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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曉思中短篇小說《一路喜鵲窩》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wǎng) 發(fā)表時間:2016-02-17 16:16:52 發(fā)表人:admin

 

    喜鵲窩是喜鵲的家。小時候,遠處的喜鵲窩,我總是眺望;近處的,我總是仰望。雖然它離地上不算遠,但離天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喜鵲窩上都有故事,但每個喜鵲窩下的故事都讓我心動……
                                                   ——題記

喳,喳喳——    

一只喜鵲從我頭上飛過,又一只喜鵲從我頭上飛過,站在前邊的大樹上,站在它們的窩邊。我小時候?qū)ο铲o很好奇,聽大人們說,喜鵲報喜,帶來好消息,我渴望喜鵲的叫聲,有事沒事喜歡看看喜鵲窩,喜鵲窩是我認識方向的標志,我幻想喜鵲叫時能有奇跡發(fā)生,特別是在清早的路途上。
    一九六年我母親去世,那時我還小,像西風中賴在樹枝頭上的一片嫩葉,總抹不去寂寞飄零的感覺。老家單莊獨水——住在南澄子河北岸,西楊莊的南大堆,公田廟的西邊,李大橋東一點點,中間隔著一條溝叫西溝。我的家是兩間帶一拖的茅草房,又矮又小。屋后有一片竹林,左右和前方除了桃樹外是其它雜樹,倒是鳥的天堂。從遠處看,滿眼大大小小的墳灘,屋子在其中高不了多少,只有駐扎在高高的大樹上的幾個喜鵲窩十分顯眼,天天能聽到喜鵲喳喳叫,一代一代小喜鵲出窩,更是熱鬧非凡。我不懂鳥語,不知道它們在說些什么,唱些什么,但喜鵲的叫聲總勾著我,心里老是裝著喜鵲窩。父親把家砌在這個鬼地方,家的周圍一里路內(nèi)都沒有人家,從眼睛一睜到晚上點燈都沒有別的小朋友和我們玩,也沒有什么別的去處,總是十天九天家里蹲。想我母親、心慌的時候,我看看喜鵲窩,和喜鵲說說話,喜鵲成了我的朋友。只有夏天或過年才可以跟著父親去走親戚。因為家里窮,我家的親戚也不多,父親告訴我,門口戧著打狗棍,骨肉至親不上門。我們常去的也就是嫡親的親戚只有兩家:一個是我母親的妹妹——我姨媽家,住在邱墅角;一個是父親的姐姐——我的姑母家,家住宜陵北。他們家也不富裕,但總比我家好得多,我去了可以吃到好的食物,還可以散散心,非常樂意去。那時交通很困難,也沒有錢坐汽車什么的,只有順著方向抄近路,走小路,轉(zhuǎn)彎抹角一步步量著去。到他們家路途遙遠,到姨娘家要走半天,到姑媽家,大清早出發(fā)要走到天黑才能到。一路上,我們走走歇歇,凡是停息的地方都是熟悉的方位,明顯的標志是路邊或附近的莊子中高高的大樹上有幾個喜鵲窩。有時看到一對喜鵲在叫,有時看一群喜鵲集會似的。我問父親它們在干什么,他很快活地說在聽故事,我信以為真,問講什么故事,父親便一路講來,我便在故事中走完艱難的歷程。
    那一年,好像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期,一天雞叫三更,我和父親每人換上一雙新草鞋。我們出門沿著南城澄子河向西走,門前的喜鵲窩上發(fā)出翅膀撲撲的飛動聲,我說,把喜鵲驚動了。父親說不是,是送我們。父親接著說,解放前國軍與軍閥隔河打仗時才驚攪它們呢。我們挖菜地總是挖到子彈,就是那時留下的。房子周圍那些墳灘里埋的都是被子彈打死的人的尸骨,大的墳里有好多人的骨頭摞在一起……父親說得我心抖抖的,趕快從父親的身后溜到父親身前,生怕后邊伸出一雙手來拽住我。父親說,這有什么好怕的,那年日本鬼子來才叫可怕呢,燒殺搶掠什么壞事都干,真是把人苦膽都嚇破了,我們家的雞鵝鴨只剩一只大公雞,還是飛到喜鵲窩上才留了下來。我們說著說著到了西溝頭,這里沒有人家,西溝堤頂上,雜樹雜草叢生,墳塋亂葬,在一個大的墳灘上有幾棵殼樹、楊樹和高高的老桑樹,上面住著幾對喜鵲,樹下是南北向的西溝,河兩邊長滿了蘆柴,喜鵲有事沒事地飛來飛去,像尋找什么東西。父親說,原來你媽不只姐妹兩個,曾還有兩個弟弟,即你的兩個舅舅,他們當時才十多歲,到李大橋金現(xiàn)財家的小店買洋火打醬油回來時,正遇一隊日本鬼子下鄉(xiāng)掃蕩,他們嚇得飛奔,日本鬼子說是兩個小八路,緊追不放,你的兩個舅舅走投無路就躲進這蘆柴棵里,日本鬼子又是放槍又是向里面捅刺刀……你的舅舅就沒了。
