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健秋
吃過早飯,秀莪便去看望趙嬤嬤。這并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她只不過是在代替母親行事罷了。
昨兒因為時間晚了,趙管家怕她累著,便擋著沒讓她去。秀莪讓趙家父子將她母親送給趙嬤嬤的禮物先捎帶了回去,讓他們家老太太好高高興。
趙家的房舍是由文家莊隔斷出來的,打文家莊后花園里的穿山游廊一直往西,出了角門便可以看見一個獨立的四合院,大約也有個十來間屋子左右,里面廳房是廳房,院子是院子,顯得很整齊,比起文家莊的那些房舍來看,雖然沒有那么精致豪華,卻也算得很明亮寬敞了,而且這里還有文家莊現(xiàn)在正缺少的一樣?xùn)|西——人氣!
才進院門,趙玉柱就笑吟吟地迎了上來,他早就在候著秀莪了。
“表小姐早上好!昨兒夜里睡得好嗎?”
“不好,一點也不好!那鬼風實在嚇死人了!”秀莪皺著眉頭說道。
“刮風了嗎?什么時候?我怎么一點也不曉得!”
“就在天快亮的時候,那風才叫大呢,把門窗吹得‘啪啪’亂響,我真擔心屋子會給刮跑了!這么大的風你竟然沒覺得,看來你多半是睡死了!”秀莪因為趙玉柱懷疑她的話而有些生氣,一面心里又頗感到詫異,怎么竟會有人聽不見那么大的動靜呢!
“肯定是我睡死了!壁w玉柱看見秀莪變了臉色,趕忙借了她遞過來的梯子下了。其實他的心里仍然在懷疑著秀莪的話,因為昨夜他為著她而一夜沒怎么睡好,如果真的刮過那么大的風的話,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從秀莪的神情來看,又不像是在說笑,看來那風應(yīng)該是真的刮過了,這時,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了點什么,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他們來到了正房,秀莪看見一個頭發(fā)白如雪的胖老太太正端坐在一張?zhí)珟熞卫铩肮緡9緡!钡匚疅煟砼杂幸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在侍候著。
幾年不見了,但是憑著印象,秀莪還是一下子就認出這位老太太是誰了,她正是她母親的乳娘——趙嬤嬤。
不等趙玉柱上前介紹,秀莪便大大方方地走向前去,甜甜的叫了一聲:“趙奶奶好!”,跟著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老人家鞠了一躬。
“你定是秀莪姑娘吧,我的天,都長這么大了!來,快過來讓趙奶奶好好瞧瞧!”老太太將水煙壺遞給了邊上的小丫頭,然后伸手將秀莪拉到跟前。她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秀莪的臉,一面輕拍著秀莪的手背樂呵呵地評論道:“像!真像!還真像我們姑娘年輕的那個時候!到底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方才猛一見著,我還當是在做夢呢!
秀莪發(fā)現(xiàn)這趙嬤嬤竟然已經(jīng)修煉得頗有幾分她外祖母的豐采了,現(xiàn)在由她的兒子在打理著文家莊的大小事務(wù),她也早就過起了呼奴喚婢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享福日子,好日子過久了,便自然而然具有了一些貴婦人的派頭。
“唉,可惜你娘沒能來,我還真是惦記她呢!你娘這身子骨也實在太弱了,竟還比不上我這老婆子!你娘做姑娘的那個時候,身子倒是一直挺好的,都難得有個頭痛腦熱呢,誰曉得這一嫁人,竟嫁出一身的病來了!敢情都是叫你那個沒良心的爹害的!定規(guī)是他不知道心疼你娘,才叫你娘落下了這一身的毛病。你爹整天都被那個狐媚子似的女人纏住了,一顆心里哪里還有你娘的位置,只可憐你娘人太老實,老實人吃虧呀,老實人又如何斗得過那個會狐媚男人的賤女人!”
