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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余亮小說《的確良的夏天》
新聞來源:里下河文學網(wǎng) 發(fā)表時間:2018-02-28 19:58:31 發(fā)表人:admin

 

1

孟森其實心里很不喜歡出席這樣的活動,雖然他是一個見慣了生死的人。

他是一個醫(yī)生。

那個場合太壓抑了,總是讓人相當長一段時間心里不舒服。但他還是去了,因為那是必須的。當幾天前一個同學打電話告訴他,說大秦去世了,他簡直就有點不敢相信。秦一鳴是他們的大學同學,而且和孟森是一個寢室的。不僅是一個寢室的,有一段時間還睡在他的上鋪,直到后來他和別的同學調(diào)換了。他是班上公認的活躍分子,為人熱情,有很強的活動能力。他的身體也好,長得人高馬大的,籃球中鋒。雖然他的功課不太好,后來甚至變得一塌糊涂,卻一點也不妨礙他成為許多女生暗戀的對象。孟森那時候在心里,甚至是有些妒忌的。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孟森的成績一直是班上的前一二名。他倆差不多正好是首尾兩端。

他好好地怎么會死了呢?出了意外?同學說,聽說,他是從樓上失足掉下去的,摔死了。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從樓上摔下去了呢?是在單位,還是在家里,或者是在賓館?同學就有些語塞。他也只是聽說。事情似乎很簡單,但似乎又很復雜。當死亡的消息得到進一步確認后,關于他的死因卻有著許多種不同的說法。有些說法明顯不靠譜,甚至是不太名譽。作為同學,他們當然不肯接受那些不名譽的說法,雖然他們在心里承認有那樣的一種可能性。事實上,大秦和他們大多數(shù)人是不一樣的人。他是在一個很高的層次上。沒人想到,他會到達那樣高的一個層次。

秦一鳴是一個很努力的人,這是得到了大家的公認的。后來的成就,和他當時在學校里的狀態(tài),簡直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這一方面,孟森的感受尤為深刻。有意思的是,畢業(yè)后大多數(shù)同學分配得不錯,只有他倆分得最差。孟森是分在區(qū)衛(wèi)生院,而大秦卻分到了一個國企醫(yī)院。沒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大秦每次見了孟森,情緒都很低落,哀嘆命運的不公。雖然他的學業(yè)不太好,但他并不認為自己就應該分配在工廠醫(yī)院里。孟森自然也有同感,但卻還能忍受,因為他知道沒法改變這樣的現(xiàn)實。他安慰大秦說,他們可以通過考研來重新改變現(xiàn)狀。兩年后,孟森真的就考上了研究生,畢業(yè)后進了市第一醫(yī)院。

在別人的眼里,醫(yī)生是個很好的職業(yè),孟森后來卻并不這樣看。他知道,別人對這個職業(yè)的敬重更多的是出于對病痛和死亡的敬畏。但是,醫(yī)生卻并不是萬能的。所以,后來他聽說大秦不再從事這個職業(yè)了沒有表現(xiàn)出半點的驚訝。讓他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去從政了,——他從那個國有大型企業(yè)的醫(yī)院里跳了出來,去了廠辦。很多同學認為這是一種才能的浪費?墒牵笄刈约菏强鞓返。后來大家知道,大秦的職業(yè)變動和他的婚姻有一定的關系。他的岳父是這個企業(yè)里的副總。毫無疑問,秦一鳴是出色的,因為如果僅憑他在廠里的翁婿關系是不足以讓他在兩年后又調(diào)到了區(qū)工業(yè)辦公室的。再后來,又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被市里的一位領導從區(qū)工業(yè)辦公室挑走了,當了他的秘書。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簡直可以稱之為“飛躍”。而隨著領導職位的升遷,他的位置也不斷地得到變化。這時候,大家仿佛已經(jīng)忘記他是學醫(yī)的出身了,——他完全就是一位當官的人了。

開始,同在一個市的同學還不時的相聚,可慢慢地來往就少了。雖然醫(yī)生們也很忙碌,但是他們和秦一鳴卻是在不同的層面上的。作為一個重要領導的秘書,他實在是太忙,常常身不由己。雖然接觸得少了,但是關于他的說法,卻一直沒少過。大家相信他將來一定是前程無量的。直到有一年,他到下面的一個市里當上了副市長。雖然是個副職,但卻也是一個實權(quán)人物。而且,誰都知道這比在省城里當一個處長要實惠。他真正算是一個官場里的人了。大家也都知道,即使已經(jīng)是副市長了,卻仍然是過渡性質(zhì)的,將來他的前途未可限量。

