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來找我
作者:常青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一節(jié) 天什么時候才亮
    提速的列車按照往常又從這座似曾相識的村莊前走過,不知是為別的機車讓道,還是機械出了故障,一停就是十多分鐘。車廂里的喇叭也萎了,既沒有一大早就廣播,把你從夢鄉(xiāng)拽起曖昧得要命的音樂,也沒有極富煽情意味重復了多少遍,足以讓人懨懨欲睡的軟語,沒有人告訴你現在發(fā)生了什么。這時伏在窗邊瀏覽外面的村莊幾乎成了每一個人的本能。這是一個異鄉(xiāng)的村莊,雖是似曾相識,然而并不能勾起我的鄉(xiāng)情。車上,大人們紛紛尋找著熟悉的東西指給小孩們看,借以消磨時光。而我只是趴在窗沿,傻傻地看著一只趴在窗外玻璃上偷偷向窗內看著我的蒼蠅。

    它極像我,像極了。不,是我極像它。

    我想這肯定是只偷窺的蒼蠅。不會是飛累了,借著車身息腳的。蒼蠅一般是不遠飛的,不像蜜蜂,更不像鳥。這一點它不如我,我還能飛到南京,說不定哪天還能飛到廣州,只要誰給我的工資高,我就飛到哪。我無聊至極,正愁沒有地方發(fā)泄。這只蒼蠅的到來,恰好滿足了我暫時的需要。我不想把它嚇跑了。怎么才能勾引住它呢?這個問題平時沒想過,如果它是人,是女人,我就請她吃南京的鴨血粉絲;是男的,就請他喝五塊錢一瓶的“駝牌”大曲?伤皇侵簧n蠅,我拿蒼蠅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不就是只蒼蠅嗎?要在平時我早掄起什么東西拍上去了。這回我想調戲調戲它了。說干就干,我給它一個鬼臉,再就是舞手蹈足, 為了使它看得更清楚,我把臉貼到玻璃上,貼在玻璃上的臉一定很難看,因為那樣的臉一定也是扭曲的。沒想到這個狡猾的家伙在它趴著的地方將屁股蹶起就地轉了一個圈,然后一動不動地瞅著我。過了一會,它還不停地劃動它帶毛的爪子,綠盈盈的大頭東張西望,我們差不多對視了五分鐘。它沒有進攻的意思,或許它根本就不懂得進攻, 我有, 我每天都武裝整齊, 只是沒有器械而已。只見它頭一仰,用一副蜂王的風度與我對視著。這時, 我這才注意到它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以及它身體的全部。它好象有蔑視我的意思,這會我真想弄死它了。虧了厚厚的玻璃幫了它。

    刻意注意一只蒼蠅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不是昆蟲專家,只是一個替人打工的保安。對一只蒼蠅的興趣更多地來自一種無聊的欲望, 即使弄不死它, 我也絕不會去欣賞它, 它是只蒼蠅,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是從來不欣賞自己的。窗外的蒼蠅好象一直沒有離開的意思,我想它可能是太孤單了。我甚至想,蒼蠅該不會把這長長的列車看成一只大甲蟲吧,一只死了的甲蟲。我那時從沒有把我看護的小區(qū)里的一幢幢住宅樓看成是城堡或是古墓群,現在或許會的。在庸懶的時光蠱惑下,我趴在窗內對著一只蒼蠅一個勁傻傻地看,直看得眼睛發(fā)酸。

    我沒有能力判斷這只蒼蠅是公還是母, 不像每天從我眼前經過的那些業(yè)主,我認真研究過他們的臉。什么品牌的車里坐著什么樣的人物,什么樣的女人一定是被富豪包養(yǎng)著的二奶。來人找什么人,一一都要詢問清楚,該解釋的得解釋,該擋住的一律不能進小區(qū),比如撿垃圾的﹑乞討的﹑小商小販,在心里你無論多么多么地喜歡他們,都得告誡他趕快遠離這兒。他們不走,還得趕他們走。至于那些走親戚或是請人辦事的,他們行色匆匆,從不正眼看我。他們不看我,我也得認真看他們。

    這時來了一個小男孩,大概他也注意到了這只不尋常的蒼蠅。他揮舞著小手,小手揮舞著拍擊著玻璃,玻璃紋絲不動。蒼蠅仍然沒有走的意思,男孩也沒有放棄,仍作最后的努力,在年輕父母的慫恿與蠱惑下,他更來勁了。蒼蠅優(yōu)雅地把屁股往后擺了一下,頗有紳士風度,再把頭一仰。他們的目光好象對到一起去了。就在這時候,窗外似乎傳來了什么。只見男孩本能地怔了一下,嘴里囁嚅著什么,舉起的手本能地放下了。那一刻, 車廂里的空氣好象凝滯了,大家都注意到了這個富有戲劇性的細節(jié)。有人說,“算了算了,不就是一只蒼蠅嗎?”,就是一只蒼蠅,一拍就死的蒼蠅,人是犯不著跟它計較的。

    在列車停下的那段時間里,人由活躍到最終歸于筋疲力盡的平靜,直到放棄。

    也許,趴在窗外的那只蒼蠅倦了,或是它感到我們的不友好,最后,這只蒼蠅竟然一聲不響地飛走了,看不出它有絲毫的情緒,頭也沒回,靜靜地飛走了。顯然,它對這列癱瘓了的火車不再有任何興趣。我也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蒼茫和落寞。

    乘車與跑路沒什么兩樣的,坐一趟就算是熟地了。這趟車自通行以來,我坐過幾趟。列車員都是些山東小伙子,他們特別喜歡與我聊天,還問我做保安這一行的甘苦。我看他們必恭必敬地為乘客報站名,就想笑。我說我就是站門崗,定時背著對講機巡邏,哪像你們這樣嚴肅。我那時所謂的嚴肅,只是給人看的。他們中有個小伙子說他特羨慕警察,高中畢業(yè)后準備報考警校,結果是分數差得很多,只讀了個大專,報考了列車員。我說我只是初中,在我們保安大隊二中隊,還有小學文化的呢。小伙子哈哈大笑。

    月亮出來了,四周的田野依然是幽暗一片,看不清哪里是溝壑,哪里是河流,哪里是稻田。列車踏著黑鉆進了一個叫姜堰的小站。小伙子報完站,敏捷地跳下車,站列一旁,看著乘客下車再上。月亮升高了,車上的人大都垂下了頭,左右上下不規(guī)則地搖擺,像是吊在藤蔓上的絲瓜,一陣風來,隨時有掉下來的危險。我怎么也睡不著,尤其是這種坐著睡。我認真地聽車輪與軌道摩擦發(fā)出的“ 哐當﹑哐當”的響聲。這樣的聲音真是好聽。

    小伙子忙去了,我耷拉著頭胡思亂想。突然,車廂那頭騷動起來了。我還以為有搶劫呢?車上發(fā)生搶劫我是遇到過的,大街上我也見過,在保安公司培訓的時候老板也講過如何自保。就一會兒工夫,四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就到了我面前,嚷著要我趕快把票拿出來,他們要查票。我看到他們都佩著有鐵路標志的袖章,很威嚴,比我在小區(qū)查門崗的確牛逼多了。

    聽到他們的吆喝,我才想起找票。媽的,票呢?我慌了!我的錢包呢?我買了票會習慣把票塞在錢包的外夾層里。他們其中的一個好象有些不耐煩了,攤開一雙肥肥的大手,我見慣了這樣的手。比如我父親,盡管腿瘸,一口氣能拎起60斤重的麥把,比如我們保安隊的老板,筋暴暴地舉起80公斤的大鐵鎖。我不能再多想了,快找票,耽擱了人家的工作時間要付費的,我急得出汗了。包里沒有,我從不把這玩意放在包里,口袋連翻了幾遍也沒有。我說我是南京秦淮區(qū)錦繡苑的保安,我失竊了,我要報案。這時,一只大手拎起了我,我順從地站了起來。乘警這時過來了,我重復了剛才說過的那句話。“請你過來一下”乘警說。我是在眾目睽睽中被帶走的。睡著的人好象都醒了,他們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我沒有身份證明,他們也不能證明我說的話是真是假。我記得南京單位的電話, 這多少使我有些振奮, 或是溫暖。我先把我們二大隊的電話告訴了他,乘警用手機打了電話,有響鈴但是無人接聽,乘警有些不高興。他接著問我值班室的電話,我又把測繪學院研究生公寓樓值班室的電話報了給他。電話通了,乘警問有沒有裔兆紅這個人,我聽不清對方說什么。乘警即刻就火了,放下電話“ 啪” 的一個耳光就扇了過來。我說,你憑什么打人。“那個單位的人說現在沒有你這個人,以前是有個叫裔兆橫的。” 乘警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我說你說的那個就是我, 不是“橫”是“紅”,現在我不想在原單位干了,正往家趕呢,他們還欠著我的工資。乘警又甩過來一個耳光,我徹底蔫了。我不想反抗,只是忍住了眼淚,我只想回家。

    在海安小站,我被他們扔了下來。我的被子和包還在車上,沒有人能夠證明那些東西是我的。這下好,我真的成了一只蒼蠅,一只無頭的蒼蠅。

    下車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山東小伙子,他在9號車廂站臺。他依舊站得必恭必敬,不看我一眼。我朝他站著的那個黑影方向吐了一口濃痰,算是與他告別。

    夜里太涼,我想到了跑步,這是我從一部外國電影里學來的。我順著一條有路燈的大路跑了好長一段路,越跑心里越是害怕。我這是到哪兒了,我渾然不知身在何處,腳下不知是東還是西。干脆不跑了,我索性坐在路邊的一塊水泥墩上打瞌睡,可怎么也不能入睡,這比在火車上更難受。我腦里老有警察的那張臉,怪不得那個小列車員做夢都想當警察,警察是牛。警察到處都有的,我警覺起來,睡不著也不能跑的,走動必定會弄出聲音, 要是被聯防隊員發(fā)現,再被他們弄去交給警察,那就不得了了,說不定真回不了家了。裝傻子一問三不知最好了,可惜我裝不出來。我恨死了小偷, 你拿走了錢就當我募捐了, 千不該萬不該把我身份證也帶跑了。

    這時, 外面好像起風了, 我感到冷,還打了個寒噤。才過重陽,天就這么涼。我瞟了一眼天空,西天的月亮已不怎么清楚了。我貓著腰鉆到了一個寫著“某某收購站”字樣的圍墻邊,原來是一間倉庫,很是陳舊,雜草叢生,還臭烘烘的。環(huán)境雖是很差,可這里確實暖和多了,一堆裝修后被住戶拋棄的廢材料幫了我的忙,我居然還摸到了一條包著碎玻璃的舊毯子。天什么時候亮呢?我得等天亮才能走。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二節(jié) 我去做保安
    我讓爹到車站接我的時候別忘了帶包煙來答謝司機。司機是個好人,我在路邊接連攔了幾輛開往阜寧方向的車,沒有一輛肯停的,司機還罵,罵的幾乎是一樣“ 狗日的, 瞎了眼” “ 白癡”“腦神經”。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傻子。當我攔到第七輛的時候,碰上了這個好心的師傅,我簡單地向他說了我被偷的遭遇,幸虧我和他的口音一樣,他相信了我的話,他同意把我?guī)У礁穼,還主動把他的手機借給我與家人聯系。

    日落時分,汽車才進站,爹一瘸一拐的,遠看去像是在失去外力作用下的陀螺,搖搖晃晃,似倒下,又努力地拗起,如此循環(huán)反復著。爹在車站的停車場上很是醒目。我把爹遞給我的兩包十塊錢的紅南京煙硬塞給了司機,司機說什么也不要,只收了三十元車費,我再塞,他勉強收了一包。我把另一包煙撕開,散給了三三兩兩下車的乘客。最后還剩兩根,爹一根,我一根。爹也沒忘了當面給師傅說上一些感謝之類的話。我很是感激。

    爹掉頭問我, 行李呢? 我說也沒了。爹笑,說我撒謊。我說,這回是真的。我撒謊是出了名的。老師恨透了,我撒謊有模有樣,一般人看不出有什么破綻,在當地出了名。只有我爹知道我撒了還是沒撒。爹追問,警察再怎么,也不會要你的行李。课艺f我那時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連整個人都保不住了,還能想行李嗎?爹仍是說我撒謊,我說你實在不信,問去。問誰啊?爹一口咬定說,你真是在撒謊!

