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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1980年的二胎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wǎng) 發(fā)表時間:2016-03-10 20:44:54 發(fā)表人:admin

 

 [摘要]那一年是1980年,計生政策剛剛開始,鄉(xiāng)下的女人們以及她們背后的男人們其實還是“不尿這一壺”的,最多就是罰錢,還能怎么樣?萬一生個男嬰,也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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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作家魯敏,母親,妹妹

我媽媽在我家的地位不大高,跟我奶奶的關(guān)系不夠好,最主要的原因是爺爺奶奶和爸爸,包括我媽媽,一直想都要男孩——不獨我家,所有的人家都是。可惜,生出的我是個丫頭。我奶奶對我非常的寶貝,但到底不完美,我爸是獨子,魯家的姓可怎么往下傳呢。我媽決定冒險再生,所冒之險,就是剛實施不久的基本國策:“只生一個好”。

那一年是1980年,計生政策剛剛開始,鄉(xiāng)下的女人們以及她們背后的男人們其實還是“不尿這一壺”的,最多就是罰錢,還能怎么樣?萬一生個男嬰,也算值了。況且婆婆奶奶們那一輩們都有五胎六胎的生養(yǎng)經(jīng)驗,比如,胎動是晚上還是白天,肚子是圓頭還是尖頭,孕婦能不能彎腰,孕婦臉上有無長雀斑,肚臍眼是凹還是凸,跨門檻是左腿還是右腿等等一些匪夷所思的“秘密指標”,但凡上述指標的“陽性”參數(shù)達七八成之高的,那么這家人就不聲不響準備好罰款、賭著要生兒子抱孫子了。

我媽媽的綜合得分當時也不低,尤其是“懷男孩不能彎腰”這一條,我媽非常典型,連洗衣服她都在放在桌子上洗——是可以賭一賭的。但她的后果可不是罰款那么簡單,她是人民教師,算公職人員了,對公職人員的殺手锏便是開掉工作。并且是來真的,不是生下來停職,生之前就先提前演示——我媽媽顯懷之后不久,她到班上,發(fā)現(xiàn)已有別的老師站在講臺上。她被勒令不準到學校教書了。

其實當時的大隊支部書記就是我奶奶的親侄子,但計劃生育是高壓線,著實碰不得,誰的地盤出了事,誰就下臺。于是大隊支部書記、我奶奶的親侄子,臉帶三分笑地上了門,給我奶奶敬煙,大前門,好煙呢,親熱地喊她“孃孃”(即姑姑)。我奶奶接過、放一邊,自顧拿起自己的水煙壺咕咕咕地吸起來。

接著,婦女主任、學校校長、生產(chǎn)隊隊長等絡繹而至、踏破門檻,我家一時間真是熱鬧非凡。每一次的登門都會帶來新的砝碼。媽媽的教職不保已屬定論,還有爺爺,他當時是大隊會計,人稱“魯會計”,他整天打算盤,替大隊算賬,也經(jīng)常替鄰里鄉(xiāng)親算些豆腐賬,頗受尊敬,他亦以此為晚年的一大事業(yè)。但此次要誅連著一并開除,“想要添孫子,那就做不成‘魯會計’!”。再下一步,他們言辭鑿鑿地說要到南京,找到我在省城“高就”、做工程師的大學生爸爸……

這么一步步演變下來,事態(tài)就逐漸嚴重了,等于打仗沖到了最高峰,局勢越險峻卻也越明朗。其實說到底,為一己或一家之事體去跟大隊及大隊以上的組織去抗爭,輸贏結(jié)果是沒有懸念的,只是輸?shù)哪欠,更需要臺階和借口——上門所做的“思想工作”就是一直在碼臺階。他們反反復復用夸贊的口氣歷數(shù)我家的榮耀,大部分榮耀未免牽強附會,歸結(jié)起來不外乎就是:你們魯家、王家,兩邊都不是單純的莊戶人家,都有在上面工作的,都有大學生,都有吃公家飯的,覺悟與眼界也必然要超過一般的水準。云云。家里大小人等苦惱地聽著,先搖頭后點頭,帶著一種被激發(fā)起來然后反過來深深束縛住自己的榮譽感:沉默中,同意了。

到這個時候敗下來,也是雖敗猶榮、可以交待得過去的,所有的鄉(xiāng)鄰觀眾都是理解的,既不會認為我家里人太“慫”,也不會認為大隊支書對自家的孃孃太無情?紤]到媽媽腹中胎兒的月份大了,雙方很友好地談妥細節(jié),待遇很好——第二天一大早八點鐘,大隊里有拖拉機來接我媽媽去鎮(zhèn)醫(yī)院引產(chǎn),同時享受拖拉機待遇的,還有鄰村的另外兩位產(chǎn)婦。大隊部里出一趟拖拉機也不容易,幾位產(chǎn)婦雖則孕期不同,有的流產(chǎn),有的引產(chǎn),總之都是說好在同一天搭這一趟“公派車”去響應和執(zhí)行“計劃生育”。

實際上,家里真正愿意讓步的原因,不只是所謂的“家族榮譽感”或誅連開除公職的壓力。另有一個秘而不宣的細節(jié)。

就在前幾天,肚子已八個多月的媽媽正在過橋,一位接生婆遠遠看到,大驚失色,她追上來悄悄拉住我媽:王老師,不得了了!你肚子小孩翻身了,一翻就明顯了,我看這回,還是個丫頭!接生婆何許人也?所有經(jīng)驗的集大成者啊,無數(shù)的胎兒被她們從產(chǎn)道中拽出,她們深諳關(guān)于胎兒信息的全部密碼與邏輯推理,可以說她們就是最權(quán)威的B超探測儀。既然如此、不如順勢下坡。

