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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野菜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wǎng) 發(fā)表時間:2016-03-10 20:42:10 發(fā)表人:admin

 

                                                                                      汪曾祺

  薺菜。薺菜是野菜,但在我的家鄉(xiāng)卻是可以上席的。我們那里,一般的酒席,開頭都有八個涼碟,在客人入席前即已擺好。通常是火腿、變蛋(松花蛋)、風雞、醬鴨、油爆蝦(或嗆蝦)、蚶子(是從外面運來的,我們那里不產(chǎn))、咸鴨蛋之類。若是春天,就會有兩樣應(yīng)時涼拌小菜:楊花蘿卜(即北京的小水蘿卜)切細絲拌海蜇,和拌薺菜。薺菜焯過,碎切,和香干細丁同拌加姜米,澆以麻油醬醋,或用蝦米,或不用,均可。這道菜常摶成寶塔形,臨吃推倒,拌勻。拌薺菜總是受歡迎的,吃個新鮮。凡野菜,都有一種園種的蔬菜所缺少的清香。 

  薺菜大都是涼拌,炒薺菜很少人吃。薺菜可包春卷,包圓子(湯團)。江南人用薺菜包餛飩,稱為菜肉餛飩,亦稱“大餛飩”。我們那里沒有用薺菜包餛飩的。我們那里的面店中所賣的餛飩都是純?nèi)怵W的餛飩,即江南所說的“小餛飩”。沒有“大餛飩”。我在北京的一家有名的家庭餐館吃過這一家的一道名菜:翡翠蛋羹。一個湯碗里一邊是蛋羹,一邊是薺菜,一邊嫩黃,一邊碧綠,絕不混淆,吃時攪在一起。這種講究的吃法,我們家鄉(xiāng)沒有。 

  枸杞頭。春天的早晨,尤其是下了一場小雨之后,就可聽到叫賣枸杞頭的聲音。賣枸杞頭的多是附郭近村的女孩子,聲音很脆,極能傳遠:“賣枸杞頭來!”枸杞頭放在一個竹籃子里,一種長圓形的竹籃,叫做元寶籃子。枸杞頭帶著雨水,女孩子的聲音也帶著雨水。枸杞頭不值什么錢,也從不用秤約,給幾個錢,她們就能把整籃子倒給你。女孩子也不把這當做正經(jīng)買賣,賣一點錢,夠打一瓶梳頭油就行了。 

  自己去摘,也不費事。一會兒工夫,就能摘一堆。枸杞到處都是。我的小學的操場原是祭天地的空地,叫做“天地壇”。天地壇的四邊圍墻的墻根,長的都是這東西。枸杞夏天開小白花,秋天結(jié)很多小果子,即枸杞子,我們小時候叫它“狗奶子”,因為很像狗的奶子。 

  枸杞頭也都是涼拌,清香似尤甚于薺菜。 

  蔞蒿。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面加了一條注:“蔞蒿是生于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jié),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字典上都注“蔞”音樓,蒿之一種,即白蒿。我以為蔞蒿不是蒿之一種,蔞蒿掐斷,沒有那種蒿子氣,倒是有一種水草氣。蘇東坡詩:“蔞蒿滿地蘆芽短”,以蔞蒿與蘆芽并舉,證明是水邊的植物,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所說“蔞蒿薹子”。“蔞”字我的家鄉(xiāng)不讀樓,讀呂。蔞蒿好像都是和瘦豬肉同炒,素炒好像沒有。我小時候非常愛吃炒蔞蒿薹子。桌上有一盤炒蔞蒿薹子,我就非常興奮,胃口大開。蔞蒿臺子除了清香,還有就是很脆,嚼之有聲。 

  薺菜、枸杞我在外地偶爾吃過,蔞蒿薹子自十九歲離鄉(xiāng)后從未吃過,非常想念。去年我的家鄉(xiāng)有人開了汽車到北京來辦事,我的弟妹托他們帶了一塑料袋蔞蒿薹子來,因為路上耽擱,到北京時已經(jīng)焐壞了。我挑了一些還不及爛的,炒了一盤,還有那么一點意思。 

