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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曉思中短篇小說《小放牛子紀事》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wǎng) 發(fā)表時間:2016-02-17 16:17:34 發(fā)表人:admin

 

    我有個老師叫柏翰戾,是著名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我也喜歡點墨戲,便向他求教,他說:“書法如耕田。”怕我領會不深,特地做了書法歌訣用短信發(fā)給我:“斜按轉(zhuǎn)提如犁耕,合力行耘跡渾成……”“我懂了。”我毫不曖昧地說。

 

談耕田耘地,那是我的小兒科,我是透熟王世和。母親去世早,我勞動得早,農(nóng)村養(yǎng)牛耕田耙地我那樣不會?小時候在暖天放牛、冷天看牛,大忙用牛,樣樣在行,凡是和牛有關的我都能回答個子丑寅卯來,我的童年的喜怒哀樂和牛是分不開的,老牛不是吹的,我小時候人稱小放牛子。我和父親學吹過笛子《小放!罚

三月里來桃花紅
杏花白水仙花兒開
又只見那芍藥牡丹
全已開呀放啊
依得依唷嗨
來至在黃草坡前
見一個牧童
頭戴著草帽
身披著蓑衣
手拿著
口里吹的全是蓮花落
依得依喲嗨
……

我很自豪地想,沒有和牛打過交道,人生不算最完整。

我父親是用牛的老把式,懂得牛,會用牛,會養(yǎng)牛,除了不會吹牛,再犟的牛到他手上就聽話了,是當?shù)赜忻呐[擺(伯伯)。我小時候跟父親后面屁顛屁顛的,服侍服侍牛,在生產(chǎn)隊里混兩工分,也得到許多樂趣,當然也有不少心酸。借此機會,我要和老師講講我的牛事。

童年,沒有想過更高遠的東西,更想不到寫書法如耕耘,只打算放放牛,看牛屋,長大接父親的班,捧捧牛屁股,耕好田種好地,有糧食吃。

 

放牛是有趣的,騎在牛背上,風一吹,太陽照,我像個帝王,高高在上,君臨天下,很得意,很愜意。有時帶支父親做的竹笛亂吹吹,就像后來讀到的詩“橫笛牛背無調(diào)吹,柳枝佯抽夕陽歸”。牛吃草時我就割些草帶回家給豬吃、羊吃;拾些干樹枝捆起來撂在牛背上馱回家。夏天天熱,就趕著牛下河,坐在牛背上和牛一起泅水渡河,不用害怕,牛很會踩水,身在水里頭浮在水上,就像國畫家畫的一幅《里下河牧童圖》。你如果害怕逮住牛角就行了。萬一從牛背上滑下來,也不要緊,我會游泳。

牛的眼睛大,看人總是大的,不會狗眼看人低,不會欺負小孩,也不會欺負老人或窮人。你和它時間處長了,它會認識你,它厚道老實善良,你想坐到它的背上去,叫它跪下它就跪下讓你爬上去。

我喜歡牛、佩服牛,對牛也很同情。

父親講過,牛性子直,在天堂看不順眼的東西老發(fā)牛脾氣,玉皇大帝很不滿,騙它說,下界吃“甜”草,喝“糖”水……結果是吃“田”里的草,喝“塘”里的水。牛不服說真話,被太白金星下凡用棗核釘銷上它的喉嚨,牛就不會講話了。因此牛鄙視天空,眼睛永遠不愿意看天,只是朝前看或朝后望,有時發(fā)呆,好像什么也不想。對于牛來說,天就是水,水就是天,偶爾望遠方,抬頭看見天中水,它喝水時,低頭看見水中天。天好像是水做的,天也是水貨。

 

牛勇敢,對人很忠誠。在高郵神居山有座墓是牛墓,紀念一頭牛的。

說,從前山腳下有戶人家養(yǎng)了一頭牛,這頭牛脾氣倔強剛烈,無人敢駕馭它,除了聽從主人使喚就是聽主人小孩的話。一天小孩去山上放牛,中午時分小孩打著唿哨,悠哉游哉,突然山上跑出一只老虎(高郵至東海這一片在古時候是海灘和原始森林,豺狼虎豹、麋鹿羚羊野生動物很多),小孩一嚇,從牛背上掉下來,牛從鼻子里粗聲粗氣“哞”地吼了一聲,不亞于虎嘯,把它的小主人護在前后胯的肚皮下方,用兩只角對準撲過來的老虎,不管老虎從哪個方向攻擊,也不管是采取一撲一掀一剪的絕招,都被這頭猛牛擊退,牛因護著小孩多處受傷,而老虎的肚子也被牛角角傷,拖著尾巴躲到山里去了。小孩被這驚心動魄、生死搏斗的場面嚇得昏死過去了。不知是牛的血還是虎的血,濺了小孩一身。牛用角挑著小孩的腰帶下山回家了。

牛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站在家門口“哞哞”叫著,像個打了勝仗的牛魔王。

小孩的父親一看驚呆了,大喊一聲說:“你這個畜生,敢把我的兒子角死,看我宰了你!”

