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思
石板皮,不稀奇,比油鰨扁還要扁的小魚,橢圓形兩只硬幣拼起來大小,貌不驚人真似石板上翻翹起的垢皮,我小看它的存在時常忽略不見,如我可以忽略不計,也不值得一提。偏偏我一直沒有忘記它的存在。
石板皮是為我小小肉身墊底的小小魚子之一,游弋在我童年和少年記憶的深處,像捉迷藏一樣給我尋找捉拿的樂趣,像厾泥人一樣拿它們的小命堆疊我的小命……它灰褐色苦大仇深的樣子和我一樣不鮮亮,瘦薄像一片普耳茶葉或像曬枯了的榆樹葉子,我家門前的河溝是它們逍遙的場所。
我老家住在大河邊,河寬水旺,年年夏天發(fā)大水,秋冬水退露出淺灘,父親在門口的河邊淺灘上開挖水溝,開溝的泥土堆在河溝的外當做埂,埂很高,與大河水隔開,匡起一塊東西向長方形的灘涂,有一畝地大小,一年四季長雜草,我們叫它草塘。四周開挖的溝子不是很寬,拿一根長長的撐船篙子像撐桿跳高一樣可以跨過溝去。但我小時候跨不過去,試過一次,掉在溝里去了,沒頭端,像個落湯雞,好在我五六歲就會游泳,很快就爬到溝邊埂上。埂的里外當都栽上楊樹和桃樹,三步一桃兩步一柳,春天站在大河堤的高處朝下看,桃紅柳綠。夏天坐在河溝埂上可以乘涼,聽知了叫;春夏秋可以坐在埂坎子垂釣:早釣魚,晚釣蝦,中午釣水花。水花是什么我忘記了,只記得埂的里外水邊上遍栽蒿草,溝內和靠埂的河面上種上菱藕,各種水鳥不請自到,野鴨、天鵝、青樁、咯噔子、水葫蘆……有唱有舞,熱熱鬧鬧。秋冬在溝坎子和樹的空白處點上蠶豆、豌豆,野雞、野兔在枯黃的茅草棵里溜來跑去。草塘一年有三季都是那么的有生趣,各種草一個勁地瘋長,割了一茬又一茬,冬天水冷草枯的時候也還能找到樂趣。家里的幾只雞、鴨都放在里面,雞在草灘子上溜,捉蟲、嬉戲;鴨在溝里游,淘食小魚小蝦小螺螄,最喜愛捕捉溝里的石板皮。
石板皮從哪里來的?河埂留有豁口,發(fā)水時水漫進來,各種魚兒也隨大流跑進來,產籽后及小魚們都留了下來……我經常去里面撈魚,一網上來小魚小蝦蹦蹦的,鴨子跟在后面搶食個不停,吃得最多的是石板皮。原先不知道石板皮人還能吃,看起來有點害怕的石板皮我們稱它鬼魚,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不曾吃過它。
在生活極其困難的的時候,石板皮也在我的捕食之列了。聽父親說是皇帝想吃的佳肴:相傳風流乾隆下江南察看水情駕臨水南送駕橋地界,接待官員知道皇帝在宮中山珍海味都吃膩了,只好上高郵湖里的野味了。大魚大蝦都上了之后,最后安排上了一道菜是一盤清蒸“石板皮”,皇帝一嘗,初入口糙嘴,細細咀嚼,味道甘淳,不油不膩,清鮮爽口,問道什么菜,官員答道,“石板皮”,皇帝一高興,隨口說了一副對聯(lián):“佳人易得揚州月,美味難尋石板皮。”故事真假我不知道,但我聽后來了勁,石板皮,皇帝封過的,便放心大膽的捕食它了。
我家的河溝里有捉不完的石板皮。河溝里落了半溝樹葉,石板皮要么三五成群一溜一溜的,不知道它們要到那里去;要么停在水中呆立不動,是開小差還是思考什么。我不管,白天用一種叫扒鉤子的網捕捉。都說割草刀刀有,取魚網網空,而我一網也不空,每網倒上岸那跳動的“幾片樹葉子”就是石板皮。夏天晚上乘涼沒事做,借著灑亮的月光,跑到河溝邊去看石板皮,它們都浮到水面上,小嘴還一張一合像吞吐著什么,也許像當代詩人說的,“喝下去的是水,吐出的是月光”。不過小時候不懂詩意,覺得石板皮嘴一動動的像老婆婆嘴里磨蠶豆很有趣,像泥鰍式的尾巴在淺水小溝處搖擺有幾分可愛。我自然地動手去逮它,想不到它晚上還這么躲七滑六的,倏地一下不見蹤影,仿佛躲到月光后面去了。冬天河溝水淺凍厚,好天的時候,在冰上看到它們在冰下曬太陽,我用腳把冰一蹬,石板皮們一嚇,只見一朵渾水,不見了,我知道它們拱到爛樹葉底下藏起來了。水清了,短時間內它們還是不出來,只見沉在溝底的發(fā)黑的樹葉。后來我發(fā)現(xiàn)石板皮很像“枯葉蝶”(一種蝴蝶),只不過一個是在空中飛,一個是“魚翔淺底”。我抓石板皮比捕捉蝴蝶來勁。
石板皮的吃法很簡單,沒有多少“花花腸子”,魚鱗也可以不打,在腮下一掐一擠,洗凈下鍋,用醬油煮煮,好吃得很。夏天可以洗凈放在篩子里曬干,盛在碗里放在鍋里蒸蒸,熱氣裊裊中一股軟軟的水香、樹葉清香、泥土暖香滿屋三間地彌漫,味道絕佳,直接調起饞蟲。熟了之后,切碎的大蒜葉子一撒,我用手拈拈就吃光了,連魚卡都不用吐出來。貓在我的腳前仰著頭,喵喵地叫:“喵——沒我?”聲音很饞、很凄、很氣憤,仿佛說,什么人哪?“吃魚不吐骨頭!”我有些內疚,把貓大人忘了。唉,總怪石板皮太好吃了。
有一天聽我哥哥說,石板皮是包公包大人變的,有防腐抗老化作用。當然是虛構,不必當真。但多食石板皮有減肥降低“三高”的作用,這是真的?上壹夷呛訙显鐩]了,如今的小河都死了,石板皮也不見了。我甚是懷念這絕版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