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淮中篇小說選
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lián)選編
漁人三章  朱東坡
漁人三章 朱東坡 第一章 夜捕(1978)
    天黑了,還去撒么?奶奶問。三怪詭秘地笑笑:奶,吃罷飯沒事兒,抻抻筋,倆鐘頭就回。說罷,三怪背了嘟籠跟撒網,甩著兩條長腿,廖廖地沉進暮色里。

    三怪天性喜歡水,喜歡逮魚。最近又迷上了撒網。三怪特喜歡灌足了勁、把雙臂掄圓、猛轉身、撒網掛著風聲脫手的瞬間,斜覷著撒網圓圓地張開大嘴撲向河面,很愜意,也很享受。常言道無力垂線(釣魚),有力扒旱(撒魚)。扒旱不但要力氣,特別是背、撒的技巧和腳下功夫,不論多陡的河坎兒,兩只腳都要像抓鉤一樣,牢牢地扒在狼坷不平的斜坡上。別看瘦,三怪有勁,十八、九歲正當年,三怪有使不完的勁。午后剛撒了一場,在西南門的轆轤溝。馬玉、合法、孔呆子盤西岸,三怪、爛頭和油擔兒遛東岸,六個人一網套一網,排著往前趕。除三怪是新手外,其余都是扒旱的老手。長長的大溝,兩沿兒的水面生滿了地圖樣花花綠綠的水草,只中間一帶沒水草,也就五六尺寬。雜草下多生些鯽魚、草魚和泥基狗子(泥鰍),像樣的魚很難碰。撒魚的都精明,看誰的網臥得好,掏得巧,按明水的形狀拿捏,引得岸上看景的人嘖嘖稱道。老撒家大多空網少,竄魚、鯽魚、吹火魚,時不時地從網槽里摳出來,塞進背后的嘟籠。三怪經驗少,老是空網多。但三怪心里也明白:遛這一趟網,大家惦記的,都是轆轤彎處的那片明水。每個人都憋著一股勁,期待著搶那最后一網。這之前,要看誰拾網倒腳子手把快,看誰的眼瞄得準。待轟攆完最后一片雜草窩,水下就有幾道暗紋箭一般地射向明水區(qū)。馬玉跟油擔兒出手極快,可腳下卻短了功夫,那網只蓋了尾路;數(shù)爛頭刁巧,嗖得一網,正罩在魚頭上,一領網綱,水下當即泛起兩片大花,爛頭快活地瞇縫著眼蹲下去,只等那魚兒投槽;三怪腿快,搶在最前面,本想攔頭漂亮地蓋一網,哪知心一急,手一滑,網便撒撮了,黑乎乎地擰作一團,窟嗵一聲,大半拉都砸在爛頭的網片上;沉重的撞擊,使反流瞬間簸起爛頭的邊網,只聽轟的一聲,一條大魚順勢竄將出去,一頭扎進三怪的網垛子里。爛頭氣得一屁股坐在溝坎兒上,瞪著牛眼釘三怪,然后失望地垂了網繩。三怪撒了癟網,正羞臊地紅著臉看大家,對岸的合法大叫道:看啥?收網吧,魚待你網里。油擔兒無奈地搖著頭笑:今兒個,俺都是給你攆的!三怪不信。可當網拽出水面,三怪就呆了:一條足有五、六斤的大鯉魚,燦著金黃色誘人的光芒,裹在重重疊疊的網皮里,想動都動不了。岸上的人群都哄笑起來。這叫新筢子肯上!——幾個老扒旱羨慕地議論紛紛,各自嘆著氣,搖著頭,調著侃,分別去清洗自己的撒網。散伙的時候,爛頭突然抓住三怪:哎!半拉橛子,今兒個是十五,老天爺肯定給個好月亮,晚上跟我去北河灣,再斗一拖子!三怪說:好。斗就斗!

    ——三怪走到東街口時,街拐兒電線桿頭,大喇叭正播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社論,聲兒噼噼啦啦的。夜市開了,幾盞臭石(乙炔)燈茲茲地吐著火苗,丸子湯鍋邊圍著人群,混合著綠豆、香油和蒜泥的清香,蒸騰的湯鍋,香氣撓人腸胃地彌漫著。曈曈燈影里,馬宏光的油炸香酥蠶豆瓣,牛肥田的燒雞,老聶的鹵羊肉,一家家拖著熟悉又動聽的腔兒,叫賣如歌!三怪最喜歡吃老聶的鹵羊肉,那蠟紅的醬色,不膻不膩的純正口味,鮮香極致。三怪瞟一眼老聶的肉案,喉結動了動,沒買;兜里沒錢,有錢也舍不得。

    哎,秀才!恁晚了,還背著撒網弄啥去?好友魁五瞪著雙大眼招呼三怪。三怪說找爛頭,下河灣。魁五眼里反著燈火說:明天是逢集,爛頭不出生意?三怪不理會,只擺擺手,沿中街聳聳地往西走下去。爛頭住西街口,有一間磚跟腳的土坷垃小門臉。雖是一丈不到的寬,卻也一門一窗,門小窗更小,就像孩子夢里的童話小屋。爛頭是打吊爐燒餅的,祖?zhèn)。吊爐就立在窗前的土臺子上,像個被放大許多倍的人腦袋,面朝里,黑幽幽地對爛頭的門臉張著大嘴。土墻很厚,窗子就成了一孔很深的洞。三怪把細長的胳臂伸進去咚咚咚地敲,沒人應。三怪接著又敲,依舊沒人應。三怪敲得不耐煩了,就大聲喊爛頭,喊得四鄰都能聽見。呼啦一聲,窗子總算開了,里面黑黢黢的,沒亮兒,啥也看不見。三怪生氣地朝著里面說:你咋弄的,半天沒動靜?里面的爛頭好像溺水嗆了鼻子,哼哼唧唧地說:哎喲,對不起秀才!我跑肚,拉得渾身沒有四兩勁。這咋弄?看來我是去不了了!我不去,你又不敢去,這咋弄?你咋知道我不敢去?三怪問。爛頭依舊哼哼唧唧:別去別去,你千萬別去!我不去,你哪有那個膽?三怪一挺脖子:狗屁,你不去你不去,我非去不管!

    走出西北街的時候,夜天忽地猛一光亮。三怪扭頭瞄一眼,一盤大月亮正從東邊悄悄地爬上房脊,活像個小偷的臉。四下里萬籟俱寂,朦朧迷幻,好像啥都看得見,卻看不真切。不去熊景!三怪邊走邊嘟噥,我就不信邪。

    到北河灣也就里把地,熱天洗澡哪晚上不去?都說河灣里緊,可三怪不怕,不信邪,也不怕鬼。三怪有自己的哲學,這世上根本就沒鬼;許多怪異物象,一旦無能解釋清楚,皆被想象成鬼。三怪是出了名的憨大膽。不過,三怪也掖著心事——上星期,在縣城的新華書店看好一本書:《元散曲簡編》;三怪很癡迷書里的短句,凝練,華麗,經典又奇絕;厚厚的一大本,設計很古典,就是有點貴,兩塊零五分呢。只要看上了,就一定得買!三怪盤算著:一條五斤的鯉魚,能一塊八,還差三毛呢。哪怕今夜再扒上三五毛,那書就到手了。三怪想想就興奮,兩腳生風,渾身都是勁!

    已是深秋時節(jié),收凈了莊稼的原野空曠曠的,月光更顯得肆無忌憚。路兩邊,沿溝的茴草有半人高,側著月光,影影綽綽的生成諸多怪相;——句綠綠、唧離離、吱哇哇,成片成片的蛐蛐、游子和紡織娘,躲在茴草叢里拼命地叫,細聽,整個原野到處都是秋蟲熱鬧的集會,秋夜曲的圍場,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向遠處鋪展著,無盡無休。三怪就喜歡這夜,這月光,就愛聽這空濛又飄忽的天籟之聲。只是初夜時分,露水就很重了,滾落到腳面上,冰涼冰涼的;許多小生靈被驚了吟唱,慌亂地在腳踝邊跳來跳去;趟著厚實的草皮,三怪心里美美地,很受用。三怪打小就格外的心儀自然,他覺得,這世間最神奇的就是水和土;水傾情地滋潤著這大地上的一切所有,而默默不語的土,卻能衍生出千奇百怪的草木,能衍生出歡蹦亂跳的數(shù)不盡的生靈,這其中就包括了自己;而能來這神奇的天地間走一趟,做一回人,就是最幸運的!三怪總這樣想。

