(cè)的臉盆架上摘了毛巾,凈凈手,然后坐在老伴對面,開始吃早飯。老伴說:“有個年輕人,你看見了?”
“看見了!蓖跣拚f,“扭了半小時了,是來看病的!
“那你咋不請人家進來?”
“不忙,咱慢慢的吃飯,叫他多扭搭一會兒,散散他的躁氣!”
老伴有幾分驚異,她知道他平常從不這樣,就不解地問:“這是為啥?”
王修正把薄薄的上眼皮松松垮垮地垂下去,遮得一雙眼連縫都不見了。他很有意思地微笑著說:“老婆子,天機不可泄露,吃飯,咱吃飯!
這其間,魏玉璽又從王先生門前巡游了一趟。他見兩個老人正沖門坐著吃飯,于是就又訕訕地轉(zhuǎn)回胡同口外的馬路邊,對著胡同里的那個院門,靜靜地立著。
大約又過了半個鐘頭,王修正終于顫顫悠悠地從門里走出來。魏玉璽突然抖一抖精神,開始準備迎上去的問候語。還沒等走近前,就見王先生極慢極慢地揚一揚胳膊,軟聲軟氣地問:“先生是找我的吧!”
魏玉璽趕忙緊了兩步,一手推著車子,呈半鞠躬狀頷頷首回問道:“請問您可是王老先生(醫(yī)生)?”
王先生輕搖干枯的頭頸,幽默地笑笑道:“正是在下!”隨后稍微牽一牽魏玉璽的臂說:“請,人跟自行車一塊進去吧!蔽河癍t瞅瞅門里。
王先生指指過道門里邊的院子說:“門口誤別人的事,院里寬綽,擱個十輛八輛都沒關(guān)系!
“謝謝!”魏玉璽搬起車子,就隨王先生進了院。
魏玉璽扎好車子,正要返回前屋,不想王先生又牽了牽他的袖口,禮讓客人似的說:“請!陪老朽后屋里坐坐!
魏玉璽意外地愣了一愣,撲面而來的隨意和親切,讓他的心久違地寧靜下來。隨王先生走進上首的套間,抬眼四望,有兩壁皆是醫(yī)案和書籍,臨窗的一面,窗下是一張大方幾,兩廂是座椅。
“來吧,就這,隨意坐!蓖跸壬尩。
等王修正坐了,魏玉璽才陪著謙恭地坐下。
“別見外,”王先生說,“就當咱倆是久別的故友,把你的近況說給我聽聽,請務必言盡其詳!
魏玉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點點頭,雙手放在膝上揉了幾揉,然后才慢吞吞地敘述了自己得病的前后過程,最后便說到市醫(yī)院治不好,讓他轉(zhuǎn)院的境遇。王先生聽完,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只慢悠悠地說:“他說治不好,要轉(zhuǎn)院,那是他一家之言,只代表他的看法,代表不了別個。來!彼疽馕河癍t把手遞過來。魏玉璽連忙捋捋袖子,把左手恭敬地平放到方幾上。
王先生把三根干撓鉤似的指頭,輕輕搭在魏玉璽的脈搏上,然后垂下他那兩掛眼簾,漸漸進入魏玉璽的脈息世界。
魏玉璽斂聲斂氣地鎖定心智,集中精力等待著那干癟的嘴唇里發(fā)出的任何聲音。宛似一位當庭的囚犯,忐忑不安地準備接受法官或生或死的判決。
王先生依舊垂著眼簾,嘴唇微微翕動,開始夢囈般地解讀他勘探到的狀況:“脈弦滑,誘因應為精神刺激而肝腑郁結(jié),氣機失暢,肝失調(diào)達,兼之衛(wèi)氣失控,導致內(nèi)外合邪,郁滯難調(diào)……”
魏玉璽悉心靜聽著每一個細微的音符,生怕漏了箴言。只是那些中醫(yī)術(shù)語太過玄妙,令他難以摸清其語義的指向,因此,心里就更加的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王先生終于號完了脈,并努力地向上提了提眼簾,露出難得一見的、寧馨而又安閑的眼神。
魏玉璽想:宣判的時刻到了!
不料,王先生卻撫了撫額頭,然后說:“先生棋下得不錯!”
魏玉璽打個愣怔,半天才回過神來,點點頭道:“會一些。”
“能舍福跟老朽下一盤嗎?”