    爹也吃過警察的虧的。不是乘警,是鄉(xiāng)里的警察。我沒少斥責過他多管閑事,他還一直不服,總以為自己是個小學教師,有點文化,能把理擺平。結果吃了啞巴虧。

    想起這事,我就惱,就想日他狗日的警察他娘。村里李大寶買了輛中巴開縣城,使我們這個與外面隔絕多年的村莊與外界有了聯系,逢年過節(jié)方便了在縣城工作的村民子弟。村民們還把新鮮的蔬菜和剛上市的稻米﹑ 麥面, 按季節(jié)往他們在城里生活的子女那兒帶,老人們去縣城看孫子自然也勤多了。李大寶給村民帶東西從不收費,贏得了不少人的贊許。鎮(zhèn)上的趙芝雄也有輛開縣城的中巴,為了吃村里的客,每天都要從鎮(zhèn)上開到村里逛一圈, 走一路按一路喇叭,很是張揚。李大寶氣不過,發(fā)動人把趙芝雄的車堵在村口。趙芝雄也不是省油的燈, 家就住在小鎮(zhèn)上, 近水樓臺,便仗著自己的勢力大,根本不把李大寶放在眼里,兩家常常弓拔弩張地對峙。鄉(xiāng)里的警察明地里是調解,暗地里為趙芝雄撐腰。李大寶好漢不吃眼前虧,聯絡了一些要好的村民,說是要好也就是平時經常用得著他的車帶帶東西,乘車時圖過方便的那些人。李大寶的邏輯很簡單,有你趙某就沒我,你是欺到我頭上來的, 再說了我搞得比你早,我家祖輩一直生活在這里,上廁所還有個先來后到, 世上哪有這樣競爭的?他準備將趙芝雄的車徹底搞癱,省得以后煩神。經他這一推理和鼓動,村民一呼百應,大家就等李大寶的信號。

    一早,趙芝雄的車又大搖大擺地進了村, 李大寶的車喇叭聲頓時怪叫起來,一聽到喇叭聲,村民們一起涌向了老村部。李大寶一聲“上”,村民們把趙芝雄的車抬了起來。中巴乖乖地俘虜了。趙芝雄的手機發(fā)揮了作用,鄉(xiāng)里警察的車一路呼嘯著進了村,老人和小孩從未見過這陣勢,紛紛在路邊張望,大些的孩子追著車跑,小些的看大的跑,也在后面跟著跑, 跌跌趴趴, 哭哭啼啼。老人要蹲下拽小的,又要抬頭罵大的。緊隨其后的一輛大巴車載著全副武裝的警察和保安,據說是從縣里抽調來的。村民們懵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警察,根本不知道一下子從哪冒出這么多的天兵天將,仿佛在夢里。他們心想, 我們鬧矛盾, 關你警察什么屁事。男人們見過世面, 不敢輕舉妄動了。倒是一幫婦女不夠冷靜。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還愣著干什么,把這鳥車慣了!贝迕袷芰斯膭樱黄饹_上中巴。派出所長一看形勢不對, 警告兩次,作用仍是不大。只見他大手一揮,果斷實施應急預案,警察和一幫保安也上了,分工很有組織性,兩個警察一個村民,看到誰扔誰。車上的趙芝雄借機重又發(fā)動了中巴,中巴冒著黑煙,發(fā)出沉悶的喘息聲,只是開不上前。

    爹是瘸子,不在人群里,他懂些法的, 只是在遠處觀望。這時, 只聽見“咕隆”一聲,一個婦女從村排灌站的閘臺上跳下了水。爹一看人下水了,就使勁喊了起來,“有人跳水了,不能打了”。所長一聽有人還在遠處嚷,大概又是扇風點火的,很是氣憤。警察們更火了,開始抓人,一場惡斗就在突然之間開始,也在突然之間停息了。村民們作鳥獸散,一會不見蹤影。警察的衣服撕了,警帽打掉在地上,踩了。連警車的玻璃也被砸了個大洞,碎玻璃散落一地。爹根本無法跑,他和一個年紀稍大的村民被警察抓到了鄉(xiāng)里。王京海是我鄰居,他一看人抓走了,忙把情況通過電話告訴了我,接他電話的當兒,還能聽到村民們圍堵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大聲嚷嚷的聲音。

    我知道事態(tài)的嚴重,再三拜托王京海請我表哥去找在報社工作的三爹。我給三爹也打了電話。三爹的干預多少還起了些作用,警察有條件放人,一要必須交出幕后的指使者,二要賠償損壞的玻璃。爹堅持說他什么也沒看清楚,場面很亂,究竟誰打誰了,一無所知。他只看清李大寶老婆跳河了。爹是教師,從不撒謊的,不像我。在關鍵的時候,三爹放出話來說,這終究不是辦法,還是向組織匯報為好, 請求組織徹底調查。警察這時才改變先前的態(tài)度,答應做了筆錄放人。做筆錄的時候,一個大個警察嫌爹態(tài)度不好,氣得快瘋了,習慣性將大手拍上了桌子,只聽見“啪”的一聲,大概氣力大了。筆碎了,碎料飛了起來。爹的腿不好,眼力卻是一流的。要不是他的眼疾快,碎末就濺到他眼里了。

    鄉(xiāng)長主動打電話給我三爹,說情況基本摸清楚了。與老裔沒有關系,鄉(xiāng)里已經把人送回家了,有關部門的領導還上門慰問了。派出所去了一個指導員,分管交通的副鄉(xiāng)長也去了。娘告訴我的時候,很是興奮,就差要登門感謝李大寶,要不是他提供這個機會,做了一輩子小學教師的爹在他快退休的時候,哪能享受到這么高的禮遇。

    說起爹,我不能不為他多說幾句。他這個人民教師當得不容易。

    雖說他的文化程度在今天看來不是很高,在我們當地在當時算是有水平的了。先天的小兒麻痹癥,造反派們沒有一個要他。要他又有什么用?人家都去武斗了,他埋在家里把僅有的幾本課本看得稀巴爛,毛主席的“老三篇”能倒背如流,生產隊的土墻上的“深挖洞,廣積糧”就是他寫的,幾十年過去了那字還依稀可辨。包括后來村里什么“生男生女一個樣”,“計劃生育就是好”還有什么“信用社是咱們農民自己的銀行!”都是他一筆一劃寫的。爹的腿不能爬高,他自己設計了類似今天電視臺攝像用的大吊臂,只是不能左右搖,可以上下升降,其實,原理就是從古代的“皋”模仿來的。用兩根木料交叉做支點,中間穿過一根橫木,一頭是柳筐做的吊藍,一頭是類似秤桿的地扣,可以根據地扣的高度隨時調節(jié)吊藍的高度。

    爹能當到民辦教師當然也有爹的緣故,當時三爹已是公社的副書記。村小學缺人,大隊書記是個活絡人,就舉薦爹去帶課, 有了這個機會, 爹非常珍惜,工作特認真。學生考試成績經常排在全公社的前列。后來公社有了民辦教師指標,爹再一次抓住了機會。一九八四年夏父親拿到了縣教師進修學校的函授中專文憑,年底正式轉為民辦教師。也是那一年,公社不再稱“公社”,改稱“鄉(xiāng)”了。三爹這時已調到了鄰鄉(xiāng)。

    爹是極自尊的一個人。他最忌諱人說他沾了自己弟弟的光。為了證明飯碗是靠自己掙來的, 常常加班加點地工作。

    鄉(xiāng)教育助理相好的就在我們村小。起始,爹并不知道這些。爹像往常一樣在辦公室里畫畫貼貼,準備給學生上美術課。有幾次爹看到助理,以為是來檢查工作的,便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向校長作了匯報。校長來學校接待過一次,以后再也沒來過。校長是個有修養(yǎng)的人,從沒對爹說過什么。爹卻很不高興。在群眾看來,深更半夜睡不覺的人一定是起了盜心。按照這樣的邏輯,父親下班不往家趕,一定有什么動機的。助理的不愉快,雖說不出口,但是很在意。后來,這事在全鄉(xiāng)慶祝教師節(jié)大會上還是被捅了出來,在大會講話的時候,穿插了一些事例,其中旁敲側擊點了父親,說我們有些村小的教師喜歡做表面文章,不好好鉆研教學義務,晚上不是辦公, 而是打乒乓球, 做與教學無關的事, 這能叫愛崗敬業(yè)嗎? 是為人師表嗎?意思說像爹這類靠字畫一類“術”謀進教育崗位的人都算不務正業(yè)。其實,有爹在,助理是不好明目張膽進村小的, 仿佛爹的兩只眼睛總是在盯著他,盯得他如芒刺在背。那位女教師的宿舍就在辦公室邊上的第一間,有什么事盡在眼皮底下。

    新學年的人事調動一樣牽扯著一幫鄉(xiāng)村教師的心。爹心里不塌實了,如果不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爹可以自信地在村小工作到退休。像爹這類鄉(xiāng)村教師,最大的希望就在本村工作,這樣就有時間照顧家里的農活。盡管爹的腿不好,至少可以把飯做好,豬和雞鴨應付過去, 娘就可以全心全意撲在農田里。

    在農村,我們這樣的家庭自然是受人家羨慕的。當然有羨慕就有嫉妒,我家的豬曾被人毒過,田里長得好好的棉花一夜之間棉花頭落了一大片。娘要到村口罵,爹攔住不讓罵。

    為了能保住在村小教書的機會,我說還是給助理送點東西。因為我知道這年頭給領導送點禮一般是不會吃虧的,娘將信將疑,爹很是為難,不知送什么適合。我說把三爹給你的那瓶“ 劍南春”送了。就剩一瓶了,酒是三叔春節(jié)回來看奶奶,順便帶給爹的,爹一直舍不得喝,保存到我去南京上班。爹請了村長,開了其中的一瓶。村長海量,我謊說就剩一瓶了。村長很是高興,在我家搞了七兩,這七兩抵上他平時喝的五瓶。酒雖未解村長的讒,但是禮遇讓村長盡了興,大概菜足了,村長掂著啤酒肚,打著飽嗝,找他相好的去了。

    我把空酒瓶小心翼翼地塞進了包裝盒,仍用膠帶粘好,我舍不得把酒瓶扔掉。酒瓶是是一種裝飾, 更是一種象征。農村人會把這些東西放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比如堂屋的條幾上,哪怕落了灰也要放到老屋拆去。

    爹托熟人到鎮(zhèn)上的批發(fā)部批了兩條藍“一品梅”,加上一瓶“ 劍南春”,簡單準備了一個禮包,我說是你自己的事,送禮別人代替不了,你得親自去。我向表哥借了摩托車,乘著月光帶上爹往鎮(zhèn)上助理家開去。月光皎潔,我的車開得不慢。到了張廓村,我問爹,酒是從家里哪兒拎出來的。之所以問爹,酒瓶是我放的,吃過的一瓶放在條幾上,未開的一瓶藏在我的衣柜里。爹說是你娘裝的袋子。我停下車, 爹打開手提袋,果然娘把條幾上的那只空瓶當作了整酒放進了袋子。怎么辦?責怪娘又有什么用。

    我和爹面面相覷。爹說, 回去拿吧! 我說, 再回去拿, 今晚就不能去了, 街上人和干部都很講究生活規(guī)律的。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尷尬。爹說,快說。我抓起酒瓶往車龍頭上輕輕一磕,瓶底即刻裂了,撕了一條縫,我又把瓶口朝下,滴了幾滴殘酒,酒涂在酒盒上,濕濕的,酒香頓時彌漫開來。我說, 你見著助理就掏酒。要大聲地驚訝, 說路上跌了跟頭, 摔壞了酒。爹說, 不行, 我不跟你去撒謊。我沒理他,把他扶上座就發(fā)動了車。爹到助理家怎么表演的,爹沒說,我一概不知。新學年,爹仍在村小教書,爹對人說是他腿殘疾得到了教辦的照顧。社會上流行的版本則是我三爹在當中出了力。與爹同事的那個女教師則調到了鄉(xiāng)中心小學。

    爹這次由抓到放,再次驗證了人們的判斷是如此的準確。

    爹說他現在脖子還在疼,腳踝骨也疼。脖子是警察用手叉的,不叉他,他死活不上警察的車。他說那是罪犯坐的,他不是罪犯。腳踝骨是在推搡中刮的。一晃幾個月過去了,平時從不罵人的爹腳一疼就罵警察是婊子生的。我說誰讓你管閑事了,爹一聽我說這些,就會歪起頭愣愣地看我,接著仍是罵,罵得我渾身不自在,甚至起了雞皮疙瘩,“穿幾天狗皮就成了狗了!蔽掖┲野衫瓏\的保安服,也戴著個大沿帽,一年四季白布頂子,四周是煙灰色的咔嘰布。爹說那是為他戴孝呢。爹恨我不好好學習,弄到最后,跟人家打工,做倒頭保安,無異于一個流浪漢。我不做保安又能做什么呢?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三節(jié) 飯碗砸了
    我在南京做保安是經村里的張勇介紹過去的。張勇是爹的學生,張勇在南京一家房產公司上班。前年春節(jié)回來順便看我爹,聽說我沒升上學,閑在家沒事干。順水人情問我愿不愿做保安,我在家里呆膩了,巴不得有個機會出去散散心。爹當著自己學生的面不好說什么,其實,爹一點也瞧不起打工的。在爹看來,搭上有用的學生也許能給兒子的命運帶來一些轉機,除了嘴上謝了張勇,還讓我把那瓶從助理嘴里摳出來的“劍南春”和他的學生一起喝了。爹一般是不請人吃飯的。鄉(xiāng)村教師是一群特殊的群體,他們雖沿襲了農民能吃苦的精神,卻丟掉了一般農民的窮大方,他們算得上是鄉(xiāng)村里的中產階級,因為吃皇糧,旱澇保收,加之有些責任田,收入不錯。農村人編的故事可搞笑了。說某中學有名有姓的兩個教師分錢,分到最后,還剩一分錢。怎辦?總不能掰下呀,哪有零點五分錢的。于是,這兩個老師買了半盒火柴,那時一盒火柴二分錢,一分錢只能買半盒火柴。于是,他們把半盒火柴分若干根,一人一半。最后還剩下了一根, 你一支煙, 我一支煙,又點了兩支煙,總算把錢分得均等了。這個故事在我們那里傳得有板有眼,我也半信半疑,我問爹有沒有這回事。爹說那些事盡瞎說的,那些編故事的人存心不良,居心叵測,是些壞人。

