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淮中篇小說選
作者:安徽省阜陽市文聯(lián)選編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一節(jié) 通知
    日出三竿時,夏中普邊哼著《空城計》“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邊把屋里裝在編織袋里的桔梗,全部搬到了當院里晾曬。太陽的光溫溫柔柔從東方鋪灑下來,白白的桔梗被抹上一層嫩紅。在夏中普的眼里,一棵棵像嬰兒般可愛。

    畢竟上了年紀,待吭吭哧哧忙完活,夏中普的額頭沁出許多碎汗,腿肚子酸溜溜的,腰間乏力。他把從屋里拎出來的馬扎子擺好,剛端起放在椅子上的茶壺要倒水時,聽到疑似傳來的腳步聲,一抬頭,看敞著的院子大門外,村主任宋西波囂張著橫著身子走過來。夏中普的心一緊。

    “夏老師”。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宋西波高喊著打招呼。夏中普曾是中學里的民辦教師,沒辭退之前,在學校里教授語文,宋西波當過他的幾年學生。在學校里,宋西波學習上是出了名的馬大哈。有次夏中普在小考時出個造句“況且”,宋西波造的句是“從遠處跑來一列火車,況且況且況且……”,夏中普拿到課堂上念,學生們都哄堂大笑。那時宋西波的父親還當著大隊書記,夏中普后來在集上遇見他時,原本說給他知,當書記的聽了后朗聲大笑,臨別緊緊地握著夏中普的手不丟,抖著告說:等小波回家,看我不揍死他個鱉孫。至于宋西波挨沒挨揍,夏中普自然不曉得。不過現(xiàn)在他能眼見的,如今宋西波不僅子承父業(yè)當了村委會的主任,而且還成為了村辦企業(yè)“木盾責任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

    “西波,你來有事”等宋西波近前了,夏中普才端著茶壺扭身轉(zhuǎn)過來,疑惑著問。

    “也沒啥大事,就是來告訴您個通知!彼挝鞑ㄟ呎f邊從西服兜里取煙。西服的前襟上,花花點點印著污漬。

    “我從不抽煙,我先給你倒杯茶喝。你坐,你坐!毕闹衅兆焐蠠崆榈卣f著,身子卻紋絲不動。

    “不用不用,夏老師,茶您也別倒。您那棒子茶太釅,我拿不住。改天,我給您帶幾斤鐵觀音來,那茶才養(yǎng)胃哩!彼挝鞑ò烟统鰜淼臒煟呁道镅b邊說。

    “啥事?有話你說?墒窍匿浀氖?”夏錄是夏中普的孫子。

    “夏錄是個沒尾巴的流星,您當爺?shù)暮偷佣疾磺宄氖挛艺δ苤!夏老師,您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彼挝鞑ɑ卣f話時,思緒飛了,臉上壞笑著。這微笑來自于他剛才看到夏家門兩旁的院墻上,所刷寫的 “一夫一妻制好”標語。那標語是村委會為宣傳計生工作時寫的,當時還是他領(lǐng)著人干的,刷一條標語村里給了五十塊錢,F(xiàn)今“夫”字不知是被人為惡作劇,還是頑童調(diào)皮,把上面的頭涂抹掉了,變成了“一天一妻制好”了。夏中普自從十幾年前老伴抱病而逝后,至今還拉著寡漢。

    “哪你今來,是……”夏中普依舊不動聲色,看著宋西波上唇的酒斑問。

    “夏老師,我說話辦事不喜繞彎子。我告您說,村委會經(jīng)過研究決定,您的那一塊一畝三分地被征用了。給您三天時間,得閑抽空您到行政村補辦個手續(xù)。”宋西波挺了挺腰,手摸著下巴說。

    “啥!就這事!毕闹衅瞻褖負г趹牙铮D時臉紅脖子粗了。他扭身往屋走去,走幾步又站著,回頭瞪著圓眼說:西波,別說我不給你面子。那一畝三分地是我家的,上次老木來,我已跟他說過我當墓地了。今我明告你說,往后誰不經(jīng)過我允許,動那一鍬土,我夏中普跟他沒完。老木是村辦企業(yè)“木盾責任有限公司”的員工。

    “夏老師,您還當過老師哩,咋說翻臉就翻臉呢?再說,翻車不挨牽牛人的事,我就是路過來給您捎帶個話,您給我耍啥臉子,有意見您到村委會里擺去。退一萬步說,這地都是國家的,咋能是屬個人的呢!這人,年齡一大,咋不講理起來了!彼挝鞑ㄒ喾槪砬閻毫悠饋恚弊娱L了幾寸,朝前伸著頭吼說。

    “你是村主任,你講理!你看看,這青龍鎮(zhèn)里除了太陽和空氣,還有啥不是你家的,F(xiàn)在連別人家的地都要霸占,還讓不讓人活啦!別逼人太甚,狗急還能跳墻哩!毕闹衅找才叵饋。

    “有理不在言高,你喊破天管屌用。我問你,你哪來的地?那一畝三分地是你的?還用我挑明了說嗎?”

    “分給俺家就是俺的。分給俺兒的,他不在了,那地就是我的!毕闹衅盏膬鹤雍蛢合痹缒暝谝淮未蚬せ丶业穆飞,因車禍雙雙卒命了。

    “夏中普,你別蹬鼻子上臉。我來打招呼是尊重你,別不識抬舉。在青龍鎮(zhèn),別說是你的一畝三分地,就是一分三厘地,也由不得你說了算。明告訴你,以后那一畝三分地就是木盾社的了,老子回去就把它用墻頭圈起來,看你能咬我屌!闭f完,宋西波一臉惡相向外走,走一步,他使勁呶放個屁。連放兩個后,放第三個時,半天臉憋通紅,結(jié)果,放出來的卻是個啞屁,惡臭惡臭的,還帶蒜味。快走到大門口,他轉(zhuǎn)身指著夏中普,咬牙切齒說:要不是看在尊重知識的份上,今我……。

    夏中普聞言,把手中的壺一下子摔在地上,嘴唇顫抖著說:有種你來打我。要是眨巴眨巴眼,我是孬x養(yǎng)的。誰不打誰是狗日的。

    宋西波撇嘴搖頭說:當老師的就這水平,說話真粗俗,嘖,嘖。說時表情鄙夷著,接著又說:我是個有身份的人,能跟你一般見識!我不上你的當,打老師會遭雷劈的。說完之后,雙手背后,橫擺著身子揚長而去。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二節(jié) 酌議
    宋西波走后,夏中普很生氣,嘴唇顫抖起來,不久發(fā)起烏色,心跳加速的厲害,肚子里似裝了塊石頭。半個上午,他的臉一直僵硬吊著,臉頰肌肉硬邦邦的,面皮也起了層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顏色呈雪青。他一言不發(fā)靜坐了許久,怔怔地看著地上茶壺的碎片。一股憋屈孤寞令他傷感的欲哭無淚,越思越想越憤慨。

    他把自行車從屋里推出來三回,又推進去三回,推最后一回時,把車鏈子也推掉了,氣得他攢勁朝后車輪上踢了一腳,結(jié)果不但把車圈踢成了弧形,大腳趾也蹭掉了一大塊皮,十多元錢買的鞋,被大拇腳趾頂了個洞,惱怒的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起來。臨近晌午了,他這才慢吞吞站起來拍拍屁股,把門鎖上,步行去了鎮(zhèn)南頭。

    青龍鎮(zhèn)的區(qū)域框架整體是南北走向。最西處有條黑茨河,靠近河岸的原來南北格局的舊集市,因河道的擴寬廢棄了。而鎮(zhèn)東邊則因113省道的存在,制約了發(fā)展。真正的集市,亦是商貿(mào)繁榮區(qū),是近年來才在鎮(zhèn)南端形成呈東西走向的大街。新集市呈丁字形,東頂113省道,西抵黑茨河大橋,筆直幾華里。依古歷,青龍鎮(zhèn)逢集雙開單閉,如今與時俱進隨潮流變化的亦如同縣城,超市每晚都燈火通明的。不過,能形成壯觀人流的,還是在雙日逢集的上午。今天是農(nóng)歷的十三,單日子。