小孩的母親一看血跡斑斑昏死過去的小孩呼天搶地:“我的兒啊,你死的好慘啊……”從牛角上抹下小孩緊緊地抱在懷里,一邊哭著一邊罵牛,還一邊責怪他的當家的:“我說這牛不能要啊,是災星啊,你要逞能啊,說什么好牛難服侍啊,這下好啦,這倒剝的(罵牛最毒的話)沖我們家啦……”

這一哭不要緊,莊上的人都來了,老人、婦女在一旁抹眼淚,男人們建議把牛給宰了,說留著是禍害,說不定明天又要誰家斷子絕孫。聽了七嘴大八言的話,正在傷心和火頭上的小孩父親立即從家里拿出大廚刀,莊鄰們七手八腳幫忙,對著牛頸項一頓猛砍,牛轟隆一聲倒下,血流滿地。莊上的人說殺得好,解氣,為小孩報仇。

小孩的媽媽哭著哭著,小孩在母親的懷里醒了過來,睜眼第一句話就問:“牛呢?”

母親說:“被你父親殺了,乖乖別怕!”

小孩一聽,從母親的懷里一咕嚕下了地,穿過人群,上去抱住牛頭又是搖又是哭,說著:“牛啊,你不能死啊,你是一頭好牛啊……”

小孩的舉動弄得大人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小孩的腦子嚇壞掉了。

小孩對他父親說:“你們怎么把它給殺了呀!是它救了我呀!不是他護著我早就被老虎吃了呀……”小孩說出經(jīng)過的一幕。

原來如此,父親后悔不迭,但一切都遲了。父親立即叫大家停下手來,不能吃這頭牛的肉,并用針線把牛的喉嚨和傷口縫起來,抬到山腳下埋起來,并做了個墳,豎了一個碑,作為永久的紀念!

 

那條牛臨死前有沒有哭我不知道,我知道牛是會哭的。

我們西楊莊的牛老了,就會賣給殺牛的。我放過一頭牛,老了,不能拉犁耕地了,生產(chǎn)隊的隊長和社員們開會,決定把它拉到高郵賣給屠宰場,要我父親牽去。

父親牽著它,走了半天快要到高郵時,牛預感到什么了,就跪在地上不肯走,流著眼淚望著我父親,無論你怎么罵它、抽打它,它都不肯站起來,拖不動,拉不動,沒辦法。

 “不談嘍,你狠,咱們回家!”父親嘆口氣說。一聽到這話,牛忽地站起來,昂著頭在我父親前頭走,回家了。

“怎么又把牛牽回來了?”隊長看到我父親說。

“牛在半路上不肯走了。”父親如實相告。

隊長說:“也好,就在家里殺了,大家也分些肉解解饞。”

那天父親把牛牽出來扣在一棵楊樹下,瘌老虎(西楊莊的屠夫)當殺手。聽說要殺牛有牛肉吃,西楊莊的男女老少都來看殺牛,指望最后分點牛肉回家。大家圍著,瘌老虎走到牛跟前,牛啪地就跪下了,兩眼淚水連連,我父親把頭扭到旁邊不愿看老水牛的淚水。那是我親眼看見牛的哭泣……瘌老虎不管這些,把牛牽到鋪了蘆柴席子的地方,猛地一拉牛繩,牛轟地一聲倒地,我不忍心看下去,低下頭……待我抬頭,從淚眼模糊中看到瘌老虎的刀已經(jīng)從牛的喉嚨拔出來……我想起兒歌:抽你的筋,剝你的皮,把你的骨頭做爛泥。我在人堆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人縫里看到牛皮已經(jīng)剝下來了,血淋淋的牛就躺在牛皮里,就像睡在一件皮襖里……要開膛破肚了,我不敢再看下去,溜回家躲進南澄子河牛常去的蒿草棵里,不想上岸。

父親回家了,帶回一只九里香——牛的前小腿和腳,去了毛洗凈煨湯。傍晚父親又到生產(chǎn)隊去了,說干溝頭、剝老牛人人有份,牛肉各家各戶分些后,剩下的牛頭、牛骨、牛雜碎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下了大甑子——吃大鍋飯的大鍋里煮,全體男勞力就在那里會餐。

我做了個夢:兩個靈魂在對話——一個說,我要去投胎了,要做一頭老實善良厚道的牛。另一個說,我不,我投胎去做老虎,做獸中之王,沒有那個畜生敢欺負我,敢用繩子扣住我,我頓頓吃肉,自由自在睡覺曬太陽。大哥我也勸勸你,跟我一起投胎做獸中之王吧!被稱之大哥的靈魂就是犟,不肯放棄自己的原則。另一個靈魂說那好吧,不過受罪的日子等著你呢!冬天凍死你,夏天蚊蟲咬死你,重活累死你,你犯犟、你不干,牛繩鞭子抽死你,最后還要剝你皮吃你肉!兒歌你沒有聽到過?說完,它們就各自投胎去了。結果可想而知。我不知道怎么會做這個大頭夢的。

 

可憐的牛,在我心中是個謎。據(jù)說它可以看到人的靈魂,分清是人是鬼。

我的鄰居武大夯的三兒子是小兒麻痹癥——瘸子,六七歲時,大人下地干活,他沒人管,下河洗澡,淹死了,浮在南澄子河水面上,武大夯的老婆從水里抱起來一看,瘸子肚子像個鼓,一絲氣都沒有了,他媽媽把瘸兒子朝堆在河邊上的水草上一撂,跪在地上乖乖肉長乖乖肉短地哭泣來。有人說,把我父親喊來看看瞧。

我父親牽著牛趕來,說:“把瘸子擔在牛脊背上,如果牛站著不動,說明還有救,如果牛不肯,說明這伢子不得用了。”

父親把淹死了的小兒麻痹癥后遺癥的瘸子從草上抱起來,趴著朝牛脊背上一擔,牛乖乖地站著不動。

 “還有救。”父親說。

有人相信奇跡,有人將信將疑,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等待著。家人倒不是很著急的樣子,因為是個瘸子,小孩又多,老罵瘸子早死早好。這次淹死了,只哭了一會兒,就打算要我父親義務當個陰差,用蘆席一卷找個地方埋了。

