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湯
作者:落紫蘇
楔子
楔子 滅族
    天氣晴朗,新月如鉤,萬千星輝盈盈灑于枝葉上,如浮了一層褶褶生光的云霧,實在值得觀賞。若在往常,我必會仰頭閉目故作優(yōu)雅地站在湖邊賞山賞月賞風景,可今日實在不適合。

    叢林森森,風拂過枝葉擦過我的耳畔,隱隱生疼。耳垂上有血,一滴,兩滴,熱騰騰地落在肩頭,肩頭上新制的虎皮衣被劃出一道口子。若是以往,我定肉痛的緊。

    在我們部落,正式成為巫女前總要穿上這么一件象征地位與能力的虎皮衣,舉行一場祭天拜地的儀式。我成為巫女的年紀有點兒晚,今年我十八歲。

    在東荒得到一件虎皮衣裳是件極難的事,先不說猛虎難獵,石針也是難磨,再加上將虎毛捻成線,一針針穿過,著實費了不少心力。

    又是一陣樹葉沙沙,風繼續(xù)糾纏我滴血的耳畔,依然很疼。肩頭上的虎皮衣劃出的口子讓我的肌膚和自然有了個親密接觸。盡管虎皮衣再珍貴再難得,也都沒時間讓我心疼了。

    背后生風,像有什么東西追過來。虎皮雖暖,卻也擋不住從全身各處毛孔里灌進的冷意——

    我在逃命!

    今天是我祭天拜地成為巫女的好日子。雖然我資質(zhì)愚鈍,成為巫女的年紀有點兒晚,但能成為巫女也是需要一些條件和本事的。我的條件和本事是:阿爹是巫師,阿娘是巫女。

    我虔誠地握著龜板拜天祭地。龜板像自我手中生出,硌得掌心有點兒疼。我的生命軌跡從出生那日起便被注定:如同我的阿娘,成為這個部落的巫女。雖然這個部落的巫女有很多,阿娘是巫力最弱的那個,我也注定要成為本事最差的巫女。

    可我還來不及成為巫女。手中的龜板往上拋,落成一個圓弧,圓弧很完美,不,是即將很完美,只要它能完美地落在地上,跌成陰陽兩面——那意味著我是被上天選中的巫女。

    全族人都在看我扔龜板,阿爹在,阿娘在,阿桓哥在,仟影也在。

    阿桓哥是祭司爺爺?shù)莫殞O,住在我隔壁的山洞里,十三歲已通悟了所有的巫蠱之術(shù),是眾所周知的下一代大祭司。仟影是我的堂姐,卻與我從小不對付,從搶吃的到搶阿桓哥,最讓我氣憤的是:她從小被稱為神童,十三歲時便成了族里最年輕的巫女!

    我閉上眼,渾身上下都出了汗。我知道,此時此刻所有族人的視線必然都膠著在我手中小小的龜板上。

    心中默念,我的雙手握緊又松,然后用力地往上一拋……

    沒有聽到預想中的“咚”,傳來的是阿爹和阿娘撕心裂肺的叫喊,“小陌,快跑!”

    心頭仿佛被什么一刺,我匆忙睜開眼,眼前是血珠子結(jié)成的一張網(wǎng)——阿娘的血。阿娘流血了!一頭圓滾滾、分不清頭頸肚子、渾身灰色獨獨眼睛血紅的怪物正張開血盆大口咬住阿娘的肩膀,將阿娘的皮肉連著狐毛皮衣剝下。

    景象似停滯了一瞬,而后以地動山搖之勢向我的五感四觀襲來,在我的視線里裂成無數(shù)個碎片。到處是血,到處是肉,血中帶肉,肉中混血,遍地殘肢,天地山河一片鮮紅。

    耳畔充斥著族人們的呼天搶地,更多的是皮肉撕裂以及骨頭折斷的脆生生的“咔咔”。

    災難面前,人人自危,無論地位如何,逃得全無形象。阿爹卻未逃,他左手舉長棍,右手捏柳葉符,符棍齊發(fā),用力往前擲。柳葉合著長棍穿過飛沙走石,撞上渾身剛硬的丑陋身軀。

    以卵擊石呀!

