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民簡介
張澤民,1935年生,江蘇無錫人。曾任揚州師院中文系主任、揚州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江蘇省寫作學會副會長,現(xiàn)任揚州市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江蘇省寫作學會顧問。著有散文、報告文學多種。大學寫作教程《寫作學新稿》(副主編)、《中學作文教學設計》(主編)。
早就聽說辛德俊先生的名字了。他心系祖國、造福桑梓的那些故事,常?M繞于我的心間。今年清明,辛先生回鄉(xiāng)掃墓,遂有了與之相識的機會。
德俊先生旅居香港,迄今已將近半個世紀。星移斗轉,世事滄桑,而最難以忘懷的是生他養(yǎng)他的那一片故土。
秀麗俊俏的瘦西湖該是風光依舊,蒼勁的白果樹乃是揚州的城標,古運河與他有著割不斷的聯(lián)系,因為他從小就喝運河的水,故園是否安然無恙,那“辛園”二字,是我國著名書法家陳含光先生的手記……關山重重,長夜漫漫,留給德俊先生的是不盡的思念與不盡的夢幻。
古城揚州是他的衣胞之地。
德俊先生的父親辛芳,據(jù)揚州地方記載:1935年至1937年間,任江都縣教育局局長。這位以教育為事業(yè)的先驅(qū)者,早年畢業(yè)于南京第四高等師范學校,做過小學教師、校長、督學而至一縣教育之首,老人們至今還依稀記得他清秀干練的模樣。
當年的江都縣,其范圍包括今日的揚州市市區(qū)、郊區(qū)及邗江、江都、儀征三個縣(市)的一部分。那年月,國難當頭,民生凋敝,農(nóng)家子弟幾乎與學校無緣。辛芳先生懷著“鄉(xiāng)村教育”的理想,奔波于衰敗的農(nóng)村。他一方面與窮教師們推心置腹,同舟共濟,一方面親臨土屋茅舍,苦口婆心地動員農(nóng)民送孩子入學。
鄉(xiāng)間道上,常?梢砸姷竭@位“平民”局長的身影,還有他的那輛坐騎——蘇北農(nóng)村普通的獨輪車。
“吱——吱——”獨輪車發(fā)出悠悠的聲響,好像是一支唱不斷頭的歌。
抗日戰(zhàn)爭期間,揚州淪陷以后,辛芳先生遷居上海,仍以辦學為業(yè),先后創(chuàng)辦萬慈小學、萬慈中學,直至猝然中風,倒于學校校董會上,淚別他畢生所摯愛的事業(yè),可謂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古城西郊老人橋附近,找到了辛芳先生的墓地。故鄉(xiāng)的那些熱心人,全然是出于一片至誠。那位溫文爾雅的揚州市政府副秘書長張培俊,與司機老王一起挨門走訪,實地查看,黃土地上留下了幾行深深的足印。
當辛德俊來到先父的身旁,只見墳墓修葺一新,周圍遍植翠柏,微風過處,喁喁細語,仿佛是在向闊別已久的游子訴說些什么。
不遠處,傳來瑯瑯的讀書聲,此起彼伏,清脆悅耳,那里是西湖中心小學。
此情此景,不由得引起德俊先生萬般情懷。當年父親倡導“鄉(xiāng)村教育”,為之勞碌奔走,而步履艱難;如今安息所在,距農(nóng)村小學僅咫尺之遙,看不見的風景,聽不夠的書聲。這固然是一個偶然的巧合,然而對他則無疑是做好的慰藉。但愿先父的在天之靈庇佑孩子們健康幸福,早日成材。
事后,辛先生通過張培俊表示,如蒙不棄,他將資助西湖中心小學擴建校舍,改善學生讀書環(huán)境。后來,款項由香港匯出之日,正是1991年揚州大水之時。他在寫給張培俊副秘書長的信中說:“此款乃弟上次在揚允諾幫助老人橋鄉(xiāng)社學校加添校舍之用,有勞吾兄督導安排,妥為支配,庶幾能使同鄉(xiāng)子弟有較好讀書之所在。”