    很快,三怪就聞到了那種只有臨近大河才有的濃重的水腥氣息。輕車熟路,繞過馬家樓東邊的小路,三怪拖著長長的影子,弓著腰,出出溜溜地就爬上了河壩。兩嶺黑巍巍的大堤,逶迤地固守著白靈靈一馬平川的西淝河面。伸向西北的上游,烏幽幽的,混沌而深邃;東南朝月的地方是處大彎,明湯湯踅進一片未知的溟濛,那兒就是有名的藏馬灣。欣賞完,三怪把目光收回,河道里靜靜的,就一只渡船孤零于對岸。立在壩頂,挺挺腰,三怪開始琢磨,該從那兒先下手。就從渡口吧,三怪想,這一灣明水旁,灘頭又平緩又得勢,白天,淘糧食、洗菜的多,說不定夜里有大魚過來覓食,就闖個幸運吧。主意已定,三怪直下渡口。分拾好網把,兩腳立定,三怪運足了底氣,雙膀較力,一個大轉體,呼地一聲,那網撒得別提有多圓;也是干網好撒,一丈五的苗子,全部展開。嘩啦一聲,錫腳扣水,四周更顯靜謐,三怪一領網綱,便安穩(wěn)地蹲下了。他挺著網綱繩,準備感受來自網下的那份美妙的悸動?蛇^了一會,三怪很失望:沒動靜。跟預想的不一樣,三怪心頭空落落的,有些悵惘;一邊踟躕著下一網該往哪走,一邊匆忙地收網。渡頭的陂灘很光滑,水下是脂粉狀的細沙,網提上岸的時候異常干凈,連根草秸子都沒有。三怪嘩啦嘩啦地抖抖網槽的水,一晃把,扇形地勻鋪在沙灘上。正準備探身拾網的當口,三怪的臉猛一哆嗦,整個人立時僵在那里,雙眼直勾勾地盯住網的底槽。只見領槽的網腳子突然間都活了,像有了生命的靈物,一個個手牽著手,蛇行著往水里鉆。三怪頭發(fā)一偧,霍地到退一步。這不可能?他想。每遇怪事和大事,他都會提醒自己:冷靜。三怪確實膽大,不信邪,他甩手把網拎到平地上,翻來覆去地抖看,網槽空空,依舊啥也沒有。三怪思忖:莫不是方才擱斜坡上了,自己滑下去的?于是,他又一次把網勻開在平地上,定睛看時,跟上次毫無二致:那些網腳子好像下面都長了腿,出出響,呈三角狀領著網槽向水里鉆。三怪心頭一陣發(fā)怵,趕忙又把網拽到離水四五尺的地方,自己卻松了網把,退出一丈多遠,心想:這回該不會了吧?可就在他回頭看時,那網卻以更快的速度向水里爬去。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瞬間吞噬了三怪,望著深邃莫測的河灣,他的心理防線終于繃斷了——腿下一軟,嗷的一聲,回身就朝大壩上跑。不想,竟忘了退去腕子上的繩套,網繩也就三丈多長,哎喲一聲,三怪被重重地一撴,跪摔在大壩的半坎子上。手腕子拽脫了皮,火辣辣鉆心的疼。豈料這一疼,竟讓他突然回過神來——這網不能丟呀?百十塊錢呢。媽的!我咋會恁膽小?三怪悄悄拿袖頭抹抹腦門上的冷汗,忽隆躍起,瞪圓了眼對著河下大喝:狗日的,有種你就上來!喊完,三怪覺得后背和兩膀一陣陣回了熱,于是開始兇兇地朝壩上大把大把地拽網。只幾把,三怪便見了端倪:離網兩米多長的下方,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左右搖擺著跟了上來。只一愣神的功夫,三怪登時明白過來:那是一只碩大的老鱉,直徑少說也有一尺半。三怪拉著,老鱉往下遁著,反力讓他覺著鱉與網之間掛著根東西。等徹底鬧明白時,三怪鼻子都氣歪了——原來是一截有兩拖長短的鐵絲,一頭有勾,而且是璜一樣扭了幾圈的回龍勾,死死的纏在網槽里,另一頭穿系在后鱉蓋上。待取脫后,三怪框好鐵絲,一只手把鱉拽到面前,抬左腳照準鱉蓋,嘭嘭嘭跺將起來,邊跺還邊喝:叫你嚇我!叫你嚇我!碩大的鱉頭,立時縮進腔內,任憑三怪疾風暴雨,電閃雷鳴……

    撒完氣,三怪啪地搧了自己一掌,搧得眼冒金星。真混賬!這點事就懵了,啥熊道行?!

    待嘟籠上系好鱉,三怪一手提了網,軟塌塌地登上壩頂。興致丟了,力氣也泄了,他無意再撒。卸下家伙,他想坐河壩上定定神。于是就掏根“大鐵橋”,點燃了靜靜地吸。三怪憾憾地想:為什么撒的是個大鱉而不是魚呢!真敗興,誰吃無鱗的魚呢?還不如一只剛出殼的鱉籽子,給牛清火,鱉籽子都能賣五毛錢;這么大的鱉,誰也不會要,除非親手把它宰了拆鱉甲。三怪想,一個碩大的鱉甲,找找鎮(zhèn)上的幾家中藥鋪,興許也能換個塊兒八毛的。

    三怪坐在河壩頂,手貼著嘴唇,肘抵著膝蓋,上下各支成一個三角;又一根“大鐵橋”對著了,煙頭一紅一紅的,裊裊的煙縷映著冰輪寫意。三怪喜歡這境界,喜歡這如練月華下曠蕩空濛的河道,喜歡這令心神無拘無束暢游的無極的夜。

    扔了煙蒂,三怪覺得嘟籠有動靜。扭臉看時,見那鱉正伸長了粗大的頭,兩只小眼睛定定地望他?粗遣恢频暮⿷B(tài),三怪笑了。交流了一會兒,三怪突然嘆口氣說:老王八,你也是在劫難逃,給你一次機會,還是沒逃掉,偏偏來著我的道兒,今兒個,也算咱倆緣分。

    三怪提起大鱉試了試,乖!沒有八斤也有七斤多。三怪摸摸它涼陰陰的大青蓋說:你該是鱉老太了吧!不曾想,那鱉竟然很靈性地應聲抬頭,小眼睛里反著兩粒極小的亮點,神秘又溫順地瞅他。

    就這樣把它背回家?三怪想著,心頭突然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感覺,第一次令他沒有了那種獵獲的喜悅。三怪覺得莫名的別扭,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順理成章,氣氛也不對頭。不知為什么,三怪倏地想起了奶奶,是電影小兵張嘎里的奶奶。在關于電影的記憶里,那是一幅極度無奈的場景:面對屠刀,嘎子奶奶悲愴地怒目昂臉,決絕刑場;全村子的人,個個眼里都閃著無能、無力、無奈而又絕望的眼神;奶奶不該死,因為奶奶是個非常慈祥的老人,按常理所有的人都應尊重她。然而,有人卻非要他死;面對死亡,所有想救奶奶的人都無力回天。因為兇手不是閻王,而是違背常理的日本法西斯。

    三怪下意識地瞟一眼河下,然后瞇了眼側耳靜聽,風不大,河下有細浪低語,刷拉刷拉的。他想,那水下會不會也有許多絕望的眼睛,水族是不是也會哭泣?悠悠地,三怪就想起了老子,想起了那個披著長眉,晃著葫蘆龍拐的南極老壽星;接著,又想了一會莊子。他覺得,這條大河應是隱藏著靈性的,它屬于另一重未知的世界。那世界里一定也有許多的靈物,而靈物是不該禍害的!

    想著想著,三怪情緒的潮汐就順溜了,心場里又回復了屬于自己的那份溫馨和美好。他輕輕地調過鱉屁股,就著月光,愛憐地擰開了鐵絲扣。跟著蹲下身,輕輕拂去鱉蓋上的泥土,把鱉頭轉向河下,意味深長地拍拍它說:老王八,咱還是各回各家吧!今兒個啥也沒干成,大跑小跑,就是專門來給你解套的……

    三怪蹲著,老鱉趴著,過了好長時間那鱉才輕輕地動了一下。三怪腿蹲得酸了,只好坐下等。起先,大鱉只是試探著怯怯地挪了兩步,然后才極慢極慢地朝河下爬去。三怪定定地看著。說來也怪,爬下大半拉河坡時,大鱉卻出人意料的再次停下來,高昂著頭,很費勁地扭回來看三怪;三怪覺得心頭一動,隨后揚揚手說:伙計,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去吧——!

