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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黑短篇小說《街民》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fā)表時間:2016-02-17 12:15:54 發(fā)表人:admin

 

 

作者簡介

沙黑(1945.12—),海陵人,六七十年代插隊高郵農村,八十年代以來著有短篇中篇長篇小說、隨筆、戲劇等作品約三百萬字,做過工人、編輯。泰州市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國家一級編劇。

 

 

 

 

短篇小說

 

街 民

 

 

張  二

 

考棚街上的人,都認得他叫張二。

張二住在考棚街中山塔前,那里圍繞街心住了一轉兒人家,張二就在一個單間的小屋子里安身,一個人過。

    他靠挑水吃飯?寂锝秩顺运腥齻來源。一是天落水,每當大雨,必把家中大缸小缸的都弄滿;二是城河水,那就要走頭、二里路,到東城河或北城河去挑、抬;三是井水,最正常吃、用的便是井水。考棚街的井不止一個,不在大街上,七拐八彎的在某一條巷子里,附近的人都知道。中山塔面前這一轉兒人家用的井,在古家巷,叫做古家井。

    張二春夏秋冬,年復一年,腳步不離古家井。他給人家送一擔水,收二分錢。一個上午挑二十擔水,下午再挑十擔八擔,就不挑了。后來物價有點上漲,送一擔水就收到三分錢。

    一般有勞力的人家,不喊他挑水;蛘呤悄腥颂粢桓彼吧暇,或者是女人挑一副水桶上井,或者是半大的孩子二人抬一只水桶上井。大多數(shù)人家水桶都有自己的,吊桶也有自己的,盡量不求人,但有人來借,也借。每天的井上,忙得很,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是這樣。

    張二上井,是不站在旁邊等的。他走過去,很溫和地插進井邊的人圈里,把吊桶往井下放。擠在一起的人們一見是他,也就讓,曉得他是靠挑水吃飯,耽誤不得。

    張二的吊桶特別好。那也是白鐵皮敲的,但總是像新的一樣,從井下打水上來,有一下子是一下子。一般人家用的吊桶,就什么樣的都有了:有換過底因而變得矮佬似的了,有打上來時只剩下半邊耳子還勾著的,有一邊打上來一邊嘩嘩漏水的,更時常有繩子斷了耳子滑了把吊桶掉在井里的,于是就要用幾根竹竿接起來去撈。張二見到有的人撈得不利索,就拿過竿子來,把下面綁的鉤子查一查,伸下去,閉起眼睛,一會兒就把吊桶找到了,悠著提了上來。張二打水,那吊桶下去,就進了水,他拎著繩子往下一抖,井里“撲通”一聲,就滿了。他打過水,那吊桶繩子一把一把的不亂,也不濕。他挑水走了時,那吊桶就放在井旁一顆樹下,繩子搭在樹丫上,沒有人動他的吊桶,如果有人去拿用,別的人就會說:“那是張二的!”

  張二挑水的那副水桶也特別好。做得很有樣子,桶底略小,桶身略顯弧形,不像一般水桶直上直下笨頭笨腦,也不像江南人的水桶過于纖巧。張二的水桶用板不厚,上下有兩道鐵皮箍。還有一點,為一般水桶所沒有,他的水桶里外結著一些青苔,板縫處尤多,鮮綠,這水桶就更不漏水了,從里面倒出來的水也好像更碧凈。平常人家的水桶,擱一天不用,用時就要泡一泡漲一漲,每年還要記住上桐油。張二的水桶不需要這樣。

  張二的那條扁擔也出色。一般人家的所謂扁擔,有毛竹片子的,有是一支竹杠的,有用拴門杠臨時湊合的,有將斷未斷上了夾板的,真是五花八門。而張二的扁擔才稱得上是扁擔!那是桑木的,堅韌,桐油抹成了棗紅色,上面不見一個傷疤;兩頭做得翹翹的,擔在肩上像一把大弓,又像一彎新月。棕繩繞著花樣固定系在扁擔兩端,下面是鐵鉤子,挑水時往水桶把子上一鉤,腰一掙,一擔水就晃悠悠挑起來了。

  張二挑水,走路有規(guī)矩節(jié)奏,不急不緩,一步一晃,那扁擔擱在肩上是前面略少,后面略多,一只手擱在前面扁擔上,一只手空著,步子“嚓嚓嚓,嚓嚓嚓……”。省勁就全靠這支兩頭翹翹的扁擔,還有步子,還有擱在扁擔上那只手。步子走得好,扁擔上下點頭也正好,手是略微壓著扁擔的,或輕或重。張二挑著水走路,專注而又輕快,顯出一個職業(yè)挑水人的熟練與優(yōu)美。

    水送到人家了,不歇擔子,肩頭上有數(shù)。扁擔一頭略一高起,手就勢一拎,一桶水嘩啦下了缸;扁擔這頭再一高起,那只手又就勢一拎,又一桶水嘩啦下了缸。好像沒有費勁。不作興缸外面潑灑出水來,也不作興把人家的水缸碰出響聲來。

    夏天的時候,張二穿一條大襠的齊膝短褲,藍布的,一掖,腰上用寬寬的黑布帶系緊。上身就赤膊,一塊青色的方布折成三角巾斜扎在身上,在胸前打個結。他精瘦有力,不粗壯。不矮,二號個子。

    冷天的時候,他上身一件小棉襖,下身是兩條單褲,褲腳卷起來,在膝蓋以下用細帶子一扎,露出小腿。不論熱天與冷天,他挑水時就是赤腳穿一雙草鞋,那草鞋在大拇趾著力處纏繞了布條兒。挑水前,他把小腿與腳都抹上“凡士林”,油晃晃的,水浸泡不到他的皮膚,灑上去成為細碎的水珠。下午,他就到雅堂浴室脫在最低等座位上去洗個澡,不過五分錢。雅堂就在南邊,腳一抬就到了。

    張二早上在家門口燒餅店里買三個大爐燒餅,站著吃掉。先扒底子吃,再吃中間的瓤子,最后吃紅堂堂的面子,上面盡是芝麻。吃得認真、仔細。他挑水時順便就把中飯菜買好,或者攏豆腐店買兩塊豆腐,或者跟挑擔子的買一扎青菜,有時也會剁一塊肉、拎條把魚。中飯是他自己燒,煙從他的小屋子里彌漫出來,往街上散。他燒的是鍋腔。張二不找女人,也沒聽說他有什么不規(guī)矩的事。人家說他怕聞馬桶味。不過張二對女人和對男人一樣,也很謙和。

    張二挑水最多的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政府食堂的水塔斷水了,喊他送水;二是開水爐上叫他。開水爐是張三開的。張三也是到井上取水,但有時一個人來不及,就叫張二。張二與張三各是一張,沒有親,張三比張二還大幾歲。張二如果這一天水挑多了,晚上就必定看到他坐在門口喝酒。豬頭肉、豬尾子,幾個麻雀,都是從燒臘攤上買來,每每還有一包油炸蠶豆瓣。

    張二給人家挑水,是弄熟了的。誰家的水缸盛幾擔水,什么時候要去挑了,一清二楚。如果人家說:“缸腳子怕的要打一打了。”張二就幫人家把水缸里弄干凈。那得把水缸扳倒,把里面用抹布洗一洗,再用清水沖兩回。水挑好了,人家就給他錢,一邊還說:“夏夏(謝謝)你!”張二就接過錢,說:“不要夏(謝),不要夏(謝)。”

    張二生得周周正正的。他是一副和和氣氣的樣子。從來聽不到他有什么高聲,即使挑水,也不大聲打號子,至多輕輕地一哼一哼的。簡樸的考棚街安寧、滿足,他也是安寧、滿足里的一個。

    后來,江州城興辦了自來水,一開始是一處裝一個龍頭,大家拿了桶去放水。中山塔這一轉兒人家,就公推張二管水,水龍頭安裝在他那門口。這時的張二,人有點老了,挑水已見著些吃力。放一桶水,收一分錢。張二說:“就隨它去吧!”但人家還是如數(shù)把錢丟在那小木頭盒子里。這時,張二臉上就起了些愧色。

    再后來,一家一戶漸漸都安裝了自來水,張二門口的公用龍頭就閑起來了。

    現(xiàn)在,人們在用自來水的同時,天落水、河水、井水有時也是要用的。天落水燒茶好,河水煎藥好,井水寒暖夏涼。所以,古家巷里那口井也還沒有廢棄。有一天晚上,井旁人家看到老張二拄了拐杖在路邊上望著井,望了好長的時間。他在想什么呢?不曾有人去問他。

 

 

                                   子  云

 

    子云十七歲出去學生意,之前,是在家里念書:由據說中過秀才的祖父教他,詩云子曰;還有寫毛筆字,臨帖。

    子云學生意,是在江都仙女廟,在西邊,八十里路,坐船。他學的是錢莊,慶陽號。一進門,坐下來填了一張單子,姓名、歲數(shù)、家庭地址。老板看到了,問他大字能不能寫?他說寫過的。老板就叫人拿來宣紙、大筆。錢莊里的人就都來看小學徒寫字。寫的是慶陽錢莊的嵌字立志對子,現(xiàn)成的,“慶云多景色,陽氣暖晴春”。站著寫,懸肘,一筆一筆,寫得規(guī)真,娟秀有骨,似乎不比掛在墻上的差?吹娜司投颊f好,懂的人說這是諸遂良的體。老板吩咐:“給它收起來。”老板喜歡收藏這些東西。

    學生意先是學算盤。桌上擺兩個大算盤,雙手打,要打得手指如飛,響聲悅耳才行。后來就漸漸學賬理。子云自己,天天早起臨一通帖、晚上臨一通帖。

    仙女廟熱鬧、好玩。有寺、有廟、有宮、有庵、有堂、有館,都不止一處;五條渡口,一道大關,還有六街、十橋。長江里閩浙來的木排,北邊高、寶、興來的米船,東邊通、海來的咸貨,滿河滿港。

    子云學徒三年,沒有朝外面伸過一腳。

    他弄的賬,沒有錯過一回。

    滿師之后,他才出去玩。別的地方先沒有去,只問大圣寺在什么地方,去了之后就站在山門前仰起頭來看,那上面有四個字:“古大圣寺”,是康熙甲戌榜眼顧圖河寫的,早就聽說了。

    老板就叫子云跟著“內賬房”大先生,這就意味著子云以后做大先生,當時他才二十歲。

    也沒有人說是老板偏愛,事實上子云算盤好,賬理清。打“歸元”,五位小數(shù),加減乘除,銅元、大洋、小洋,存放計息、匯兌往來,頭緒繁多,雙手算盤,一氣要打半天,不能差錯分毫,這種硬功夫,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得到的。

    錢莊里有廚房,頭二十個職員都在里面吃飯。錢莊里吃得好,雖非頓頓筵席,卻也月月元宵。早上子云還在房間里練字的時候,廚房師傅就先給他送來一碗蓮子銀耳湯。等他字寫好了,就吃點心,還有一小碗魚湯蓋交面。一般職員和學徒,是自己到廚房吃,也沒有蓮子銀耳湯,只有少數(shù)幾個職員,才有這種待遇。子云二十歲就成了高級職員。

    人們對子云不嫉妒,因為他規(guī)矩、謙虛、隨和,那是從小兒中過秀才的祖父教出來的。他走出來,眾皆仰視,但“少年得志”這幾個字,卻不忍加到他頭上,他毫無“得志”之意,倒是比較可愛。

    漸漸地,仙女廟的商號,家家都有子云書寫的對子,送到揚州精裱,懸掛在店堂里。比如,藥店里的對子:“恒心采取長生藥,德性煉成不老丹”,茶館里的對子:“松濤烹雪醒詩夢,石鼎餐云蕩俗腸”;剃頭店里也有對子:“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此外,還有“交以道接以禮,近者悅遠者來”,不一而足。

    慶陽錢莊銀房門口的一副對子,也是子云書寫的:“白鏹贈君還贈我,青蚨飛去復飛來”。

    再以后,揚州、鎮(zhèn)江、蘇州、上海,也都有了子云寫的對子,這是那些做錢業(yè)生意的人,向子云索討帶去的。

    子云就做了慶陽錢莊的女婿。

    跟外面做錢業(yè)生意的事情,子云不擅長,他只做賬,老板也只要他管好一本賬,大先生養(yǎng)在家里,再好沒有。

    子云是從江州彩衣街出去的,他是王家的老二。到外埠學生意有了這樣的出息,街民們莫不稱道,多少人家訓子弟遂以子云為楷模。

    慶陽錢莊的老板派了人到江州來,就在彩衣街上買了六間屋、兩間門面,整舊如新,開了小巧一個銀樓,店號寶和。店堂里懸掛一對金碧輝煌的招牌:“寶光璀璨,和氣沖盈”,自然,是子云書寫。這座銀樓,就算老板給女兒的陪嫁。

    這簡直是天祿街“飲香書場”說書的嘴里才有的美事,卻成了眼中的實事,豈但彩衣街,一座江州城都轟動了。

    銀樓自有經理,子云夫婦仍在仙女廟。

    沒有幾年,子云帶著有錢的老婆和兩個孩子回到了江州,立即把銀樓改成了“三友紙筆店”,露眼招風的金銀首飾不見了,滿山架柜臺里是毛筆、黑墨、硯臺、宣紙而已。店堂當中掛一副對聯(lián):“三省三思三不惑,友直友諒友多聞”,落款是“王子云謹書于江州”。原來,日本鬼子進了中國,眼見得局勢動蕩,慶陽錢莊也關門了,各自云散。

    開個紙筆店,煞是輕松,王子云樂得在樓上寫字自娛。

    既然有了專門的紙筆店,且老板也大可算得是一位年輕的書家,江州城里書畫上的老少文人,就常來常往了。王子云到底是做過生意的,他便又開辟一門面,經營字畫。

    王子云開了兩個店,別人也不曉得他賺不賺錢,倒多是懷疑他并不賺錢,是玩玩的。紙啊筆的他玩得起。

    江州書畫界從此有兩怪之說:一怪叫支振聲,自稱“梅癖”,一生畫梅不輟,愈窮而愈工,所謂“慣將水墨寫花枝”;另一怪就是王子云,因為他從小學書,發(fā)達靠書,雖在生意場中,所好卻惟有其書:“子母不知權衡,云是以書為友”,這是江州一個文人贈他的嵌字對子,子云二字嵌在對首;而他的書法,亦為人尊崇,故被人稱為“書癡”。

    書者,寫也。有請王子云的大筆的,從舊社會到新社會,不間斷。那些風雅上的事,寫把扇子,寫個軸子,憑交情;那些世俗上的事,寫招牌,寫店號,寫碑,就要把紅紙封兒備好,這是規(guī)矩,都曉得的。但在從前,紅紙封兒要交給王子云的管賬先生,鄭重預約;新社會這些禮也就馬虎了,直接就拿著紅紙封兒頂了面求字,而且也不曉得里面封了幾個錢,這時王子云臉就板起來,眼睛看也不看那紅紙封兒,一邊鋪紙拿筆,一邊說:“收起來吧!”來人也就曉得欠禮了,須能應變一些。不過不管怎樣,王子云字是照寫的,只是人走之后,他要生半天的氣。建江州烈士祠,紀念從辛亥革命到解放戰(zhàn)爭中的烈士,那幾千字的碑文,就是王子云書寫的,正規(guī)褚體,一筆不茍,至今還在。書寫這個碑文,王子云寫了有十幾天,最后一分錢沒有肯收,被譽為“開明”;后來王子云是江州市歷屆政協(xié)委員,大約與此有關。

    王子云擅長的還是寫對子,他寫的對子,雍容、端莊,剛柔兼濟。揚州修個園的時候,有一副對子是來請他寫的,用的是成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省出版社每年都來跟他要字,出版他幾幅春聯(lián),到春節(jié)的時候,新華書店里有得賣,“紅梅迎春”“東風勁吹”之類。

    他去世之后,江州書畫院和博物館一查,竟沒有收藏他的書法,這個疏忽委實是奇怪。原來,王子云的字雖好,卻沒有寫過什么內容高深的東西,給出版社寫的春聯(lián),應景話語,難登大雅,誰也沒有想到要去收藏,于是皆以為可惜,把烈士祠的碑文拓了下來,把揚州個園的對子拍了照片,終還覺沒有真跡。后來,有一個好事者,獻了一幅王子云的書法,彌補了這一空白,那書法只有兩個字:“抱樸”。據說,當時是請王子云寫“知白守黑”四個字的,但王老似覺不妥,不肯寫;于是才又請他寫這兩個字,王老想了一下,說:“樸就是樸素,艱苦樸素。”似覺不會有什么問題,就寫了。其實他不知道這兩個字與那四個字是一個意思,皆源出于老莊。大家都說,王子云缺的,正是這一方面。

 

 

李 少 山

 

    李少山是個做燒餅的。他在薛家燒餅店里做。薛家燒餅店夫妻兩個,店在考棚街上,家不在。李少山三頓在薛家吃,宿就宿在店里,他沒有家。據說他是薛老板老家的鄉(xiāng)下投奔來的。

    薛家燒餅店門口,是街民們消閑的一個地方。夏日的晏下午,太陽下去了,薛老板和李少山在外面地上灑過水,把案板搬出來,兩個人赤著膊“扦膏”(揉面)。薛老板墩實,李少山修偉,都是一身好膘。兩個人扦起膏來,那前胸后背和膀子上的肉,一團一團鼓起。他們各自把一個幾十斤重的大面團兒揉過來弄過去,揉扦得平滑而富有彈性似的了,每每就在上面極愉快似的‘啪!”打一個很響的巴掌,在一旁看的人,心里于是也奇怪地極感舒服。

    他們兩個“扦膏”的時候,老板娘就在那里切大量的蔥,刨大量的蘿卜絲兒,分別地裝進布包里,放在一塊門板上,上面再壓一塊門板,她站在上面,把里面的汁水壓掉。老板娘一個人的重量不夠,薛老板和李少山就丟下手上的面團,也站到門板上去,以三個人的體重一起壓。第二天早上做蔥油燒餅和蘿卜絲兒燒餅的餡心,就有了。