    父親嘆了一聲。其時我們已經(jīng)看到李大橋了,一只喜鵲從我頭上飛過,站在一棵大樹上,頭朝著喜鵲窩,望著什么。這是金現(xiàn)財家南面的喜鵲窩。金現(xiàn)財已不在世了,但他家門口的肉案子還在,是張一奇開的。當年有位地下黨躲在金現(xiàn)財家,因叛徒告密,敵人闖進來拔下門栓子迎頭打去,一下子就把耳朵打掉了,最后被敵人殺害了。后來又來了兩位地下黨,一位叫楊英,才十九歲,個頭不高,說話聲音像個女孩,還有一位三十多歲,人稱吳參謀。他們行蹤不定,但與西楊莊楊保長家有聯(lián)系。據(jù)說那時的保長很滑頭,大多數(shù)腳踏黑白兩道。有一天,楊英和吳參謀分頭辦事,楊英由楊保長帶路到了河南面的元莊,他們先在小鎮(zhèn)上吃早點,楊保長突然說,他肚子疼,上個茅廁來。楊英靈機一動,付了早點錢,走出小巷,把盒子槍揣到一個拾狗糞的糞兜里,化裝成唱道情的大搖大擺唱著走著,看到敵人的大隊人馬拿著家伙迎面走來,他與楊保長擦肩而過。當天晚上,楊英與吳參謀都來到楊保長家的房頂扒開天窗,聽到楊保長正與他老婆說話:他*的,這次讓他給跑了……第二天早上,李大橋逢集,楊英、吳參謀和楊保長在金現(xiàn)財家門口相遇,楊保長主動上前問寒問暖:昨天我上個茅房你怎么走了,怎么要你破費呢?楊英只哼哼一笑,楊保長撲咚一聲朝楊英、吳參謀面前一跪,他知道他的路走到盡頭了。楊英一般不笑,不和一般人笑,笑了就不一般,他這一聲冷笑,等于告訴你,你死期到了。楊保長被吊在金現(xiàn)財?shù)男〉昀镏辛荷嫌霉髯邮毯,后又被拖到店外喜鵲窩南面的荒草坎邊,吃了一顆花生米子。楊保長腿還在蹬動,吳參謀防止未打死,準備再補一槍,楊英說,節(jié)約子彈,隨即到張一奇的肉案上借了一把殺豬剁肉的刀,將楊保長吃飯的家伙割了下來。
我聽了很過癮,覺得楊英是個英雄。聽著聽著來到了李大橋的橋頭。所謂李大橋只是用兩根木頭搭起的比獨木橋好一點點的攔在南澄子河腰上的一道橋,一點也不能算大,只是長一點,只是在軍事地圖上位置重要。都說將軍忌地名,自有了這道大橋,姓李的大家族漸漸的日落西山了,究竟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我跨上橋頭又縮回來,橋搖搖的,我不敢走。父親說,來,騎跨馬——父親蹲下來,我分開腿騎坐在父親的頸項上,兩手緊緊抓住父親的頭發(fā),生怕掉下來,父親兩手抓著我的小腳,嘴里銜著旱煙袋子,隨著橋身的晃動,鼻子哼著四和四,上尺工乙六……”《萬年歡》曲子,他說這曲子在紅白喜事都能用。他是個出色的吹鼓手,嗩吶吹得很好,在當?shù)匦∮忻麣。他不會簡譜,不習慣多來米法少拉西,只學過尺工凡六五和四乙上(567123456。父親扛著我邊哼邊走,悠哉游哉;而我則閉著雙眼,不敢朝橋下看。等我睜開眼睛已經(jīng)上了南岸,見到的最近的村莊有幾個喜鵲窩特別眼熟——那就是父親的師弟、教過我唱小戲的師傅瞎子柳青余家。他原本眼睛不瞎,曾為地方做過地下工作,我們的人北撤之后,他躲避還鄉(xiāng)團抓捕逃到了上海,藏在地窖里三個月,吃住全在里面,除了送飯,平時一點光線都沒有。風頭過去他出來時已雙目失明,也與組織失去了聯(lián)系,從此以算命、吹拉彈唱為生。唱小戲是他的絕活,一人唱出幾個角色來,大小聲、摩擬聲音活靈活現(xiàn)。在文化娛樂缺失的年代,他走到哪,笑聲就在哪。順口溜、脫口秀令人噴飯;他唱小戲葷素搭配,葷話冷不丁蹦出一兩句來,男女老少便笑破了肚皮;唱到《瓦車棚》等小戲,常把老大媽、小媳婦唱得眼淚鼻涕的。在他唱到一定氛圍時,他的葷話一點也不覺得春,真是大俗大雅。比如他形容老太太上馬桶時間長而慢:只聽到嘀噠——嘀噠叮咚——叮咚,這叮咚說得很悠揚,拐了彎似的。他教我唱過幾出小戲,記憶最深的是《小尼姑下山》,現(xiàn)在叫《僧尼會》《雙下山》什么的。他教我把小尼姑形容得非常完美:你看不遠處她來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耷耷的,肉戳戳的,屁股頭子大大的,腰桿子凹凹的,走路嚓嚓的”……一口氣說完后便是自拉自唱,小揚劇曲調(diào)大陸板過門歡快悠揚,什么轉(zhuǎn)彎摸角走得快,兩個奶子一起甩唱得句句調(diào)人。我不爭氣,沒繼承下來。