盡管當上了副市長的秦一鳴對過去的同學們非常的客氣,可是同學們也知道從此不能再造次了。他們的身份是不一樣的。親近,卻有著相當大的距離。有時他主動給同學們打電話,他們也都是相當?shù)亩Y貌客氣,不敢隨便嘻嘻呵呵的,總是格外的尊重,弄得他反倒覺得同學們有意疏遠他。好在他工作太忙,根本沒時間細想。他多次對同學們說,哪一天他要主動組織大家好好地聚一次。這是他的一個心愿。如今,這心愿是實現(xiàn)不了了。

追悼會是一個多星期后才舉行,那天,本市熟悉的同學差不多都去了,除了醫(yī)學院的同學,還有他和大秦兩人高中時的一些同學。一個同學張羅著找了一輛面包車,在市一院門口集合,然后一起去了那個叫太平村的地方。在車上,大家都唏噓不已。同學們曾經(jīng)那樣羨慕他,現(xiàn)在,他卻突然的走了,告別了這個世界。這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活著是多么的重要。什么權(quán)勢啊財富啊,統(tǒng)統(tǒng)都不重要了。再大的官,再好的仕途,沒有了生命,一切都沒意義了。甚至,他們感覺平凡是最重要的,仿佛秦一鳴的不幸正是由于他當了官,不平凡所導致的。對于大秦的死因,大家只知道他是從樓上摔下來的。那就是“失足”?“失足”似乎又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詞,不僅是字面上那樣的簡單。

殯儀館那天的生意好像還相當不錯,幾個廳里的人都滿了。有一些追悼會,需要排隊等候。孟森在醫(yī)院里其實每天見慣了生死,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還是有些吃驚。如果上帝要接見每一個去報到的人,會不會顯得有些忙碌?而且爭著去天堂報到的人,境遇都有些不太單純。這也可以看得出來,上帝是一個好脾氣的老頭。

大秦的追悼會是在第三廳,緊挨著主廳。主廳是空的,卻不對外開放,大概是需要相應的級別才行。廳里擠滿了人,在大廳的電子屏幕上不斷地滾動了字幕:沉痛悼念秦××同志。他們魚貫著進去,心情沉重。秦副市長靜靜地躺在大廳的中間,身邊擺滿了花圈。屋里不時有壓抑著的哭泣聲。儀式是由官方主持的,領導致詞,孟森聽到了“不慎失足”的詞句。他覺得這詞有點怪異,仿佛是在評價社會上的不良女性。在哀樂聲中,他們默默地圍著遺體,轉(zhuǎn)了一圈。孟森好久沒見過秦一鳴了,現(xiàn)在看著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他還是過去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他是摔亡的。當他們走過去和悲痛中的家屬握手告別時,孟森喉頭一緊,眼睛不覺就流了出來。他看到了大秦從鄉(xiāng)下趕來的白發(fā)蒼蒼的父母,看到了他的孩子。那是個大男孩,已經(jīng)上初中了,個頭很高,卻還是孩子氣的。看不出那個孩子的悲痛,倒能看出他有些緊張,臉色蒼白。面對這樣的場面,他肯定是不知所措的。而大秦的妻子是被人架著的,她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整個人完全垮了,像是失去了魂魄。

有女同學控制不住地哭出了聲來。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在心里都長出了一口氣。不管如何,他們都不喜歡那個地方。很長時間,他們不能從那個悲傷的氣氛中擺脫出來,誰也不說一句話。直到臨下車了,班上的老于(剛剛提拔成一家醫(yī)院的副院長)說:“我們湊點錢吧,表個心意。”“他家怎么可能缺錢呢?”有同學表示反對。老于想了一下,說:“這錢給他父母。”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于是,老于就是代表了。大家說好了,過幾天各人認捐,由老于代轉(zhuǎn)。男同學每人五千,女同學三千。當然,認捐是沒有上限的。有兩個女同學說:“我們也五千吧,大家都一樣。”議定了,車子進市區(qū),大家也就各自散了。有人是直接回了家,也有人習慣地回到單位。

孟森知道回到單位一定很忙碌,雖然事實上為了參加這個追悼會特地向醫(yī)院里請了假。但他卻不想回到家里,他愿意去忙碌。也許到醫(yī)院里忙碌一下能消除掉在追悼會上壓抑的感受,他想?墒瞧婀值氖牵斔氐酵饪茣r,卻沒有一個人找他。在走廊上,他遇見了護士小江。她有些羞澀地沖他莞爾一笑,趕緊就又躲閃了開去;氐结t(yī)生辦公室,看了一眼臺歷,他才想起來這個晚上還有一場活動。不可思議的是,這是一個婚禮。孟森想到這里,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這真是古怪的一天啊,他想。這樣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怎么會湊齊在同一天呢?