魏玉璽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憨憨地笑笑說:“好幾年都不下了,怕是手已生疏!
“這才好,手生才能見真性情。你使出最大的定性,盡量找回沒病前的狀態(tài)與我對弈,就一局,完了,我好判定你的病!
魏玉璽莫名其妙地想:這看病跟下棋又有啥關(guān)系呢?然而想歸想,仍舊頷頷首默許。
“舍福,舍福!”王先生趿著鞋立起來,他的動作和語速,總是那樣超乎想像的緩慢而優(yōu)雅,轉(zhuǎn)體和探手,幾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動著,從背后的書架上取了棋盒。
這時,魏玉璽才發(fā)現(xiàn),面前的方幾,原是一面碩大的象棋盤。
楚河漢界,星羅棋布。魏玉璽氣沉丹田,努力地調(diào)定心神,謙恭應戰(zhàn);王先生安然自得,面呈祥和,性如止水。二人布陣攻防,拱卒支炮,驅(qū)馬揮車,一派寧靜的搏殺中,唯獨驅(qū)子有聲。一盤棋,只殺了兩個小時,最終以和局落定。
完了,王先生緩緩悠悠地笑笑,把雙手輕輕合掌,拱了拱說:“手下留情了,真不愧是當年的象棋冠軍!”
“先生你?”魏玉璽驚奇地睜大了雙眼。
“沒啥,同一座城住著,人脈總是互聯(lián)的,就像這周身的血管樣。我要是沒記錯,那是十五年前吧!三清地區(qū)首屆職工象棋大賽!
魏玉璽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又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了!一切都應該過去了——”王先生極柔和極平緩地說,“你的身體機能啊,還不是一般的強大!并且,你沒病。”
……沒。。课河癍t邊走邊苦笑著搖頭,心里狐狐疑疑地想,低燒個把月了,卻說我沒病。但狐疑歸狐疑,心里那份對病情的絕望卻是實實在在的消除了,單從情緒上講,他覺得自己竟難得地平靜了下來。他耳邊清晰地回想著王先生的話:“好了!一切都應該過去了——你沒病!
這句話竟來得那么突然,那么措手不及,仿佛瞬間就束縛了癲狂的病魔。送別的時候,王先生若無其事地笑著說:“你再輸一缸液也好不了!都搞不清病從何處來,病因是啥,何談治?再折騰一個月也無濟于事。你那是——濕熱;ㄉ衔鍓K錢吧,買兩盒藿香正氣液,一次服兩支,一天三次,喝了就好了。好了,明兒個下午甭忘了給我打個電話!”當時,魏玉璽聽得直魔癥。一出杏里胡同,就急急慌慌地去了藥店。
下了單車,推一段上坡,過了鐵道口就是肉聯(lián)廠了。但是,魏玉璽總也忘不了往常的那種感覺。往常,都是坐小車子回家,回廠里,離市里十二公里的路程,也就半根煙的功夫,他從沒留意過;不過,就是騎單車,這點距離,在過去對于他,那也只是小菜一碟?涩F(xiàn)在,下了車子,他覺得,自己連走路的感覺都不對勁了,甚至再也找不對走路的姿勢。十二公里,竟把他折騰得精疲力竭,混混蒙蒙的,渾身僵硬,疲軟又干涸,干涸得就如同燒變了形后被甩出爐的廢瓷器。甭管咋著吧!魏玉璽想,明天下午才是自己最向往的期待。
世上的許多事,總是那么不可思議又難以預料。魏玉璽想,你認為對的,它卻錯了;你認為錯的,它竟是對的。就像自己,昨天還生死未卜,今天就絕處逢生——簡單的就如同王先生在他身上輕點了兩下按鈕, 異常的,立即熄火,正常的,瞬間恢復。一通天荒地老的沉睡之后,到早上八點,他是被通身的大汗給淹醒的。驚喜過望令他翻身躍起——體溫、心率、肌體、情緒,統(tǒng)統(tǒng)恢復正常!并且有種重生后輕松欲飛的快感。于是,連臉都沒顧上洗,就趕緊跑到廠門口的小賣部去,給王先生打電話。
王先生哈哈大笑,說:“好了,去吊兩瓶水消消炎吧!”