    張勇和保安公司的老板有些聯系。老板先把我安排到秦淮區(qū)一家叫“錦繡苑”的高檔小區(qū)的物業(yè)公司。物業(yè)公司與保安公司有合作,按合同規(guī)定,我們的工作安排歸物業(yè)公司管理,保安公司只負責招聘和培訓。也就說我們有兩個老板。一個不能得罪,物業(yè)公司不要人的話,就得退給保安公司,保安公司再根據綜合考核,決定去向。

    小區(qū)里富人多,白天倒也安靜。到了晚上全然是另外一番模樣。富人和窮人兩重天,連日子都是顛倒過來過。闊佬的高檔轎車進進出出, 讓人看了眼讒。特別是那些打扮入時的二奶,整個一個坦露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讓你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我在夢里強奸過她們,精液甩得到處都是,害得不敢白天曬被子,有時,要等晚上夜深人靜抱到月光下晾晾。

    月亮好美。哪有人在月光下曬被子的。下雨天曬被我是聽說過的。我們村里的老周一家有遺尿的病,逢到下雨天遺尿, 還真在屋里撐開被, 就這么晾著,有時兩床被一起晾,滿屋的臊味。村民們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老周的兒子是我同學,同學之間總會鬧些矛盾,雨天晾被經常成為我們攻擊他的話題。

    沒人知道我在月光下曬被,更沒有人知道我是因為夢遺。為此,我扔過兩個舊被套子。那些和我在夢里造愛的全是小區(qū)里漂亮的女人。晚上值班,打些瞌睡。不能斗地主,不能吃蒼蠅。我隨手翻翻從車站商場買來的封面印著裸女的暢銷雜志。

    雜志的標題特別吸引人,比如《嫖客不滿足,怒敲妓女頭》,還有《魔鬼父親強奸親生女》﹑《連嫖七女,命喪黃泉》等等。這些東西看多了,我會想入非非。尤其見到漂亮女子我會胡亂聯系與猜測她們。

    我們是有機會到富人家里看看的,那些富人家家都裝修得富麗堂皇,真是漂亮。像爹一樣的鄉(xiāng)下人一輩子甭說住了,連看的機會都沒有的。我抓住每一次難得機會,解解眼讒。比如和物業(yè)公司的水電工一起檢修管道,和消防部門的人一起查驗消防設施。說是查看,我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些上,我喜歡看女主人穿的什么顏色的內衣,什么式樣的內衣是什么樣的女人喜歡穿的。我收集過一些女性內衣,一般都是穿過的。我只收被風刮下來的,決不像電視里報道的那些人專用竹桿挑,那是違法的。我尤喜紅色。其實,我不懂什么是性感?吹狡恋呐樱幌牒退鞇?墒菦]人找我們這些小保安。富婆寧找鴨子,也不找我們。據說鴨子服務按質論價,哪有像我們這么貪心的。

    王化強是我的同事,安徽阜陽人,聽人說那地方過去出土匪, 現在出強盜。我說這話片面,壞了人家地方上的名聲,說不定哪天地方上的官員招不到商引不到資,找來算帳,告你個損壞名譽權就慘了。王化強的偷,與這個論斷沒有一點關系,這點我敢肯定的。我和他同值一個班次。我收集女人紅內衣也只有他知道,這家伙一發(fā)現這東西,會用樹枝挑進塑料袋,沒人的時候悄悄塞給我。起初,我還覺得臉紅,比女人內衣的顏色還紅。我起初并不知道王化強有偷竊的習慣,后來看到他用幾百元一只的進口剃須刀,手機也不停地換,還有金器。這些東西他一般不顯露出來,總是偶爾看他把這些掂在手里慢慢端詳。小區(qū)里失過竊, 派出所來過幾撥人,也調了監(jiān)控記錄,一直沒有任何蹤跡。我和王化強都被叫去談過話。我哪里知道我們早已被公安部門列為監(jiān)控對象了。內衣是我的罪證。王化強在贓物面前沒有抵賴。因為監(jiān)守自盜,被判了徒刑。

    后來,我才知道王化強并沒有盜竊的習慣,是他的老鄉(xiāng)害了他。他是被一瓶“駝牌”打倒的,踩點的人抓住了他的心理定期邀他去喝酒,每月還替他寄二百元回安徽老家。天下哪有這等好事,王化強徹底被感動了,他值班等于是給盜者放風。他們定期給他送些臟物。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夾擊,王化強沒有理由不被軟化。警察讓我寫檢舉王化強的材料,爭取寬大處理。我想,王化強肯定為他自己辯解,還會檢舉我,這樣可以減輕罪責。我心里還是害怕的,問題是誰先交代, 說在后的肯定要倒霉。警察一口咬住從我的箱子里搜出了不少女性內衣,同時反復說我和王化強同一個班次,不可能不知道內情,至少有同謀的嫌疑。他們把那些女性內衣放在小區(qū)的一個涼亭里,讓人認領。居然放了一個周,也沒少一件,最后警察收拾起來,給了一個收垃圾的。一個神經有些毛病的人,高興地撿起其中的一件按在自己的胸前比試。在警察的呵斥下,他才悻悻地離去。我實在交代不出什么來,只是把我知道的關于王化強的一些情況作了交代。他家里有一個癱瘓的母親, 五歲死了父親, 母親改嫁不久,就得了中風,繼父拋棄了他和他母親,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化強因持當地政府的介紹信才被保安公司錄用的。保安公司領導出于同情,認為這樣的孩子一定會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工作。哪知半年未到就出事了。有一天夜里,我和王化強在小區(qū)內巡邏,發(fā)現一輛自行車。王化強將車推到了傳達室,說是等人來認領。后來,那車去了哪我就不清楚了。好象也沒人來問過自行車的下落。

    后來,我才知道。那輛自行車只是個暗號,他們暗示王化強把我支走。一巡邏完,王化強就叫我去休息。我不知道這些內情,無法寫交代材料,警察并不相信我的話。沒人證明我知道不知道,好在王化強堅持說與我沒關系。警察嚇唬我,說你別把問題全兜著,沒好果子吃。我真的沒那個必要不說實話。

    我經不住警察連哄帶嚇,再抵賴,我箱子里那么多的內衣是證據,鐵證如山。我想全交代了,請求寬大處理。

    小區(qū)8 號地段正在開發(fā), 包工頭姓徐,夜里夾兩條“紫南京”煙給我和王化強,還有一個即將退休的老李因為年紀大了點,一般早睡了。夜里兩點的時候, 他還用他的“ 廣奔” 把我們拉到“海闊天空”洗了一把闊澡,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連小姐的小費全是徐老板付的,我一見四川小姐的紅內褲神經就興奮起來。于是,迫不及待地插了進去,抽了幾下就蔫了。王化強事后不像我一臉懊惱,喜滋滋的,恨不得就在那里過夜, 一輩子不出來。徐老板明說了,夜里他的貨車拉材料,小兄弟們放行就是。我和王化強都拍了胸脯,別的不能幫,這點小事算什么。我們就這么狗屁大的權力,不用白不用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拉一車進去,必得拉一車出來,包括鋼材和水泥,白天和黑夜用的材料兩個樣。包工頭心黑,黑到如此程度,他媽的警察上天管他們。王化強的兄弟也發(fā)了徐老板的財,他手下有一批民工,好不容易熬到發(fā)工資的時候,民工們來不及往家里匯錢,那幫人就乘機打劫。像風一樣,卷地而走,工棚被掀了個底朝天。

    我把寫好了的材料給了警察,他一看, 打了一通電話, 嘰哩咕嚕的南京話,我一點都聽不清楚。警察說我太不老實,必須重寫。我說就知道這些,警察說我胡說,我說我說的都是真的。警察說你把王化強團伙作案的詳細經過交代清楚。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不信我賭咒。第三天我被無罪釋放。飯碗砸了,名聲臭了,我卷起鋪蓋走人。按合同規(guī)定,公司扣了我三個月工資。王化強則不知所蹤,保安老李說他被公安局抓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王化強,有人說坐他的牢去了,有人說跟一個老板走了,還有人說得疾病死了。無法驗證那些話的真假。

    爹到底知道了我的一些情況,他說實在不行你就回家吧。他說他把一些積蓄給我,雖不多,在村里開間小店足夠了。發(fā)不了財,也好圖個平安。我說我在外面很好,南京是個好地方,我還準備將來在南京落戶呢?其實,落戶談何容易。我說這話只是表明自己不愿回去的態(tài)度而已。爹拗不過我的犟勁,忍氣吞聲。我寧愿像只蒼蠅, 在外胡亂地飛,也不愿在爹的眼皮底下受窩囊氣。

    張勇在關鍵的時候又幫了我,他替我又換了家單位。不久,我順利地進入了南京測繪學院后勤物業(yè)公司,做了學生公寓樓的內部保安。

    我問張勇前前后后到底怎回事?我好象做了一場夢。張勇說,怎回事你自己難道不知道。我是撿了內衣,得過包工頭好處,其他我一無所知。張勇說,就這些足以讓你住上幾年牢,說出去還怪難聽。

    我感謝張勇在關鍵時候救了我。我那瘸腿的爹本領再大,也救不了我的。偌大的南京城他認識誰!誰會理睬他這個瘸腿的鄉(xiāng)村教師。

    爹知道張勇幫了我的大忙。一有機會就捎話來,別老給人家添麻煩。我自然過意不去,只想不再惹事。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四節(jié) 我的復雜情事
    測繪學院這幾年發(fā)展得比較快,特別是國土資源測量專業(yè)特別緊俏。因此,生源比較充足,校園建設步伐比較快, 規(guī)范化管理在系統(tǒng)內一直是個亮點。能到這樣的單位工作也是一種榮耀。我和湯建中一個班次,另外一個班是陸葵和周其豪。除周其豪是南京人之外,我們三個都是外地人,湯建中是蕪湖的, 陸葵是徐州銅山的。周其豪喜酒,他會在夜里喊我和他一起喝酒,五塊錢的“駝牌”一頓得要半斤,菜是他從家里帶的,大廳里有一個臨時供學生使用的“ 微波爐” , 菜就在那里熱一熱,我過意不去,偶爾買上二塊錢的花生米助助興。周其豪原來的單位改制后給了個人,從廠子改了那天起,他也就正式下崗了。周其豪拿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的,加上現在的工資一個月足有一千好幾,是我們的兩倍。湯建中和陸葵看不慣周其豪,常常借衛(wèi)生打掃不及時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攻擊周其豪,周其豪一點不買賬,當著領導的面和他們對著干,口氣橫得不得了。

    湯建中的侄女在學校的“金夢都”酒樓端盤子,以前,幾個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都住在學生舊宿舍樓,后來舊樓拆了。經理就在公寓的地下室搭起一間簡易房,本來地下室的通風效果就不好,再用活動板圈成一間室中室,那里面的環(huán)境就可想而知了。經理特意讓工人在屋壁上方裝了一臺鼓風機,開起來可以往里面吹風。機器的噪音發(fā)不出去,全悶在地下室里,夏天鼓風機開起來,響聲把女孩子們一個個都吞了。我們樓的泵房和配電間全在地下室里。保護這些設施的安全也是我們的工作范圍內的事。制度規(guī)定,每天得巡查三遍。一幫人中,是我最先發(fā)現這個女生宿舍的,我把情況告訴了周其豪。周其豪說他早就知道的。我對女孩子們是關心的,周其豪知道我的心思。

    一天,周其豪拉住我直奔泵房,我不去已是不可能的了。一踏進泵房,頓時有一股臊氣臭哄哄地撲面而來,我以前巡查泵房,從來都沒有這么認真,地上的尿跡還未全干。周其豪指了一下泵房的外面,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的泵房成了酒樓女服務員們的廁所。女生們大概因為內急,來不及,就地解決問題了!她們怎么不知道泵房是日日運轉著的,半月就要維護一次。二十五層六百多戶幾千人口的吃喝拉撒都得靠這泵送水呢?停一天水,這樓就鬧翻了。周其豪皺起眉頭,我正準備拿水管沖掉那些穢物。周其豪一把拉住我。