“等等!”父親說。

他要我牽著牛,他輕拍了牛屁股一下,說讓牛跑。走了幾圈,哎,瘸子嘴里水被顛得灑灑的,后來大口嘔水,慢慢就活過來了。

武大夯并沒有顯示多少感謝之情。跟這種人沒說頭。

武大夯一米九的個子,當過兵,跨過鴨綠江,據(jù)他說,打仗的時候,他把戰(zhàn)友的尸體朝身上一摞裝死,逃過一劫。其實他沒有上過戰(zhàn)場,吹牛B。退伍之后遇到大災之年,家窮娶不到老婆,要我父親為他做媒。后來說了一個,就是個子矮了點,問他要不要,他說只要是個母的就行。也可憐。后來他和小矮子生了三個娃,瘸子是其中之一,武大夯并不當事。

不管怎么說,父親救活一條命。

沒過幾天,西楊莊楊方厚的小孩叫穩(wěn)子下河洗澡,怎么洗到菱坡子里去了,被菱坡子的根絞住了,等大人們撈上來已經(jīng)沒氣了,父親趕忙牽來牛,牛見到就跑。

 “穩(wěn)子沒救了!”父親說。因為穩(wěn)子在牛的眼睛里已經(jīng)不是人而是鬼魂了。

硬拉著牛鼻子讓它擔,但無濟于事,果真搶救不過來。赤腳醫(yī)生趕來了,也無力回天。

父親他老說鬼的故事,好像世上真有鬼似的。

他說,水鬼很可憐,沒日沒夜地泡在冷水里,無法爬上岸,閻王老五給他一只籃子,要他摸螺螄,什么時候把螺螄摸滿了就可以上岸或投胎重新做人。但籃子底有個大洞,或壓根兒就沒有底子,你說什么時候才能把螺螄裝滿呢?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只好永遠悶在水肚里,沒有出頭之日。怎么辦?只有拖一個人下來做替死鬼,替換他,就可以上岸去投胎。

很幸運,瘸子拖下去一看,是個殘疾人,閻王老五說殘疾人不要。想不到陰間也歧視殘疾人,只好重新拖,結果看上穩(wěn)子了,所以穩(wěn)子就是替代去了。我想,幸虧父親屬于貧雇農(nóng),不然說這話做這事就夠牛鬼蛇神的條件了。

不過想想有點像,一個月前的傍晚打黑影時,河南面一個人頭頂一只鐵鍋要到河北面來,由于天氣熱,他又會護水(游泳),就沒有叫擺渡,自己把褲頭子一脫朝鍋里一放兩手舉著頂在頭上,雙腳踩著水泅渡了。其實我也會,我到河南面的藕塘里偷采蓮花、荷葉和青青的蓮蓬,都是把小褲頭子一脫兩手舉起朝頭上一頂,把荷花、蓮蓬高高舉起踩著水,過來過去的,也沒有出現(xiàn)大事。而這個頂鍋過河的人踩水到了河中心突然喊救命,說有水鬼(一說是水猴子)拽住他的腿往下拖,當人們趕來援救時,只有鍋還浮在河面上飄著,人沉入河底,撈上來一看,眼睛、耳朵、嘴和鼻子里全是爛泥。牛牽來犟著頭就跑,不肯擔,可憐人做了水鬼……

 

我放牛只戴個海大棚子(蘆柴片子做的斗笠)防曬,下雨不怕,雨下到身上立馬就滾掉了,那時候不知道什么叫感冒,不到萬不得已不去看病,反正發(fā)燒咳嗽睡幾天昏昏沉沉聽天由命。幾天一過,又神氣六國地放牛去了,連學都不想上。

 

我由于父親的原因,受到老師的歧視而賴學(不肯上學)有一段時間了。原先父親要我兩個同學把我抬了去,他們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才走到半路,我乘其不備一收腳再蹬出去,把另一個同學的鼻子的血蹬出來了,他們一放手,我咕嚕嚕一支箭溜到家。父親無奈地說,看來不是念書的料,是一輩子捧牛屁股、扛耙田鉤的命。

父親耕地我澆犁水。春耕和秋種,父親耕田,我拎著小水桶,把水倒給綁在犁轅上的水桶里,通過水苗子(金屬做的引水管)把水引入犁鏵,耕田時泥土不滯黏在犁鏵上,牛拉犁省力,用牛的人用得爽。我也高興,不用上學逼悶、受欺負,還不斷有意外驚喜:犁地時,在田里冬眠將醒或?qū)⒁叩拈L魚(黃鱔)被耕出來了,在翻過泥土的溝里扭動著,不知往哪里逃,我就把它抓起來放在水桶里,半天下來,一頓中飯菜就有了。當然,輕易舍不得吃,要拿去賣了換點生活必需品回來。

父親耙地我蹲耙。耕過的田要放水耙平栽秧,用的是水耙,耙齒是木頭做的,水田里,大人站在耙上嫌重,孩子蹲在上面正好。如果沒有孩子蹲耙,就用一個畚箕盛著一塊大石頭綁在上面,但搬上搬下沒有小孩靈便。秋天種麥子前的破垡是旱耙,下面的耙齒是生鐵做的,蹲這種耙很危險,我蹲在耙上要小心,不能打瞌睡,屁股要向后面賴一點,假如牛不聽話,走得一沖一沖的,拉得正快突然一停頓,我就會栽倒在耙前,牛再往前一拉,我就會在耙的鐵齒下送命或受傷,父親和我都十分小心。