    此時,正皓月凌空,灣里清輝如瀉,明朗朗渾然一色的浩渺。

    三怪想,他這樣做,別人不會懂,也許只有他自己明白。至于買書的事,也不在乎這幾天,就等等再說吧!
漁人三章 朱東坡 第二章 授徒(1979)
    自打上午有人捎信來,說老四的腿被搶碰了,三怪就在心里盤算著,該咋去看他。老四是三怪的師弟,天津四大魔(術)老雷雁云的小兒子。老四一家,是文革中避亂自愿下放安徽淮北的。老四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與三怪摽一塊兒都扔在了黃石鼓鎮(zhèn)。倆人數(shù)著日頭一起長大,理不清的廝磨和共有的記憶,使二人情同手足。十多年里,這個來自遠方的家族,令三怪受益匪淺,源自大都市的生活方式,幽默風趣的藝術家庭的氛圍,嬉笑怒罵中,兩位老藝人為人處世的微妙情感,早已把三怪的細胞熏染得不再是原生態(tài)。去年老四一家搬走了,去了盤龍鎮(zhèn)——因那兒靠火車站,出門演出、搭班子走穴,圖個方便。吃罷午飯,娘跟到后院,遞上一大卷錢說:看病人要花兩個,別問你爹要,我這還有五塊錢,都拿上吧!三怪說不要,有辦法。娘問啥辦法?三怪擠擠鼻子,神秘兮兮地朝娘笑:你忘了,我可是釣魚王。黑魚療傷不是最好的么!

    漁具就在褂兜里揣著,大大小小,隨手能摸出好幾副。鉤是用十號到十四號舊自行車輻條做的,燒紅,折型,剁倒刺,淬火,三怪無不在行。家里唯一缺的就是粗釣竿。因黑魚異常兇猛,釣竿沒有雞卵粗是不行的。每回釣黑魚,三怪都是到東街的遠門子大姑家借,大姑父是開木料行的。出了門,三怪直奔東街。街上人很稀,是背集;一街兩廂的門窗里,稀里嘩啦的,盡是搓麻將的聲音。三怪想,要是大姑在家就好了,那是個很慈祥的老太太,院里的竹垛上他可以隨意挑;若是大姑不在,就很麻煩,大姑父是個嘰咕刁鉆的小老頭兒,人長得又黑又矮,兩只小眼睛象射釘槍,隨處瞄準,生怕別人偷了他的東西。俗話說怕啥碰啥,大姑真就不在,應聲的是大姑父。三怪硬著頭皮走進院里,院里很熱鬧,差了兩場麻將。大姑父邊羅麻將邊扭過頭,目光聚在他臉上,陰陽怪氣地問:喲,大龍侄!又是啥公干?三怪說:借棵竹竿釣黑魚。大姑父神情一頓,立時掉下臉來。兩桌打牌的都哄笑起來,有人突然大聲道:是釣黑魚精吧!三怪陡然記起,黑魚精正是大姑父的綽號,他忘了那個茬。沒有你管用的!大姑父黑著臉說。就那垛上的粗打竹,我用過就給你送來。不管,那都是扎好的,不能松捆。就用用,回來給你拎條魚!我不吃魚,扎嘴!要是別人,借不到也只好離去;可三怪不同,越辦不成的事越較勁。他兩腳立定,雙手叉腰,就立在大姑父背后磨蹭,心想:我看你這麻將咋打?那黑魚精又豈是常人,小眼睛一轉便有了主意:街屋靠房箔子跟前有棵大竹竿,專給你預備的,趕緊拿走吧。三怪遲疑了片刻,但還是去了街屋?匆娔强弥窀蜁r,三怪頭都大了,那分明是根粗大的杠子。別說杠子,就是大炮我今個都扛!三怪上了別筋,一邊大聲說著,一邊真就扛了那跟杠子,出了門,一漫正東走下去。

    過了娘娘廟就是街的盡頭。廟東北流過一彎僻靜的大溝,兩岸綠森森的蘆葦生得又厚又密。三怪側耳聽聽,大彎處的蛙聲最稠。于是便放下竹杠,扒開葦叢鉆了進去。下到水邊,他摘下褲帶上的鑰匙串兒,抖出小半截鋼鋸條,熟練地鋸下一根胖壯的葦子,剝了焦皮,隨手摸一把極小的竄魚鉤拴上,然后將備好的麻葉撕下一片,捻成疙瘩掛鉤上,開始釣青蛙。正搜索目標的當口,忽覺背后悉悉索索的響,三怪喜歡獨行,最怕別人添亂,很不耐煩地回頭問:誰?葦叢慢慢分開一條縫,露出半張白生生的胖臉,是來福。三怪平時就喜歡來福,正要發(fā)火的一張臉又無奈地變了回去:不在老黑那看打麻將,你咋非攆來?來福不好意思的揪著耳朵,怯怯地看著三怪說:哥,我想學!你不管學,三怪說,你沒挺性。狗狗狗、屁,釣、釣魚還要啥挺性!來福有些生氣,你你是不想教。不是不想教,你人太厚道,又好說話,我怕你守不住規(guī)矩。啥規(guī)矩你說,我管管發(fā)毒誓!三怪沉默了一會,極為犯難地看著來福的眼。來福急了:俺哥,你你你咋說我、我咋做,保證守規(guī)矩,不然,叫天打打五雷轟!好了好了。三怪連忙制止來福,又在他前胸搡了一拳說:我去看老四,今兒個不回。我也想去看他,花花錢都是我的!來福搶著說。唉,教就教吧!俺老師兒一輩子就教我一個,我也只教你來福一個人。來吧,咱干活。把我屁股后的小布袋解下來,拿好,等著裝蛤蟆。好好!來;琶ソ?粗!三怪說,先釣幾個沒長大的小蛤蟆備用,要花的,特別是頭上長黑色虎紋斑的花蛤蟆。為啥?因為魚只認形狀,不辯顏色。哦,來福聽明白了。正是麥黃芒的季節(jié),溝里的水草生得異常的旺,肥大的水葫蘆葉一片翠綠,鬧哄哄罩滿了溝,爽目的翠蓋上,星羅棋布地盛開著深紅的、鵝黃的小花,燦爛得叫人興奮。盯準了目標,但見三怪如同變戲法一樣,極其輕快地丟鉤,甩葦,轉眼間便從四個點位釣起虎斑蛙。來福忙不迭的、一只連一只地塞進布袋,等他憨憨地回頭再看時,三怪已解下小釣鉤,順手扔了葦竿。就釣四個?來福愣愣地仰著臉。足夠了,三怪說,多了浪費。快點,咱走吧,過了鐵路橋,到河北劉營子再釣;那兒有條向陽溝,離盤龍鎮(zhèn)三里地,足夠釣的。于是,倆人呼呼啦啦地鉆出葦坑,回到壩嶺子上。三怪收好布袋,來福可人地搶著扛起竹杠,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倆人前探著身形,匆匆地踅下小路,踅進黃橙橙一望無際的麥原。