    周其豪之所以不讓我用水沖洗地面,是怕打草驚蛇,他要捉活的。只要我替陸葵代班。周其豪像往常一樣,帶酒帶菜來, 當然酒多話也就自然多起來。我們一般零點開始喝,一直能到夜里一點鐘,喝完再沖個澡睡覺。那天,我正要回宿舍睡覺,周其豪說,你去泵房看看,我不好推辭什么。一者我是替人代班,態(tài)度很重要;二者老周待我不錯。再說了他在這里年齡算最大了,我得尊重他。我像尋常一樣來到泵房。兩臺機器工作著,兩臺備用機器蒙著防護罩,就像我們四個人輪流值班一樣,各司其職。

    我前腳剛邁進去,就看見前方有一個人,亮著一個雪白的屁股,我本能的一個退步。那知,右腳踩上半截水管,水管打了個滾,我一腳落空。咕咚!半個屁股著地,我左手撐到地上,那人嚇傻了,一手拎著褲子,一手捂著臉,蜷曲在墻角。我頭腦出奇地冷靜,即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是個女的。我想看她那張臉, 天下的屁股都一樣, 惟有臉不同。還想再看一眼她的白屁股。我暗恨自己不該這么魯莽, 錯過了絕好的機會,應該埋在暗處細細看。

    我細看了墻角的那個一動不動的女子, 光線有些暗, 我只能注意她的發(fā)型,小卷的那種,還披到了肩。我一退出泵房,那女的捂著臉小跑著出了門。只聽見地下室里的活動板房門“咕”一聲,沉悶的聲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像是極不情愿地發(fā)泄著滿腹的怨氣。

    夜已深了,老周大概等久了,小聲喊我的名字。我裝出很平靜的樣子,應了他,我提醒自己一定要沉住,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老周問我那兒有什么異常,我說像往常一樣正常。老周隨便開了句玩笑,說那兒什么時候正常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莫非周其豪也有與我類似的經歷?他仍開我玩笑說,該不會鉆進了小姑娘宿舍,出不來了。我呵呵笑, 很是傻氣。老周認真起來了,“說不定你真的和那個小姑娘談了!蔽覔u頭,“怎會呢?”

    我告訴過老周我有女朋友的。就是我們村柏村長的女兒柏書蘭,她也是我爹的學生。那時爹喜歡她學習成績好,偶爾她也到我家替爹拿過東西,下雨拿雨靴,就連爹的香煙都請柏書蘭去買,我很少臨到機會。我去買煙爹都給好了固定錢,一分也不多,給柏書蘭就不一樣,總會有些零錢。柏書蘭一分不少地給他找回來,我常常不滿爹對柏書蘭的好,常常找柏書蘭的茬。因此,我沒少挨爹的揍。

    爹對柏書蘭的偏愛自然不會逃過學生的眼睛,學校里流傳著有關柏書蘭的謠言,說什么柏書蘭替裔兆紅的爸倒尿壺,還說柏書蘭是裔老師的媳婦。這話傳到我耳里,簡直把我氣瘋了,這個柏書蘭真是的, 沒有你, 我怎會這么窘啊!我想報復她,我必須向別人證明,我與柏書蘭不但沒有一點關系,而且是勢不兩立。我在中午放學的時候悄悄溜進她的教室,把一只死麻雀塞進她的書包。有時候干脆放在課桌里。只要她打開書包,手往里一摸,就會摸到軟軟的毛茸茸的一團,“媽呀!”一聲尖叫,我們在前排教室里都能聽到。知道我底細的小朋友一般都經不住老師軟硬兼施的審問,最后給統(tǒng)統(tǒng)交代了出來。我被老師拎到爹那,還驚動了校長。爹感到沒面子,撕了我耳朵。我是寧疼也不想承認錯?尚Φ氖俏耶敃r就沒把心里話對爹說。其實,很簡單的一句話,我那時竟說不出來。只要爹你不要柏書蘭替你做事就行了?傻眯袆佣伦×宋业目冢褪遣蛔屨f出這句話。

    后來, 柏書蘭長大了, 我也長大了。她家的商店就開在學校附近,爹依然還到他們家買煙,柏書蘭初中畢業(yè)后也沒學上了,就在自家的小商店里站柜臺。我娘養(yǎng)了幾張紙春蠶,那時春繭價格高。柏書蘭家的春蠶吃了帶農藥的桑葉,那些蠶統(tǒng)統(tǒng)被倒進了茅廁。娘按原價把自家的幼蠶籽勻了些給柏書蘭家,娘害怕爹調到別的村小,想村長能夠照顧些。雖說爹的腿是殘疾,但路還是能走的。果真調動你去,理由還是有的。為人師表的教師怎能斤斤計較于個人的得失,一句話就能把你的嘴堵死了。

    爹的好意贏得了村長老婆的好感。她經常和我娘開些玩笑,久而久之,她竟以親家自居, 娘喜! 整天樂呵呵的。娘只是重復一句話,我家兆紅那不就是攀高枝了嗎?

    其實,我是喜歡柏書蘭的。我喜歡她總不能像人家城里人那樣直白地說出來,那還不把我的那幫小朋友笑死。我非嚇她,讓她哭。只不過那是做給人看的。如果我不喜歡她,會把手伸進她的書包嗎?后來,我不丟死麻雀了,而是放炒熟了的花生米和葵花子。他們還以為是死麻雀呢!柏書蘭再也不大喊大叫了,而是臉紅。村里的嬸子們說書蘭長大了,長大的姑娘才會這樣,我心里喜滋滋的。

    柏書蘭知道我出去打工了。不是我陪她爹喝了一瓶“劍南春”嗎?她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我聽不懂,好象學的電視上的。夜深人靜極無聊的時候,我想過柏書蘭,在小區(qū)站門崗時,我還對照過一幫女的,看她們當中有沒有像柏書蘭的。

    柏書蘭在哪里呢?

    老周一會兒就打酣了,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月光不是很好,像是要下雨了,窗外的一顆菩提樹不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天一會兒暗,一會兒明,伴隨著些風吹的聲音,我的耳邊猶有女人小解的聲音。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披上衣,徑直奔向地下室的水泵房。

    在一人高的配電柜后,我靜靜地站著等著,站而蹲,蹲而站。腿蹲酸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頭微側, 大氣不敢出。我等她們來小解———。天大概要亮了,也沒等到一個人。

    那天,我到“金夢都”酒樓去,服務員們還沒上班。我和廚師小劉吹牛,小劉因他的頭較常人偏扁,因而得了個叫二扁頭的諢名。我說“二扁”,你這里的小姑娘真多,啥時候自己也搞一個帶回去。劉二扁也爽快,他說,我剛搭上了你們那里老湯的侄女。我知道他說的就是湯建中的侄女湯艾華,我經常看見小湯的。我說要不要我在老湯面前替你美言幾句。他說不用,你要真心幫我啥時請老湯到這喝頓酒,套些近乎。我爽快地答應了他。湯艾華就是經她叔叔的介紹,才到“金夢都”酒樓的。酒樓有什么意外,后勤處也調我們去維持秩序。所以,經理平時對我們也蠻客氣。

    這次湯建中能到酒樓喝酒純粹是應小劉的邀請。當然沒有湯艾華的默許,湯建中是不會去的,就算我和湯關系怎么怎么好,也是請不動他的。我在湯建中面前說了些客套話,湯建中說不是你請我的嗎? 我說是小劉拜托我請你去的。最終拗不過湯建中的情面,我?guī)Я税銦煟粤祟D不花錢的飯。

    小劉特意訂了一小包間,經理專門安排了一個小姐給我們服務。湯艾華上著她的班, 忙里偷閑到我們的包間看看,說叔叔難得有時間來,吩咐她的小姐妹一定給服務好。小劉斟酒,物管中心的徐大偉也在,他是小劉的老鄉(xiāng),也是介紹小劉到“金夢都”的恩人。這年頭在外不靠朋友就靠老鄉(xiāng)。都是一個帶一個帶出來的,硬闖的也沒幾個,再說誰認得你。]人帶不但是一場空,還能闖得頭破血流。這樣的例子太多了。王化強的影子經常在我腦海里,他在哪里呢?

    酒是吃得差不多了,我出來小解。頭一抬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小卷發(fā),披到肩。我站著不動,她好象也看見了我, 我想上去和她搭話, 只見她頭一埋, 順手便去整理一箱“ 金陵” 干啤酒?站破堪l(fā)出“ 哐啷哐啷” 的撞擊聲,加劇了我的內急。我顧不上想別的了,小跑離開了餐廳。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五節(jié),天上沒有月亮
    我和湯建中出去喝酒竟沒能瞞過周其豪的眼睛。他問我是不是搭上了老湯侄女,請叔丈喝酒。老周的意思說我不愛柏書蘭了,得的是見異思遷的病。我說人家柏書蘭早有主了。小裔啊!蕪湖人刁,不能要的,不要上人家當。周其豪一直看不慣湯建中的。為了爭學院給后勤外來務工人員僅有的一份養(yǎng)老保險,兩人鬧得差點動刀子。陸葵從不參與他們的事,我是兩邊倒,互不傳話,不評價任何一個。

    只到小劉公開和湯艾華進進出出,周其豪這才相信我說的話。我問小劉,酒樓餐廳里那個頭發(fā)有些卷的姑娘叫什么。小劉說是不是看上她了, 我說是的。小劉說她叫周韶萍,小劉慢吞吞地說。一聽這名字我好象很熟悉,和柏書蘭一個味道,典型的農村人。小劉繼續(xù)說,她剛過來不久,也是安徽的,好像是滁州的,反正就在南京西,從大橋飯店上出租車二十元車費就能到家。

    令我沒想到的是湯艾華主動邀請我到她們宿舍玩, 我真的想去她們那里的,雖然我經常從她們的門前經過,還從來沒看到過她們開過門。她們的屋子好象一個放在地下室里的大柜子,更像密封性能比較好的集裝箱。一群女孩一到晚上就像出了水的沙丁魚,統(tǒng)統(tǒng)進了冰柜,冷藏了起來。

    我微微側過身來,偷偷看了周韶萍一眼。她的臉方方正正, 頭發(fā)有些小卷,一直披到了肩。她的床前還掛著個風鈴?上н@屋子是沒有風的,即使排風扇轉起來,也是往外抽風的。我用頭故意碰了一下那串風鈴,風鈴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周韶萍把風鈴懸掛的一端拎了起來,輕輕地放在了天藍色的蚊帳的凹處,蚊帳極為簡單地扎了四個角,中間部分懸凹著,就像農村過去生產隊做豆腐用的吊篩,中間始終洼著,豆?jié){就從那漏到網篩下面的木桶里,任一角輕輕拎起,網上的豆渣穩(wěn)穩(wěn)當當地彈到了飼養(yǎng)員事先安排好的木桶里。

    湯艾華說出去找小劉,說完就走。屋里就剩下我和周韶萍,我說我那也有一個姓周的,叫周其豪。我甚至無聊地問周韶萍父親和爺爺輩中有沒有“其”字的。周韶萍說沒有,我說老周老家也是安徽的,南京人中許多都是安徽人,像馬鞍山與和縣那一帶人的口音幾乎和老南京話沒什么區(qū)別。周韶萍問我什么時候來南京的。我說是去年。到腳下,正好一年半。我還提到了王化強,就你們阜陽的。周韶萍對我過去的生活特別感興趣,尤其我說到人家老板請我們出去玩。我沒提找小姐的事,也沒提收集女性內衣被提審的事。說這些她會看不起我的。宿舍里掛著些花花綠綠的衣服,也有她們的內衣,我一直埋著頭,一眼都沒看。但我將王化強犯罪的事渲染了一通,說得唾沫四濺,周韶萍擦著臉,眼睛骨碌骨碌地盯著我看。

    我說累了,周韶萍給我倒了滿滿一杯開水。這時,其他幾個姑娘陸續(xù)回來了,我屁股在他們的床上挪了挪,我說我去上班,順便路過。其中一個笑了起來,上班怎能跑到這,假話。一個說,我們小周真有魅力,一到這里就把男人吸住了。我想,你們當中誰的屁股給我看了,我就喜歡誰。我要走了,周韶萍沒有留我。我仿佛心領神會,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地下室。出來的時候我沿西南方向那個門出來的,我是怕再被周其豪看到, 要是真的被他看見, 很難為情的。

    我值班的時候總會往泵房多跑幾趟,湯建中高興得不得了。以前,沒有人愿意去泵房, 說穿了沒人喜歡多走路。現在我主動去看泵房,連湯建中的我都代看了,他能不高興。奇怪了,泵房里自此沒有了尿跡,也不再臊了。我猜一定是周韶萍向大家公開了這個秘密。

    事實卻與我想的大相徑庭。

    一次偶然的機會, 周其豪和我喝酒,罵罵咧咧,習慣性地數落湯建中左一個不是,右一個不是。不經意說到了湯艾華。

    “這個人家整個家族都有問題,你看那個小湯也不是個東西!

    我說,“怎的!”

    “你知道那個泵房的尿誰尿的?”

    “誰?”我迫不及待地問。

    “是小湯!

    我一愣,故意說,“不可能吧!”

