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來找我
作者:常青
第五篇  短篇
第五篇 短篇 第一節(jié) 文學課
    劉真對導師王善的文學課一直頗有微詞,他暗地里嘀咕過要不是系里事先安排好他才不選王善做導師。當然,劉真也只是一個人私下里表達一下自己的情緒而已,無論怎樣國不可一日無主,作為一個研究生沒有導師同樣是可疑的。導師的影響力不僅影響到自己未來的就業(yè),同時還關乎到一個人在同行面前有沒有地位,就像人從小就懂得講究自己的出身。

    應該說王善是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90年代初確實紅過一陣,盡管他的職稱仍是個副教授,但他冠有小說家的名頭,這樣一來他在研究生心目中的影響力絲毫也不遜色于正教授,尤其博得幾個70后女生的追捧,所以王善的文學課常常是女生多男生少。劉真并不以為然,心想這個年頭誰還看那破玩意,你沒看人家外國人的那個《哈里波特》寫到續(xù)七了,全球轟動。因為是指定給自己的導師,劉真不敢逃課,再沒勁他也捱著聽,有時伏在課桌上偷偷打兩個哈欠,實在無聊就像小學生拽拽前面女生的辮子,女生通常是嫣然一笑,笑得劉真很尷尬,劉真這時會琢磨王善這個人,比如他為什么老離婚?以前的那幾個老婆具體是什么樣子?。什么人說過文學是人學,眼前這個“文學”怎么一點不像“人學”了呢?劉真真的不服氣,像王善這樣的家伙居然還有女的追捧,身體都成了廢墟,還有那么多藤蘿盤根錯節(jié)的,這不成了名副其實的狼毒花了。

    王善上文學課從不用講稿,偶爾帶上一點資料,作為說話的補充,許多時候那些資料也只是為自己的判斷作佐證。對于這些資料研究生們一般不會考究他的來歷時間以及文獻價值,所以王善的那些講課材料通常是讀過而已,決沒有人去查找來源或出處,更沒有人去考證它的真?zhèn)。在劉真眼里這些資料就像魔術師手里的道具,充其量是遮人耳目,混淆視聽的。劉真倒是喜歡導師的那件棒球衫,大概是高支棉的,長袖蓋過了手腕,腦殼后面的衣領下掛著一個套頭的布袋,就像一個卡通畫,又像是巫師的法器,充滿著神秘。王善的煙癮特別大,棒球衫的大口袋里終年塞著一盒煙,幾乎都是十塊錢一包的“中南!保榈酱蟀虢厮蜔臒熮粼谝粡垙U紙上,要是動作慢了一點話,紙還會被煙蒂散落的火星引燃起來,常常弄得手忙腳亂。教室里則是哄堂大笑。每次遇到這樣的場景,劉真就有一股莫名的沖動,幻覺中自己已經(jīng)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撲滅了那場山火。

    劉真佩服王善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老婆,現(xiàn)在沒有老婆依然一樣過,這令他大為不解。一個有過那么多老婆的人怎么能一下沒有了老婆呢?對劉真來說學位固然重要但他更想有那么一次經(jīng)歷,他嘆息自己的命苦,有時當著師兄的面說些自怨自艾的話聊以排遣郁悶,他竟然把自己和導師王善比起來了,說自己還不如一只小公雞,師兄雖說是過來人,自己習慣了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面對一個性饑渴的年輕人更多的也總是笑笑而已。當王善的文學課上講辛格講納博科夫的時候他就恨不得沖出教室,他不相信這些是知識,更不相信這些東西能帶給他什么興奮。那個傻瓜吉姆佩爾淫蕩的老婆與人通奸該是不錯的,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從網(wǎng)上下載的A片;那個洛麗塔一定非常性感,不然怎么會勾起那個老頭的情欲和性欲,劉真才不相信王善說的那些信仰啊,思想啊那一套形而上。輪到討論的時候,劉真特別不屑女生們關于性愛的那一套理論,那豈不是笑話,連性愛都講究理論,那還算愛嗎?那不叫性愛,該叫“論愛”或叫“愛論”。再看王善對學生們的發(fā)言投入地分析,劉真禁不住想笑,說這么多不如讓我們先去做一次,劉真這樣想心里多少充滿了一陣罪惡感,繼而又坦然起來,文學教授就憑這些能耐可以順理成章地搞到自己的學生。

