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魯敏
【作者簡介】魯敏，1973年生，11歲離家寄宿，14歲求學(xué)省城，16歲父親去世，18歲開始工作。歷經(jīng)營業(yè)員、小干事、企宣、記者、秘書等職。25歲決意寫作，欲以小說之虛妄來抵抗生活之虛妄。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南京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短篇小說《伴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獎、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小說雙年獎等。已出版《博情書》《百惱匯》《紙醉》《取景器》等書。多部作品譯為德、法、俄、日等文字。現(xiàn)居南京。
【作家與《收獲》】2009-4中篇《羽毛》；2011-5中篇《不食》；2012-4短篇《謝伯茂之死》；2013-4短篇《荷爾蒙夜談》；2015-1中篇《三人二足》
2015-1《收獲》選讀 中篇 | 三人二足（魯敏）
【梗概】《三人二足》（魯敏）
魯敏對男女之間的隱秘關(guān)系，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她喜歡在貌似平緩的現(xiàn)實(shí)世界表層上，深挖令人讀了為之怦然心動的秘密。一個昆明的鞋店店主，貌似趣味獨(dú)特的戀足癖，一位每周往返昆明和哈爾濱的空姐，陷入他強(qiáng)大而曖昧的情感攻勢，為他攜帶樣品鞋子至哈爾濱交給一個冷漠小弟，空姐的感情也掙扎搖曳在兩人之間�？战愕弥约簾o意中成為運(yùn)送毒品的一環(huán)時，他們的故事進(jìn)入了更深一層，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突然變成了驚濤駭浪。
【結(jié)尾】【選讀】
9
昆明正午的陽光永遠(yuǎn)那樣，走在里面，總歸是光明磊落、特別正當(dāng)?shù)母杏X。最后一次去見邱先生之前，章涵來來回回地在大太陽下走，好像真的能夠越走越光明越正大。不能夠了，陽光再明媚也不是她的了，她只要一眨巴眼，就老是看到哈爾濱的那片野池塘，風(fēng)雨交加的黑夜里，四周僻無人煙，一片蕭索，池塘像凄苦的眼睛，又像大張著的嘴巴，苦苦等待著一點(diǎn)兒熱乎乎的東西。那天晚上稍后，華青承認(rèn)，對這片池塘，邱先生雖不曾親臨現(xiàn)場，但早有明確交待。
“交待什么？”章涵明知故問，自恃被嬌寵的樣子，似乎她手里還握著一張大牌。邱先生說過，她有一雙世界上最美的腳，他怎會舍得讓它們?nèi)a了野池塘。
“如果出事情，要么你，要么我，要么我們一起，就得去野池塘。邱先生勢力很大。我的父母也都在他手下。我估計，合作這么久，他對你的父母也有所考慮了。”華青平靜地解釋。共同的困境被說破之后，一直纏繞著他的抑郁與痛苦似乎得以緩解，連愛的成分也有所模糊了，也可能，在這黑色空間里，愛情的可變光譜本來就是缺乏光澤、無法明鑒的。