    老周手往大腿上一拍, “ 告訴你!把人笑死了。我到泵房去巡查,你知道這個小姑娘在干啥?”

    “干啥?”我問。

    “ 站起來, 手拎住褲子, 就跑了!

    我一聽,壞了,老周看過人家小姑娘的屁股了。我問老周你有沒有看到人家小湯的屁股。周其豪一本正經地說,“ 如果想看全能看到, 又有什么意思呢?她呀,我都養(yǎng)得出來。要說想看,也是你們這些小青年想看!

    周其豪越說越帶勁,還不時問我有沒有碰到過。我敢保證我沒有碰過,一次也沒碰過。假如看到,早就對你老周講了!我得尊重這里所有的人,他們都比我強!那些研究生就不用說了,就是保潔員也有來頭,沒來頭能在這呆得下去嗎?

    我想如果把我們這里的保安,保潔員和管理人員的學歷統(tǒng)一提到大專的話,說不定里面不下于十個科級干部。沒文化,有背景也沒用,只能呆在這些崗位啊!當然,你不能因為這個不起眼的崗位就可以得罪他們。

    “媽的,我把他們在泵房撒尿的事給他們經理講了。要是經理不管的話,我向學校領導反映!崩现苷f得很是斬釘截鐵。

    看來,湯艾華倒過霉了。我又不能問。傳到湯建中耳里,我不就是在明地里挑禍嗎?

    算了,我不管這些閑事了。

    我一想天快冷了,趕緊把大廳前玻璃擦一下,省得天冷伸不開手。再說這些活天生就該我們干。湯建中喜歡我的勤快,其實他不知道最近一陣我思想里有些波動的。我打了些清水來洗抹布。大概抹布舊了,擦過玻璃上還留下了絲絲的棉絮,越擦越落絮子。我干脆用水沖, 濺得滿身的水。周韶萍下班碰到我,一看我的狼狽樣就傻笑,我說你不幫忙,傻笑什么。她一聽我這話,跑著拿來一把拖把,和我一起打掃起來。

    雖說才下午兩點,陽光已經沒有什么力量了。周韶萍頭仰著推拖把,邊推邊說,“沒事的!蔽艺f四點半你又要上班,休息一會吧!我自己干得了這點活。她推得特別賣力,胳膊一伸一縮,很有節(jié)奏。胸部突出的兩塊肉也跟著一跳一跳的,仿佛要掙脫衣服跳出來。我替她準備好了器物,只要一跳出來,我就給她逮住,最多摸摸,事后一定還給她。

    這些細節(jié)沒能逃過湯建中的眼。他說你喜歡,我就替你說媒。我說喜歡歸喜歡,和說媒兩回事。湯建中說,“看不出來,小裔的觀念蠻超前的”。

    我知道湯建中是故意在奚落我。我沒有氣,也不再生氣。生活就這么回事的。

    下半月了,天上沒有月亮。一到晚上,校園里沒有燈光的地方暗得出奇,這些地方全被學生占去了。和那些研究生相比,我年齡沒有他們大,雖然我是社會上人,他們是學生。但是他們做得的事情,我是不能做的。他們可以出去包房, 可以旁若無人的在公共場合親吻,我不能。說白了,我是不敢。我明白了,這世界上除了酒可以壯膽,知識也可以壯膽的。要是沒有知識,他們和我一樣。只能偷偷摸摸看女人的屁股和奶子。他們不只是偷看, 可以慢慢地賞,還去做。這時候,我才明白自己不讀書是虧了。讀了書,什么女人搞不上手。我們樓里的那些男女,論漂亮比不上我, 比不上柏書蘭, 更比不上湯艾華。但是我只能找柏書蘭或是周韶萍,湯艾華也只能給劉二扁。

    我沒事的時候會溜到周韶萍宿舍門前,再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她們其中的任一個看到我,都會熱情地招呼我進去坐坐。后來,干脆告訴我,周韶萍在或是不在。在她們眼里,我成了周韶萍的男朋友。

    周韶萍有沒有把我當她的男朋友。我是不知道的。沒人的時候,周韶萍說要問我一個問題。她的那個問題問得我瞠目結舌。她說,是不是你把我們的情況匯報給了經理。湯艾華什么時候污染了你們的泵房,她說得很婉轉。我即刻想起了周其豪的酒后之言。我不清楚周韶萍是故意試探我, 還是真的出于正義,想當面戳穿我的虛偽。我說你得把話說明了,我回答你。周韶萍說湯艾華去沒去那,我不知道,我是去過就是被你逮著的,你為什么嫁禍于湯艾華。我說我什么也沒看見。假話,周韶萍不相信我的話。我本不想說出周其豪的,但我不能因為顧及同事的情面,失去一個女孩子的信任。我說我看見的是你,他看見的是湯艾華,是老周匯報的,你的事沒人知道,我沒對一個人說過,要是說過,死我一家,我發(fā)誓。周韶萍跑過來,用她的手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那你看見我什么了?我愣住了,她怎么敢問我這個問題呢?

    后來,我和周韶萍就在泵房內好上了,那里安全極了。我說現在我要好好地看你, 周韶萍不讓看。我就用手去看,周韶萍順從了,周韶萍成了我們村的柏書蘭,成了實實在在的柏書蘭。我要的就是這種實在,能聞到她的氣息,聽到她喘氣,甚至想聽她下面因興奮而流液的聲音。

    ——那夜的月光好美。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六節(jié) 流下感激的淚
    長期夜班,我的生物鐘錯亂了。周其豪的酒量有增無減,偷著空喝。他仍是邀我喝,我推了好幾次,那玩意我現在沒什么胃口了。湯建中見我無精打采,問我是不是不干了。干我們這一行有想法太正常,所謂的有想法無非指另謀出路,不想干了。我來之前,這里已經走了幾撥人。我頂的是小宋的崗,他原來做過村干部, 分管村里的計劃生育。后來村里有一個大肚子, 逃避結扎。小宋急壞了,于是就安排人去抓,結果大肚子在逃跑的過程中, 掉進了河,淹死了。家屬反過來狀告村委會,弄得小宋傾家蕩產,才免去牢獄之災。

    事情平息后,小宋在測繪學院做了保安,他老婆在地礦高專做保潔員。雖說兩口子都在南京,都住在各自學校的工人宿舍。平時難得有一次夫妻生活,根本沒有那些大學生自由。后來,她老婆在地專被人炒了魷魚。據說是打掃衛(wèi)生時,撿了一個教授的什么物品,沒有上交,事后也沒承認,就這樣失去了工作,小宋丟不起面子,也辭了工作,一起走了。到哪里了,沒有人再提過。

    我早想走了。前不久,珠江路一家電腦公司的保安在執(zhí)勤時發(fā)現一個小偷。因為工作的需要, 他什么也不顧了,沖上去抓人,結果被紅了眼的歹徒戳了八刀, 連哼都沒哼一聲, 就倒下了。假如我們樓上有小偷怎么辦?沖還是不沖。那陣子,一到晚上我就會想這個問題。

    這種鳥事情誰碰上誰倒霉,怪不得有些警察看到罪犯當沒看見。還真沒想到周韶萍在我生活中一出現,我走的想法竟沒有以前那么強烈了。怪事!

    周韶萍幾次說要到我家里去。我總是推辭,要是讓柏書蘭看到怎么辦?再說了她是安徽人,我娘是不是能接受。我說我們搞的是愛情!不是婚姻!周韶萍先是哭,爾后甩了我一個嘴巴。我說的是真話。為什么我們不能像那些大學生,研究生那樣輕松地愛情著。你看人家多浪漫,都是些知識分子,可是發(fā)展方向!周韶萍不聽我的。我說大不了我走, 周韶萍哭得更厲害了, 你還想走,一走了之。她連哭帶罵:“我看重的就是你的人品,原來你骨子里也會耍人哪!”看她哭得那么傷心,我心也軟了。他媽的,憑什么我們一上來就談婚姻。為啥不能玩玩,沒文化的人連搞女朋友都窩囊廢。我不知我的這些怪理論從哪學來的,是不是天天看慣了,就自動生成了這些奇形怪狀的念頭。怪不得聽過我們樓上的一個教授給我們做講座時說,大學是思想碰撞的地方。當時聽來似是而非,現在終于明白了。原來普通人就只能有婚姻,愛情是個玩藝,不是一般人能碰得著的, 弄得不好會出事。

    周韶萍要我,我自然給她。現在我們換了地方,泵房已不安全了。我有一次在那撞過湯艾華, 她那回不是小解的,而是晾衣服,有外套也有內衣。我認真研究了一番她的內衣,還用手比劃了尺寸,只是沒敢拿走。以前張勇跟我講的話我還記得,我當然害怕坐牢。

    我們選擇在二樓的會議室里約會,那里有地毯,有空調。我有會議室的鑰匙,進入比較方便。有幾次,我的體液都射到了音響上,滲進了布眼,擦都擦不掉,干了就成了一塊霉癍。

    我們通常在夜里出去搞?傄詾檫@樣更安全。其實哪兒都一樣,都一個死理,越是偷偷摸摸,越像是個賊。光明正大倒是無妨,全是人自作聰明。我沒想到自己會徹底載在了陸葵的手里。

    我和周韶萍快活地自由進入,像是在比賽,誰也不服輸。我們有約定,誰先發(fā)出聲音誰就輸, 誰先停下來誰就輸,我們舒舒服服地游戲著。陸葵開了門,我本能地一個翻身,坐在周韶萍的面前,周韶萍也迅速反應過來,一把抱住我。

    我說,老陸你就當什么沒看見。明天我和我老婆就走。陸葵說,跟我沒關系, 我是什么都沒看見。陸葵轉過身去, 我一把扯過衣服。等周韶萍穿好了,我才穿。

    “小裔,我是來拿東西的!标懣辉俑医忉。我說我不怪你,是我們不對。我心里清楚, 深更半夜的拿東西,拿你個魂!

    我在這肯定呆不下去了,我真的得走!皇菦]想到以這種方式走。

    我打算找陸葵深談一次走人。一個雨后的下午,我買了一只南京桂花鴨,兩瓶瀘州老窖,摸到南山坡上,這里是學院后勤處的庫區(qū),一些換下來的雜物全堆在這里, 什么課桌﹑ 椅子﹑ 鋼床﹑瓦瘠﹑ 油毛氈等等。堆得像個小山。陸葵就住在這里。我說這個老怪物,放著好好的宿舍不住,偏偏住在這。后來,我才知道,下了班這個家伙還拾荒貨,這里的東西亦公亦私。

    南山雖沒有城東的紫金山高,但它位于南京城中, 山上植被保護得比較好,加之在大學里,鬧中取靜,所以顯得特別的貴重!袄详,老陸”我一連叫了幾聲,他才慢騰騰從貨堆里出來。我直接說明來意,不為別的,就是向他告別的。陸葵聽我這么說,一把拽住我的手說,你這不是奚落我嗎?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走,即使走,也要在我走后你再走。我說老陸你說這話什么意思?我聽不明白。

    老陸不說倒罷了,一說把我給嚇死了。

    就在我和周韶萍快活的時候,我們公寓樓里溜進一個小偷。鼓樓區(qū)派出所接到“110”報警中心電話迅速出了警,那晚,恰好是周其豪和陸葵當班。我是第二天聽他們議論才聽說昨晚抓住了一個慣偷。說是這個小偷的親戚住在我們這幢樓里,之所以能騙過門崗的信任上了樓,就是利用了這個特殊的身份。小偷這一次光顧我們公寓并沒造成學生的損失。警方在網上調了他的檔案,原來是個慣偷, 進過號子的。小偷很是倒霉,一進去就撞到了他親戚。哪知他掉頭就跑,他親戚就在后面追,結果一個傳一個, 說是有小偷, 有人打了“ 1 10”,這才上演了一幕鬧劇。雖說是有驚無險,既然警方出警了,就得有筆錄,便于歸檔結案。起初警察并不想把人帶回警署,這樣多少會有些影響高校聲譽的。這年頭誰都知道聲譽的重要,不重視的結果是失去市場,失去市場就等于失去了財富, 沒有一所高校不在乎這些。

    陸葵開會議室門準備給公安用的,結果碰上了我們。我說你怎么交差的,他說,他那晚撒了謊,說會議室的燈壞了。警察最后還是把人帶到了警署。辛苦老陸了,我和周紹萍離開會議室后,他特意返回去, 收拾了我們留下的殘局,還故意弄壞了會議室里的兩盞燈,他怕后勤經理說他瞎說。

    我知道如果那晚不是老陸,我準死了,落在警察手里,肯定完蛋了。我們沒有結婚證書,既然上起綱來,就是認真的, 縱有天大的本領也是沒法抵賴的。我?guī)缀跻o老陸跪下了。

