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名: 密碼: 驗證碼: 記住
徐曉思中短篇小說《陰陽眼》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fā)表時間:2016-02-17 16:10:25 發(fā)表人:admin

 

  

 

他不是我的外公,他是我鄰居小孩的外公。鄰居的小孩喊我干爹,我喊他外公是,以我干兒子口氣喊的,彎下腰以示對長輩的尊重,也有討好的成分,因為干兒子的媽太好看,從五官到身材,皮膚,三圍,性格,沒有一處可挑剔的。黃金分割、天生麗質、白齒紅唇,在我眼里幾乎完美無缺,像我媽年輕的時候。說這話一點都不是矯情。

我家門口原來有一片桃園,桃花盛開時節(jié),我母親走在桃園里,說話像刮春風,唱歌像銀鈴子,辮子長得拖起腳跟,惹得小貓在后面吊猴,西楊莊的人都說我母親像個仙女,像詩中說的“人面桃花相映紅”?上夷赣H在世上很短暫,得病的時間里,憂郁柔弱,像個病西施。

我說干兒子他媽美麗,一點都不摻雜“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主觀意識,是作為一個畫家的客觀勾勒。我由衷地喜歡這個創(chuàng)造美的老頭。當然,他們的家人都喜歡我,尤其外公更歡喜我,我想如果他有第二個女兒一定是嫁給我的,所以今生今世我為下一輩子的孩子先預約一個外公。

高郵城有一獨特的小景——互爬陽臺。

一般各家的陽臺要封起來的,一來利用空間,二來安全,三來私密性好,不像鄉(xiāng)下捧個飯碗竄幾家門。到了城上,沒有雞犬相聞,卻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感,誰也不向誰借“黃豆種”。

話也不能說得絕對,偏偏有陽臺靠陽臺的兩家沒有封陽臺,可以隨意爬過來爬過去,像一家人,這兩家就是我家和干兒子家。我們住在四層樓,大人小孩都爬陽臺,互通有無:取兩筒掛面,拿幾個雞蛋什么的,只要有的,從不說借,不需要打招呼,穿著拖鞋耷拉耷拉,在自己家里拿東西。

我們不在一個樓道口不便串門。為了更方便,干脆把原來有的一點隔欄,拆了攔在陽臺外檔,防止小孩爬掉下去。兩家的朋友來了很羨慕,也爬,覺得好玩、新鮮:天下還有這么和諧的地方。外公、外婆來了也爬。

天氣不好了,互相收個被子、衣服,相互照應,竄陽臺很平常。我特地寫了一篇小文章叫《不封陽臺》在《高郵日報》發(fā)表。外公還說,假如遇到壞人,進可攻,退可守,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外公是當兵的出身,在部隊開軍車。轉業(yè)后就憑這門技術吃飯。外公開車從未出過事故,連車皮都沒有擦過。我們都知道,駕駛技術是一方面,也得益于他的一雙眼睛。

他的眼睛很奇怪,與常人不同,一只眼睛充滿陽光,一只眼睛陰森森寒光逼人。如果不是我熟悉他,我根本不相信,或者以為是迷信。我為他畫過像,開始總是表現(xiàn)不出兩只眼睛光芒的反差,后來把那只冷眼,畫成夜晚黃眼睛仁子綠眼睛珠子的貓頭鷹的眼睛,才像個七大八。

我很好奇,這種眼睛的個案,曾作為一門邊緣科學進行研究。但翻閱大量的中外資料,沒有得出結論。

我又研究他的身世。

其實他的身世和我一樣,比較苦。出生西楊莊,父親早死,母親眼睛哭瞎了。在他六歲的時候得了一場病,肚子鼓得像朝天鼓,沒錢看病在家里等死,瞎媽媽對他十歲的哥哥說,請李大橋對河的柳青榆算一下,還有沒有救?要是有救怎么救?要是沒有救,就喊老修來。

老修來是個孤老頭,兼當陰差,做點好事,修修來世。莊上的人死了,都是他幫忙埋的,他父親死了,也是老修去埋的。

柳青榆是家喻戶曉的算命先生,他經常讓一個小孩牽著拐杖,敲著小鐋鑼,走莊串戶,替人掐掐八字,算算命,唱唱小戲,糊口飯。每當聽到“當當當”的鐋鑼聲,人們就知道瞎子柳青榆來了。外公小時候和他哥哥調皮地跟在后面喊:當當當,瞎子上茅缸……柳青榆笑嘻嘻地不跟孩子生氣,說:去去去。

柳青榆是個特殊的人物。在解放后無論什么背景下,他都可以自由出入算命、唱小戲。他算命、唱小戲,政府是允許的。他自小喜愛拉二胡、吹嗩吶,后來就靠著這些,秘密為新四軍、八路軍做事。1945年他和周山(中共蘇中干部)等掩護新四軍、八路軍和干部北撤后,敵人瘋狂清剿,周山同志犧牲,柳青榆在地下組織的幫助下,逃往上海藏在地窖里。三個月之后,風聲過去,他們把柳青榆從地窖里拉上來。沒想到三個月沒有見光,柳青榆一睜開眼睛,“啪啪”連續(xù)兩聲破響,像兩只電燈泡爆炸——柳青榆的兩只眼球炸掉了。從此雙目失明,他痛苦不堪,有幾次想輕生。中共派干部安慰他,做他的思想工作,帶來一筆安慰金,還帶來了二胡、笛子、嗩吶等等樂器,給他解悶、散心。柳青榆不舍地從褲帶子上解下沒有子彈的盒子炮。解放后我在柳青榆家看過他穿著新四軍服裝腰挎盒子炮全副武裝的照片英俊,神氣。