一切的元素就此都指向同一個沒有爭議的終點:這個“二胎”、一命休矣。戲劇性的一幕卻在黃昏來臨——

就在當天晚上,七點多,天還沒黑,不知是連日來的精神壓力陡然放松、還是終將失去的胎兒讓媽媽既疲憊又傷痛,又或者是老天爺從中開玩笑,總之我媽媽突然肚子疼起來,并很快見紅、破羊水:嬰兒早產(chǎn)了。我那命大的妹妹,她不甘變作鄉(xiāng)村醫(yī)院手術(shù)室的一團血肉,連跑帶跳、死趕活趕,完整、健康地降臨到人間了。

可是,這又是何等悲喜交加的人間啊,世界對她的歡迎又是多么的三心二意啊。為什么真的是她,而不是他!屋子里一片冰涼,我媽媽說,她當時什么都沒有問,聽到房間里一片死寂、沒有人吭氣,就十分的明白了:接生婆的預言從未失手!她一下子昏過去。當時的我七歲,正拚命往人腿里擠、不懂事地連聲問:生了個什么生了個什么?

次日清晨八點,公雞母雞們都起來了,早起的農(nóng)夫們都下地了,拖拉機在路口“突突突”,拖拉機手都沒有熄火,拉長嗓子喊:“王老師——”靠近路邊的鄰婦笑哈哈地:“不要鬼叫了!王老師不用去了!人家都生了!”

“生了什么?”車上的其它幾位孕婦一齊發(fā)問、像關(guān)心她們自己的胎兒一樣。孕婦們的聲音在清晨的薄霧氣里抖動,

鑒于我媽媽已經(jīng)答應、并說好次日引產(chǎn),嬰兒的早產(chǎn)是非主觀的“不可抗拒因素”,上面最終出來的處理意見是:教職等就不開除了,你還是照舊做民辦教師吧;但這個二胎畢竟給國家增加了“沉重的負擔”,所以款還是要罰的。多少?56塊。當年我媽的每月工資是14塊,是她四個月的工資,相當于現(xiàn)在的一萬塊多吧。這個處罰應當算是公道的。我們至今還跟我妹妹開玩笑:56塊,你也就值這個數(shù)了。而今想想,這個處理里面肯定相大當?shù)耐榉郑哼@家多倒霉啊,這么折騰了一大圈,都答應第二天一早去引產(chǎn)了!還是胎丫頭!

要是我媽生了個兒子,也許會兩樣情形。大約四五年后,我們有一個鄰居,一直態(tài)度頑固、反抗到底,堅決要生二胎,并且他家賭贏了:大胖兒子。當年計生政策進入了最為險惡的階段,到處抓典型,上面揚言說要罰款兩千,這真是很可怕的大數(shù)目,這家人一賭氣,干脆給孩子取名叫“雙千”!這么一逼宮,反倒討價還價成功,據(jù)說后來罰了幾百塊了事。

但有人還不大相信呢:魯家的二胎果真千真萬確是個丫頭嗎?當時鄉(xiāng)里有風俗,新生嬰兒要請別家的乳母來喂第一口奶,謂之“開奶”,新生女嬰請男寶寶的乳母,男嬰則請女寶寶的乳母。碰巧當時周圍一時找不到男寶寶之母,我家請來開奶的便也是一位女寶寶的媽媽,故而這位媽媽大為疑惑,她一邊給我剛落地的妹妹喂奶,一邊悄悄地把手伸到襁褓里去探究實情。唉,我媽媽在一邊看了,更加地悲從中來,她多么情愿她是在騙人呀!

我媽媽本是要強之人,這整件事、整個過程,她覺得窩囊透頂,絕望透頂,天天哭得眼睛通紅,想死的心都有。那時我就在媽媽任職的小學里讀二年級,她的同事們、也就是我的老師們,一放學就把我往家里趕:快回去勸勸你媽媽,把身體養(yǎng)好趕緊上班,保住職位要緊。故而我每天急急忙忙、書包打屁股直往家里飛跑,沒跑多久,我妹妹已經(jīng)會咧嘴沖著媽媽笑了,媽媽的眼淚終于也干了,回以一個母親的笑——56天產(chǎn)假一結(jié)束,我媽媽帶著搖籃就去上課了,她一分鐘也不敢耽擱,萬一有個差池、又不準她繼續(xù)當“人民教師”呢。

此事還沒有完吶。大約七年后,即1987年,媽媽意外地又懷上了。鄉(xiāng)村計生政策這時也有了越來越成熟的“群眾基礎”,人們都沒有猶豫、抗爭或痛苦了,全家的腦筋都是一致的,老的少的都簡單地同意:不留。媽媽那一陣很忙,忙完學生的畢業(yè)考又要忙完家里的自留地,直拖到七個多月才去做引產(chǎn),某些細節(jié)明確顯示:這次倒是個男嬰!

次年,我爺爺病故;再隔一年,我爸爸病故。我奶奶哭泣她的亡子時,有一句話是這樣的:這才四年啊,我家損失了三員男將。我聽了好一陣,才明白,在她的悼哭里,還包括了我那從未來到人間的弟弟。她老人家至死都是想要抱個孫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