    咒符發(fā)出微乎其微的光芒,弱得幾乎肉眼難辨,卻也足夠吸引怪物的注意力。它咧開嘴的瞬間, 阿娘掙脫出來。她身后如同開了朵鮮紅的霸王花——是那怪物噴出的烈烈火球。

    火球朝我飛來,眼看要燒到我腦門。說時遲,那時快,我只覺眼前一明一暗,阿娘溫厚的胸膛已將我覆住。那火球只燒焦我頭頂?shù)囊恍〈榘l(fā),卻燒盡了阿娘背后一大片狐皮襖,燒得她背后一片血肉焦黑。

    怪物一路發(fā)著狠踏步而來,踩死三四個族人,咬傷七八個族人,更多的是將他們連皮帶肉活活吞下。四周鬼哭狼嚎,不少族內(nèi)巫師放棄逃生,沖過去與怪物拼命!其中自然少不了我那巫術(shù)不怎么強大、膽氣卻大得可以的阿爹。

    阿爹抓起我用以祈告天地的龜板,挺著瘦小身軀沖過去。那怪物伸爪咧嘴,一邊吐火,一邊將大厚爪子朝阿爹腦門蓋。阿爹巫術(shù)不了得,然躲避的功夫很了得。只見他靈巧地轉(zhuǎn)身再轉(zhuǎn)身、翻滾再翻滾,避開利爪,很快攀上了它的壯背。

    怪物大吼,阿爹大叫:“走,你們都快走!”他從它的背爬上它的頭,張開口,用力地咬!

    凡人怎咬得過怪物!

    怪物怒極跺腳。一跺便跺成了山震。招搖山上千萬年前風化的巖石,在它一次又一次的跺腳里裂成了碎石,從山頂滾落下來。

    怪物愈發(fā)躁狂,裂開的血盆大口里露著煞白的尖齒,齒上正滴著血珠子,是被它吞入腹的族人的血!

    我只覺熱血沸騰:想我即將為巫女,怎可置身度外不保家為族!我抖了抖虎皮衣,抓起滾到腳邊的石頭一邊朝怪物腦門打,一邊躍躍欲試投身戰(zhàn)斗。

    阿娘卻攔住我,將我往外推,大喊:“走,快走!”

    “我要去殺了那怪物!”我氣怒攻心,覺得眼眶都滾燙了!

    “你想讓你阿爹白白犧牲嗎!”阿娘嚴厲的斥責叫我心頭一跳。抬起眼才看到阿娘盈滿眼眶的淚,她的語氣也已變得柔緩,一字一句將話敲進我的耳膜,然后撞進了我的心——

    “小陌,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用盡全力將我一推,忽然而至的火球擦過她的頭頂落到我與她之間,仿似屏障,我看到火簾后她的雙眸——心痛、不忍、眷戀、訣別、期望,在她珠玉般的雙眸里一一轉(zhuǎn)過。

    怪物發(fā)出的震天吼聲、跺出的山體崩裂,在她愈發(fā)鮮明的背影面前弱化成虛像,她如阿爹般也攀上了怪物的背,去咬它的頭,然后與阿爹一同被怪物從頭頂甩到了身前,直接送進自己的嘴。

    阿爹阿娘雙雙挺直了脊梁骨,頭頂上齒,腳踏下齒,如兩棵屹立巖石縫里不屈的松!可凡人又怎抵擋得過怪物?那張可怖的血盆大口慢慢合攏。它將阿爹阿娘當作美食,生吞活剝,然后意猶未盡地舔唇,咧嘴朝我行來,每踏一步即燃起濃烈大火,燒得寸草不生。

    腦袋已空,視線朦朧,滿世界里都是母親縱身一躍的幻影;鹑栽跓治锶栽诳拷,然所有的聲音到了我耳畔只變作九天外一個個毫無意義的音符。

    恍惚間,手臂被人一扯,耳邊闖進阿桓哥的低語,“快走!”眼前一亮,似乎是一張符咒。那符結(jié)成霎那的光影,亮得怪物行動一緩。阿桓哥趁機將我拉出了戰(zhàn)圈。

    山還在抖,石還在滾。我們被砸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所幸仟影趕來幫忙,我們才逃出這人間煉獄,在玄石洞前停下。洞前是小時候我們常常去耍玩的玄石溪。那時候,天空湛藍,溪水清澈,魚蝦成群;如今,天空被那怪物噴出的烈火燒得鮮紅似血,溪水也是血紅,溪水里時不時便飄過來死魚碎蝦,無限蕭索。

    渾渾噩噩間,聽阿桓哥要去探路,囑托仟影照料我。仟影想跟阿桓哥去,被他好說歹說勸下。她跟不成,便將一肚子火撒到我身上,拿手沾了些血水往我臉上拍,沒好氣道:“別裝死!”