被秘密所解放了的華青顯然渴望說出更多。待章涵穿好衣服之后，他又領(lǐng)著章涵，在公寓里四處走，好像重新認(rèn)識一般。這處窗戶正對小區(qū)大門的套房，是邱先生親自選定的，并一一交待好，如何讓章涵“裝貨”的工作鞋留在門外，取貨人與華青如何確認(rèn)聯(lián)系，包括章涵的傭金一定要簽字以備查等等。就像邱先先生曾經(jīng)替章涵所穿上的那雙長鞋帶的羅馬式?jīng)鲂粯�，他再次把她的雙腳纏得十分周到，使得她與他、與他們，三個人緊緊地結(jié)為一體，永遠(yuǎn)無法退出也無法停止。邱先生甚至對華青這位異地雇傭者提出一項(xiàng)特別要求：最好能與章涵墜入欲愛之河。這既是華青的福利，也是給華青的配套任務(wù)。這樣的話，華青每次去機(jī)場接章涵，就更像是戀人間的火熱約會，就算有人留意，也不會亂加懷疑。而且，一個從床上下來的熱戀少女，是不可能留意到她脫在門外的鞋子的。章涵忽然聯(lián)想到，在昆明也一樣吧，一雙被盡情撫弄過的腳，也不會意識到腳下鞋子的輕重之變吧。多么人性化的簡直是有情有意的完美謀略。
章涵拍手叫好，同時瞇眼打量華青。
華青臉色漲紅，“我對你，是真的。我沒打算占你便宜，還記得嗎，上次你那個樣子，腿和腳那樣子纏著我，我都逃掉了。但今天，我……我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華青急于解釋，他拉扯著身上的T恤，急得要哭。他抹把臉，突然硬嗆嗆地，“你信不信，我都愿意跟你一起去投野池塘。”
章涵拍拍他。愛情的小光澤依然在黑幕中閃爍，就像他依然還是個男孩子，就像他全盤接受了這樣受控的木偶命。他沒有別的證明，就是一條命，就是準(zhǔn)備好一起去死。也是可惜了。他要真是個鐵打的沒有心肝的計劃執(zhí)行人就好了，如果他真像鉚釘、刺青那樣酷烈無情就好了�？上皇�，他偏偏是個愛慕者，甚至曾經(jīng)像老大娘那樣地，試圖勸說章涵退出、回家陪伴父母頤養(yǎng)天年！
不能的，當(dāng)然不能夠讓這樣的華青去死。
“我信。但我不允許。”章涵的語氣又有點(diǎn)大了，好像她飛過的那些千山萬水真的說明她有著非比尋常的力量，又好像她和邱先生之間會有另一筆更重大的交易。
章涵終于走近了鞋店，她沒有進(jìn)去，對，就像第一天那樣，她站在櫥窗外盡情欣賞這些糖果色的漂亮小玩意兒。邱先生也像第一天那樣，彬彬有禮地主動招呼她，“進(jìn)來慢慢看呀。”
章涵笑瞇瞇地?fù)u搖頭。她喜歡這個角度去看玻璃后面的邱先生，勤勉地擺弄著鞋子，看上去真是溫良恭儉讓的一個生意人，一個雅致且可信賴的人。花白的頭發(fā)經(jīng)過玻璃的幾層折射，更加的晶瑩奪目、令人心動。
章涵從鞋店走過，過其門而不入。今天她想換個開闊敞亮的地方見他。那太多的鞋子，恐怕會擾亂她，也擾亂邱先生。走過去就是這棟大廈的電梯入口，章涵撳下上行鍵，一邊回頭對邱先生做個含糊的手勢。電梯門打開，她跨腳進(jìn)去，等不及看到邱先生的任何回應(yīng)，按下最高的數(shù)字鍵。電梯門合上，她隨即開始擔(dān)心，萬一邱先生不跟上來呢？不，他當(dāng)然要上來的，他應(yīng)當(dāng)清楚她已知道一切了。他與華青的交情與交道，早在她出現(xiàn)之前呢。
出了電梯，轉(zhuǎn)往安全通道，又爬了半層樓，走過一截灰撲撲的走廊，直走到頂頭，打開一扇需要用力才能推開的消防門，章涵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這幢大廈的天臺了。