而今,新建的校舍早已落成,青瓦白墻,蔚為壯觀。醒目的標牌告訴人們:“圖書館”|“閱覽室”|“大教室”、“幼兒園(大班)”……潔凈的墻壁上,張貼者名人的畫像:李四光、茅以升、林巧稚、魯迅……是的,我們的祖國,我們的民族,應該誕生更多的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
德俊先生早年就讀于上海大同大學土木工程專業(yè),此后長期活動于港、臺經(jīng)濟舞臺。他務實、嚴謹?shù)淖黠L,也許與其專業(yè)和職業(yè)的特性有關;而“勤誠立身,自助助人”的信條,則是父親留給他的遺訓。他不是那種長于言辭、易于激動的人,然而,只要一提起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一提起故鄉(xiāng)的教育和醫(yī)療狀況,他便總是那樣的神情專注。細微的詢問,親切的話語,說個沒完沒了,讓人感到他對故鄉(xiāng)的一往情深。
“揚州隆星教育發(fā)展基金”的設立,始于辛德俊先生的倡導,后又得到程余齋先生的支持。兩個人各捐資50萬港幣,每年頒獎一次,獎勵揚州市區(qū)中小學優(yōu)秀學生與優(yōu)秀教師。在古城揚州,許多人稱此為“希望工程”。“希望工程”寄托著多少人的希望,而這個希望是無價的。
說起“隆星獎”的命名,乃是因為程、辛兩位學生服務于香港隆星航業(yè)有限公司。程余齋人稱“程老伯”,今年八十九歲,揚州人氏,公司董事長。辛德俊今年六十八歲,公司股東、雇員、董事長的朋友與伙伴。
隆星公司以其雄厚的實力,為遠東乃至世界航運界所矚目,公司的遠洋貨輪遍航世界各地。人說,港口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區(qū)域,它最易觸動人的民族自尊心。海員們常年遠離祖國,深厚的愛國情感恰如干柴烈焰,一觸即發(fā)。身為炎黃子孫,誰不企盼自己的民族興旺,國家昌盛。古詩云“春江水暖鴨先知”,祖國的實力與地位,從事遠洋航運的人們總是最先覺察得到,從人家的眼光里,神情中……這也正是兩位老先生共有的心態(tài)與意愿。
首屆“隆星獎”已于去年十月頒發(fā),獲獎的學生計136人,獲獎的教師計18人,獎金總額7萬元。對此,德俊先生謙稱:“很不好意思,盡綿薄之力聊表心意而已。”
誠然,獎金的數(shù)額是有限的,對它的效應,我們也決無夸張之意。但是,教育發(fā)展基金的設立,它在師生的心理天平上卻投放了一枚難以計重的砝碼。旅港同胞對家鄉(xiāng)何求之有?要說有所求者,就是熱切盼望家鄉(xiāng)人才輩出,讓歷史文化古城展現(xiàn)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文化的風采!拳拳之心,蒼天可鑒。
翻開“隆星獎”的獲獎者名冊,一眼便見到佘斌的名字,梅嶺中學初三年級學生。這位身材頎長的小將,一年之中三次參加大型學科知識競賽,屢戰(zhàn)屢勝,顯示出過人的才智。他所創(chuàng)造的成績,令人嘆為觀止:全國初中應用物理知識競賽一等獎、第二屆“希望杯”全國數(shù)學邀請賽二等獎、全國第二屆初中化學競賽江蘇賽區(qū)二等獎。體育競技中有“五項全能”、“十項全能”等名稱,那是對運動員速度、靈敏、技巧、耐力等各個方面的全面考驗,而佘斌則是學科知識競賽中數(shù)、理、化“三項全能”。
至于飲譽海內(nèi)外的揚州中學,金榜題名者達42人之多。其中一人獲華東六省一市作文競賽一等獎,兩人獲江蘇省高中學生作文大賽一等獎。傳統(tǒng)猶在,靈性猶在,中國現(xiàn)代散文家朱自清先生不正是從揚中出去,走向文學天地的嗎!