    我不是裝死,只是驚痛過度。被她拍過的臉頰洶涌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刺入鼻端。我心頭一顫,只覺天地由迷蒙到清明。分明熟悉的山體輪廓,卻在我眼中卻那么陌生。仟影臉上盡是怨怒,我恍若未覺。胸口堵著一口悶氣,自我清醒的那刻便迅速竄至四肢百骸,以至于我抬腳往外走時,渾身都在發(fā)抖。

    她大約想不到我是這態(tài)度,愣了一會兒才一把拽住我,“去哪兒!”

    “怪物!”我平常是個愛說長句子的,可一旦極怒攻心,齒間往往只蹦單個單個的詞。

    “不許去?你知不知道,阿桓哥費了多大的力才把你拖出來!”她使勁兒拉我,“你想去尋死?叔叔嬸嬸死了沒夠,你還想去!”

    這話正中心窩,我一聲不吭,反手就給她去了一拳。

    她心里大約也堵得慌,好不容易有個理由發(fā)作,想也沒想便朝我扇巴掌。她扇我巴掌扇得利索,“啪”地一聲,極是響脆,仿似火引子,一下子便引燃了我與她。

    這一場架來得莫名,然打得激烈,甚至比以往任何一場有名目的架都要激烈,都要得心應手。我們用最原始的方式,扭在一起互相抓頭發(fā)、掐臉,咬手指……

    身上的痛雖來得劇烈,然心里的悶已隨之淡去了,四肢疲憊,精神卻爽快極了。我們肩并肩平躺溪邊喘息,依稀還是小時候看天看日,可如今天上地下鮮紅欲滴,日頭也被滾滾濃煙籠罩得只剩朦朧。

    冷風刺骨,從四面八方澆進我的虎皮衣,我聽她道:“誰的親人沒死,我爹我娘,祭司爺爺……”她有些說不下去,大喘了幾口氣,恨聲道,“我也想找那怪物報仇!”復又落寞,自問般地低喃,“可是,能報得了嗎?我不想送死!鞭D(zhuǎn)頭看我一眼,惡狠狠道,“你想死就去死好了,我才不管呢!”

    她雖這么說,剛才還是拼命留下了我。我的眼角落了淚,“是不是就剩下咱們了!辈坏人卮穑值,“為什么是公孫一族?”

    她沉默許久,道,“你知道那怪物是什么嗎?”接著冷嘲熱諷,“問你也不曉得,都不知道巫術(shù)學哪里去了,還想當巫女,太笨了……”聲音愈來愈低,到最后幾成耳語,“我在石壁上看過,是兇獸。”

    似閃電忽然劈中靈臺,我的心臟猛地撞了一下胸膛,“兇獸?三萬年前不都被神人消滅干凈了嗎?”

    “那不過前人傳說,誰知道真假……”頓了頓,她又道,“還記得三叔嗎?”

    三叔是我爹與他爹的幺弟,小時候見過幾面,聽說后來得道成仙了。

    她續(xù)道,“他升天那日我看到了,三叔沒有成仙,而是入魔了!

    我大吃一驚,“怎么可能!”

    “你以為還有神嗎?”她冷嗤,“那些神仙早就不管咱們凡人了……否則又怎會讓這只兇獸……”她頓住,眉宇間染上厲聲,“魔族神族,沒一個好東西!”

    頭一次聽她說這事兒,我驚得半天回不了神。

    “剛才阿桓哥告訴我,祭司爺爺前幾日便已占卜算出大災禍。當時以為姬人又要打過來,不想是這兇獸……”她自語又或者是對我說,眼中很是堅定,“無論如何都不能死!”

