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不亮,我聽到父親已經起來。他起得那么早,以至于我堅信,他一夜都沒有睡著。
父親在縣里工作,住單位的一間房。房子在三樓,原來是辦公室,做了他的單身宿舍。我到縣里學一年,和他同住。他的床靠里邊,我靠門口。我靠門口,因為我早晨起得早,晨讀,還因為門口不遠的窗邊,有一張辦公桌。
父親把床起得小心翼翼,唯恐把我吵醒。他是一個高大肥胖的人,做到這一點,異常困難,何況那時天還沒亮,他又不能開燈。我知道他的矛盾。他希望我早一點醒,進考場前,再看看書,運氣好的話,或許看到的一個詞的解釋,正好是考試卷上的一道題。但他又確實希望我能多睡一會,一個星期以來,我扁桃腺發(fā)炎,打了三天點滴,吃不好飯,睡不好覺。
我一夜未眠。腦子里在過書,過題目。不眠,要裝成眠,難度很大,但我必須裝。我不能讓我的輾轉反側,讓父親擔心。這一夜,我聽不到父親的一點聲音,只是偶爾,聽到他的喉管里似乎有痰。平時,他是需要一聲咳嗽的,而且是大咳。但今夜沒有。
不僅是今夜。仔細想想,我最近的幾個晚上,都沒有聽到父親的咳嗽。最近,我睡得晚,他怕驚動了我。
父親起床后,并不知道應該做什么。他的洗漱,是要打開門,去走道里中間的盥洗間,而他怎么可能在我的頭頂旁邊開門?我聽到他坐著。平時的早晨起來,他動作很大,大聲咳嗽,然后轟轟隆隆地去上廁所,洗漱,仿佛新的一天就應該這樣開始。
父親坐著,沒有一點聲音。我懷疑剛才的聽覺,以為他沒起床,或者起床后,看看時間還早,又睡下了。我悄悄偏頭,目光睨了過去。我看到一團龐大的黑影。這個黑影一動不動,但又時不時動著——他應當是拿著手表,在辨認時間。
我躺得異常難過,身體上的,心理上的。我想起床,又擔心父親以為我心里沒底。這個沒底,會讓他在我高考這幾天,憂心如焚,也會讓他在高考分數公布前的這段時間,惶惶不可終日。我想再睡睡,又怕父親認為我不懂道理,都這個時候了,還睡,還睡得著。我更擔心的是,萬一我考不好,父親聯(lián)想起我的懶惰——他倒不是會怪我,而是自責,為什么不早一點把兒子喊醒呢?
父親是希望我考上大學的,非常希望。他的單位,是一個大院子,前面臨馬路,是辦公區(qū),后面是生活區(qū)。高考是前年恢復的。大院里去年有考生,有的考上了,有的沒考上?忌系模械目忌鲜谴髮W,有的考上的是大中專。考上和不考上,是大不一樣的;考上本科和考上大中專,也是大不一樣的。今年大院就我一個考生,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對于我的高考,他沒說什么,但還用得著說嗎?我知道他的底線,我必須考上,然后再考慮考上的是什么。父親不樂于講話,也不善于講話,但他是死愛面子的人。
大家一味地認為我肯定能考上,因為我的作文好。我也這樣認為。但是,一過春節(jié),我才忽然明白:高考,不是只考作文,還有歷史、地理、政治、外語、數學。其他功課,我一塌糊涂,比如我的數學,連勾股定理還不會;英語模擬,100分的卷子,我得了2分。即使是語文,還有許多內容要考。我的基礎差,但這又不能完全怪我。我是在鎮(zhèn)上的中學讀書的,我的老師也和我一起參加高考。在很多問題上,老師比我還要糊涂。他們經常在講課的時候,突然對我說:你看這個問題怎么解答?
父母親只好當機立斷,最后一年,到城里讀。
我明白之后,才明白父親的急,也才明白,他為什么各科都找了一個復習資料。想到只有四個月就要高考,我渾身冷汗。我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父親。誰都知道他家里有考生,高考后,誰都會問他怎么樣。他怎么說?他可以一直瞞到分數公布之前,說還好還好。但分數遲早要公布的,一旦名落孫山,他如何面對他的同事、朋友?我,一個不足16歲的少年,當然可以明年再考,但那是一年之后的事,何況一年之后考成什么結果,天知道。那么這一年,他怎么過?