    薛家燒餅店是大爐燒餅,也叫草爐燒餅,麥秸草似乎是整捆地放進去燒,不管夏天冬天,薛老板和李少山都赤膊,戴個布帽子,整個上半身探進火烘烘的大爐里去,把燒餅往爐壁上貼。貼左邊的時候,身體朝左;貼右邊的時候,身體朝右;貼頂上的時候,身體就仰著。兩個人都烤得紅堂堂的,流著汗水。燒餅貼好了,一個人叉起爐底紅亮的絲絲分明的草灰烘燒餅,另一個人就去幫助老板娘做燒餅,案板上“的的篤篤”地響。

    燒餅烘好了,蟹殼黃,就往下鏟。用一個長柄的小鏟子,輕輕一鏟,用一個鐵絲大兜子,在底下接著。一兜子燒餅往扁子里一倒。“嗤!”一片脆聲,同時就聞到很濃的新鮮的燒餅香。

    薛老板就拍拍手上的面粉,來賣燒餅。一爐等不得一爐。大多數(shù)街民是買回去坐下來吃,旁邊一杯茶。也有人買了就當場站在街頭吃,吃得也同樣講究,托著燒餅,先扒底子吃,再吃掉瓤子,再吃掉面子,最后舔盡手上殘留的芝麻。

    早上的燒餅是圓的,下午做斜角燒餅。斜角燒餅是菱形的,在小爐里烤,碳火,沒有大爐燒餅講究。大爐燒餅三分錢一個,斜角燒餅只賣二分。因小爐燒的碳火,每天下午總有一回,李少山用他肩上的毛巾,或者用桌上的抹布,朝著那方方的爐口打三下,“嘭!嘭!嘭!”這三聲傳得很遠,深巷里的人家也聽得見,曉得有斜角燒餅吃了。下午吃斜角燒餅似乎是一種規(guī)矩,也似乎是在告訴眾街民:時間已經是下午。

    薛老板有兩個孩子,都像薛老板,他們喊李少山“耶耶”(叔叔)。薛老板李少山每晚總是一起到澡堂里洗澡,一前一后地走。有時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去,大的薛老板攙著,小的騎在李少山頸項上。他們先給孩子洗,洗好了,李少山給孩子穿上衣服,然后用澡堂里的大毛巾把自己攔腰一扎,遮著下體,把孩子抱送到澡堂大門口。老板娘便從等著的人當中站起來,把孩子接過去,帶回家。薛老板先洗好了,坐在上面喝茶,給李少山也泡一杯,放在那里。李少山送罷孩子,下池再洗,好半天,洗好上來,就把那杯已經不太燙的茶“啯”一大口。

    薛老板家里的水,都是李少山挑。燒餅早市過了,店門口冷清起來,老板娘就第一個回家去;不一會兒,薛老板和李少山把店門關了,也回家去。于是,就看到李少山上井挑水,挑七、八擔。

    薛老板家里的衣服是老板娘洗;下河去汰,卻是李少山。他提著個大“擓絡”(竹籃),里面是滿滿的衣服,甚至還有被褥之類,一只手上拿著捶衣棒,到東城河去。

    薛老板家里的燒草、店里用的麥秸草,都不要送草的送,而是李少山帶了扁擔繩子,直接到北門城外草埠頭去買。有時薛老板也去,那就是兩副擔子。

    個把多月下來,李少山就領了兩個孩子,一起到剃頭店去剪頭。剪頭的時候,小的要李少山抱著剪。從剃頭店出來,三個人的頭都是新的,平頂。李少山于是給兩個孩子一人買一支棒兒糖。

    后來,薛老板、老板娘和李少山,都成了飲服公司職工,工資定得一樣多。他們工作上服從公司調度,時常變動,不在一個燒餅店,也不曾再到過考棚街。李少山的宿處,公家另外有了安排,不遠,在稅務橋西街,一間小屋。

    李少山一天三頓,還是到薛家吃。

    薛家的吃水用水,還是李少山到井上挑。

    薛家的衣服,還是老板娘洗了,由李少山拎下河去汰。

    燒煤球了,薛家的煤球,是李少山到煤球店里運回來。

    小孩子大了,洗澡不再要人去接,但每次進澡堂,必定是李少山帶了去。李少山手上拿著三個人的換洗小褂褲,兩個孩子跟在后面走。

    李少山宿舍里,只有簡單一張床、一個臉盆架,他的衣服都在薛家,被褥換洗也都是捧到薛家去。李少山的每月工資,都給老板娘,老板娘從中拿出二十元來,給他做零用。

    小孩子上學,每年,李少山給買一個新書包。過年的時候,李少山把爆竹買回去。上燈的時候,他買回兩只兔子燈。 

    李少山的衣服總是同薛老板一樣的布料、一樣的式樣。

    薛老板與李少山都胖、壯。

    一下子,他們都老了。薛老板一共三個孫子,他們喊李少山“二爹”。李少山笑瞇瞇的,樂哈哈的。孫子上學的書包、過年的爆竹、上燈的燈,便都是“二爹”買。

    漸漸地老了之后,李少山坐在薛家的時間,就漸漸地長,只有晚上臨睡覺,才回稅務橋。有一個孫子跟他去睡,遇到比較黑的地方,孫子就用電筒照著前面的路,李少山就哼一聲,既表示贊賞,又表示感謝。

 

 

天  福

 

    天福是個人。早幾十年,也是布店的店號。店不大,他父親開的,就在考棚街上。有了天福這個兒子,也就掛出了“天福” 布店的牌子,一時的高興罷了。

    天福這個人,看著個子不高,其實比三號個子還略高些。不能怪,人往橫里長了。他塊塊有肉頭,處處飽滿著,手伸出來像把蒲扇,腳伸出去是個方的,整個人好比一個大秤砣。腦袋沉碩,頸項粗短,肉鼻厚唇,眉毛闊而不烏,眼睛大而不銳,天然一副憨相。

    天福有個弟弟叫天祿,人物英俊,性格豪縱,顯著比乃兄強出十分。年輕時,天福喜歡下鄉(xiāng)做生意:肩上扛一匹兩匹布,帶一把竹尺一把剪子,走幾十里下去,賣布。天祿忙的是練拳腳,玩朋友。先人去世,沒有交代以后誰當家,天祿推天福,理由是:“你老大,店也掛的你的牌子。”天福推天祿,理由是:“你朋友多,走得出去,又比我有腦筋。”推來推去,還是天祿當家。

    考棚街上不大看到天福。他大早就下鄉(xiāng)去了,下晚才回來。向兄弟交了賬,他就沒事了,別的一項不問,要緊的就是洗腳。這雙腳一走幾十里,用熱水燙洗一番再愜意不過。洗腳之后,他就一個人坐著,不停地摸摸腳,又摸摸大鼻子,眼睛四處看看,無所思,極其心滿意足。夏天,就洗了澡,握一把蒲扇搖到睡覺。

    外面當家的是天祿,里面當家的是二娘。天祿當然也讓過的,但天福不肯他讓,說:“我那個是小腳,由她在廚房里轉轉;二娘腳是放過的,不方便些?里外有什么事,你們夫妻也好商議。我們兩個就吃個現(xiàn)成飯,再好沒有。”偏巧二娘原也精明,逢人一臉笑,處事寬嚴得當。

    二娘接連生下一男一女,大娘卻還不動不搖,服侍二娘坐月子倒細致周詳。弟兄二人晚上小酌,天祿說:“哥,大娘恐怕不中吧?”天福問:“什么不中?”天祿說:“她怎么到今天不生育?”天福臉上略現(xiàn)一點苦惱,但馬上便釋然說;“不著急。”天祿說:“家里這幾個錢還是有的,是不是另外想個辦法?”天福大眼一翻,說:“還去煩這個神!”

    就這樣,天福沒有兒女。

在外面,如果有人問天福:“日子過得不丑啊?”他就會很感滿意地回答:“從前跟著拜拜(方言,指“父親”)過,現(xiàn)在跟著兄弟過。”

    在家里,他洗了腳,正坐著享福,二娘在喂小女孩的奶,男孩來同他調皮搗蛋,他就說:“呆瓜!跟我鬧什么?要奶喝去!”那男孩就果真去要奶喝,二娘就急得喊:“大媽媽!”大娘早已在廚房里聽到和看到了,連忙小腳歪歪的走出來,把小男孩一攙說:“你大了,不喝奶了,到大媽媽這塊來吃冰糖。”天福在一旁哼哼地笑,其樂無窮。

    天祿后來被綁了票。“拿錢贖啊!”天福對二娘說。大娘在一旁嘆氣,撩起圍裙揩眼淚。二娘想來想去,還是起身到房間里拿出黃貨來,交給天福,說:“去掉大半啦!”天福說:“財去人安,不可惜。”他下鄉(xiāng)去了,綁票的人指定交錢地點在一個荒野去處,天福走過的,離城有十幾里。

    回來之后,天祿氣得說不出話,二娘給他上下抹胸脯。天福不住地勸,說:“不要氣,碰到了惡時辰,躲也躲不掉的。以后晚上出去吃酒,要早點回來,晏了街上就沒有人走路了。”但天祿后來終于就氣得嘔血,沒有好起來。

    天福時常想兄弟這件事。有一天,悟出來了,說:“我兄弟那走路的樣子不好。”天祿平日走路,過于雄赳赳,八字步大跨大進的,頭仰到天上去,兩個膀子橫著,街都不夠他一個人走的了,這樣子不惹事嗎?

    二娘就要天福當家,天福兩個巴掌搖過去,說:“你來你來,我一貫不用心,舞不下去。”二娘也不再推,勉力為之,但后來也就做不起布生意,只得用所剩資金,買了幾十掛汽油燈,出租。

    天福做的生意并沒有斷,他少量地批些布回來,仍然一匹兩匹的扛下鄉(xiāng)去賣,他曉得鄉(xiāng)下人喜歡什么布。他的最大一樂,也就保持著:歸來之后,馬上有熱水燙燙腳,歇著,無所思,心滿意足。在外面,別人問他過日子的情況,他就說:“我兄弟不在了,我們跟二娘過。二娘兇(方言,用于此處指“能干”)!”天福的語氣里有由衷的感激。

    一日,半夜,雷電交加,大雨瓢潑。只聽得二娘那邊一連叫:“大爹!大娘!”天福兩口子忙穿了衣服,頂著布傘,越過天井,到了二娘這邊。二娘開了房門,讓他們進去。“什么事?”天福問。“響雷霍閃的,人不怕嗎?”二娘說。于是天福就對大娘說:“我們等雷過去了,再走。”他就坐在床邊上,大娘二娘一邊一個倚著他。雷聲雨聲電光,鬧了半個把時辰才住。天福說:“好了。”站起來,對二娘說:“你這么兇的人,響雷霍閃怕什么?”二娘說,“兇歸兇,怕歸怕。”大娘說:“你不要說現(xiàn)成話,你是個男人,不介意的。”天福“噢”了一聲。從此,天福下鄉(xiāng)賣布,總是當天早早地趕回。別人倘要留他過宿,他就告訴人家;“我家二娘膽小,家里不能沒有一個男人。”

    日子就這么過著。二娘竟能把汽油燈從幾十掛,擴到二百多掛,每日生意不斷,城南城北都要到考棚街租燈。天福在外面走路,便常有人指著他:“那就是天福的老板!”他就更把頭低下去。熟識的人會對他說:“你那個店生意好啊!”他就高興得笑起來,誠懇地說:“夏夏(謝謝)你!”又說:“我家二娘當家,她兇!”

    一天,天福洗著腳,問二娘:“家里有錢吔?”二娘說,“有啊。”天福說:“看著哪家丫頭好,給小伙把個親好訂一訂了。”二娘馬上有了眼淚,感激地應著:“嗯。”大娘在一旁就挨家挨戶數(shù):“某家大丫頭不丑,某家二丫頭也不丑……”說著的時候,天福已經歪在椅子上睡著了,發(fā)出了鼾聲。

    然而,天福這個想法落空了。小伙與幾個同學,一塊兒離開了江州,都給家里留了信,說是一年半載不會歸來,要在外面做點兒事情。二娘眼淚滾滾。天福說:“不要怕。幾個人一起走的,又不是他一個。我明天去測個字,看看有險無險。”第二天,天福一早就去了南門高橋,請戚先生測字。

    戚先生說:“你一口報個字給我。”天福鄭重想了一下,報了一個“土”字,爾后便緊張地看著戚先生。戚先生在紙上寫出“土”字來,嘴里說道:“由此下去,”那“土”字變成了一個“去”字,又說道:“是為得法。”那“去”字又變成了一個“法”字。天福問:“不礙事吧?”威先生說:“照字上看來,不礙事。”天福說:“不瞞你先生,我侄子跑出了,兩房合了他一個。一起出去的還有幾個人,都是高中學生。不曉得有無風險?”戚先生說:“有土不遠。又‘由此下去,是為得法’,說不定還有些小造化。”天福說:“只要沒險就好,別的都不想。”又問:“多少時可以回家?”戚先生說:“三年必有消息。”

    天福就很放心地回去了。叫二娘大娘都不要愁。

    過了個把月,二娘同天福以及大娘商議說:“小伙出去以后,我心神不定。今天就少收了人家的錢,又不好意思再去追。我想把生意停一停。”天福很同情,望著二娘,說:“不怪你,停就停下來吧。”

    二娘就把所有汽燈賣了,把房子租給了戴家豆腐店。她在家里叫了一桌菜,送兩個伙計。吃酒的時候,大娘二娘都不上桌,由天福陪客。天福對兩個伙計說:“你們曉得的,我由小是個不用心的人。我二娘再兇,她兒子跑出去了,也就兇不起來。店里生意做得這么好,倒把店關了,對不起你們二位。”兩個伙計忙說:“大先生不要客氣。小老板跑出去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一切妥當以后,二娘便要向天福報賬。天福搖手叫她不要報。嘆口氣,說:“我曉得這幾年生意做得是不錯的。都虧了你。剩多余少,你都收好,等小伙回來,還有多少事要做呢!”二娘從此就不大出門,與大娘兩個家務之外就績麻,結網,正好天井長,搖線也不用到街上去。結出的網由天福順路帶到南門高橋賣給網店。

    小伙的確三年才歸;貋頃r,穿一身舊軍裝,拎一只馬皮箱,氣概不凡。進門,就被正做作業(yè)的妹妹看見了。妹妹小他三歲,認得出他,驚叫一聲,放下鋼筆向他走去。他就很激動地把妹妹擁抱起來,又連連狂吻,弄得高中生的妹妹滿臉通紅,掙扎著。天福在屋里看見了,把臉轉過去。小伙進屋,朝天福雙膝跪下,叫一聲:“大爹!”一頭磕了下去,眼淚直淌。天福嗚咽一聲,從椅子上滾下來,跪下一條單膝,扶起小伙,說:“回來就好啦!回來就好啦!你把人望死啦!”眼淚也就止不住。

    天福買了兩包好茶食,去謝那個測字先生,測字先生已經不測字了,也記不得給天福測字的事了,但天福懇切一定要謝他,也便只好收下。

    原來,小伙那幾個人,出去是要投奔解放區(qū)的,卻讓蔣介石的軍隊攔住當了兵。虧得有文化,沒吃什么苦,也沒去打過仗。后來,被解放軍收容,當了解放軍。天下大定,就讓他們復員。幾個人都安排當了小學教師。天福聽著小伙的這段經歷,就心有余憂地大嘆:“險啊!”

    小伙既不要家里為他找人,自己又遲遲不談對象,天福不滿,對二娘說:“小伙還不弄個人回來,他想的什么心事?”二娘把這話告訴小伙,小伙想了一下,很覺得內疚,就跑到天福面前,說:“大爹,我就去談個人。”天福朝他點點頭。

    小伙果然不久就把對象找回來了,是個標致的小媳婦。天福很滿意,常常用眼光跟著她。到天福從花紗布公司退休時,媳婦給他生了兩個孫子了。人家問他退休了,他說:“孫子都有了,還不退休?”