小荷才露尖尖角,后生可畏呵!難怪德俊先生興奮得熱淚盈眶。
如果獎學金是土,愿它為參天的大樹培育幾多苗;如果說獎學金是風,愿它能揚起年輕人心中的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唐代詩人李白的壯志豪情,理該在今人的胸中激蕩。
在捐資興學的時候,辛德俊先生還有意為家鄉(xiāng)的醫(yī)療事業(yè)盡一臂之力。他打算購置一套具有當代國際先進水平的醫(yī)療檢測設備。對此,似乎他早已胸有成竹。
正在這個時候,辛先生相知相交幾十年的老友、揚州市政協(xié)副主席孫際洲先生闔然長逝,促使他把原先的構想提早付諸實施,以慰故人在天之靈。
細說起來,這里面還有耐人尋味的故事。
辛先生的胸中之“竹”,卻原是在痛苦中萌生的芽。他的大妹辛德誠,西安交通大學附屬中學教師;妹夫孟廣誠,西安交大教授、電機系實驗室主任。一個“德誠”,一個“廣誠”,出于炎黃子孫對自己民族的一片赤誠,夫婦倆盡職于大雁塔下,默默地用自身的智慧和心血澆灌祖國的后代。
大雁塔可以訴說我國歷史文化的驕傲,怎抵擋得住“文化大革命”的風雨。辛德誠染病在身,多少次去醫(yī)院診治,病情卻日漸加。徽煞蛎蠌V誠早已是泥菩薩過江,就憑他的“孟”名“廣誠”,即可披上一陣子了?蓱z這位孟老夫子的后裔,怎經(jīng)得住“疾風暴雨”的摧折,以致一病不起,帶著遺憾與冤屈離開人世。從此,病中的胞妹與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相依為命,苦度時日。
遠在香港的辛德俊先生得悉胞妹的困境,心急如焚,在走投無路之際,他提筆給周恩來總理寫信,懇求讓辛德誠赴港治療,并攜孩子同行。至于孩子的未來,待學有所成,再回來報效祖國。事后才得知,此時周總理已在重病之中。又經(jīng)過幾番周折,辛德誠及其兩個孩子終于被批準出境。抵港之時,她下肢已經(jīng)癱瘓,左眼近乎失明。經(jīng)CT檢查,原來是腦際生有腫瘤,當即開刀摘除,腫瘤竟大若雞蛋。
胞妹得救了,辛德俊感謝醫(yī)術高明的大夫,也對那臺探測出病院的CT,懷有異乎尋常的感情。
如今,辛德誠的兩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舅舅的悉心栽培,自身的發(fā)奮苦讀,皇天不負有心人。大外甥孟昭平,在美國獲得大學畢業(yè)文憑,服務于美國通用電氣國家事務公司,F(xiàn)在他已舉家遷居北京,有志于在進口醫(yī)療器材方面充任中美之間的橋梁。辛先生聊以自慰的是,給周總理信中的承諾,業(yè)已成為現(xiàn)實。
既然CT挽救了胞妹的生命,那就為故鄉(xiāng)提供一臺CT機,以助于鄉(xiāng)親及早得到現(xiàn)代科學儀器的檢測,面授病痛的折磨。這就是當初德俊先生的胸中之“竹”。
從當初的CT到今日的ECT,這與揚州大學醫(yī)學院王勇院長不無關系。1991年春節(jié)前夕,王勇回徐州度假,突然感到身體異常。來者不善,他不敢怠慢。入院檢查結果,令人不寒而栗!異地再查,醫(yī)生簽寫的結論,依然是那個不祥的符號。醫(yī)學院火速與上海取得聯(lián)系,王勇院長被送往上海長海醫(yī)院,經(jīng)ECT功能檢測與影像診斷:結論為肝血管瘤,從而宣告了警報的解除。一場虛驚,使王勇與ECT結下了不解之緣。
其實,引進ECT設備,絕非是哪一個人的偏愛,因為它功能齊全,可用以作人體心臟、肝臟、腎臟以及骨骼等重要器官的動態(tài)研究和病變診斷,填補揚州醫(yī)院臨床檢測項目的一個空白,并為醫(yī)學教學和科研提供必要的物質(zhì)條件。
眼下,這一臺由美國通用電氣國際事務公司出品的ECT機,已從威斯康辛運抵揚州;機器安裝調(diào)試,一次成功,擇日將付諸使用。
辛德俊先生有言在先,一旦ECT機投入正常工作,三年之內(nèi),院方將每年從開機總收入中提留30%的資金,支配權歸先生所有。
或許會有人感到不解,既謂“捐贈”,談何“提留”與“支配”,豈不有損于先生豁達大度的形象。
作為實業(yè)家的辛德俊先生,他申明絕不從故鄉(xiāng)帶走半分錢。一番新的打算已孕育于他的胸中:相應的設備需添置,培訓技術人員需要經(jīng)費,另外,那些出類拔萃的后起之秀,,正需要給予獎掖……他要派的用處委實太多太多,而我們手中擁有的資金則太少太少。