我曾掉下來幾次,都是有意識朝后仰;也有幾次重心不穩(wěn)跌落在鐵耙前,我滾得快,父親也及時拉住牛鼻子控制住牛的蠻勁。水耙危險小些。有次我蹲在水耙上,牛在前邊拉,一腳陷進水田里的棺材塘里爬不上來,父親在牛屁股上抽了一耙田鉤,牛讓疼、一驚,猛地向前一個箭步,爆發(fā)力大,我就被摔在耙后洗了一把泥水澡。有一次父親去解個手(尿尿),我乘機從耙上站起來,學著父親唱著“來來歌”,左手一拉韁繩,右手高舉耙田鉤:“你是一頭牛,任我打來人我抽,打來來來打——咋呿!”用力過猛,拽著牛鼻子連同牛頭歪向左邊,牛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下,頭一甩猛地向前一奔,我立即向前傾,險些再來個四爪朝天。牛繼續(xù)向前,突然停住,我向前栽倒,牛又朝前拉去,隨著田里勞力們一陣驚呼,水耙已經(jīng)從我的身上耙過去,我從水田的爛泥里爬起來,真是個泥猴子,七孔流泥。父親跑上來罵了我一聲:“你這個炮子子,不要命了,嚇得我尿都沒有尿干凈。”惹得鄉(xiāng)親們哈哈大笑。而我想起父親說“吃粗糠,養(yǎng)霸王”的話,我蹲耙、站耙、跌于耙下,耙從身上過,我還活得好好的,我想,我成了“耙王”了。

 

放牛、干活,很開心,很美;看牛也是一樁美差。

我的家是泥草房,也不大,兩間帶一坯子,經(jīng)常灌風漏雨,夏季風雨飄搖,冬天日夜難熬。西楊莊的人都會說一段關乎我家的順口溜:形容我家房子小,說土基墻、毛篙梁,茅草蓋的房,狂風暴雨一掃光。外面下大的,屋里下小的,外面不下,家里滴答……也就是我的家極其不寬敞,沒有安全感。好在每到深秋至來年三月,生產(chǎn)隊看牛的任務就落到我們頭上了,牛屋成了我最溫暖的家(“文革”結束后好些人寫文章痛說在牛棚——牛房或牛屋里的困苦,而我卻是溫暖的回憶)。

西楊莊的牛房是放在生產(chǎn)隊公房最西面一間房屋里。最東面的一間放著稻種、豆種等五谷雜糧種子。荸薺什么的都用“六六六農(nóng)藥”拌在缸里,以防老鼠偷吃,二防人偷吃。中間一間用來看公房、棰草絞繩用。

牛是生產(chǎn)隊的大型農(nóng)具,保護牛就像保護懷中嬰兒一樣小心翼翼。牛屋里搭著閣棚,像現(xiàn)在房子的吊頂,鉛絲綁牢,用樹棍子牽拉著,放著生產(chǎn)隊里的鐵耙水耙長形農(nóng)具擔著,上面再摞著厚厚的穰草,再上面與屋頂之間溜溜老鼠,還可以捉迷藏藏人,每年我不肯到指腹為婚我的岳丈家拜年就躲七滑溜,藏在牛屋的閣棚之上,父親只好親自代理去了。牛房外墻披上草簾子,墻縫都用黃泥堵上,牛屋的門用幾層厚草簾子掛著,像個澡堂子的門,寒風刮不進去,屋里的溫度散不出來,比空調(diào)好。牛房的內(nèi)墻是用黃泥糊、膩皮泯子(刮墻的工具)光過的,比較平整。牛屋里放著兩頭或三頭牛,南面靠墻擱上一張小床,床上鋪些稻草,上面放著一張破席子,一床破被,夜里很暖和。沒有窗戶,牛屋很暗,在床的上方黃泥墻上摳出一個凹洞放上一盞油老鼠,藍墨水瓶子做的,蓋子上打個洞,插一根鐵皮管子,棉花捻成的燈芯穿過來,倒上柴油,火柴一點,牛屋就亮起了昏黃的光。偶爾我還就著油老鼠看看小人書。但就是空氣不好,初進牛屋牛騷味難聞,令人窒息。時間長了就聞不到了,早上走出牛屋滿身的牛尿味。而我仍覺得牛屋像個天堂。

整個冬臘月初春,除了牽牛飲水、回家吃飯,其他時間基本上就在牛屋里面看牛。

父親要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起早帶晚,白天我在看牛,有時有小伙伴來改改繃子(做游戲),唱唱兒歌,講講故事。晚上是父親和我一起看牛,我們最大的任務是及時給牛添料,為牛等屎等尿,就像一個孝子賢孫服侍一個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上人。我們睡覺時特別警醒,牛臥著安靜地吃草、或咕嚕一聲,咕哧咕哧地磨著胃里哇出的東西反芻響動,牛突然站起來,騷動不安、鼻孔里喘著不一樣的氣,知道牛要屙屎或尿尿了,我們在一剎那翻身下床,端起大大的樹木做的牛尿碗子——像放大一千倍的抽煙的大煙斗,塞到牛褲襠里(胯下)或牛屁股下等著,還要注意不要被牛踩到,這畜生力大踩上去不送命屎也會被踩冒出來。如果動作稍慢牛們的尿或屎就會撒到地上。我單獨做很吃力,其實牛尿碗子都是拖的來推了去的,有時大意推翻了,有我半夜忙的。如果地上弄臟了,要用鍬鏟干凈,再墊上干干的酥泥,牛屋的西南角上堆放著酥泥,為了以防萬一。我父親不在牛房時我經(jīng)常睡著了,大意或端不動牛尿碗子,牛來尿了,拉屎了,處理不及時,牛就睡在牛屎上,滾在牛尿汪里,第二天一看,牛的毛就刺起來,像瘋子的頭發(fā),蓬亂著,被隊長看到,要扣工分的。墊酥泥還要注意不要鏟到牛腳上。通常在牛屋里西北角上放堆積的牛糞,第二天再清理出去。