    王善的私生活幾乎很少人知道。而劉真對王善的唯一興趣就在他的私生活上,至于學問或是什么小說創(chuàng)作對劉真來說無足輕重,這不是說劉真存心在混學位,恰恰相反,在劉真看來對王善這樣的導師如果僅憑他在課堂上的一些外在表現(xiàn)是遠遠不夠的,甚至就是誤讀了王善這個人。劉真相信有一種學問植根在生活的深處,遠非讀書或是聽課能學得來,他相信能讀懂王善這個人才能真正搞懂他的學問,王善在與他們幾個研究生見面之初曾嚴肅的對他們說過,做文學研究之前須好好談一場戀愛。當時他的幾個弟子都笑了起來,余小蔚、張友諒、陳虹眼睛都笑瞇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劉真的身上,這仿佛帶著某種不約而同的暗示,弄得劉真渾身不自在,劉真辯解說有沒有搞錯,王善似乎沒在意幾位弟子具體反應,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著,過一會兒清了清喉又開始布置第一學期的讀書任務,兩張紙上打印著滿滿40條書目,幾乎清一色都是外國作品。劉真心里一陣竊喜,慶幸自己在閱讀趣味上與王善有著驚人的一致。余小蔚對王善創(chuàng)作小說感興趣,問話雖有些一楞一楞,但是表現(xiàn)還是很得體,她說話聲音特別小,像只蚊子哼哼嗡嗡的。在劉真看來余小蔚的問話很是煩瑣,不厭其煩地問王善寫小說有沒有企圖,你對自己的小說滿意還是不滿意,王善開始沒有回應余小蔚的問題,后來陳虹也摻和進來,問王老師你讀研究生學位與創(chuàng)作小說有沒有沖突。王善這才把話題回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來,他揚起手撓了撓腮幫,似乎不情愿或是不習慣正面回答這些提問,劉真心想這有什么好問的。這時王善慢聲細語地嘀咕了一句,那時我想寫后來就真的寫了,還好我不討厭自己的作品。看來對導師個人方面的東西真正感興趣的不只是他劉真一個人,大家對導師王善的創(chuàng)作滿懷著好奇,而把所謂的學問拋得一干而凈。一般大學教授都是看不起通俗小說的,聘教授職稱只看論文級別。難怪呢!小說小說,在往小處說,壓根就不是學問,寫小說絕對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盡管如此,N大學中文系還有幾位副教授不寫論文只寫小說,至于副教授是怎么評出來的仍有不少人疑問,劉真也是其中的疑問者。有一點可以肯定,王善的課是有品質(zhì)的,比如說王善的文學課有他自己個人的觀點,對敏感問題組織大家討論,真正上出了研究所課程的味來,而不像有些課程還是本科的知識教學。

    奇怪的是,王善的文學課居然不如相關課程老師的課程引來其他專業(yè)的研究生來旁聽,諾大的教室里空蕩蕩的,這與十年前或者和更遠的二十年前相比簡直是兩重天,在過去小說家上講臺授課這是一所大學無比榮耀的事,學生一定是無比幸福的,F(xiàn)在的情形自然讓學文學的研究生們有些黯然。王善似乎不在意這種門前冷落鞍馬稀的現(xiàn)狀,意味深長地讀卡夫卡小說《城堡》中的精彩片段,將博爾赫斯交叉花園的小徑說成天堂里才有如此美好的勝景,他愜意地陶醉其中。