    快到劉營子時,三怪下了路,領著來福,打從一片紅芋地里斜上溝坎。一路上,許多放羊的、耪地的、澆紅芋的,都拿警惕的眼光看他倆,一個廖高廖高的,弓著腰,搶路似地前行;一個矮胖矮胖的,昂首挺胸地扛一管高射炮樣的竹杠子,緊緊跟隨。誰也猜不透這倆人是干啥的。三怪不理會,只想自己的心事。眼前的大溝南北走向,約三四丈寬,水草也生得稀稀拉拉。兩岸的壩嶺子很禿,沒有樹木,多是些春紅芋壟溝。倆人下到東岸的水邊,沿溝底極慢極慢地向北走。三怪扭著個頭,迎著西面的太陽觀察水面的動靜,水影反射的光斑不停地在倆人身上閃爍。約摸走了二百來米,三怪輕輕地立住不動了,他一手扶住來福的肩說:釣領秧子的黑魚,要迎著太陽才能發(fā)現(xiàn);你看見了嗎?看見了!來福說,雜草窩里,霧霧星星的動,有笊頭恁大一片。行!三怪說,眼挺好使。你知道那一片兒為啥霧霧星星的?來福搖搖頭。三怪說:那是老黑魚在圍逮小魚小蝦,然后嚼成粘沫喂小魚秧子;從水紋波動的輕重,就能琢磨出魚秧子的大小,秧子越小越好釣,老黑魚護的緊。很快,三怪便栓了鉤,探手摸出一只小青蛙,掰開后腿把粗大的釣鉤剜進肚里,鉤尖兒合著口型伏在青蛙的嘴角邊,接著將兩條后腿牢牢地捆扎在麥秸粗的魚線上,說一聲齊活,然后開釣。對于釣黑魚,三怪的技法十分精湛,他先把青蛙丟在離魚苗二尺遠的水上,輕提著后腿,讓青蛙的倆前腿浮在明水里,張著嘴,一副欲進攻的樣子,跟著猛然提起,讓它撲進魚苗。只是眨眼間,老黑魚便咬定了蛙餌,忽隆一聲,三怪就將那黑魚掄到岸上。來?吹枚繄A睜,拍著手跑上河坡去摘魚。三怪放下魚竿,在水里撈一堆鮮雜草,把剛釣的黑魚裹好放到旱地里對來福說:別弄傷了它,小心。我去再釣那一個。三怪舉著竿,又故技重演地釣了幾釣,水里卻沒了任何反應;他來來回回地走動著,擰著眉頭觀察。突然,他大聲說:來福,快把黑魚放回去!來福莫名其妙地望他:放哪去?放回溝里去!三怪有點急:照我說的做!快點!來福來到水邊,兩手不舍地掯著魚說:哥,這條魚少說也有三斤,為啥非要放了?放——!三怪大喝一聲。來福手一哆嗦,那黑魚跐溜一聲便鉆回水里。三怪說:來福你過來。他指著水面叫來?。來?磿r,見原窩子的那片水紋竟然擴大了好幾倍,并且周圍都有水暈顫動。咋回事兒?來福問。三怪說:老黑魚就剩一個了。那條已經被人釣走。要不放回去,不撐二十分鐘,這窩秧子就會被其它魚全部吃光。你看,這一片的魚都圍過來了。來福似乎有了些領悟。哥,他說,這可就是要守的規(guī)矩?三怪眼一瞪:你守不。坎徊,能能能,來福連忙說,毒誓我都發(fā)了,絕對絕地守住。三怪加重語氣說:倆黑魚都釣上來以后,要撿那小的立即放回去,好保護小魚秧子;如果就剩一個,釣了也得放回去。黑魚長成了才是水里的霸王,小魚秧子要長大很難,所有的魚都吃它;你不是常見有老黑魚躍出水面,嘴里兇狠地咬住個大竄魚!好多的魚,都是冒著生死去偷吃小黑魚秧子。等到小黑魚長到二寸長的時候,倆老黑魚的眼就相繼瞎了,叫火上頭,也叫火蒙眼;這就是它另一個名字“火頭”的來歷。成千上萬條的秧苗,呵護到眼瞎,也就剩下幾百條。瞎眼是老黑魚的生理現(xiàn)象,要六到七天才能復明;這期間,老黑魚因為失明,只能靠觸覺捕食。想來,這天道也就是怪,無論它倆如何逃散,魚苗都會成兩撥,總是寸步不離地圍追于老黑魚左右,任它捕食。等老黑魚復明的時候,黑魚苗大多已被吃光,幸運的也至多余下三五條了;這時侯,老黑魚會拿尾巴毫不留情地打散那余下的幾條。就因這,世人又稱它孝魚……你要吃它,但不能滅它,只有它興旺了,你才有的吃——這是俺老師兒教的,你得記!一一一定!來福服帖地雞啄米似地頻頻點頭。

    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又走了好幾里,三怪舉頭看看,太陽僅剩一樹高了。哥,來福有些急,走這么遠都不見魚,還有里把地就到盤龍了,咋辦?啥咋辦?三怪不以為然,釣不著就拐回去,明天再來。

    前面不遠處的對岸,有窟嗵窟嗵的聲兒傳來,是些擔水澆菜的,他們邊擔水邊拿異樣的表情看他倆。甭釣了孩子!這溝里連魚毛都沒有;撒魚的都撒不著,邪氣重!趕緊回吧。三怪和來福同時轉身,見背后的一處溝豁子邊坐著個放羊的老頭,很善意的樣子。知道了!三怪回道。接著推了一把來福:快走,到前邊莊頭上,再沒有咱就回?煲?shù)酱蹇跁r,來福驚喜地拿手一指:看!這有一窩。三怪鎖著眉,慢悠悠地說:秧子太大了,恐怕不好釣了!不能就這么走了,來福說,咱試試可好?三怪點點頭。拴好鉤,三怪貓著身子試了試鉤;沒費勁便甩出一條黑魚,只是太小了,頂多不過半斤。哎,真釣著魚了也!岸上有人驚呼。抬頭看時,村口不知何時聚了很多人;三怪最討厭人多,但是沒辦法,在人家地盤上。哥,快釣吧!來福小聲說,釣了那一個,我好放這一個。三怪斜了來福一眼,你以為那一個恁好釣?

    起先,魚秧子就盤在東半拉不走。三怪明白:那是因為村子在溝西,西邊人氣太盛。可無論如何釣,用盡了招數(shù),黑魚就是不吃鉤。來福說:是不是那一個也、也叫人釣走了?屁話!三怪說,魚秧子抱成團不散,說明老黑魚就在下邊;可能還是條大魚,我覺得下面暗流在動。來福佩服地點點頭。不知不覺間,太陽已沒壩頂。三怪有些發(fā)躁,覺得這魚要是釣不上來,就太沒面子了!他還從未失過手。媽的!一不做二不休,激怒它。主意已定,三怪便舉著竿讓青蛙向窩子正中心砸去;只聽啪啦一聲,老黑魚怒掃一尾,一綹水柱濺起五六尺高,而蛙餌也被打得旋轉著纏在竿頭。對岸的人群卷起一陣驚呼;三怪也驚得怔了一會,心想:乖,恁狡猾!魚苗被砸散了,老黑魚混水龍似的一通踅轉,不一會便又聚攏了,但卻領著那窩秧子顫顫悠悠地去了對岸。狗日的!想跑?三怪又上了別筋;他什么也不顧了,脫了褂子、鞋和大褲頭子,扛著個竹杠子,試探著,緩緩地蹚進水里。三怪心里合計好了,開始進行第二步:他不歇氣地一陣猛砸,聚攏,砸散,再聚攏,再砸散,直砸得老黑魚狂躁不安,有時還圍著三怪來一圈;這魚到底有多大,三怪心里也沒底,只覺得腿肚子下的水來回撞動。

    看!一溝的水都在動!岸上的人指手畫腳說。

    我的兒吆!這魚至少六七斤。

    我說這溝里咋沒魚,另一個道,原是都叫它吃凈了!

    ……

    三怪想:天快黑了,被他砸得疲于奔命的老黑魚也該累到勁了,他停了手,一動不動的讓水面靜下來?蓱z的老黑魚,最后一次費了好大的周折,才把魚秧子重新聚到一起。三怪目不轉睛地盯著。老黑魚緩緩地驅趕著,最終把魚秧子灣在了水邊的一處雜草窩里。此時天已抹黑,兩岸的人靜悄悄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三怪身上。好長時間,三怪都像玉雕一樣紋絲不動,看看時機成熟,三怪開始實施第三步。他極慢極慢地磨動釣竿,從西北岸上逆時針磨抵那片水草,只見他猛然一擊窩心,水下便排山倒海地爆起一片水花,一個黑森森碩大的魚頭張開鋸齒大嘴,瞬間咬定蛙餌。一感覺分量,三怪急如導電地雙膀較力,拼命往上一端,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左耳、左臂,三怪左邊的上半身天崩地裂般地一陣劇痛,頓時失了力氣,只右手勉強挺住魚竿。水下好像不是魚,而是一尊巨大的石盤。不好!閃著了。怎么辦?三怪一邊挺著,一邊把腦筋飛快地旋轉。黑魚忽隆忽隆地往水下?lián),攪得水面翻江倒海一般。三怪轉著圈地跟魚在水里撲騰。岸上已是圍得人山人海了,有人在大喊:哎——!釣魚的,可要幫忙?三怪不理會,只顧轉他的圈子。平常的時候,來福不算太結巴,遇急時才有些磕巴;但此時他連磕巴也磕不出來了——手舞足蹈地在岸上一個勁兒地啊!

    三怪也急了,他最怕黑魚甩頭,尖利的牙會磨斷魚繩。也是情急智生:他突然一扭腚,把竿順到肩上,利用杠桿原理,生生把個一米多長的陰森森的黑魚背出水面……

    ——其實那天三怪也有些發(fā)憷,沒想到那魚竟有十七、八斤,比來福的頭還粗,肚皮上陰森森的青花斑,著實看著有些恐怖。來福背著那條魚往盤龍走,興奮讓他不時地抖著肩膀。一路上,人像潮水一樣追著他們看,說啥的都有。有的說認識三怪,是黃石鼓的釣魚王,特意來滅了那黑魚精;有的說三怪能掐會算,不然,誰見過扛個大炮筒子釣魚的?再后來就越傳越邪乎了!