四邊一望，簡直比在飛機(jī)上還要高呢，她很滿意。這里無遮無攔，陽光更加強(qiáng)烈和直接，以致連自己四肢五官好像都猛地消失在這白成一團(tuán)的光線里。章涵瞇了好一會兒的眼睛，才慢慢適應(yīng)，并十分寬慰地發(fā)現(xiàn)：這么快的，邱先生真就跟上來了，并已經(jīng)很近的站在自己眼前，他從容地笑著，那眼神表明他的確無所不知。
章涵注意到邱先生身上多了一件灰色的輕薄外套，這灰色很襯他的花白發(fā)根。是啊，天臺風(fēng)大。看看，邱先生總是有準(zhǔn)備的。她隨即明白，他根本不是她勾上來的；邱先生永遠(yuǎn)早她一步。章涵心里一塌，隨即拋開。反正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章涵拉著邱先生，站在女兒墻邊，無目的地看了一會兒。天臺之下，風(fēng)景丑陋，盡是些破敗的樓頂，“其實(shí)，你早瞄好我是空姐對不對？”
邱先生伸手搭上她的肩，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開她的眼睛，他無目的地望著遠(yuǎn)處、點(diǎn)頭承認(rèn)，“這鞋店就是特意為你開的。”
“嗯，我信。”她低聲地，像戀愛中的少女那樣，試探地挨上去，輕輕摟住邱先生。自認(rèn)識以來，他們的上半身還是頭一次離這么的近。她半仰頭，眼睛正好可以看見他的花白胡碴和鬢角，“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可真是個壞人。”
“我可從沒說過我是個好人。”他聲音更低，像發(fā)狠的情話。總是這樣，就算全世界一片寂靜，戀人們還是要輕聲絮語。他溫?zé)岬氖州p輕攬過章涵的腰，使她貼得更近些。這也是頭一次啊。兩人一起搖晃，一陣近乎庸俗的柔情蜜意幾乎溢出整個天臺。所有的鞋子與腳忽然之間都涌來了，潮水一般的細(xì)節(jié)死而復(fù)活，那些別致的空白、光滑與滯重，那些擬真的時刻，那許多的禁忌與溫情脈脈，那些既折磨她也打動她的畫面……擁擠、疊壓、交錯，把他們雙雙淹沒了。章涵突然停止晃動、熱淚盈眶，“我一直都喜歡你。”
“我知道。”他臉龐邊際的輪廓線模糊，好像消失在白光里，無法看到他的眼睛。
章涵抬頭看了看太陽，雙目被刺得發(fā)黑，內(nèi)心里卻一陣激越，如狂瀾拍打懸崖。她突然問：“你愿意怎樣去死？”
“死？”
章涵飛快但清晰地，“你信不信，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死。”
邱先生搖晃了一下，好像這滾燙的誓詞是一個難以抵擋的攻擊，“我信。但不會那樣的。”
多么耳熟的對話。章涵怔住了，既傷感又自豪。一陣耳鳴般的聒噪中，白光忽現(xiàn)烏云，陰影層層下壓。野池塘。七十二雙鞋。長柄勺般的夾層。羅馬式長鞋帶。纏繞的三人二足。華青那脫口而出的熱烈求死。
“傻姑娘，什么死不死的。你是擔(dān)心那雙被調(diào)換過的鞋？我會解決的，不會有事的，我保證。”邱先生慈憐地笑。笑容使得眼角和下瞼的皺紋向中間擠壓著眼球，他看上去年長了一些，像親人一樣的忠厚、令人敬愛。
看來他沒有聽懂，“反正我們該死，遲早會死，隨時會死。我愿意跟你一起死。”章涵重申，同時緊緊地貼上去。邱先生的身體厚篤篤的，中年人的瓷實(shí)。她又望了一眼清白的太陽，好像把她寄放在那里的一樣?xùn)|西終于給取了出來：“我是說，我們一起殉情吧，這樣最好了。人們反而會傳頌、羨慕我們的。”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么？”邱先生推開她。她復(fù)又軟綿綿地靠上，他再推，這次用了力氣，推得更遠(yuǎn)，“我不僅在哈爾濱有客戶，全國各地都有的。烏魯木齊。銀川。成都。有飛機(jī)線的都有。你放寬心，一切順利，從來都沒有問題的。”他語氣篤定，也有點(diǎn)不耐煩。像一個高明但低調(diào)的生意人一樣，他本不想說到這些。