當然,這“同一天”,只是針對他而言的,他想。

 

2

大概是在好幾個月前,孟森就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熱情地邀請他參加一個婚禮。打電話來的是他過去原單位的一位同事,說他的女兒要出嫁了。時光真是飛快的,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記得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同事女兒的時候,她還在上小學。后來也見過,看著她上了初中、高中,然后聽說她上了大學……想不到她現(xiàn)在就結(jié)婚了。除了這個結(jié)婚的消息,別的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事實上他和這個舊同事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大家都忙,而孟森又是一個懶于和別人主動聯(lián)系的人。既然他熱情相邀了,孟森當然一口就答應了。他也想看看那個成了新娘的姑娘,同時,在婚宴上他應該會看到過去的一些同事。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他也記不得聽誰說了,說老陳家的那姑娘長大了,很漂亮,嫁了一個很優(yōu)秀的小伙子。也正因為這樣,老陳才決定好好地操辦一場。孟森知道老陳過去是個很上進的人,結(jié)果卻并不得意,甚至可以說是相當?shù)氖洹R虼,他現(xiàn)在這樣做就很好理解了,——女兒是他的驕傲。正式通知是半個月前,老陳打電話,問請?zhí)牡侥。孟森笑笑,說:老朋友了還那樣客套干什么,別寄了,你把時間告訴我,我記下來。一定會去的。老陳在電話里告訴了他時間,并略帶謙意地說,婚宴是在郊縣一個叫尚湖的一個大酒店辦的。但是,到時在這個城市的中心廣場有車接送。

“行,放心吧,我一定參加的。”他說。

孟森是知道那個地方的,尚湖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小鎮(zhèn),背面靠山,一面臨湖。那里有很多相當豪華的賓館酒店,還有一些單位的療養(yǎng)中心。他們單位過去不止一次在那里開會,說是開會,其實就是休閑度假。

日子是一天天地臨近的,孟森特地查了一下日期,發(fā)現(xiàn)正好是周五。他和妻子說了,妻子也是支持的,說:“去吧,省得別人說你擺架子。過去的熟人呢,正好見一見。”但沒想到,大秦突然出了事,正巧和這事撞到了一起。

秦一鳴這就算是送走了,他想。但是,他這事卻可能被人長久地談論。他相信很多人都忘不了這事。這事算是一件大新聞。他知道妻子也是關心的,就打了個電話回家,敘述了他的見聞。妻子在電話里也陪著他嘆息了一會。她是見過大秦的,甚至過去還羨慕過。既然說起了生死,就記起了他晚上還要去參加婚宴,囑咐他外出要當心,少喝酒。

到了中午的時候,孟森在食堂里聽到他的手機先是膽怯地響了一下。他沒有理會。手機騷擾鈴聲,總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他不喜歡手機。有時,會有一些病人家屬打他的電話,語言啰嗦,辭不達意。他們表達訴求的方式,往往會顯得有點奇怪。但他們的目的卻只有一個,就是希望他能幫助他們,仿佛他這個醫(yī)生不是救死扶傷的,卻是一個無所作為,不見錢不辦事的貪腐官員。兩分鐘之后,手機再次響起來。而且,這回的聲音響得有點認真。他看到的是一個有些陌生的號碼,喂了一聲,對方是個說話有些猶豫的女人。

“您是?”

“你把過去的老朋友都忘啦。”

孟森感覺那聲音有些熟悉。他知道,能這樣講話的肯定是和他熟悉的人。他努力地在腦海里搜索著名字,一個又一個地閃過?墒,那個名字他卻不能肯定。是的,他想到了那個名字,但卻覺得不可能是她。他連續(xù)報了兩個名字,偏偏就沒有報那個名字。對方的語氣里顯然有些小小的失落(或者只是裝出來的),告訴了他她的名字。他笑了,心里想:女人和男人到底是不一樣的。他沒有對她說,其實他早已經(jīng)猜出來了。

“老陳女兒的婚禮你去嗎?”她問。

“去的。”他說。

對方笑起來,說:“他還真是通知了不少人。”

“應該的。”

“好久沒見你了。”她說。

“是啊,好久沒見你了。”

“老了。”

他笑了一下,說:“你比我小好多呢,哪里就老了呢。”

“很快就能看到的。”

“我去接你吧,我自己開車的。”他說。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然后說:“不用。”

“我和他們說好的,一起坐大巴去。”她說,“晚上見。”

孟森心跳有點加快,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想起主動聯(lián)系他?磥恚對他懷有一絲情意?他們曾經(jīng)好過,但結(jié)果卻和許多的男女情一樣,最終分了手。她曾經(jīng)很傷心,而他也很遺憾過。他都以為這輩子,她再也不理他了。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孟森希望有機會和她再敘舊;蛘,可以舊夢重溫?