捱到第四天,魏玉璽實在等不及了,拔了吊針就提溜兩盒麥乳精,一盒蜂王漿,飛車直奔杏里胡同。這一次,魏玉璽真就有了些恍若隔世、故友重逢的感覺了,甚至有點相見恨晚。
奇怪的是,王先生也有了相同的感覺。以致魏玉璽千恩萬謝之后要走時,王先生竟把他留下了,并且留得不容推辭!皼]啥,”王先生說,“粗茶淡飯,小菜養(yǎng)生。會喝酒呢,就小酌一杯,不會喝,就奉你一杯寡茶。只當陪陪我老頭子,打發(fā)打發(fā)寂寞!”
一股令人舒適的暖流立即灌滿全身,感恩的情愫一波一波潮上來,把鼻翅沖得酸酸的。魏玉璽的眼圈紅了,他忘情地喊了一聲:王叔!從此,不再喊:王先生。
中午吃飯的時候,魏玉璽一改他平常的謹慎與謙遜,盡情地陪王先生喝了兩杯。而王先生呢,就一杯酒的量,只是煙癮極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今天的兩杯酒,使魏玉璽的情感失了控,一個心性縝密,從不喜歡向別人吐露心聲的人,這當兒,卻把自己的境遇跟苦惱,一股腦地都倒給了王先生。
“世事難料!”王先生嘆了口氣,接著試探著問:“玉璽,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魏玉璽搖搖頭,不置可否。
停了一會,王先生說:“學問也好,技藝也罷,都是為了能更好地生活。先解決生存問題,其次才能延伸到性與趣。你是學生出身,肚子里有學問在,這其實應該不難!”
魏玉璽苦苦一笑說:“這一跟頭栽進市井,我才深有體會,面對市場,我那學問,只不過是一堆無用的廢銅爛鐵而已!”
“有廢銅爛鐵就好,一樣出好鋼,只是要煉一煉。”王先生品茶一樣,語調(diào)顯得有滋有味。
魏玉璽沉默不語。
“你知道過去的秀才,為啥前面總冠一個窮字嗎?”
魏玉璽笑笑說:“我還真不知道!”
“其實呀,并非秀才們不懂生存之道,而是秀才的名號給他們攔了許多自我封閉的墻——文人的臉面。”
慢慢抬起頭,魏玉璽漲紅著臉,驚奇地望著王醫(yī)生說:“王叔,你剖析的真精絕,我現(xiàn)在就有這感覺!”
“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改變了這種觀念”王先生幽默地說“不管你是才高八斗,還是目不識丁,一樣讓你平起平坐,一塊兒沖鋒陷陣,生死相依;干啥都行,也啥都能干,面子,等級,門第,一切都摒棄了。想想,那才叫做人的真境界。”
“王叔,這倆月,我心都想化了!實在想不好自己能干啥。”
“再想想,想想你平時喜歡擺弄的,可有啥特長?”
魏玉璽瞇了眼,輕輕搖頭。
“那我聽肉廠的人傳言,稱你為‘鎖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玉璽的臉又一次驚疑地揚起,隨后撓撓頭發(fā):“王叔對肉廠挺熟!”
“有一些了解。你的老莫大爺是我小表弟!
“奧,哎呀!我說……”
王醫(yī)生瞇著眼,很有趣地笑著。
“唉,”魏玉璽說,“說來話長,小時候,我的一個本家二叔,是修鎖鈀鍋的,和我家就隔個院墻。過去的鄉(xiāng)村很寂寞,無聊時,就喜歡到二叔的作坊里玩。接觸的多了,又好擺弄,因此,慢慢地也就通了。沒承想到了廠里就用上了,偌大的肉廠,光庫門就一二百,鑰匙經(jīng)常丟失。我是抓生產(chǎn)的,那時總是想著,盡量為廠里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從當車間主任起,廠里所有的鑰匙都是我配!
“喔!原來是這樣。”王先生用手扶了扶腦殼,停了一會,悠悠緩緩地自語道:“修鎖,應該是個很不錯的營生。投資少,還沒有風險,錢也不少掙。千家萬戶,誰沒有幾把鎖呢?”
“你是說,我可以在這一片兒干配鑰匙?!”
王先生很認真地點點頭說:“跟街道上打打招呼,我想這也不是啥難事。只是,你若要想穩(wěn)妥了,給我個話,我老頭子去給你安排!