    老陸開了酒,和我一起喝。我請湯建中為我代的班,難得和老陸在一起聊天吹牛。我們一直吃到天黑,我看菜也差不多了,一瓶酒底朝天。我說我聽你的,不回去了。倘若哪天走,絕對與你無關,我保證。我在南山坡上流下了感激的淚,這也是我第一次為感謝一個人而流下的淚。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我在校園里閑悠。要在平時,幾乎沒有工夫思考每一個尋常的日子。老周,老陸,湯建中,這些我身邊的人,哪個不是真實的。只有我是虛無飄渺的,想柏書蘭是空想,和周韶萍好純粹是欲望。我躺在池塘邊的大石凳上,一邊看月亮,一邊胡思亂想。我想瘸腿的爹,想王化強,還有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宋。王化強比我生活得有目標實在,只不過是劍走偏鋒,以悲哀收場;我瘸腿的爹有自己一心愛著的學生,為了家發(fā)揮了他全部的能耐;小宋雖有無奈,但他終究會過上好日子,因為他一直也在尋找著適合他的路。我仿佛行走在云端,走到一極看不到另一極。再看看四周仿古的民國古建筑群奇形怪狀,張牙舞爪伸向天空,仿佛要把我吃了。盡管我在這里生活了接近二年,夜里有任務在這里也結集過,但我還是感到了恐懼。那晚,等到月偏西,我才回宿舍。這時,我的酒已全醒了。

    周韶萍告訴我,湯艾華要走了。大概已經有了,準備回家結婚,我沒有去向湯建中證實。我擔心我也有這一天,只是遲早的問題。

    湯艾華走的那天,我和周韶萍都去送她了。她穿得薄薄的,在風中很是無助。我知道要是我那晚撞上的是她,也許我會和她好上的?上褭C會給了周其豪,偏偏周其豪又是一個過來人。所以, 顯得沒有一點意義。還被人揭發(fā),當作典型批。我相信生活中的一次偶然有時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列車的汽笛響了,湯艾華的臉貼在車窗上,鼻子和嘴唇都壓得很扁,沒有一絲生機, 沒有一點表情。我很是茫然, 這輛送她來的車又把她給送了回去。

    回來的路上,周韶萍一直摟著我。我現在已經習慣她身上的氣息,只想她松開些,再松開些。可是,總不見得她有放開的意思。

    公交車站臺外,有一個人在耍猴,手里舉著高高的皮鞭,直到表演結束才放下。猴子手捧著鉛盆在圍觀的人面前收費,主人的鐋鑼一聲高于一聲。圍觀的人大多數是到城里打工的農民工,他們很少人愿意掏錢,一看猴子來了,一個急轉身,走了,猴子傻傻地看著那些人。真是難為了猴子。周韶萍看得很是投入。13路車來她也沒注意,當我注意時,車已走遠了。只好上了33路到上海路下,又跑了一段路。

    走了一個來一個,這就是城市傭工的特點,用人單位算得準準確確,不漏一滴水。小宋走了, 由我頂; 小湯走了,肯定也會再來一個人頂她。就像那舞臺,演員可以不停地換,舞臺就是不能空著,每天都得有人來唱戲,況且這舞臺每天都有人在搶,搶著上新劇。

    周韶萍說我是教師子女,好的沒學到,倒是學會了酸。甚至說我家儼然是一只酸菜缸,老遠就能聞到酸味。我不以為然,在大學工作真的不一樣,有機會讓你思考。有人開玩笑說,南大的管理員都是本科畢業(yè)生,像日本東京大學和早稻田大學的管理員都是研究生畢業(yè)。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和周韶萍公開干了一仗。其實,丟的全是我的面子。人人都知道她是我老婆了。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七節(jié)
    不知周紹萍從哪兒聽到我以前那些舊事的,口口聲聲說我騙她。我說這都是過去。過去就過去了。我倒是奇怪,誰還知道我的那些陳年的爛事。我的事肯定在保安公司有傳言,一個傳一個,最后傳到了測繪學院一幫人耳里的。我問周韶萍聽誰說的,周韶萍不說,我上去抽了她一個嘴巴,她像瘋了一樣,號啕大哭,引來一群學生看。這些狗日的學生,他們居然也會圍觀。我一把拉起她想把她拖進地下室, 有人揚言要打“110”,說是保安打人,我顧不上別的,嚷開了,“她是我老婆!睅讉女生反駁說,“老婆也不能打”,男生還真的打了“110”。

    接警的胖警察認識我,我們平時常配合他們做事的。工作的時候,互相還發(fā)些煙,調節(jié)一下氣氛。只是走路的時候,他們走在前面,我們走在后面。做出唯唯諾諾的樣子。畢竟他們是正規(guī)的公安,我們是協勤人員。

    胖警察一看是我, 笑著拍拍我肩膀, “ 老弟, 日子長著呢! 急什么急。”我挺難為情的,偷偷看了一眼周韶萍,她止住了哭,緊緊拉住我的手。我說打擾警長了。胖警察和我握了手,上了小“長安”面包車。

    這回,周韶萍不但沒有恨我打她。反而比以前佩服我,再也不提那些爛芝麻事了。我常;匚杜志斓脑,對那些裝著一肚子知識的研究生產生了懷疑。我說過知識能給人撐膽,現在我又總結出另外一條:知識與生活不是一碼子事,知識者未必懂得世俗社會的全部真諦。我是學著別人說這些話的。反正自己說給自己聽, 與別人沒有什么關系。

    南京要開“十運會”了,賽前的各項準備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著!靶掳偕虉觥遍T口天天有志愿者行動,地鐵也就在這兩天開始提前運營,城市里熱火朝天,氣氛濃烈。南京市公安系統(tǒng)也在加緊訓練, 以保證比賽期間的各項安全。我們也是三天兩天一個文件,要么就是開會。除公安武警外,大賽組委會也請求部隊協助。我們保安公司也將派出自己的精兵強將,這是展示企業(yè)形象的極好良機。

    公司到各單位挑人, 因為每天有30元的補貼,報名的人特別多。周其豪和老陸都超齡了,我和湯建中兩人一起報了名。我和湯建中相比, 年齡比他小,身高比他高。但他比我胖,比我有氣力。如果再看其他條件,我的臉比他稍白些。

    每天早晨,我破例地開始跑步,我怕考核被刷掉。西邊的月亮還沒有落下,那月似什么,古人都說盡了。我不看月, 看路燈, 一點也不熱鬧, 冷冷的,很是落寞。塑膠跑道倒是很干凈,不像煤渣鋪的,露水遇到煤灰,鞋幫全黑了。我由開始的五圈增加到八圈,再到十圈。周韶萍后來干脆也來了,我跑她就看。也就是半個月左右,參加人員陸續(xù)收到通知, 參加集訓。湯建中去了,而我一直沒有收到通知。我打電話到公司辦公室,辦公室的人很是熱情,給我答復了。

    “人民來信說你有前科,我們也查了,是有記錄的!

    “我沒犯罪!”我說。

    “不行,這次查得很嚴!蔽夷X子轟的一下,僵住了半天才緩過魂來。

    “ 全是那個記錄, 我要把它偷出來,我要燒掉它!

    “不,人民來信,誰寫的來信,我一定把他查出來。”

    “一定是湯建中。”

    湯建中不在,班次重新作了調整。我得以和陸葵﹑ 周其豪一起上班。我和他們聊天時再次流露出我的想法,我說我是不適合干這一行的。他們幾個人的觀點不盡和我全相同。老陸的意思能混個養(yǎng)老金就可以了。老周說尋好了下家再走不遲。是的,我還沒有下家。我還不能走。

    落聘十運會對我觸動很大。為了掩住周韶萍的耳目,我仍然堅持跑步。跑了一個月,肌肉明顯壯實些了。周韶萍很是喜歡,一直到運動會開幕她也沒問我為啥不去值勤。

    我到那查人民來信,到那里去撕記錄。統(tǒng)統(tǒng)空想而已,恨湯建中也是毫無根據。我恨抓我的警察,恨拉我下水的包工頭, 恨自己太貪。就是不恨王化強, 都不知他到哪遭罪了, 我怎能恨他,心給狗吃了。

    周韶萍有一天跑來告訴我,她幾天身上沒來了,都過了該到的時間。校醫(yī)檢測了尿樣,說是懷上了。我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只是沒讓周韶萍看到。這時我想起了湯艾華,想起她絕望的臉。

    我不想為這事回去,我有若干次回去的理由,沒有一條不比這充分。我事先并不知道周韶萍是什么態(tài)度。

    周韶萍三天并兩天找我商議,醫(yī)生說了再不弄,就不能弄了。好,有醫(yī)生的這句話,我心里有了底。我說,再說吧!再說,再說。其實,我心急如焚。只有兩種選擇,一種留下來必須迅速回家結婚,一種是到醫(yī)院做了。我不會回家的,只能選擇去做了。

    周韶萍再也不能等了,忍無可忍和我一起去了鼓樓醫(yī)院,做了個手術,摘掉了心頭大患, 前前后后只請了四天假。

    我仿佛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任務,輕松了許多。嚴格說,自己給自己上了一課。周韶萍再纏我的時候,我懂得了主動繞開,我寧愿去浴城,雖說有被抓的風險,絕不會有道德上的負疚。我背著周韶萍去過一次,只是效果不佳。才幾下,小姐就哼哼唧唧,我也跟著興奮,完事就付款。我想這就是小姐的生意經,說什么也沒用,扔錢就是。弄得不好,她叫人來,落得一頓打。

    學院后門每天都有一個高個家伙帶著個女人賣水果,生意很好,夏天賣西瓜,現在賣蘋果。那女人蠻年輕的,小屁股渾圓。那個大個吆喝,女人稱秤。一個晚上,一車水果就賣完了。

    看他們那副快活的樣子,我越來越感到自己竟不如一個賣水果的。

    我真的想跑了。我不想告訴張勇,不想告訴任何人,包括周韶萍。

    我偷偷買了去阜寧的火車票。厚棉衣就不要了,夜里背著個大包,乘著學生下晚自習混亂的機會,一溜煙爬上了出租車,向火車站方向急馳而去。

    乘警扔我的時候,我還真想到南京的那個胖警察,要是遇上他這樣的人多好! 我給我爹講南京警察如何如何的好,還吹了一通我和他們的關系。我只字沒提審問過我的那個警察。我說火車上的警察素質真沒有陸地上的高。爹說,你沒身份證明,人家以為你是盲流呢?我說剛剛出了個“孫志剛事件”,那個狗日的難道沒反思過,爹笑。笑得那條短腿都晃動了起來。

    爹不再評價我們鄉(xiāng)里那個叉他脖子的警察,爹后來聽說那個警察的哥哥是他的學生。他再也不愿提這事,提到這個人,我說你為啥不說,白吃了虧。爹說,那時候他能聽我的嗎?你以為那是課堂。我說當時做筆錄了嗎? 他說做了,還按了手印,是那個警察抓住他的手按的。我說,壞了!趕快去找你學生的哥, 把那東西毀了。爹沉默不語———

    我在家里只呆了幾天,實在無聊得很。娘說,人家柏書蘭都訂了親,你啥時能給我訂下來。娘幾十年都是以這樣的口氣對我說話,沒法跟她計較的。

    我說,柏書蘭這么快就訂了。真讓我有些意外,我以為這女的跟我的呢?我以前白想她了。第二天我還真到他們家小店去了一趟,買了兩袋食鹽,一瓶醋。柏書蘭不在,她母親看到我很是熱情,還從散包煙中掏了根煙給我,那煙大概裝得緊,掏了半天才掏出來。她母親說,“書蘭到她婆家去玩了,明天就回來。”

    對于我的回來,鄰居們各有猜測,有的說是在外面不學好混不下去了,也有的說被單位開除了,甚至有的說我還坐過半個月牢。面對這些流言你只能保持沉默,因為你無法找到辯白的由頭。

    人們表面上對我客客氣氣,暗地里不知說了多少難聽的話。我不能不在乎這些。無巧不巧,周韶萍自個摸上我家門來,這似乎應證了人們的猜測,使得我再度成為村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可事實與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村里人馬上又說, 裔扣子帶一個老婆回來了,裔扣子是我的乳名,爹怕我養(yǎng)不大才起了這么個名字。能帶老婆回來的是能人,姑娘家要是跟人家跑了的就是標準的不學好,姑娘的父母乃至一家都會被人瞧不起的。

    我害怕周韶萍來鬧,真是這樣,那就完了。

    令我驚訝的是,周韶萍不但沒鬧,還把我扔在值班室里的那些東西帶了回來,還向后勤處領導請了假,他說我得了急病,暫時不能上班,過段時日來銷假。

    我不得不承認:生活中每一個人都有他(她)光彩的一刻。周韶萍的表現把她的能力推到了極致。我沒有理由拒絕周韶萍,F在我不再有所顧忌,也不再害怕被人看見我們正在做愛。

    我仿佛一下子理解了湯艾華的回家,為王化強的歸屬祈禱。城市里沒有我們的家。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八節(jié)
    我在家里無法靜下心來, 一到晚上,可怕的失眠壓迫得我抬不起頭來。我會在半夜三更出去散步,娘說我神經出了問題。城郊農村的確亂得很,空氣中彌漫著垃圾的腐臭,禿了的樹上掛著些白色的塑料袋,像在為死去的鄉(xiāng)村招魂。汽修廠的氧焊一亮一亮的,照亮了天空;農藥廠一到天黑,就加大了煙和氣排放量,空氣中的農藥味一陣濃似一陣。路邊店更是烏煙瘴氣,什么“停車吃飯”﹑ “鴛鴦浴” ﹑“ 東北菜”之類的燈箱在風中搖曳,那些漢字寫得歪歪扭扭。涂紅抹綠上了年紀的婦女不顧一切,看到外地大貨車就像蒼蠅一樣叮了上去, 碩大的胸部緊緊咬住駕駛員不放。這里既不是城市,也不是農村,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

    我真的想念在南京的那些日子。

    周韶萍說她不走了,這令我感到突然。我不想讓她呆在這里,她不習慣這里的。我說你回南京吧!我遲早還會走的,我得重找事做,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在哪里扎根。我看過韓東的小說《扎根》,所以我喜歡上這個詞。爹現在已是小說中的老陶了,我不想成為小陶。周韶萍說我最近神經真是不正常,說的口氣和娘沒有兩樣子。我說我神經不正常能和你做愛嗎?能從南京回到家嗎?