    看見盤龍火車站臺上燈火的時候,來福突然問:哥,黑魚配對咋都是一大一小呢?一窩的不配!三怪說。你知道馬不配母嗎?來福點點頭。一個道理,三怪拍拍來福,畜牲都有它的自然規(guī)則,并且絕對守規(guī)矩。人要不守規(guī)矩,還不如畜牲!你記住,聰明的人想好了才做;愚蠢的人光做不想。這這、這也是老師兒教的?來福笑問。三怪重重地抓了一下來福的胳臂,沉沉地嘆口氣說:來福,從今兒起,我再也不釣黑魚了!為啥?來福驚異地看三怪。這是最后一道規(guī)矩。三怪說,這一行不只是單傳,從傳出的那一天起,老師兒就必須金盆洗手;否則會遭天譴的。別胡扯了!來福說,你不、不不是不信迷信嗎?三怪笑了,說:我信因果!來福一時間漲紅了臉,嘴里不停地嘟囔著:這咋弄?這咋弄?你不能不釣!你不釣了咋弄?哥,我我、我不釣了,永遠都不釣。你就當我沒學!晚了!地球會倒轉碼?三怪說。之后,他悄悄側臉看了一會來福:來福默默地低了頭,再也沒有了方才的激動和亢奮。
漁人三章 朱東坡 第三章 斗法(1983)
    那家伙又來了!三怪清楚,就隱在哪個角落里窺視他;雖輕無聲跡,但三怪已從空氣中嗅出了那家伙的味道。夜是黑月頭,窗戶的輪廓似是而非。臥室內更是伸手無形,一切都沉埋在凝重的黑暗里。這是第三十五個夜晚,三怪忐忐忑忑地等候著這第三十五次的較量。吊坯、套子、籠子、夾子、踏板錐子,原有的,新發(fā)明的,都已布置停當。三怪清楚,憑這些對付那家伙,根本就無濟于事。知己知彼,三怪依舊按部就班,以迷惑對方;暗地里,他將自己粘魚用的三套網布了無門陣,懸吊在所有能夠想到的出入口上。此刻,落網的繩就系在床頭,活䙌,只需一拽。成敗在此一舉,三怪格外謹慎。他本想那家伙一進來就落網,然后開燈轟攆,讓其粘絆進網叢里。但這會兒又猶豫了,他怕一旦判斷失誤,被其發(fā)現(xiàn),這一招就會再次失靈。他想再等等,切實拿準那家伙的動靜再撒手。面對著炭黑的夜,睜眼閉眼都一樣。三怪瞇眼靜心,仄耳搜聽著床鋪四周,哪怕一絲一毫的微動。他右手貼在大腿上,隔一會掐一把,生怕一大意又迷瞪著了。

    七月的夏夜燥熱難耐,沒有風,時間仿佛也蟄伏著不動,板結的夜令人窒悶。幾只啞巴蚊子,不時趴在三怪手背的血管上貪婪地吮吸;他忍著,那左手就拽著拉繩,紋絲不動。以往,那家伙都從腳那頭上床,總是乘三怪未睡欲睡的節(jié)骨眼上。然而,每次到床下三怪都有細微的察覺。況且,今晚又在床下丟了許多廢紙,只要那家伙上床,之前,肯定會弄出動靜。三怪想著,靜靜地挺著,緊攥的拉繩早被手汗濡得精濕。約莫又是午夜時分,三怪的心熬鷹似的難受,頭如鉄砣樣漸漸下沉,神智也有些飄搖。就在他意欲伸手掐腿的當口,一綹微風,從貼床的后窗縫隙中,絲綢一樣清涼地滑進來,接著裹來一團濃重的腥臊——不好!三怪急忙拉繩,但為時已晚——后窗東下角的床欄上,早已射來一脈氣流,三怪立即被定住,動彈不得。完了!三怪的四肢瞬間便失了功能,也不知那繩頭松掉沒有。不過,三怪不惱;技不如人,愿賭服輸,接下來只能聽任那家伙隨心所欲。

    定牢三怪以后,那家伙噗的一下跳到他腿上,隨后出出碌碌爬上胸脯,開始重復享受那種淋漓酣暢的氣脈交流——三怪呼氣的時候,那家伙吸氣,三怪吸氣的時候,那家伙呼氣;三怪的肺被那家伙很有節(jié)奏地調控著,起起伏伏的,好似拉風箱。說來也怪,每到這種時候,三怪便陡然丟了困勁,雖然動彈不得,可眼睛跟腦子卻出奇的清醒。起初頭幾次,三怪可沒有現(xiàn)在這么鎮(zhèn)定?粗羌一镌谧约荷砩咸鴣硖サ貫榉亲鞔,三怪是又氣又急;然而,動又動不得,喊又喊不出聲,無奈的惱怒和憋悶,總是讓他一次次如浴如雨地出那無盡的盜汗。第一回,他沒鬧請楚是咋回事,回前街老宅吃飯時,他問了奶奶。奶奶說他是魘住了,叫他以后睡覺注意點,別把雙手搭在胸口上。隔不多久,他又魘住了;只是雙手不但沒壓在胸口上,而且他還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家伙。

    ——那個午夜異常晴朗,透過大玻璃窗,瀑了一地的月光,整個臥室畢現(xiàn)無遺,就連窗邊印花垂簾上的竹韻二字都看得異常真切。他瞪眼瞅著那家伙跟自己接氣,并從腳頭上試探著一步步靠近;在他放大的瞳仁里,那家伙的嘴越來越長,鼓著倆腮,閃著兩顆黑莓豆樣咄咄逼人的小眼睛,三怪覺得像豬,有時又像貓。那一夜,三怪經受了從未領教過的焦急、無奈、憤恨和屈辱。第二天,他再問奶奶時,奶奶沉吟半晌,突然說:你該喂個貓。你得罪老鼠了,跟你接氣的是老鼠精!

    三怪的三間平房是去年新蓋的。三怪的房子蓋在了不該蓋的地方,鎮(zhèn)上的老人都這樣說?扇植恍判,偏偏就蓋了,連他老爹也攔不住。三怪生來就喜歡獨立,獨處,獨來獨往;他覺得,這片荒廢已久的老麻窩子行就是他理想的居處,南北兩面大塘,東西是兩個出口,隔河一望,中間就是一片獨立的洲子。房子蓋好后,三怪別提有多享受,前窗后窗一站,萋萋芳草外,滿眼盡是瀲滟波光。來訪的筆友大怪、二怪就曾調侃地說:乖乖,三怪在這要不演一出《追魚》才怪!

    起因應該是今年初春。年氣兒剛剛褪去,三怪在整理書架時,突然發(fā)現(xiàn)書被老鼠咬了,且咬了許多本。書架是竹子的,框架式的,就立在西南角的山墻邊。書可是他的命!當時,那些書把三怪心疼得幾乎掉下淚來。三怪發(fā)誓:一定要滅了可惡的老鼠!

    一肚子怒火的三怪,到魚塘北沿兒去找發(fā);發(fā)小叫魁五,是個滅鼠的高手。兩個人偷偷搗鼓、合計了幾天之后,三怪便接二連三地大開了殺戒。先用毒鼠強滅了一批,多是小的和半大的,大鼠并不就范。接著就改用了夾子,籠子,繃皮條的釘(音:定)子。每天早上,都能聽見魁五在魚塘北岸上的窗子里得意地對他喊:斗幾個?三怪打開后窗戶,撲撲地扔出去,探著他的小腦袋,笑看著歇頂又黃毛的魁五說:一嘟嚕,自己過來數(shù)!

    自那以后,三怪房后的陂塘邊,不斷陳列有老鼠的尸體。

    經過月余的搏殺,三怪的平房里著實消停了一陣子。怎奈好景不長,沒多久老鼠又洶涌澎湃地鬧起來。三怪就接著滅殺,可奇怪的是,他無論如何變招,卻連根鼠毛也捉不到了。漸漸的,三怪由無法到無奈,由忍受到適應,加上七事八事,不知不覺地就忘了逮老鼠的茬……

    沒想到作惡多端的老鼠還敢報復人。被老鼠戲弄兩次后,三怪咬牙切齒地想:狗日的,我不信弄不住你! 他本想再邀魁五聯(lián)手,合計新套路,可想想又作罷;那有違他的脾性,他只喜歡單打獨斗。起初,那家伙五六天來一次,逐漸地兩三天一次;隨著三怪一次次的吃敗仗,那家伙越發(fā)的瘋狂,到后來就干脆一天一次了。三怪直輸?shù)闷吒[生煙,一敗涂地?伤环,越輸越較勁,他把滿腔郁悶都發(fā)泄在新的對策上,絞盡腦汁排兵布陣,各種招數(shù)都設計到縝密、極致,整個人也走了火,入了魔。看著他每天東南晌才起床,整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奶奶就悄悄地問他,是不是那老鼠精又鬧他了?三怪瀝瀝啦啦地洗著臉,低聲硬氣地回到:就那兩回,過后再也沒來過!