革命工作都比較忙,大家沒有時間照顧柳青榆,這一套娛樂的家伙成了劉青榆一條自謀生路的工具,算命更是他謀生的主要手段。

他唱小戲很幽默,摹聲能力特強,自然界、生活中出現(xiàn)過的聲音,他都可以立體再現(xiàn)。會唱大小聲,不亞于當今的李玉剛。小戲中出現(xiàn)的男女多個人物的聲音,都能區(qū)別得惟妙惟肖,立體可感,形象生動。順口溜也多,逗樂可以和當今的本山大叔媲美。

記得他在戲文上說:“今天吃什么?青菜豆腐膫子(男生殖器)湯……”聽眾一哄:“?哈哈哈……瞎說。”柳青榆馬上糾正說:“噢,說錯了,是青菜豆腐條子湯。”“哦,哈哈哈……”男女老少都喜愛他。要是他算的命不準,他會自嘲打招呼說,瞎子瞎,隨嘴夾,夾錯了不放法。要是說對了,就說,瞎貓捉住死老鼠。

他是用天干地支、生辰八字算命,說的是共性,概括的是普遍規(guī)律。說個性有時候有偏差,不夠準,但說對了的不算少。不然大家怎么會相信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外公的哥哥找到柳青榆,問弟弟的生死。柳青榆掐指一算說:有救。到東邊的公田廟后身的韭菜垛子的東北角朝下挖,有一個小壇子,壇子里有臭鹵,倒一大碗回家給你弟弟灌下去就好了。柳青榆回到家里告訴瞎媽媽,瞎媽媽說,死貓當活貓醫(yī)吧。

十歲的哥哥像個小大人似的,拎著一只罐子,帶著小挖鍬子跑一氣,溜一氣,沿著南澄子河北岸向東,兩個時辰找到公田廟后身的韭菜垛子,在垛子的東北角,像挖蚯蚓似的一小鍬一小鍬地挖下去,沒有像愚公挖山那么艱難,只挖了兩尺(量布的市尺)深,真的看到埋著的壇子,他輕輕地打開蓋子,小心地舀出壇子的黑不溜秋的鹵,估計一大碗,蓋起壇子的蓋子,把泥覆上拍拍緊,恢復原樣,蓋起自家罐子的蓋子,又小心拎著罐子回家。

哥哥和瞎媽媽撬開弟弟咬著的牙關,把半罐子臭鹵全灌下去了……

一覺醒來,小家伙動了,要解大便,結果拉了一小馬子(木頭做的小馬桶,大小如兒歌所說: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打傘,他用小馬子砍砍),小鼓肚子癟下去了。過了一會兒,他一只眼睛有了光,要吃的了……活了。從那以后,活出點靈異來了。

不能不佩服柳青榆!

但我一直搞不懂,柳青榆眼睛瞎了怎么知道那地方有個壇子,壇子里有啥東東,能治病,能治小孩子這種。克偛粫滥膫孩子得啥病吧。用他自我調侃的話說,瞎貓碰上死耗子?難怪那么多、那么多睜著眼睛的人,無論文盲還是文化人,老板、干部還是平頭百姓,無論是破除迷信的時代還是改革開放,都要偷偷摸摸或是明目張膽,問問瞎子前邊的路怎么走,真是邪門。

要是在戰(zhàn)火動蕩年代,問問柳青榆,請他指的一條光明的路,倒是明智的選擇。他眼睛瞎了,睜著眼睛的人還來請教他前面的路怎么走,而且問他生死,問前世今生來生。我真有點搞不懂,但這是真實的事。

說實話,我有點信。因為我少年時代和柳青榆學唱過小戲,不過算命他不肯教我,天機不可泄露,他說我如果會算命眼睛就會瞎了。瞎子可以,是老天留給瞎子的飯碗,常人不可與瞎子爭飯吃。有眼睛的人有好多大道小路可走,那條盲路只專為盲人留的,眼睛健康的人不可占盲道。

瞎子把命算好了是好事。瞎子看起來是為了糊口,實際上是救人性命。要不是他,就沒有后來的這個外公了。

他病好后騷膽很大,天不怕地不怕,牛鬼蛇神在他眼中不值一提。長到十二三歲,正是全民學習毛主席語錄的狂熱時代,毛主席一有最高指示最新語錄,公社里的通訊員都要送毛主席語錄,好讓家家戶戶第一時間接受陽光雨露的滋潤。但深更半夜的,路上墳墓多,黑漆漆的荒野,螢火蟲似的鬼火幽靈到處亂串,只有外公夜里敢送信。他不是認為沒有鬼,而是認定有鬼,他說他看到鬼,因為他一只眼睛看人世,還有一只眼睛看陰間。他送信都抄小路走,一路小跑及時或提前送到。他說小鬼、老鬼常常攔住他,和他開玩笑,路上他邊走邊打招呼:去去去,我有急事,送毛主席最新指示,耽誤了時間把你們這些牛鬼蛇神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他邊說邊用腳把小鬼朝旁邊踢踢,小鬼跌跌歪歪地讓道,不讓道他會飛起一腳把墳灘帽子踢撂八丈,鬼們唧唧哇哇一陣,擋不住他送毛主席語錄的輕快的步伐。

當然,我沒有看到。鬼火倒是看過不少,我不敢走荒涼的晚路。

他在公社送信到十六歲,瞎媽媽生了大病。西楊莊有個風俗,為了表示對上人的孝敬,在上人有病不行了,馬上找一們親,結婚來沖喜。他在人撮合下說了一門親,還沒有和女方見上一面,瞎媽媽腳一蹬走了!作為兒子要在長輩走后六七四十二天里舉行大婚,叫“孝里操”。人死了要燒七,每到七天燒一個七,過了“六七”,黃泉路上的人走到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未婚適齡(有的也提前)兒女要在“燒七”里完婚。外公去娶的外婆才十三歲,瘦小如貓,大家叫她小貓子,啥也不懂,只知道玩她的,同床異夢,外公也是應付一下而已。待瞎媽媽過了“六七”,正好春季征兵開始,他軍裝一穿當兵去了。