    想起阿娘留的遺言,我啞聲點頭,不由便流下淚來。

    仟影發(fā)了一會兒愣,忽然神色緊張地坐起來了。

    “怎么了?”見她神色有異,我顧不上抹淚也跟著坐起。

    “有動靜!”她趴到地上邊聽邊示意我噤聲。

    我正要學她聽地,不想枯木林里沖出來一個血人。我抬眼一瞧,正是隔了幾個山洞的老三。

    他一見我們就“怪物怪物”地大呼大喊起來,看來已是神志不清了。

    仟影沉吟,“那怪物追過來了?鞄バ!”

    當時我被老三的形狀嚇得半死,也沒留意仟影的神情,待我將老三半拉半扯進玄石洞才發(fā)覺仟影沒跟進來。

    老三情況著實不妙,左胳膊連著肩膀往下已沒了,右手肘被火灼傷,身上也有不少爪痕,皮肉翻起。我極是恐懼,可仟影又沒影兒,只得硬著頭皮勸慰,“忍著點,我給你療傷!闭f著,拔了一把枯草,打算蘸水料理他的傷口。

    哪知我才蘸了水回來,便見老三滾到了地上,不斷地拿灼傷的右肘去撞擊玄石洞里的石壁。我正要阻止,老三卻忽然停下,拿頭來頂我,口中還齜牙咧嘴“嗷嗷”喊著。我瞧得真切,見他那受傷的右肘不過片刻已白的白黃的黃,顯出腐肉來。

    我心中一凜:莫不是那怪物有毒!

    老三一會兒“嗷嗷”叫,一會兒“嗚嗚”泣,一會兒朝我頂,一會兒又朝石壁撞。右肘上的腐肉由黃變灰,再呈焦黑,眨眼工夫,已從手肘沿上下臂兩側(cè)各自延伸,眼見著泛起火星子,要燒到右肩去!他忽然朝我跪下,痛苦地扭曲著五官,行動艱澀遲緩,好半天我才反應過來他是想朝我磕頭。

    老三與我同輩,竟要給我磕頭?我萬分驚奇,扶住他道,“老三,你這是要作什么!”他卻避開我的攙扶,往后急退,頭艱難地往右下低,猛地一點下頜。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這是讓我砍他的右臂,連連擺手,“不,不行!”

    老三全非的面目里露出痛苦,仰天長嚎一聲,猛地在地上滾了幾圈,又忽然躥起,往石壁上撞去。石壁已被他中了毒的右臂撞出了濃煙,可他的臂仍牢牢長在他的右肩上,火星子一點一點燃起來,很快便要連成一片了。

    “唔——”老三朝我嘶啞地喊,又跪了下去,許是身上太痛,跪了沒多久,就地滾起來。

    我猶豫半天,咬牙將心一橫,“好,好,我砍!崩先@才安靜下來,滿是希望地望我。

    我心中一痛,別過頭去,撿起玄石洞里的一根桃木棍,又取出柳葉符貼上,口中大喊,“老三,忍著點兒!”說話間,眼一閉,手揮出,桃木棍迅速下砸。

    我原本便是公孫族里一等一的打架好手,這一砸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卻在老三右肩上方生生頓住,然因之前的急速下落,那桃木棍尖已與空氣摩擦出一道白煙,柳葉符便在這白煙里化作光直落老三肩頭。

    老三悶哼一聲,右胳膊連著燃燒的肩應聲而落,在地上仿佛有生命般,朝我滾來。

    我嚇了一跳,忙尋了塊玄石躥上去,舉著桃木棍一動也不敢動。那胳膊想直立不成跳也不成,僵持在玄石下,發(fā)起怒來。它這一發(fā)怒,便紅了,從手肘處開始跳出火星子,那胳膊越燒越烈,不一會兒便將自己燒成了灰燼。

    我等了好半天,見灰燼沒有成妖的意思,便大著膽子跳下,順便做了個符貼在灰燼上,這才敢去看老三。

    與這怪異的胳膊不過折騰了個把時辰,老三已腐爛得肉身不辨了。他瞪著凸起的白睛黑仁,咧著見骨的下巴頦,已沒了平日里的模樣,然他的神情卻極安詳,身子“咚”一聲砸到了地上。