    每天,周韶萍和我娘去棉花地里揀棉花果子。今夏雨水多,正逢花季,花受精不足,落下了一田的僵果。僵果自然不能正常開放,得采摘回家,再一個個上手掰。很是費事。我游手好閑,動不動晃到汽修廠。

    汽修廠的電氧焊白天更扎人的眼,我看那些師傅在汽車肚子里鉆來鉆去,還不時仰面朝上地搗鼓著。我利用閑逛的機會和那些司機有事沒事地聊,散些香煙給他們抽,他們也散給我,我抽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煙。司機給我說他們在路邊店調戲小姐的快樂,說他們在收費站過磅秤罰款的痛苦,冒險闖關的快感。我不會寫小說,要是會寫小說,這些都是極好的素材。

    我有的是力氣,社會經驗也不差,正如司機們所說,人在年輕的時候趁早學個手藝。我想學開車,全中國跑。爹沒阻攔我,娘只是擔心安全。周韶萍則是一副無所謂。

    駕校老板十分苛刻,一分錢學費也不優(yōu)惠,一會兒說油貴,一會兒說上繳的費用又漲了。交了學費,領了理論教材,回家自修。我并沒有回家,想方設法請那些師傅和我吹。說實話我從沒摸過電腦,理論考試都是在電腦上操作,我的手根本不聽使喚,經常麻煩考官。偏偏那人又是一個警察。我對地方上的警察沒好感的,但這回是求人家的,只得裝孫子。九十分及格, 我得了八十五。補考才能上車實踐, 老板很是不悅,我比他還傷心。我回家瞞過了所有人。

    后來的補考中,我買了兩包煙塞給老板。老板讓手下人幫我找了人,考試的時候那人把我的題目重新過了一遍,警察好象沒看到我似的,站得遠遠的。

    我的教練原是部隊的汽車兵,回鄉(xiāng)復員干起這一行。學員來自各地,成分相當復雜,年齡差距也大。我在其中很不起眼,學員臨著給教練買些煙和水之類的東西。教練為了省油,經常弄得訓練的解放車發(fā)動不起來。我們起初并沒有發(fā)現這個秘密,以為真是車壞了。我也罵過那鳥車, 用腳狠狠踹過車。后來, 學員之間互相交流時才捅破這層紙。原來這也是行業(yè)里公開的秘密。教練知道我做過保安,對我不熱不冷。我暗地里給他塞了二百元,教練是個爽氣人,夜里帶我一人練車。我說我一到夜里就來神, 方向握在手里比白天有感覺。教練說我適宜開特種行業(yè)的車,比如郵政車﹑銀行運鈔車, 還有私人老板的車,工資比一般要高。我請他幫我張眼,盡快能找到車開。教練一口答應了下來。夜里,我請他洗澡吃宵夜。搞得他舒舒服服,我不找他,他就找我。車考我沒費一點勁, 順利過關?荚嚱Y束,我們喝了一頓謝師酒,算是散伙。教練喝了一斤,居然沒醉。我醉死了,還是周韶萍帶我回家的,后來是事我全不知道了。事后,我的師兄們說我那晚說了許多他們聽不懂的話, 還動了真情。我并不知道他們說的真情是什么。對陸葵的感激,對王化強的懷念還是對柏書蘭的嫉妒。

    我在村里李大寶的中巴車上實習。李大寶對我相當好,爹不是因為他,怎會被警察抓呢?村里的人淳樸表現在日常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周韶萍有時跟車到縣城里玩上一兩個小時, 然后跟車回來,一腳來一腳去的,村里人全都認識她了?此前不杖耍迦擞袝r還與她開些玩笑,尤其那些男人,周韶萍似懂非懂,正好逗他們笑。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了。我的實習期也漸滿了, 我請李大寶吃了一頓,算是感謝。李大寶帶了條煙給我,算是薪水。經人介紹,我相繼聯系了兩家單位,一家是私人的貨車,主人靠販桑樹苗起家的;還有一家是物流企業(yè),掛靠在一家合資汽車廠的下面。正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 教練打來電話告訴我,說是他的一個姓張的朋友需要駕駛員,不妨試試。那個人專門請我和教練喝酒,酒后又請我們洗澡,很是隆重,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原來他是搞散裝水泥的,是個小老板。為了幫助我了解散裝水泥,張姓老板還掏出一張印有宣傳標語的紅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

    1.提高水泥散裝率,發(fā)展預拌混凝土是我國一項重要產業(yè)政策。

    2.面向市場,強化服務,加快水泥散裝化進程。

    3.抓住機遇,迎接挑戰(zhàn),確保散裝水泥持續(xù)、快速、健康發(fā)展。

    4.加強技術創(chuàng)新,提高散裝水泥設施裝備水平。

    5.加強基礎管理,完善法律法規(guī),走“以法興散”之路。

    6.水泥散裝化,利國利大家。

    7.發(fā)展散裝水泥,優(yōu)化產業(yè)結構。

    8.水泥散裝化,混凝土預拌化是建筑業(yè)現代化的必然要求。

    9.轉變舊的傳統(tǒng)觀念,推廣使用散裝水泥。

    10.大力發(fā)展散裝水泥,保護環(huán)境與資源。

    11.行動起來,發(fā)展散裝水泥,構筑綠色家園。

    12.發(fā)展散裝水泥,珍惜有限資源。

    13.發(fā)展散裝水泥,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提高綜合環(huán)境效益。

    14.發(fā)展散裝水泥,讓施工更文明,環(huán)境更優(yōu)美, 城市更整潔, 生活更美好。

    15.發(fā)展散裝水泥,遏止環(huán)境污染,保護森林資源,造福子孫萬代。

    16.使用散裝水泥,實現文明施工。

    17.發(fā)展散裝水泥,讓天更藍、山更青、水更綠。

    18.為了珍貴的森林資源和美好的生活環(huán)境,請您使用散裝水泥。

    19.使用散裝水泥,改善作業(yè)條件,減少環(huán)境污染。

    20.關愛地球,發(fā)展散裝水泥。

    二十條標語基本上概括了這一行的所有特征,看得出張老板是個心極細的人。他待我很有誠意,答應每月先付我一千五,三個月后發(fā)兩千,包吃包住,差旅費實報實銷。這個工資對我來說是天價了。我做保安一個月還不到六百啊!周韶萍才四百五,F在我一個人拿原來兩人的工資。但是張老板說了,跑車主要在晚上,比較辛苦。我說我習慣了夜生活,我干過三年保安,夜里幾乎很少睡覺的。張老板對我有保安經歷表現出濃厚興趣,他當場拍板要定我了。

    為了能盡快勝任張老板的工作,我跟熟人的大貨車跑了幾次長途。去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放過新車,伙同朋友到武漢拉了二十噸鋼材。當然,也去了南京。

    離開南京有半年了,那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好象城市又長高了些,原來施工的樓房都封了頂,正在裝修。我去了測繪學院,那里已經換了人,門廳稍稍有了些變化。一個帶著徐州口音的保安告訴我,上學期出了點事,經理換了。我說什么事,他說也是聽說的,南山上的保安燒死了。我說是不是姓陸。那個小伙子說,好象是姓陸。服務臺上的照片是他親自揭下來的,是有這個印象。

    我跑到南山上,環(huán)顧四周,尋找老陸的小屋。可是什么也沒有,雜物堆也不見了。連樹都砍了,在山腳下樹起了一個塔吊。望著高高大大的塔吊,我只是想哭———

    也許,是我的出走改變了這里的一切, 或是引發(fā)了一場意外。我本想去“金夢都”看看的,眼前的一切打消了我所有的念頭,我攔了一輛紅色的士直奔位于河西的“金陵裝飾城”。朋友正往貨車上上三夾板,看到我來,他很是高興。我借機偷偷抽了一根煙?粗笥衙β档纳碛,我陡生出幾分羨慕。

    是的,忙起來什么都會忘掉。我發(fā)誓將所有關于南京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燒去,永遠不再記起。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九節(jié)
    我的全部心思都在車上,張老板一個月后就給我漲了工資。晚上拉貨,白天睡覺。懶得和周韶萍答話,包括和她做愛,即使做也是勉強湊和,她很是不滿。我說你先回南京, 或是回滁州老家。過一階段,我去帶你回來。周韶萍嘴噘著,嘟噥著什么,一臉的委屈。

    張老板的生意很好。水泥有時從鹽城那邊拉到阜寧, 有時從淮安拉到響水,也有連云港和宿遷的水泥。經營須跟著市場行情跑,跟著建筑企業(yè)跑,張老板很會做生意, 經常與我交流生意經。我對張老板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要是我早跟他兩年日子早就好過了。

    我慶幸自己改了行, 雖說現在苦些,生活有保障不談,算活出了人的樣子來了。做保安須看經理的臉色,還得看那些學生的臉色。在警察面前就是條狗,上東上西,不敢有所違抗。吃苦的時候你得主動往上沖,就連抓闖紅燈的也是保安。警察動動嘴,保安跑斷腿。我打算跟定了張老板。

    張老板定期給我吃犒勞酒,發(fā)犒勞煙。我想我一個打工的有這樣的待遇,上哪兒找去。張老板掙了多少錢,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反正我知道十噸的車一般都得裝上十五噸。老板們普遍反映不超載根本賺不到錢。也就是說,每一車貨, 我都會給老板帶來五噸的額外收入。這正常不過,我不需要紅眼,再說了老板在工資里已返還給我了。我心甘情愿拉這多出來的五噸,收費站的費用和公關費用全是老板的。比那黑心的煤礦主好多了,你看那礦難居高不下,生命算個球!

    收費站的稽查不好對付,因為超載我經常被罰款。每一天都有一大把票據,我拿兩張給張老板,自己悄悄倒貼一部分。時間長了,我也感到有些吃不消。只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張老板一點沒有怪我的意思。他說你不要管這些,只管給我把車開好。

    我是能把車開好的,可周韶萍的反常使我大失所望,力不從心。她說我現在不顧她了,只有車,只有老張一家。還說她還是以前的她。我不同意她的看法,而我認為她比以前還脆弱,弱得禁不住一點風浪。說不到幾句就哭,弄得我心煩意亂。娘由開始的愛到現在的冷淡,直至最終歸于的平靜。我是一點插不到手的。周韶萍三天并著兩天鬧,鬧死也不離開我們,真夠煩人。

    我關心車,關心路,關心氣象,這些都會影響我們的生意,影響我們的腰包。最近一段時間,路上的情況復雜起來了。動不動有警察來檢查,查駕駛證﹑行駛證﹑營運證。我塞上個五十六十的,一般也就放行了。張老板雖然沒有明的鼓勵我要學會與警察周旋的本領,但在話語里我能聽出他的這個意思。

    一個有月的夜,我像往常一樣在通榆橋上行駛,在僻靜的拐彎處,又冒出一輛“昌河”牌警車,車是矮胖的毛胡子警察攔的,三個保安跟在后面大搖大擺,一陣風來差點刮跑了他們的帽子,他們忙著去扶,一手按帽子,一手拎著警棍。我說我以前在南京做過保安,和鼓樓分局的警察關系很好?疵泳烀鏌o表情,保安沒有一個主動上前和我搭話,一個準備與我答話的,因為沒有同伴的正面響應,無奈地退了回去。毛胡子好象熟悉我們的車,我的車有牌照,他們的卻什么也沒有,我懷疑是從哪兒弄來的報廢車。與警察說事是說不清楚的, 我沒敢提出自己的疑問。假如是真的怎么辦? 反過來說, 即使是假的,又能怎樣。我問警察,“今天一定要罰嗎?”毛胡子警察說,“駕駛證暫放這里,等事情處理完畢來拿!