這期間大伯子全家到了上海,小貓子一人在家獨守空房。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種子落在哪里就在那里生根了。

為了生存,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她一人承擔。這倒好,不但生活的能力強了,身體也發(fā)育了,成了個子一米七以上的少婦(應該還是大姑娘)。外公在部隊開軍車,學得一門駕駛技術,手握方向盤,英氣勃發(fā),一副威武之師的樣子。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外公退伍了;丶乙豢,他們都不敢相認了。外公魁梧高大,給人遮風擋雨的安全感;外婆像一則童話故事,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了。

同床圓夢自不必說,不然就沒有我干兒子他媽,也沒有干兒子他舅。

外婆還是當她的農民,種田,做家務——洗碗蕩盆,打伢子罵人。

外公沒有干過什么驚天地的大事,一輩子只做好一件事,就是開好革命車——先為石油庫開車,后為銀行開車。

泣鬼神的事嘛,倒有點像擦邊球的影子。

有次大早他開車到揚州,沿著大運河從高郵向南,開到車邏段時,看到一個人(影子)在前邊晃,讓也讓不掉,處理不好就是車禍——壓死人,翻車,開進大運河。他心里有數(shù)了,他只好剎車,下來脫下外套放在車子前面地上,然后開車壓過去,意思“破”一下。果然車子前邊的影子就消失了。

他就放心地開車了。等到他從揚州回頭走到車邏,看到一幫人包括幾個交警圍著一起交通事故……一看被壓死的那個人,穿著他的外套。

原來外公走后,有個老頭從閘河上車邏趕集,看到地上一件衣服,心想誰掉了衣服?衣服口袋里有沒有錢?拾起來一掏,沒有錢,看看衣服還不錯,就很高興地套在自己身上。正往前走,迎面開來一輛大卡車,“呼”的一下過去了,趕集的老頭成了車輪下替死鬼了。

外公神神叨叨的靈異,說來確實有趣。

他不是風水先生,從沒有人靠他的特異功能生財。有時為家里人、親戚朋友的砌房造屋、生活彎環(huán),他會多事好勤,管管閑事,抱抱不平,但是他為人,絕對老實厚道,在哪里都沒有討過大便宜。

他作為老職工、老革命,銀行分給他老城區(qū)的三間舊屋。他后來又申請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金橋村,買了一塊地為兒子砌了個房子,這樣全家就上城了。

街上的舊房子和城邊上地基都有點問題,他不怕,說只要他“破”一下,就可以避掉妖魔鬼怪的邪氣。

如他所愿,他住的、兒女們住的房子都安然無事。還有些朋友請他看過、“破”過的住宅也是平安祥和。

他的女兒在城市買房,在入住以前,他去看一看,會拎著一掛小鞭,走到屋子里,先打個招呼說:主人馬上要來了,你們這些小鬼頭出去玩,不要在這里皮臉了。

如果有的小鬼還不肯走,他就點著鞭炮四角跑一跑,把賴著不走的小鬼全嚇跑了。

小鬼、大鬼我沒有看到。我家新買的房子,我愛人也請他去看一看。他去了各個角落看一下說,干凈,四角放點花草和炭屎吸吸毒氣就行了。

我這個人基本是唯物主義者,一般不太相信這些鬼馬叨。

外公說:信則有,不信則無。不過,你沒有看到的不一定不存在,空氣無色無味無形你看不到,你能說不存在嗎?電線里的電你看不到,它就不存在嗎?你敢用手去摸摸,說不定就電死了。宇宙無邊無際,自然神秘莫測,常人的肉眼能看到的太少,而且看到的還不一定準確。

聽他一說,我覺得有道理,有的事理關乎科學,恐怕一時還沒能被人認識。對天地,我們還不能那么淺薄,存有敬畏之心還是必要的。

對于外公,我們的共識是:我們能看到的他能看到,但他能看到的,我們不一定都能看到。

外公從不招搖撞騙,騙財騙色,騙吃騙喝。他為別人做事,從不肯吃一頓飯,喝一口茶。

有一個問路的外地人問路,他好心地說,我騎自行車把你送去,不顧家人的群起攻之。一次快過年的時候,天氣不好,有個賣粉絲的,要回家過年,他同情人家,說:你丟下來了吧,我替你賣,把家里的幾千元全取出來給了人家。他找人把幾板車的粉絲,全運回家,堆了大半間屋子,被外婆罵了狗血噴頭。結果一根粉絲沒有賣出去,全送給朋友的豬吃去了。

我搬到城上,好長一段時間安居樂業(yè),生活無恙。但1998年出了點狀況,當然不是《相約1998》唱出來的。

那天,我參加一個活動回來得晚,大概是夜里零點左右回家,做了個夢,覺得肚子疼,一直疼到天亮。

到城北醫(yī)院一看說受涼了,掛水(打點滴或叫輸液)。我掛了一個星期的水,似乎覺得好些了,但地塞米松掛多了老是打嗝,而且連著打,日夜打,兩天下來受不了了。到中醫(yī)院一看,用中醫(yī)療法,在耳朵里埋鬮。醫(yī)生在我兩只耳朵里埋了幾個鬮,當晚不打嗝了,睡了一夜好覺。哪知第二天太陽一出,打嗝又來了,而且變本加厲。我又到了城南醫(yī)院去看,針灸,但只好了一天,打嗝卷土重來。醫(yī)生說打嗝要看,膽囊炎還要治療,要掛水。又打了一個星期的嗝,掛了一個星期的水,而效果不明顯。