    夏中普住在青龍鎮(zhèn)的最北端,從家里出來,經(jīng)過113省道走到集市南頭,需用二十多分鐘。孫媳婦蘭蝶子在集市上開了家“花蝴蝶理發(fā)屋”。夏中普就一個兒子,自從兒子和兒媳出事后,親人就剩唯一的孫子夏錄了。夏錄也不是個上學的料,初中一畢業(yè)就火燒眉毛般非鬧著出外打工,夏中普再語重心長勸說也沒用,只好放任自流。打工三年期間,夏錄只回來家過一次,而且兩爪空空的,模樣狼狽。在外好歹他不說,夏中普也問不出所以然。夏錄在外每次給爺打電話,張口都是要錢,夏中普幾乎有求必應,少則幾百,多則上千,很快就把家中的積蓄要消光。終于,在夏錄要求一次匯款三千時,夏中普擔心孫子搞非法傳銷,給予堅決拒絕了,爺倆在電話里大吵一架。當夏錄向他討要父母的賠償款時,委實令夏中普傷心欲絕,爺倆從此心生隔閡。后來,直到夏錄帶著四川姑娘蘭蝶子一同回家來,夏中普這才用兒子兒媳的賠償款,一次性付二十多萬元,購了鎮(zhèn)政府開發(fā)的兩間商品門面房,送給他們連住帶經(jīng)營,并風風光光給他們辦了婚事。結(jié)婚沒多久,夏錄制了個“花蝴蝶理發(fā)屋”的招牌掛在門面房上,蘭蝶子當起了理發(fā)師,爺倆的情感這才慢慢恢復起來。

    夏中普走進“花蝴蝶理發(fā)屋”時,孫媳婦蘭蝶子正彎著腰在給個小伙子洗頭,肥臀屁股尖尖的,把所穿三角褲衩形狀勾勒的明明白白。夏中普掃了一眼,忙把眼神移走。室內(nèi)的音樂聲響放得很大,可能揚聲器有問題,聽上去撕裂似的斷續(xù)。夏中普既沒打招呼,亦沒落座,他靜靜地站著,看著染頭黃發(fā)如雞窩的孫媳,正嘻笑著給洗頭的小伙子討論城市男人洗“下頭”的得失。

    屋里一眼望焦干,樓上沒傳來動靜,看樣子孫子夏錄不在家。聽了幾句,夏中普覺得很無味,于是悄悄然退了出去。

    沒有找著孫子夏錄酌議事,夏中普很是失落,情緒低沉。他漫無目的開始往回走,當路過會計宋道成家時,他心眼一亮。

    宋道成是村委會的會計,當會計已干近30年了,宋西波的父親當村書記時他就干了。

    基層的會計個個都是保密員,宋道成的嘴巴也是上了鎖的。但他的口頭禪是“我說”。有次,鎮(zhèn)政府召開討論工作報告會,宋西波因它事不能參加,讓他代表參加。到他發(fā)言表態(tài)時,他說:我說,這個報告很好,是符合民意的……。我說……。事后,剛調(diào)來的鎮(zhèn)長給宋西波打來電話,婉言批評說:開這么嚴肅的會,你咋派這么個人來,整個會都是他說了。姓宋的在青龍鎮(zhèn)雖非旺族,但擁有民間的絕對話語權(quán)。近些年來,幾乎每任的鎮(zhèn)長書記都與宋西波稱兄道弟。例外的一次,是有位新任鎮(zhèn)長喝多醉了,在歡迎會的酒宴上,非要認宋西波個干兒子,結(jié)果席間兩人吵起架掀了桌子。第二天,鎮(zhèn)長就被縣人大的一位副主任來電勸戒。后來,鎮(zhèn)里換屆,鎮(zhèn)政府班子選舉時,出現(xiàn)了賄選的混亂失控現(xiàn)象,經(jīng)人舉報,縣委派人調(diào)查后,鎮(zhèn)長很快被調(diào)到縣林業(yè)局去了。

    宋西波接受了鎮(zhèn)長的批評,于是他去找宋道成,埋怨說:成叔,你就不能改掉“我說”不說嗎。宋道成面呈苦色說:我說西波,這可是你派我去說的。擱他人讓我去說,我說八個樣也不會去呀。宋西波聽了哈哈大笑,手擺著說:好,好。叔,你說你就說吧,看來人的習慣一旦形成,改是難了。

    夏中普提著20個皮蛋和兩袋黑芝麻糊到宋道成家時,宋道成正端著碗呼呼嚕嚕吃面條。面前小木桌上還放著青花瓷酒盅,桌上兩個碟子干干凈凈,只有一個碟邊上,還留著炒焦的蔥葉。宋道成見夏中普來,忙放下碗站起來迎。

    夏中普來找宋道成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村委會的會計,更為主要的是來自彼此之間的信任和好感。幾十年的鄉(xiāng)情和友誼,他從宋道成那里一直得到發(fā)自內(nèi)心里人格上的尊重。他當民辦教師時如此,他被辭退回家務農(nóng)時亦如此。而且,他先初當教師還是宋道成推薦的呢。

    夏中普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連宋西波臨出門放的屁也說了。宋道成抽著煙,一直默默地聽,一句言也沒插。兩人沉默了許久,宋道成說:我說,放屁是不對的。當人面放響屁,更不對,顯擺、輕浮、不自重。等見面,我得說道說道他。不過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你還能不知道,西波放的都是虛屁,不臭人。夏中普接說:老弟,這哪是臭人不臭人的事,是他膩厭人。好,這事先放一邊去,不說了。我問你,他說征收我的一畝三分地,是村委會研究決定,這事你可知道。宋道成真誠看著夏中普說:這我真不知道,一次也沒聽西波說過。夏中普如釋重負說: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他宋西波在青龍鎮(zhèn)再過勁,我夏中普不怕他。往后,我啥都不買他的賬了。他真要耍橫硬來,我非跟他抗到底。天底下總有說理的地方。宋道成撓了撓黑白交雜的頭發(fā)勸說:我說,老哥你先不要著急,我不會缺德你吧!俗話說,屁是屎的頭。不是狗厲害,而是栓狗的繩。這里面肯定有深層次的原因,待我問問咋回事再說,好不好。夏中普沮喪地說:哎,老啦、老啦,攤上個這事。人該遇霉氣,滿嘴一顆牙,吃藕也能塞住。宋道成聞言,也嘆了一聲氣。夏中普拍著巴掌說:青龍鎮(zhèn)真要再如此下去,只怕連憂愁都容不得了。天都不分黑與白了,這人活著還有啥意思。宋道成忙接說:我說,人和人不一樣,你也不要太悲觀了。有人要的是需求,有人追的是欲求,人類本身就是個萬花筒嗎。我說,俗話說,良田萬頃,日食不足三升;大廈千間,夜眠亦不過八尺。爭較來爭較去,人生到頭來還不是如夢一般。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你是個知識人,這個理不用我說你也是知道的,我勸你還是別太鉆牛角尖啦。夏中普頭勾著說:理是這么理,可總得給人一條路走吧。大家都明哲保身,逆來順受,豈不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嗎。反正我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宋道成認真地看著夏中普說:你這是要引火燒身。〔痪褪且划三分地嗎,而且是荒地,為它至于嗎!夏中普抬起頭來,目光堅定看著宋道成說:我認為值得。這讓人騎著在脖子上拉屎,受欺降,對我來說,生不如死。反正也是壽長多辱,我赤腳的還怕他穿鞋里個啥!宋道成聽了,不噠不噠嘴沒接腔。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三節(jié) 宋史
    青龍鎮(zhèn)的歷史約有兩千多年,宋西波的祖人先于宋道成家的祖人早落居青龍鎮(zhèn)的,往上追溯,兩家可能有血脈之源,但絕對不是一門的人,倆人連五屬也不沾邊,只不過都姓宋而已。

    解放前,宋門的人,在青龍鎮(zhèn)因一窮二白而出名。宋西波的爺爺有兄弟三人,大大爺是屠戶,二大爺成了匪徒,親爺排行老末。宋西波的爺人本分,終生以地為業(yè),且操家勤儉,為人樸實,在鄉(xiāng)鄰中口碑不錯。解放后,當土匪的二爺被政府人捉住鎮(zhèn)壓了。也該他死,據(jù)說,民兵帶領(lǐng)武工隊抓捕他時,他躲藏到了村外“老奶奶”廟的梁頭上,眾人滿院搜完沒見個人影,正要撤時,有耳尖的人,聽著個屁響。就這樣,因“屁”大的動靜,抓住給槍斃了。由此,鎮(zhèn)人知道了屁不僅臭人,而且還有害人的功能,從此對蒜和豆制品在進食時都自覺堅定地給予抵制。還是到了六0年,實在抵御不了饑餓的誘惑,才解禁此規(guī)。宋西波的大大爺有次在看倉時,在用豆種滿足腹欲的同時,結(jié)果人也給撐死了。