    一度時間,外面說二娘是“漏劃”。天福就到這些人那里去,說:“我叫天福,天福店是我和我兄弟的,二娘是個婦女啊!”那些人不睬他,說;“情況我們都曉得。”天福回去就叫二娘逃走。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嫁在長沙,二娘就連夜走了。幾千里,一去不回。在外面平安過了十幾年,后來病逝。骨灰送回家,大娘抱著那盒子慟哭,喊著:“二娘,好妹子,你家來了!”天福這時也很老了,站在屋檐下,望著天。

    小伙對大爹大娘十分的孝敬。天福八十幾了,仍能不用拐杖到澡堂子里去洗澡。他比從前略瘦些,但厚敦敦的樣子沒變。閑談時他說:“我們現(xiàn)在是跟小伙過,侄子,等于是兒子!”他不會吃煙,又不大喝茶,平時就呆坐在天井里,夏天時也會坐到外面來,一坐就是半天。大娘偶爾也會站到大門口,扶著門框,看街。年輕人于是就發(fā)現(xiàn)了一雙如今罕見的粽子般的尖尖小腳,穿著青布縫制的襪子。

 

 

豆  腐

 

    豆腐店的房子,就是過去天福的。豆腐店老板姓戴,人稱戴老大。他在考棚街出現(xiàn)的時候,才二十幾歲,是一個不大會說話的鄉(xiāng)下人。他到街上來,就是打算開豆腐店的。他看到:考棚街的豆腐店只有一家(在西邊),考棚街這里的人不野。他就把他的豆腐店開在考棚街了。

    戴老大到街上觀看,是他女人叫他來的。他同天福家二娘談租房子的事情,就把這樣的內情漏出來了,原來,他家里是有田的,父親又留給他一個磨坊,碰巧的是他女人在娘家也會做豆腐。他女人就叫他把田、屋、車、牛都賣掉,到街上來開豆腐店、做街上人。

  后來,考棚街上就看到戴老大的女人了。小小樣樣的,生得細巧,可以說是個美人,但身上透著野氣,臉上顯出殺伐,什么溫柔嫵媚,一概沒有。考棚街人心里說:“兇!”看出了她的能干。

  戴家豆腐店就開張起來。半夜里,闥子門縫里透著燈光,傳出磨豆?jié){的磨子聲,飄溢出豆?jié){的清香。早上,闥子門一塊一塊卸下來,這時才開始做豆腐。女人把雪白的豆腐腦兒一勺一勺舀進白布鋪著的豆腐盒子里去,滿了勻了,就把白布的四角覆好,蓋上板子,戴老大就搬了石頭壓在板子上,也要壓得勻,那黃黃的水就從盒子底下往外滲往外流,汩汩流進桶里。過一會兒,豆腐就成了。女人用薄薄的紫銅刀橫里劃到頭,又豎里劃到頭,豆腐就四四方方一塊一塊的了,白嫩厚大,一塊只賣二分錢,買到手時還是熱的。一盒子有一百塊,一早上要做好幾盒。做百葉有做百葉的盒子,小得多。做百葉費事,一張百葉就要一層布,把豆腐腦兒撇在上面。做百葉的布狹狹的,很長很長,用好后都洗凈了晾在店里或曬在后面天井里。

    天天早上,戴家豆腐店門口人不斷。買豆腐的而外,就是來等那做豆腐時流出的黃水,嘻嘻哈哈的,都是這附近的女人。把黃水弄回去,倒在自家茅缸里,鄉(xiāng)下人來買糞,擔數(shù)就多。

戴老大是難得出門的,每天有一件事出門——上茅缸。這往往是下午,他似乎一個很長的中覺才睡過來,遇到人就木怵怵點個頭,只顧往那里去?慈藭r眼睛從下往上,額頭上的皮便立即推起一排浪。他理的是極老實的平頂頭。

人們見到的戴老大,是做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夫妻兩個一起,一看曉得女人當家。但戴老大也有叫人不敢小窺之處,你看他不聲不響,有三分懵懂,他卻讓他女人給他接二連三生孩子,一共生了六個,三男三女,個個像他。夏天的時候,都在門口乘涼,一大堆。戴老大女人也不弱,孩子生得雖猛,她還是她,老是小小樣樣,標標致致,能能干干的。

考棚街人判斷,這都是豆腐吃的!

機關食堂的事務長是個大喉嚨,一副滑稽相。來買豆腐就開玩笑。先朝戴老大點個頭,接著就朝老板娘大聲說:“曖,想吃你的豆腐呢!”老板娘一邊手上忙著一邊說:“豆腐盡你吃,拿錢來!”事務長一聲“錢有得是!”就從口袋里掏出票子來拍在桌子上。老板娘拿起票子也不看就收進口袋。事務長佯急著說:“啊呀多呢,你數(shù)一數(shù)唦!”老板娘手一揚,說:“去有你的事!少了我還要找你!”事務長就很高興,大笑而去。過一會兒,老板娘就叫戴老大挑兩盒豆腐送進政府——中山塔里去。如此的玩笑,常看到。

    戴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是磨豆腐的地方,后面還有三間(一堂兩廂),當中一個小天井。戴老大家里養(yǎng)兩頭豬,外面人都不曉得。到把豬捆起來往外抬時,才曉得。于是就想:“到底是鄉(xiāng)下人。”但鄉(xiāng)下人真會過日子!

    全城的豆腐店后來一齊關掉了,組成了豆食品廠。戴老大和他女人也就都成了按時上下班的工作同志。很高興,國家的人了,有保障。考棚街上從此就沒有豆腐店了。

    豆食品廠的豆腐不是黃豆做的,是豆餅做的。黃豆先在油廠榨了油,下來的豆餅再送到豆食品廠做豆腐,最后的豆渣又送到萬頭豬場喂豬。買豆腐要憑票,票在發(fā)糧票時一齊發(fā)下來,一季度發(fā)一次。

  早上八九點鐘,有一個陌生漢子,推一輛板車,上面是一盒一盒的豆餅豆腐,從北城河北岸的豆食品廠出發(fā),繞一個大圈子,到考棚街來賣。戴老大和他女人在其他街上。他們是半夜上班做豆腐,早上豆腐賣掉就算下班,板車要送回廠里去。

戴老大夫婦進廠以后,常把廠里一個瘦人請家來喝幾杯酒,有時在窗口能聽見戴老大對那瘦人說:“我們只有靠組織!”那人說:“對!對!”戴老大一個月送一份申請補助報告,總是請鄰居張老師寫,“茲有……因家中人口多,小孩皆上學……”云云。

過去做豆腐的地方后來擱了三張鋪,一個男孩一張。擺了一張吃飯大桌,還有一些不齊整的凳子椅子。三個女孩睡在后屋里,合一個房間。戴老大和他女人在另一個房間。豬不養(yǎng)了。下午放學后,幾個孩子都伏在大桌上做作業(yè),在街上就看見。

  戴老大的孩子都不吃字。都上到初中就不上了。早早地就了業(yè),實惠。有兩個兒子后來當了股長,有權。三個女兒出嫁了。當股長的兒子在外面分到了住宅,老兩口就同小兒子在家里。

  戴老大和他女人現(xiàn)今都退休了。他女人被機關食堂請了去做豆腐,進出中山塔。老鄰居們開玩笑說:“當大干部去啦!”她就笑著應道:“大干部!“她從食堂里弄得到外面不大好買的東西,排骨、肚子之類,還有價錢不太高的鮮魚之類,兒子姑娘常來拿,鄰居們有時也請她帶點。

  戴老大身體也不錯,廠里留用,還是替廠里出來賣豆腐、百葉,還有干子、素雞,F(xiàn)在又都是黃豆做的了,不憑票的貴些,憑票的便宜些。戴老大有時在路上站下來同人說話,豎起大拇指和小指頭,說:“我有六個兒女!”

 

 

                                                                                       

汪  家

 

    一對夫妻。男的姓汪,女的也不知姓什么,人稱汪大奶奶。他們住考棚街試院那兒兩間不齊整的屋里。試院是古時候的名稱,考棚街也是古時候的名稱。從前,汪家夫妻靠做紙扎匠生活。用細蘆材做骨子,用紙糊成紙屋,并且在上面簡略描畫出磚瓦的線條,人家買了去燒給亡人。一般當然是訂做,做多大做幾間有什么講究,都要事先說好。紙屋上每每有兩句對聯(lián):“非磚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樓臺。”

    汪大奶奶一雙巧手,瘦精精的細蘆材稈兒經她手上一折兩折的,再用繩子(也是紙的)一扎,屋架子就出來了。把白紙黃紙往上糊,也是她的事情。最后,在紙上描畫,就是汪老板的手藝了。汪大奶奶扎架子的時候,他就裁紙?寂锝值娜瞬缓八衾习,而喊汪三。但上門訂做紙屋的,開口仍然稱老板。

    后來破除封建迷信,紙扎店沒有了生意。但汪三一家,除夫婦二人之外,還有四張嘴,每天要吃飯。汪三是個沒有主意的人,一只眼睛又有些眇,越發(fā)顯得些無能。個子不大的汪大奶奶袖子一撈,說:“還是憑兩只手啊!”

    汪大奶奶有眼光。試院做了機關,門口的牌子并排掛了四五個,機關干部天天要上班,星期天又要看戲看電影,忙得很,代他們洗洗衣被,收幾個錢,豈不是一樁簡便的生意?

    他們把家里的洗澡長桶擱到門口,弄來一塊搓衣板,買了幾條洋堿(肥皂),就忙起來了。

    果然,洗開了頭,就源源不斷。除機關里的之外,附近的一些單身人也把衣被朝這里送。

汪大奶奶兩袖卷得高高的,站在桶前,不停地搓洗。汪三做下手,到井上去挑水以及幫助絞干被褥,就是他的事。他們每天都要洗兩大竹籃。洗好之后,汪三彎著兩個膀子,一邊挽一個竹籃,里面滿滿的是絞干了的衣被之類,汪大奶奶手提一柄捶衣棒,跟在后面。二人到東城河去汰洗。東城河水好,汰出來的衣裳曬干后一股水香。從東城河回頭,汪三就在試院旁邊一個空場上拉繩子,那里正好是一個死角,沒有人走,又曬得到太陽。每天,只要天好,那幾根繩子上就晾滿衣被。汪大奶奶的手伸出來,十指都泡得白白的,一年到頭是這樣。

    汪大奶奶一狠心,把大女兒嫁了出去。姑娘那年剛十八。鞋匠李四有個兒子也做鞋,店面就在考棚街當中,小小一個樓。上面一間是房,下面一間是店。汪大姑娘就在上面一間做了新娘子。老李四只好在樓底下天天擱個臨時鋪。汪大奶奶曉得這女兒嫁得有些馬虎,她主要是減少家中人口。她再一狠心,把兒子送到沈家剃頭店去學徒。剃頭店也在考棚街當中,來去倒是不遠。家里吃閑飯的就只剩小女兒和小兒子了。政府挨家挨戶動員少年兒童入學受教育,十歲的小兒子和十三歲的小女兒一齊進了小學一年級,享受免費。

    大女兒夫婦兩個,后來一塊兒做了制鞋廠的工人,在別處有了住房,生了一雙兒女,雖不能算怎么樣,日子也還安逸,時常來走動。汪大奶奶和汪三對于大姑娘,也就把心放下了。

   大兒子才學會剃頭,公安局招收人民警察,他就丟下剃頭刀,穿上了民警服。公安局也在考棚街上,時常有同志到沈家剃頭店理發(fā)。汪大奶奶的大兒子叫汪能貴,生得面若敷粉、眉目生動,令人喜愛。偏偏他又是個很爭氣的人,未有幾年,就做到了派出所的所長。每逢星期天,汪能貴必然騎了自行車,來看一看父母。一身警官服裝,冬夏不同,人又生得神氣,真是裝了門面。

    小女兒小學畢業(yè)時,已經是十九歲的人,再去讀初中,不大像了,正好試院里一個干部看上了她,娶了過去。后來這小女婿一直在一個公司里做一個主要的負責人,小女兒的終身也就不算丑了。夫妻二人掙工資,生了兩個男孩,一家子走出來齊齊整整,也叫人放了心。

  小兒子不中用。初中也沒有考上。哥哥幫他的忙,早早地就了業(yè),在一個倉庫里做保衛(wèi)。嘴雖會說,人不精明,又絕沒有哥哥生得神氣,到三十一上,靠姐夫替他在郊區(qū)找了個姑娘,結了婚就住在丈人家,也就罷了,隨他去吧!

    兒女一個一個成家立業(yè),汪三夫婦肩上擔子卸下來了,但人也老了,轉眼從四十幾的人,變成五十幾、六十幾的人。他們不要兒女負擔,仍是為人洗衣。雖然自來水也已裝到了家里,汰衣服還是竹籃子朝膀子上一挎,到東城河去。

    他們又扎過一次紙屋,當然也是人家來訂做的。多少年不摸了,做起來并不手生。汪三給紙屋描畫出磚瓦的線條之后,照例又寫上那副對聯(lián):“非磚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樓臺”?寂锝忠粠У纳倌陜豪烧l見過這東西?就是見過的人也覺得新鮮了。觀者如簇。汪大奶奶雄心勃勃,叫汪三去采辦了不少紙張。但細稈子蘆材不像從前容易買得到,打算叫小兒子辛苦一趟,下鄉(xiāng)去找。這時,大兒子騎車子來了,對他們說:“趕快不要再弄!你們就不想我還在當所長呢。你家女婿也在外面當干部!”老兩口這才醒悟過來,不做了,找個熟人,把紙又退給商店。

    汪三比汪大奶奶顯老。他發(fā)胖了,臉上的肉松耷耷掛下來,眼皮蓋住了兩眼。但他仍能挽兩大竹籃衣服去下河。汪大奶奶也仍然是提了捶衣棒跟在后面走。她的嘴癟了,但說話響亮,眼睛有神,勁抖抖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的就是她。

    誰想得到呢?那么神氣的大兒子能貴,走路時忽然平空栽倒,也就斷了氣,不過才四十幾歲。人皆可惜。

    那小女兒站在娘家門口,淚眼紅紅的,大嘆:“我汪家沒有人了!我汪家完了!”聞者心摧。

    汪三和汪大奶奶也就不再洗衣服,整天看不見他們出來。一日,老兩口忽然出來了,只見形容大變,臉上有異色。

    他們一件一件往外搬,在門口擺成了赫然一個紙扎的大院。有樓有亭,有樹木山石,前后兩進,有正屋有廂屋,室內各樣俱全,院中樹下臥著兩條狗。那院門兩邊的對聯(lián),依然兩句老話:“非磚非瓦非木石,是房是屋是樓臺”,筆劃寫得顫抖,但一筆一筆認真。門楣上有一橫小字:“江州考棚街汪家”。

    這真可以說是藝術杰作。但人們曉得馬上是要點火燒化的,若果能化入另一世界,卻也令人神往。

    汪三顫顫抖抖從口袋里摸出火柴來,從院門那兒點著了。一時,整座紙扎的住宅燃燒起來,火焰跳蕩、扭動,間有嘩剝之聲。一股青煙往上升騰,愈高愈淡,裊裊地不見了,卻又依稀還有。汪三與汪大奶奶站在那里看著燒化,表情木然而專注,火光一度把他們全身映成一片橘紅。

    過了不久,老兩口雙雙去世。人們發(fā)現(xiàn)時,只見汪三仰臥,已經穿得齊整。汪大奶奶蜷臥汪三頭旁,卻是家常的衣服。。

    現(xiàn)在,汪家門上一把銹鎖,屋子空在那兒。門口地上燒化紙屋的一灘黑印,已漸被雨水沖淡以至消失了。

    后來,竟還有個單身漢子捧了臟衣服來,見到汪家門口干凈得冷清,詫異道:“人呢?”

 

 

楚  爹

 

    楚爹住在政府大門對面。楚爹這一邊,只有他一戶人家,他家旁邊是長長的圍墻,里面是干部宿舍,另外有門從西邊的闊巷里走。政府門口看不見人,只有四棵青松。

    楚爹的門,早早地就開了,是闥子門,一塊塊寸把厚的門板,卸下來就放倒了堆在旁邊的圍墻下。機關干部上班的時候,楚爹已經坐在那張?zhí)僖紊虾攘撕靡粫䞍翰枇。他用一把半大的瓷茶壺,套在嘴上喝。嘴一歪,吸溜一聲,就放下,壺里的水大約是很燙的。他坐的位置正對政府大門,去上班的干部,一個個都在他眼里經過。

    但楚爹的眼皮是耷的,并不注意外面的事情。

    楚爹的藤椅很舊,腿子上和扶手上都綁了許多布條兒。楚爹肥重,藤椅已經變形,塌了下去,楚爹便把自己全堆在上面,很舒服似的。

    楚爹面前,擱著兩個扁子,里面是蘿卜,一個扁子里是蘿卜頭兒,一個扁子里是帶蘿卜纓兒的。楚爹有時伸手到底下去,就取出一個水淋淋的刷鍋把子來,往那帶纓兒的大蘿卜上有力地灑些清水。楚爹賣蘿卜是常年不斷,春天有紫蘿卜、青蘿卜,夏天有洋花蘿卜(粉紅色,水多),秋冬有白蘿卜、紅蘿卜。

    楚爹不僅僅賣蘿卜。在扁子旁邊,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個玻璃門兒的小櫥子,里面是香煙、火柴,桌上還有幾個大瓶子,里面是雞蛋、小糖、麻餅兒。在另一邊,有兩個書夾子,上面盡是小人書,都是從前出版的,有《金扇子》、《王先生游地府》等等。

    楚爹坐在這一切的當中,從早到晚不大動身,有人來買香煙了,有人來買蘿卜了,有人來買兩個雞蛋了,都是伸手就能拿給人家,有小孩來租看小人書,楚爹看著他們自己從書夾子上拿,一分錢只準看一本。

    早上,干部上班的時候,其中就會有人來買香煙、火柴;少數(shù)時候,也會有人在上班以后從機關里出來,到楚爹這里買一點東西,蘿卜也買,小糖、麻餅兒也買,甚至還會租十本八本小人書去看。楚爹的雞蛋賣五分錢一個,鄉(xiāng)下人給他送來時,是三分錢一個。附近的街民曉得楚爹的雞蛋賺錢,但還是來買,沒有什么人家跟鄉(xiāng)下人買多少雞蛋存在家里,也不大吃雞蛋。

    楚爹這里最熱鬧的時候,是下午和晚上。下午,小孩子們放了學,就到楚爹這里看小人書。門口簇一堆,那放倒在地的門板上,全坐滿。一邊看小人書,一邊還要買楚爹的東西吃,麻餅兒、小糖、蘿卜頭兒。帶纓子的大蘿卜要三分錢一把,小孩子不大買,貴。

    楚爹的蘿卜頭兒似乎是專門為小孩子們準備的,也似乎不賺錢。天黑時,楚爹門口的電桿上的路燈亮了,政府門口的門燈亮了,附近的孩子們就都在這里玩,有看小人書的,有玩“躲躲擒擒”的,有唱著“城門城門有多高”一類的當?shù)赝{做游戲的。楚爹自顧喝他的酒,眼皮兒耷著。孩子們玩一會兒就來買蘿卜頭兒吃,給楚爹一分錢,楚爹張開五指,在蘿卜頭兒里挖著,抓一大把,孩子們要伸出雙手去才接得住。一個小孩子一個晚上每每不止買一回,蘿卜頭兒太好吃了,雪白的,一咬,“咔吧!”崩脆、鮮甜,小孩子吃得口滑啊。到孩子們回去睡覺了,楚爹也便酒止,慢慢地收拾東西,慢慢地把闥子門兒上起來。于是,政府門口空無一人了,四棵青松,兩盞門燈。

    楚爹在門口做他的小生意,里面有一個老女人默默地做家務,幾乎從不朝外面望一眼,又好像里面總有做不完的事情。那當然是楚爹的老伴兒了。有時可以看見里面有一個年輕姑娘,在幫助老太太洗蘿卜,她也是不大抬頭朝外面望的,偶爾掉過頭來看見了人,那眼睛一瞬間張皇而明亮,趕快又掉過頭去。楚爹的女兒不好看,臉色蒼白,跟楚爹一樣闊方臉。她有很顯著的雙眼皮、圓眼。她的耳朵上有好大一副金耳墜。

    有些鄉(xiāng)下來上訪的人,很自然地歇在楚爹門口,望著對面的政府。楚爹聽隨他們坐在門口,不趕他們,也不同他們說話,有人向他要一口水喝喝,他就朝后面喊道:“倒點開水來把人家!”喉嚨沙啞。于是老太太就一聲不吭從后面捧了熱水瓶來,給要水喝的人倒些開水。有向楚爹開口請教怎么上訪的,楚爹就告訴他:“早上七點半,下午一點半,你進去,不要怕,直朝里走,找信訪科?崎L姓沈。”

    楚爹放錢。不認識的人不放。跟他借錢,要寫個據,中間見證人也要在上面捺個羅紋。附近街民到楚爹那里借錢,先得預約時間,然后才好去。去了之后,楚爹一見,就從藤椅上起來,朝后面喊一聲:“來看住一下。”不等老太婆出來,他便同來的人到后面去了。后面有一個堂屋,說好了借多少錢,多少利,何時還,立好了據,楚爹就收了據,到旁邊黑魆魆的房間里去,聽不到什么聲音,一會兒,就如數(shù)把錢拿了出來,交到中間人手上,由中間人復點過了,交給借的人。

    楚爹如果把門口交代給老太婆,他出去了,到附近街巷里去,那便是借錢的人沒有按期還款,他上門去收錢。他背著手,微駝著,吃力地走。他去收錢不提錢的事,好像是走走玩玩的,坐下來東談西談。大家都覺得閑談的時間差不多了,借錢的人就主動說:“楚爹,那筆賬再寬幾天。”楚爹就站起來,也不急,也不惱,說:“好吧。”于是就走了。背著手,微駝著,吃力地走。

    后來有個畫畫兒的,三號個子,人極瘦,剪著平頂頭,衣著寒酸,站在楚爹門口街邊兒上,手上松開一張畫兒,畫的是出山猛虎,朝著對面的政府,也不說話,也不叫賣,天天來,一站半天。什么意思呢?后來人們曉得了,他是認為自己有這樣的美術才能,政府應當用他,安排他的工作。畫兒畫得是不錯的,不過不曉得可真是他畫的?他這人神經上有沒有毛病?不然為什么政府不睬他?