這個星期日的夜里,肚子疼得一夜沒睡著,天不亮我就起來,對愛人說,我不行了,感覺上氣不接下氣,中間要斷氣。我愛人說我軟刁。我不是開玩笑,艱難得不能走路了。

愛人把我背下樓,用自行車把我?guī)У匠悄厢t(yī)院。我說可能是別的大病,要拍X片,他們不信。結果拍出片子一看,醫(yī)生嚇了一大跳,說胸腔積水,把肺擠壓得還有拳頭大了,再遲來一天,就會引起肺衰竭,竭危及生命。

立即住院,首先要抽取胸腔積水。

抽水的大針筒子有膀子粗,大針頭有三寸長,既要抽出積液,又不能戳過了戳到心上或肺子上,要是醫(yī)生技術不過硬是很危險的,我一看,頭上全是汗。醫(yī)生先給我打麻藥,由于我閑時打乒乓球,背部肌肉結實,排骨緊密,針頭子找錯骨縫,老是戳到我的骨頭上去,真正體會到刺骨的痛。第一次就抽了滿滿一痰盂,沫子尖成小山狀,都是營養(yǎng)!然后又打進一針筒子藥水進去化療。醫(yī)生說不能全抽光,肺子受不了,就像長時間蒙著的眼睛要慢慢讓他見光,一下子見光眼睛會爆炸的。

這我知道,柳青榆就是從地窖里出來,一下子睜眼見光后,眼睛爆炸瞎掉的。

積液減少,肺部壓力減小,我的氣順得多了。的確,人是一口氣,還是免費的,再多的金錢買不到。

治療兩天,還不知道是啥病,我作為當事人還蒙在鼓里,家人嚇壞了:醫(yī)生懷疑是腫瘤引起的。第三天專家會診,來了一位五十多歲的醫(yī)生叫陳醫(yī)國,走路有點一跛一跛的,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

據(jù)說他雖是醫(yī)生,也是從死亡線上爬過來的人,因為他的醫(yī)道高明,人民醫(yī)院不惜一切代價,救回他的生命,但留下一點后遺癥,下肢有點殘疾。后來我知道他是外公的朋友,到大城市搶救治療就是外公開車親自送去的,他能撿回一條命也有外公的功勞。

他和城南醫(yī)院院長、我的主治醫(yī)師及幾個白大褂來到我的病床前,只見他拿著一只小針管,左手將我的脊梁一拍,蜻蜓點水般的右手的針頭已經穿刺的脊背,沒有打麻藥,像被麻蚊子叮了一下,我還沒有感到疼痛,積液就抽進他的針管。第一次感到名醫(yī)真功夫,就是舉重若輕。

陳醫(yī)國看了針管里的積液說,不是膿胸,但要化驗一下,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胸腔積水。

當然,直至我出院都沒有查明什么原因引起的。排除了膿胸、胸膜裂縫、腫瘤的可能,唯一可疑的是結核引起的積水,但化驗中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結核菌。而主治醫(yī)生就作為結核病用藥。一個月之后積液沒有控制住,我的主治醫(yī)師卻得了肺結核吐血了。

我天天偷著掛營養(yǎng)液如蛋白(那時規(guī)定有的藥是不能報銷的),但身體還是日趨衰弱,受不了這樣長期的積液的抽取,只好轉院到人民醫(yī)院治療。

主治醫(yī)師也姓陳,是我愛人的老鄉(xiāng),也是她高中同班同學,后來考取中國醫(yī)科大。人很聰明,是個奇才,傲氣沖天。畢業(yè)后成了人民醫(yī)院傳染科主任,醫(yī)道一流。他對我的用藥和先前的不同,下手兇狠,說一個星期能控制住積液。

陳醫(yī)師沒有吹牛,一個星期后照X光,積水只剩一點點了,屬于正常,再次證明我們對他的相信。又過了一個星期,復查還是一點點,證明基本穩(wěn)定了。再過兩個星期復查,腹水基本沒有了,醫(yī)師建議我在家養(yǎng)病,半個月到醫(yī)院復診一下,每天早晨到戶外吸點新鮮空氣,下霧的天氣除外(那時還不知道霧霾的壞處),最好是有松樹的地方。

高郵城松柏比較多的有兩地方,一地方是烈士陵園,烈士墓的四周都是高大的松柏。二地方是魁樓,也叫魁星閣,原來的城墻在文革中毀了,靠魁樓處栽的大多是松樹。我的家就住在魁樓腳下,早晨散步選擇魁樓多些。我曾寫過幾句順口溜:魁樓腳下有我家,朝看日出夕觀霞;閑來信手詩書畫,一抹古箏松喧嘩。

果真不假,夏天松樹林中松香沁人肺腑,對身體恢復大有好處。蹊蹺的是,在我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我的第二個主治醫(yī)師一天天壞下去了——陳醫(yī)師得了淋巴癌,不久就去世了。我心里很難過。但每天照舊上魁樓散步,然后回家寫字畫畫,彈彈古箏,消磨無聊的時光。

有一天早晨,霧下得很大,能見度很低,到了早晨八點多鐘還未散去,我在家耐不住性子,心想這時候即使有霧散步總可以了吧,我就不相信下霧人就不能出門了?