    然而說歸說,接連不斷的夜戰(zhàn)、折騰,三怪實在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偷偷邀幾個好友來陪。三怪的床不小,也很氣派,六乘六的雕花古銅色香椿床,三面帶欄桿,祖上傳的。平常時候,來福、厲害、心亮還有公平就心儀著三怪的平房,不經允許,他們是從不敢入內的。能被請進去坐會兒或玩會兒,對于他們都是一份快樂;因了,一招即到。三怪請來他們,卻隱藏了真實意圖,只說是自己新近構思了個大部頭,戲說比三俠劍還精彩,想跟他們分享,一塊兒侃侃嘮嘮。四五個人盤在一張大床上,像聽評書似地任三怪白話。三怪呢,就強打精神劃拉一篇腹稿天南地北地扯。

    別說,當夜那家伙還真就沒敢來!也許來了沒敢下手。三怪終于安安泰泰地睡了個囫圇覺。接下來幾夜,三怪的小說也編的開始有鼻子有眼兒,許是身體逐漸恢復的原因,他那說辭愈發(fā)生動,構思也漸入佳境。哥幾個聽得津津有味,并時不時地跟著三怪一塊兒起伏、呼應、唏噓;感嘆聲、探問聲、歡笑聲、調侃聲、爭議聲,肆無忌憚地從漆黑的平房里飛出來,攪動著小鎮(zhèn)的神經,攪動著死水樣寂靜的夜……

    一連四個晚上,那家伙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第七個晚上,三怪覺得心里既熨帖又興奮,這無奈的穿插,真竟促成了一部好小說的誕生?炫R到殺青那一筆,三怪運籌得更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單構思,這一晚,他敘述得也更是游刃有余,時而手舞足蹈,時而聲情并茂,時而又妙語連珠。只是還不到半夜,三怪便陡然殺了書,一個長長的故事終于有了結尾。三怪息了聲,五個人以各自不同的姿勢倚臥在大床上,都不再作聲;五顆心沉迷在靜謐的夜里,各自飄飄然然地回味著小說里的情節(jié)……三怪想,若不是接下來的突發(fā)事件,就那樣睡去,應該是他們最難忘、最優(yōu)美,也是最愜意的一次睡眠。

    就在三怪自我陶醉著翩然入夢的當口,突然一聲悶響——三怪的門被人用腳炸開。哥五個都醒了,個個被驚得魂飛魄散!堵住門!有人大喊,別放走了人!接著,三四把手電筒在平房內到處掃射,雪亮的光柱刺得哥五個眼疼眉骨酸,心驚肉跳,不知所措。啪嗒一聲,三怪趕忙拉亮了電燈:原來是派出所的吳警察,還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協(xié)警。三怪說:吳叔,出啥事兒啦?!穿一身黃皮子的吳警察,鐵著臉,冷冷地掃一眼床上坐著的五個人,只陰陰地吩咐手下:仔細搜!任何地方都不能放過!于是,協(xié)警們翻箱倒柜,床上床下一通亂找。那些逮老鼠的機關都給觸動了,一撥撥噼里啪啦怪響。四個協(xié)警灰頭土臉地翻了個遍,然后都站到一堆,狐狐疑疑地相互對望了一會,又一起搖著頭看吳警察。吳警察臉上的肌肉松了松問:沒找到?四個協(xié)警說:沒發(fā)現(xiàn)有收音機!吳警察臉上的肌肉又松了松,終于轉過身,像正常人那樣看著三怪問:秀才,你連個收音機都沒有嗎?三怪一時間被問得云里霧里,他莫名其妙地頓了一會才回道:原先有一個,早都繡毀了,在前街的家里,不知能不能找到。吳警察不易察覺地合了兩次眼皮,啥也不看,只是在屋里不停地踱步,似在思考著什么。突然,他猛轉身問三怪:深更半夜,你們聚在一起搞什么名堂?五個人,有四個折疊著腰,烏龜一樣垂著頭,縮著脖。沒搞啥名堂!三怪說,都是我朋友,我請他們來聽聽敘敘,評價評價我的小說;俺經常這樣,這也犯法嗎?吳警察突然大聲說:現(xiàn)在全國都在反對精神污染,都在嚴打,嚴查……他轉身背對著三怪,把臉隱在暗影里,不時地掃一眼被踹破的新門,擰著眉頭,眼皮又閉了一會,接著釋然地揚揚手,故作嚴肅地對協(xié)警們說:把他的所有手稿收拾齊,全部帶回所里,要作系統(tǒng)排查!說罷,吳警察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門去。

    四個協(xié)警把三怪的手稿清理得一干二凈,羅在一塊足有尺半高,全都給抱走了。協(xié)警走后,心亮拉著公平,只說了聲俺走了,便逃也似地溜回家去;嚇得尿濕了褲子的厲害,哆嗦著嘴唇,話也說不好了,挪了半天才從床上爬下來。等三怪把厲害送回了家,再轉回的時候,屋里就剩了傻愣愣的來福自己……

    秀才的家被派出所抄了!消息不脛而走,立即成了特大新聞。

    第二天上午,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這件事。前門口就圍了好多的街坊和本家,吵吵鬧鬧的問這問那,弄得三怪心煩意亂,一頓早飯更是食之無味。可三怪心里明白,父母帶著弟弟妹妹去三佳市廝磨回城的事了,家里就剩他和奶奶,人家那是關心他。

    收拾好碗筷,奶奶怒沖沖地扯住三怪的袖子說:走!我跟你去西頭。三怪說不用奶,我自己去。南院兒的堂伯碰了碰三怪的胳膊,輕輕地說:我看,還是別去了吧!

    怕啥!——奶奶對著人群大聲喝,又沒做犯法的事。只要是共產黨領導,都有說理的地方。

    四嬸子,堂伯說,去了又能咋著,你跟派出所還能講出理?!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奶奶說,有理不講,難不成要把人憋死?我就不信邪!說著,奶奶就要鎖門。

    三怪一邊阻止奶奶鎖門,一邊拉過堂伯說:大爹,你攔著奶奶,我自己去就行。堂伯就拉著奶奶說:四嬸子,咱別氣,你都八十多歲的人了!身子要緊。

    氣啥氣。奶奶擺擺手說,受了欺負還生氣,那不是更折本?

    三怪跟堂伯連說帶勸地把奶奶讓回了屋里。

    三怪說:奶你放心待家,我一定討個說法回來。奶就撴撴三怪的手說:到那不要吵不要鬧,跟人家擺事實、講道理,咱有理走遍天下!

    好!三怪說奶你把心裝肚里。

    出門時大街上就有好多雙眼睛,磕碰得三怪很不自在。從南街到中街再到西街的盡頭,要走很長一段時間;可是,在眾人聚焦的畫面里,三怪卻打屋角處突然就消失了——

    三怪就是三怪,三怪做事總叫人想不到。他沒有按眾人的意思沿著大街向北走,而是拐進了堂屋家后,順飲馬池直抄正西。

    南街、中街、西街,連起來就如一條拐彎的河。一時間,三怪的事像一陣怪風,把河給攪動了——許多好事的景事的沒事找事的,很快鵝鴨一樣聚攏著,一波一波地向著西街涌動……

    這一邊,三怪快到西塘沿兒的時候,頂頭碰見了魁五?匆娙,魁五就瞪著一雙大眼傻笑。三怪問笑啥?魁五問弄啥去?三怪說去派出所?鍚鹤鲃〉赜质且煌ㄉ敌Α5降渍Щ厥?!三怪火了?迳衩刭赓獾負ё∪旨绨颍瑐鬟f情報似地說:吃早飯的時候老頭子說了,有人舉報你們待小平房里偷聽敵臺;這一切,都是李紗帽指使的!