    楚爹就把這人叫到面前來,“畫兒是你畫的?”“是我畫的。”“你賣不賣”“不賣。”“你不賣就呆了。你天天站在這里,不是把功夫站掉了嗎?不如多畫幾張畫兒。興化從前有個鄭板橋,做過縣官,畫出畫兒也要賣銀子;不賣銀子,他在揚州連水也沒得喝。畫兒賣出去就是你的名。你有了名,政府就曉得你這人有用。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政府不僅不會用你,還怕你呢!”

    畫畫兒的果然就聽了楚爹的話,而且畫兒就掛在楚爹屋里賣;從外面往里看,墻上滿是斑斕猛虎,配著高山流水,有些意思。

    畫兒賣掉了多少不曉得,畫畫兒的做了楚爹的女婿。楚爹死去之后,蘿卜攤兒、香煙糖果小人書就都收掉了,完全成了一個畫鋪,也賣老虎,也給人畫像,招牌上寫著“了一畫室”,原來楚爹的女婿叫“了一”。這什么名字?怪!

 

 

宜 粉 兒

 

    她的大名叫宜粉兒,但轅門街上,幾十年來,只叫她“鞋匠奶奶”。她是從城南嫁過來的,是街上人。嫁過來的時候,年方二十。結婚那天晚上,大多數(shù)街民未能一睹芳容,而回門那天,她又走得早,也沒有能看見;亻T之后,大約在街民們一般用早飯的時候,大家都看到她了,是被她的叫罵聲召集出來的。只見長富鞋匠店門口叉著手站著一位上著紅、下穿藍的年輕女子,想必是她了,頭發(fā)亂著,鬏兒松著,一句一句的,破口大罵。新娘子身量高大,四方臉盤,粉色盈盈,火爆爆一對大眼,很重的雙眼皮。原來,有一股臟水,從西邊而來,淌到了鞋匠店門口,不走了,汪積在那里。那是西隔壁第二家,宦家剃頭店倒出來的。

    “我昨天回門就看到了,忍住了沒有說!血水怎么朝人家這邊淌!什么嘔膿哇血的血水!”她跳了起來,雙手拍屁股,臉朝西狠罵。她的喉嚨像一面鏜鏜鑼兒,一下接一下地猛敲著,恐怕能傳三里遠?谠~鋒利,像一把快刀,一刀連著一刀嗖嗖地殺過去,不但不容還手,而且也不容逃避,哪怕你躲在家里,也被一刀一刀的殺著;录姨觐^店里沒有人出來,看罵的也沒有人敢開口。

    以后,宦家剃頭店門口挖了一個很深的地窨子,口上蓋兩塊籮底磚,磚上剜了兩個洞,剃頭店一切臟水從此就倒進這里去,剃頭店門口的街面上,也不再老是有一大灘水印,而長富鞋匠門口,也不再有從西淌來的臟水了。

    這一戰(zhàn),奠定了宜粉兒在轅門街、在鞋匠店家中的地位。

    也是,那邊剃頭店傾倒出來的臟水,就是喜歡朝這邊淌,非止一日,路面上形成了幾條頗有歷史深度的細長的水道,最后匯集在鞋匠店門口,地上有許多的頭發(fā),甚至連鞋匠家中也有了許多這樣的頭發(fā),那是起風時從門口刮進去的。

    那天宜粉兒得勝回朝,鞋匠長富及其老母對她皆不敢仰視。

    宜粉兒嫁到鞋匠家之后,就跟著鞋匠绱鞋子。家家戶戶的女人,把鞋底鞋幫送來,鞋匠就把它們绱起來,再用楦子楦。長富每日一大早起,除了吃飯和上茅缸,就一直地坐著,膝頭上鋪一塊黑布,上面是一只正在绱或正在楦的鞋子。他埋著個腦袋瓜兒,專心地做。

    宜粉兒來了之后,起身應酬的事情,就是宜粉兒了。來送鞋子绱的,多為女人,由宜粉兒招呼,倒也似乎很好。長富只須在那里專心绱鞋而不必送往迎來了。他最多有時嘴動身不動地隨口應一聲,接著便又埋下頭去。某家送來的鞋子有幾雙,某家的鞋子绱好沒有、放在何處,漸漸都是宜粉兒才曉得。長富的老母本來就專門燒飯。宜粉兒來了之后,還是這樣。同她兒子一樣,她是笨嘴拙舌不大會說話的,成天只見她佝僂著在里面小天井里忙。

    宜粉兒早起頭一件大事是梳頭。“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她梳頭不在屋里,而在外面。一張方杌子,上面是鏡子、刨花水、梳子、頭繩(一根紅的布帶子),一張小凳子,上面坐著她。她看著鏡子慢慢地梳,頭發(fā)又厚又黑,要梳好半天。最后,梳一個好大的嬤嬤鬏兒盤在腦后,上面橫插一根銀簪子。她梳頭時候長富在那里開始埋頭做鞋,早上的第一縷金色的陽光照著他的半個店。

宜粉兒梳好頭之后,是吃早飯,仍然是那張方杌子,那張小凳子。她捧著早

飯碗,里面無非是燙飯、菜粥、疙瘩、谽子粥之類;杌子上是一碗小菜,無非是醬瓣、蘿卜干、咸菜、醬腌豆之類。她吃早飯同她梳頭一樣,都是極正經極嚴肅極認真的事情。

   “老板娘這頭梳得格掙!”

   “頭當然要格掙!”

   “老板娘吃早飯。”

   “吃早飯!”

    宜粉兒的回答總決無一點含糊、隨便。

    隔一天,宜粉兒就要端出大馬桶去倒茅缸,一搖一搖的,神情莊嚴可畏;仡^刷馬桶時,刷聲堅脆、有力、響亮,也是極其認真嚴肅的。

    從轅門街南北兩頭出去,考棚街、學政街、鼓樓街,荷花巷、旗桿巷、蒲草巷,街街相連,巷巷相通,街里有巷,巷外有街。以“惡”聞名的女人不多,但似乎每一簇子人家里面,也就會有一個,她們各有自己的領域,遙遙相望,互不相干。宜粉兒就是其中之一。

    到豆腐店等黃水,宜粉兒把一只桶排在那里,人卻不在,如果有哪個不當心,把她的桶挪到旁邊去了,她到了之后,必有一場好罵。雖只是“泛罵”,但聽到的女人,都會覺得心驚肉跳。這時是沒有人敢去認罵,也沒有人敢去勸罵的。宜粉兒罵過了,就乒乒乓乓硬擠上去,寧可把桶碰壞了,決不退讓,又寧可打架,也決不示弱。一轉兒的女人都認得她狠。

    宜粉兒多產。生下三男三女,一個接一個。大眼睛個個像她,性情懦弱卻皆如其父。三男三女,莫不在其母罵聲的保護中長大。只要他們有誰挨哪家的孩子罵了、打了或騙了,宜粉兒必然找上門去,當著人家大人的面,訓斥、威脅人家的孩子,然后火爆爆地揚長而去。因此,逐漸,鞋匠家的小孩沒有人同他們玩,一個個從小都顯得很孤獨,眼雖大而其神如鼠。

    宜粉兒在門口買菜、買柴草,也是極會較量的,看秤、算斤兩、講價錢,反反復復,得寸進尺,一步不讓,堅忍不拔,必把來的鄉(xiāng)下人弄得吃虧而去,臨了還要被她伸手再抓一把。最狠的一著仍然是罵,罵得不肯賣的鄉(xiāng)下人不敢不賣,要不然走不了,擔子被她拽住了,一邊拽住一邊罵,哪個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吃得消、陪得起?只有認晦氣賣給她。在門口買東西,跟鄉(xiāng)下人纏,幾乎成了宜粉兒的樂事。

    但長富的鞋匠手藝是真扎的,绱的鞋子有樣子,決無粗針大線圖省事不牢靠之處,绱一雙鞋子要多少錢也有一定的數(shù),因此,宜粉兒雖惡,鞋店的生意倒一貫地好;宜粉兒也決沒有罵過來绱鞋子的人,倒往往對人一律地客客氣氣,好語相迎,好言相送,也頗正經、嚴肅。

    以上這些都是往事了。長富的老母久已去世,長富在制鞋廠退休了,兒女們都有了自己的家。老宜粉兒同長富二人守著老屋,聽不到她的罵聲了,年輕人大約就沒有聽到過。但中年以上的街民,仍每每以敬鬼神而遠之的目光看她。每天的早上,她還是坐在門口,還是那一張杌子,上面還是有鏡子、刨花水、梳子、頭繩兒(一根黑的布帶子),也還是那一張小凳子;她的神氣,仍是極正經、嚴肅。只不過她的頭發(fā)不黑不厚了,腦后的嬤嬤鬏兒,幾乎只剩下了一個鴨蛋大小。

 

    

順  英

 

    順英嫁到谷子街的時候,是坐在轎子里的,轎子是從稻河的轎船上抬上岸的,谷子街的人但聞吹樂之聲,不見新娘之面。都知道:黃家錢莊的呆兒子娶老婆了。

    谷子街乃江州城北第一等繁鬧去處,凡北邊水鄉(xiāng)所來船只,皆入稻河,稻河即在谷子街下。谷子街上,商行一個挨一個,大秤小秤有千百把,人語喧嘩,秤砣不停地在秤桿上抹過來抹過去。最大宗的貨物,自然是北邊里下河來的稻米,無窮無盡。谷子街商行雖多,錢莊只有一個,就是黃家。

    黃家生有五子,其余四子或遠出英、美留洋,或近在南京、上海做事,皆有出息,惟有第三子不佳,先天是個呆子。

    黃三呆子被看在家中,是不允其跑出大門來的,但能走得進黃家的人,在里面也就能看到他:無非也是一個人罷了,穿得倒是齊整,面貌也像黃家的,只是形體孱弱不足,精神氣質全無,每每站在庭院當中或是屋檐之下,抱肘縮肩,一對癡目卻盯緊了往來之人,倒似有睥睨之意。他大約整日就這么站著的。

    黃家三媳婦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就這么給呆子做了老婆?她既是由稻河坐轎船而來,必定是北邊的鄉(xiāng)下人,或許是黃家用錢買的?

    不久,也就有人曉得了,說了出來:呆子的老婆竟不是個鄉(xiāng)下人,而是大網鎮(zhèn)上有名有姓人家的女兒,并且還在揚州女中上過學、念過書。

    谷子街上的人后來也就看到了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長模臉兒,不難看,白凈凈的,眼睛很黑。的確不是個鄉(xiāng)下姑娘,是鎮(zhèn)子上出來的小門小戶人家的,念過書的樣子。人們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么不如意來,卻看不出,她只是平平靜靜的,叫人失望和憤然了。

    順英跟呆子是怎么過的?不曉得。有一次,呆子跑到外面來了,也不犯嫌,只是站在巷口呆相。先是黃家的一個傭人來拖他回去,他執(zhí)拗著不肯;接著順英來了,并沒有對呆子說一個字,呆子看到她,就乖乖跟她走了,似有畏懼之意。人們點頭嘆息:呆子也是個人。

    順英后來卻就懷孕了,這實在使得街民們暗自有許多的遐想、揣測。于是就有一些趣聞從黃家大院里悄悄傳了出來:說順英在一針一線做娃娃衣了;說呆子根本不懂得老婆懷孕,仍然只是站在庭院當中呆相而已;又說順英天天在菩薩面前燒香、禱告,但求生下的孩子不呆。

    順英頭胎生了一個兒子。到三歲上,攙出來玩的時候,街民們都看到,這孩子是呆子生的。雖說呆子與他家的人相像,但畢竟有些區(qū)別,而這孩子是呆子所生,則屬無疑。使人更驚奇的是,這孩子不呆。街民們皆用佩服和祝福的眼光看順英了。

    然而,呆子卻仍然是呆子,他不知道世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有了兒子。試過他幾次的,他不知道。順英后來就不讓人去試呆子,因為每次試不出什么來,就使她難過。

    順英和呆子以后就搬到謝家汪去住,離學政街不遠。黃家在這里有房子。從城外到了城里,也就好像是兩個世界了。順英叫傭人把呆子在家里看好,大門總是關得鐵桶似的。好多年,謝家汪一帶的街民不曉得順英的丈夫是呆子,都以為是個病人,不能出門罷了。

    順英就在育新醫(yī)院里做了護士。

    順英在醫(yī)院里與同事們有說有笑,在許多的笑聲里清楚地聽出她的笑聲,她的笑聲表現(xiàn)了一種愿望,要把她自己竭力融入大家之中,并且希望大家接納她。沒有人不說順英單純、好處。大家都曉得她是黃家錢莊的媳婦,有的是錢,可是她并沒有一點有錢人的架子,她仍是一種小門小戶人家出來的樣子,把自己擺得比別人低。

    順英回到家里,是個什么神情姿態(tài),那也不曉得。然而,終日關得鐵桶似的大門,安安靜靜的院落,規(guī)規(guī)矩矩進出辦著事情的傭人,就在告訴街民們:順英是這里的一家之主。人們還可以看到的是,順英從育新醫(yī)院出來,走在回家去的路上,那臉色就漸漸顯出了煩惱、愁苦和沉重,而當她出家門,到醫(yī)院去上班,她就慢慢有了烏云消散、輕松愉快的神情。

    順英從來不把同事往家里帶,如果別人有這方面的要求,她也總是婉言謝絕,連對于女同事也是這樣,她哀婉地說:“我男人有病,他怕見生人。”見到她這種有幾分隱痛的樣子,同事們也就不勉強她了。然而,逐漸地,同事們也就曉得了,順英護士的丈夫竟是個呆子!