我下了樓,來到魁樓腳下的護城河的橋頭,正要過橋,霧茫茫中看到一名小女子從一輛三人車上下來,心想不是有人嗎?小女子給三人車付錢,卻是拿的一張面巾紙,車夫接過來調頭就走了。

我覺得好笑,這個呆家伙,錢都沒有看清楚就走了,難道霧就這么大嗎?有人是見錢眼開,他倒好,看的不真爬起來亂奔。反正不干我其事,我走上護城河的小石板橋。沒有想到小女子在我身后發(fā)話,問到魁樓怎么走,我看周圍沒有別人,想到古話,孤男寡女授受不親,就用手朝魁樓一指說,那。

說完我改變路線徑自從陡坎子直上松樹林,也不顧身體如何,反正坎子就是高郵城墻的高度,想畢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吸了一會兒松樹的清香,就準備去魁樓上踢踢腿彎彎腰,把剛才的事給忘了。到了魁樓才發(fā)現(xiàn)那小女子還在,她笑笑地向我走來,并剝開橘子一半要送給我吃,我一向是不敢接受陌生人的東西,吃的東西更不敢,像有被害妄想癥地警覺著朝后退了一步,說不要。小女子還是把手遞向我。這時候我看清了橘子,也看清了她的手、她的人。

她的橘子已經很干了,像舊棉絮,我立即想到墳墓上供奉的風吹日曬揪起來的水果。再看手,五指黑秋秋的,指甲很長,是黑的,不是美甲美的,像是摳了河泥。我從小在農村長大,我知道河泥在在指甲里的摸樣,我也看過淹死了的人摳過泥的指甲。再看她的人,頭發(fā)盤在頭上,還有不少金紙屑子黏在上面,像個新娘子。但看歲數(shù)也只有十六七歲,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說,今天不是星期日,你們學生不上課嗎?你家是哪里的?她說就在這里。把我的汗毛都說豎起來了。

我想你就在這里,怎么還問我魁樓在哪里?就在這里?這里沒有人家呀。魁樓下有的是被風雨洗平了的墳墓,愛國的名妓毛惜惜的墳墓也在附近。

想到此,覺得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繞了一圈抄小路想朝回走,沒有想到又與她迎頭大撞,小女子像久別重逢似的“咦——”了一聲,“咦”得我毛骨悚然。我不說話,仰起頭目空一切地擦肩而過。

待我擺脫小女子后,繞道護城河對岸走到小石板橋朝家的方向走,這時候發(fā)覺腦后有一股陰森之氣,我想她肯定在我身后,我猛一扭頭,果不其然,發(fā)現(xiàn)松樹林中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在看著我,就像墨綠色的眼鏡片子閃著幽靈似的綠光。我敏感到一個詞:陰魂不散。

這絕不是我《聊齋》看多了,我知道有這本書,也知道作者三十多歲時,隨著他在蘇北做官的同鄉(xiāng)孫蕙,從山東老家千里迢迢來到高郵做幕僚,曾在高郵盂城驛做驛臣,但我沒有細致地讀過《聊齋》,只在電視上偶爾看過一兩節(jié)。

我聰明地走進南海菜場,沒有直接回家,因為菜場人多氣旺。我就看看各種鮮紅嫩綠的瓜果蔬菜,活蹦亂跳的魚蝦,琳瑯滿目的干貨,騷動不安的雞鴨鵝鳥……等到中午太陽出來時,我才回家。睡過午覺我又逛菜市場,天打黑影時分,我準備回家。

剛出菜市場東門就看到一個三輪車拖著那名小女子。那名小女子看到我像看到老熟人,又“咦”了一聲,叫三輪車停車,我沒好氣地地回了一句說,你認錯人了吧!說完調頭又回到菜場,出西門跑到建行的朋友劉小東家,什么話也沒有說,就坐在他家小孩的古箏前彈了一首《漁舟唱晚》。然后我愛人、干兒子的爸爸媽媽一幫朋友都來了,我和他們一起回家。

第二天我問問外公,外公說,有時候路上走的不全是人,包括搭三輪車的。我一激靈,渾身雞皮疙瘩。

他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你家屋周圍不干凈,曾經魂不附體,而陰魂附體。我說是不是借尸還魂?他說不是,已經有人代替你去了,你的真魂歸府了。目前你的身體虛弱,火印低,日出之前日落之后和陰天會看到靈異的東西。

我想起來了,上次我夜里回來,上床就做了個夢,夢到我走在一條田埂上,看到埂邊有個水塘,水不多,按照小時候的習慣和感覺,塘里一定有魚,就下去了,沒想到塘很深,像個陷阱,水冰冷刺骨,我的腳撣不到底,深不可測,還不斷往下沉……憑我的水性和求生的本能拼命朝上爬,指甲里摳滿了河泥……后來肚子就疼了。到了幾家醫(yī)院,病因不明,也看不好,病情越來越重……

經過外公一點破,我突然醒悟似的,我家的屋后小路的旁邊就有個塘,是棺材塘,塘里還有朽了的棺材板、殘破的骷髏和白骨,露在外邊無人問津。難不成我晚上經過時“人鬼情未了”!

外公說這里葬的是個新娘子,當時用船接新娘子,遇到風浪,連轎子翻下河淹死了,新娘子還沒有圓房,她的心不甘哪!

我問怎么辦呢?外公說沒事,我替你做個關目山(送鬼神做的法術,類似毛主席《送瘟神》里說的“紙船明燭照天燒”),打個招呼。外公拿了一把鍬把塘填起來,尸骨蓋起來,燒了一把紙錢,對掩蓋起來的白骨說,我們的畫家從小是個苦人,長大又很忙,他沒有時間和你玩,下次不要打攪他啦,今天就算打過招呼了!

我謝謝外公為我和那邊打招呼,真不容易!人到無助的時候,我寧可信其有。說來也怪,從此那小女子再也沒有看見過。但心里還有點遺憾,難得的艷遇又不敢,說不定是我心中有鬼,霧中沒有看清楚。 