一夜的牛糞和牛尿味和暖烘烘的熱氣裹著我的小小的肉身和小小的呼吸。父親說,不要緊,正好通通七竅。這話不假,我在寒冷里著了涼鼻子不通,患了鼻炎,在牛屋里慢慢就通了,就像一塊冰慢慢融化一樣。

看牛還有一大快樂是在睡覺前可以聽父親講故事。

有一個故事至今我還記得:高郵送駕橋有個磨豆腐的人家,門口有棵彎榆樹,是棵剝皮榆,樹皮的鱗片一片片翹著,像個癩子翹皮,一點也不好看,長得也非常慢,據(jù)說十年才長一皮,上百年才有小腿這么粗,平時不指望它成才有大用,扣扣牛羊,掛掛農(nóng)具什么的。有一天一個別寶猴子(識寶貝的高人)走到豆腐坊門口,說要買,磨豆腐的問把多點錢?別寶猴子說你開個價,你說多少就多少。磨豆腐的想:說多少就多少,看來這不中看的癩皮榆樹有大用。就問別寶猴子說,你告訴我有啥用。別寶猴子說,實不相瞞,這是高郵西湖大門的一把鑰匙,西湖底下是一座城市,里面全是金銀財寶,扛著它去大門就自動打開了。磨豆腐的一聽,心想:我為什么不親自去呢?對別寶猴子說不賣了,樹還小,長長再說。別寶猴子說愿買愿賣,買賣不成仁義在,就走了。磨豆腐的回家拿個鋸子一氣鋸鋸,用斧頭斬去枝葉椏杈,獨自扛了剝皮榆樹段子——西湖大門的鑰匙,直奔高郵西湖。

高郵西湖就是高郵湖,在高郵的西邊,是全國第六大淡水湖,由于地殼運動,海水上浸,三十六湖組成一湖,原來有個鎮(zhèn)叫樊良鎮(zhèn)被埋在湖底,它曾是十三個朝代的國庫(解放后治水清淤時吸水筒吸上來的淤泥有一半是錢,金元寶、銀元寶,連鐵元寶都有,國號大周的張士誠造的錢天佑通寶都有,收藏家們得知紛紛前去哄搶,用手擼,成桶地往家拎。消息得到遲的文物販子冒充公安人員去搶占最后的餡餅。你還不要說,全國第一個私人錢幣博物館就在高郵,大明星秦怡來高郵演出都是倒過來請博物館老板為她簽名留念。據(jù)江蘇省《高郵縣志》記載,高郵還曾出現(xiàn)過湖市。嘉慶十五年(公元1810)四月間,江蘇省高郵縣西門外的臨湖石堤崩塌,河帥派員修筑,工役往來堤上,奔運繁忙。傍晚時分,忽見湖上出現(xiàn)一座美麗的城市。城外斷岸,有小橋橫垣,橋畔并列木柵和,橋上有人持板鍬,迎風疾走。岸旁林木繁茂,有二驢在蔭中悠閑地吃草。似乎有人家在燒煮晚飯……湖底有城,大多人們都相信。

磨豆腐的想,有了這把鑰匙,可就發(fā)大財了,省得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磨豆腐,苦死了。他扛著這把鑰匙,來到西湖,咦!很奇怪,走到哪里,水往兩邊分,像頭發(fā)兩邊分,通向西湖大門的路就顯出來了,很快看到一副紅漆大門,門上釘滿了鐵釘子,門口坐著一對石頭獅子,就像目前保存完好的明代高郵州署門口的模樣。當他把榆樹段子朝門上一戧,哎!門吱嘎嘎地慢慢開了,門縫一道金光瀉出門外,里面光芒閃閃,像人們想象中的天國,磨豆腐的兩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把榆樹段子朝石獅子脊梁上一戧,連跨三步進去了。城里房屋參差錯落,飛檐翹角,古色古香,跟人們見到的“湖市蜃樓”景色一樣,街上敲鑼賣糖,各干各行,像清明上河圖圖景,屋內(nèi)金碧輝煌,柜臺上算盤撥得啪啦啦響,但里邊的人對他視而不見,也不講話,金銀財寶滿地都是,磨豆腐的喜不自禁,一會兒口袋就灌滿拿不動了,他想,回家推個車子來裝,走到大門一看,大門關上了,這時候他才醒悟:一高興忘乎所以了,鑰匙還在門外沒有帶進來,門打不開了……我們都替這位磨豆腐的惋惜——父親說橫財不發(fā)命窮人。我不知道什么是命窮人。

在故事中我睡著了,父親離開我都不知道。晚上吃的小魚煮咸菜,夜里口渴難忍,找不到水喝,又不敢出門,而且牛屋后面的小河已經(jīng)凍得好厚了。怎么辦?我的吐沫都沒有了,干得嗓子冒煙了,呼吸都有困難,感到這樣下去會渴死,實在沒有辦法,便在牛尿桶里捧起牛尿喝下去——就是臊味難聞,喝不難喝,就像我長大喝的那個啤酒的滋味。