    醫(yī)護人員都是有知識的人,越是曉得了順英的內情,就越是注意在言語態(tài)度上尊重她,連無意當中的傷害也沒有。普通的街民們就不同了,他們看到順英,就流露出許多復雜微妙的眼神、態(tài)度,或是好奇,或是可憐,或是鄙夷,順英大約也就感覺到了,于是她整個的人就明顯地孤獨。如果在路上喊她一聲,她也往往像是從夢中驚醒似的,爾后才很高興地點頭答應。

    順英的肚子,又大起來三次,生下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然而她的丈夫依然沒有出過大門邊兒。

    所有的人們都理解了順英,她不多生幾個兒女,將來的日子怎么過呢?順英生下的后代并不呆!也就漸漸有些女人主動同順英說些話,淺淺地表達些關心與同情的意思。到了黃家錢莊隨時代變遷而不復存在,順英只靠自己當護士,去養(yǎng)活呆子以及幾個兒女,露出困難光景的時候,女人們對她的關心,就更為誠懇、貼近而溫暖了。

    呆子與順英白頭共老。順英臉上的皺紋與常人似乎不同,豎著,曲折而深,溝漕一般對稱分布在鼻子兩側的臉上,那是一副苦臉。

    順英的兒女都大了,走上了工作。每當佳節(jié),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和女兒女婿,帶著各自的小孩,都聚集在順英身邊,表達他們對母親的感激和慰問,那情景是十分動人的?吹竭@一趟兒孫,街民們莫不說順英一世的罪總算受下來了,到頭了,不容易。

    當全家這樣大團聚的時候,白發(fā)蒼蒼的呆子也在,他躺在一張大藤椅上,他不大能動了,但他儼然是一個有福的老人。

 

 

畫  師

 

    他是城北下壩街的,家里沒有房子,就一個人住到考棚街酒店巷來了。酒店巷里有一間民房,帶一個小天井,歸文化局所有,就給了他。他是文化局的畫師。

    畫師是個不聲不響的人。不聲不響地住來了,不聲不響地過著。他身上總是加著一件藍布的長襟工作服,上面有些顏色點子。如果他頭伸在前面急急地走,目不旁注,這往往是去上班。如果他步子遲疑似的走,眼睛畏怯似的朝人一看便又低下,這便是他已經下班了。

    他的小院門是成天關閉著的,但人們還是看出那很小的天井里已經被他美化過了,變成了一個玲瓏小巧、紛繁齊整的花草與盆景的世界。在外面也可以看到,藍色的喇叭花已經從里面悄悄地爬上了墻頭。

    他在中山塔面前作過畫。站在梯子上,在那個豎在半空、大得像一面墻似的木板上面畫。開始畫的是“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筑”,后來把這個用油漆蓋掉,又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干革命”。

    他作畫,很慢,慢慢地打格子,慢慢地描出人形,又慢慢地上色。有時有幾個小孩在下面仰了臉看,有時就沒有人看。他扛了梯子不聲不響地來畫,又扛了梯子不聲不響地離開。

    他看上去顯老,但估計也就三十歲的人。他天天在考棚街上來去,沒見有人同他說一句話,也沒見他同別人說一句話。街民們看見他老遠地來了,穿著那件藍大褂,心里曉得是文化局畫畫兒的,目光也就漠然地移到別處去了。

    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畫師聽到有人敲他的門,甚為詫異,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一個他不認識的老婦與一個少女。老婦作諂笑狀而少女殊羞。“門敲錯了。”他說。“不錯,來找你的。”老婦說。

    于是后來這少女便成了畫師的妻。少女是幾年前的小學畢業(yè)生,待業(yè)在家,因家里舍不得她下鄉(xiāng)插隊(作為街道知識青年),便把她婚嫁。那老婦即居住畫師屋后,畫師不識,卻竟作成了他的婚姻。

  少女姓孫,畫師稱她“小孫”。畫師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快這么容易就結了婚。算算歲數(shù),也的確可以結婚了。但根本原因還是小孫太美了。畫師在大學里專攻西方人體畫,他的眼睛主宰了他。畫師以后不僅上班走路急急的,下班走路也急急的了。

    街民們說:“咦,呆人有呆福!”

    十年以后,文化上又是一潮。畫師以其古代仕女圖而進人本城國畫界。他是西方人體畫的底子,而仕女圖又以國畫出之,故形美而外更尤有韻味。幾位畫家到揚州合辦畫展,獨他的仕女圖被一購而空。后來他的仕女圖在揚州畫店標價到二百元一張。

    畫界的人說:“他的靈感,來源于小孫。”

  畫師被吸收為省美術家協(xié)會的會員。

  小孫后來性喜逛街逛商店逛公園,這就與喜愛雅靜獨處的畫師不合。畫師從不注意衣著與風度,固定的形象還是身上一件藍大褂,與人交談時也總是弱不自信的模樣,這些,都是小孫的不滿之處。

  小孫便有了一個要好的男性朋友小趙,時常把小趙帶到家里來喝茶、閑談。畫師在窗內作畫,他們兩個便在窗外小天井里高談闊論。小孫所談,每每是她們廠里有男工走錯了門,走進了女浴室之類。小趙所談,亦不外乎此。小孫咯咯笑,小趙哈哈笑,其樂也融融,而畫師卻只管作他的畫。

    小孫有時無端同畫師糾纏吵鬧,不放他安逸。畫師無法,就丟下筆去把那個小趙請到家里來解勸,小趙一到,兩句話一勸,小孫也就很乖。接著,兩個人或在天井里坐下來談笑,或一塊兒出去逛一圈。畫師于是得到了清靜。

  小趙是廠里修水泵的,兩個水塔歸他管。

  小孫后來便要同畫師離婚。畫師苦著臉,說:“我沒有待你不好。”小孫說:“我和你合不來了。”畫師說:“我們結婚有十年以上了。”小孫說:“當時跟你結婚是當時的形勢。”畫師便沉默了,說:“你讓我考慮一下。”他就坐到小天井里去。

   “想好了沒有?”小孫走過來問他。“想好了。”他連忙站起來,很傷心地說:“我錯了,當時是不應該的。”小孫就哭了,說:“你也曉得啦,當時我沒有路走,跟了你!”畫師低著頭,像個犯人。

    畫師想起了他們的孩子,一直丟在城北他父母那兒。,說:“可是我們有了孩子,孩子怎么辦呢?”

    “孩子跟你!”小孫毫不遲疑地就說。

    “可是她不能沒有媽媽呀!一個沒有媽媽的兒童!”畫師啜泣一聲,蹲了下去。

    “我反正又沒有死!”小孫很氣惱地說。接著,她腳步很重地進了屋,就動手整理出她的衣服。

    畫師跟進了屋,對小孫說:“結婚以后,屋子小,也沒有置多少東西,只有這三門櫥和兩個皮箱還可以,就都給了你吧!”小孫說:“我不要你的!”畫師呆站著,看著她整理衣服,問她說:“你以后怎么過呢?是跟小趙過嗎?”小孫說:“這個不要你管。”畫師說:“小趙沒有什么文化,你性子又急……”小孫一聲“哼”,畫師就把下面的話縮了下去,似乎也覺得沒有說的必要了。

    不久,離婚手續(xù)就辦好了。一輛小卡車開到了酒店巷口,小孫從駕駛室副座上走下來,小趙和另外一個男青年從車箱里跳下來,到畫師屋里搬出了三門櫥拎出了兩只皮箱,畫師幫著抬上了卡車。

    卡車“咕——”地發(fā)動起來,開走了。

    畫師在巷口站了好久。。

    以后,畫師再也沒有畫仕女圖。

    大約過了年把,熱心人為畫師覓得了一位良匹,年齡與畫師更近些,亦帶有一個小孩,一望而知是個穩(wěn)練、善良,會過日子的婦女.

  畫師現(xiàn)在走出來衣著齊整,人也胖了些。

  他現(xiàn)在專畫花卉,內行人說,畫得很好,已經不亞于揚州的某一位老畫家。

 

 

張  仙

 

    張仙不是仙,是個瘸子。江州人戲稱瘸子為“仙家”。張仙住在龍槐巷頭第一個大門里。白天,他每每拄一枝竹杖,歪支著半個身子,站立巷頭,觀看街上來往行人。站累了,就轉過身去,走幾步,踅進門,回到他的屋子里坐下來歇歇。

    張仙的屋子在天井的一個角落上,小三架梁兒,屋上有稀疏的瓦,沒有窗子,也沒有門,只有一個黑黑的門洞。冬天的時候,門上就懸掛一個不知打何處拾來的草簾子,冷風吹得一飄一飄的。張仙照樣地睡,破衣爛被堆得像一座小山,他整個像獾狗子躺在這座小山底下,不容易叫得醒。

    想看一看張仙屋里有些什么的人,總是站到那門口就止步了,那屋里太黑,估計氣味也不會好。

    張仙的屋里四壁空空,連吃飯的碗,都是放在地上。

    他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圖章。他的褲腰上縫了一個小口袋,有兩顆撳紐,那個木頭刻的圖章就包著兩層紙,深藏在這個小口袋里,往外拿的時候,要聳起一只肩,把上衣掀起來老高。

    每月五號,他到日雜公司財務科去領工資。他的工資每月十五塊錢,只能算是一種救濟。三十多年前,張仙是日雜公司南門吊橋口小店的營業(yè)員,那時每月二十四塊錢;但他安排上工作才兩個月,就得一場大病,公家用掉多少錢,他還瘸掉了一條腿,并且失去了工作能力。

    三十幾年來,每個月的這一天,風雨無阻,他拄著拐杖,走好遠的路,到日雜公司去。遇到熟人,他就興奮地告訴人家:“去領工資!”他把上衣掀起,從褲腰的小口袋里取出圖章來,交給會計,手抖動著,臉上盡是愧色。錢取到之后,必定要一再地哈腰,把“夏夏”(謝謝)二字連說幾遍,才走。

    張仙住的這個門里,房屋都是張仙的姐夫的;姐夫與姐姐都在外省,張仙自己沒有房子,姐姐就叫他住在這里。三間正屋里住著季老太一家。季老太每半年把房租寄給張仙的姐夫,一切與張仙無關。

    張仙自己不開伙。江州市委的機關食堂正好不遠,一日三餐他就拿著碗筷,到機關食堂里去。每個月工資一到手,除了把洗澡錢留下,其余都買飯菜票。

    季老太的中飯菜燒好,往往會喊一聲:“張仙,拿個碗來!”張仙就“哦”地應一聲,拿著一只碗,從小屋里瘸出來,讓季老太盛些菜給他。他把這菜就帶到食堂里去吃。

    張仙每天幫季老太擇菜。青菜、韭菜、毛豆、藥芹,一應的蔬菜都幫著擇。他在巷頭,看到季老太把菜買來,就轉身回去,坐在天井里小板凳上,等著動手。一邊擇著菜,一邊討教今天的菜價,瞪大了眼睛聽。

    季老太需要出門,天井里又曬了東西,就會對張仙說:“天井里曬了東西,望住點兒。”而后就放心地出去了,有時堂屋的鑰匙也交給張仙,防止落雨,要把東西往屋里收。

    張仙個子不高,生著一副大臉,滿面紅光的,剃著平頂頭,頭發(fā)花白了。季家的兒子的朋友們,對他也是比較熟悉的了,拿他開心說:“張仙,按你的相,你本當是有官做的。”張仙就很重視,睜圓了眼,問道:“那么,我的相是破在什么地方呢?”他特地坐端正了,頭仰起了一點,好讓人家給他看相。玩世不恭的青年人對他說:“你的相沒有破,只是頭大了些,肩小,擱不住,所以把一條腿也壓壞了,江山沒有坐穩(wěn)。”眾人都笑起來,張仙不認為是拿他取笑,他說:“這話不假,我這個相,多少人都說過好。各人的命!我平常站在巷頭也看,當干部的,相哪里就一定好?必定有其它的地方托住了他!”眾人就又都笑了起來。季家的兒子對他說:“你天天到機關食堂吃飯,就說明你本是有官運的,你看我們就走不進,沒得機會進!”張仙睜大了眼,雪亮的,呼吸氣都加重了。季老太這時大聲說:“你們不要拿他開心!”張仙這才嘆了一口氣,拄了拐杖,走回他的黑洞里去。

    張仙每天晚上出外洗一個澡,常年不輟,固定在雅堂浴室。他一去,聚簇在一角的老浴客們就叫道:“仙家來了!”張仙于是便有些飄飄然,一瘸一瘸的走近他常坐的位子。直到晚上九點半放湯,張仙才會出來。出來之后,他肚子里便有了若干的新聞。

    “外面大城市里,太陽堂堂的,在街上就用刀子把人戳死!幾百個人圍著看,沒有哪個敢去抓殺人犯,末了還閃出一條路來,讓殺人犯走掉!媽媽的!”        

    “絕!絕呀!你以為公安機關就沒有人在場嗎?有!便衣!他不則聲!照片已經給你照下來了!等你把人殺了,你還逃得掉嗎?逃到天邊也抓住你!絕!絕煞了!媽媽的!”

張仙在一旁只是豎起耳朵聽,眼睛盯著說的人,臉上時而驚訝,時而義憤,時而敬佩,又時而茫然。

第二天,早上擇菜的時候,張仙就說給季老太聽:“你曉得嗎?外面大城市里,大街上,太陽堂堂的,就有殺人犯殺人,幾百號人圍著看,沒有人去抓他,末了還閃出一條路來,讓殺人犯走掉!你以為公安機關就沒有便衣在場嗎?有!他不則聲!照片已經給你照了下來了!等你把人殺了,你還逃得掉嗎?逃到天邊也抓住你!絕!絕煞了!”

    但季老太是個有見識的,等張仙說完了,就沖他:“不要瞎說!公安局看見殺人不管嗎?”張仙就眼睛定定地看著季老太,一會兒,說:“我也是這話!”

    張仙站在巷頭觀望,或者一瘸一瘸在外面行走,他有一種凝神的態(tài)度,打量世界好像高深莫測,他仄著腦袋,一肩高起,一肩微下,頗具神氣。季家的兒子就對他說:“你看我們哪能比你?我們拿幾十塊錢工資,上有老,下有小,上班、下班,煩惱人生。你呢,仙風道骨!我們這些辛辛苦苦活著的人,在你面前,簡直是可笑的了!”

    張仙不能完全聽懂這些話,但曉得這是把人抬舉高了,于是便把頭微微昂起,眼光里的確有了一種藐視人生的神氣,儼然真有了些仙風道骨,正處在高高的云端里。季家的兒子笑出淚水來,指著張仙說:“仙家!仙家!仙家來了!”旁邊的人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季家的兒子聽到一個消息,說退休人員可以加到工資,就告訴張仙,叫他到他的公司里去問問,也許能加到幾個錢。不管怎么樣,物價上漲,他也不能老是拿十五塊呀。張仙坐在凳子上,聽過之后想了半天,后來說:“不去,我不去。我一點事情也不做,拿了幾十年工資,不算丑了。”季家的兒子說:“你不好意思去,我代你去問一問。”張仙也不肯,說:“我夠了,我夠了,隨他吧,加到我就加到,加不到我就加不到。”

    張仙后來沒有加到錢,但副食品補貼之類開始有了他的一份,總收入還是增加了,張仙很滿意,“有這樣就不丑哪,有這樣就不丑哪!”他說。

    在張家住了二十年的季家要搬家了,兒子分到了新宿舍。張仙說:“你們是樓上,還是樓下?樓下我就搭個棚子,我跟你們走。”季老太看看張仙,說:“你跟我們走吧。把你的床板帶走,其它一行都不要帶。”但張仙聽到說新宿舍在頭營,雖不很遠,也隔了兩條街,就說不去了,他離不開雅堂浴室,洗慣了的。

    現(xiàn)在,季家每個星期日,都要把張仙帶去過一天。由小孩來說:“張爹,我家奶奶、爸爸、媽媽叫你去吃飯。”這就行了,張仙自己瘸了去。有一回,季家兒子過生日,是在星期一,星期天就沒有來叫,第二天才派小孩來說:“張爹,我家奶奶、爸爸……”一語未了,只見張仙已經眼淚鼓鼓的!季老太知道后,就叫張仙逢星期天就來,不要等喊。

 

 

淑  芳

 

    淑芳是從草河街嫁出去的姑娘,做了谷子街宋家的媳婦。第二年,便生下一個女孩,都很歡喜。頭胎女,二胎男,這樣的前景也還值得人去想。然而,小女孩才三個月,宋家的兒子就被逮捕了,上了洋銬子。誰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后來曉得了:宋某于1950年隨同某某出差去上海,在那里與某某一道參加特務組織。于是宋某理所當然被判處十年徒刑,開除了公職。

    宋某服刑的地點,遠在黑龍江,相去萬里。解送之前,允許淑芳去探監(jiān)。淑芳抱了小女孩到了看守所。看守所在中山塔西邊,幾百年來都是縣獄的所在。宋某平時就沒有多少言語,彼時更一句話說不出,看上去他只覺得苦。淑芳一看,就心里明白了。她于是對宋某說:“我不怪你,你是不曉得外頭的事情,上了人家的當。你好好的去,不要瞎想,十年過起來也快;我等你回來再給孩子做十歲!”聽罷淑芳的話,宋某就“啊啊”地哽咽,捂住了臉。

    淑芳就做起了臨時工。早上,她把小女孩喂了奶,就丟在家里,讓公婆照管;她穿一身破舊的衣服,扎了頭巾,急急忙忙趕了去上班,步行。她在一個建筑隊里,接磚送瓦,和泥攪灰。那時,瓦匠師傅一般是每月四十五元工資,像淑芳這樣的小工,是二十四元。淑芳就用這二十四元養(yǎng)活一家三口,還有一個小女孩。

  勞動和生活上苦些,倒也罷了,淑芳苦惱的是瓦工師傅們的糾纏。他們都欺她年輕不幸。淑芳是個做小工的,下個月有得做沒得做,就在瓦匠師傅嘴里,她同他們真又真不得,假又假不得。糾纏她的人有好幾個,她都一回一回地拒絕了。但有的人臉色已經不大好看。她沒有什么妙巧的法子,便只好自己苦惱,她已經請鄰居的學生寫過兩封信到黑龍江,問丈夫,那里她能不能去?宋某回了信:現(xiàn)在還不能去,如果他將來期滿留場工作,她就可以去。淑芳扳指頭算,那還得有七八年。她握著宋某的信哭。

    后來有一個小工,也是女的,來同她說:某某師傅想跟她做個朋友。這女人帶來兩塊上好的布料,就是某某師傅送給淑芳的。女人勸淑芳:宋某還有好多年才能回家,這好多年你沒有人幫,怎么過?張三想你的心思,李四不放你安逸,還是索性靠一個好。某某師傅技術高強,能看圖紙,能領一個工程,燒酒能喝一斤,個子又大,哪個也讓他三分。你有了他,還有什么苦吃?還有什么人敢來碰你?況且某某師傅人好,相貌也是堂堂的。淑芳臉上被說得通紅。

    淑芳托人把兩塊布料帶給了那個女工,她抱著孩子,拎著包袱,去了黑龍江。

    三十年后,淑芳才回到江州。宋家兩個老人都死了,是公家收的尸。房屋做了一個小工廠的倉庫。淑芳從黑龍江回來的一家,就在外面搭了個棚子安身,等小工廠讓出房子。谷子街和草河街的人,也就見到了淑芳和她的一家人,皆有隔世感。

    宋某跟著淑芳回來了。他變了形,見人便有很卑微的笑容,那笑容卻托出一種苦相,他呆呆地坐著,沒有什么話說。他如果開口說話,就說個不停,絮絮叨叨,但嘴里嗚啊嗚啊的,聽不清他說的什么,臉上卻盡是苦容。然而,人們也終于大致明白了,三十年前,淑芳去了之后,那邊有關方面就地安排了她的工作和生活。宋某后來提前釋放,并且留場工作。他們的女兒在黑龍江嫁給了當?shù)厝耍髞沓圆幌煞蚨敬,就離了婚,這次把兩個孩子一起帶回江州來了。他們這次,戶口什么都沒有辦,是不顧一切回來的;再不回來,要老死在外面了。宋某的案子是錯的,但時間過去太長了,當時的材料也找不到了,不過平反不平反對他也失去了實際意義。有關方面很同情,表示接受他一家的戶口,并且?guī)椭才啪蜆I(yè)。

    活得正常的人們,看到淑芳和她的一家,就不免會想,人也會這樣過了幾十年,卻還沒有好好生活過的。

    淑芳容貌沒有什么改變,老了些,黑了些,人卻精干,一家人在街上來去,她走在前頭。她的后面,是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兩個外孫。

    淑芳自己的上人和靠近些的上人也都不在了。她認了谷子街荷花巷里年齡最長,同她母親一輩兒的一個老太做了干娘,她同干娘談心談得眼淚汪汪。老太說:“姑娘,你不容易,苦桃子!”

