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其人其事,以及他留下的那些文字書畫,如今頗有點“說不盡”的意味了。
“汪老”是一般人對他的親切而尊敬的稱呼,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他解放后首度回高郵時,那時我正在高郵師范學校教書,剛從煉獄中出來由“鬼”變成了“人”。以前我并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只是因為《異秉》、《受戒》、《大淖記事》才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回高郵,自然會在這座古老而封閉的小城的文化界引起一些關注。高郵師范學校請他到校作了一次報告,這對那些從未見過名人的青年學生來說,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榮幸。他的那次報告,對學生的影響精神上的鼓舞遠大于學術上的啟迪。我聽他的報告,印象極深的是他舉的一個例子,說他的一篇小說中寫到高郵婦女的頭發(fā)用了“滑滴滴”一詞,結果被編輯改成了“滑溜溜”。說到這里時,他的表情是一種無奈的幽默,并加了一句:“這么一改,成了什么味兒了? 學生們聽得哄堂大笑,我亦忍俊不禁。
后來因為陸建華相約,我們一同到當時的“一招”去看望了他。閑談中給我的印象,這是一個平易近人的老頭,沒有什么作家的架子。不過在談及某人性格上的拘謹寡斷時,他卻猛然插了一句:“像這樣的人,寫文章怎么可能放得開呢?”我于是知道,在他平和淡雅的質樸外表中,其實是隱藏著內心的激越和鋒芒的。
我不久之后離開了高郵,因而以后他的幾次返回高郵,我都未能親聆承誨,但是我可以說是一直在遠距離中感受到他作為作家的那樣一種“韻味”的。我把這種感受稱之為“汪味”。
“汪味”是一種氤氳在生活中的氛圍,是一種無所不在而又時刻影響滲透在人們靈魂中的東西。像《異秉》中那些瑣碎的言談和幽默戲謔的結尾,《受戒》和《大淖記事》中的諸多生活習俗的自描,《歲寒三友》、《徒》中的古典優(yōu)雅乃至憂郁傷感的情懷。所有這越。都是“汪味”中獨具的雅與俗水乳交融的完美表達和表現。我讀他早年的《復仇》,深切地感受到他那種被現代意識激起的內心強烈的欲望和訴求,表現在文字傳達上的節(jié)奏和速度,活脫脫勾勒出青年時代汪曾祺的先鋒與叛逆的性格。甚至在他后來寫的一篇微型小說《陳小手》中,我們依然可以讀出他內心的憤懣與抗爭。這些寫于不同時期的小說,似乎為我們描述出汪曾祺作為一位杰出作家的人生軌跡。他是一個置身于現實社會中蕓蕓眾生的一員,同時又是一個以全身心的感受而藝術地表現了時代風貌和人生世相的大作家。“汪味”的藝術特征是一種平易淡雅中的刻骨銘心,沒有對于生活的深刻體察和體驗的人,是不可能品嘗出個中之味的。
盡管我一直對汪曾祺的小說懷有欽羨之情,甚至在以往的教書匠生涯中多次以他的作品為例試圖闡述某種接近文學欣賞之境界的“道”,但是畢竟因才力所限而無法表達內心的所感所思,這或許也是一種受制于“語言的囚籠”的困惑罷。
也許是一種偶然的巧遇,在1997年的“五糧液筆會”上,在成都和宜賓,我再次近距離地見到了汪老。當時我和邵燕祥同居一室,聽說汪老來了,便一同去看望了他。相隔十多年再見到的汪老,的確是“老”了。這次見面交談不多,我明顯地感受到他目光凝滯,言語也不那么利索,特別令我心生不祥之感的是他臉部跡近豬肝色,幾與黑人相近。從他房間出來,我對邵燕祥說:“汪老的臉色太難看,恐不是什么好事。”邵燕祥隨口說了一句:“恐怕是酒喝多了的緣故。” 于是,我們不再議論。然而在我內心升起的不祥之感卻隱然潛藏著。
從成都到宜賓,會議的主辦者對汪老的照顧甚是周到,始終派有年輕貌美的姑娘們陪著他。我后來甚至想,幸虧主辦者在會議期間對他的這種照顧有加,如果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是出現在會議上,那才是難以交待難以收拾的哩。
整個會議期間,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總是在一些人群的包圍中不斷地寫字,在幾位美女的攙扶下游覽閑談。他在會議期間的寫字,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構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向他求“墨寶”的人似乎特別的多,而他也有點來者不拒的味道。我甚至對邵燕祥說:“像汪老這樣不停地寫,能吃得消嗎?”他只是一笑了之。我向來對這種事情缺乏雅興,每每看到一群人圍著他求字時,就不禁從心底升起一種對這位可敬可親的老頭的憐惜之情。由于在他身邊經常圍著幾位美女,甚至引起了與會的某位名作家的夫人的非議。她說原來對汪曾祺印象不錯,現在感到他有點像賈寶玉,印象不佳了。且不論這位作家夫人如此議論的動機,我卻恰恰在內心里認定,這正是汪老作為作家的內在心靈豐富而有活力的證明。
能夠證明這一點的,還有一件事。在一次討論會上,大家提到了當時在理論界頗為時髦的一個話題:“尋找大師”。許多人對當代作家是否存在“大師”議論紛紜,不知怎么就說到了汪曾祺的小說。有人說汪老的小說現在是典型的“傳統(tǒng)派”。但是他早年的《復仇》卻是典型的“現代派”,不知道他現在還能不能“玩”現代派了。這時候的汪老突然精神振奮地大聲說道:“我還照樣能玩現代派!”滿會場的人都為之哄堂大笑,鼓掌。這或許也正是潛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不服老”的青春活力的一種表現。
“五糧液”筆會散會后,當晚我們這些外地來的人坐夜班火車到成都。恰巧我的中鋪下面是汪老,這時候的他已經顯出疲態(tài),我坐在他的下鋪同他簡單地說了一些當年在高郵的情況,怕影響他休息,便爬上了我的鋪位。不久就聽到了他的鼾聲。
次日凌晨到達成都火車站,他們一群到北京的人,要趕往機場,而我則需在成都逗留一天。當時天正下著小雨,匆匆離別。汪老飛北京,卻不料他這一次的返飛北京,竟然成了永訣的飛行。僅僅10多天后,便在報上看到了他突然辭世的消息。真是令人產生一種世事難料人生莫測的感慨。
我想,“汪味”不僅是一種小說、散文或字畫的風格,更是一種為人處世的風格。汪曾祺何以日漸令人感到“說不盡”,這大概得從他的人生蘊涵加以探究。
“汪味”是說不盡的一個話題!
2007年12月
來源:葉櫓|“汪味”點滴 | 里下河文學(http://www.lxhwx.cn/167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