    天漸漸冷了,N大學背靠一座山坡,雖說無風,教學樓與外界阻隔仿佛在一座孤島上,加劇了空間的沉悶,連時間都有些窒息。王善的文學課正有條不紊地進行,今天討論的是美國人霍桑寫的《紅字》,劉真的一個哈欠打到一半,陳虹一對鼓凸得快要蹦出來的大眼睛緊緊地描著他,劉真這才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情形是多么的不合時宜,他急忙掩飾住自己的姿態(tài),還有半個哈欠硬是被他收了起來,樣子十分難看,與劉真的情狀相反,陳虹原本板著的臉一下子釋放開來,甚至有了彌足珍貴的笑意。有幾個研究生注意到陳虹與劉真之間的細微變化,一時間課堂里微微有些騷動。不過這些對王善的課并沒有構成太大的威脅,大家習慣了這種不慍不火的課程節(jié)奏,每到討論的章節(jié)課內(nèi)不免掀起一個小小的高潮,遇到大家有觀點分歧的時候,王善總喜歡找自己的研究生出來解圍,余小蔚和張友諒經(jīng)常被王善提問,大家從這些舉動中還是能看出王善對這兩個弟子的偏愛。不過劉真對這樣的待遇沒有任何異議,相反他還感激王善對他這個特殊的待遇,陳虹可不這么看,她認為這是王善故意制造不公,純屬個人偏見,劉真說陳虹是多疑,他還求之不得呢,那些爛東西管什么用,以前能混到飯吃,能騙到女人睡,現(xiàn)在呢?陳虹說那不應該是文學本身的事,甚至與文學沒有一點關系。劉真說不爭不爭了,這個破玩意有什么好爭的,大家不就是為學位而來的嗎?做文學做文學,關鍵要理解這個“做”,現(xiàn)在是娛樂至死的時代,什么都是“做”,藝術、文化是這樣,會計是做賬,女人理發(fā)是做頭,介紹對象是做媒。張友諒話說得很有分寸,他說王善腦子在創(chuàng)作上或在研究上,那里有工夫去琢磨學生,他才不會有這個死心眼呢,劉真你呢是個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兼實用主義者,不過稍偏激了些。劉真說張友諒你這副嘴臉真是德性,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的這些鳥觀念從哪兒得來的?莫非與某個學哲學的大家有血親關系。劉真這一追問,張友諒訕訕地笑,笑得很是勉強。要知道現(xiàn)在的研究生包括同一個師門的真正能湊到一起討論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平常大家基本上各自忙自己的事,除非系里有大型的集體活動或者導師親自召集。成人世界的交際方式取代了固定圈子的交往原則,大家有什么話一說就扔,遇到什么開心的事同樣是一笑了之,之后是各忙各的,各尋其程,各奔東西。

    劉真喜歡王善的那句經(jīng)典口頭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文學課上若有人即興提問王善關于他自己的一些問題,他竟脫口而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話罷即引起大家哄堂大笑,因為這個時候作為小說家的王善極具解構詩意的能力,不是有人說詩意總是在生活的瞬間停頓處出現(xiàn)嗎?王善恰恰放棄了對這個瞬間的追尋。還有人說詩意的本身同樣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王善用“什么都不知道”對“言傳”進行了全面否定,在否定的過程中王善構成了對別人的詩意;氐接顾椎纳钪衼恚谀承┭芯可磥硐裢跎七@樣的文學老師具備了穿透常識的能力,而不是像有些教授的課只是對生活表面進行簡單的翻版和復制。劉真的理解與其他同學又有所不同,他認為王善是在做玄虛之學,而玄虛之學才是真正的“大學”。他要學到王善藏在骨子里的“大學”,而不是常掛在嘴邊的那句空泛的口頭禪。

    其實很多文科研究生很清楚就業(yè)市場對文學的需求量少得可憐,甚至就是可有可無,上一屆面臨的遭遇到下一屆仍舊在發(fā)生,用人單位的刻薄令人心酸。所以對于許多文學研究生而言薄薄的一張文憑也只是一只灌滿水的熱水袋,捂捂手尚可,等到袋中的水溫度一降,放到那里都顯得礙手礙腳。

