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生活
王干在《潛京十年》里懷念鄉(xiāng)情,他不談同鄉(xiāng)汪曾祺的小說,早在1 982年,他就寫出萬余字的《論汪曾祺短篇小說的藝術風格》等,似乎已談足,他要談的是“向汪曾祺學習生活”。汪老所謂的“生活”,就是燒得一手好菜,本是個美食家,過著平常日子,然后筆下寫市井,寫近乎平淡的生活,和“大敘事” 無關?梢姷猛醺商嶙h的“學習”,其實是學習一個大于文學的汪曾祺,挖掘的是海上冰山水下的那部分—— 當然,這不能是冰塊,而須是真正的“冰山”。
王干的幾部隨筆集,《潛京十年》《王干隨筆選》《靜夜思》《灌水時代》等等,便是他“學習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心得。話題之寬泛、涉議之深入,看似尋常,背后卻體現出一個用心生活者的深厚功力。
他說圍棋、說麻將、說體育、說古譜、說茶道、說漢字、說電影電視話劇、說各地春秋景象,以及大說特說美食,無一不是生活,無一不需赤誠投入。難得的是,他每一樣都能說
出新意,其間有大智慧、大情懷。
譬如麻將,其他的消遣都比不上它的熱鬧刺激,有無窮多的未知,摸牌、出牌、吃牌、碰牌自然流動,非常隨機、相對、偶然。在這里“運氣遠遠勝過智力”,打錯了就是打對了,變幻無端,在很多可能性里流動,而最后那個唯一的可能,也得靠“運氣”,碰巧就來了,碰不巧永遠不來。這接近于我們的生命和歷史狀態(tài),接近于歌德所說的“上帝的神秘作坊”。它和圍棋一樣,其運行方式包含著東方人思維的特性,沒有大小、好壞之分。對好壞、大小進行認定和確定,大概屬于西方式思維,這無疑比較的簡潔明快,但沒有了麻將與圍棋所體現出來的復雜性、流動性和相對性。
王干還寫他生活過的城市,寫北京、寫南京、寫泰州,寫它們的四季,比較它們微細的差別,讓我這樣的粗人頓感到生活的意義,獲知了不少的常識,因著我們都出生泰州,都留戀南京,后來又都在北京“潛” 下,而添了更多的親切。
我注意到他寫北京的“楊胡子”,過去只以為它就是南方的柳絮、楊花,毫不稀奇,王干卻把它描摹得有聲有色:它“像胡須,黑黝中泛著點青紫色,這胡子慢慢長大,到楊花飛天的時候也就是枝葉綠成一片,北京的春天就姍姍來遲了”。“春在溪頭薺菜花”,“北京的春,不在溪頭,也不在薺菜花。溪頭無水,薺菜花不開。北京的春從哪兒來?從‘楊胡子’ 生長的那一刻開始,一個漫長而遲緩的迎春儀式便開始了”。(《潛京十年·北京的春夏秋冬》)讀來很有情趣。但北京的春天有時會殺氣騰騰,滿城的“黃金甲”,那是刮起了沙塵暴。北京缺水,花開得精神有力,不像南方的花那么軟綿綿,那么迷人眼。北京的特產是暖氣,南京人享受不到它的好,過冬就只好鉆被窩了。
王干寫南京則情深,離開一座城市,遙望她,會像處子思戀遠地的情人。南京是樹城,橋下有水,煙水迷離, 到了秋天,色彩豐富,樹葉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往下落,最初是梧桐、泡桐,之后是銀杏,“金色葉片嘩嘩地像一陣清脆的童音飄落下來”。還有水杉,“秋風一起,樹葉便開始有點紅暈,秋風越勁,她的面龐越發(fā)通紅,紅得都讓人醉了”(《王干隨筆集·閑話南京》)。