    現(xiàn)在,宋某在鋼鐵廠做臨時工,他的女兒在飛燕服裝廠做合同工,兩個外孫上學,淑芳在家剝蠶豆殼,一天可以剝一塊多錢,大拇指頭都剝腫了。

 

 

胡 驢 子

 

  胡老頭攜牽著他的兒子名叫鐵鍋者,討飯到了江州小城。他發(fā)現(xiàn)這地方衣食豐足,人情淳厚,且又十分安寧平靜,遂定居下來。他從“國軍”留下的一個馬場上,拖扯了一些材料,在考棚街矢巷的荒角落上,搭起了一個窩棚存身。矢巷不長,里面卻有一個不小的荒角落,瓦礫遍地,一周十幾戶人家的糞缸便安置在這里。糞缸半埋半露,大小高低,錯落參差,既是小城百姓彼時的衛(wèi)生設備,又是他們的私有財產,靠它從進城收糞的鄉(xiāng)下人口袋里賺出幾文錢來。

  附近人家看到這個忽然冒出來的窩棚,雖也詫異,卻不曾有誰去干涉。過了不久,挨家挨戶人口造冊的時候,胡老頭和他的兒子就被登記在考棚街矢巷了。胡老頭無業(yè),明擺著已窮到一無所有,政府把他列為救濟對象,發(fā)了兩套藍灰的棉衣,還發(fā)了一些米,后來就安排他做工。不是這里修路,就是那里挑河,每月能拿到二十塊錢。那時經濟閉塞,雞蛋二分錢一個,所以二十塊錢不算少了。

  胡老頭小個子,剃著光葫蘆頭,黃黑粗糙面皮,雙眉彎彎下垂,眼睛處惟見朦朧兩線,一望而知其規(guī)矩本分有余,精明強干不足。政府也曾對他進行培養(yǎng),皆因他本北方省山溝里一個貧窮農民,舊社會破產流浪,可謂苦大仇深。但胡老頭少竅,扶不上馬,也就一世為民了。

  胡老頭住在窩棚里,與糞缸為伍,人皆不屑,其實他倒暗中積攢得起錢來。一個普通街民,每月六元,就能青菜豆腐飯過下去,他呢,不但在外面做工,而且又撿破爛,荒角落上他分門別類整理撿來的破爛,去賣錢。

  胡老頭就這樣默默在世上存在著,那僅僅朦朧兩線的眼睛,走路時只看腳前一片地方,決不去打量世人,世人也并不怎么注意他。他的相貌神態(tài),令人想到那個頭不大、只會出力、不緊不慢而又耐久的老實動物——驢,難怪人們不知何時起提到他便稱為“胡驢子”,不是刻薄,而是形象。 

  愛國衛(wèi)生運動一起,矢巷里糞缸統(tǒng)統(tǒng)挖掉了,由公家蓋了一個公共廁所。有關方面在廁所旁另蓋了兩間小屋,就由胡老頭住。這廁所,以及其他街巷的三個廁所,統(tǒng)歸他沖刷打掃,每月固定二十四塊錢。胡老頭于是有了正式工作,又有了住房。從此,胡老頭肩挑一副破水桶,手提一把用得禿禿的竹掃帚以及一柄勺子,挑著水時走得顛顛的,空桶而回時略有幾分悠閑。他并不放棄撿破爛,每天下午,他背一竹簍,手執(zhí)長長的竹夾子,到各處垃圾堆上極有經驗地拔弄、尋覓。

  胡老頭還有一項會過日子處。他把瓦礫從泥土里揀找出來,這就種上了青菜,四周又逐漸栽插了荊條,一片青翠,倒也怡人眼目。菜棵子大了以后,有時他會用稻草扎一捆,送給鄰居。他站在外面,菜送在人家門檻里。錢呢,嘴說不要,但給他,也收下,不看多少。他與鄰人的關系,僅此而已,這種本分,與本地習俗頗合,得到好感。

  小鐵鍋轉眼中學畢業(yè),自己拿了戶口簿,到派出所去,改“鍋”為“戈”,這自是因為有了些知識。小城人歷來善考大學,也歷來有到外面大地方做事的習慣,胡鐵戈雖出自外省,但終是在小城長大,亦深受熏陶;成績中下,卻也錄取到了蘇州醫(yī)專,當然,家庭成份優(yōu)越,也是考取的一個原因。

  胡老頭對兒子說:“你曉得我一生一世為了誰?”兒子說:“為了我。”胡老頭說:“你既然曉得,你以后就不要回來了。”兒子大吃一驚,說:“我怎能不回來?”胡老頭說:“你回來就沒有出息。”胡鐵戈明白了,就帶著一股悲壯之氣,上大學去了。

  頭一個假期是寒假,寒假連著春節(jié),他回家來了。胡老頭傷心說:“龜兒子,你不聽我的話呀!”兒子說:“放假呢!”胡老頭說:“啥假不假的!”他塞給兒子一把鈔票,“沒有錢用,我寄給你!”

  胡鐵戈以后果然兩年沒有回家。

  胡老頭精神抖擻沖廁所、撿破爛,依然把錢積攢起來,十元二十元悄悄往遠處的儲蓄所存。過年的時候,他一個人,毫不寂寞。家家放爆竹,他也放爆竹。他門上也照樣貼一副鮮紅的對子。街上有人寫對子賣。初一下午,他就挑起水桶沖廁所去了。年三十夜之前,他撿破爛的收獲超過平常。

  每個月,他都到天祿街郵政局去,五分錢請代寫書信的人填寫一張匯款單,寄十塊錢給兒子零用,附言上寫道:“安心在彼,切勿念家”,還有“一切如常,勿須掛念”。

  第三年盛夏,胡鐵戈提著旅行包,又出現(xiàn)在矢巷里。他家的門上一把鎖,他只好在外面等著。他看到,門口攤曬著撿來的破布爛棉花,堆放著幾個壞柳筐,里面是臟瓶子之類撿來的雜物。他知道,破銅爛鐵是藏在屋里的,他望著這一切,后來掏出手絹揩了一下鼻子,就走到屋后陰涼處去了。

  聽到門那邊響聲,他就沿墻根轉了過來。門已經開了,門口新出現(xiàn)一個大背簍,里面是才撿來的破爛。屋里是黑的,傳出“國國”的飲水聲。正在喝水的父親轉過臉來了,“爹爹!”胡鐵戈叫了一聲,走進去。“咚!”胡老頭很重地放下手中不知打哪弄來的斷嘴缺把瓷茶壺,說:“你回來做啥?”“我?回來看看。”“看啥?要你看啥?”竟僵住了。“我是對你咋說的?你給我走!”胡老頭拿手指著門外。

  胡鐵戈把旅行包放到那張簡易的桌上,環(huán)顧屋內,還是那個擱在竹凳上的床鋪,上面沒有帳子,還是那個鍋腔以及一只小水缸。鍋腔那兒的墻上,也依然烏黑一片,煙熏的。屋里有濃濃的蛟香味、霉味和鐵銹味、咸菜味,一些撿來的雜物堆放在旮旮旯旯里,“碗豆蟲”和“百腳子”在地上爬著。

  “你走!”老頭子聲音里有哀求。

  “我把你帶到蘇州去。”兒子說。

  “想得出!我到蘇州做啥?”

  “你去就不要做什么事了,我的工資夠用。”

  “我讓你背個包袱。”

  “你如果想做事,我在醫(yī)院里給你找個工作。”

  “你光榮啊,一個打雜的老子!”

  “你是我的爹呀!”

  “不要想得出!我不去!”

  “爹,我有對象了,是個護士,蘇州人。”

  “好的。不要把她朝這里帶。”

  “我們臘月里結婚,那時我來接你去。”

  “我不去。我在給你添光啊!”

  兒子沉默了一下,忽然傷感地說:“爹爹,你這樣,我怎么對得起你?”

  老頭子說:“你在蘇州好好過日子,不要犯錯誤,錢要舍得用,衣要舍得穿,就是對得起我。”

  “我把我們的照片寄給你。”

  “不要老想這邊,不要同人家談到我。”

  “我就老不回來看你了?”

  “我不叫你回,你就不要回。”

  “爹,我現(xiàn)在工作了,而且是做醫(yī)生,這撿破爛的事情,你就不要做了。”

  “我記住你這話就是。”

  兒子打開旅行包,把帶給父親的禮物一件一件往外拿。

  “以后不要花這個洋盤錢!我要吃這些高級東西做啥?我又沒有!”

  兒子把東西全拿出來了,旅行包也就幾乎空了,花花綠綠的擺了一桌。

  胡老頭走到床鋪邊,趴下去,掀起了里面一塊床板,伸手到床下去摸,一會兒,摸出一個油紙包兒來,交給兒子,說:“這錢你用在結婚上頭!你到西倉橋儲蓄所去拿——現(xiàn)在就去。錢放你這小包里,小包再放這大包里,不要離手。就在西倉輪船碼頭上船,有到蘇州去的快班!”

  兒子捧著油紙包兒,說不出話。

  “你在蘇州過得像個人,我就等于享到福了,記住我這話。你去吧!”

  胡鐵戈走出家門,回首望望,老頭子已經在門口提起背簍傾倒那新?lián)靵淼钠茽了。他含淚而去。

  胡老頭雖是個瘦小的一個老頭,但總是沒病沒災,勞動力也似乎總是沒有減弱,退休了,他不再沖廁所,七十歲,他停止了撿破爛。他那小屋門口,逐漸清爽起來。前兩年,他開始與兩個青年合伙做起螃蟹生意,他那小屋,就成了存放螃蟹的倉庫。他有時也跟小青年一起在街頭賣螃蟹,人家恭維他說:“你兒子在蘇州啊!”他就很高興,少收人家的零頭錢。

  胡老頭閑在家里時,頂大一樁事是看照片,他拿著照片框子,在屋外端詳。他早已逐漸用荊條把菜地與兩間小屋都圍進來,形成了一個綠色的小院。荊條躥得高高的,在外面只看見老漢的光頭。

  合伙販賣螃蟹的青年人看到他掛在床頭墻上的照片,說:“你媳婦漂亮啊!”胡老頭說:“蘇州人哪!”青年人又說“你咋不把孫子帶來玩玩?”胡老頭略一愣,后來便說:“我寄錢給他們用!”

  有一天,胡鐵戈突然收到一筆匯款,匯寄人是他父親,數(shù)字很大,他就有一種預感。一算他二十年沒有回去了。

    每二天下午,他風塵仆仆,到了老家。他見到門口潔凈,悄然無人,門微開著。他走進去,看見床上仰臥著父親,似乎不對。上前一步,發(fā)現(xiàn)微有鼻息。他叫了一聲“爹爹!”便聽見老人喉嚨里咯的一響,立即毫無氣息了。這真是奇怪萬分的事情。他略有些恐怖,環(huán)顧屋內,家徒四壁。他又發(fā)現(xiàn)父親外邊的這只手里,握著一把錢。

  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看見床頭墻上他們一家的照片,便取下來,把照片插進父親胸口的衣服里去。老爹蒼老得很了。

  他很冷靜地走到外面來,去打電話給火葬場。他心里譴責著自己,為什么沒有那樣悲傷?現(xiàn)在的人是不是都太理智了?但悲傷是裝不出來的。

  沒有走出矢巷,就遇到一個老鄰居,他上去告訴人家:“我父親……去世了!”一語未了,哽咽起來。悲傷原來卻是很深的。

 

 

                               蔡 靜 安

 

    蔡先生名靜安,《大學》上說:“靜而后能安”,這就是出處了。

    百子街上有一家煙莊,好大的門面,抬起頭來,墻上有兩個斗大的金字,柳體,凸的,做在墻上——“裕和”,蔡靜安就在裕和煙莊柜臺上賣煙。他進裕和的時候,是十七歲,但在柜臺上穿著長衫賣煙的,與在后面赤了膊用刨子刨煙的,卻就不同,應該稱之曰:“先生”。蔡靜安十七歲頭發(fā)就水光可鑒地向后梳過去,穿了長衫,神情嚴肅,做了先生。

    煙莊的規(guī)矩也是大的。頭一樁是不管閑事。不要你管的絕不可問。那大宗的煙葉、豆油、末香、紅土、大棗、南花籽兒進了后面的作坊,怎么就變成了香噴噴、提神醒腦的煙絲,并且品類竟有六種之多,如何配料,有多少工序,訣竅何在,皆不可問。

    對于柜臺上的先生,其它的規(guī)矩當然還有,但最要緊的是不可自壞煙莊的聲譽。包煙的時候,斤兩準足,四兩就是四兩,半斤就是半斤,包包要過秤,寧可翹一點。包煙用的白報紙和灰報紙,里外要干凈,有什么臟斑在上面,寧可廢棄不用。包的包兒當然要美觀、一致,并且每個包兒上要蓋裕和的莊號。站柜臺的時候,要有站功,不準坐下來,站的姿勢還要有講究,決不可萎靡不振,弓腰曲背。到了柜臺上,一是不要弄錯,“雙桂”是“雙桂”,“銀鶴”是“銀鶴”;二是扎捆要牢,鄉(xiāng)下人拎在手上走多少里路,不作興散了包;三是口聲要和氣,有外地煙客,還要領人家去住旅館。

    蔡靜安在裕和做了十幾年。清晨,他頭發(fā)向后梳得整齊,身上是一件長衫,腳上皂鞋凈襪,腰背筆挺,不疾不徐地走,直達煙莊。晏下午,就見他依然上下一絲不茍,不疾不徐而歸。天氣熱的時候,長衫就每每折疊得整齊,搭在左手膀子上,攏在腰旁,這時右手就常握有一柄紙扇。

    有拿了錢請他從店里順便帶包把煙的,他總是說:“別的事情能幫忙,這樁小事,還就不大好弄;我們都是空手進店,空手出店,避嫌——你看我可吃煙?”至誠至懇,又確屬事實,倒使人肅然起敬。

    每年正月初五這一天晏下午,蔡靜安就早早地到澡堂匆匆洗個澡,里外換得干凈,回到家中,椅子上靜坐著,一杯茶,一會兒飲一口。此時家中人不得同他說話,也不得發(fā)出大的聲響,如果大門那兒有人來了,就要去擋駕,能擋掉的都要擋掉,直到六點,天擦黑,蔡靜安站起來,叫家里人泡兩個脆餅給他,吃好了,再飲一口茶,鼓漱兩下,一口吐掉,復飲一口茶,咽下去,揩了嘴,說一聲:“我去了。”就神色莊嚴出門而去。

    這一天晚上,煙莊老板請職員吃“財神酒”,誰被請坐到上席,老板敬他的酒,就等于接到了解雇通知,不必來上班了。事先并無知曉,盡管各自暗猜,畢竟不敢自信,因此,這一頓酒飯頗算神秘、重大。有經驗的店員都不敢掉以輕心,臨來之前,要做一番精神準備:落到自己頭上,該如何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落到別人頭上,須有怎樣的神情態(tài)度才最為恰當。這是處世的大場面,為人的大考驗,是好是歹,總要仁義、本分、通達,不能有半點不足讓人恥笑。

    隔兩天,初八的這一日晚上,蔡靜安又是早早地到澡堂匆匆洗個澡,換得里外干凈,回到家里,椅子上靜坐下來,飲茶、定神,家里人也同樣不得雜言高聲,到時候了,泡兩個脆餅吃下去,凈了口,神情莊嚴出門而去,不過臉上卻有喜慶之色,因這一天去吃的,方為迎新酒席。

    蔡靜安的家,原住在董家小橋,后來才搬到北水關板橋西街,離煙莊是近得多了。但搬家并不是因為遠近,卻是因為一位女子。蔡家的對門,是史家;蔡家這邊母子二人,史家也僅有一獨女。一日,蔡靜安出門,一抬頭,那史家女兒正站在對門院子里屋檐下,凝眸看他。他這才發(fā)覺史家女兒已經長這么大了,似乎年歲與他正仿佛,不覺臉一紅,趕緊走掉。但他對史家女兒便存有了反感。那一雙眼睛看他時太明亮,站在屋檐下也好像是專等著看他的。后來,又有一日的中午,蔡靜安出門時,忽有兩條白光在眼中一閃,抬頭看時,史家女兒似匆忙到天井里收一件衣服,卻僅著一條褲頭,白嫩嫩兩條腿便恰好及時讓他看到了,使他覺得很羞恥。

    他便托人打聽房子,覓得了板橋西街這個住處。一切辦妥之后,他才與母親商議,賣掉老屋,搬家。但他母親卻正打著對門史家姑娘的主意,要托人出來做媒。他就把史家姑娘的行為對母親說了,不愿意娶這樣的女人。母親聽后,竟也無話可說。

    蔡靜安搬家的這一年是二十歲,第二年他結婚,那是草埠頭王家的姑娘,當然有人做媒,相親的時候是見第一面,姑娘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低著頭,忽然站起來躲進房間里去了,這使蔡靜安很滿意。