其實,記憶已經(jīng)相當?shù)×恕?/p>

 

3

新娘非常的漂亮,就像是電影里的年輕美人。

所有的新娘都是漂亮的,但是,她的這種漂亮還是讓孟森在心里有點吃驚。她打扮得也很性感,穿著低胸的婚紗,露出大半個雪白的乳房。孟森的目光就像是被燙了一下,趕緊移開。他是長輩,因此必須有所顧忌。新娘倒是主動地和他擁抱了一下,讓他心里有些意外。“恭喜你,你今天真漂亮。”他說。“謝謝你,”她笑著說,“好久沒見過您了。”“好好地相處吧。”他向新郎說,“我們的小雪是個好姑娘。”新郎笑了,笑里透著一種傻氣。這個時候的男人,總是有點傻的,他想。與美麗的新娘相比,新郎很是一般。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又高又胖,站著顯得有些僵直。好幾臺攝像機一直在對著他們,忠實地記錄著他們的這一刻。孟森向他們道了喜,并且遞上了禮金。在一個年輕姑娘的指引下,他進入了大廳。大廳里全是人,在一個T型臺的兩邊擺滿了餐桌。在嘈雜的聲音里,他聽到有人喊他。順著聲音的方向,他看到了11號桌有人向他招手,果然都是過去的一些熟人。

人實在是太多了,孟森想。不僅大廳里有人,據(jù)說兩邊的包廂里還有人。所有的婚禮儀式都是大同小異,這個婚禮也不例外,甚至,更加的俗氣。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專門的婚慶公司組織的,主持人對著話筒說著一些肉麻而毫無新意的廢話。而讓他想不到的是,舞臺上居然出現(xiàn)了幾個肥胖的俄羅斯姑娘,扭動著腰肢演唱著中文歌曲。這像是婚禮嗎?更像是一場粗俗的有錢人辦的壽宴。孟森對老陳有點失望,甚至是有點瞧不起他;蛘撸@是男方家長的主意?他聽說男方的家長是個老板,或者就是一個暴發(fā)戶。當然,是否暴發(fā)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是否有錢。錢,總是有非凡的魔力,它們能改變很多東西。孟森的感嘆藏在心里,同時,他又有點心不在焉,他一直在想著那個“她”,卻就是沒看到她的身影。他以為她或許是在別的桌宴上,可是他努力地東張西望,怎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他想向過去的那些同事打聽,但一番猶豫后還是作罷了。很多人是那樣的熟悉,卻分明又是格外的陌生。在鬧烘烘的氣氛里,在閃爍的燈光里,面目都顯得有些不太真實。孟森原本并不想喝酒,因為他還要開車。然而,很快他就決定放棄這樣的約束喝了起來。只要喝得開心,他干脆可以就住在這個酒店里。

這一天是很奇特的一天,他想,上午還在一個悲痛的場合,下午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席上,不斷地有人敬酒。除了新郎新娘,還有新娘的父母。孟森平時的酒量還不錯,那天也并沒有多喝,然而他卻感覺有點迷糊。

“她怎么沒來?”當老陳向他敬酒時,他小聲地在他耳邊這樣問。“誰?”老陳也是迷糊了,或者是太忙,問了這一聲以后很快就忘了;蛘,他是根本就沒聽清他的問話。“好好喝,好好喝。”他握緊了孟森的手這樣認真的囑咐著,仿佛孟森要不喝倒,就是對不住他。“多了多了,我喝多了。”孟森說。

一直進行到了九點,婚宴終于曲終人散……

孟森是覺得自己喝得有點多,當他經(jīng)過酒店的大堂時,他決定到服務總臺那里開一個房間。他可以第二天下午再回城里,不必那樣匆忙。服務臺的小姐很親切,給他一個單人的商務套間。也許是因為周末,價格有點貴。但是,孟森有一張前不久別人送他的消費卡,不用就是浪費。他可以毫不心疼地卡刷。也許,以后還可以把妻子和孩子們帶來。