父親天亮才來,告訴我牛屋外的故事更精彩。

那天夜里父親被叫回家去了,說武大夯快要死了,能不能救他一命。

情況是這樣的,當天晚茶時分,武大夯正在家里喝酒,這酒不尋常,是不久前得了一個秘方:說一個叫醉仙桃的中藥泡酒可以治療氣管炎。他問我父親,父親說聽說過這個方子,不過這東西有毒,一頓只能喝牛眼大的杯子半杯?伤恍拧N浯蠛挥米硐商液图Z食白泡了二斤藥酒。到了九天里,天寒地凍,武大夯呼吸不暢,就著一捧炒蠶豆,用點藥酒補補。因為有點饞酒,就一口一杯渴了兩杯。正在此時,瘌老虎在南澄子河對河喊過河,武大夯拿起撐船篙子去擺渡,瘌老虎過了河一看,武大夯在喝酒,就端起酒杯子喝起來,武大夯陪他又喝了兩杯,不下四兩了——標準夯喝。

瘌老虎回家去了,這邊武大夯鬧得不可開交,到半夜來兇,大冬天把自己的衣服脫得光大光,把自己家里的鍋灶拆的光大光,他的老婆小矮子想來拉住他,他“嚯?yún)?rdquo;兩 個大腦攉子,小矮子被打趴地上喊救命,半天沒起來。

聽到這么大的動靜,左右四鄰、兄弟、弟媳婦都來了,看到武大夯這個肉人子,女人們驚艷得不敢看,只在蒙臉的手縫里偷看,不好意思上前幫忙。幾個男人弄不住他。他一會兒要上吊,一會兒把自家床上隔棚的竹篙子抽下來說要去擺渡放人過河,他也不知道門在哪里,朝前沖,轟隆一聲,他應聲倒下,撞墻上去了,把個土基墻撞得黃泥撒撒的,爬起來又向墻上撞過去,還氣急敗壞的埋怨說,你攔住我干什么?眾人說,趕快把我父親喊來。

父親從牛屋里來到武大夯家一看,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怎么辦?”大家像看到救星一樣七嘴大八言地問道。

 “有一秘方,要灌尼姑尿可以解毒。”父親鎮(zhèn)靜地說。

大家一聽傻了眼,半夜三更的哪里有這東西?就是白天也難找到這么稀缺的東西,文化大革命時期和尚尼姑都沒有了。

 “找?guī)讉女人的尿試試,可能效果差些。”父親說。

正好他的兩個弟媳婦在現(xiàn)場,還有西楊莊看熱鬧的婦女,父親叫她們拿個糞桶去尿。她們嘻嘻哈哈地說,平時干勞動時蠻多,現(xiàn)在急要好像反而縮上去了——沒有了。

男人們說:“干勞動開韁(偷懶),就像懶牛上場,尿屎直瀧,關鍵時刻緊張。”

說笑歸說笑,先救人最重要,都積極地在醞釀尿尿。

他們很相信父親說的話,有次西楊莊的皮匠獨眼龍瞎方根來找父親,說腿好像有點腫,不知什么原因,父親用手分別在小腿上、腳面子上按了按,都是深深的兩癟塘,像兩個酒窩,再把瞎方根的臉一看,父親說回家休息休息。老方根走后,父親告訴他兒子,瞎方根命不長了。第二天傳來消息,說老方根天麻花亮對兒子說要吃粥,他兒子趕忙到鍋上去煮粥,把粥煮好端到他床前叫他,叫不醒瞎方根了——已經(jīng)死了。我問父親怎么知道的。他說人的腿腳像樹的根、房子的柱子,樹根壞了、柱子朽了,就撐不住了,倒下了,而且他的臉黑過來了,說明他的魂不在身了。

我不太相信,西楊莊的人傳得神乎其神。武大夯在醉仙桃里成了仙,相信父親有辦法。經(jīng)過大家一起努力,悉悉羅羅、淅淅瀝瀝一陣,幾個女人并起來擠了兩小大碗尿。父親說不算少了,先拿一碗來強迫武大夯灌下去!一碗尿端來,還冒著熱氣,一時滿屋三間臊氣烘天,幾個男人揪住武大夯像殺牛樣完成了這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屁大功夫,武大夯居然安穩(wěn)多了。

你還別說,父親真有點鬼馬道,不知道這些秘方他是從什么地方知道的。好像奇巧八怪的事父親沒有不知道的。

我上次早上放牛帶剮豬草,赤腳大巴天的(除了過年有人為我做雙單布鞋,自從母親去世平時就沒有穿過鞋子,更沒有棉鞋,冬天穿蒲鞋,打了春就赤腳奔),回來后腳上起泡,奇癢難忍,嘴歪歪的倒抽著冷氣,癢到骨頭里了,沒辦法只好在地上打滾。父親說,是中的露水毒。我不知道露水毒是什么,只見父親燒了半鍋開水,拿來一只木頭尿桶,我們家叫糞桶,盛糞挑水澆菜,晚上放在房間里盛大小便,長期使用,尿鹼在桶底結成發(fā)白的鹽霜。父親把開水倒進去,一股臊氣直沖腦子,沖向屋頂。待水溫不是十分燙的時候,要我把腳放進去泡,泡啊泡的慢慢不癢了,有命了。真神奇,一只臊哄辣臭的糞桶還有奇妙的解毒作用,我沒有想到過。

“哐啷!”武大夯突然把家里的大里鍋摜得稀散。大家松下來的神經(jīng)又繃緊,看到武大夯的夢游狀態(tài)出現(xiàn)了回潮:又狂蹦亂跳,渾身又脫得光大光,變本加厲的夯,追著婦女打。

“到底不是尼姑尿,”父親說,“把那碗也灌下去!”