電影、電視、話劇,現在離大眾的生活最為接近,本來是一個談不好、說不透的東西,王干卻能借助他渾厚的文學理論修養(yǎng),講解起來深入淺出。比如大陸著名導演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王干認為它的母本—— 蘇童的《妻妾成群》寫得很成功,寫了四個姨太太的“窩里斗”,以頌蓮這個獨特敘述視角介入—— 她是局外的、現代的,上過大學,又是個遲到者、姨太太,窺見了大院里的種種罪惡;對女性微妙而復雜的心態(tài),描寫得極其細膩而豐富。過去的張藝謀揚長避短,繞開了他不熟悉的南方風情,將小說用鏡頭處理得非常北方化,但到了《大紅燈籠高高掛》他延續(xù)舊住,虛構一個燈籠的神話,通過點燈、封燈、滅燈、毀燈一連串儀式化的畫面,強化民族特性,這卻是個“偽民俗”,違背生活真實,沖突就此被簡化了,過于直奔主題。這樣處理,只能說明張藝謀心目中的觀眾不是中國人,而是外國人,讓老外對古老的中國“民俗”感到震驚和新奇。問題是我們的本土并無這樣的“民俗”(《潛京十年·大紅燈籠為誰掛—— 兼析張藝謀的導演傾向》)。
讓我大出意外的,則是王干對美食研究之細致周全,讀來津津有味,我聯(lián)想到許多類似的經歷。對著他《潛京十年》里私藏的美食地圖,我仔細揣摩、回味,實在很難記起除烤鴨以外,北京有什么值得留戀的美食,因為家母是做菜的高手,吃遍全北京,我也沒有發(fā)現有幾道菜吃起來口味能勝過家母的。我曾懷疑是水土原因,以至于妻子坐月子,家母抽空來京,我忙請她下了廚,一道魚、紅燒雞端上,依舊是淮揚風味,大快朵頤。我驚嘆,問:你這是怎么做的?我們怎么就做不出這味道?到了北京還是頭一回吃出家鄉(xiāng)味。家母便教起我做菜的技藝,我卻是扭過頭就忘。真是沒有汪曾祺的口福啊!
或許我的脾胃已經適應了家母的味道,有意無意在“排斥”旁人?然而這個道理又說不通, 因為我離家二十年,這二十年難得回去,胃口早該變了,誰知是這么頑固,認定了那風味,做定了淮揚人。所以我家附近新開蘇幫菜松鶴樓不久,我連著就去吃過好幾回,不過爾爾。王干便推薦東四十條的滬江香滿樓,他是那里的?,他說他們的小吃好過了上海本地的。
我從王干的美食地圖上,驚喜地發(fā)現了離我家不遠的云騰賓館,那里有我生平最難忘的過橋米線。我?guī)缀趺刻鞆乃赃厑砣,也知道它是云南駐京辦,云南的朋友來北京就住在那里,但一直沒有朝美食上想,云南的朋友更是從不在那里宴客,要請都在外頭,我誤以為那里沒有誘人之處。前兩天便跑了一趟,察看線路,期待今后做它的常客。
我這么癡迷這道“大菜”,是因為2007年去云南蒙自,伍立楊兄專門帶著我去吃了最正宗的過橋米線,吃過后再也難忘,回來就找過橋米線,但口味差遠了,“米線之迷” 王干卻說他在云騰賓館給自己的胃和舌“找到幸福的家園”(《潛京十年·過橋米線和菜泡飯》),能不令我垂涎?
至于烤鴨,那是老北京特色,我懵懵懂懂,最初當學生,從未在意, 以為它就和火車站買一包德州扒雞那樣,啃啃就完了。第一次吃,我的運氣比王干好,他是在王府井,l985年,排隊近兩個小時,旁邊有人盯,吃時鴨已涼,油膩膩、軟塌塌(《潛京十年·平民烤鴨》), 印象極差,后來吃亦不可口。我卻是1999年,剛剛拿到稿費的余杰同學請客,在北京大學學生餐廳的二樓,雖然都是一幫學生用餐,其他菜都很一般,可它的烤鴨,做工還真考究,我吃后贊不絕口,去過好幾回。2002年到圓明園跑了半天, 中午找地方吃飯,突然懷念起北大的烤鴨,就徒步過去,重新過癮了一把。不過吃多了烤鴨,好像哪里都差不多。即使到全聚德、便宜坊,也沒覺得味道有什么特異之處。家母離京時,我曾請她在全聚德吃烤鴨,她卻是沒有嘗出它的好,反覺得一套兩三百,太貴,來這兒高消費,真是“沒事做”(不值得)。
值得一記的只有20l0年的冬末,《南方周末》的馬莉大姐來北京,我們七八人在京尊烤鴨店點了兩套烤鴨,那才是脆、嫩、香,熱乎乎,入口即化,特招人喜愛,一桌的人夸道,“這里正宗”,卷了一次又一次,很快就把它們消滅了。我們《北京晚報》的趙李紅大姐,過后還念念不忘,說這是她吃過的最地道的烤鴨,下次吃烤鴨,咱們還來這里。
文墨世界
有一回和摩羅兄聊天,不知怎么的說到莫言,我說莫言早期有幾篇散文很不錯,尤其是寫啞巴女的那篇,讀得我潸然淚下。摩羅驚奇,問:莫言還寫散文?對于王干,我們相識雖晚,他又是長輩,認識他之前我僅僅看過他的評論,知道他是位很有成就的評論家,待到有所接觸后,我才像摩羅之于莫言驚奇的那樣,發(fā)現王干居然寫得一手漂亮的散文、隨筆。