父親是死愛面子的人。
父親恰恰因為這一點,又要裝著無所謂的樣子,怕給我壓力。
我明白的。
所以,最后的四個月,我是拼了命的。睡的時間少不說了,我的食指右側、中指左側,逐漸有了厚厚的老繭,指關節(jié)也變形了。父親知道我的拼命,但他不會做什么。不會做什么,卻要做什么,就顯得很笨拙。我總是想起朱自清先生的父親肥胖的背影。
屋里的光線,依稀有一些亮。父親坐在床上,輕微咳嗽了一聲,大概是要試探一下,我是不是裝睡。我忍著沒動。又等了一會兒,屋里的光線,已經能讓我模糊看見父親的臉了。我估計父親快忍不住了,就在他準備略微高一點聲音咳嗽時,我立刻跳了起來:
“不好不好,睡過頭了。”
我以為父親會被我嚇一跳,但我錯了,我看向他的床,他已經不坐在那里了。
父親沒有想到我會驚跳。但他還是機警的,馬上把高大肥胖的身體,迅速而輕微地放到床上,仿佛他從來沒坐起來過,一直睡到現(xiàn)在。
“幾點啦?”父親裝著被我驚醒的樣子,看看表,“六點還沒到。”
我是不能睡了,父親也起床。我們忙忙碌碌,然后去食堂。食堂小陳師傅已經做好早飯。我因為扁桃腺發(fā)炎,吃不下東西,父親特地讓他熬了米粥,還買了一塊豆腐乳。他怕粥燙,手指插進碗里,試了試,又喝了一口,用兩個碗顛倒著,才放到我面前。
再回到房間,我拿出書翻著。我是為父親翻的。說實話,這個時候翻書,完全是做樣子。書上,很多很多內容,我都不會,即使再給我一年時間翻,恐怕都解決不了問題,翻一時半會有什么用?
父親在我身后,一副插不上手的樣子。母親在鎮(zhèn)上工作,帶我讀初二的弟弟,住在離鎮(zhèn)子不遠的村里。我難得回去,都是父親利用星期天,來回帶一些東西,包括母親做的一些飯菜。前天,母親趕到城里,給了父親許多交代。他當時是答應了的,其實一點沒有落實。他也不會落實。他年輕時讀了師范,就到外地做教師,后來做教育局機關干部,每年只有寒暑假會回來。等我上初中了,他才從外地調到我們身邊。在我和我的弟弟身上,他花的時間確實少。他不是不想,是不會,也是因為母親都幫他做了,他連學的機會都沒有。
幸好,母親交代的,我都聽見了,我揀要緊的做了。
父親莫名其妙地咳嗽起來,那是有話想說,又不好說。我平時和父親很少有對話,我們都是不愛說話的人。我上大學后,聽到《北國之春》,就喜歡上了,一直喜歡到現(xiàn)在。究其原因,是因為里面有一句話詞: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
我酷似父親。
我轉身看父親,似乎在等他的話,也似乎是鼓勵他說話。
父親的臉漲紅著,目光跳來跳去。
我已經等不及了,收拾書包。
父親上前,把我書包里的東西掏出來,排在桌上,一樣一樣數著:準考證、筆盒、清涼油、手帕……
“要不要……”父親吞吞吐吐,“做一點……準備……”
我不知道父親的準備是什么意思?戳怂谎郏伊⒖堂靼琢耍核且野巡粫、記不住的、重點的,抄在手帕上,說不定可以作弊。因為,這半年,不斷有作弊的訣竅,在考生之間、在考生家長之間流傳。
“算了!”父親沒等我說什么,就異常堅決地說。
我背著書包出門。
“沒有關系的。考不上,還有明年。”父親緊跟在我身后,把我送出大院的門。
我沒有哭。我也來不及哭,一出大院轉身上路,陽光灑了我一臉。
我記得,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在村里。
那天陽光很毒。
午后,我在村口,毫無目標地看著遠處。傍晚,鎮(zhèn)上的學校會來一次信件,我會過去,看看有沒有同學的錄取通知書。最近幾天,我連續(xù)做著這樣的事情,每天都看不到任何消息。
忽然,我看到肥胖的父親騎在自行車上,從遠處而來。他頭上蒙著的毛巾,使他的形象很滑稽。
那天不是周末,不是他回來的日子。
我趕緊迎上去。
父親的臉曬得通紅。他給我一封信。信封沒有拆開,信封上有大學紅紅的字。信是寄到城里的學校的,他及時取了,又及時騎了五十里路的自行車,送給我。
我把信封給了父親,讓他拆。然后我轉身向鎮(zhèn)上狂奔,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我在奔跑中,忍不住笑著,卻淚流滿面。
這一年,我考上了大學,本科。
我城里的班上,只有兩個人考上本科。我鎮(zhèn)上的班上,除了我,沒人考上。在我們村里,這一年,只我一人上了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