魏玉璽的眼神躲躲閃閃的,遲疑了好長時間,才模棱兩可地點點頭。
王先生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只是不露聲色地繼續(xù)說道:“一個人,若是忘了自己,就能成事,而且啥都能干。步子邁開了,坎兒就成了路。若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那可就是一事無成了!”
魏玉璽一邊認同地說是,一邊心神不寧地撫摸著衣兜,借以掩飾自己?擅屯蝗幌肫鹨患聛恚泵纳弦露道锾统鰩讖埊B在一起的單子,然后看看王醫(yī)生,欲言又止。
王醫(yī)生笑了,說:“看看,你們過去那種領(lǐng)導之間的做派,一定要革除,不然,將來咋融入社會。在我這里就別再‘捋著胡子過河——牽須過渡(謙虛過度)了!有啥事盡管說!
“不不,不是,王叔!”魏玉璽連忙應道,“我是想我的事才麻煩過你,又有事,覺得怪不好意思”。
王先生說:“有事就說事,你我之間,以后沒有不好意思這么一說!啥事?請講!”
魏玉璽說:“我家屬卵巢囊腫,很長時間了。這是,最近才復查的病理單子,在我兜里半個多月了。說是太大了,要做手術(shù)。一是她怕做手術(shù),二來經(jīng)濟上也太拮據(jù)。小蕙就想著,托你老給看看,中醫(yī)這塊兒可有啥辦法?”
王醫(yī)生接過單子,帶上花鏡轉(zhuǎn)到亮處瞅了瞅,呦了一聲說:“是不小,趕上雞卵大了。”跟著轉(zhuǎn)回來問:“你愛人喝中藥咋樣?”
“女同志,還可以吧!蔽河癍t說。
“那成!”王先生說,“這等小疾,咋還能輪到動搶動刀的!彪S即,就慢慢地坐到臺案前,捏起筆問:“你愛人的名諱?”
“叫楚蕙”。魏玉璽說。
“耶,好雅道的名字!”
王先生說著,問著,就開了一箋方子:
姓名:楚蕙, 年齡:35歲
打白芥子12克 澤瀉20克 丹皮10克
打桃仁10克 膽星10克 桂枝10克
當歸15克 澤蘭25克 川穹6克
土鱉蟲10克 花粉12克
×7
醫(yī)師:王修正
完了,邊遞給魏玉璽邊說:“要連續(xù)吃七副,一月后才去復查。”
魏玉璽有些微醺地看著王醫(yī)生說:“王叔,這病你真能治好嗎!?”
王醫(yī)生說:“又不是什么大毛病,經(jīng)脈通暢了,不郁不滯,腫塊自消。按我說的做,只要不偷工減料,我保你夫人完好如初!”
“王叔,真的嗎?!”魏玉璽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信嗎?”王醫(yī)生風趣地叉開干枯的手指道:“玉璽,咱倆打個賭,一月后復查,夫人的腫塊要不消失,我把我王修正的牌子改成枉修正;如果痊愈了,你就來這兒安營扎寨,跟我老朽作伴。如何?”
“好好!——”魏玉璽連連點頭,不知是激動還是隨口應承……
這就是人生嗎?轉(zhuǎn)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少年時的起點!魏玉璽眼前,仿佛又看見了三十多年前、挑著擔子走鄉(xiāng)串戶的二叔。我怎么能去修鎖呢!我怎么會是個修鎖的呢?病好了,可生存的煩惱又劈頭蓋腦地壓下來。怎么辦?下一步到底該向那里走?兒子上學,家庭開支,處處都需要錢。自己病了這么長時間,全部的生活壓力,都負重在妻子柔弱的肩上,眼見得小蕙已難為支撐。況且父母年事已高,自己已有六個月沒給鄉(xiāng)下老家送過一分錢了。而自己如今的處境,依然瞞著二老。
走出杏里胡同,魏玉璽抬頭看了看青云區(qū)委的辦公大樓,隱忍在內(nèi)心的羞慚,令他耳蝸鼓脹,熱血輪番灌頂,他被沖撞得面紅耳赤——當初,大學畢業(yè)分配的時候,魏玉璽的檔案,先是被三清縣委搶了去的,弄得他到縣委纏磨了好幾天,才把檔案要回來。而后又神使鬼差地,非要去了肉聯(lián)廠。后來老縣跟小市合并了,老縣委就成了小市市委,再后來,地市合并后,這老縣委,最終成了現(xiàn)在的青云區(qū)委。他凄然地回望一眼青云區(qū)委的樓窗,下意識地想:就是在這里做個科員、哪怕是辦事員也好呀……就在這區(qū)委東側(cè)的胡同口,擺個修鎖攤子么?魏玉璽的腦袋一陣暈眩。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
歌神劉歡,在為下崗的人們傾情賣力地唱著。魏玉璽隨著那歌聲,緩步走上高高的洋橋,找到老地方,站穩(wěn)了,從容地縱身躍下。在人們的驚呼聲里,他的尸體從藍河里被打撈上來,然后送進火葬場,一股青煙之后,世界一如既往!——想到此,魏玉璽手扶橋欄自嘲地一笑。
“魏玉璽——!你站這兒看風景呢?”