    洞外的風打枯死的藤條,似悲戚聲。我哭著在玄石洞外挖了個土坑將老三放進。天已經(jīng)黑透,可仟影與阿桓哥仍然沒回來。

    外頭林木盡枯,瞧著陰森恐怖極了。我沿著山間小路往下走,見滿目都是殘肢碎骨,好不凄慘。風愈刮愈緊,在這悄無人煙的黑暗里,像極了兇獸的呼吸;⑵ひ卤还蔚闷吡惆寺洌验_的口子灌著冷冽的寒風,刺得肩頭僵痛。我形單影只,只覺腳下的路與心頭的感覺一致,迷茫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個山頭,呼嘯的冷風忽然停了,四周靜悄悄,只剩我的心跳“咚咚”,如鼓捶敲在耳膜。我忽然想起了獵豹捕食,獵豹捕食前也是安靜的,安靜得仿佛時間就此停止。

    兇獸是獵豹,我是獵物!

    身后的地面徒生出塌陷的錯覺,我看著眼前土地上黑影撲來——

    爪影!

    在那只爪子伸來時,我快速低頭,身子一轉(zhuǎn),就地滾了出去。兇獸大約沒料到我有如此身手,哼了一聲,粗壯的爪子又伸過來。這只爪子上還沾著血跡,也許是阿娘的血,也許是阿爹的血,也許是其他族人的血,月光下看來格外凄厲!

    悲痛憤怒,心宛如被荊棘抽打,可我的動作未曾變緩。還是就地一滾,我用最簡單粗暴的方法躲過最簡單粗暴的攻擊,回手一揚,掌心里沾了血的桃木往那兇獸腳底心刺了過去。

    我雖沒有正式成為巫女,巫力還是有些許的。在逃命的過程中,我已在隨身攜帶的桃木上附了柳葉咒符。兇獸渾身堅硬如石,獨獨這腳心是最薄弱一處,沒想到被我這么一蒙竟蒙準了,蒙得它“嗷嗷”直叫。

    我急忙撐地跳將起來,還沒站穩(wěn),半空中竟又飄來一個物體。不明物體,像人,又不像人!昂呛呛恰毙β晱倪@個不明物體傳來,清脆的很,“倒是個機靈的,愿入我們魔族嗎?”

    魔族!

    我一下懵了,那兇獸許是見主人來了,也不再嚎叫,只虎視眈眈地瞪我。

    不明物體漸漸靠近,月華冷冷掃在他的發(fā)梢——紅的!他的眉目隱進黑暗,涼涼的嗓音聽不出男女,縱使看不清,也能感覺他全身上下都透著一抹火紅,在如許夜色中泛出詭異的暗光。

    果然是個魔,呃,魔物!

    我在腦中搜索阿爹阿娘普及的關(guān)于魔族的知識。魔族有五君,金君、木君、火君、水君、土君,對應天上五神,金神、木神、火神、水神、土神。這看起來像少年又像少女的紅色魔物,估計不是火魔君就是火魔君手底下的爪牙?赡ё宀皇窃谌f年前就舉族覆滅了嗎?

    “怎么,嚇傻了?”魔物飄了下來,落在我的面前,一副睥睨眾生的姿態(tài),“你們?nèi)迦硕妓懒,若歸順魔族,我可保你肉身不死,否則……”他拖長音調(diào),瞟了眼一旁蓄勢待發(fā)的怪物,似笑非笑道,“我這愛寵似乎有些餓了,你這肉身是否能安全,我可不敢保證!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我這一生最害怕的是威脅,最不怕的也是威脅,全看這威脅我的人,比如說威脅我的是阿娘,那么我自然乖乖就范,比如說威脅我的是魔物,那么——

    阿娘說,人要有骨氣,死也要死得腰板挺直,不丟咱們公孫族的臉。

    我將腰挺得筆直,很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氣勢,“死就死,不就是入鬼域嗎?本姑娘還在乎什么肉不肉身,十八年后,本姑娘還是條好漢!”一口氣吐完這番話,我自覺多出一份豪氣。

    魔物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倒是個有骨氣的!彼p眼一瞇,漏出一道惡毒兇光,“你大概還不知道,現(xiàn)下鬼族已歸順我魔族,就算你死后入了鬼域,也只能被關(guān)進了十八層鬼獄,永生永世受刀山火海油鍋之刑。何況肉身若被吞進我這寵物腹中,魂魄就會永生永世鎖在它的肚子里!