    盡管如此,這絲毫沒影響宋西波的父親后來成為青龍鎮(zhèn)青龍大隊的支部書記,而且一干就是近二十年,宋西波的父親卸任時,兒子的翅膀也硬了,在青龍鎮(zhèn)方圓已成為人物。經(jīng)濟上可以說是富甲一鎮(zhèn)。他不僅經(jīng)營起一家“物資收購站”,夏收小麥,秋收棉,一年四季收桔梗,而且還承攬了鎮(zhèn)里的電視和水電安裝業(yè)務,生活直奔小康,衣食無憂,日子過得要風得風,要雨來雨,比麥油子都滋潤。不過就是脾氣有些太燥,不僅好面子,還愛逞強斗狠。最讓宋道成反感的是:毫無顧忌的放屁,且不分場合大張旗鼓。有次村委會班子聚餐,正在吃喝高興時,宋西波沒欠屁股咚咚咚咚連放幾個臭屁,熏得大家都掩鼻。出了門,宋道成說教他,但宋西波犟嘴說: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這屁大點事可值得一說。還讓不讓人活啦!宋道成卻接說:我還沒聽說過有被屁憋死的呢!放屁是小事,就看在哪放!細節(jié)決定勝敗。你擱天安門廣場放個雷屁都沒事,同樣你再擱人民大會堂宴會廳放個試試!你忘了你二大爺咋死的啦!宋西波聽了,白鼓白鼓眼看了看宋道成,沒再言語。

    再后來,經(jīng)過鎮(zhèn)領(lǐng)導反復上家做工作,宋西波方才點頭答應。不久,通過村民的選舉,宋西波名正言順當選上了村主任,成為了青龍鎮(zhèn)的領(lǐng)頭人。

    當了村主任后的宋西波,很快辭去了過去所有的經(jīng)營業(yè)務,只在村委會新成立的“木盾責任有限公司”里擔當起了經(jīng)理。名義上是村委會成立的企業(yè),實際上就是他自已的。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四節(jié) 說情
    宋西波的家也住在113省道路旁,只不過他靠路東,宋道成在路西。他離青龍鎮(zhèn)東西主街往北約百十米,旁邊緊鄰著鎮(zhèn)派出所,而宋道成在主街南邊,對面是鎮(zhèn)政府和糧站。宋道成就是見人都打著招呼走,從自家到宋西波家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但無事沒非他很少去西波家里,今天為了給夏中普說情,他得去。

    宋西波的宅院,有籃球廠般大,院子里坐北朝南蓋了一溜的兩層小樓,上下有十好幾間,外墻上全都貼著白瓷磚。集鎮(zhèn)上門面房宅基地金貴,寸土寸金,周圍人家一般都在門面宅基上蓋三層小樓,下當?shù)赇伾献∪,獨他家沿街的三間門面蓋的是門樓。門樓兩旁建的立柱又高又粗,盤龍彩繪,柱前左右還擺放著兩尊石獅,威威武武坐著。

    宋西波的庭院四門大敞著,宋道成走進去時,宋西波正拿著兒子的作業(yè)本,站在孩子的身邊大樂著。宋道成過去湊趣說:我說,啥事讓你樂成這樣。宋西波一聽,抬頭見是宋道成,也沒挪步,指著作業(yè)本對他說:成叔,你看這孩子,給我一個熊樣。讓他造個“好吃”的句子,他寫的是,“好吃個屁”。這“脾氣”一詞,他造的是“爸爸脾氣不好,有點胸”。宋道成聽了也笑說:吃屁算找著人啦,你就是個屁桶嘛。宋西波聞言臉一沉說:俺叔你咋說這話,跟我多沒成色似的,連褲襠里個屁都夾不住。宋道成見宋西波真不高興了,便拍了拍他兒子的頭說:將來這孩子培養(yǎng)培養(yǎng),一準會有大出息。宋西波一聽這話樂啦,臉呈菊花狀,忙放下本子,讓宋道成往客廳里坐。

    倆人在客廳里沙發(fā)上坐定,宋道成就直奔主題,問起夏中普的一畝三分地的事來。宋西波一聽,表情有些不耐煩,起身邊倒茶水邊說:成叔,這事你別摻和。不該你問的事,你少管,放著清靜不清靜。宋道成一聽,知道這情說不下去了。于是,忙調(diào)整思路,柔聲探問說:我說,西波。聽說收夏中普家的一畝三分地是村委會的決定?宋西波臉一扭,斜眼看他說:是啊。你問這事干啥。你當你的會計,管好村里的帳就行了。我知道你跟他的關(guān)系好,所以才故意瞞你。咋啦,讓你回避也是應該的呀。一句話噎得宋道成接不上話茬了,干瞪著眼睛,直眨巴眼皮。半天宋道成怪說:你既然知道俺倆關(guān)系好,不看僧面看佛面,這之前,你也給我吱一聲。宋西波說:要不是看著這層關(guān)系,還有他教過我的學,那一畝三分地我早就收回來了,還能等到現(xiàn)在。

    宋西波接著又說:道成叔,你也別氣,現(xiàn)在我擺給你聽聽,那一畝三分地應收的道理。這地是分給了夏家不錯,可這么多年你見他們種過地嗎?草都長到這么深了。宋西波說著用手在腰窩比劃著。宋道成擺手搖頭插話說:它就是長草,當墳地。那也是國家分給了人家的,屬個人私有財產(chǎn)。再說,人家地里不是還栽著樹的嗎!宋西波頭一擰說:叔,不是你那說法。咱咋說還是農(nóng)民,國家有規(guī)定,地荒長了,集體有權(quán)收回來。栽樹,樹上能長出糧食。實話告訴你,要是擱別人,那一畝三分地在河道擴改時就收過啦。

    前幾年,國家修治黑茨河,河道加寬三十米,與夏中普緊鄰的村養(yǎng)老院因多年空無一人,被村委會先租賃承包,后標價轉(zhuǎn)讓了。十幾畝的土地,外加庭院建筑,賣時的價錢還不到30萬元,而從租到買,主人一直都是宋西波。如今養(yǎng)老院的牌子早摘掉,門旁掛上的是“木盾責任有限公司”的牌子,而夏家的那一畝三分地就緊臨在其旁。早在宋西波沒購養(yǎng)老院之前,圍繞養(yǎng)老院前后有十幾戶鎮(zhèn)人的土地,這些土地因離居民住房近,且靠近河壩,種糧種藥都長不住,于是一部分人家都栽種上了樹木,不是白楊,就是泡桐,更多的則是用于了取土蓋屋建房,還有的干脆賣土。所以,等宋西波找他們提出土地交易時,十戶有八戶根本不打茬,就答應下來了。最后還剩下三家,有兩家在出進路被挖斷后,也賣給了木盾公司,獨剩夏中普家的一畝三分地沒談成,遠看上去好似個小島。

    宋道成聽了宋西波這么一說,知道他鐵心定了要假公濟私收夏家的那一畝三分地,再勸說沒用了。于是他抹了把臉,起身對宋西波說:我說,鼻子大壓嘴。你是村主任哩,你在青龍鎮(zhèn)說啥都管乎。好啦,就當我沒來過,嘴上抹石灰白說。你該咋著咋著吧。不過西波,我當叔里該說的我還得說,我可提醒你,在夏家一畝三分地的問題處理上,你最好還是多策略策略。夏中普那人我了解,他就是頭犟驢,是個認準了一條道,非走到頭的人。別看他平時尿尿不砸坑,過日子憋鱉似的。一旦做事真計較起來,那可比你平常吃飯時放屁,還要討厭呢。說完,起身就走。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五節(jié) 羊不吃肉 ,吃草
    宋西波聽宋道成這么一說,立馬磨過勁來,腆著臉邊笑邊嘴里緊喊著叔,把宋道成拉著一同坐下,但嘴上仍說:夏中普一個當教師哩,他就是條魚混子,在青龍鎮(zhèn)盡他翻花,盡他能奈,我不相信,他還能掀起浪來。叫我看有他八兩,沒他半斤。宋道成拿眼翻他說:你能!就你能!出了事,都不知道錯在哪。咱原來學校的校長,咋免職判刑哩?不就因為辭退了他,結(jié)果被他告貪污進去的嗎!宋西波堅持說:一毛錢它擱哪用都是一毛錢,絕不能抵一塊錢用。宋道成歪著頭氣憤說:我說恁些,你咋還不明白呢。你知道秦始皇為什么焚書坑儒嗎?宋西波看著他搖搖頭說:不知道。宋道成又問說:那文化大革命為什么發(fā)生知道吧。宋西波亦搖搖頭說:不知道。宋道成嘆了口氣說:沒文化,真可怕。我告訴你說,就是因為文化人太可怕了。跟天斗,跟地斗,都管,千萬別跟文化人斗。更別跟當教師的斗。宋西波卻不以為然說:當教師的有啥!?除了會耍個嘴皮子。宋道成用手指點著他說:你呀,你呀。唉!我說,我給你打比方吧。你就是能吹桌子大的氣球,可人家手里攥著一根針哩。宋西波眨巴眨巴眼,想了想,覺得宋道成說的有道理,他揉了揉臉塌著身子說:叔,你說這事該咋辦,我都找過夏中普了。實際上,他要是聽話,我還打算在補償時多給他些哩。可他太不識相了,不通情理不說,還想跟我斗斗,不然,我咋恁生氣。所以,我準備多一分都不給補。宋道成抽著煙,看著庭院里玩耍的孩子說:西波呀,你記住,在青龍鎮(zhèn),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啥大問題。宋西波看著宋道成說:叔,事已至此,那該咋辦。宋道成眼睛里沒有內(nèi)容說:羊不吃肉,吃草,但狗吃。名醫(yī)給人看病,主要的是對癥下藥。