章涵被他推得比較遠(yuǎn)。她也就站得那么遠(yuǎn)，雙腳呈丁字型，一種受過訓(xùn)練的儀態(tài)，顯得格外亭亭玉立，“除了客戶，還要找物流平臺。”她細(xì)聲細(xì)氣地補(bǔ)充，“你有許多平臺吧，并且都像我一樣：最便利、最高效。”
邱先生遲疑了一下、腔調(diào)粘軟，“你一向都很聰明，太聰明了。”他往前跨了半步，試圖彌補(bǔ)什么，也像是動了真情，“但你是唯一的。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
“因?yàn)槲矣惺郎献蠲赖哪_？”章涵臉色被照亮了，陰郁的野池塘驟然遠(yuǎn)去。她緊緊盯著邱先生，帶著鼓動人心、逼迫般的熱情。
她的身子從生硬的儀態(tài)中陡地放松，她靈活地脫下腳下的鞋，就是那雙工作鞋，曾被多次打開、此刻又像處女一般合攏如初。她拿起鞋，嫵媚地亮相給邱先生，接著，她又脫下她的長絲襪，在手里打個圈兒，像脫衣舞女郎那樣灑脫地往后一拋。天臺的地面是極其粗糙的水泥地，還有不知自何處飄落而來的枯樹枝與鳥屎，還有木屑與碎石子，褪了色的塑料繩兒與半截子衣服架子。骯臟的地面上，章涵的雙腳，粉白無骨、丹蔻如畫，像降臨凡間的天使。她帶點(diǎn)憨態(tài)地一笑，順著一條看不見的對角線，忽左忽右地向邱先生走近，然后一個高抬腿，把腳搭到他的肩上，“不要等了、不要等最終的那個結(jié)果。我倆就這樣干干凈凈地走吧。我連遺書都寫好了。”
邱先生以前曾多次請求章涵做這樣的高抬腿，這樣他可以很方便地側(cè)過頭，像小鹿啃嚙樹葉一樣地啃嚙她的粉紅腳趾，“最終的那個結(jié)果？”有點(diǎn)忌諱似的，邱先生皺皺眉，面色忽然極其干燥。陽光如萬箭直射，他的瞳孔極度收縮、像個盲人。
章涵耐心而熱烈，“那個結(jié)果不好。你想想我們的父母熟人朋友，他們會吃不消的。其實(shí)我們根本沒有做什么，明白嗎，我們只是為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去死。我為你，你為腳，這樣最好不過。你放心，遺書里我專門寫到了腳，我?guī)湍阕髁俗钣辛ψ钇恋穆暶�，什么大眼睛、小嘴巴、�?xì)腰、大胸脯子、翹屁股……統(tǒng)統(tǒng)不算什么，我替你把腳排到了所有器官的前面！我們要讓所有的人都明白，腳是至高無上的……”
邱先生突然打斷，“你老這樣舉著不累嗎？把腳拿開。”
“你不喜歡？”章涵驚愕。她回想起來，曾經(jīng)有過一次、僅有的一次，邱先生也是猛然翻臉的。
“不喜歡。從來沒有喜歡過。”邱先生側(cè)頭撣撣肩膀、剛才章涵擱腳的那半個肩膀，一絲不茍地抹平灰色外套上那處并不存在的皺褶，“但為了業(yè)務(wù)，有時就得裝模作樣、走點(diǎn)偏門。”他把手從肩頭上移下，抬起頭，又補(bǔ)充道，“就算要死，我也只會為生意。我看，你那封遺書，對我而言，是派不上用場的了。”
“那太遺憾了。”章涵溫順地收回腳，就像她以前無數(shù)次溫順地為他提供腳，往事的潮水也像到來時那樣迅速而無情地退卻了，只留下地獄般的寒氣。她小腿肚子開始發(fā)抖，下肢疼得鉆心，像失去雙腳卻行于刀尖。