在電梯里,他意外地再次遇上了新郎和新娘。新娘看到他,顯得有點意外。“你住在這里嗎?”她笑得一臉的燦爛。孟森也笑了,問她是不是也住在這里,她說是的。她真是漂亮啊,完全是女大十八變;蛘,更主要的是因為化妝。她漂亮得都讓他不敢相信是她了。他回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發(fā)現(xiàn)她和過去是那樣的不同。她有理由感到幸福的,他想。她現(xiàn)在就像是一個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這個夜晚,是屬于她的,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她是最最幸福的人。在這個酒店里,她是一個中心。這個酒店是新郎父親的資產(chǎn),而且,只是他的資產(chǎn)中小小的一部分;蛟S,現(xiàn)在這個酒店已經(jīng)是屬于這新郎的了。

那個富二代的新郎看上去還不錯,但是,孟森卻并不喜歡他。他們這個晚上的婚房,一定是個布置得相當浪漫溫馨,他想。當孟森進入了自己的房間,打亮所有的燈,然后脫光衣服走進淋浴間去沖洗時,這樣思忖著。他真的有點喝多了,當熱水不斷地從頭頂上往下沖淋時,他感到有些暈乎。在水流聲中,他似乎聽到了電話響。不是他的手機響,是房間的電話響。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仿佛是為了呼應他的判斷,正在他疑惑時,聲音消失了。

房間里不錯,仿佛是重新裝修過的,甚至稱得上豪華。床很大,也很干凈。拉開窗簾,外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陽臺。從陽臺望過去,就能看到下面是一片湖面。夜色很濃,四下里一片漆黑。但是,湖水的四面還有一些燈光,還能看到有一些小橋和回廊。孟森站在陽臺上,感受著外面的夜風吹拂。他再次聽到了電話響,這回他確定是真的。

“喂——”

他聽不到對方說話,卻只聽到屏住的呼吸。

“喂——”他有點惱。

“是我,”對方是一個女聲。

那一刻,孟森像被電了一下。

 

4

她看上去有點憔悴。毫無疑問,她變化有點大。在他的印象里,她過去就是一朵嬌艷欲滴的鮮花,如今卻是有點蔫。她說她其實很早就來了,看見了他,卻沒有勇氣上前。孟森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或者安慰她一下?但他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有些猶豫不決。他知道她來到他的房間,不容易。她有一種強烈的傾訴的欲望。

“我很想去送他一程的,”果然她開口直接就這樣說了,“但我卻不能去。”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四下里打量著這個房間。

孟森不說話,但他通過靜默表達了同情和理解。他當時在心里甚至妒忌過大秦,也隱約猜到了他們的關系。他記得她好像是在一家商業(yè)銀行里工作,丈夫是一位大學老師。他們是在飯局中結(jié)識的,她是由秦一鳴帶來的。那個時候,大秦也早不已經(jīng)不在那個企業(yè)醫(yī)院里當醫(yī)生了,而是大領導的秘書了。那時候,他真是春風得意啊。他向孟森介紹了她,語氣謹慎。他記住了,她有個不錯的名字,晉燕。她那天其實相當?shù)亩饲f,卻又讓人驚艷。孟森在羨慕大秦的同時,也有些隱隱的擔憂。他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社會很復雜。他沒有想到有一天晉燕會來找他。她是她帶著她的母親來治病,老人身體不太好。其實她的母親也并不算老,或者只能算是中年。孟森當然是很照顧,幫著她安排好了一切。她很感激他,但他卻知道自己其實是為了大秦在做。不管怎么說,他們倒由此熟悉了起來。他就像她的私人醫(yī)生一樣,解答她的所有關于健康方面的問題。在她眼里,他也不止是一個外科醫(yī)生,而是一個全能全知的專家。她相信他。在她眼里,他是一個非常溫和而又儒雅的醫(yī)生。甚至,有時她還會把她的同事或是熟人介紹過來。而孟森也還總是禮貌客氣的。在中國這個社會里,必須是要講人情世故的。有時,她出現(xiàn)得勤一些,有時又會很久不見。

后來大概有一年的時間,孟森沒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現(xiàn),然后把他叫到走廊上一個僻靜處,猶豫著說,她的身體不太舒服,想請他幫忙檢查一下。雖然她說得很含糊,但他明白了,——她的生理上應該有一些難言之隱。他建議她跟他去找一位婦科醫(yī)生,可是她卻感到為難與羞澀。她言辭閃爍,希望他能先幫著看看。