    爺倆正絮著,木盾社的老木一頭扎進來,滿臉興奮著。宋西波直了直身子問說:可是遇著鬼啦。老木看宋道成也在,不好意思回說:這大白天的,你看你這話問的多邪氣。宋西波指著他的頭說:那你的頭發(fā)咋都支愣著。瞧你這麥秸火性子,啥事都火燒火燎的。老木說:我急著來,是……,話說一半,看了看宋道成憋咽了回去。宋道成一看,忙起身道別,宋西波也就沒強挽留。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六節(jié) 先讓他蹦跶蹦跶
    宋西波的木盾公司,主要經(jīng)營的業(yè)務就是木材加工,所收購的木材,除了白楊樹,還有泡桐樹、槐樹、柳樹、桑樹、榆樹等等,是樹都收。這些樹木進廠以后,因材而選,先肢解,好的樹干當大料用,可做桌、棺、床、門;直挺的樹枝則被截成幾米高的棒棍,用于賣給工地搭腳手架或礦上做頂木;樹杈和其它作為小料經(jīng)輾軋后,用于做五合板或聚酯木板門的主料什么的。有時還把奇形怪狀的樹根也保留下來,單等城里做木雕的藝人來登門收購,且往往能買出個好價錢。

    過去的樹木收購多都是賣方自己送上門來,特別是到了暑假期間,許多人家為給小孩新學期籌資學費,排隊來賣樹的板車如長蛇般蜿蜒,能從“木盾公司”門口排到113省道,就那有時還得拐個彎。如今生活條件好了,日子滋潤了,人也洋火起來。連鄉(xiāng)人喝酒,也都是瓶裝的,喝的白開水也要投幾片苦茶葉,人們都越來越會享受。鄉(xiāng)村幾乎所有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小的村子有時抬棺葬人,都得村跟村互湊,更別提伐樹之類的重活。

    所以“木盾公司”的生意要想興隆,也得緊跟社會潮流與時俱進,于是就有了伐樹小分隊,專門走村串莊,騎著個摩托車,把車頭的喇叭音量調(diào)到最高,在鄉(xiāng)間往復循環(huán)的吆喝聲“賣樹了,賣樹了。誰家有值錢的樹、快來賣喲!”單調(diào)著飄蕩。這時,若有人真賣樹,便會站在院門口或倚著門旁邊,招呼讓騎車人過去,然后帶著他到自家栽的樹前,一、二、三、四棵的指點給他。接下來,騎車人就下車,摟著樹用手匝樹的身圍,丈量好后,從口袋掏出計算機點,點完,白鼓著眼看著天空默算,待算畢,心里有個底數(shù),再接下來就是談價錢了。一旦說攏價了,需先付賣家三分之一的定金,后定伐樹的日子,待樹伐倒吊上車,這才一把齊把余款結(jié)清。當然,上茅房也有放虛屁里,偶爾也有談不攏的,有時賣主怪收購人手掌太大,便自己上前摟樹用手去匝,果然會多出幾匝來。雙方于是開始爭較起來,買樹的就怪賣家手厚指寬什么的,唾沫星子滿天飛,爭吵的互相嘴角都起白沫。爭較過來,爭較過去,最后,多是買家一拍樹身說:就這一堆這一片,給你這個價,你看合適不合適。是賣還是不賣,你給個利索話。

    談妥了收購,雙方是無須簽協(xié)議的。鄉(xiāng)里鄉(xiāng)鄰的,一口唾沫一根釘。賣家一旦收了定金,就不得反悔了。假如遇有反悔的,但一般是沒用,因為伐木組的人,都是粗壯的“誠信”人,且說話都不離“生殖器”,文武不怕的,更何況他們的老板是宋西波。

    夏家一畝三分地里栽種的樹是白楊,這種樹木對環(huán)境要求不高,對地理也不甚講究,溝頭屋后荒野,栽哪都易能活,且成長迅速。一般指頭粗的樹苗栽到土里,三五年過后,嗖嗖嗖就能竄長幾丈高,且樹干筆直挺拔,枝繁葉茂。夏中普家栽的白楊樹,已有幾個年頭了,如今幾十棵白楊都長有大腿粗了。今年春季,夏中普又挨個給每棵樹刷了防蟲的白灰并施了肥料,這使得棵棵白楊如風華正茂比上進的少年,爭著上游往天鉆。夏中普看在眼里,喜在心間,跟喜愛孫子一樣的喜歡它們。

    老木帶著木盾公司伐木組的人,在夏家一畝三分地里鋸了第四棵白楊樹后,大家站在下一棵待伐的樹前,正在酌議著它的倒向時,突然,看見遠處夏中普手里拿著鐵抓鉤飛奔而來,邊跑還邊罵:狗日的欺降人,你們就是一群活土匪,今我跟你們拚啦。

    伐木組的人一見緊張起來,忙問領(lǐng)頭的老木咋辦。老木一緊張放了個屁,隨后發(fā)話說:冷靜,冷靜,慌啥。咱們不跟瘋狗一般見識,先撤。話沒落完音,卻自個一尥蹶子往公司院里跑去。眾人見狀,亦慌不擇路緊跟著跑。剛跑到院里關(guān)住大門,很快就聽到了鐵抓鉤狠狠地砸門聲和混雜著夏中普聲嘶力竭的謾罵聲。

    老木穩(wěn)住神后,打電話給宋西波匯報:老板,夏中普個劣種玩命啦,手里拿著鐵抓鉤亂舞,您看咋辦?咱是打是讓,要打,打多少錢哩;要讓,讓多大程度。聽您的安排。說完又放了個響屁。

    宋西波從手機里聽到老木放屁,不滿意問說:你現(xiàn)在在哪?老木一肚子的驚氣還沒泄,沒好氣的回說:你說我在哪!說句不好聽的話,今天場上要沒有我當機立斷的指揮,指定非出大事不可。不信,見面你問問他們。切。我怯這場!宋西波聽了半天沒吱聲,后說:你讓大伙解解乏吧。都穩(wěn)穩(wěn)神,咱先叫他蹦跶蹦跶再說。

    老木收了電話,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跟大伙說:這回有好戲看啦,青春期的人遇上個更年期的。同伴不解其意問咋講,老木得意說:一個啥事都敢做,一個啥事都敢惹唄。有人接著說:這夏中普平時看上去蔫蔫巴巴的,咋反起來恁急。老木朝那人撇嘴說:你說他老實!那你看走眼啦。唉,話說回來,誰跟誰都沒前世的仇,你不蹬了人家的柴禾捆,有一點活頭,誰會去干翻江倒海舍身取命的爛事。那人湊上前來又說:咱老板不是說,夏錄已把地和樹的補償費都領(lǐng)走了嗎,哪夏中普為啥還有種來蠻橫無理肇事。老木急說:你這是咸吃蘿卜淡(蛋)操心。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去,拿撲克來,今咱哥幾個照一天玩。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七節(jié) 人得講理
    派出所在接到報警后,很快就趕到了木盾社,一下抓個現(xiàn)形。只見夏中普正手揮鐵抓鉤亂舞著,木盾社的鐵皮大門已被砸得大坑小窯凹凸不平,門中間還有幾個鐵抓鉤齒洞。經(jīng)過恩威并施的勸說,加之圍觀群眾的勸解,最終他們把夏中普請進了警車里。待拍了一畝三分地伐木的現(xiàn)場和木盾社被砸的大門影像后,閃著警燈鳴著警笛又原路返了回去。

    進了派出所,夏中普就被關(guān)在后院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說是關(guān),門卻沒上鎖,人可自由行動,但出后院門卻遭阻止。夏中普對看守他的人抗議,要求見領(lǐng)導,看他的人告訴說,領(lǐng)導為他的事下去調(diào)查走訪去了,放他走得等領(lǐng)導回來。