幾個婦女為了幫得上忙,也不再蒙眼睛了,就這么回事,誰沒有見過?多大的事?看開了,想通了,就體現(xiàn)了人道主義精神,螃蟹過河似地七手八腳上去幫男人們按著,用筷子撬開他的嘴,又給他灌下一碗幾個婦女合成的尿。

但好像還不能立竿見影,父親說去公房牛屋里再拿點牛尿來,借牛尿的力道催發(fā)女人尿的潛在功效以彌補非尼姑尿的不足。

感謝她們和水牛,這下可作了貢獻了……

安靜下來后,武大夯意識還是模糊,胡話不斷,動作詭異。父親說是心燒得難過的原因。

武大夯坐在床上把鋪在床上的穰草打成一個個小草把子,塞進頭頂上卷著的涼席筒子里,喊著張三李四的名字,和他們一起打牌,要他們出牌,像個真的?墒撬俺龅倪@些名字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大家被他喊得汗毛豎豎的,知道他是在和死人說話,和鬼做游戲。聽說過與狼共舞,沒有聽說過與鬼打牌。

而那邊瘌老虎雖然喝得少,也神志不清,半夜把煙頭子揣到床上破棉花胎里,燒起來了,瞎媽媽喊救命,不是父親這幫人及時趕到差點引起一場火災……

沒等父親講完我就著急地問:“武大夯‘下去’說看到我媽媽了嗎?”

父親搖頭,說我媽媽在天上,他看不到我媽媽。我相信媽媽肯定來看我了。

第二天武大夯沒有下地干活。第三天武大夯下地臉上蠟黃,像霜打的茄子,問他前晚怎么回事,他說不知道。大家嘻嘻哈哈地描述夜里的情景,說比西洋景好看。沒有看到的人一再后悔沒有起來去看看。我還想再聽聽,父親叫上我說給牛添草去……

 

大忙過后,牛要送到湖里大草灘上去養(yǎng),就像老革命送去療養(yǎng)院。我去新民灘放牛時還騎牛渡過大運河。整個京杭大運河高郵段最寬,從東岸到西岸有幾百米,水深駭人,游到河心讓人感到渺小恐懼與無助。我騎在牛身上一點也不害怕。

夏天我放牛時不拾草,但有看草的任務,是父親把青草割下來,曬干了運回家,冬天好把牛吃。

我不是天天回家,父親在草灘上搭個窩棚,就是用割下來的青草搭的,棚里鋪些曬干了的青草,我夜晚就睡在里面,青草的清香裹著我,味道很好聞,連做的夢都是美夢、甜夢,夢到母親給我喝糯米粥,給我穿棉襖、穿棉鞋,我望著母親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快活得把我自己都笑醒了。

月光從從窩棚的縫隙中穿進來,牛臥在窩棚邊泥塘里翻動著身體打汪——夏天蚊蟲多,都要為牛搞一個塘,和一塘稀泥,到了下晚牛就自動地下到泥塘里,連頭都埋進去一下下子,就像小孩子在河里扎猛子,牛頭上都有爛泥護起來了,然后搖搖頭甩甩耳朵睜開眼睛,上下嘴唇帶動上下牙床挫動磨著反芻的青草,時不時地用牛叫挑點爛泥摔到頭頂上,脊梁上,如果還有地方糊不到,或泥干了,它還會用尾巴甩點泥到脊梁上,順便驅(qū)趕鉆空子咬它的蚊蒼牛虻,或在定期翻個身打個滾,把身上爛泥再糊厚些,叫吸血鬼們無處下口。忽而鼻孔里發(fā)出粗重氣流聲不知是對誰嗤嗤以鼻還是沉重的嘆息發(fā)發(fā)怨氣;我順著月光朝天上望,只有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忽隱忽現(xiàn),明明滅滅,不知道哪顆星星是母親的眼睛。在野地里睡覺好像天亮得早,牛站到塘埂上來我就得起身為牛洗澡,洗刷去牛身上的污泥濁水,放牛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與牛作伴要住在草灘上半個月,我是多么喜歡這樣美好而有點令人凄清時光。

 

父親積勞成疾,哮喘后來又吐血,挑大擔子的農(nóng)活干不動,用牛相對來說帶得住活,扶扶梨稍、站站耙、打打場,用的是巧勁,跟牛跑跑;我雖然小也是資深的小放牛子,趁人不注意我替父親扶犁稍耕田,在沒有人看到的情況下,把父親替換下來歇歇,又能混到工分。遇到西楊莊、東楊莊、李大橋發(fā)揚龍江風格——相互支持,牛擺擺還能混到一頓好晚茶吃吃。

然而武大夯看不得我們父子,說我父親癆病鬼子還能用好牛?說我疙瘩鼓、槳樁大、十八拳高還能用牛?笑掉大牙呢!咬定我們就是用生產(chǎn)隊最重要的大型生產(chǎn)工具謀私——混工分。

“輕活該派老給他一家干的?”武大夯不止一次地發(fā)牢騷。

有一次我們到李大橋耕田,要走過一條水渠的水泥橋——兩塊水泥預制板擔的,中間有條縫,走不好牛腳容易陷下去。那天父親駕著牛,牛拖著犁,我在前邊牽著牛,小心地經(jīng)過,不知道武大夯做過手腳——抽掉一塊擱起預制板的磚頭,牛剛走到中間,一塊預制板一翻,牛從縫里掉下去了,父親連忙下掉擱頭犁和犁索。然而牛角掛在兩塊水泥預制板中間,這么笨重的大家伙,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來不得來,去不得去,急死人了,牛在不住地騷動,眼看牛角掙斷了……

這還了得,牛是大型勞動工具,而且是一條母牛,肚里懷著牛寶寶。抓革命促生產(chǎn)年代,破壞耕牛是要抓起來坐牢的。武大夯像兔子一樣跑到生產(chǎn)大隊報告,無限上綱說我父親毀壞耕牛,破壞革命大生產(chǎn),深挖洞廣積糧的大好形勢!