    當某年某月某地某個書商詩人揭桿說“文學死了”,竟然引來了網(wǎng)民的一片嘩然,同時還在圈內(nèi)形成了不小的時尚文化爭峰,N大學文科在當?shù)仉m有一定的優(yōu)勢,但那些過時的文學青年顯得極不合時宜,這些“憤青”們竟利用網(wǎng)絡的功效作垂死狀,在各大文學網(wǎng)站的“BBS”上死勁的灌水。研究生們同樣是激憤不平,大眾再怎么說都是隔岸觀火,無關痛癢的,而他們可是押上職業(yè)和飯碗的。一場聲討書商詩人的斑斑劣跡的文化行動勢在必行了,不少人忙乎著組織人員寫呼應文章,準備好好撒把它一番。大家都在忙著反攻書商詩人,劉真卻忙著自己旅游的器具,平時余小蔚話雖不多,對文學的虔誠遠遠比過張友諒和陳虹,對劉真的行為嗤之以鼻,素為不屑,在他看來劉真這種人不是活膩了,而是根本就沒有成熟過,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對余小蔚的城府與冷漠,劉真對此不置可否,依舊購置他的帳篷水壺什么的,集會也沒有他的影子。在劉真看來他的處事方式有些世故但不損人,在學術上他繼續(xù)保持不爭論,在生活上不進一個圈,這樣也許和大家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誤解。這在他們的導師王善那里還能找到一點淵源關系,王善上完課義無返顧地開著一輛寶藍的舊“廣本”,大家要是有問題一般都是和他單線電話聯(lián)系?纱蠹遗幻靼椎氖,王善到底是個副教授,是個作家,你劉真算個什么東西,真把自己當那么一回事?

    漸漸地大家習慣了這樣一種慣性的方式。平時難得有問題去打擾王善,系里若是有什么大型活動必須教師參加的,王善就來聽一下會或是領幾張表格將之填滿交上,偶爾讓余小蔚帶上口信,大家集中一下討論幾個問題,劉真露面的機會最少,常常使王善不高興。在余小蔚她們看來王善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相對于其他的同學一年見不到導師兩三次這已經(jīng)是夠幸福的了。

    劉真可不這么看,他背后牢騷滿腹,罵教育制度,罵N大學不顧實際一味擴招,實在是誤人子弟,他對同宿舍的湖北籍的劉小毛讀了一個月憤然回家承包魚塘這件事充滿了敬意。他說劉小毛必將成為一個富翁,成了富翁再殺回校園必得氣死一幫學院派,他是敬佩劉小毛,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劉小毛那樣義無返顧。

    劉小毛的導師去國外進修,研究生培養(yǎng)任務由另外一位教授承擔,而這位教授的方向和劉小毛喜好正好相反,劉小毛曾和劉真有過一次對話:

    我被他們賣來賣去,不如我賣了他們。劉小毛說。

    大家還不都是一樣。劉真誠懇地回答劉小毛的問話。

    既來之則安之,你自己選擇的怨得了誰,再說了也快,三年一會就混下來了。劉真勸慰劉小毛。

    那我太虧了,我上考研班還欠下一筆錢,我本指望找個好工作的,現(xiàn)在不少人都到中學去了,我們這些考研輔導班出來的更是掉價。劉小毛說得特別的沮喪。劉小毛說的考研輔導班說的是有些大學為了提高就業(yè)率,在大三就開設考研培訓班,說白了就像現(xiàn)在中學高考強化班到高三就做試卷。

    難怪在王善的文學課上,一批像劉小毛這些在文學上并不見長的研究生來說,那些古董真的沒有什么價值,文學無非就是感情或是仇恨什么的,所謂的討論大家到網(wǎng)上搜搜相關的論述,當著大家的面讀一遍而已。王善對大家的回答并不苛刻,遇到近似的回答,也只是一笑了之。面對每況愈下的文學課劉真倒是理解了劉小毛的選擇,走也許是一種積極的逃避,未嘗不是一種合理的選擇,當然這需要針對具體的家庭。

    在元旦前一天,宿舍里的四個室友都到齊了,劉真率三位兄弟為劉小毛送行,“合歡村”飯莊的女老板很會待客,專門安排了一個包間給他們,大家喝得很傷感,劉真心里清楚劉小毛的前程并不明朗,像劉小毛這樣的人在湖北山區(qū)并不占多少優(yōu)勢,相反念的這些墨水極有可能害了他,不過劉真把這些想法都咽進了肚里。要是在以往四個壯漢在一起喝酒不知要鬧到何種程度,可這次喝得相當文明,就像在王善的文學課上那樣虔誠地聽王善一個人講,他們都在聽劉小毛講自己對未來的規(guī)劃以及對現(xiàn)實的種種看法。劉真基本同意劉小毛對現(xiàn)實的判斷,只是不作結論,每一個人都清楚一切需要時間去檢驗。