    從上午一直等到天黑,看守他的人都換了三副面孔,仍不見領(lǐng)導的影子。最后一位他認識,是集鎮(zhèn)南頭的人,在這打工當協(xié)警。熟人畢竟不一樣,人家問他餓不餓,又端送一杯水給他,夏中普不好再使性子了,只好靠墻坐著耐心等待。協(xié)警看他情緒萎靡,四下環(huán)視后小聲告說:夏老師,你別急,沒事的。剛才我碰著小錄和他媳婦了,他們一來交了錢,很快你就能走了。夏中普一愣怔說:交錢!交啥錢?協(xié)警貶責他說:你瞧你這話說的!你把人家的大門都砸毀了,不賠能說過去。這門跟臉沒二樣,擱你身上你可愿意。夏中普疾言厲色說:那他們平白無故伐俺家的樹咋說?沒因哪來的果!人得講理吧。協(xié)警聽后俯身過來小聲說:你說你再有理,出不了這門就說明你輸理。夏老師,聽我勸,你先出去再說。夏中普聽了這話后,就不再言語。

    果不其然,很快就從前院來人發(fā)話讓他出去。夏中普從后院里走出來,看到了迎接他的夏錄和蘭蝶子。大家無語前行,等走出派出所辦公樓大門,沒等夏錄兩口子反映過來,夏中普三步并作兩步直奔南行,驚得夏錄不迭聲的喊“爺,爺,爺。您不回家您這上哪?”夏中普也不理睬他,繃著臉只管前行。夏錄夫婦見勸不住,也只好緊跟其后隨去。

    方鎮(zhèn)長的辦公室在二樓,他和夏中普同在學校教過書,共過事,倆人自然相識。突然間夏中普這時找上門來,仍讓他出乎意料吃驚,忙站起來問說:夏老師,這都恁晚啦,您來有事?夏中普直繃繃站著不動,漲紅著臉滿眼怒火,嘴唇顫抖,幾次張口欲語,終未說出話來。正當方鎮(zhèn)長疑惑之際,夏中普猛地向后退了兩步,屈膝彎腰跪了下去,咚咚咚連叩擲地有聲的三個響頭,嚇得方鎮(zhèn)長邊訓斥旁邊同樣驚呆的夏錄夫婦,邊撲過來攔護起夏中普。“夏老師,您這是在折我壽!這到底是出了啥故事!夏老師,您坐,有事您坐下說。咱起來坐下好好說,行嗎!狈芥(zhèn)長邊用力拉夏中普起來坐下,邊安撫他說。

    待安定下來,方鎮(zhèn)長皺著眉問夏錄咋回事,夏錄支支吾吾撓著頭輕語說:沒啥事。方鎮(zhèn)長一聽火了,吼說:不可能!夏老師的為人我知道,不受十成的委屈,絕不會做出如此出格的舉止的。你給我實話實說,到底咋回事?夏錄目光閃爍起來,仍支支吾吾說:就為村委會里要收俺家一畝三分地的事,俺爺不讓,引起了小糾紛。鎮(zhèn)長,真沒啥大事。方鎮(zhèn)長正要追問,就聽這時夏中普有氣無力地說:方鎮(zhèn)長,我腆著老臉來,是來找您扶理的,您是咱鎮(zhèn)的一家之主,您可得給我們主持個公道啊。方鎮(zhèn)長聞聽和顏悅色說道:夏老師,這您放一百二十個心,青龍鎮(zhèn)有我在一天,誰要敢做不講理的事,我絕對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您盡管說吧,只要您在理,啥事我來幫您扶。

    方鎮(zhèn)長送夏中普爺仨下樓時,整個青龍鎮(zhèn)已瞎燈滅火了。臨別時方鎮(zhèn)長說:夏老師,您也算是個知識分子,我也曾當過老師。自古以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再秀才遇上兵,今后膝蓋可不能輕易彎啊。夏中普聞言臉發(fā)燙說:方鎮(zhèn)長言之有理,讓您見笑啦。我那會憋屈里摔頭找不著硬地,一時糊涂著急,慚愧慚愧。經(jīng)您這一說勸,我心里敞亮多啦。有您幫俺主持公道,如果政府查是怨我夏中普輸?shù)睦恚瑒e說關(guān)我,拉去槍斃我都沒一句的怨言。方鎮(zhèn)長接說:公不公道,我嘴上說的也不算,還得依事實說話。夏老師,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親自去過問,一有消息就通知您。夏中普站住腳說:方鎮(zhèn)長,您待我不薄,我今把心里的底話交給您。他宋西波這次要是不給我個說法,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往上告他!吧,上訪?”方鎮(zhèn)長聞言,一下子緊握住了夏中普的手。急忙勸說:夏老師,使不得,可萬萬使不得,您可不能去干這糊涂事。你剛才不是還說法制社會,人要講理的嗎。退一萬步說,就是去打官司,咱也千萬不要去上訪。您知書達禮的不是不知道,天上千根線,地上一根針,訪來訪去,您就是告到聯(lián)合國,啥事最后還不是得鎮(zhèn)政府和派出所處理。夏老師,您可不能胡來,要沉著冷靜。夏中普笑了笑,聲音里透著凄涼,咬了咬牙說:打官司,我不干。真不行,就給他拼了。為了一畝三分地,即便去死也值啦。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八節(jié) 回來路上
    宋西波對派出所作出的處理決定,感到不公正。于是,便帶著“木盾社”的老木幾個人,一起去找方鎮(zhèn)長“反映情況”。宋西波不抽煙,老木抽煙,而且他知道方鎮(zhèn)長也抽。于是便提議買包好煙帶著去,見了領(lǐng)導好發(fā)。同行的伙伴氣昂昂反對說:咱有理,不輸理,不買。他領(lǐng)導還得給咱敬煙哩。

    宋西波聽著不吱聲,唬著臉,昂頭挺胸往前走。

    一行人到了方鎮(zhèn)長辦公室,果然方鎮(zhèn)長忽隆站起來給大家發(fā)煙抽。等挨個敬完,半包煙還剩幾支。宋西波正要開口,方鎮(zhèn)長卻先發(fā)話說:幾位師傅先出去會,我給宋主任說個事。老木一聽,拿著煙放在鼻孔嗅著,慢悠悠先走了出去,其他人就跟著也往外走。

    方鎮(zhèn)長待人走凈后,沉著臉望著宋西波說:西波,你今帶著恁些人來,可是想造反。宋西波沒好氣回說:我命憋哩!想找死呀。方鎮(zhèn)長聽了,態(tài)度一軟笑說:來說事,又不是打架,來這么多人干嗎!宋西波歪頭勾眼說:聽說鎮(zhèn)長吸好煙,他們來討煙哩。方鎮(zhèn)長笑著用手指點了點宋西波,然后看了看煙棍說:這一枝煙,要快把錢哩。點著抽了一口,吐個圈圈又說:看樣子,你的牢騷情緒還不少哩。我吸煙,聽你說。宋西波漲著紅臉說:方鎮(zhèn)長,我來擺給你聽聽,叫你說說,派出所斷的公不公。這樹和地都是夏中普他孫夏錄托人求我要賣的,有證人、保人和地契協(xié)議,錢我是一把齊地都給過夏錄了。夏錄沒敢給他爺夏中普說,那是他們家的事,與木盾社有啥關(guān)系。他夏中普就再無賴潑皮窮兇極惡,也總得論理吧。事情明明白白,前因后果一清二楚,木盾社在自個地上伐自已的樹,這難道有錯嗎?俺一分錢的理也沒輸他夏中普。∷闹衅諔{啥砸壞人家的門,還指名道姓罵人家八輩祖宗,F(xiàn)在到好,俺報的警還讓俺給他夏中普去道歉!損壞的大門讓俺自已修!這不是助長歪風邪氣,縱容黑惡勢力猖狂囂張嗎?它派出所如此不主張正義懲惡揚善,領(lǐng)導是不是受了夏中普的禮,吃了夏中普的宴了。我們今天來,就是要討個說法聽聽。

    方鎮(zhèn)長微笑著一直聽,待宋西波一氣說完,他和顏悅色說:你干脆直說,我也受了賄得啦。宋西波聞言苦憷著臉,雙手拍著說:冤屈死人啦。這事現(xiàn)在整條街的左鄰右舍里,已七嘴八舌傳的紛紛揚揚,我要是忍氣吞聲甘拜下風吃這個啞巴虧,這今后還咋在青龍鎮(zhèn)的街面上走。方鎮(zhèn)長卻說:老弟啊,你咋恁糊涂呢。我問你,是東西值錢,還是命重要。就這,夏中普還嚷嚷著要去上訪哩。要都依恁倆的,我這鎮(zhèn)長還能管當!換位思考,是你該咋辦,你可有啥高招!有,我現(xiàn)在洗耳恭聽。再說,即便夏中普家的一畝三分地所有權(quán)已歸你所有,那你也得征得他們?nèi)胰说耐獍!你一個村委會主任,連這點基本常識和策略都沒有,結(jié)果還造成這么大的不安定后果,竟然還敢?guī)藖碚椅乙f法,你說你的腦瓜是不是讓驢踢了。說著說著,方鎮(zhèn)長把自已都說來氣啦,朝宋西波先拍桌子后揮手說:啥叫強扭的瓜不甜?啥叫解鈴還須系鈴人?蠢笨蛋一個。這事發(fā)生在你的地盤上,我盯著看你咋處理。別的我不管,在我這一畝三分地上,要是在夏中普身上出現(xiàn)了越級信訪的故事了,看我咋治你的寒氣。回去自已好好想想去。