    我聞言一愣,雖內(nèi)里漸漸虛了,還是維持面上的強硬,“胡說!”

    “那就看看是不是胡說”他揚高了眉,雙手一揮,但見黑暗之中浮現(xiàn)一抹血紅光影。光影之間,人頭浮動,多如牛毛,個個都是面目痛苦扭曲。這幻影傳不出任何聲音,偏偏透出更深濃的絕望之感,叫我忍不住腿腳打顫。

    那魔物聲音低沉幽長,像是幽冥鬼域里惑人的糜音,“這些便是鎖在我這愛寵中的魂魄,有些是上萬年前便進去的,也有些是剛才進去的。”他頓了頓,大約瞧見了我臉上的怯意,得意地彎了彎嘴角,“你仔細瞧瞧,或許還有你們族人。”

    我撇過頭不忍看,可目光又下意識順著他的聲音往上飄。浮動人頭間,果然見著幾張熟悉的臉孔,卻并不是我的爹娘,心中暗急,身子不由自主朝那幻影挪了挪。然他雙手一掠,那血一般的影像立時消失,只余留重重疊疊黑影在眼前滾動。一旁兇獸不耐煩大叫,張開的血盆大口里露出的鋒利尖牙上還垂著涎。我腿肚子打顫,面上卻不肯顯出軟弱,只將喉間顫抖要蹦出的音調(diào)一點一點吞回,在肚子里過了一遭才勉勵開了口。聲音不算顫抖,比往日沉了許多,有著連自己都想不到的憤怒與絕望,“向你這魔物投降,想得美!”

    “魔物?”他眉梢高高挑起,隨后露出一口白牙,暗夜里笑得有些陰冷,“口氣不小!蔽乙欢纫詾樗l(fā)作,連對策都想了三四步,他卻只是摸了下怪物的頭,“你說這小丫頭像不像先前被神族滅了的水魔君?”我愣是沒反應過來他這話,他朝我遞出一眼,“你這小丫頭還真對了我味口,F(xiàn)在有兩條路,要么乖乖入我魔族,要么……”他收起笑意,聲音變得森冷,“去渾沌肚子里和這些魂魄做伴!”話才說罷,怪物已“嘶嘶”地興奮大叫。

    我,仟陌,怎能被這小小魔物打!何況這魔物還是殺我爹娘的兇獸!

    “做夢!”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只覺第二股豪氣自我腳底心一直升到了頭頂心,緊了緊手中的桃木棍,在腦子里將所有學過的巫咒都過了一遭。

    “你想用這根丑棍子同我拼命?”他輕蔑地斜睨我。

    我抬了抬下巴,挑釁地回瞪他。我這人有個優(yōu)點:豁出去的時候不怕死,不怕死的時候是當真不怕死。我真的豁出去了。

    魔物眼中光芒驟盛,像燃起一簇火,一旁的兇獸蠢蠢欲動,卷起鮮紅的舌尖,隱約可見淡藍色的火苗竄起。

    “呼!”它吐出火球,直噴我面門。

    我往后跳一步,拿桃木相擋。

    我說過,我巫力不怎么樣,打架卻很怎么樣。桃木在我手中舞出三十六種花樣,加上我綿綿不絕念著以前記得丟三落四的各種巫咒。許是求生本能,許是真如阿娘所言,以往我一心二用,未發(fā)揮潛能。這一次我一心一意,巫咒施得反常地好,至少那一團團的火被我密不透風的棍法舞在了身外。一番打斗下來,我只是燒了鬢邊的一撮發(fā),右腳上的一只草鞋,還有后背上的一小塊虎皮。

    我氣喘吁吁,兇獸卻越戰(zhàn)越猛,直逼我近身,一雙爪子眼看著要朝我頭頂招呼。我始終記得它的弱點在足心,貓下腰拿桃木去戳它的足心,它嗚嗚亂叫,爪子扣上我的手腕,劃出道血痕。

    桃木“啪”地斷了,我失敗了。

    敗者為寇,我束手就擒,耳畔響起阿娘溫柔的聲音,她仿佛正輕撫我的頭,“小陌,好好活下去!