這也應(yīng)了他一句話:你鄉(xiāng)下生,城上登。這是他給我算命的開頭一句。在吹鼓手,唱小戲被打成四舊和毒草之后,他偷偷摸摸地給人算命糊口。在天氣晴朗的日子,他都走莊串戶,弄兩個小錢花花。一般都是一個小孩在前攙著他走,他手里拿著小鏜子,每到村莊敲出當當的聲音,就像揚州城里收廢品、撿破爛敲的。但他敲得很清脆,不吵人,也不在別人睡午覺時敲。他敲得很有節(jié)奏,大家一聽就知道瞎子來算命了。我記得他為我一個鄰居算時,把我們笑壞了:二十二三,要過一關(guān);三十二三,很不簡單;四十二三,喜鵲叫歡……七十三、八十三,鬼要來攙……也有造反派來批斗他,他卻說:瞎子瞎,隨嘴夾,夾錯不犯法。造反派也無奈。我覺得他說得像,嘴很靈,非常神奇。我問他,別人說,算命是騙人的對嗎?他不回答。我說,教我算命。他說不行,為別人算命眼睛會瞎的。我問為什么。他說,替別人掐算今生來世、斷生定死是泄漏天機,算命是老天爺特地留給瞎子一口飯吃。我想也是,不能與瞎子爭飯吃。
    我正想得來勁,父親把我從肩頭放了下來,我一看,已到關(guān)帝廟,即南澄子河河南、西溝頭對過,幾個喜鵲窩筑在關(guān)帝廟東西兩側(cè)幾棵高高的樹丫上。這廟跨河而建,很高大。廟的北面是跨河的走廊,也是小河的橋,橋下很空闊,隔成兩檔,一檔讓行船通過,一檔有個水輪式的裝置,水從這里通過推動這個水輪,水輪轉(zhuǎn)動就拉動廟內(nèi)的石磨和舂碓裝置,用來舂米磨面。廟里原來有好多菩薩,其中一位立著大刀的紅臉大漢就是關(guān)老爺。以前廟里香火旺盛,大大小小和尚很多。我母親去世后請廟里的一堂和尚到我家念經(jīng),其中一位叫小頭鬼,他的頭特別小,還是我哥哥的義父,他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還從廟旁的喜鵲窩里掏些喜鵲蛋給我哥哥吃。我母親停在家里的最后三天和每個都是小頭鬼他們來做佛事,他們一手掐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瞇著眼睛不停念著,有時齊念,有時領(lǐng)念,像唱歌,大多數(shù)我聽不大懂,其中有一段是一個大和尚領(lǐng),一群和尚附和,我聽懂幾句:一年四季春常在,不冷不熱好過關(guān)……在場的親人、親戚哭出一條聲來……后來父親告訴我,那時這廟里的和尚都是新手多,原來的老和尚大多離開了。這是因為有一年的一天傍晚,一群日偽軍船隊運送軍需從關(guān)帝廟這里經(jīng)過時,被抗日游擊隊打了埋伏。當時小輪船上有一面膏藥旗,船頭和船尾都架有歪把子機槍,游擊隊員埋伏在河的兩岸,輪船一到,他們向輪船上扔手榴彈,幾個鬼子和偽軍慌忙用斧頭砍去輪船后的纜索,丟下幾條駁子船,倉皇逃命去了。游擊隊員們找了些民工來,立即連夜把船上的物資轉(zhuǎn)移走。這些物資主要是吃的東西多,有罐頭,有大咸魚等。天黑路差時間急迫,路上還掉了些,父親撿到一條咸魚,幾尺長(量布的市尺),他說扛在肩上像扛著一段木頭。關(guān)帝廟的和尚怕鬼子來報復,大都離開了……這天我們經(jīng)過關(guān)帝廟,廟里的人都認得,父親和他們打招呼,不過不是和尚了,他們是在這兒軋米的——解放后這廟改成軋稻磨面的加工廠了。
    走過關(guān)帝廟,父親指著前面的村莊問我,這是誰的家?我手搭涼棚一看,有高高的兩個大喜鵲窩,脫口就說:麻爐罩子家。父親說不許這么說,那是大人們叫他的綽號,他小時候得過天花留下一臉的麻坑,這是人家的缺陷,小孩子不能這么叫,應(yīng)叫干擺擺(干爸爸)。其實他和父親是一個師傅下山,和柳青余也是師兄弟,他們家雖隔得不遠,但心隔得遠,柳青余看不起他。他們接到什么活計,各方不請對方,都請我父親,對我父親特別好。我父親接到生意都叫上他們二人。他們在一起常拌嘴,父親總勸他們,后來他們的關(guān)系確實好了一點。我母親生我的時候父親不在家,他們都來忙前照后的。麻爐罩子是音樂天才,什么曲子,什么劇種的腔調(diào),他聽第一句就會用樂器跟上一起奏起來,更是好聽。他不識譜,只哼郎的個當就行了。他的管弦樂最拿手,大號小號長號都會吹,嗩吶吹起來可是天籟之音;嘰拿子(嗩吶的一種,比嗩吶小好多)也吹得好,那尖脆的樂聲直沖云霄,直鉆人心,驚天動地,泣鬼動神。父親曾把我送去和他學拉二胡。