    宋西波被方鎮(zhèn)長的一席話說得目瞪口呆屏聲息氣,一時竟接不上了話茬。

    出了鎮(zhèn)政府大門口,回來的路上,路旁有一對交配過后的狗,性愛過后正連著蛋呢。宋西波臉陰沉著,從它們旁邊走了過去,一行人拖拖拉拉跟著,都也不言語。走著走著,突然,宋西波扭身對老木說:你去抓把土去,煤渣土灰更好。老木疑惑問說:干啥?宋西波指著兩狗連著蛋的結(jié)合部說:撒那里。一行人就看著老木笑,老木頭往一側(cè)扭說:我咋能干這事。宋西波聞言不高興說:咋,你還不聽指派啦。老木硬脖晃腦說:人家正恩愛著呢,我要聽你的,我就不道德了。這事俺不干。宋西波火了,對他吼說:光天化日的,有傷風化,誰不道德,是你是它!哼!說完扭臉對眾人說:你們誰去?誰去!給誰算個加班,買包黃山煙。

    嗡地一下,眾人散開,四下找土抓灰去了,單剩老木和宋西波還在原地站著。老木就聽宋西波喃語說:別說是狗,就是人也不行。在我的一畝三分地上,讓不讓恩愛,老子說了算。老木呆了一會,忙也跑過去抓土。宋西波指著他說:老木,你今就是撒三把,也沒你的份。老木不抬頭接說:你就是不給一根煙,我也得撒。

    宋西波聽著大笑了。

    一行人撒完,往商店里走去買煙,就聽見身后“吭嘰嘰,吭嘰嘰”哀鳴的犬吟聲。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九節(jié) 試試看吧
    宋道成來到村委會,見只有宋西波一個人,疑惑問說:我說,人呢。哦,就咱倆。咱倆你跟我說開會。宋西波站起來迎說:毛主席和周總理倆人見一面,那也是開會。宋道成伸頭探問說:不是為夏中普的一畝三分地事吧。宋西波臉一正說:還就是這個事哩。宋道成拉把椅子坐下說:那我聽你說說。宋西波站著,抖抖提了提褲子說:老虎不發(fā)威,他當病貓了。夏中普他太不識抬舉了。他以為自己是個公雞,他不打鳴,天就不亮啦。宋道成擺著手打斷他說:我說,你說事,你說事。宋西波看了看宋道成接說:打個比方。虱子咬人吧,如擱腿上咬,一般誰都不會十分在意理睬它?扇绻么邕M尺,鉆到褲襠叮蛋,那就非得滅了它不可。螞蚱蹦的再高再歡,能經(jīng)得住拍嗎。宋道成聽著瘳人,撲嗒著眼皮說:這話咋說哩。宋西波說:道成叔,我擺給你聽聽,當然這也是看著你的面。整個集上,別人賠的那么少,都不言語。夏中普的地我可是按每畝三萬補償給他的,還咋白。之前,我還托人打過招呼,可他連一點面子也不給。宋道成手摸下巴說:老人對土地都有感情,啥事得慢慢說,辦這樣的事,你得有啄木鳥的勁。宋西波在屋里來回走動說:常言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這沒錯吧。照此理推,上級服從下級,個人服從組織,臣服從君,兒子要聽老子的。在咱集上,所有人就得聽我的。宋道成聽著不悅說:這話你回去給你爹說去。宋西波忙賠不是說:叔,我沒有罵人的意思,你別多心。我今找你來的意思,是想請您去找夏中普談談,他要是再這樣擰勁頭下去,別怪我真的無情寡義翻臉不認人。宋道成沉思半天說:我說,他那人怪咕。我去說勸,可能也不中。既然你說啦,那我去試試看吧。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十節(jié) 你咋也反水了呢
    宋道成拎著一箱牛奶,推開虛掩的鐵門直接走進去屋里,見夏中普瞇著眼躺在床上,頭上敷著毛巾。聽見有動靜,夏中普慢慢撐著身子坐起來,伸手抓起放在枕邊的鐵手扳子。宋道成忙上前招呼說:夏老師,是我。夏中普趕忙下床,用腳找鞋,邊放鐵扳子邊說:我以為,進來了賊人呢。宋道成笑著說:光天白日的,真要是賊人,這是明搶了。我說,可是身體不得發(fā)啦?夏中普扶著頭應說:是有點。頭暈,想感冒。宋道成一收臉肉,嚴肅地左看右瞧后關(guān)切說:看你氣色不象,怕是阻氣啦。我說,都知道宋西波個小羔子是個禍害,不是個玩意。你跟他治氣,這是在抬舉他啊。夏中普憤然道:這明擺著欺降人,我咽不下這口氣。宋道成勸說:氣大傷身。莫氣,莫氣,我來就是給你解悶氣哩。夏中普指著牛奶說:你來就來吧,咋還恁客氣,到這還帶著東西呢。宋道成邊從口袋掏煙讓給夏中普邊說:你上我那,不也沒空過手嗎?罩鴤z爪子來瞧您,那像啥。夏中普一看是“黃皖”煙,接過說:我平常不抽煙,今陪你抽一支。老弟,你的檔次也上去了。煙就一股氣,抽恁貴的干啥。宋道成微笑著說:不貴,不貴,才十來文一包。我說,這不是上你這來了嗎。平常,我哪舍得買它,抽的都是五元一包的,這十三呢。

    兄弟倆閑嗑,圍繞著一畝三分地,你一言我一語的,都說宋西波的不是,心毒手黑,跟黑社會似的。夏中普說:這樣子無法無天囂張下去,讓人沒法活啦。宋道成接說:我說,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義必自斃。咱是惹不起他?伤傆性缘哪且惶。夏中普嘆了口氣說:這根都壞啦!人家,城里也有夠上說話的人,鎮(zhèn)里,也有支持替他說話的人。宋道成亦無奈說:哪個壞蛋背后,沒有撐腰打氣的,要不然,誰敢肆無忌憚為非作歹。不過,我說,老哥你信不信報應,走著瞧哎。我比方說,這人感冒發(fā)燒了,小小不言的,撐撐就過去了,可一旦腿上生爛瘡,腦子里長瘤,那是非要動手術(shù)的。惡人作惡到一定的時候,不用咱問,政府也不會放過他們的。夏中普擺手說:說是這樣說,就怕我看不到了。宋道成說:能矣,能矣。夏中普卻灰心地說:好啦老弟,你也別寬我的心,我心里啥事都乎乎清。你看現(xiàn)在都是啥世道啦。