我父親嚇傻了,可憐眼屎巴沙的呆若木雞,聽從懲罰。后來牛沒有死,我父親沒有被抓起來,但被剝奪用牛的權利。氣恨之下病又加重,只能拾狗糞換工分,我的小放牛子生活也結束了,幫助父親拾狗糞。

 

牛歸武大夯用了,整天得意洋洋,唱著淫穢小調(diào):“我駕著牯牛去耕田呀,牛B朝后人B朝前……”

母牛不久過下了一條小牛崽子,臥在地上,牛媽媽在小牛犢身上舔啊舔的,小牛娃娃就站起來了,很好玩。

我眼饞地看著武大夯騎在牛身上,小牛犢跟著牛媽媽屁股后面要奶吃。幾個月后小牛犢就變成一條身體蠻棒的小公牛了。

后來歸瘌老虎馴養(yǎng)使用,先是用用麻繩打個龍頭結套在小牛頭上,不讓它再跟牛媽媽后面走或不讓它無拘無束地東溜西跑。

后來要閹割它,它不讓,死命奔跑,瘌老虎拿了一把點刀(殺豬用的匕首)騎在它身上,一直沖到南澄子河里,牛在踩水,瘌老虎一手勒住小牛的卵子,一手下刀一劃,河里開了一朵血花,瘌老虎順手一擠一抹,兩個卵蛋(牛的睪丸)就割下來了。牛乖乖地上了岸,眼里不知是河水還是淌的眼淚水。

“呵呵呵!”瘌老虎得意地淫笑。

“伙計哎,這條牛是我的功勞,卵蛋留給我。”武大夯眼饞了。

“不談了,就在你家我們一起吃,你貼酒。醉仙桃就不喝了。”瘌老虎也屌,兩不吃虧地說。

“小姨子做馬馬(老婆),好呢!”武大夯垂涎欲滴地說。兩個人就把牛卵子切片和一把大蔥炒炒喝酒了……

 

小牛長壯,瘌老虎給它駕上擱頭,下地耕田。小牛犟,不肯,瘌老虎用鐵鋦子穿過牛鼻子,血從牛鼻孔流下來,牛紅著眼睛,一甩頭,鼻子撕裂開來,滑掉了,血繼續(xù)滴……

“跟老子犯犟!”瘌老虎說著又用鋼絲穿過牛鼻子,用老虎鉗子絞起來,扣上麻繩,吊在一棵大楊樹丫杈上,牛頭拽得緊,不得動彈,瘌老虎用牛鞭子、耙田鉤死命地抽打……

“哞——”“哞哞——”像在哭喊,像在叫媽媽!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四條腿在地上顫栗不止……后來聽話了。

有兩條牛,耕田耙地無論是人還是畜生,相對輕擔得多了。但武大夯快活起來了,在耕田的地頭,讓牛站在水渠里,他站在水渠埂上把那骯臟的屌揣進牛B里……被我父親拾狗糞看見了。

“日牛B要看天時呢!”父親不知說什么好,厭惡地就說出了這句話。

“老子日牛B怕什么?老子還要日虎B!”武大夯惱羞成怒、氣急敗壞惡狠狠地說。

“牛B是給你吹的,不是給你日的。”父親丟下一句話拾狗糞去了……

 

瘌老虎不會用,更不會愛惜耕牛,蠻干一通,三劃兩繞牛被拉倒了。武大夯眼珠一轉(zhuǎn),一邊把責任歸于我父親,說這條牛在胎里就受傷了,一邊借機和隊長說把牛剝吃了。殺牛還是不眨眼的劊子手瘌老虎。

后來那條母牛也不經(jīng)拉了。大忙季節(jié)沒有耕牛哪行?

他們又動起歪腦經(jīng)——說出去借,實質(zhì)就是偷。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西楊莊武大夯、瘌老虎一伙真把人家大隊(村)的牛偷回來了,在南澄子河對岸喊過河,父親無奈就把他們擺渡過來了。

沒有想到過了兩天我的家和菜地突然被南澄子河南面幾十個來路不明的人洗劫一空,像遭了一場嚴重的冰雹或日本鬼子掃蕩。莫名其妙。當晚才知道,說是我父親偷了人家的牛。

原來是武大夯,自己偷了牛又去告密(誣告),領了賞金二十塊錢。父親蒙受不白之冤,田雞拱到青苔衣子里——吃個大軟悶!

看到父親氣得吐血,我滿腔怒火,決心找武大夯算賬:我小放牛子不是好欺負的!我拿起打牛的耙田鉤跑去找武大夯討公道!誰知他家里空空,鬼影子沒有一個。

瘌老虎笑嘻嘻地說:“武大夯帶著全家跑到安徽要飯去了。”

我非常仇恨地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