    劉小毛的退學對中文系的研究生來說是一件富有刺激的事,很多人仿佛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許多過去的活躍分子變得沉默了,不少人選擇了到校外兼職,有的加入了家教公司,張友諒到一家咨詢公司做講師,陳虹推銷起某進口化妝品。生存始終是第一位的,特別是對于農(nóng)村來的學生這樣的選擇幾乎不需要什么理論支持。

    王善在自己的文學課文上很是陶醉,課堂討論比以前熱烈得多,顯然大家課后都看書了。劉真在模糊中尋找王小毛,盡管這是徒勞之舉,越是沒有人想起王小毛,他越是惦記這位來了一個月就退學的兄弟。大家在教室里都是混坐的,雖沒有固定的位置,但從一個個組合中還是能看出大家有不同的圈子,劉真始終是一個人,也正是這樣他可以逃課而不被人注意。他甚至喜歡這樣的特立獨行,相比劉小毛的果斷來他這樣的狀態(tài)仍舊是小兒科。王善讓大家討論愛之“出走”,話題一出課堂里就有人開始竊竊私語,王善這次自由討論不分主次,大家紛紛從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到魯迅《傷逝》中涓生的懺悔,再到《家》中的覺慧的出逃條分縷析愛的本質(zhì)所在。有些女生幾乎聲淚俱下譴責男權社會的罪惡,男生開始反唇相譏,一場正常的文學討論成了兩性對話語權的爭奪。王善對充滿火藥味的紛爭絲毫沒有平息的意思,一聲不吭地讓這些初涉社會的青年人進行思想摩擦,每到激烈處王善還加上一兩個問題,王善這次卻成了導演,將現(xiàn)場掌控在股掌之間。應該說這樣的討論是很有必要的,對當下青年人很有現(xiàn)實意義,生存、愛情、就業(yè)是人生繞不開的三件大事。王善對這個選題顯得有些自鳴得意,只是他不愿意充當裁判對研究生的自由發(fā)言作“是”或“不是”的判斷。

    坐在最后一排的劉真有些按捺不住了,屁股抬了幾次,他的異常還是引起了一些同學的注意,陳虹朝余小蔚努努嘴,余小蔚瞥了一眼劉真,劉真捕捉了余小蔚的表情,不過他此刻沒有功夫理會這個自以為什么都清晰的師妹。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發(fā)言者身上,輪到張友諒發(fā)言了,有人偷偷地笑,大概這與張友諒正和語言學的駱爽戀愛有一定關系。他站起來二話未說,直接借用“物質(zhì)匱乏是人與人之間過去和現(xiàn)在的對抗的根源”這句據(jù)說是薩特說過的話來闡發(fā)了物質(zhì)與愛情的關系,愛情借形而上之機行形而下之事,離開物質(zhì)的愛情是抽象的精神,謊言當然是靠不住的。劉真是接著張友諒之后開始發(fā)言,他說:“辛格的小說《市場街的斯賓諾莎》中的菲謝爾博士的那句罵小蟲子的話‘還不跟人類一樣,這些蟲子只顧貪圖眼前的歡樂’,愛情中的人假如能夠放棄眼前的歡樂那將是一個奇跡,吉姆佩爾寬恕了?枺@才有了?栐谒狼搬θ换谖颉移垓_了吉姆佩爾,這就是我短短一生的意義’偉大的愛情應當有所擔當!眲⒄娴陌l(fā)言即刻引來一片掌聲,王善抬頭看看大家,局促地將衣袖卷了兩圈。

    這時教室外的走廊里開始有人走動,王善看看手表,下課時間早過了,王善匆匆布置課后作業(yè),即使他不講大家也心領神會,作業(yè)不外是兩千字的小論文。余小蔚沖上來問劉真最近是不是戀愛了,戀愛的人才有可能這么快成熟,劉真說只是瞎說說的,沒有真實體會,比不上你們女生深刻。余小蔚被劉真的話問怔住了,賭氣似的跑開了。