    可是阿娘,仟陌已經(jīng)活不下去了。

    眼中攢出的一滴淚落了下來。

    阿爹,阿娘,若你們被鎖在兇獸腹中永生永世,仟陌便陪著你們永生永世,這世間景致再好,沒有你們,仟陌又如何活得安穩(wěn)?

    爪子沒落下來,相反,我被一股強大吸力吸了過去,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耳畔傳來兇獸的哀嚎,比剛才我戳它足心還要痛苦的哀嚎。

    眼皮后的世界,被亮光照得明如白晝,后歸于沉寂。我小心翼翼地睜開眼,一縷發(fā)掃在我的眼皮上,透過那絲絲縷縷的發(fā),我看見兇獸滿地打滾,堅硬如石的后背上竟被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黍離,你屬木性,也敢與我斗!”還是那雌雄莫辯的嗓音,透出一股子怒氣。我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抬眼望去,看到一個下巴,是個線條很柔和的下巴。

    這線條很柔和的下巴動了動,好聽的聲音如微風掃過柳葉,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中透出些許冷意,“本君倒不知道,原來不敢跟你斗。”

    魔物喝了一聲,飛上半空,手中多出一把紅色長棍狀物什。那紅色長棍狀物什一轉(zhuǎn),掃過的范圍立即噴出烈焰火光,如一條長龍,往這抱著我不知是仙是魔是妖是鬼的,呃,暫且叫人吧,往這人身上沖過來。火舌過處,空氣盡燃。這不知是仙是魔是妖是鬼的人卻只是懶洋洋用他空著的右手輕輕畫了一個圈。衣袖帶過,我感到百花盛放萬物逢春般的勃勃生氣,他右手劃過的區(qū)域似被什么護了起來,將那兇狠竄過來的火隔開了。

    那魔物見狀火氣更甚,將這一方天地外的上下左右燒成了個火海?杉幢闼闹艹苫鸷,在這男子布下的區(qū)域面前卻無可奈何。我如隔岸觀火,看他像個跳梁小丑般恨得跳腳。

    這一幕叫我吃驚,以至于我許久之后才發(fā)覺自己被他放下了。他低眸將我一瞧立即將眼睛移開,伸手一揚,便有一件不知是什么的物什兜頭罩下,罩得我全身上下嚴嚴實實。其實我穿得也不算暴露,該遮的都遮了,遮不住的勉強留著,也算不上有失大雅,至少我們部落里的女人們都是這么穿的。而這件虎皮衣因比較正式,比我平時穿的用樹葉做成的衣裳還嚴實了許多。

    我不知道他為何要給我套上這么一件我沒見過的不知道該不該叫衣裳的物什,正待開口詢問,聽得他悶悶地問道,“可還撐得?”

    我打量他被同我身上這件相似的物什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身體,誠實地點頭,“雖然全身很疼,但撐一會兒還是沒問題的。我阿爹阿娘的魂魄被那怪物的肚子里了,你能不能去救他們?”我估摸著他要去解決那魔物,我也期待著他要去解決那魔物。我的想法很簡單,只要剖開兇獸的肚子,鎖在肚子里的阿爹阿娘便能得到自由。

    他神色復雜地看我一眼,身子一轉(zhuǎn),人影已失。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再拿自己的頭撞了他剛才布下的區(qū)域。

    “嘭”好疼,青光一閃,我被一股力道反彈,跌坐在地上。

    是在做夢嗎?那人憑空消失了。

    我一瞬不瞬地瞪大眼,眼前卻只有那一片妄圖沖進來的烈烈火簾。

    眼皮越發(fā)沉重,眼皮外的世界通紅模糊,我漸漸瞧不清那熊熊烈火。許是奔波一日,忽然松懈下來,便覺得渾身發(fā)酸,精神不濟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人在耳邊低問:“還活著嗎?”

    “活著活著,阿娘讓我好好活下去!蔽颐Φ。

    我聽見嘆氣聲。

    “阿娘別嘆氣,小陌一定好好活下去!

    那人嘆息更深,我努力地睜開眼;鸩恢螘r已經(jīng)滅了。天色漸明,東方一輪紅日冉冉而升。那人將我擁在懷里,背后似生出茫茫金色,鋪得天地景致皆幻成了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