他教我哼了一曲朗里朗里當,我也跟著哼,這是《秧歌舞》曲子,尺工尺工六工六(5656161,簡單,我早已會了,接著他示范了一下叫我拉,我把二郎腿一蹺,二胡朝大腿根一擱,弓子在里外弦上一蕩,松香還夠,音準還不差,便少拉少拉多拉多,拉起來了。他一聽馬上叫起來:乖乖(他高興時稱任何小孩都是乖乖),呱呱叫的活喜鵲,靈呢!你不要跟我學了,有碗飯吃吃了。以后他逢人便夸。其實我沒他靈。他不僅靈,而且膽子大,他敢跟帶槍的人賭麻將。有一回,他們在一個大地主家做生意(吹鼓手),晚上完了之后他與幾個來賀喜的帶盒子槍的司令長官式的人推牌九,那三家的錢都被他贏去了,他見風頭不對,說,我去解個小溲(小便)。他經(jīng)過我父親的身邊悄悄地說:我的家伙(嗩吶等樂器)請你帶一下。等了好一會,那幾個盒子槍發(fā)現(xiàn)他溜了,追了出去,麻爐罩子沒追著,卻中了共產(chǎn)黨的埋伏。麻爐罩子溜到上海瀟灑去了。父親說他當時苦膽都嚇破了,因為幾個盒子槍向我父親要人……父親帶著劫后余生的口氣說,今天還能帶著你走親戚也是拾的來過的。
    我們穿過麻爐罩子的莊子走到元莊大閘,元莊大閘哪年造的我不知道,但小有名氣。在閘的西側(cè)一棵大樹旁發(fā)生過一件殘忍的故事:附近有位大姑娘因自由戀愛懷了個大肚子,犯下了家法族規(guī),就是在這棵大樹邊挖了一個坑,先墊些塊灰(石灰塊子),再把這個大姑娘按下去,又把石灰塊子堆在她身上,然后挑水倒進坑里,水遇到石灰塊子立即沸騰起來,蒸氣直冒,這是處置方法之一,叫煮石灰,比沉豬籠還要殘酷。煮石灰我見過,生產(chǎn)隊里煮石灰時我還把撿回的野鴨子蛋丟進去,一會兒就熟了。我問父親這女的叫了沒有,父親說不知道,反正當時的樹上喜鵲棄窩飛到八里外去了。也許這閘的名氣與這件事有關(guān)。我小時候和父親在這閘上賣過魚也買過魚。賣的魚是我們自己抓的或是出(冬天鹽城、興化一帶的漁民來,選擇幾條漁船用竹籬笆將我家的用樹枝、扁豆藤捂的一塊水面圍起來,幾條漁船上的男女老少聯(lián)合跳到包圍圈內(nèi),用竹篾子做的漁罩混亂罩魚)和漁船上四六分成分的。大多為扁、白、鯉、鯽,這是有鱗的上等魚,賣得好,能賣個幾毛錢一斤。我們買回家吃的是元莊大閘里的(像口袋的漁網(wǎng),張開在開閘時的流頭上)張的鰻魚,魚進到口袋里就出不來了。那時,鰻魚屬于無鱗魚,沒有什么人買了吃,便宜,只有幾分錢一斤,我們家常買回去解饞,往往受不住而鬧肚子。這閘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打上了深深的印記。
    元莊大閘向東直通到八橋,但走了不多遠,聽到喜鵲喳喳的叫聲,河南邊有幾棵樹,其中一棵高大的榆樹上有一只喜鵲窩,樹下周圍茅草叢中還能看到碎磚頭墻根,是父親原來的家,爺爺去世后就拆了,這些痕跡還是當年留下的。我頓時覺得心里有一絲溫暖。在父親的少年時代,他和他爸爸還救過一個人。在軍閥混戰(zhàn)時期,兵荒馬亂,雞犬不寧,特別是大戶人家常被一些不明番號的部隊踐踏一空。他們便都紛紛成立武裝,保家護莊。居莊的一個大地主因害怕,也在招兵買馬——成立大刀會,向窮人家買子弟,每個青年兩塊大洋。父親十六歲也在征集之列,他父親不肯,遭來一頓斥責:就你家的孩子是龍蛋?罷了。被買去的待遇很優(yōu)厚,每天伙食也好,但訓練的項目不是打槍而是貼符咒、舞大刀,念念有詞刀槍不入。有一天真的有大隊人馬下來,要求借條路,但地主有了武裝腰桿子也硬了起來,就是不同意。據(jù)說,開始不知怎么的,借路者的槍就是打不響,也就退了,大刀會緊追不舍,退兵退到一座橋上,哪知鬼使神差,一個紅人——生小孩坐月子的女人端著馬桶過來,退兵將馬桶朝橋上一倒,讓退兵跨過去,槍打響了。交戰(zhàn)不多時,大刀終究敵不過子彈,大刀會被打得一敗涂地,成員四處逃亡,其中一個和我父親年齡差不多的青年逃向我爺爺?shù)募,我父親正燒晚飯,爺爺將這青年大刀手的衣服放在鍋膛里燒了,給穿上我父親的衣服后佯裝在門口劈柴,追兵趕到時,爺爺手向南面湖田一指,追兵走遠了,謝天謝地。大刀會毀于一旦,大地主出所有錢物方留下全家性命。被活捉住的大刀會成員都綁在大樹上,然后一刀一刀砍下他們的頭。居莊一帶橫尸遍野,都是血氣青年哪,慘不忍睹。這條路一度時期陰氣很重,每到陰天或黃昏,就沒有人敢經(jīng)過。據(jù)說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就聽到我要頭吶的喊聲和嚶嚶的哭泣聲……