是薛茹!魏玉璽迎著她笑笑說:“薛茹你干啥去了?”
“不是造反去了么!”薛茹推著車子,喘著氣,被上橋累得紅頭絳臉地說。
“造啥反?”魏玉璽奇怪地問。
“弄半天你還不知道。吭蹚S幾千人都去了。就在咱廠西邊的那個鐵道口,老頭老婆,大人小孩,鐵路上都坐滿了,堵得水泄不通。攔了兩個多小時,整個京九線都停了。這下鬧大了,連中央都驚動了!”
“唔……”魏玉璽漠然地笑笑。
“你聽說了吧!”薛茹神情凄然地說,“三官兒自殺了。屠宰一車間的,那個好開玩笑的小胖子。”
“三官兒?我知道。為啥?”
“說是拿著廠里買斷的三千塊錢,去南京販光碟,叫蠻子忽悠了——十塊錢一張進了一批好光碟,高高興興地想著回來賺一筆。誰知回到家一看,市場上同樣的碟片,才賣六塊錢一張。他姐跟他媳婦忍不住說他兩句,就割腕自殺了!去的人說,死的很慘……”
魏玉璽下意識地打個激靈,好似三官兒的刀拉的是他的手腕。他定定神,然后岔開話題問:“宏明現(xiàn)在怎么樣?”
“還能咋樣?又下崗了!
“咋回事兒?他不是待管韜那兒干得好好的嗎!”
薛茹不可思議地蹙蹙眉頭,然后抬臉看著魏玉璽說:“你咋啥都不知道?這么大的事,整個三清市都轟動了!”
“你是說管韜的公司出了啥事了嗎?他怎么會出事?!”
“是讓上海人給他策劃壞了,投資八百多萬,結(jié)果砸鍋了。”
“管韜這么精明,怎么會出這漏子!”魏玉璽一臉的不解。
“唉——”薛茹惋惜又無奈地搖搖頭,“要債的貨主把公司都砸了!倉庫也封了。到處都是警察,跟戒嚴的樣!
“啥晚的事兒?”
“有一個星期了!
“管韜怎么樣?”
“卷了百十萬,帶著小冉一塊兒跑了。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宏明呢?”
“關(guān)了兩三天,查清沒他的事,昨天才放出來!”
魏玉璽輕松下來說:“這就好!沒攤上事就好!”
“我也這樣勸宏明,沒咱的事比啥都強。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怎么樣?還好吧!”魏玉璽問。
“找個臨時活,不站柜臺了,在學校給人家看圖書館!
“不錯不錯!”
“哎對了,魏玉璽,你的病可好清了嗎?”
“好了!
“中午甭走了,俺新賃的房子,就住鼓樓北邊一點,水門臺子。”薛茹說,“宏明很郁悶,正好,你倆也該敘敘了!”
魏玉璽想了一下,然后搖搖頭說:“不去了,改天吧!
薛茹有些失落地說:“那,我就回了!”
“回吧!”魏玉璽招招手,算是作別。
薛茹也招招手作別,回身騎上車,順著橋面溜下坡去,一會兒便融進人流里。
魏玉璽返身向北,推著車子,緊鎖著眉頭慢慢地走著。沒了打擾,劉歡的歌聲又漸漸的清晰起來——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的眼神……”
聽著那歌,魏玉璽五味雜陳。他無助地舉臉望望天,心,被劉歡的歌撕扯得凌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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