孟森后來一直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自己像是一個小偷。他知道這樣的感覺其實是荒唐,但他卻怎么也不能從腦海里抹去。他知道自己當時的心跳得厲害,但臉上卻顯得有些冰冷。他戴上了口罩和橡膠手套,只留了一雙眼睛暴露在外面。如果說他的行為是合乎規(guī)范,倒不如說他是想借此掩飾自己。他把她帶進了自己的值班室里,讓她躺下,褪去內(nèi)衣。一切都是那樣的規(guī)矩,卻還是彌漫著緊張、不安與尷尬。他知道她這樣做,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而且,是把他當成了她的救星。他的目光躲閃著,就像是被燙了一樣。他知道自己被吸引,同時自己又在拒絕和掙扎。他的手在她的敏感部位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就像一個第一次坐到駕駛座上,握上了方向盤的初學者,心里有一種興奮,卻又懷著更多的忐忑。他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身體,呈現(xiàn)著一種玉的溫潤。他能感覺到她細微的緊張呼吸,仿佛連她的私處都是羞怯的,就如清晨剛剛開放的濕潤的花朵。他的臉紅了,呼吸有點緊。他在心里得不斷地提醒自己只是一名醫(yī)生,而且是熟悉她和另一個男人的醫(yī)生。他可以覬覦她的美麗,但他應該更在乎另一個男人的友情。而事實上他已經(jīng)在覬覦了,她的美麗讓他如此的逼近,而且是可以觸及的。他慶幸自己遮得嚴實,她看不到他的窘迫。他告訴她,其實她是正常的,只是有一些輕微的炎癥,——婚后的婦女一般都會有,開一些常用藥水回家清洗幾天就可以了。她仿佛是從心底里松了一口氣,迅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而他在背過身摘下口罩時,也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輕松。

后來他再一次見到大秦,還用玩笑地口吻批評了他,但大秦卻是渾然不覺的樣子。當時他認為他是裝糊涂,——官場里的人了,城府很深。不管怎么說,他希望他們是隱秘的,平靜的。大概又過了半年多的時間,他聽說她離婚了。她是親口告訴他的,當時他吃了一驚,以為和大秦有關系。她卻幽幽地告訴他,自己的丈夫是個不上路子的男人。在言談中她暗示自己那次來檢查身體,也和她的丈夫有關。她的丈夫在外面有點胡作非為的樣子。他在心里有些吃驚,心想她的丈夫既然是大學的老師應該不至于太出格?陕犓W爍的言語里,他卻仿佛是一個公司的小老板。也許是從大學里辭職不干,自己出去開了公司?她說她忍受了很多年,前不久終于解脫了。

“好久沒見面了。”她這樣說。

孟森試圖想回憶一下這當中的時間長度,卻實在是過于模糊了。真的有些日子沒她的消息了,她過得好嗎?當他打開門的時候,看到她,一時都有點發(fā)怔了。

“你……”他請她坐下,為她泡水。

“我老遠就看到你了。”她說,“你還是那樣,沒變化。”

“你也沒怎么變呀。”他說,但他知道自己說了假話。燈光下,她雖然還是那樣妖艷,但明顯是瘦了,略顯倦意。

“你過得好么?”他問。

“就那樣,”她淺淺地笑了笑,“不好,也不壞。”

讓孟森有點意外的是,她對于秦一鳴的意外也并不太清楚,這就意味著他們的聯(lián)系也并不緊密。她說她知道這個消息后本想去送他一程的,結(jié)果卻因為“這邊有事”而不能分身。孟森一時沒明白她說的“這邊有事”的意思。他對她其實真的了解不多。但這個晚上,她對他講了許多。她說她和秦一鳴是同事。她說那個時候她也在那個大企業(yè)里,做財會,開始她對他的印象很一般。后來在交往中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特別正直并且非常要強的人。——這樣的評價倒是讓孟森對秦一鳴有了一種新認識,也許他過去認識的秦一鳴并不全面。人是會變的。人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有時,人的變化就在一念之間。她說他剛分去不久,她就認識了他。甚至,還有人開玩笑說要撮合他們。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是有對象了,并在一個月后就結(jié)了婚。她說那個時候他們有一群年紀相仿的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玩。然后看著他離開了醫(yī)院,又離開了企業(yè)……

“你們來往得……密切……”

“嗯,也不太……”她說。

“你們應該很密切的。”他說。

“你以為我們是情人關系么?”她說,“沒有。完全沒有到那個程度。……后來幾年聯(lián)系得少,他那樣的工作……”突然她“哧”地笑了一下,“沒有那么復雜。我是覺得他挺好的。但我們沒有走到那一步……”

房間里沉默著。

他去為她續(xù)茶,心想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你是不是累了,要休息?”她問。

“沒有。”他笑了一下,說:“我都習慣熬夜的。”

“新郎帥嗎?”她突然問。

孟森笑了一下,說:“帥。”