父親說得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汗毛子也豎起來了。再向東走看到一座橋,橋南是囊皮,父親指給我看,說那個喜鵲窩下住著一個熟人,叫罩子。罩子家是個富農(nóng),解放前家里有田產(chǎn)。我姨娘小時候給他家當童養(yǎng)媳,很可憐。罩子本人倒不壞,但他媽媽非常兇惡,我姨娘八九歲就去他家,家里的許多家務(wù)都是她做,養(yǎng)豬、喂雞、做飯、倒馬桶等等,吃飯從來不上桌,等他一家吃完后,她得先收了桌子,站在鍋臺前吃點餿粥餿飯。冬天的手腳生滿凍瘡,裂下了口子,冒著血珠子。罩子母親動不動就打罵我姨娘,除了臉上不打之外,我姨娘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他媽從衣服外揪、掐的,這還不夠,常常用棍棒打她,我姨娘被打得鉆進床肚里。在十三四歲時我姨娘被打得又鉆進床肚里,罩子的媽媽用挖泥的灰叉——四根長鐵齒的叉子,伸進床肚里搗她,破棉襖被搗通,渾身都是血……我父親得知后,向上告,一直告到法院都沒有結(jié)果。后來托人找到北撤下來的干部言獨膀子——在打仗時打掉了一只膀子,言獨膀子說,這件事我包了。他下令派了幾個革命同志去,把罩子家的幾畝莊稼收到我家,把我姨娘帶回來,姨娘才脫離苦海。姨娘非常感激我父親,從不叫我父親姐夫,一直叫哥哥。我有個姑奶奶在八橋邱墅閣,姨娘和我母親去拜年,姨娘被說親談到那里,姑奶奶想老來有個照應(yīng)。姨父家境還可以,但頭上生了黃癬瘡——俗稱瘌子,頭上幾乎沒有頭發(fā),皮黃黃的,姨娘罵他黃壺。過去婚姻不能自主,況且還有搶親、強迫成親的風俗,姨娘的終身大事被糊涂的姑奶奶輕易地許諾掉了。我父親知道后火冒三丈,但已生米煮成熟飯。萬事聽人勸,父親也只有嘆息而已,好在姨父一家對我姨娘還不錯,和罩子家比,姨娘像在天堂里生活。因此,姨娘一直把我父親當做唯一的親人、自己的親哥哥,我母親去世,更是如此,對我們很同情,一見到我們就哭,哭她姐姐我的母親,對我們格外親熱。
    喳,喳喳——幾只喜鵲從我們的頭頂飛過。
不知不覺已近中午,看到八橋了。八橋沒有什么特別,就是有八字橋十字河,我的姨娘家在十字河的南面邱墅閣,真武的北面。到了邱墅閣遠遠地就看到姨娘的家,最明顯的標志,她家的屋后有大小高低相似的四個喜鵲窩,周圍也有些,但就是姨娘家的喜鵲窩讓人看了驚喜、親切。父親說到姨娘家歇一會兒,吃頓飯就到姑媽家。姨娘家條件比我們家好得多,姨父在生產(chǎn)隊里當會計,這可是我們家包括所有親戚在內(nèi)的最大的一個官。當我們走到姨娘的莊子上,首先看到的是好多大字報,再一看,是批判姨父的,列了十條罪狀……接近姨娘家看到姨父正掛著牌子,上面倒寫著姨父的名字,打著紅叉。姨父因為瘌,平時不管冬天夏天都戴著帽子的,造反派將帽子給扔了,讓它光著頭出丑,姨父是最護頭的人,這時站在那里,在陽光照耀下,老遠看像個銅鉉子亮著光。父親不知說什么好,我上前喊了他一聲,姨父有氣無力地答應(yīng)了一下,頭就低下了。姨娘見我們來了,一下子放聲大哭……
    這次喜鵲也沒有蹦上躥下、昂頭翹尾地報喜,倒是姨媽的哭聲嚇得幾只喜鵲站在樹頭上木愣愣的。一會兒莊上的左鄰右舍圍過來,姨娘抹了眼淚把我們帶回家。父親憤憤不平問其原因,姨娘答不上來。一夜醒來禍從天降,反正這年頭今天張三打倒,明天李四再踏一只腳,后天王二麻子永世不得翻身。姨娘開始做飯,父親用瓢在水缸里舀了半下水給我喝,父親接著喝完,又吸了一袋悶煙,才問我累不累,我說累了,腿腳最累。說著低頭一看,兩個腳后跟和腳面接觸草鞋的地方皮磨破了,殷殷的血朝外洇,腳底也磨了幾個血泡,這時才覺得生疼。