    魁五老頭是區(qū)政府的干事,李紗帽是派出所所長。小鎮(zhèn)上封了兩頂紗帽,一頂是稅務所的所長趙紗帽,一頂是派出所的李紗帽。這李紗帽,人長得比電影演員劉江還煞星,演胡漢三絕不要化妝;整日陰著個臉,一雙賊眼大得瘆人,鎮(zhèn)上從來就沒人見他笑過。

    住在西南門大柳樹下的慶昌爺,正拍在地上跟大恒叔下象棋。還隔著幾丈遠呢,他就對著三怪喊:俺孫兒——可是去派出所?是,慶昌爺!三怪一邊應著,一邊拐上街路,匆匆忙忙地向北走。

    大恒你說說,咱街上誰不知道這孩子好?從不惹是生非!大恒忙哎嗨哎嗨地應著。慶昌爺又道:狗熊李紗帽,這兩年消停得沒啥蹶子尥了,又拿孩子瞎折騰。走,大恒,不下啦!去看看孩子去。大恒說好,就哎嗨哎嗨地拽起慶昌爺,倆人說著,一邊把個屁股拍得是塵土飛揚,一邊撇拉著四條腿,歪歪地追了三怪去。

    三怪還沒到呢,派出所大門口就已經圍了很多人,像迎親族一樣。許多人還悉悉索索地興奮著說:看,來啦,來啦!

    瘦俏的三怪,長頸鹿樣晃晃地趟著人群,走進長長的街屋過道;過道盡頭才是派出所的大院子。好像知道要有事情,兩個協(xié)警老早地就在院門口候著。與往常有些不同的是,他們身上,今天似乎少了許多奓毛奓翅的霸氣。倆人很客氣地迎住三怪說:來了!三怪說來了?墒钦依蠀?一個協(xié)警問;另一個協(xié)警說:他安排了,叫你去他辦公室。三怪說:我不找吳警官!我找李所長。李所長今兒個不在,協(xié)警說。三怪身后一片唏噓——哄人;騙傻子;假警察說假話;糊弄誰?老早俺就看見李大眼進了派出所……人們小聲議論著。

    三怪說:沒關系。今兒不在明天來,明天不在后天來,我有時間。

    協(xié)警說:真的秀才,老吳正等你,叫你去屋里談。

    屋里談誰聽得見?三怪爽聲道,我喜歡光明磊落,要談就在人多的地方談,公平!

    說得對!說得好——人群里涌起一片贊許的和聲。

    倆協(xié)警看看三怪,又瞅瞅眼前鬧哄哄的陣勢,只好無奈地折回小圓門內;大概是匯報情況去了。三怪不急也不躁,站在那從容地等著。

    過了好大一會兒,寶藍色的院墻里才有了動靜——是吳警察;只見他面色微紅,攜著一大摞手稿從小圓門里走出來。哎,大侄子!吳警察和顏悅色地說,請你到屋里坐坐你也不進來。我不哄你,李所長真是去縣里開會了。這不,你的大作一毛不少地完璧歸趙!

    三怪冷冷地接過來,慢聲慢語地問:查出問題了嗎?

    絕對沒問題!吳警察說,都是歌頌社會主義的,寫得很有文采。

    既然沒問題,那我的鎖炸了,門爛了,誰賠?還有俺五個的精神損失,咋說?

    吳警察說你看,這也都是因為執(zhí)行公務,等所長回來,研究研究一定給你答復。

    三怪說:我的居家安全咋辦?我一天到晚就敞著門等你們研究?

    吳警察顯得有些慍怒,但看著三怪輕聲慢語的,又不好發(fā)作,他只好不再看三怪,而是笑得很難看地轉向人群說:好了好了,大家都請回吧,散了吧!啥都有個過程,事情再急也得等研究結果出來才行。

    研究管!——慶昌爺斜披著褂子打從人群里擠出來說,研究是你們的事,合不合理也是你們的事,別屈了好人就管!

    不會不會,吳警察連忙說。

    接著,三怪發(fā)現(xiàn)了東街的皮姥爺,他游泳似地扒拉著人群擠過來,拿手邊點著派出所的院墻,邊鄙夷地品說:咦——!看看都干的啥事!平白無故地缺德一個孩子,要是恁家無辜給人抄了,恁咋想?唵?就這樣了啦?不管咋熊研究,總得給個說頭!咹?

    皮姥爺混號皮驢,一生好打不平,是出了名的仗義街翁;論輩分當為遠門外公,所以,三怪一直就呼他皮姥爺。見他擰著個頭,撇著個嘴,一旦發(fā)作起來,非起亂子不可。三怪心里明白,馬上吳警察就很難退掉場,他立即拉住皮姥爺說:沒事兒皮姥爺,我等等,等所長回來,看他咋研究!皮姥爺甩著手,瞪著眼,一副欲罷不能樣子。三怪踅磨一眼過道里長長的大黑板,那是派出所出墻報、寫通知的地方。他招招手,要眾人讓開一片地方,然后將手稿放到黑板下方的小條桌上,撿起一截兒粉筆,抬手刺刺溜溜地在黑板上寫道:捕風捉影冤枉人,著書守法夜驚魂。強擾民宅毀民產,問君何時來修門?寫罷,三怪抱起自己的手稿,沖沖地向著過道外走去;可是,還沒入街呢,他似想起了什么,忽又折回來,重重地放下手稿,拾起粉筆,于手稿上方的黑板處再次寫道:手稿待明鑒,父老鄉(xiāng)親看。公道在人心,事實勝雄辯!——然后擲下粉筆,轉身氣宇軒昂地拂袖而去……

    李紗帽笑了!

    李紗帽笑了,街上的人無不稱奇。是三怪讓他笑的。而且據說還笑得很慈祥。

    ——那天天傍黑李紗帽就去了三怪的小平房,親自攜著三怪的手稿,并且還帶著鐵木業(yè)社的木匠龐師傅。李紗帽一進屋就跟三怪促膝而坐,和風細雨地把手下先責怪一通,然后又說了許多好話。他安排龐師傅,給三怪換最好的門,安最貴的保險鎖,說一定要三怪滿意。

    三怪只是看他的書,沒動地方。

    于是,李紗帽又同三怪嘮了些家常,臨走的時候,還賠了幾句不是;人,一直是笑吟吟的,到走出小平房時,臉上還堆著笑。

    三怪清楚地記得,那天龐師傅也在笑,一直在笑,直到量好了門。龐師傅跟三怪父親是同學,很熟。

    乖,你是個人物,真給咱街上人爭臉!龐師傅聳著龐大的雙肩、挺著粗短脖子說,放心,大龍侄,門給你用最好的棗木欄子,本槐門心。反正派出所掏錢……

    自打抄家風波以后,就很少有人再去三怪的小平房,好像那是塊是非之地。就連玩兒得最鐵的來福,只是又多陪了三怪幾天,而后慢慢地尋些理由,也不再來了。

    與人的戰(zhàn)爭剛剛結束,沒幾日,三怪就又跟那家伙接了火。想想他就郁悶!

    ——第三十五個黑夜顯得極度漫長,三怪的心都熬焦熬煳了。終于熬到了天亮。熬到了太陽紅彤彤地照到臥室里。那家伙也張狂到了極點,從當初的試探性逗留,到后來半宿半宿的鬧,以致現(xiàn)在明目張膽的整夜整夜地折騰。最可氣的是,那家伙耍夠了,竟然把幾粒酸臭的屎就拉在三怪耳邊的枕頭上。接著,它戲謔地又跳到三怪的胸脯上,對著他的下巴,用粉紅的爪子,左左右右得意地撓動它銅針一樣堅韌的黃胡子,過后,它又杵著長長的尖嘴在三怪的鼻翼兩側搞了搞。三怪瞪著個眼,蠟像一般挺在那里,別提多窩火。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家伙自己戲耍夠了,也把他糟蹋夠了,才沖他高傲地舉起尖嘴,齜著牙,像唱歌一樣快活地朝天吱吱怪叫,然后扭過頭去,拖著暗紅色的身軀從容離去。三怪心里明鏡似的,他期待著:快跳下去吧,勝負還未定呢!也許我的三套網能最后翻轉乾坤。然而,那家伙只是在床邊踅了半圈,跟著優(yōu)雅地爬上三怪右肩頭的床欄,縱身一躍,便上了高高的書櫥。失望和憤悶一起襲來,又完了!三怪想。他只能無助又無奈地瞅著那家伙安然地消失在西山墻上的串煙洞里。

    在三怪的記憶里,還從未這樣束手無策過。一向傲視一切的胸懷,此刻卻成了一片狼藉的塌陷區(qū)。不服也罷,不信邪也罷,事實是他節(jié)節(jié)敗退,只能像亡國奴一樣憋屈。該如何?是高掛免戰(zhàn)牌?繳械投降?三怪不是沒想過,既然生物鐘已亂得顛三倒四,不如干脆就白天睡覺,以夜晚不睡來對付那家伙,可又覺得心猶不甘,那樣豈不是太窩囊了!三怪斜靠著床頭,手邊是一堆凌亂的書,而心比那書更亂。人雖迷糊卻總也睡不著;看書,翻來覆去,連一行字都過不去。眼見得日影偏西,這一天又將過去,心急如焚又心緒不寧,亂紛紛理不出頭緒。三怪覺得,這白天的一切反倒不太真實,飄飄忽忽的,儼然是夢;夜晚雖被施了定身法,可心明眼亮,思維也清晰可鑒。早晨,如在醋缸里泡了一夜的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就勢睡去,而是忍著電療般的酸軟強撐著起了床。床是怎樣收拾得已記不清了,只是沒忘了桌子上的小本本,他暈暈瞪瞪地摸起筆,歪歪扭扭地寫道:第三十五重煉獄!