“是我的兒子。”她說。

孟森驚訝得不行,他想不到她的兒子這么大了。而他一直感覺她還是相當年輕,至少要比他小十來歲。有一種可能就是她結(jié)婚太早了,是的,美女們總早早就結(jié)婚了。她年輕時一定是漂亮異常的。猛地,就明白她前面說的“這邊有事”,不能送別秦一鳴最后一程的原因了。

“我沒注意到你……”孟森說。

“主要是他爸爸在張羅。”她說,“我不知道能為孩子做點什么。但我在家里守著。我什么也不能給他。我只是幫他為新娘買了一只鉆戒。”

“你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他想起來,他晚上席間看到了新郎的父親和母親,當時還驚訝那個母親的年輕,原來那一個女人,是位后媽。而對眼前的這個女人來說,雖然這是她兒子的婚禮,她卻只是一個旁觀者了。她當然非常愛她的兒子。她出席這樣的婚禮,是需要很大的決心的。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捋了一下短發(fā),說:“是的。沒心思了。這樣也挺好。我習慣了。”她環(huán)顧著房間,“你能想到嗎?這個房間我住過,1816。”

“真的?”

“真的。而且,你想不到,是我和秦一鳴。”

他看著她的眼睛,知道她是特別想傾訴了。這一天,對她來說肯定是非常特別的一天。她心里承受不住,也許是太多的秘密和壓力。

“其實我和他一直沒什么,但我們之間一直有好感。”她說,“過去他倒是提出過,但我一直沒讓他走到那一步。”

孟森笑了。

“男人都一樣,習慣用下半身思考。”她也笑了一下,“網(wǎng)上都是這樣說的,對吧?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情人。我相信他應該有別的情人。”

孟森不知道。

“他對我的意思,我全知道。”她說,“在那次之前,他摟過我,也吻過我。但是我們一直沒那樣做,因為我心里有些抵觸;蛘,我只是想要證明他是不是真的愛我。他真的愛我,我一定會給他的。但是他如果一心想要的是那件事,只能證明他不那么愛我。”

孟森知道,這其實是一個悖論。但是,女人們喜歡在這樣的悖論里尋找答案。

“有一次他約我去了一個溫泉度假村,他想要我,但我堅持住了。”她說,“他蠻失望的。有一陣子,甚至不理我。但那個晚上,我還是被他感動了。我堅持坐在沙發(fā)里,后來睡著了。半夜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他在抽煙,而且把他的衣服披在了我的身上。”

孟森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說了一聲抱歉,然后接通了手機。一聽聲音他就知道了,是之前這個晚上他試圖尋找的那個女人。她向他表示了抱歉,并說因為家里突然有事,沒能來。她沒解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但他相信她應該是真的有事了。他只能安慰她,沒人會因為她沒來就會計較什么。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更是如此,他想。

現(xiàn)在是懷念舊友的時候。

“你不會相信的,”她說,“后來我主動約他了,就在這個房間里。”

孟森看著她,發(fā)覺得她在燈光下依然是那樣的動人。她是感傷的,哀怨的。她穿了一件藕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襯衫。半敞的外套,掩不住她豐滿的胸脯。下面是一條方格子的裙子,干凈簡潔。她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在房間的射燈下閃耀著憂傷或是甜蜜。他聞到了一種淡淡的香水味道,就像是五月里的果園的氣息。

“真的,”她說,“說起來讓人不能相信。他心臟不太好。”

孟森倒真是不知道。

“他應該是個身體很好的人。過去他特別熱愛長跑。當時在廠里時,他每天清晨在大操場上跑步,兩千米,雷打不動,非常有規(guī)律。”她說,“那個晚上,就在這個房間里。我決定由著他的性子。他也知道我是下了決心的。是我主動的。”

孟森默默地聽著。

關于秦一鳴,似乎后來大家也有了一種共識,就是一致認為他的工作是出色的,也是盡力的。他是一個好人。

“他很激動。”她淡淡地說,“可是那個晚上,他犯了心絞痛。他在我的身上,突然就停了下來,找水吃藥……他很難受,但他卻努力地堅持著,保持著鎮(zhèn)定。那個晚上,我真的怕極了。半夜里去衛(wèi)生間,還悄悄地試一下他是不是鼻息……”

她說得有點簡約。說到這里,她就不再說了。

孟森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如果說她開始還是拘謹?shù),有所隱瞞,而現(xiàn)在說的卻都是真實的。是的,現(xiàn)在她坦然地承認了他們發(fā)生的一切……