高郵這個地方,真是個神秘的地方,這么誘惑人。

說到吳三桂家喻戶曉,說到這位云南王是哪里人,大多數(shù)人就不太清楚。他是高郵人,從小在高郵湖里放鴨。有這樣一個傳說。

曾經一段時間,每天不明不白老是少掉鴨子,又沒有人偷沒有人搶,咄咄怪事。吳三桂撐著放鴨船,就在高郵湖上瞪著機警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鴨子,突然發(fā)現(xiàn)一陣輕微旳騷動,看見鴨群里冒出一只黃燦燦的頭,一口就咬住鴨子,只聽“嘎”地一聲,不見蹤影了。吳三桂想,原來每天少掉的鴨子是被水怪吃掉了。十六七歲的吳三桂血氣方剛,當晚他把放鴨鍬子(放鴨人專用的長柄小鍬,可劃船,更用于隨時鏟泥甩向鴨群趕鴨子)磨得雪亮,第二天趕上一趟鴨子下了高郵湖,有備而來,專候那怪物。果真在中午時分,那黃燦燦的頭又露出水面,說時遲那時快,吳三桂迅疾投擲手中的放鴨鍬子,像飛叉一樣直奔目標。哪知怪物太大,只鏟下巴掌大一塊頭皮,怪物縮到水肚里不見了。吳三桂把這塊黃燦燦的頭皮拿起來一看,原來是黃鱔的頭皮,他就拿回家放在鍋里煨煨吃掉了。這黃鱔是高郵湖的長魚精,也叫黃鱔精。吳三桂吃下黃鱔精的頭皮后力大無比。后來在江湖上稱王稱霸、引清入關、招商引資如何如何,真假我不清楚,但吳三桂是高郵人,在高郵湖放鴨子是真的。

如果他搗下一塊黃鱔精的頭皮吃了的傳說是真的話,他也是幸運的。高郵送駕橋有個叫宋大明的小孩,喜歡野水、野風、野馬散跳。聽了這個傳說,好奇心十足,做夢都想看看這個長魚精。

宋大明每天上學放學總喜歡從很荒野的高郵湖邊子走。一天放學,他背個書包又在高郵湖邊子上溜達,突然刮來一陣漩渦風(高郵湖經常有龍卷風),一不小心自己掉到高郵湖里了,回到家眼睛就瞎掉了,而且是雙目失明,治療無效。宋大明這下可是送大命了,宋大明一下成了宋瞎子,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與其活著受罪不如一了百了。家人猜透了他的心理,一直看著他,就差就把高郵湖蓋蓋子了。

一天兩天好辦,長期下去就難了,得想個辦法。

宋瞎子的父親多方打聽,找到外公。外公把小孩一看說,趟上黑魚精了。長魚精沒看到,遇上黑魚精。既成事實怎么辦呢?人活一天要吃飯,要衣穿,閑著更心慌,得有事做。外公說學個手藝。他多事好勤地把宋瞎子介紹給李大橋的南的柳青榆學徒。

柳青榆老了也需要一個接班的,所以答應下來,這也是他帶的唯一的算命的徒弟。教了一點天干地支、生辰八字的基礎,平時就跟他走走。宋瞎子悟性好,入門快。但算命的風格與其師傅不同。

柳青榆算命比較文氣,就安安靜靜地掐掐手指頭,嘴里念叨著:你家瓦屋不是草屋;五十五六,桀桀紂紂;六十一二,顛顛倒倒;七十有六,巴巴焗焗……然后再做些解釋,重新斷字斷句,循環(huán)論證,種瓜得豆,自圓其說。而宋瞎子算命比較武斷,是拍著大腿進入境界,到入e空間,嘴像某儀器的播放器,直截了當,有一說一,還會罵人,不留情面。

有一人把生辰八字一報,宋瞎子脫口而出:你是嫖客佬。把這位老兄的臉說得像個大紅緞子。

你還不能和他掰,你要是和他爭辯他會把你嫖的誰誰的名和姓說出來。又一次為另一老兄一算,說他有情人,那人說沒有,宋瞎子說,你跟你親家母不是一天了,怎么沒有?說得對方啞口無言。你還真不能不信,前時網絡上就爆過某干部怕漏了馬腳把算命先生殺了。

有個婦女前來為自己女兒算婚姻,宋瞎子大腿一拍說,你家女兒多女婿更多——說她女兒偷人養(yǎng)漢多。有個小女子前來算命,宋瞎子鼻子一哼說,你是光開花不結果——是個賣淫女。也有人故意先報出一個人的八字,宋瞎子大腿都不要拍立即罵到:他媽的這人已經死去多長時間了,不要拿我開窮心……

宋瞎子跟了師傅一年不到,柳青榆就歸天了。

宋瞎子只好走自己的路,但他算命的勝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時名聲鵲起,可以用聞名遐邇來形容,天天都是門庭若市。盡管某家媒體前來曝光,卻成了正面廣告,每天前來算命的人夜里三、四點就要來排隊拿號,比專家門診要忙的多。有問前程的,問吉兇的,問前世今生的,問小孩升學的,問生男生女的,問婚姻的,問前邊的路怎么走的,甚至問殺人嫌犯的去向的……除了普通百姓還有些大鼻子前來問道,命運幾何。當然大人物算命是用車子接到一個豪華賓館去的,來接宋瞎子都是寶馬、保時捷一類的小轎車,算完送回。宋瞎子算命也不貴,原來是五元錢一算,后來物價上漲之后是十元錢一算。

我是不敢給他去算的,我怕,把我的玩意頭算出來事小,把人家的青春女子交出來問題大了。尿尿帶個屁出來不是我的風格。

外公也說無事不干的不要去算命,算得人心里疑疑惑惑、疑神疑鬼的,確實遇到生命攸關的或難以決策的大事,可以算一下,做個參考。

2000年我的小孩想轉去揚州讀書,心里矛盾,舉棋不定,就去算一下。什么都沒有講,報了個生辰,瞎子立即說,今年要挪個窩子,向南,好事。我愛人心就定了,去了揚州,邊工作邊陪公子讀書。

高郵一個單元的房子就我一個人住,有些太浪費資源,考慮節(jié)約成本決定賣掉。

沒有想到說買就賣掉了,還沒有考慮好我住哪兒。外公說就住他那兒,他兒子住在金橋,外公外婆住在人民路。我一想,外公的家靠住汪曾祺的故居,我就說“好哉”。外公外婆隨即幫我把點兒書搬搬,裝了五板車。