    撂筆的時候奶奶就出現(xiàn)了。每天早晨八點,奶奶總會按時來,如果發(fā)現(xiàn)他沒醒,就會悄悄離去,她知道他肯定熬夜了。奶奶喜歡把臉貼著玻璃,偷偷看他,兩腮癟癟的蓄滿了慈祥。她顴骨上的兩砣肉紫紅紫紅的,像兩顆縮了水的大紅棗。發(fā)現(xiàn)他起了,奶奶敲敲玻璃,小聲說吃飯了!他便開了門,跟奶奶回前街去吃飯。

    三怪的平房離前街有百十米遠,東西一條脊的宅子。三怪祖上是長門,因此住在最東頭臨街的院落。西院一拉溜排列著五戶,是末門,輩分都很高。太陽晃晃悠悠地照著,三怪隨了奶奶,一路打從門前的過道走過去,腳下輕飄飄的,人也輕飄飄的,眼前稔熟的景象如夢似幻,一切都曈曈朧朧的游移不定。他額頭上的大筋霍霍地跳,并隱隱作痛。走過二老太門前時,三怪癔癔乎乎地記得,二老太奶奶站在房檐下,戳著他的背影跟大老太奶奶小聲嘀咕他:瞧,那龍尾巴梢上可管住人?這孩子就是不聽話!看見么,人瘦得都脫像了。大太奶奶說看見了,一身的陰氣,臉都發(fā)綠了……

    日頭點地那會兒,三怪漲潮似地心煩意亂。一整天連一分鐘也沒迷糊成,神經攪成了一堆亂麻,解又解不開,理也理不清,只覺得自己被越捆越緊,無力掙脫又無計可施。一天的過往時隱時現(xiàn),他已記不得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眼瞅著這第三十六個夜晚又要降臨,人愈發(fā)顯得焦躁不安。立在窗前,三怪怔怔的,兩只青黑的眼,失神地對著一撥又一撥跳進大塘里洗澡的孩子。耳朵嗡嗡鳴噪,小孩的打鬧聲戲水聲忽遠忽近,飄飄渺渺的游離不定。三怪明白,自己已經虛脫得很厲害了!他抬手揉揉眉骨,隨后又搓搓耳頭,眼珠兒跟著游泳的孩子木然地移動。幾個孩子正比賽拿猛子,大多潛不遠,不一會便拱出一個個小腦袋。三怪不以為然,心想,老子一猛子能拿七十米。是的,三怪是出了名的水鬼,一口氣能在水下折騰兩三分鐘。想到閉氣,三怪陡然一震,立如大夢初醒,雙眼登時放出光華來。他像游陰的人突然還了陽,心智瞬間就蘇醒了,渾身解了鎖似地一陣舒展,不但回了元神,也回了力氣。他有一種突然走出迷谷的輕松和快感。伸一個長長的懶腰之后,他興奮地朝桌上擂了一拳。媽的!該回家痛快地吃頓飯。他想。走時,他悄然地回回頭,朝室內丟下一撇狡黠的目光。

    入夜的時候,三怪把安放的新舊武器統(tǒng)統(tǒng)撤個精光,并把室內打掃得干干凈凈。和過去一樣,他安閑地坐到臺燈前,怡然地看他的書。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大塘沿兒上,是一片偌大又平坦的陂灘,就對著三怪的前窗戶。每晚都有很多的人,拎著床單子,夾著席子,趿著鞋,乘夜涼到這兒睡覺。這是小鎮(zhèn)夏夜里最熱鬧的去處。仰著星空,談古論今的,打情罵俏的,葷的素的,雅的不雅的,各種聲音橫七豎八地混雜一片。三怪充耳不聞,只看他的書。不知不覺間,夜便深了下去,噪雜的話語聲越來越寥落,最后只剩下一片天籟般的鼾聲,間或浮幾綹零星的囈語。三怪不露聲色地朝窗外瞟一眼,見那朦朦朧朧的一片里,仍有兩三點煙火在明滅。他抬腕看了看電子表,時間不到,依舊安靜地看他的書。一直挨到凌晨一點過后,三怪才悠然地合上書,熄了燈。他知道:那家伙早就到了。他想吊足它的胃口。躺到床上,三怪用床單把身體滿蓋了,兩只手不再如往常那樣放到外邊,而是放在被單下,張開了并在一起,悄悄罩在褲襠處的恥骨和蛋囊上,手心向上,他靜候著。一切都在三怪的掌控之中,只是一刻鐘的功夫,那家伙就在床上有了動靜。剛辨清方位,三怪總是來不及反應就被控制了,周身開始酥軟酸麻。真是急不可待了!三怪恨恨地想著,只要接了火就好,狗日的,你的大限算到了!那家伙按部就班地表演著,它邊射著鼻息,邊從他小腿旁越野似地攻占高地,直到臥上他的胸脯。見它就位,三怪暗暗運了運氣脈,覺得還沒被全麻,于是快速而又短促地調試了一下呼吸,果不出所料,獨呼吸是可控的。一陣竊喜之后,三怪又跟那家伙均勻地交流了一會,然后戛然閉氣。突然斷了氣場,那家伙激凌一抖,拱了拱腰,原地踅了一圈,又連忙對著三怪的鼻孔嘶嘶地吹氣。見三怪石頭一般靜靜的,毫無反應,那家伙突然顯得異乎尋常的狂躁,不停地發(fā)出咕、咕、咕的怒吼,它匍匐著,隨那咕咕的怒吼很有節(jié)奏地一起一伏地倒退著。三怪一寸一分地計算著,感覺著。那家伙的屁股在不停地后坐,慢慢地、很準確地坐進了三怪的掌心。三怪覺得,自己頸部兩端的筋都要爆裂了,他咬緊牙,兩只手忽如鐵抓般死命地一握。三怪覺得,他把它的骨頭都抓碎了!然而,就在三怪終于放心地大喘一口氣時,一股強大的氣流劈面襲來;那氣流竟是奇香無比,自己立即就被融解了,融化了。他感覺自己慢慢得就成了一粒輕飄飄的微塵;而那團氣流卻越來越廣大,以至最終包裹了浩渺的天體宇宙。三怪的身體和元神越來越輕,也飄得越來越遠,與那無邊無際里,他的感知也越來越微小,越來越細弱,悠悠蕩蕩,無著無落,無依無助,最后,如同飛出爐膛的火星兒一樣地熄滅了……

    三怪終于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覺,幾個月都不曾如此的享受了!上午十點多的陽光,炫目地照在他的桌案上,無拘無束的折返,令臥室內光華四濺。三怪想睜卻睜不開眼,室內的光太強。想揉眼,倆手好像被啥東西鉗住了。他又動了動,突然忽窿坐起,眼前的一切讓他瞠目結舌——他胸脯以下的被單上濺滿了大片大片的血跡,那家伙像一坨爛泥,被抓得七竅噴血,兩眼黑鋼珠一般爆凸在外。三怪的手隔著床單,鷹爪似地嵌在它的肚子里。一陣強烈的惡心使他連忙甩脫雙手,用被單快速地擰擦手上和身上的血污。他擦一會,停一會,看一會又想一會,又猶豫了一會,終于還是折折裹裹地把那家伙包做了一團?上Я宋业奶窖笮卤粏巫,三怪嘟囔道,八九塊呢!

    不到中午,小鎮(zhèn)上又傳開了:說秀才不知跟哪個女的生了個小孩。有人看見秀才拿把鐵锨,提溜個滴血的包裹,偷偷摸摸地埋了!

    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景事又快嘴的二太奶,探著個頭,搞地下工作似地攆著三怪問:俺孫兒!聽說你埋個小孩?跟老太說說,是誰生的?咋不留著呢?三怪扭過頭,很有意思地瞅瞅二老太奶,囅然而笑;接著突然一挺腰說:老太,可不能留,那是個雜種!

    注釋:麻窩子,用蘆花和麻繩編制的棉草鞋;

    麻窩子行,專賣麻窩子的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