    旱煙、水煙后來沒有什么人吃了,煙莊也關了門,老板做了國營糖業(yè)煙酒公司城北門市部的柜臺小組長,蔡靜安做了西倉橋門市部的營業(yè)員,賣香煙。

    蔡靜安腳踏車就沒有學,上下班步行,腰背還是筆挺,走路不疾不徐。時代改變,長衫自然是不穿了,也沒有人叫先生,但他別的上頭省,衣服上不省,身上不離一套中山裝。鞋子與從前一樣,黑布鞋,圓口的,腳上是紗襪。皮鞋后來也穿,不是好的,豬皮平底,式樣老,同布鞋差不多。他的頭發(fā)也依然是講究的,水光可鑒地向后梳過去。

    蔡靜安年年先進。他上了班就不作興坐下來,總是站在柜臺面前,隨時準備接待每一個顧客。他的服務態(tài)度沒得話說,百問不厭,百拿不煩,不作興臉色上有一點不悅。他渾身一股中和之氣,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有好感。他對待上級尊重,哪怕這個上級是才提拔起來的年輕人。他對待同事客客氣氣,從來不說玩話,不卷入任何閑言碎語,更不會與人鬧什么意見。評先進他總是讓,但總是落到他頭上。他的賬是從來不錯的。沒有人對他有不好的看法。

    蔡靜安生有一男二女。女兒嫁出去了,兒子結婚在家里。他老兩口同兒子兒媳合不來,同大女兒也合不來,總是往南門小女兒那里去。

    蔡靜安的老妻不幸死了,他哀痛極深,在老家設了亡妻的靈位。他不愿意一個人住在家里與兒子兒媳同過,便住到小女兒這邊來。

    現(xiàn)在他每天行動規(guī)律是這樣:早上起來,洗漱、梳頭完畢,出門轉一圈,透空氣;爾后買兩個稅務橋的燒餅回來,自己泡一杯茶,慢慢地吃了,上下穿得整齊,出門而去,不疾不徐地直達水關板橋西街老家。他有鑰匙開了門,在亡妻靈前點上一枝衛(wèi)生香,默坐一旁,不一會兒似有所得,就拿起一旁的毛筆來,蘸了墨汁,在旁邊也是備好的紙條兒上寫上幾句悼念的話,用糨糊貼在靈旁板壁上,再默坐一會兒,就離開;第二天上午再來。這樣,一個上午就用掉了。下午,他必須睡兩到三個小時,才能起來,出門洗澡,回來看電視,時間也就過去了。他從書店里買了幾本書,有《拍案驚奇》、《三國演義》,時或翻翻,但都遠遠沒有看完,也不知哪天才能看完,似乎也并無看完的意思。

    蔡靜安如此的行止,他的兒子、女兒都有意見。兒子那邊,母親的靈位不敢撤去,但兩旁板壁上貼滿了那些白紙條兒,上面寫著各種迂腐可笑的話,來人見了,總之不雅。女兒這邊,見父親雖然退休在家,不做家務也就罷了,卻每日比上班去還辛苦,從南門跑到北門,又從北門返回,還要去悼亡傷懷,豈不影響身體?但兒子、女兒都不便老是說他,日子就這樣地過下去。

 

 

秋  云

 

    秋云是城北天滋河那兒的。嫁給蓮花巷周家的兒子。周相公在私立育新中學做數(shù)學教員,一街的街民都稱他“周先生”。“周先生”也才二十多歲,但人物英秀,長袍大褂一穿,望之使人起敬。

    周相公到學校教課,是從蓮花巷出來,由街上向東,一路安步而去。如此早上一趟,飯后一趟。秋云必定送他到巷頭,然后站在巷頭望著他走到轉彎口,不見了,這時就用較快的步子趕過去,復站在轉彎口望著周相公安步而去的背影。由蓮花巷口到育新中學,路雖不多,這樣的轉彎口卻有五個,秋云就是這樣一直目送著周相公到達學校。這,也是早上一趟,飯后一趟。上午與下午,放學的時候,秋云就提前一些時間,預先站在學校大門口附近,又如此目送周相公經過五個轉彎口回家。

    周相公一路決不敢與任何一個女人或女學生說話,連點頭也不。否則,他回去就會受到秋云的盤問:同你點頭(或談話)的那個女的,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好在周相公走路時,素來昂首闊步,目不旁視,不易接近,因此,倒也容易避免了這煩惱。

    秋云對自己,約束亦嚴。倘若她上街買東西,或者到井上去打水,或者下城河汰衣服,一路她也是目不旁視,且有一副凜然難犯的神氣。至于同外面的什么男人說一句話,那是根本不會得有的。為此之故,周相公忍耐了秋云對于他的那種過分的約束。周相公習慣了秋云這種嚴謹?shù)淖龇ǎ簿筒划斠换厥铝,倒覺得這樣亦甚好。

    過了些時,周相公父親的一個朋友,從南京下來,就要周相公跟他去做官,薪水高過中學教員好多倍,放到下面來就是一個縣太爺,秋云也可以帶去,那邊有洋樓、小花園。一家都很歡喜,周相公也躊躇滿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有出山之意。

    獨有秋云一言不發(fā)。周相公到房間里問她時,她說:“安安逸逸教書吧,官大險大!”

    就這樣,周相公就沒有去得成南京。周家其余的人也聽隨他們,并不甚可惜。這件事之后,周相公每日去教課,以及放學回家,秋云都不似已往了,任周相公自來自去。周相公在家里,秋云對他更溫柔體貼。

    周相公除了到學校去教書,平時足不出戶。有一日,晚飯之后,周相公出去了,至很晏才回。秋云不免就要在枕邊盤問。周相公不肯說。愈不肯說卻就愈使秋云懷疑,一定要他說出這一晚的去向。周相公無法,就先要秋云起個誓,決不泄露。秋云起了誓,周相公才告訴她:學校里一位同事的,約了他密談,今晚這么長時間,就是躲在鮑家壩麥田里。什么事呢?是要吸收他加入共產黨。

    共產黨是什么,秋云不知道。但國民黨她知道,縣黨部的牌子,不就掛在那里嗎?中山塔門口。

    “共產黨同國民黨不是一黨?”秋云問。

    “不是一黨。是要推翻國民黨的。”周相公說。

    秋云就嚇出冷汗來,抱住周相公,央求他不要參加共產黨,“你教你的書,安安逸逸的,不管它什么黨。”周相公又對她講了一些革命道理,但秋云不要聽,只是說:“還是教書安逸。”

    周相公后來也就沒有參加共產黨。

    一九四九年一月,人民解放軍進了江州城,國民黨江州黨部的牌子,換成了共產黨江州市委的牌子,共產黨從天而降似的,勝利了。漸漸地,一切起著變化。一家人坐下來吃飯或閑談時,就會說到已往的事情,大有滄桑之感。

    周相公那位同事,原來就是共產黨江州地下市委的,勝利之后,自然就由地下轉為公開了,每天到中山塔里上班,不久之后,就調到南京去了,當了大干部,此時想見他一面,也不容易了。

    這件事難免在家庭的閑談中提到,或者一笑了之,或者也令人有些感嘆。連周相公有一次也忍不住對秋云流露了責怪的意思。秋云一聲冷笑,對周相公說:“我妨礙你的前程了,不曾放你到南京去做官,弄個反革命的帽子戴戴!”周相公就現(xiàn)一苦笑,無話可說。

    如今,幾十年過去,周相公也老了,秋云也老了。后輩的人根本就不曉得從前的這些事,他們也不再談到。老兩口感情融和,身體也都不差,時常雙雙地在外面走。人稱周相公為“周爹”,稱秋云為“周師娘”。“周爹”清瘦些,而“周師娘”富態(tài)些。兩個人衣服都格掙,過年的時候,一人一件黑色雪花呢大衣,筆挺的。

 

 

宮 斜 子

 

    宮斜子姓宮,頭天生是斜著的,斜上去的一只眼睜得很大,總是那么大,小不下來。宮斜子就天生一副藐視人、不服氣乃至要來與你斗一番的樣子,但其實并沒有那回事。宮斜子先天的缺陷不止這一項,他的雙腿羅圈得厲害,如果叫他兩腳并攏立正,兩腿之間一定能安放一口壇子。他走起路來,雙腿向左右兩邊支開,搖擺著走,好像玩什么把戲似的,襠底下那個大空子,鉆得過一個小孩。他個子不高,但也許本來可以高一些的,就由于羅圈腿而不得不矮了下來。

    從小,多少人說過:“這人不能算個人了。”但宮斜子的先父并沒有遺棄他,教給了他兩樣手藝:做醬園和做圓木匠。

    他本來住在南門,分家之后,就到城里斗雞場這兒開醬園店,前店后園,曹家的房子。開始的時候,是他的先父先母幫著弄,后來,他有了老婆,就自己弄。老婆站柜臺,他自己在后面園子里做,有時也到外面來。

    宮斜子的老婆當然不好尋。事有湊巧,一日,南門他父母的店門口來了母女兩個,女兒雖然面黃肌瘦,但手大腳大,身架也大。一談,是鳳陽人。宮斜子的媽媽慧眼識寶,把女兒留了下來,拿了些錢,讓做娘的回鳳陽。鳳陽姑娘就在南門老店園子做了些時,也在柜臺上站了些時,面色紅潤起來,身體漸漸飽滿,也脫了些鄉(xiāng)下氣。宮斜子就與這個姑娘成了親,帶回斗雞場。

    醬園店的后園里,有十幾只頭號大缸,上面罩著尖尖的蘆席蓋子,就像戴著大草帽,里面是一缸一缸的醬。宮斜子時常背著手在缸邊轉,停下來揭開蓋子,看看醬色,用指頭弄一點到嘴里嘗嘗味道。那大草帽有時需要拿掉曬太陽,有時又需要蓋好。

    到腌制蘿卜干的時候,宮斜子的后園里,就是一片篤篤的刀聲,宮斜子請了四周的女人在那里切蘿卜,切一擔是多少錢。做醬的原料是蠶豆、豌豆、黃豆,黃豆醬最好。街民或街民的孩子,拿了大碗,到醬園店里,說:“買二分錢醬!”宮斜子或他的大個子老婆,就會收了錢,接過碗,用竹板子刮,碗的一轉兒都刮到了,碗底上沒有,這是賣醬的規(guī)矩,賣醬的藝術,就應當這么刮。醬可以生吃,講究些的,就切些紅大椒絲兒,倒些香油里面,放在飯鍋上蒸了吃。窮些的街民,一家人就圍著一碗醬吃完他們的早飯、中飯、晚飯。

    宮斜子的醬園店里還賣醬蘿卜頭兒、小黃瓜、醬蒜頭與咸蒜頭,醬瓜子和咸瓜子(菜瓜做的),還有醬萵苣、醬生姜。這些,都是價錢貴些的東西。也賣冬菜,腌制得黃黃的,一張荷葉包一大包給你。春天沒有什么菜吃,街民們就吃冬菜豆腐湯,酸酸的,又有些香;吃罷,硬菜梗子吐一桌。

    進貨的時候,宮斜子最威武:站在門口,看著人把一籮一籮的豆子、一筐一筐的紅大椒、一擔一擔的小黃瓜之類往里頭園子里運,那斜著的樣子,很有氣魄。賣貨的時候,宮斜子卻叫人不放心,他刮醬、舀紅大椒,抓蘿卜干兒,那斜頭模樣,好像是在做狠心的克扣。

    宮斜子吃飯在店堂里,熱天的時候,就把小桌子移到門外來。他在晏下午的時候,就開始喝酒,一個人喝,不要老婆弄菜,都是燒臘攤上的。他喝足了酒,后來就停了杯,一只腿擱在另一只腿上不住地晃,頸項脖子紅通通的,這時他喜歡同人說說話,發(fā)表些通情達理的見解。喝酒之后,便是到澡堂里去洗澡,口袋里帶半段皂莢,背著手,斜著頭,羅圈腿搖擺著走。

    他做醬園的時候,圓木匠不大做,但有時也會露一手。他的幾個盛放蘿卜干兒的扁圓桶,就是他在門口自己做的。劃線、鋸、刨、拼、做底、上箍,兩個羅圈腿兒正好夾桶,好得很。曉得的人,就會來請他,說定了就把木料送來,他高興時就抽空做,錢照收。換個底、緊個箍,這些零碎的事情,他不攬,回答說:“沒有空啊。”

    宮斜子也就接連有了孩子,先是四個女孩,后是兩個男孩,一個挨一個。好幾年,都看見宮斜子的大個子女人在店里解懷喂奶。宮斜子的女人渾身胖、松,臉上笑瞇瞇的,眼皮子耷著。人們望到她衣服下松松的寬大的奶子和松松的寬大的肚皮,還有那耷著眼皮笑瞇瞇的陶醉模樣,覺得她大約可以不費勁地無限生育下去,在她旁邊的宮斜子也就更被襯托出了幾分邪勁。

    到生下第二個兒子之后,宮斜子就買了房子,鐵炮巷陳家的,就在斗雞場對街,五間舊屋,一個大天井。宮斜子放了好多爆竹。他把“天庭炮”舉在手上放,他站在巷子當中,嘴上含一支香煙,斜著頭把“天庭炮”一個一個放上天。

    合作化的時候,宮斜子讓他老婆帶著醬園店進了醬菜廠,工作分配在西門醬園店,天天走出去上班;他自己挑了一副圓木匠的擔子,滿城街巷里去,走一會兒仰起脖子喊一聲:“箍桶歐——歐!”最后一聲忽然高起,又忽然中止,凡箍桶匠都是這個叫法。有人家喊他了,就歇在人家門口做,既做新桶也修舊桶。認得他的人,仍稱他“宮老板”,不認得的,就喊“箍桶的”。宮斜子做圓木匠與眾不同,小馬子大馬子不修,馬子垢不打,都是一口回絕。喊做這事的女人就會悵然說:“呸,又不是不把錢。”宮斜子頭也不掉,說:“不弄!”

    醬菜廠原是要宮斜子去做師傅的,他沒有去,也沒有把進工廠放在心上。后來,當社會上把零散勞力組織起來的時候,他就進了土產品公司,每天去上班,專門箍桶,成批地做長澡桶、圓腳桶、小水亮子。所以他現(xiàn)在也是一個有勞保的人,工資還不低。年輕人常奇怪這么一個五行不正、身體丑陋的人,怎么也會成為全民所有制職工的呢?

    宮斜子現(xiàn)在是鐵炮巷里最斜的人。巷子里原有的老人都死了,他現(xiàn)在就成了元老。他年紀既最老,脾氣又最斜,人也就不跟他嚕蘇。宮斜子這名字被人叫了一世,現(xiàn)在仿佛才真的斜起來了。他現(xiàn)在是他那五間屋子、一個大天井的守護神,時常在四周轉悠,背著手,羅圈著腿,嘴上叼一支煙。周圍有哪一戶興了土木,他就會整天地看著,寸土不讓、寸土必爭。他說:“我七十幾歲了,上代要傳下世!”

    宮斜子雖然人老,身體不差,每天下午必定酒喝得臉和脖子紅通通的,去洗澡。他那神氣,十足自信、滿足乃至是藐視人的。不能怪,他有手藝。

 

 

                               毛  猴

 

    他本來就是這里的。他的父親是個挑水的人,他也曾挑過水,他的父親病死之后,他不挑水了,挑草。每天早上,空扁擔上繞著繩子,扛在肩上,好遠,到草河去。從那里挑一擔草,都是北鄉(xiāng)里下河來的蘆柴;幾大捆,堆得高高的,蘆柴梢子拖在地上,“刷刷”地挑來。你家兩捆,他家兩捆,送到人家廚房里去。一戶人家兩捆草,燒七八天,又要送。周圍人家的燒草,都是他挑,他叫毛猴。

    毛猴挑草的錢,也就正好夠他平日買米買菜,洗澡剃頭,過年做一身新褂褲,買一頂新帽子。

    毛猴挑草傷了力,吐了血,歇了一些時,人走出來很瘦,臉上全是毛。這時恰逢家家不燒灶了,都燒煤球,用不著挑草的人了,連草行也不開了,草行里的人都進了煤炭公司,毛猴也就改了行。

    毛猴轉糖、賣蜜酒釀兒。   

    一塊圓板,從圓心向外射線似的貼著彩色的紙條,紙條上或多或少擺著糖果,甚至還有紅蛋、糕餅,越是好東西,那紙條兒就越是狹。圓板當中豎一根木棍,上面頂著一根能轉動的竹片,竹片的一頭懸著一根細繩。來玩的孩子交出一分錢,用手把竹片輕輕一帶動,讓它轉,漸漸停下來之后,看那繩子上吊著的一根針,針尖停在哪個紙條上。落空的時候多,正好停在紙條上的少,停在那細狹的紙條上的就更少。針尖所停,那紙條上擺著的東西,不管是什么、有多少,統(tǒng)歸這交了一分錢的孩子所有。這就是轉糖。孩子們都愿意用一分錢來玩這個游戲。

    毛猴每每在中午的時候,挑了擔子,到小學門口去。他的擔子是兩只籮,前一只籮上擱著轉糖的圓板,后一只籮里是一碗一碗的蜜酒釀兒。他還沒有歇下?lián)樱陀猩蠈W的孩子跟上來了,“老毛猴來羅!吃蜜酒釀兒羅!”一碗一碗的蜜酒釀兒,一刻兒功夫,全賣光了。那是淺淺的小陶碗兒,里面的酒釀兒都是好糯米做的,雪白,閃著亮光,當中挖出一個小小的凹塘兒,里面就滲滿碧清的蜜酒。五分錢一碗,糯米吃在嘴里一顆一顆的,不渣,不粘牙,鮮甜、冰涼。孩子們吃的時候,先用筷子把蜜酒釀兒劃出一條溝來,好先喝碗底凹塘里的那一口蜜酒。一碗一碗的蜜釀兒吃光了,孩子們就玩轉糖,簇成了團,叫嚷不已。