很不好意思的是這些書我大多還沒有讀,舍不得扔掉,并不是我已經學富五車了。拖到外公家已經晚茶時分,外公外婆說他們要到鄉(xiāng)下出人情吃酒就不回來了。

書太多,除了床幾乎占滿了房間,那些畫板、樂器只能掛在柱子上,雞零狗碎的雜物只好塞進床肚里。理順到半夜總算有了面目,我也累透了,眼睛瞌瞌地要睡覺。

剛坐上床,閉目養(yǎng)神松口氣,突然感到頭頂一股陰氣,本能的反應是上方有東西,我頭不動,翻著眼睛勾著屋頂(我從小練就的:不動聲色,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出我的判斷,看到一只小動物的大尾巴翹著,像豎著的大蘆花,我知道是什么了——農村人說的八太爺,蒲松齡常寫到的狐仙。為了驗證是否看走眼,我咳嗽一聲,大尾巴動了一下,縮進屋梁與屋頂?shù)目障独锩娌灰娏恕?/span>

我的判斷沒錯,是尾巴不是蘆花。一下我的睡意全無,眼睛不停地四處掃描。一會兒老鼠又出來東串西溜的,似乎都來看看我這個新搬來的居民。這又說明一個問題,那酷似蘆花的大尾巴不是一般意義的黃鼠狼,而是別的什么,如果是黃鼠狼就沒有老鼠,因為黃鼠狼是吃老鼠的,能與老鼠相處得這樣和諧,自由,井水不犯河水,肯定不是一般的黃鼠狼。

我?guī)缀跻灰刮疵,腦子在當下的現(xiàn)狀里思考本質的東西,然而思緒萬千而不得答案。

第二天外公外婆回來了,吃午飯的時候我告訴外公,你家有東西。外公很欣喜地說:“你也看到啦?正是有這些東西我才住在這里的,我最喜歡它們,不然我和兒子他們住去了。”

聽外公這一說我也不害怕了,外公能喜歡它我也能喜歡它,我也是隨和、隨遇而安的人,三教九流的人我還能打成一片,小小的大尾巴何足掛齒?說不定還能保佑我。

吃過午飯,外公用牙簽掏牙齒。我悄悄地問(老早想問一直不好意思問)外公:“您真能看到鬼神?”外公老老實實回答:“能看到。”我好奇地又問,“鬼是什么樣子?”外公說“鬼像一團霧,沙狀的影子,晚上看不清面目。”“神是什么樣子?”“神一般都帶著官帽,有頭有臉,就像畫上畫的財神老爺,但臉不把人看。”外公說的很可感,我恍然大悟地說,“原來神有頭有面、要臉,而鬼不要臉。”外公“嚇嚇嚇”地笑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傳來風聲,說金橋村在政府的規(guī)劃之內,干兒子的舅舅房子在拆遷范圍。周圍家家戶戶忙著加樓層,在院子里搭屋子,干兒子他舅說我們也把房子加一層。外公也同意,本來房子就是二層樓的基礎,上面又是平頂就是為加蓋二層樓預留的,政府批的建房證就是二層,當初是因為經濟條件不允許才蓋的一層,現(xiàn)在蓋二層也有正當?shù)睦碛桑洕矊捲A,那就借東風把二層加上去,即使不拆遷,孫女子也大了,房子也不夠了,正好一舉兩得。

外公的兒子負責材料、建設,外公指揮、督察,我也幫幫小忙,負責辦理建房相關手續(xù)。

金橋村有個鄰居,和他兒子的房子共一條小巷子。鄰居的小姑娘得了重病,醫(yī)生診斷說是白血病,治不好了,回到家里等死。一天外公去查看房子,順便看看鄰家生病的小姑娘。一看,外公嚴厲地大聲斥責:“要死!人家小姑娘還才上小學,你囚人家的伢子?明天辦你的事!”隨即外公對鄰家小孩的父母說,“你小孩沒有大病。明天找個人下點猛藥斬一下。”我不知道是怎么斬法,是桃木劍、公雞血,還是“紙船明燭照天燒”?反正幾天后小姑娘又蹦蹦跳跳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我問了原委,是兩家的院子院墻下有一只墳墓,他們分別用石灰埋下去就砌了院墻,正好壓在棺材的兩頭。迷信的說法那死鬼搞不動外公,就柿子撿軟的捏——附在人家小孩身上,幸好被外公看到。不然小孩還要受多少罪,大人受多少累,家里多花多少醫(yī)藥費。他們都非常感謝外公,還送了點心來答謝,外公又送回去,說給小孩吃……

外公很有成就感似的,高興的時候就在我面前抖抖他我所看不到的東西。

外公兒子的家東面有一個巷子,巷子頭有一則土地廟,廟里供著一尊土地老爺,外公來回都有意無意地看一眼土地老爺。有一天他告訴我一則爆炸性的新聞,當然是他的獨家新聞,說土地老爺不在里面了。我們說是誰把土地老爺偷走了嗎?他說不是,是土地老爺?shù)恼嫔癫辉诹。我看不出來。外公西邊有一桌鄰居在打麻將,他跑去一看發(fā)現(xiàn)了天大的秘密,咦?土地老爺跑到這里來看斜頭——看后癮來了,意思是做觀眾看人家打麻將過過癮。他不僅告訴我,還人來瘋似的告訴他告訴你到處宣揚,分明是告訴凡人們:神還好個打牌,擅離職守。

其實這不需要大驚小怪的,誰說神就沒有七情六欲啦?民間有言說:菩薩也有這種心,如來伸手捏觀音,如來捏住觀音的手,滿堂菩薩笑盈盈。土地老爺走下神壇來到民間看看候癮有什么了不得。有些事做得說不得。

外公兒子的料準備差不多了,我為他們的手續(xù)也辦回來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他們立即約好日子、約好瓦木工。