她是真正敞開了。

房間里一下靜得不得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用沉默不語來紀念著那個剛剛離去的人。

 

5

如果他們就那么坐著,沉默著,也許就會一直那樣保持著這樣的平衡。

然而,一聲嘆息就把那暫時的平衡打破了。孟森不知道那聲嘆息是她發(fā)出的,還是自己來自心底。他看到她在抹眼淚。當她站起來時,他就抱住了她。那并不用力的擁抱,卻讓他們得到了一種特別的安寧。

“我要走了。”她說。

“別走。”他說。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晚上他已經(jīng)不能入睡了,他也害怕孤獨。也許他住在這里就是一個錯誤。是的,他本來完全可以回到城里去,回到家里。他為什么要住在這里一晚上呢?顯然,他心里當時是有別的期待的。或者說,他是想讓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一次放縱。而這個夜晚,她的到來正好可以讓他們徹底長談。她的故事打動了他,讓他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男女情事。他一直是認為他們是有實際的長期關系的,沒想到卻是這樣的一種尷尬。他無法想像,也無法理解秦一鳴那個晚上所經(jīng)歷的一切。對他而言,是否意味著有一份遺憾?他的生命中,還會有別的女人嗎?

“留下來。”他說。

“我不能……”她輕輕地搖著頭。

但他沒有放手,依舊抱著她。他感覺她是那樣的虛弱,輕得就像是一根羽毛。如果他一松手,她也許就會墜落在地,或者輕輕地飄走。而在他的擁抱中,她突然顫抖了起來。他感覺到了肩膀上的濕潤。孟森心里有些歉然,也有些酸楚。他想不到會在這個晚上會和一個女人,一起來懷念一個曾經(jīng)的朋友。

她的身體依然是那樣的年輕,讓他多少有些驚訝。他想到她曾經(jīng)說過,她是一個熱愛運動鍛煉的人。她白皙細滑,幾乎就像一個少婦一樣的挺拔和結(jié)實。她躲閃、抗拒,卻又有著忍受與迎合。他們就像是一對光滑滑的魚兒,像是在饑餓中爭食,抗爭著,反復著,糾纏著……他聽到在她的喉嚨里發(fā)出痛苦而又低沉的呻吟。她的身體時而是繃緊的,就像是一張彎弓;時而卻又是放松的,就如一塊發(fā)酵后的面團。放松與緊繃在他的努力地征服中變幻莫測,跌宕起伏。當她的濕潤就如夜來香一樣地綻放,他就如一只蜜蜂盡情的采擷,貪婪而忙碌……

海嘯之后的沙灘會非常的平靜,自然也是一片狼藉……

孟森后來走到了陽臺上。外面湖那邊僅有的燈光也熄滅了,四周里一片黑暗。但在天邊處,有一些微弱的灰白,一抹細細的灰白之上是厚厚的黑云,如大山一般的沉重,仿佛正向他這邊壓過來。起風了,非常的迅猛。她從洗浴間也出來了,披著浴袍,濕漉漉的。

“小心著涼了。”他說。

“熱。”她說。

突然間,風就停止了,甚至感覺不到一點空氣的流動。天地之間,寧靜得不行了,仿佛只有他們兩人存在了。他覺得這樣的寧靜是異常的。果然,他看到了遠處的天邊在閃爍。短暫的白色閃耀下,黑色越發(fā)顯得沉重恐怖,就像歐美電影里的末世景象。“要下雨了,”他說,“你來,遠處在閃電。”

“嗯。”她把自己裹緊了。

白天都還是好好的,陽光燦爛。然而,現(xiàn)在卻有一場大暴雨要襲來了。這雨要下多久,下多大,他們都一無所知。它們的到來是不可阻擋的。他們聽到了遠遠傳來的雷聲,閃電也越來越近。它們由遠而近,開始只是遠遠的數(shù)條掙扎的小蚯蚓,漸漸地就成了張牙舞爪的猙獰的暴龍,從蒼穹劈下來,像要把天幕撕開來,一次又一次。烏云翻滾著,掙扎著,一次次地努力地要鋪蓋整個天空。而雷電就越發(fā)被激怒,而咆哮,而怒吼。每一次在狂怒的撕裂中,嘎巴嘎巴地震響,天地間的一切都在顫抖……

“要下大暴雨了。”他又一次說。

“嗯。”她輕聲說,把臉頰輕輕地貼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們在等待,等待暴雨的到來。

 

(小說發(fā)表于2014年第2期《花城》,被2014年第5期《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來源:龐余亮小說《的確良的夏天》 | 里下河文學(http://www.lxhwx.cn/68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