  馬齒莧。中國古代吃馬齒莧是很普遍的,馬莧與人莧(即紅白莧菜)并提。后來不知怎么吃的人少了。我的祖母每年夏天都要摘一些馬齒莧,晾干了,過年包包子。我的家鄉(xiāng)普通人家平常是不包包子的,只有過年才包,自己家里人吃,有客人來蒸一盤待客。不是家里人包的。一般的家庭婦女不會包,都是備了面、餡,請包子店里的師傅到家里做,做一上午,就夠正月里吃了。我的祖母吃長齋,她的馬齒莧包子只有她自己吃。我嘗過一個,馬齒莧有點酸酸的味道,不難吃,也不好吃。 

  馬齒莧南北皆有。我在北京的甘家口住過,離玉淵潭很近,玉淵潭馬齒莧極多。北京人叫做馬莧兒菜,吃的人很少。養(yǎng)鳥的拔了喂畫眉。據(jù)說畫眉吃了能清火。畫眉還會有“火”么? 

  莼菜。第一次喝莼菜湯是在杭州西湖的樓外樓,一九四八年四月。這以前我沒有吃過莼菜,也沒有見過。我的家鄉(xiāng)人大都不知莼菜為何物。但是秦少游有《以莼姜法魚糟蟹寄子瞻》詩,則高郵原來是有莼菜的。詩最后一句是“澤居備禮無麋鹿”,秦少游當時蓋在高郵居住,送給蘇東坡的是高郵的土產(chǎn)。高郵現(xiàn)在還有沒有莼菜,什么時候回高郵,我得調(diào)查調(diào)查。 

  明朝的時候,我的家鄉(xiāng)出過一個散曲作家王磐。王磐字鴻漸,號西樓,散曲作品有《西樓樂府》。王磐當時名聲很大,與散曲大家陳大聲并稱為“南曲之冠”。王西樓還是畫家。高郵現(xiàn)在還有一句歇后語:“王西樓嫁女兒——畫(話)多銀子少”。王西樓有一本有點特別的著作:《野菜譜》。《野菜譜》收野菜五十二種。五十二種中有些我是認識的,如白鼓釘(蒲公英)、蒲兒根、馬欄頭、青蒿兒(即茵陳蒿)、枸杞頭、野綠豆、蔞蒿、薺菜兒、馬齒莧、灰條。江南人重馬欄頭。小時讀周作人的《故鄉(xiāng)的野菜》,提到兒歌:“薺菜馬欄頭,姐姐嫁在后門頭”,很是向往,但是我的家鄉(xiāng)是不大有人吃的;覘l的“條”字,正字應(yīng)是“藋”,通稱灰菜。這東西我的家鄉(xiāng)不吃。我第一次吃灰菜是在一個山東同學的家里,蘸了稀面,蒸熟,就爛蒜,別具滋味。后來在昆明黃土坡一中學教書,學校發(fā)不出薪水,我們時常斷炊,就擄了灰菜來炒了吃。在北京我也摘過灰菜炒食。有一次發(fā)現(xiàn)釣魚臺國賓館的墻外長了很多灰菜,極肥嫩,就彎下腰來摘了好些,裝在書包里。門衛(wèi)發(fā)現(xiàn),走過來問:“你干什么?”他大概以為我在埋定時炸彈。我把書包里的灰菜抓出來給他看,他沒有再說什么,走開了。灰菜有點堿味,我很喜歡這種味道。王西樓《野菜譜》中有一些,我不但沒有吃過,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如:“燕子不來香”、“油灼灼”……。 

  我的家鄉(xiāng)本是個窮地方,災(zāi)荒很多,主要是水災(zāi),家破人亡,賣兒賣女的事是常有的。我小時就見過,F(xiàn)在水利大有改進,去年那樣的特大洪水,也沒死一個人,王西樓所寫的悲慘景象不復(fù)存在了。想到這一點,我為我的家鄉(xiāng)感到欣慰。過去,我的家鄉(xiāng)人吃野菜主要是為了度荒,現(xiàn)在吃野菜則是為了嘗新了。喔,我的家鄉(xiāng)的野菜! 

  (選自汪曾祺《家常酒菜》,青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