父親舍不得,說到底皮嫩,要是你媽在就好了,能有一雙布鞋穿也不至于這樣。姨娘聽見又哭起來,說我命苦,說姐姐在世多好;我父親由不平又轉(zhuǎn)向傷感。好在該吃午飯了,各自節(jié)制,父親將煙袋頭子朝草鞋底上篤了幾下,收起來別進腰間。姨娘將飯菜端上桌。就兩菜一湯,菜是麻咸菜燉雞蛋,炒山芋梗子;湯是青菜湯,飯是白米飯。我覺得很豐盛了。雞蛋一般一年才能吃到一次,也就是過生日的那天吃到一只煮雞蛋。我不知道過生日為什么要吃蛋,如果能吃兩次,那一定是我害眼睛了。小時候眼睛老害,有一次差點害瞎掉。每當這時,父親能用麻油燉蛋——一個雞蛋半碗麻油。麻油是他用家里的小磨子磨的。家里雖窮,但父親很勤快,能在不同季節(jié)里,在家前屋后種點芝麻綠豆,搞點副業(yè)收點雜糧養(yǎng)活我們。今天能吃到雞蛋算得上是改善伙食了。即使沒有雞蛋,能有米飯吃就夠了,家里多半吃的是山芋南瓜,下河撈點魚蝦,大的賣,小的當咸菜,煮點粥,吃個飽肚也就不錯了,小魚煮煮浪花數(shù)數(shù)(稀粥)滿足了。沒有任何菜我能一口氣吃下兩大碗,米飯香啊,煮得茸抖抖的,像個茅針(茅草的嫩花蕾)肉子。我真吃了兩大碗,還想吃(覺得吃不夠),父親說別吃了,吃多了能吃傷了。父親吃得很少,丟了碗,我也吮了一下筷子放下了。姨媽讓我們先歇著,要盛些飯菜給姨父送飯。父親說,一來趁飯飽,二來趁天早,我們先走了。父親說了些安慰的話,我站起來,腳鉆心的疼。勉強走到姨父身旁,向他告別。再向前已是一瘸一拐的了,父親說騎跨馬吧,我坐了父親的肩頭。
    父親沒有再哼曲子,我知道父親情緒不好了。父親回過頭來看看姨媽家高高的喜鵲窩和站在樹下挨斗的姨父,突然說,就不去姑媽家吧。但我說,到姑媽家還可以看到好多喜鵲窩呢。父親說,路太遠了,從邱墅閣經(jīng)凡川,過丁溝,再到宜陵,路太遠了,你又不能走,還是不去的好。
    我想也是,但有些可惜,姑媽家門前有兩棵野棗樹和兩棵老桑樹,桑樹上有五個喜鵲窩,這時候野棗子好吃了,桑樹果實還有些,也好吃。喜鵲常爭著吃,爭掉下來了,我們可以在樹棵里等棗子吃,才好玩呢。姑父很喜歡我,我去了都要想辦法讓我吃點好的。他家的伙食并不好,每天用大里鍋——三尺八的大鍋,煮上一鍋大麥面糊糊,用餐時,不用牙嚼,也不用什么咸菜,頭仰起來喝喝就行。正常是早上煮一鍋吃到雞上窩,一半給人一半給豬,人豬共享,不知是豬的待遇高了還是人的待遇低。其實那里家家都這樣。我去了不同,放一把米在鍋里,吃時先為我舀,從鍋里慢慢地撈出點硬頭米來。
    姑父是個農(nóng)民,他個頭高大,性格開朗。父親說姑父五毒俱全,別人不敢欺負他。他一天三頓酒兩壺茶,從不間斷。我為他做的事是去給他打酒,普通白酒,也不貴,他告訴我,糧食白,天天摑。姑父喝酒不要什么菜,蘿卜干也可。酒足飯飽后,泡上茶。姑媽稱他飲酒為灌燒尿子,喝茶為灌鼓。他曾經(jīng)生過大病,醫(yī)生告訴他不能再喝酒了,他得意地說,我不聽醫(yī)生的話,不是活得很好嘛?他心很寬,從不受什么干擾,說睡覺,幾秒鐘內(nèi)睡著,說醒就醒,像電燈開關(guān),一拉就靈,但睡相不好看,姑媽罵他是挺尸。他大嘴一張,滿嘴黑牙,呼聲像打雷,有時一吸氣時間很長,仿佛這口氣吸到屁眼溝似的,吸下去停了一大會兒聽不到聲音,我?guī)状螒岩墒菙鄽饬?span style="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呼過去了,但不敢說,悄悄問姑媽,姑媽說,死不掉,死掉倒好了。突然他的氣又呼出來了,我放心了,習慣了。他也抽煙,用的不是旱煙袋子,是用煙斗,煙斗樣子彎彎的,斗很大,俗稱牛尿碗子。他在上海做過事,說是洋人給他的?