    余小蔚她們那里知道劉真最近一直是在為性問題煩惱,這還得從劉小毛的走說起。劉小毛長得一副勻稱的身材,在他讀高中的時候當?shù)亓餍辛锖当,劉小毛的堂兄在?zhèn)上開了溜冰場,劉小毛利用替他堂兄看場子的機會學會了溜旱冰,出于拉生意的需要,劉小毛還義務輔導初學的人。久而久之,練成了劉小毛的絕技。劉小毛考上大學,很少再溜旱冰,不過嫻熟的溜冰的技術使他跳舞顯得非常出眾,在L 大學團委組織的舞蹈大賽中獲過獎次。在N大學讀研期間展露的機會倒是很少。劉真的一個高中同學在省城的《生活》雜志做編輯,有時他們單位組織的一些無關緊要的活動偶爾帶劉真去湊湊人頭,劉小毛陪劉真去過兩次,在一次舞會上劉小毛出盡了風頭,他的舞姿不得不讓劉真括目相看。劉真想這個劉小毛藏得這么深,真是應了俗語對鄂地人的評價。

    更讓劉真想不到的是那以后劉小毛變得沉默了,這曾是縈繞在劉真腦海里的一個謎團。

    劉小毛在走時把《生活》雜志的張瓊與他的那種關系全給劉真說了,劉真說那張瓊比你至少十歲吧,劉小毛清清嗓子說準確地說是八歲,光明正大地結婚還是私奔,劉真心想這時候不需要與他委婉了,于是直奔主題,劉小毛詭秘的一笑說,我打算跑。劉真帶著劉小毛的秘密在N大學裝模作樣地活著。每當走到系大樓旁的花園,劉真就會想起劉小毛與張瓊在這里曾有過的纏綿。劉真和劉小毛同齡,對劉小毛與張瓊的畸戀劉真有說不出的怪念頭。劉真甚至把他自己想像成劉小毛。

    劉小毛說第一次到張瓊家的時候那情形不亞于一個爆破手,你得防住周圍隨時出現(xiàn)的無數(shù)眼睛,猶如一個個槍孔瞄準著我。劉真說你裝著什么也看不見,裝模作樣,大搖大擺進她們家的大門,劉小毛說,裝是裝了,可心虛啊,自己抗不住自己。劉小毛見到張瓊幾乎是抱著她才鎮(zhèn)定住自己的。劉真在劉小毛走后宿舍又無人的時候常常模仿劉小毛的動作抱張瓊,他甚至想把陳虹想像成張瓊,陳虹是結婚后考研的,只是陳虹太胖,張瓊年齡雖大了點身段倒是不錯。

    劉真的眼前經(jīng);蝿又鴦⑿∶蛷埈偅@也引得劉真的身體有些身不由己的反應。正是源于劉小毛的秘密,劉真再到《生活》雜志會他高中同學時有意無意的想去看看張瓊是個啥樣了,劉真轉(zhuǎn)彎抹腳問張瓊的近況,誰知他那同學說不是和你那高個子好著呢。劉真一楞說走了,他同學聽了同樣一楞說我前天還看到。劉真說走了兩個月了。兩個人的爭論沒有結果,喝酒去,好,喝酒去,兩個人到附近的“辣子村”酒店喝夠酩酊大醉,一路胡話,各自歸去。

    “辣子村”酒店到N大學的路程并不遠,劉真順著馬路往N大學方向走,路邊幾家小店散發(fā)出曖昧的燈光,劉真順勢進入一家鞋店,女店主在輔導小孩寫作業(yè),看到劉真進來,女店主忙站起來,劉真看了幾款大頭鞋,女店主好像是外地人,只是靜靜地看著劉真,劉真麻利地在女店主的臀上了搓了一把,女店主的臉一瞬紅了并沒有吱聲,這讓劉真感動了好一陣,也許動作太大,竟然被寫作業(yè)的小男生看到了,只見小家伙舉起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兩指呈90°角瞄準劉真,嘴里還發(fā)出“啪啪”的叫聲,劉真明白那分明是小孩在用假想的手槍在斃他。

    臨走的時候,劉真帶著對女店主的某種感激,掏空了口袋買了一雙厚底豬皮鞋,嘴里一個勁地嘀咕“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仿佛又回到了王善的文學課上。

    原載《金山》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