其實這并不為怪,畢竟評論是“為人作嫁”,散文、隨筆卻完全屬于自己。但是王干的朋友葉兆言私下里傳經:六十歲前身體好、神氣好,多多寫小說,等到哪一天寫不動小說時,再寫散文、隨筆。王干做不到,他是個大忙人,又是個出色的編輯家, 自然沒有充沛的時間和精力對付小說,這時散文和隨筆恰好填了空。他這些作品,別看篇幅短,文字相對于小說來講也很少,卻一個頂一個,有的文章竟然寫了好幾年。他說寫南京和北京的一年四季,都是好幾年才完成。我很少寫這一類散文,揣想最好自然是當季寫,可以“取現”,或者走出去,主動尋找可寫的細節(jié)、場景,讓內容豐滿、真切。
王干善談,越和他交流,我們發(fā)現彼此有著越來越多的共同趣好。
他喜愛朦朧詩,20世紀80年代就寫了《廢墟之花—— 朦朧詩的前世今生》,在手上耽擱十多年,一直到2009年才交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他走向文壇,則是靠研究朦朧詩起家,二十六歲在《文學評論》發(fā)表詩評。我則是中學年代讀朦朧詩,二十年后補債,寫了數篇有關朦朧詩及其詩人的文章。因此我們對字詞都比較敏感,愛讀詞典。
王干曾說他專門打電話給廣州的朋友,請教《大話西游》里的“大話”作何解,卻原來就是說空話、說大話、說假話,含有戲說、搞笑等喜劇元素。通過這個詞他還發(fā)現,周星馳的電影《大話西游》讓人記住的不是情節(jié),它甚至談不上是一個故事,它的落腳點就在“大話”上,沒完沒了,許多落在“意義” 以外,沒有意義,可能只為逗人發(fā)笑,但有時具有殺傷力。王干說唐僧被牛魔王捉住后,對小妖精反復灌輸廢話,看押他的小妖精受不了,就自殺了。這和“文革” 時期的大字報一樣,以看似廢話的暴力話語攻擊人,豪情萬丈,鏗鏘磅礴,受不了的人都會自殺(《潛京十年·武俠、灌水、大話》)。這是“大話” 的魔力。
我們也都研究、玩味過王朔的新北京話、老舍的舊北京話。由于熱愛老舍,王干年輕時就找到老舍的全部小說,讀了一遍又一遍。而我寫過老舍的傳,我們共同認為,老舍的文學地位應該往上拔。他覺得僅次于魯迅,我認為超過了魯迅。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無比之欣賞沈從文,他不以為老舍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認為20世紀有資格獲得該獎的中國作家是沈從文。我和王干卻認為老舍的文學成就在沈從文之上。我說自己不喜歡魯迅的小說,《傷逝》是唯一的例外。魯迅最好的小說是《傷逝》,那里有他的戀情,深婉沉痛。王干偏偏也很喜愛《傷逝》,并說在臺灣魯迅在文學上的地位尚不及胡適,排在周作人那樣的位置,而老舍則很高。這都是比較新鮮的意見。
對于當代作家,汪曾祺自不用說,他那代人中,能夠在文學吏上永遠留下來的,大概就只有汪曾祺了。汪的《受戒》,幾乎是當代中短篇小說的頂峰。1948年他就發(fā)表《雞鴨名家》,功力和潛力不讓他的老師沈從文。20世紀50年代,老舍說他看好的年輕作家只有汪曾祺和林斤瀾,不是憑空發(fā)言。
我們還共同喜愛劉恒。王干喜歡他的《虛證》,說它對人性和靈魂的拷問,跳出了寫實層次,“以一個虛擬的想象去尋找一個朋友死亡的理由,小說采用了層層推理的警探小說方式,去想象模擬一個死亡者生前的言行。但小說又是不確定的,死亡的追蹤變成了對人性的追蹤,而人性的追蹤猶如死亡那樣復雜不可測,劉恒悲天憫人的慈悲胸懷油然而生”(《潛京十年·三X與劉恒》)。