雌饋硭莻酒肉飯蒲包,其實他很能干,就是兇神霸道的。他會賭錢,輸了也不怕,常有人把他兒子即我表哥叫了去贖人。解放前他為共產(chǎn)黨做事,還鄉(xiāng)團來的時候,他立即去自首。我問過姑父,他說當時不是他一個。文革中曾被打成叛徒、反革命,但他沒害過別人,只為保自家性命,所以沒有被斗死。他也不像別人去自殺,有重大節(jié)日什么,他帶頭去接受群眾監(jiān)督看管。有人喊打倒某某某,他立即朝地上一睡,紅衛(wèi)兵說你怎么睡在地上,他說,你們說打倒我,我就倒了,哄得紅衛(wèi)兵哈哈大笑。姑父沒有少根汗毛,飯照吃,酒照喝,覺照睡,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明哲保身,真是個老混子。父親和他性格不一樣,兩人不是太合得來的。今天,他不想去也有他的道理。
    父親說,歇一會兒,我就從父親的肩頭下來。又上路的時候,父親走的路線不同了。我說錯了,父親說不錯,并說現(xiàn)在從侉子廈走,那里有個大仙會關(guān)亡,可以聽到你媽媽說話。我一聽眼睛發(fā)亮,問,真的嗎?父親說,真的。我非常激動,便要求從父親肩頭下來自己走,覺得渾身是勁。我想媽媽都想空心了。沒有媽媽就魂丟了似的,受委屈時不知哭過多少回。媽媽剛死時,我并不知道她永遠不回來,坐在媽媽的墳前等,睡著了,有時到半夜被干活回來的父親抱回家。時間長了,墳后的哭喪棒(楊樹樁子)長成了楊樹,墳上不知什么時候被什么東西拱個洞,拳頭大小,我老對著洞朝里看,隱隱約約看到母親還像睡在那里一樣,父親更信其真,也對著洞朝里看。今兒改道去尋找我媽媽我們都樂意。侉子廈在什么地方我不清楚,父親說在元莊大閘的東南即從邱墅閣向西,要經(jīng)過南湖(或叫綠洋湖),南湖水滿草灘多,也有原生態(tài)的多種雜樹、竹林,人煙稀少,鳥多得不得命,過去土匪常在此出沒。父親用兩個指頭銜在嘴里吹出清脆的哨聲,并告訴我,這是土匪集合哨。顯然父親情緒有所好轉(zhuǎn)。我看到湖邊游著鵝鴨,蕩著漁船,劃槳的漁人唱著小唱:梔子花開頭靠頭,夫妻打架不記仇,早上打來晚上好,半夜三更睡一頭……湖灘上放著牛和豬,葦叢中小鳥忽飛忽落,家藕開著碗大的白花,野藕開著拳頭大紅色的花……我和父親每人掐了一張大荷葉頂在頭上擋太陽,一個勁朝前走,邊走邊問路,放牛的或打魚的都熱情地指路。晚茶時分到了侉子廈,父親又問拾柴的,大仙家住哪里,那人一指:從這向西數(shù)就在第四個喜鵲下,河邊口那家。
    我們從東向西數(shù)有十個喜鵲窩。我問父親,怎么有這么多的喜鵲窩?父親沒有回答。第一個喜鵲窩下面房子是青磚墻小瓦蓋的樓房,但已是破屋倒墻,原是一個叫一陣風的大盜——熊飛的住宅,一陣風死后,家道也敗落下來。傳說大盜當年本領(lǐng)很大,可以飛檐走壁,他一手抓一根棗核釘(兩頭尖)就能爬到高郵西門寶塔的頂上去。父親說他與太湖強盜有聯(lián)系,多少人要捉他,都抓不到。有一天他中午躲在元莊澡堂子洗澡時走漏風聲,澡堂子被圍,他一個箭步躥上天窗,天窗有人把守,他知道這次插翅難飛,便央求給他一條褲頭子。為防一陣風;ㄕ性倩鬏p風飛了,抓他的人還是從天窗處開槍將他擊斃。當?shù)厝苏f這個一陣風并不傷害父老鄉(xiāng)親——兔子不吃窩邊草,還有人夸他是條漢子,做善事救濟窮人。