    倆人面面相覷一陣,見夏中普幾乎把頭勾到了襠里,宋道成把身子朝前探了探說:我說老哥,話說回來,你為一畝三分地,再去治氣爭較下去,也沒啥意思啦。我咋聽說,夏錄兩口子已把那一畝三分地連同白楊樹的補償款都領(lǐng)走過了呢!果真是這樣,你再去爭,咱可就輸理了。夏中普一聽,忽隆一下子站起來,雙目凸暴:你說啥?說完,頭昏目眩,眼冒金花,隨之身子搖晃起來。宋道成忙上前扶著他說:我說,看樣子你是真不知道這檔事。你看,你這當教師哩,性子咋也恁燥呢!藥呢,藥擱放哪了。夏中普任宋道成翻箱倒柜找藥,他側(cè)躺床上,兩只濁眼流出一行淚來,他指著宋道成的背影說:原來,你也是幫他們來游說的。你咋也反水了呢。宋道成一邊倒水一邊說:我說老哥,你瞧你,這話說的多不中聽。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哩,小錄被村委會聘為聯(lián)防員啦。現(xiàn)在雖不是政府的人,但大小也算是半個吃皇糧的人吧,就憑這,咱也得從內(nèi)心感謝人家西波不是。你說,我說的在不在理。夏中普強撐著坐起來,昂首長喘了一口氣后說:家敗出毛猴,塘敗出泥鰍,俺孫沒長成,要怪,只能怪我這個當爺爺?shù)臎]教好他。你說的在不在理,我不問;至于夏錄倆口子領(lǐng)沒領(lǐng)那一畝三分地連同白楊樹的補償款,我也不問。道成!你今既然來,我請你回去幫忙給宋西波帶個話,原話原說,就說我夏中普說哩。只要我夏中普還有一口氣在,任何人休想占得了那一畝三分地,除非我死啦!宋道成聞言不滿說:瞧你,咋恁不識勸呢!你跟我說恁硬氣的話有啥用,不該犟的你也犟。啥也不說了,我走啦!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十一節(jié) 安營扎寨
    一大早,宋西波的臉剛浸水盆里用毛巾搓和,老木撲撲騰騰闖進來,到了近前,彎腰貼耳氣喘如牛說:老板!老板!出大事啦!宋西波嚇了一大跳,差一點兒把洗臉盆打翻,怪咕訓說:老木,你咋啥事都一驚一乍,跟屎憋屁股門似的。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影響公司的形象。老木聽了后,往后退了一步,探頭伸腰降小聲用手掩著半拉嘴說:哪……啥,……你說可急。宋西波邊擦臉,邊抬腳朝他襠里踹去。老木顯然對此了如指掌,側(cè)身躲了過去。宋西波見狀笑了,呶嘴說:有屁快放吧,一大早的。老木這才又靠前一步仍用手掩著半拉嘴說:夏中普個老劣種,在他那一畝三分地里安營扎寨啦!宋西波一聽,臉上的笑意瞬間即逝,連身子也僵住了,停擦臉道:你說啥?我沒聽清,老木你再說一遍!跋闹衅諅老劣種,在他那一畝三分地安營扎寨啦!”老木加重語氣又重復說了一遍。宋西波臉陰沉著說:到底咋回事?你說清楚了。老木就把剛才見到夏中普在一畝三分地里,邊哼著豫劇小曲“佘太君征西”,邊支柱子搭庵棚的情景敘說一遍。連自已放了個響屁,夏中普都沒發(fā)現(xiàn)也說了。宋西波似乎沒聽進去,目光茫然,片刻轉(zhuǎn)了幾下眼珠急切問說:可見有夏錄?他倆口可在場幫忙?老木頭搖著跟卜浪鼓似的堅定說:沒有。絕對沒有。宋西波聽了,連說幾個“那就好”,然后踱步沉思。少頃,他停下指著老木交代說:你現(xiàn)在立馬去找夏錄到村委會去,就說我找他有要緊事商議。他要不聽話,你抬也要把他抬到村委會。這事要辦冒失了,你以后就別想放屁了?烊ァ

    老木看見了老板宋西波眼睛里的狠毒,不敢打岔遵令扭身而去。

    看著急惶惶老木走出去自家大門口,宋西波面目猙獰弓背蹶腚放了個響屁。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十二節(jié) 還有啥值得戀的
    夏中普在一畝三分地上搭的庵棚,頭大尾小,遠看如卡通畫里的鯊魚。夏中普搭庵棚時,被幾戶鄰里知道了,不約而同大家都自愿過來幫忙,陸續(xù)來了十多位。大家和泥的和泥,綁柱子的綁柱子,鋪油氈的鋪油氈,架草席的架草席。所以,不到半天工夫,一個能容納倆人對坐的小庵棚就搭好啦。臨了有人還回家拉來一車麥秸草過來,厚厚地鋪墊上一層。還有的送來了超強射光的節(jié)能電筒燈。有沒送東西的人,開玩笑說:剛才我沿街挨店問了個遍,沒有賣槍里,要有,不管它錢多少,上房揭瓦我也得買把來送你防身。萬一有哪個孬孫來找茬,你好崩他個小舅子。眾人聞言都笑了。

    一群人說說笑笑干完了活,夏中普誠心誠意實備想留大家吃飯,結(jié)果拉東跑西,追南北遁,后來沒挽留住一個人,搞得夏中普既溫暖又愧疚。當天晚上,他在家里喝了兩碗紅芋片稀飯后,抱了床鋪蓋,隨之就趕到一畝三分地里,在散發(fā)著泥草氣的庵棚里住下。

    可能是由于勞累過度,亦可能頭天熬的太晚,待第二天夏中普一睜眼,陽光已普照大地。他足足地伸了個懶腰。就在這時,他鼻腔里被一股濃濃的惡臭熏個激靈,沒加思索,他翻身爬了出去。出來一察看,原來在庵棚的一側(cè)面,被人有意潑了一大片的糞便。

    夏中普仔仔細細看了現(xiàn)場,一聲不響蹲在那里,若有所思怔怔無語,等起身站起,他胸中似塞了顆手雷義憤填膺,他帶著沖天的怨氣陰沉著臉,大步流星往家走。路過木盾社時,瞥見木盾社的大門緊閉著;氐郊宜鹊綇N房拿把菜刀,然后從院子里操起鐵抓鉤,連堂屋都沒進,鎖上院門又折轉(zhuǎn)往一畝三分地走去。到了地里,他把菜刀塞到枕旁的麥秸草里,把鐵抓鉤放在庵棚旁邊。一切停當了,他咳咳兩下清了清嗓子頭,仰臉昂首朝木盾社高聲似吼背誦起岳飛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  憑闌處  瀟瀟雨歇  抬望眼 仰天長嘯…… 。 壯志饑餐胡虜肉  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  收拾舊山河  朝天闕。一遍背完,他又咳咳兩下清了清嗓子頭,重頭開始背起,背著背著眼晴濕了,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

    午時,夏中普草草吃了一個干饃充饑,他開始覺得眼皮發(fā)澀頭發(fā)沉,神情迷惚,堅持撐著熬到下午,吃了些藥后,依舊昏昏沉沉。本打算一宿不合眼的他,在天剛麻雞眼時,就和衣躺倒在庵棚里。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感到由遠而近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再認真聽后,他心一驚,側(cè)身從枕邊摸出菜刀,想爬出去站起來,然而力不從心,于是他厲聲嚇問:誰?來人回答說:爺,是我。來的人是孫子夏錄兩口子。

    夏中普強撐著坐起來時,夏錄和蘭蝶子已站在庵前。盡管爺孫倆平常幾乎不大交流,夏中普也清楚跟孫子沒緣分,但他們的到來,夏中普內(nèi)心依舊歡喜。夏中普昂頭問說:小錄,這都啥晚了,恁來有事。“沒事就不管看看您”夏錄語氣很重接說,沖得夏中普直皺眉頭。爺倆話不投機,大家沉默了起來,“爺。今,我見西波了”夏錄低著頭先開口說。夏中普不屑一顧說:我知道他會找你的。小錄,恁倆口子現(xiàn)在來,可是為咱家一畝三分地的事來的。夏錄點頭梗梗說:爺。是為這事來的。夏中普心灰意冷說:小錄,你跟爺說實話,你從宋西波那領(lǐng)了多少錢。夏錄看了看蘭蝶子后,平靜地注視著夏中普說:他按最高的補償賠咱里,連樹帶地一共四萬一。夏中普聽后,再也壓不住怒火,抓把身旁的麥秸草朝他扔去,大聲斥說:你個小敗家子!豬蹄子煮百滾,還只往里勾不往外翻里,你這個見財眼開財迷心竊的畜生!你知不知道,這農(nóng)民沒了地,跟人丟了魂還有啥兩樣!夏錄下意識地閃躲一下后,用不滿的眼神瞪著爺說:爺,你不要說些太空話好不好。不是我不爭,是人家手里有文件呀!中央都號召現(xiàn)在農(nóng)村土地進行集體化、規(guī);芾,咱胳膊能擰過人家大腿嗎。在青龍鎮(zhèn)宋西波呼風喚雨的本領(lǐng)大著呢。夏中普搖著頭擺著手說:他就是大了天去又如何!你知道再好的狗肉,為啥也上不了席面嗎?你也不看看,他都把青龍鎮(zhèn)禍害成啥樣啦。你眼瞎呀!夏錄接說:他把青龍鎮(zhèn)禍害成啥樣,這跟我有啥關(guān)系。反正宋西波天生就是個當人物的料,狼天生吃肉,龍?zhí)焐淘。夏中普拉著臉說:還有天生吃屎哩呢,那是狗!他宋西波就是個活流氓。夏錄犟嘴說:流氓也得靠本事。哪個流氓沒后臺。