《虛證》的責編岳建一則認為,劉恒最出色的小說是《伏羲伏羲》,下來是《白渦》《狗日的糧食》,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大概《伏羲伏羲》寫的是過去,生活經過了沉淀,寫法比較傳統(tǒng),接近“古典”;而《白渦》《虛證》等則是寫當代,里面的生活尚未沉淀,浮皮之處不少,手法偏新,不夠“古典” 吧—— 曹禺評價一部作品好不好,總拿夠不夠“古典”作標準,我在此借用一下。
王干和我分歧較大的則是如何評價莫言的小說。莫言最出色的小說無疑是中篇小說《紅高粱》,我覺得它確實優(yōu)秀,但缺點也比較明顯—— 敘述視角上的前后沒有全部照應、缺少統(tǒng)一,支撐主要人物行為的心理也不足信。王干卻說前者恰恰是莫言的創(chuàng)新之處。我就請他寫出來,可供探討。因為在我看來,這不過是莫言的小小失誤,修訂一下就可解決,無損他的成就和聲譽。但究竟是誤筆還是創(chuàng)新,那可以公開進行論辯,這個過程,相信能夠澄清一些重大的理論障礙。
說到四大古典名著時,王干的一個觀點讓我吃驚,他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都是古典名著,這沒有問題,問題是《紅樓夢》,他認為它算不算古典名著,尚不好定論,還需檢驗。它完全是王國維、胡適、俞平伯這幾個人推出來的。他們指定它是經典,它才成為了經典。這之前,它默默無聞。我第一次聽說這個意見,感覺有意思,再次鼓動他寫出來。因為他跟著來了一句,說以后的四大名著恐怕得這么排:《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金庸武俠。
在這里,金庸武俠作為一個整體,被拔到經典的位置。話題的引出就是2011年初,我的新著《金庸的醉俠世界》由東方出版社推出,在書中有一個看法,那就是金庸最好的《鹿鼎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放在《三國演義》《西游記》《金瓶梅》等行列,完全恰當,它唯一不能比的是《紅樓夢》,因此“金庸是曹雪芹之后中國小說家第一人”。在某些方面,譬如金庸小說在展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歷史生活內容的寬廣和深度,包括刻畫人物的人性與情感深度上,我認為《鹿鼎記》等甚至已超過《紅樓夢》。這個看法引起強烈的爭議,國內外數不清的報刊、網站進行了報道和轉載。我就請王干談談他的看法。誰想到某種意義上,他比我走得還遠。
王干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都帶著濃厚的武俠氣息,《水滸傳》是好漢演義,《西游記》里孫悟空的成長史是所有武俠英雄成長的濃縮,而《三國演義》里的劉備、關羽、張飛結義本身,就是一種江湖義氣,三國爭雄和華山爭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武俠英雄是超現實的一群精靈,“他們又是以暴易暴、以恐怖制恐怖、以暗殺制暗殺、以陷阱制陷阱的英雄,雖然武俠中的英雄都是和平主義者,都是武功武德雙馨的人格神,但他們用暴力代替法律,用個人行為代替政府行為,不論是國外的蝙蝠俠、佐羅和超人,還是中國的黑旋風、孫悟空、令狐沖”(《潛京十年·武俠、灌水與大話》)。
而且金庸武俠的傳播之廣、影響之大,華人世界無人可比。
王干說自己喜歡金庸的武俠小說,頓讓我有知音之感。因為我一直覺得南京那幫師友都是排擠和不看金庸的,我所尊敬的董健老師和王彬彬兄,就是反對得最為厲害的兩位。驀然有王干同行,今后再到南京,我就不會孤單!并且,有他的正面支持,《金庸的醉俠世界》就不顯得個色,起碼我們也可以組成一個“獨唱團”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