秀莪知道母親定是向她的乳娘訴過苦了,不然這老太太怎么會知曉他們家的情形呢。她向來不過問父母之間的恩怨情仇,她甚至也不同情自己的母親,她認為父親之所以會移情別戀,多半還是有她母親自己的因素。也是她母親太過怪癖了些,動不動就哭天抹淚生悶氣,又對她父親愛理不睬的,時間久了,任誰都會生厭的。
而那位姨娘卻很懂得經(jīng)營她的生活,她人又年輕又漂亮,又很會做人,又會玩,又會瘋會撒嬌,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像只花蝴蝶似的盡圍著她父親轉(zhuǎn)著,是變著法兒去討她父親的歡心,她父親自然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自然而然就冷落起她的母親來了。
男人大多好色,他們是用色香味來評定一個女人的好壞的,而她母親現(xiàn)在不但年老色衰了,更要命的是她母親根本就沒打算要對她父親好過,秀莪打小就知道她母親不愛她父親,甚至還有些瞧他不起,言語之間還常帶譏諷之意。但是當她父親很少回家,并在外面另立公館時,她又氣得不行,結(jié)果倒弄壞了自己的身子,成天病病歪歪地躺在了床上。不過,這又能怪誰呢!
“來,你坐下。”趙嬤嬤讓秀莪坐在她的邊上,她喝了口茶,接著說道:“你也別怪趙奶奶啰嗦,我也是真的看不過去!你爹能有今天,還不是全仗著你娘的那些嫁妝,哼,現(xiàn)在算他出息了,就車過來不認識人了,他可真是一個白眼狼,一個沒良心的東西,一個陳世美!”她是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氣憤,把秀莪的父親簡直說得一無是處。
秀莪雖然也不怎么喜歡自己的父親,但是仍舊感到很難堪,不過她都隱忍住了,臉上始終帶著一抹微笑,做出對趙嬤嬤的話很感贊同的樣子。她知道自己此時在趙嬤嬤心里的身份是極特殊的,是既代表著她的父親,又代表著她的母親的,她必須代她的母親享受著趙嬤嬤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又要代她父親忍受著這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的副產(chǎn)品——恨。
“這全都得怪我們老太太,你外婆那個時候真是太糊涂了,干嘛非要遵守老太爺?shù)氖裁催z命,非要把你娘嫁給了你爹呢!說真格的,你爹根本就配不上你娘,他們家本來就不富裕,在他五歲上的時候,爹媽又因一場大病都死了,留下他一個人沒人管,眼看著就要流落街頭當叫花子了,偏你外公心好,念他是故友的兒子,把他領(lǐng)回家中來撫養(yǎng)。這么著也就罷了吧,可你那外公又想出了新花樣,硬是給你爹和你娘定了娃娃親。開頭你外婆還是挺反對的,也看不上你爹,我們都以為總有一天這事兒會不了了之呢,誰曉得你外公一死,你外婆竟然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非要遵守那個短命的婚約,她說要是不遵守的話,怕地下的老太爺會怪罪她的。就這樣,你娘一生的幸福就白白葬送了。成婚的那一天,你那可憐的娘親呦,都不知道哭昏過去多少次!她根本就不喜歡你爹,根本就不情愿嫁給他,再何況她的心里早就另有了中意的人了!
秀莪的耳朵這時不由得豎了起來,因為她聽見了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她的母親竟然會有意中人!這倒是個新聞!她難以想象她那端莊矜持的母親是如何擁有羅曼史的,她想象不出母親和人戀愛時的情景,她更想象不出母親意中人的模樣,在這種時候,她承認自己的想象力的確過于貧乏了。
“那個人呀,不是別人,你也認識的,”不等秀莪發(fā)問,趙嬤嬤已經(jīng)自己說開了,“他呀,就是我們七舅爺,喏,就是那個留過洋的,到什么德意志去學(xué)過醫(yī)的,大名叫張世勛的,他是我們太太的小弟弟,這回你該想起來了吧?我記得那個時候,他還經(jīng)常帶了你玩兒呢,就是七舅舅,你隨了你表哥叫七舅舅的那個細長條兒。你瞧,那是多么好的一個人,與你娘那才叫是般配呢!他家世又好,人模樣兒又長得標致等樣,就是年齡比你娘小了三歲,不過,這有什么要緊,俗話說的好‘女大三抱金磚’,更難得的是他與你娘自小就認識要好的,脾氣性格都知根知底,他們倆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呢,偏偏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生生地拆散了這對苦命的小鴛鴦。要是你娘后來過得好也就罷了,可恨你那沒良心的爹后來竟欺負起你娘來了,這還不夠,又去弄了那么個騷狐貍來硬氣她,真是太不像話太可惡了!也是我住得遠,沒法子再護著你娘了,不然,我定規(guī)放不過那個壞東西,我罵也要把他給罵臭了!”趙嬤嬤義憤填膺地抖動著腮幫子上的肥肉說道。