    蘭蝶子見爺倆吵吵嚷嚷,伸手拉了夏錄的一下衣角,并使了個眼色,夏錄這才一聲不響,眼睛朝一片枝繁葉茂的白楊林望去。過了一會兒,扭轉(zhuǎn)頭柔聲對夏中普勸說:爺,你咋恁倔呢。不就是這一畝三分地嗎!這里除了種的樹,它跟荒地有啥區(qū)別。麥不能種,藥不能栽。爺,我問您,這一畝三分地,咋在您眼里恁金貴,跟命似的!夏中普擰著脖子說:這一畝三分地共產(chǎn)黨分給咱家啦,就是咱里。我就是種草,宋西波這輩子也別想從我手里得到它,給個金棍也不中!夏錄近乎哀求說:爺呀,為這塊地咱至于得罪人家嗎。我爸生前都說過,青龍鎮(zhèn)沒有啥值得留戀的啦。你要真這樣一意孤行下去,哪我也沒點子,反正協(xié)議書上我已經(jīng)簽過字了,錢也領(lǐng)過了,我在村委會已表過態(tài)啦,這塊地咱家不再要了。夏中普聞言頭伸長幾分,目光直勾勾瞪著孫子粗聲說:俺孫,你說的不算,你不當家。夏錄聳了聳肩,滿不在乎說:算不算,當不當家,我無所謂,反正這件事我跟你說啦。還有,爺。我來給你打個招呼,人家木盾社明天就派人過來殺樹、拉墻頭。你要再不識相跟他們糾纏鬧,到時候,你可別怪孫子我不幫您。夏中普聞言,用手指著夏錄憤然說:啥!你…… 。他伸手去抓身旁的麥秸草,沒想到一頭扎在庵棚上,然后仰天倒了下去。蘭蝶子和夏錄見狀,忙曲身鉆進棚里,用手一搭夏中普的額頭,乖乖,熱的燙手。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第十三節(jié) 埋哪不一樣
    梧桐樹開著喇叭狀的紫花,半晌時陽光通過樹隙射印在地上,變成了黃黃的大小不一的影子,隨著陽光的移動,其形亦如天上的流云變化著。宋道成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柱圓圓的光束映射在了他的臉嘴上,恰似一件陽具直奔奔戳過來,宋道成并不避讓移開,而是眼瞇著,隨著收音機播出的豫劇“花打朝”韻律哼唱著。等聽人喊他想起來,眼一睜,卻被光線刺的一暈。待視力清晰時,夏錄已神色緊張地趕到了近前。他激靈一下坐起來。忙疑惑問說:小錄,你這是……。夏錄邊敬煙邊說:道成爺,俺爺可能不中啦。想請您老過去看看。宋道成一聽,嘴張小瓢般驚說:我說,這是啥晚的事?這哪能呢!是腦溢血!也太快了吧。走、走、走,快走。

    宋道成坐在夏錄騎的摩托車后面,風馳電掣般到了鎮(zhèn)北頭的夏中普家中。宋道成下了車,急忙忙穿門過院朝堂屋奔。

    夏中普躺在堂屋里用木板凳支起的門板上,臉色蒼黃,頭略側(cè)歪,鼻口都朝外流血。宋道成走到近前,俯下身子,摸著夏中普的手喊:中普中普,夏老師夏老師。我是道成,我是宋道成啊,我來看您來啦。您睜開眼看看我,起來咱哥倆再敘敘心里話。老夏老夏,夏老師夏老師,我是道成呀,宋道成……。宋道成呼喊了半天,夏中普一點沒反映,連眼皮都沒眨動。他翻開眼皮看看后,又給夏中普合閉上。出了堂屋,夏錄和蘭蝶子圍過來,宋道成搖頭晃腦說:這是真不中了,不中了。小錄,抓緊準備棺吧。夏錄陰喪著臉說:道成爺,您跟俺爺恁倆恁好,這事就有勞您老幫我支派支派。宋道成環(huán)視一周后,點頭應承說:好,我答應你。不過我先問你,你準備咋葬?夏錄小聲說:還能咋葬!風聲這么緊,偷埋不是找事嗎,只能火化。宋道成點頭說:你爺在咱鎮(zhèn)上,大小也算是位有頭有臉的人,偷埋絕對不可行。如果偷偷摸摸埋,影響不好,燒后再埋沒問題。夏錄說:要火葬,可通知方鎮(zhèn)長了?他過去跟俺爺還同過事哩。宋道成想了想說:方鎮(zhèn)長這陣子忙招商,昨天才去外地去會見外商。我聽西波說,他這次去跟外商主要是談鎮(zhèn)辦桔梗加工廠的事,臨行前還要求西波主任抓緊加快對木盾社的改造進程呢。人家領(lǐng)導忙,我看就算啦吧。夏錄應說:哪就算啦,F(xiàn)在就是埋的問題。宋道成聞言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夏錄說:埋有啥問題!光咱集北頭的人手就用不完。夏錄忙說:不是人的問題,而是地。俺爺在醫(yī)院里清醒時,再三對我安排說,等他老走了,一定要葬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里。宋道成聽了頭搖晃說:小錄,這事怕不中呀。你不知道,木盾社現(xiàn)在已改為桔梗加工廠了,屬于鎮(zhèn)辦企業(yè)了。我說,恁家的那塊地早就不屬于恁的啦,不是你親自簽了協(xié)議嗎!那咋還管去埋,你這是說笑話!夏錄眼晴可憐巴巴看著宋道成說:我現(xiàn)在找宋西波去,我把錢退還給他。宋道成歪著頭看他說:我說小錄,你當你還小!你現(xiàn)在去把錢退還給宋西波,人家會接嗎?協(xié)議上的白紙黑字,能是你我說不算就不算的嗎?你咋恁糊涂呢,現(xiàn)在是爭較鬧騰這事的時候嗎?退一萬步講,你還能比你爺過勁嗎?你這不是往槍眼上撞嗎!

    夏錄一聽這席話,連表情都噎住了。蘭蝶子卻接說:大爺,叫您這一說,俺爺他氣死活該了。宋道成扭頭望她說:你看你這閨女多毒舌。是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我這還不是給錄提個醒,為他好嗎。夏錄也訓說:咋跟咱成爺說話哩。蘭蝶子聽了,噘著嘴,吊喪臉不再言語,小肚子一鼓一鼓的。宋道成翻她一眼說:你爺現(xiàn)在人都不在啦,如今啥都是小事,入土為安才是最主要的。哎,我說,你咋嘴唇上還涂著紅唇膏呢,跟喝了血似的。蘭蝶子的臉一下子紅了,夏錄翻眼罵她說:瞧你丟人現(xiàn)眼的,還不趕快抹了去。

    趁蘭蝶子進屋倒飭,宋道成輕語勸夏錄說:我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你把你爺干脆就往恁東地里埋了吧。這人都死啦,埋哪不一樣。剛好蘭蝶子拿著紙擦抹嘴出來,她聽著這話十分不高興,立馬接說:我說,道成爺,您這話說的也對也不對。都是當主席哩,鎮(zhèn)里的管跟縣里的比嗎!說完,連夏錄也沒正眼瞧一眼,噔噔噔獨自直奔堂屋,坐下就捉住腳脖子放聲嚎啕大哭“我哩個好苦的爺呀”。哭聲令宋道成聽了心里也不是滋味,眼窩發(fā)酸,他強忍住淚給夏錄說:小蝶這孩子孝順,也不枉你爺白疼恁們了。
一畝三分地 高 境 結(jié)尾 撕錢也犯法
    夏中普最終還是埋到了113省道東邊的自家責任田里。出殯入葬歸來,宋道成和夏家的親友及幫忙打雜的鄰里往回返時,走到集北頭的交叉路口,碰見老木等一行人說說笑笑騎著摩托車過來,后面跟著輛推土機。見他們披麻戴孝走過來,離老遠,宋西波從推土機的駕駛室里跳下來,直奔夏錄面前。不等夏錄開口,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沓錢來,捻出兩張百元鈔,不容分說往夏錄手里塞,緊緊地握住手說:不好意思,我們沒過來幫忙,實在是鎮(zhèn)里催辦的急。這不,剛從那一畝三分地里整地伐樹回來,就這還挨方鎮(zhèn)長的批評哩!我本打算吃了飯再去你家,也好,相逢不抵偶遇,碰啥不如碰巧。這是我代表俺公司所有人的一點心情,你別嫌少,一定要收下。宋道成見夏錄臉繃里給刮胡子似的,忙過來打圓場說:小錄,宋主任給的,讓你拿就接住。待你爺過三期時,多買幾刀紙錢燒燒。你瞧你這孩子!快接住呀。

    夏錄拿著宋西波硬塞到手里的錢后,咧咧嘴角淡淡一笑說:宋主任,你的好心!俺全家人都領(lǐng)了。說完,嚓嚓兩下把錢撕了,順手丟在地上,然后頭也不回走了。從后面趕上來的老木,見狀把摩托車車把一松,跑過來邊撿碎幣邊埋怨夏錄說:錄,錄,你這孩子傻呀!不知道撕錢是犯法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