剛動工,外公說肚子疼了,我問有沒有事,外公說沒有大礙,每年這時候都要疼一次,是闌尾炎開刀留下的后遺癥——有點腸黏連。主刀手是好朋友陳醫(yī)國,這樣的小手術對于陳醫(yī)國來說小菜一碟,不費吹灰之力,手術很成功。但每年春夏交季是總要疼一次,每次陳醫(yī)國開副藥,藥到病除。

這次陳醫(yī)國也開了一些藥給外公,說沒事,藥吃了就好了。

但這次犯犟了,一個星期外公都不能吃飯,只吃藥,而且藥吃下去馬上就會吐出來。這怎么行呢,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三天不吃軟丁當,我們勸外公住院看看,不要小洞不補大洞吃苦。

萬事聽人勸,外公住進人民醫(yī)院。陳醫(yī)國義不容辭擔當主治醫(yī)師,各項檢查后,陳醫(yī)國說沒關系,腸黏連,打針吃藥掛水,一個星期出院。外婆他們都到醫(yī)院陪護,我一人在外公家留守。

一天我在午睡,發(fā)覺有東西在我床頭靠背的板上朝上爬,有一股涼氣逼近我的頭頂,我感到它已經用小爪子撐在床頭靠背的邊沿上看著我,我先冷靜地裝死,突然睜眼向上一勾,看到一張烏黑的嘴,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望著我。我迅雷不及掩耳地翻身坐起,汗毛直豎地大吼一聲:“干什么!”小家伙迅速縮下去不見了。這家伙膽太大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睡午覺無意識情況下在我的頭上“呼哧呼哧”起來,我覺得情況不妙,午覺也不睡了,跑到醫(yī)院看外公。

外公的鼻孔插上皮管子正在把胃里的東西朝外排,除了一個星期前的幾根青菜葉子就是綠茵茵的像膽汁樣的水。外公看到我樂觀地說,在家不要心慌,過兩天就能吃飯了,就出院回家了。我再把外公的臉一看,兩只眼睛里的光都黯淡下去了——一只眼陽光沒有了;另一只眼寒光也沒有了。心想,壞了。我邊朝家走邊給干兒子的媽打電話,說外公的命不會長了,兩只眼睛……我還沒有說完,干兒子他媽說,別瞎說,外公一貫以來就這樣。

這一卦就被我打上去了,過了兩天就一星期了,沒有起色,我建議再細細檢查一下。結果不出所料,片子拍下來一看,醫(yī)生診斷:胰腺癌晚期。外公不知道,但家人商議立即轉院,到大城市去看。外公不肯走,說要見好朋友陳醫(yī)國,我們只能騙外公說陳醫(yī)國出國了。

當晚外公就被轉到蘇北人民醫(yī)院。

我還是一人在外公家留守。這一夜可把我受罪了,他媽的什么牛鬼蛇神全出來了,家里乒乓作響,此起彼伏,弄得我心驚肉跳。我沒辦法,學古時候那個住在廟里趕考的書生,用毛筆蘸墨汁把我的臉涂起來,然后又畫了一幅鐘馗貼在我的床頭,把我練太極的劍抽出來放在床上用右手握著劍柄,把電燈開著,倒要看看是什么鬼東西!這招還行,真的沒了響動,下半夜安穩(wěn)下來了,因為我睡著了。我告訴干兒子他媽,她說我心里有鬼。細想想,可能是吧,或許是心理作怪。

我最擔心的還是外公。蘇北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說,壞東西長的位置太偏,抵住賁門,唯一一條路是做手術,看個明白,再把食道和腸子接起來,先進食,可能有萬分之一希望。家人認為天氣熱了,金橋的房子還沒有加蓋成功,外公很有可能跟刀走,遺體沒處放,還把老人搞得破頭采花的,讓他活受罪。根據(jù)周圍眾多病例,胰腺癌沒有一個看好的,傳說中央大干部得了胰腺癌都沒有看好,不要說一個普通百姓了,即使動了手術多活幾十天又有什么意義?還是尋求邊緣科學或者非科學看看。

親戚朋友把他們知道的神漢巫婆大仙都找了一遍,這些裝神弄鬼的雖沒有碰面,但眾口一詞:沒救了,得罪的太多了。

為了負責起見,把幾個高人帶到外公的住處看一下。從大街到外公家要穿過很長的狹狹的終年不見陽光兩邊墻上長滿青苔的巷子,巷子的的上方都是別人房子的山尖子,這些房子都有百年左右的時間了,高人說這些山尖子避風避雨避雪,最容易藏污納垢。再把房子里外公的房間一看,說這房子惡死過人。這不假,有過一個女人在此上吊自盡。后來一直沒有人住。外公老實,以為單位照顧老職工,還感恩不盡。高人說這地方臟得很。又問還有誰住在這里?他們把我一指說,他。高人看看我說,你也不要住在這里了,這里陰氣太重,一個人再多的陽氣被不住耗。
    我本來膽小,就不想在這里耗了,自然逃之夭夭。外婆望著我無奈地淡笑了一下:不死人不見鬼。

我暗自驚詫。

外公的戲就要散場了,但家人們還為外公燒高香。外公對自己的情況大概知道一些,外公背著我們偷偷地雙手合十對天地作揖,向鬼神求饒,嘴里不停地念叨: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切都遲了?吹酵夤@樣,我心里很難過:外公難逃這一劫了。大家合議說,請宋瞎子算一下吧。

宋瞎子不肯收錢,義務拍拍大腿,說:晚了,老伯在劫難逃,死路一條。他不僅僅得罪了鬼,還得罪了神。他怕我們不明白,作了解釋說:就好比他既得罪群眾,又得罪干部了!

 

(初稿于201359日北京萬壽路一家招待所地下室113房間,修改于2013519日揚州崇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