辛先生之所想,遠超出了ECT的本身。他的深謀遠慮,他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及對國情的諳熟,令人為之欽佩,也給人留下了許多苦澀而清涼的捐贈儀式回味。
4月8日上午,揚州大學醫(yī)學院隆重舉行ECT捐贈儀式。而在辛德俊的眼里,儀式倒是無關緊要的,關鍵的問題是可別冷落了同胞的一片心意,得讓科學設備更好地造福于父老鄉(xiāng)親。
從揚州市副市長的手中接過榮譽證書,先生的心境是平靜的;從醫(yī)學院副院長的手上接過名譽教授聘書,先生為之汗顏,心情很不平靜。兒子辛光耀就在身旁。這位英國劍橋大學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高材生,白皙的面孔,駕一副金絲眼鏡,好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這回隨同父母,回到祖國大陸。辛先生自有用意:祖國的山川草木,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該讓孩子親自領略與體驗,懂得此地原本是文明的搖籃。
征得辛先生的同意,捐贈儀式上,辛光耀也在主席臺就坐。為的是讓兒子分享父母所贏得的贊譽,更是讓兒子親身感受故鄉(xiāng)對游子的溫馨。
德俊先生自稱是故鄉(xiāng)的兒子,那么梁靜敏女士就該是揚州的媳婦了。梁女士祖籍廣東新會,早年在緬甸生活?谷諔(zhàn)爭期間,她在炮火聲中經(jīng)由滇緬公路返回祖國,輾轉來到香港?梢娔贻p時代的她,還真是個有膽有識的女性。
有人說,一個事業(yè)家的背后必會有個賢內(nèi)助,此話不假。為了丈夫的事業(yè),為了兒子的前程,梁女士從不吝嗇自己,堪稱賢妻良母。“她過于虧待自己。”辛先生此話,一般是贊揚,一般是內(nèi)疚。
是否可以這樣認為,辛德俊先生以他和梁靜敏女士的名義,捐贈價值27萬美元的ECT機,一方面表達夫婦二人對揚州共有的感情,一方面表示辛先生對梁女士辛勞的充分理解與尊重。
矢志不渝地資助華夏學子出國留學,是德俊先生的又一善舉。
有限的資助,擇人而已。它只能是雪中送炭,絕不取錦上添花。唯有約法兩章,學子得事先做出承諾。一是資助重“助”。助者,幫助也。幫助可以是無償?shù),但也可以是有償(shù),先生取其后者。即從學成就業(yè)之日開始,三年為限,如數(shù)歸還所“助”款項,好讓先生再用之于資助他人。二是既然你曾受人之助而成就學業(yè),那么你理當有義務幫助他人。條件為資助兩位學子,成全其出國深造的愿望。自然,這個期限,可以是五年、十年,乃至一輩子。
對此,德俊先生曾做過這樣的解釋。前者,意在督促人的上進心。須知,天上不會掉下個大餡餅。唯有勤奮與勞作,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后者,意在增強人的責任感。須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中國的興盛有賴于眾多的人才,助人成材,乃中華兒女的民族責任。
先生的記事簿上,記載著30位接受資助的中華學子的名字和近況。他們多數(shù)來自祖國大陸,也有的生長在香港、臺灣。就說奚衛(wèi)國吧,這是一位來自故鄉(xiāng)揚州的青年,他在南京工學院讀完了本科,有志于出國留學,輾轉相托,從先生那里取得一筆學費,就讀于加拿大愛門特大學,攻讀電機工程專業(yè),現(xiàn)已取得碩士學位,正在朝“博士”的目標努力。
多少個故事連成了串,它可不是戴在德俊先生頸項上的一個五色斑斕的花環(huán),而是一捧實實在在的故鄉(xiāng)的土。
故鄉(xiāng)的土啊,生根的土,護堤的土,培育生命和希望的土。我們的祖祖輩輩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他們的血汗,他們的智慧,滋潤了這片土,于是成為后人的“根”。一個中國人,不管他生活在哪里,或在故土,或在外鄉(xiāng),乃至漂泊到天涯海角,可他的命運和他的情感,始終同“根”維希在一起。
這便是辛德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