“好啦好啦，這下子統(tǒng)統(tǒng)都說清楚了不是嗎？我再也不必躲到衛(wèi)生間去操作了。也不要老搞那些腳的名堂，很繁瑣也很累人的。我與腳，從此再無勾連了。”邱先生撣灰般地拍一下手，好像在打趣了。他嗓音里小小地緊了一下，如果不是特別留意，幾乎聽不出來那血絲般細(xì)小但鮮艷的痛苦。他突然悠閑地四邊望望，語氣好像挺欣慰，“不錯，看來你也喜歡這里，喜歡這天臺。”
品味了一會兒，章涵用力品味邱先生的話，咂摸出幾層的滋味，又好像壓根沒有。只有一條是肯定的，他和她真是想到一塊兒去了。“瞧瞧，我本來還有點(diǎn)舍不得您的呢。”她站立不穩(wěn)，寸步難行，不得不跌撞著重新往邱先生身上靠去。顯然早有準(zhǔn)備，邱先生迅速避讓，可某種生理的本能又使他接住了章涵，接住了這一具溫軟，同時也接住了他和她最終的處境。二人的身影將計就計地再一次纏綿悱惻，像激情難抑的戀人。
“可我還是舍不得你的，真的。”親昵地緊挨著章涵的耳朵，邱先生苦澀地回敬道。與此同時，沒有任何猶豫的，他的手上開始帶上了反客為主的力氣，腮邊的咬合肌鼓動起來。他把章涵往女兒墻那邊拖，又摟又摸又捏，急切得像是要帶她上床�？烧媸堑模退�從來沒有上過床呢。少女綿軟的身體顯然難以忍受這樣根本性的挑逗，變得像八爪魚一樣吸盤倒勾，芳香的鼻息在邱先生脖頸間喘息如醉，噴薄出毒汁一般的春情，反過來也使得邱先生腳底發(fā)虛、暈漲難持了。在近乎勃起的刺激中，他意識到他陷入了這個艱難的局面：他的計劃是她。而她的計劃是他們。
無限透明的白光之下，二人都搭上了全部的性命，不斷搏斗不斷呻吟，同進(jìn)共退，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扯、扭轉(zhuǎn)，難分難舍，像是這急切的淫蕩之情已經(jīng)使他們無法保持哪怕僅僅是一秒鐘的靜止或平衡，他們都在拚命尋找突破與抽離的出口，或是虛擬的可供歡愛的倚靠之處。女兒墻的外面，那白晃晃的半空中，像擺著一張?zhí)斓紫伦罡呒壍镍x鴦眠床，心意已決的多情少女癡纏著要共赴云雨，老練的男子則固執(zhí)地吊著胃口、故作正經(jīng)地要與她劃清界限、分榻獨(dú)處，而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他們顯然難以達(dá)成一致的意見。遠(yuǎn)遠(yuǎn)地從空中俯看，他們好像不是在跟生死搏擊，而是在一起玩人體骰子——骨碌碌的轉(zhuǎn)動中，在一個似乎是不夠小心、用力過猛的躍動中，純真的情欲僥幸獲得了勝利，這兩條藤蘿附身互為鐐鎖的影子最終共同升騰起來，一半是驚駭一半是喜悅地越過女兒墻，升騰到半空，繼而消失在天臺之外。這對影子在半空中移動、滑行、翩然，在難看的樓宇與風(fēng)景上方戀戀不舍、盤桓再三，最終，降落在鞋店之外，與他們沉重的肉身合為一體。
鞋店的遮陽板與櫥窗被砸碎了，當(dāng)季新款的女鞋像彩色爆米花似的，噗地彈射開來，對墜亡現(xiàn)場加以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點(diǎn)綴與構(gòu)圖。有過路人心存憐惜，從中挑了一雙紅得燦爛的細(xì)高跟鞋，套上章涵已被污損的光腳丫子，好像擔(dān)心她還會感到寒冷感到害羞感到興奮似的。
（全文刊載于2015年《收獲》，1月5日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