    我們一路數(shù)著喜鵲窩走,找到了大仙家,見到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頭搭一方三角巾,天藍色的;人長得白凈,眼睛看人有一種設(shè)防和多疑的樣子;說話時牙齒很白,像裂開的石榴,給人明眸皓齒、削嘴薄唇的記憶。她坐在堂屋東首靠大門的長凳子上用捻團子捻線,大仙見我們來,她把捻團子放在身邊小方桌子上的針匾子里。鞋繩垂子底座子是用牛骨頭做的,即牛的小腿與腳銜接的一塊骨頭,農(nóng)民在三九天里用來補身體的九里香的骨頭,在中間錐一個洞,穿進一個小扁葉釘,底部的扁葉環(huán)頭托住骨頭,釘頭上部彎成鉤,扣住麻線,旋轉(zhuǎn)那塊骨頭,捻成麻繩。大仙見了我們,兩只眼睛轉(zhuǎn)得有神,把我們掃了一遍。我大失所望,她不像我所想的母親樣。父親說明來意后,她眼朝門口瞄了一下說,破四舊、拔毒草了,不許搞了,不信那一套了。父親哀求說,孩子想他媽,我們打老遠問來的,腳都跑腫了、破了,你就做做好事,把他媽帶上來說幾句話吧。她一看果真心誠,就答應(yīng)了。先悄悄關(guān)上門,將衣服撣了撣,衣角朝下拉了拉,燒上一支香,然后她坐下來醞釀:……打了幾個哈欠就眼淚鼻涕的,眼睛翻了上去,嘴里吐白沫了,我有點害怕,父親說沒事,她下去了,一會兒把你媽帶上來。只見她抖得很厲害,像打擺子——瘧疾病。過一會兒,她開口說話:小獅子啊。這是叫我,我的小名字就叫小獅子。后來她又說了與我們家有關(guān)的事,父親還問她在下面怎么樣,她說還好,就是比較冷,心慌,不放心我們,等等。父親給了幾毛錢,告別仙姑,我們又走上路了。我不說話,覺得失落,沒見著母親,父親一直重復著,聲音像呢,聲音像呢!
    喳,喳喳……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們走到了家的河對岸,地勢很高。父親說,民國二十年發(fā)大水,里下河淹死十幾萬人。水一直漫到南澄子河的堤頂,父親那時站在堤頂上可以釣魚、踢水洗腳。我聽著熟悉的叫聲朝喜鵲窩望去,父親卻傷感地嘆息一聲說,你媽媽心狠,把我們丟下,一個人享清福去了。喜鵲在家門前的高樹上不停地叫著,我總覺得動物認得人。我說,喜鵲叫喜事到。父親說,能有什么喜事?你媽的棺材從高郵抬回來就擱在門口的大樹下的。因為沒有船過河,我們還得向西走。繞過李大橋走到西溝堆頂上時,父親的眼睛就紅了,說把我媽送到人民醫(yī)院后趕回來照看我們,沒有和她見最后一面。當年父親是在西溝堤頂上與我母親的棺材見面。我聽鄰居告訴我說,我父親當時一氣蹦一氣蹦,哭得像黃牛喊,四五個大勞力都拖不住他……
    我們筋疲力盡地走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變了樣,屋后的竹子全被砍光,菜地上的菜被拔掉,花生全被鏟了……有喜鵲窩的大樹干上多了一張大字報,內(nèi)容是父親搞副業(yè),屬于資本主義尾巴——我家兩間帶一拖的茅草屋,墻是用土夯起來的,為了防雨淋,墻面用稻草披擋起來,沒有一處可以貼大字報的,他們只好貼在大樹上了,好在樹大,我們一抱都抱不下,夠一張大紙包的了……
    天黑了,家里沒有也沒點燈,因為家里沒有煤油了。父親情緒糟糕透了,沒有吃晚飯就上床睡了?彀胍箷r分,他突然坐起來喊我,說:你媽媽回來了,把她攙回家,快!看到父親的神情我有些害怕,只好打開門看看,又回到父親的房間,父親痛心地大聲責備說:叫你把媽媽帶回家你怎么不去呀?我只好又出去一趟,懷疑真的像故事中說的那樣,媽媽回來看我們,我向四周看了看,夜深深的,聽不見什么響聲,也看不見什么影子,懷疑是父親受刺激說胡話了。我回到房內(nèi)告訴他沒有,他又氣又急地說,真沒有用,你媽在喜鵲窩上!

 

 

 

 

 

 

 

 

 

(作品發(fā)表于2006第6期《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