    我沒了證件,就像在火車上,成了名副其實的盲流。什么人都可以查我的,我還會被人扔在陌生的地方。

    我害怕起來。索性就把車停在老板的車場上。我騎一輛自行車就回家了。在村口我看見了村里的光棍朱鐵子。朱鐵子看見我滿臉堆笑,我皮膚即刻生起了雞皮疙瘩。他像電影里的老太監(jiān),皮膚雖白, 卻是松松垮垮的耷拉在皮膚上,男不男,女不女的。我估計這家伙肯定沒干好事。沒想到,這個丑就出在我家,周韶萍跑到朱鐵子家,和朱鐵子通奸,被娘踩點踩上了,逮個正著,娘怕我不相信她的話,居然喚了本家的幾個嬸子,把周韶萍抓了回來,為防止她自殺,專門派人看著。我看到周紹萍的時候,她蓬頭垢面地站在西房里。

    我說你和朱鐵子光明正大的好吧!這是你的自由。沒有人會拽住你,我早請你走了,你不走,你遲早會走。今晚你做得很好,我娘不該這樣待你。是我害了你,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折騰了大半夜,也沒弄出個什么名堂來。

    天亮了,我得睡覺。這事仿佛與朱鐵子沒有一點關系,因為是周韶萍自己跑上門去的。朱鐵子不但聲名無損,還滋長了他的威信。鄉(xiāng)村人倫關系往往不費什么勁就可以完全顛倒過來。

    我把夜里的遭遇都告訴了張老板,包括我自己家的事。張老板很是內疚,勸我原諒周韶萍,男人的剛強絕不在于對女人權利的蔑視,應該尊重每個人自己的生命體驗。我不相信張老板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好象是教授說的,或是專家說的。生意人的思維難道也有這么好的!

    張老板說他和人合伙投資開辦水泥廠,建材價格一直在上揚,市場很好。我對開廠辦工業(yè)沒有一點概念,插不上什么話。

    張老板的新廠從奠基到施工就個把周時間, 廠區(qū)離我們家不遠, 三面臨河,大概考慮到排污問題。好象還是招商引資項目,自然享受到了地方上的優(yōu)惠政策,免去了不少稅金。張老板每天都在工地上,就等著點火拿金子。

    水泥廠,屬污染企業(yè)。老百姓上訪不斷,部分群眾還到工地鬧,一度出現停工現象。記者三頭兩頭來,地方干部也頂著壓力,張老板的精神明顯也拖跨了,臉色很難看,喝酒必醉。環(huán)保局和國土局相互扯起皮來,互相指責。省里的新聞單位一介入,地方上徹底頂不住了,工程無限期地擱置了下來。按合同規(guī)定,工程不能如期上馬,投資方有權撤資。結果,大股東上海東方投資公司撤了自己的資金。張老板的前期投資血本無歸,一百萬換成了圍墻,地樁和兩條寬闊的水泥路。圍墻至今還圍著,只是里面長滿了人把高的蒿草。

    我的工資一拖再拖,已有四個月沒發(fā)工資了, 幾個打工的先后也頂不住了,紛紛找借口轉到其他人那里了,我自始至終沒提“工資”一個字。張老板很是感激,夜里主動陪我聊天。他說他的那些客戶還在,用不了幾年,保證能東山再起。我相信他還會好起來的,只是個時間問題。我瞞著父母把自己的一個五千元存折給了張老板。張老板死活也不要,我說算我投股的,到時和我分紅得了。他這才同意收下,還寫了收條給我。

    夜里有月,馬路兩旁的田野一片寧靜,來往的車輛并不是很多。車燈照亮的地方,可以看見飛蟲在燈光中上下一掠一掠的,蟲子天生的賤命,沒有自己的方向,所以見著光就跟著燈光跑了。馬路邊隔一段有幾戶人家,隔一段幾乎沒有一戶人家。我們自帶的水喝完了,就喝從工地上舀來裝在“雪碧”瓶里的自來水。

    建筑公司的人已從工地轉移到水泥門市。他們開始堵門市的門,揚言再不還錢立即到法院起訴,拖走你的車。張老板把手機給了我,客戶的電話我就代為轉告,遇到討債的就胡亂應付,說張出差了。這樣的日子度日如年,張老板的情緒一度低落,水泥廠催著要貨款,不然下個月就停止發(fā)貨,這無疑斬斷了張老板再度振興的后路。

    有人發(fā)現了張的行蹤,開始跟蹤。我開車的生活格外留神,生怕遇到那些討債鬼。有時神出鬼沒的,嚇得我緊急處置情況。我說這樣不行,最好出去避一避,或是想辦法搞一筆貸款,把燃眉之急處理掉。張老板嘆了一口氣,說能抵押的都抵押了,包括這臺車都抵給了銀行。

    說著說著,又到了一個收費站。收費站查得更緊了,十有八次要過磅,每次過磅都超載,向他們扔條煙已經不管事了。后來,我們往香煙里塞錢,再悄悄往他們口袋里一塞。五十的已不起勁了,從一百再升到二百。媽的,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張老板塞過煙就開始罵了,詛咒天,詛咒過去騙過他坑過他的人。

    他問我一個問題,怪怪的問題,說歷史上的那個項羽為什么那么傻,怎么就那么輕易地選擇自殺呢? “ 傻逼唄!”我說。我想,陷入絕境的人是不是都想過自殺這個問題,僅僅是逃避生活嗎?歷史學家也沒有給我們一個合理的定論。張老板饒有興趣地和我討論這個難題。難題,是個難題。中國人有自殺的傳統(tǒng)。我簡單地下了這么個無恥的結論,樂得張老板哈哈大笑。他對我這個答案非常滿意。

    張老板高興地問我周韶萍怎樣了,干脆把婚結了算了。我說不想結婚,沒勁。張老板說這樣不是辦法,遲早會要出事的,最終對我不利。他還提到了那個光棍,我沒有一點恨。張老板的臉嚴肅地板了起來。

    “這不是兒戲,把周韶萍送回去算了。”

    周韶萍仍舊是不肯回去,她家里也來過幾次電話,都被她搪塞過去了,她媽還說要到阜寧來看看她和我。我想,來就來吧,我那瘸腿的爹現在對我這個不爭氣兒子的事幾乎不再表什么態(tài)了,一心撲在他的學生身上,娘在鄰居面前嘀嘀咕咕,看到周韶萍來就背過嘴去,婆媳關系開始緊張起來。

    最使我痛心的是,周韶萍與朱鐵子仍保持著關系,說白了就是偷情。娘根本看不住她, 一會兒說去拿熨燙的衣服,一會兒去弄頭,娘忙地里的活,那能顧及這些。娘見到我就說,你把她帶到車上去吧!放在家里惹事生非,丟人現眼。娘鄙棄她不算,連城郊村的農民集體在背后指手劃腳。這時,我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這都是我的錯,千不該萬不該去碰她。她碰我也不要,她現在就是要,我也不給她了,晚了!我悔悟過來了,還是王化強有種,沒錢的時候絕不和女的做那事。這樣,干凈利索,無牽無掛。

    這世界上男人缺少的就是棍氣,須棍得剛強,棍出人的價值來。
第一篇 你看你看,月亮的眼 第十節(jié)
    我采納了娘的意見,決定帶著周韶萍上車。本來,夜里押車也是要一個人的,哪怕和我說說話,解解乏也好。我把想法和周韶萍說了, 她又有些不愿意,說是水泥灰傷皮膚。我說都是自動卸裝的,人就坐在駕駛室里操作,用不著下車的。經我這么解釋她才勉強同意,還說隔一天去一天,我現在顧不了許多,也就應了她的要求。

    周韶萍的變化如此突然,令我無所適從。我想起地下室,想起了那串風鈴以及那時的周韶萍。為了我,王化強一人做事一人當,陸葵冒險去撒謊,湯艾華的好心湊合。現在,他們一個個都離我而去,我也離他們而去。我有許多話想對周韶萍說。“ 還談那些干什么,夢!”周韶萍劈頭蓋臉就說。

    月光如水,在這樣的夜晚。我仿佛回到了少年,坐在我身旁的是柏書蘭。

    咕隆!車身歪了下去,情急之中,我本能的一個急剎,周紹萍差點彈出了車窗。左車輪已經陷進了路基。周韶萍緊跟著我下了車。原來,通往工地的路有涵洞,車輪不偏不畸壓著了涵洞。車后側就是一條水泥澆筑的排水渠。車上笨重的水泥罐開始轉動起來。憑我以往的經驗,如果不緊急處置就有側翻的危險,后果不堪設想。我上了車迅速發(fā)動了機器, 周韶萍在車后喊著“ 倒— —倒!”“哎吆,咕!”一聲沉悶。不得了,車子漸漸沉了下去,我連滾帶爬地從駕駛室出來,車輪已經騎在路牙上了,周韶萍的腳壓在右輪下,頭撞在渠沿上,我去抱她,粘糊糊的東西沾了我一手, 一股血腥味沖我而來! 周韶萍,周韶萍——”她抽搐著,沒有任何應答。我知道我的天塌下來了。

    我沒有送她去醫(yī)院,因為憑我和警察一起值勤處置交通事故的經驗,顱腔出血幾乎是無力回天的。

    我脫下上衣包了她的頭,用水泥漿把殘損的周韶萍藏了起來。最后,鏟盡了滲進土里的血跡。

    吊臂車開來了,我的車從干渠中爬了出來,只是受了點輕傷。不久又上了路。我見到生人身上就發(fā)涼,看見警察就抖。張老板說我跟著他被討債的嚇怕了,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車暫請人代開幾天,讓我到醫(yī)院做個CT查查。

    張老板看見法院的車, 頭皮就發(fā)麻。我倆真的不能分開了,我們需要互相鼓勵。

    狗日的矮胖毛胡子警察又在通榆橋頭出現了,他娘的手里握著個哭喪棒,見到光一閃一閃的,揮舞起來還相當旋目。三個小保安畏畏縮縮地站在警察的身后,像是三條沒見過世面的小狗,見到生人,無所適從。看大狗咬,他們就一起咬。張老板下了車, 禮貌地遞上煙。那三個不敢接! 怎么了? 兄弟!睆埨习逍α恕

    “把駕駛證給我拿來看看,”警察說。

    “都半夜三更了查什么車?”張老板嘀咕了一聲說。

    警察冷笑一聲,說:“執(zhí)法還分時間不時間,這個時候正是違法分子活動猖獗的時候!眿尩,我們都是違法分子。是的,我們確實是違法分子。我開始冷靜下來。

    我從車窗里把證件遞給了張老板,張老板沒接。

    “能不能私了?”張老板問。

    “你這不是害我嗎?你違法還帶著我犯法!本斐聊艘粫f。

    張老板說, 三百怎樣, 警察不開口。四百,警察把手里閃著紅光的棒燈向右一揮,我看到了不遠處的警車。警察上了車,搖下了車窗掏出小本子。張老板爬上車,翻包,順勢塞到我手里。忽然,他把我往外猛地一推,我從車上滾了下來。接著我聽見車發(fā)動的聲音,我還沒來得及看,只見前面“轟!”的一聲巨響,大車撞上了小車,小車趴死在大車肚里,血肉模糊。大車里張老板嘴里的鮮血直往外溢,頭皮撕裂。我抱起張老板,張老板已經昏死過去,我的眼淚汩汩地出來了。我撥通了張老板家里的電話,“我的車撞了人,迅速到通榆橋,盡量不要弄出聲音來!睆埨习謇掀艓е牡艿茯T著摩托車過來了,救人要緊!死人活人都被“120”車拉走了。

    張老板在醫(yī)院里昏迷著, 一直未醒。其余四個都死了。我逃到家里換了身干凈的衣服開始逃跑。出門不久,就被公安局羈押到看守所, 因為案情重大, 不允許任何人見我。提審我的時候,我還說出了周韶萍被我壓死藏尸的事實。我只提出一個要求,能否見一下周韶萍的家人。辦案人員回話來,周家人拒絕見我。

    出庭那天,法庭對面的大街施行了交通管制。由于旁聽席上的人太多,法庭秩序曾出現混亂。三個保安的家人,警察的家人還有周韶萍的父母親戚都在旁聽席上,每個人的目光都呆滯著,我家就我瘸腿的爹和舅舅在,看到我他們都站了起來。我自始至終沒有看見張老板家里來一個人。我特想張老板,沒人告訴我,他現在怎樣了?張老板要是清醒著,他準來看我。面對法官的提問,我沉著應答。

    “警車是我故意撞的!

    “ 半夜三更查車, 一罰就是三四百,連張票據都沒有!

    “車要撞的時候,我先跳下了車。我的胳臂和腿上都摔傷了。”

    “周韶萍是我夜里倒車時壓著的。我害怕才藏尸的!”

    “我壓死了我的人,早該死!讓他們四個陪我一起去死!

    審判很是順利,我如釋重負,壓在心頭的石頭終于掀掉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爹盡管為我請了律師,我最終放棄了上訴。

    西邊的太陽已經落下了,我的靈魂在傍晚的蒼穹下游蕩。不久,圓圓的月亮漸漸在天空升起。這時候,神走近我說,“孩子,你該回家了。”

    是的,我該回家了。

    原載《創(chuàng)作》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