經(jīng)趙嬤嬤這么一說,秀莪的腦海里大致勾勒出了那個男人的模樣,雖然隔了那么久,她還是很快就令他的形象變得清晰了起來,這回她已經(jīng)完全記起他來了——他個子高高的,人瘦瘦的,面目好似女人般清秀,人十分和氣。
她記得自己那個時候很喜歡這個七舅舅,每次只要見著他,就會纏了他講故事。別看他平時沉默寡言沒聲沒氣的樣子,但是一講起故事來卻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他每次來都會給她帶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所以,她那時就總盼著他來。
現(xiàn)在,當她知道了自己的母親和他的這檔子事之后,再細想一下七舅舅每次來的那些個情景,便真的覺得很可疑,原來他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秀莪的心里頓時不自在起來,開始為許多年之前被人利用和欺騙的往事氣惱不已,此時此刻,她的心里充滿了受人愚弄的憤慨,她甚至于在心里也恨起了自己的母親,她恨母親不守婦道,恨母親藕斷絲連,恨母親利用她的幼小和無知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時,她倒可憐起自己的父親來,她猜父親定是知道了母親的秘密,因此才會報復(fù)性地娶了姨娘進來,她知道傷了自尊心的男人是很狹隘、很偏激、很可怕的。
“唉,可憐了你的那個七舅舅,傷心之下獨個兒出洋留學(xué)去了,一去五六年,回來之后至今還在打光棍,我看他是真正傷透心了。 壁w嬤嬤感嘆道。
秀莪沒想到這七舅舅還如此多情,從其行徑來看似乎大有非她母親不娶的執(zhí)拗勁兒。
趙嬤嬤的話匣子又打開了,這次的話題是以文家莊當年如何如何繁華熱鬧開場的。對于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秀莪早就熟爛于心了,她母親沒事時就常把這些老事翻過來倒過去地說給她聽,聽得她的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她知道這是母親打發(fā)寂寞無聊光陰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方式,作為孝順的女兒,她只好耐著性子聽著,不便于露出一點厭煩的情緒來,更不敢提出嫌母親“嘮叨”的抗議,她是怕傷了母親的心。但是趙嬤嬤又別當別論了,秀莪覺得自己對她完全沒有道義上的義務(wù),她之所以能夠這么長時間當她的聽眾,只不過是在顧及母親的面子。
現(xiàn)在,身體的疲勞,外加心里的耐受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了,她的屁股便有些坐不住了,臉上的笑容也明顯的少了,她開始變得煩躁了,根本就把這老太太的話全當了耳旁風。偏偏趙嬤嬤卻談性十足,竟把秀莪當了最好的聽眾了,她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把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婦人的啰嗦勁全使上了,令如坐針氈的秀莪真恨不得上去用塊布堵上她的嘴才好。
幸好趙玉柱的娘這時走進來沖老太太說了聲:“媽,該吃飯了!
秀莪趕緊乘機起身告辭,趙嬤嬤卻定規(guī)要留她下來一起吃午飯,嚇得秀莪一個勁地推辭,趙玉柱的娘也跟著熱情地挽留著,正在她無計可施、盛情難卻、分外尷尬之際,一直在邊上悶聲不響的趙玉柱突然開口替她解圍道:“奶奶,娘,你們就別再難為秀莪表小姐了,老爺?shù)戎燥埬!?br />
沒想到這句話竟然和圣旨一樣管用,趙嬤嬤和她媳婦馬上就都住了嘴,好像兩只斗敗的母雞那樣灰溜溜地讓秀莪走了,不過,趙嬤嬤仍然心有不甘地沖了秀莪的背影雞打鳴似地叫道:“來哦,記著要來哦,一定要來哦……”
秀莪嘴里“哦哦”地應(yīng)道,但是卻頭也不回地加緊腳步往文家莊走去,她幾乎是逃離趙家的,她真是怕了趙嬤嬤了,她既然領(lǐng)教夠了趙嬤嬤的啰嗦嘮叨,自是沒有勇氣再去領(lǐng)教第二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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