    糧食上了計劃,糯米又少,蜜酒釀兒賣不成了。后來又講衛(wèi)生,轉糖板上那些糖果糕餅也就很可疑,去玩的日見其少。毛猴就從小學門口消失了。

    他便以釣魚為生。他找出一個壞了的水亮子來,喊住圓木匠給他改箍了一個扁扁的、把子高高的魚桶,上面罩著鐵絲網子。那時城里有好多河,每條河里都有魚釣,卻并沒有人去釣。毛猴早上出去很早,在人家快要燒中飯的時候,他回來了,頭上戴著破草帽。他把魚竿子送回家,拎著魚桶兒去賣魚,全是活潑潑的大鯽魚。

    毛猴冬天也會釣魚。他穿著長棉袍子,站在河邊上,端著魚竿。河里連綿起著些波浪,冷風吹動枯白的蘆草,也吹動了他毛茸茸的胡子。這樣冷的天,這樣大的浪,還能釣到魚嗎?站到他旁邊去觀釣,馬上眼睛花了,釣魚線上的浮子也看不見,而且那冷風朝衣服里鉆。但毛猴是能釣到魚的,而且冬天釣的總是很大的鯽魚,黑黑的一條有一斤上下,不知在河里長了多少年似的。

    后來,釣魚的人忽然就多了起來,工人、干部,大人、小孩,一有空就握了魚竿站到河邊去。魚越釣越少,河越釣越遠。城里的河逐漸釣不到魚了,都跑到郊外去釣。釣魚已經不能當飯碗,毛猴就不再釣魚。

    他改賣口哨。從工廠的垃圾上撿回薄薄的鋼皮,剪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兩片一合,就做成鐵口哨,含在嘴里,可以吹出黃雀鳴囀的聲音。毛猴就又出現(xiàn)在小學門口,他的身上好像藏有一只活潑愛叫的黃雀,到了跟前,才發(fā)現(xiàn)那好聽的鳥叫是從他嘴里吹出來的。于是孩子們就掏錢買,五分錢一個。毛猴賣口哨賣了一學期,各個小學門口都站過了,全城到處是孩子們學吹鳥叫的口哨聲。鐵口哨含在嘴里,腥甜的滋味久久留在孩子們的舌頭上。

    有好幾年,一到秋天,毛猴就賣“蠻喳”,也就是“蟈蟈兒”。他先得下鄉(xiāng)把“蠻喳”捉回來。他身背四只舊的熱水瓶殼子,篾制的那一種;底下用布蒙緊了,口子上用篾子做一個活門。下鄉(xiāng)去也不遠,出了東門,就在鮑家壩。黃豆田里,“蠻喳”叫成一片,蓋住了田。人輕輕走進田里去,豆葉下“蠻喳”只顧振翅鳴叫,把手悄悄伸向它的背脊,兩個指頭一捏,就逮住了,就像捏住一只蝦兒一樣。

    早上出發(fā),下午回來的時候,四只熱水瓶殼子里都捉滿了。一路走回,“蠻喳”就在里面不知疲倦地“唧啯唧啯”叫一路。那時的毛猴,臉上曬得黑油油的,胡子亂蓬蓬張揚開來,身上帶著一片“蠻喳”的叫聲,大踏步走著,好像為城里人從鄉(xiāng)下弄來許多的寶貝,在街民們的注視和孩子們的跟隨之下,顯得有點異乎尋常,可以說有一種英雄氣概。

    毛猴把那綠色的小動物“蠻喳”,一只一只分進一個一個的小籠子里去。小籠子是拳頭那么大,麥秸草做的,也有竹篾子做的,毛猴早個把月就把這些籠子做好了。到第二天,他就一支扁擔,前后挑著滿滿的小籠子,一路走街串巷一路賣出。“蠻喳”分了籠,寬松了,更加此起彼伏地叫,叫得炸耳,好像把黃豆田里的悶熱和野外的涼風一起帶上了街。家家戶戶就花一角錢,買一只小籠子,吊在屋檐下,聽那“蠻喳”叫,提神、清心,感到了秋意。小孩子就剝幾顆毛豆米,用篾子一穿,插到籠子里去喂“蠻喳”。

    毛猴的一生,就這樣沒有固定職業(yè)地過。他好像一直就是很老的一個人,又一直也就這么老。現(xiàn)在,他賣老鼠藥。他的地攤擺在城北彩衣街,那邊北鄉(xiāng)上街的農民多。地攤是一塊布,攤在地上,上面堆了幾堆小紙包兒,還擺著幾個大老鼠,那是老鼠皮里塞著稻草縫合起來的。最吸引人的是他有一個小轉盤,上面有一只小白鼠,毫無約束,卻并不逃跑。當毛猴呷一口茶,開口唱起來:“噯,老鼠藥,你不買,我不怪,老鼠在家里啃鍋蓋……”那小白鼠就在那塊轉盤上奔跑起來,于是轉盤就旋轉不已。小時候吃過毛猴的蜜酒釀兒、買過毛猴的鐵口哨的人,看到了他,就會想:“呀,他還活著?”估計他有好大的歲數(shù)了。

 

 

填  房

 

    何云在家做姑娘做到二十八歲,家道實在是衰落,她帶著一箱書,離了海陵城,到鎮(zhèn)江銀行里做職員。何云的祖上清朝時做過縣官,何家在本地也有些名氣,雖還剩三間朝北的破屋和一個很荒的院子,但那塊地方還是被人叫做何家花園。她也就是何家花園出來的小姐了。

    銀行里有位劉先生,老家在海陵東南漁灣鄉(xiāng),一表人物,英文極好,是個高級職員。劉先生不幸死了結發(fā)的妻子,拖著一串四個孩子,還有一個臥床不起的老母。別人左勸右勸,何云就嫁給了他。

    劉先生托人在海陵城里買房子,購得王家橋東街普通房屋一處,單門獨院,大小五間,于是就把家安在海陵了。劉先生仍在鎮(zhèn)江銀行里做事,何云就同劉母并四個孩子回到了海陵。家庭經濟拮據,何云就到學校代課。劉母臨終時,把劉先生、何云,以及一個有了十歲的大孫女叫到房間里去,其余三個都在門外;過了一會兒,里面喊三個小的都進去,劉母還來得及看了眾孫一眼,去世了。

    劉先生就一直在鎮(zhèn)江銀行。后來何云生下一女,起名五兒。若干年后,劉先生從鎮(zhèn)江銀行退休,何云從海陵小學退休,時常雙雙的出門,雙雙的回家,手上拎著蔬菜瓜果,對人都彬彬有禮,很安靜的。劉家門里五個子女都大學畢業(yè),除了最小的一個在本地,并且就住在家里,其余皆在外地大城市工作。劉先生、何老師在王家橋東街特別受人尊敬。

    劉先生到杭州大女兒那里去了一趟,大女兒同父親一起到了王家橋東街。下午,小女兒夫婦和孩子出去了,大女兒跟何云老太提起金子的事,劉先生在一旁不作聲。一提起金子,何云老太馬上說,在呢!原來,幾十年前,劉母臨終,把一塊金條放在了何云的手上。

    何云老太到房間里去,開了櫥柜,從抽屜里也就把金條拿出來了。原樣不變,在何云老太手掌上黃澄澄的耀眼。

    坐到外面來,何云老太把金子送到大女兒手上,說,你們在家上學的時候,日子再窮,我沒有舍得動,現(xiàn)在一分一毫不少,你們去分吧。大女兒也就用手帕包了金條,放進不離手的手包里去,說,當時祖母只有我們四個,五兒還沒有……她留著半句沒有說完。何云老太也沒有等她說完,就很同意地點點頭。

    大女兒起身去翻旅行包,找出一張質地堅牢的白色的紙來,上面有黑色的字,劉先生的筆跡,想必在杭州寫好的。這張紙送到了何云老大手上,大女兒說,這是爸爸寫的。爸爸雖然身體健康,但他七十八歲了,有些事情還是預先寫下來比較好。何云老太戴起老花鏡一看,上面寫的是《遺囑》二字,底下內容是:王家橋東街這房子,原系劉某于某年某月購置,劉某與配偶何某在世時,房產權歸劉某與何某二人所有,如若二人故世,則房產權歸五個子女平均共有,相互之間可以折價轉讓。何云老太看過后,摘下老花鏡,也點點頭。于是大女兒把準備好的好的印泥送上來,劉先生伸出大拇指醮了印色,在他自己名下捺了手印,何云老太也找準了自己的名字,捺了手印。

    有關財產事宜就這樣辦好了,劉家門里平平靜靜。晚上,何云老太小小的身影照樣在廚房燈下忙碌。一家人坐下來共進晚餐,劉先生按照常規(guī)獨自飲了一杯上好的白酒,五兒夫婦陪大姐喝了葡萄酒,何云老太也喝了一杯。

    何云老太去找她的老同事們,都是退了休的小學老師,還有退了休的學校領導。她在老同事面前傾訴幾十年的含辛茹苦。老同事們于是有特地找劉先生談談的,有在路上遇著劉先生拉到路邊說幾句的,都說,劉先生,你在外地工作,你的病母,是何云服侍送終的,你與前妻所生四個子女,當時都不足十歲,是何云一手撫養(yǎng)成人,直到送進大學。何云這一輩子,是為你做了犧牲。她當時是看你可憐,才嫁給你的,她是何家花園出來的小姐啊。你最后怎么能這樣處理問題?五兒也是你生的女兒,不是何云帶到你門上去的,既然房子五個人分,金子為什么四個人分?再說他們四個人在外地都有住房,過得不錯,老家這幾間破屋,為什么還要來爭?不都是一向認為何云比親媽媽還要親的嗎?怎么現(xiàn)在這樣計較?何云當初為了你這四個孩子,是不想生育的,你一定要她生,結果她生了一胎。她對待家庭,真是一貫照顧大局,你老這最后一手,無論哪個人,也會感到寒心!她也不是要為五兒爭金子,你將心比心想一想……

    劉先生不為所動,最后說出一句話來:她是填房!

    人們不再言語。何云老太也沒有告訴五兒。日子就這么糊糊涂涂地過。

 

 

封 永 高

 

    昌壽藥店在考棚街上,大門兩邊有一副對子,“昌占五世,壽祝千秋”,這是本地書家王子云的字,飽滿、端正,有骨子。藥店兩間高大門面,進去又有四大間,深邃、寬敞。三面柜臺,貼墻立滿藥櫥,氣勢亦頗宏大。一進門,肅靜、陰涼,一股子濃濃的中藥香。

    買藥的人,拿著先生開的藥單子,進了藥店,給算賬的劃個價,交了錢,便去讓站柜臺的抓藥,拉開藥櫥上一方一方的小抽屜,一味一味地抓、戥,一期一期地分倒在紙上;吃三期,就攤開三張紙,均勻分倒三次。戥好了,別一個站柜臺的就來查查,是否抓錯,不錯了,兩個人都在藥單上簽個字,把單子收起來,爾后就—一地包包兒,三劑,就是三個包兒。煎藥時需要后下的那一味,就單包個小紙包,放在大包兒里,寫明“后下”。最后是包扎,整個這一帖藥加個大紙?zhí)變,紙(zhí)變合旅鎵|一張黑蠟紙,防潮;再用紅棉線繩兒扎起來,留個扣兒,好拎。紙?zhí)變荷嫌∮屑逅幏ê头幏,還有昌壽店號,旁邊有兩句話:“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意思是說本店的藥,選材地道,炮制講究,外面的人雖看不見,但天老爺是有眼睛的。

    昌壽藥店的生意是好的。除了北門外有一家恒德藥店,全城再沒有第三家,城里的人,以及東門、南門、西門外來的鄉(xiāng)下人,買藥就必到昌壽。在昌壽,藥缺味的時候少,昌壽再缺味,就要上揚州大德生了,不過,也不必去,寧可請先生改一味。

    昌壽藥全,而且藥好,是管事的能干。昌壽管事的不是老板,老板死了,管事的是個藥工,叫封永高。老板在的時候,昌壽還沒有這么大的格局;老板死了之后三年,昌壽的柜臺、藥櫥加了一倍,房子也多了一倍,藥店擴建了一回,才有了這個樣子。

    老板有兩個老婆。大奶奶不生育,老板在四十一歲上娶了小奶奶,這是合乎當時的規(guī)矩的。大奶奶小小的個子,雖不識字,人卻要強,在里面當家。老板中了風,她旋即叫藥店里全體職員,都站到老板床邊,又叫小奶奶帶了十四歲的兒子,也站到老板床邊,她問老板:“以后藥店里由哪個管事,你指一指。”老板聽得懂她的話,就拿眼睛看,最后用手指住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封永高。

    封永高受命之時,才二十一歲。

    他做了管事先生,當晚就召集職員,無非約法三章。最后說:“藥店雖是老板開的,卻是我們大家的飯碗。店里的事情要靠大家。好花也要綠葉扶持,我年輕,多跑跑腿是應該的。老板當家的時候,藥店開得是好的,老板不當家了,藥店要開得更好,藥店就是我們大家的臉。各位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我如有不到,各位就當我是你們的兄弟,你們的兒子,監(jiān)督我,給我指教;不好對我說,就對大奶奶說。”

    一席話,謙虛、本分、誠懇,又有骨子,無不悅服。

    接著就是安內。他與管賬的一起,到鼓店巷老板家里去,先看望了老板,爾后就同大奶奶、二奶奶坐下來談家務。問每月家用多少?大奶奶報了一個數(shù),他在上面又加了一點,作為老板的調養(yǎng)費,說,以后就照這個數(shù),每月初五由賬房送來,除此之外,無事就不好支錢、借錢了。大奶奶說這樣很好。至于老板的醫(yī)藥費用,當然是盡用,實報實銷。店里有的藥,店里抓,店里沒有的,哪里有就到哪里買;聽到哪里有高明的先生,能請到的都請到。說:這是店里大家的意思。大奶奶、二奶奶說:“夏夏(謝謝)各位,夏夏各位。”

    封永高就這樣把昌壽藥店管起來了。他是藥工的本色,管事之余,一有空,還是做藥工。

    在后面炮制中藥,不厭其煩。蒸、炒、煅、炙、浸、水飛……幾十種工藝,有時一道工藝上要耽擱幾天,他自己動手,用心鉆研,精益求精,說:“開好藥店,就要做好藥工。”選料嚴格、炮制講究,就從這里來的。選剩的藥材,當獸藥賣,很賤。

    昌壽后來增加了一項小生意。特制了一種藥末,還有一種膏藥,專治瘡癤、無名腫毒,價格低廉,夏秋兩季,門庭若市,軍民人等,購者如云。當時的人,頭上身上就好生這些多余不爭氣的東西。先把膏藥用火烘化開來,再把藥末撒上去,熱燙燙貼在患處,不出五日,必愈。

    封永高對大奶奶說:“相公不光去念書,還要到店里來學學。”十四歲的小老板上學之外,就跟在封永高后面學徒,也是從藥工學起。識別藥材,記住藥名、藥性,不是一日之功可以學成,小老板不長進,封永高就打他的手心,說:“這個藥店,這么大家私,我是代你家管的;你不好好學,將來怎么當家?”

    元宵節(jié)這一天,藥店關門,在店堂里年終結賬。全體職員之外,還有大奶奶、二奶奶、小老板參加。封永高向店主以及同仁報告一年下來的經營、收支;所賺的錢,提成做店本之外,店主得紅利,店員得獎金,大小紅紙包兒上恭書各人姓名,了了分清。小老板作為半個學徒,也得一個紅紙包兒,做上學的學費和零用錢。

    結賬之后,大奶奶要說幾句話,一是對封永高和全體職員表示感謝,二是提些希望,三是委任新的管事,當然還是封永高。這都是形式,但形式要做。大奶奶說過之后,封永高也說幾句,總要帶上些新意。

    這一天晚上,店里聚餐。

    第二天,封永高夫婦必上下穿得齊整,攜帶厚重禮物,到老板家里去,對店主(大奶奶、二奶奶)表示感謝,恭恭敬敬。

    昌壽藥店,就這樣一年一年地下來,興旺,穩(wěn)定。

    解放的前一年,一九四八年,小老板二十歲,在時敏中學高中畢業(yè)。封永高就要向大奶奶交店,由小老板當家,大奶奶不肯,小老板也不肯。小老板想到上海去上大學。封永高說:“相公出去求學,要么學法律,要么學中醫(yī),這兩項以后用得上。”小老板點頭稱是。大奶奶說,以后,店主就用相公的名字。二奶奶嘆一口氣,流眼淚。

    小老板在上海學的法律。畢業(yè)時他填登記表,學校里叫他“本人成份”填“資本家”。小老板被分配當了中學教師,就在時敏中學,教歷史。他把藥店獻給了國家。江州市工商界第一屆青年積極分子代表,有他一個。封永高和全體職員也就歸了國家。國家派了一個干部來當經理,封永高留用為副經理。經理換過不少,封永高沒有變動。

昌壽的風格也就一直地保持。至今還是那深邃寬敞的店堂,紅堂堂的柜臺和藥櫥,做藥也還是選材嚴格、炮制講究,抓藥也還是認真細心。一進店門,肅靜陰涼,一股子濃濃的中藥香。

    細小的變化也是有的:門面上“昌壽”二字鑿掉了,但還有痕跡;門口“昌占五世,壽祝千秋”這樣的對子,紙?zhí)變荷?ldquo;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這樣的話,自然也都去掉了,新社會不興這些東西。

    每年的正月,封永高夫婦仍然必穿得整齊,攜帶厚重的禮物,恭恭敬敬,到鼓店巷老板家拜望。

    現(xiàn)在,大奶奶、二奶奶,封永高夫婦,都不在了,只有小老板還在,六十幾歲了,從學校里退了休,早上喜歡提個雀籠子到東城河邊遛鳥。

 

 

巧  妹

 

    巧妹不是什么人的妹妹,她的名字就叫巧妹。她是光孝寺東邊羅家的獨養(yǎng)女兒。羅家也是尋常百姓,男人在蠟燭店里做蠟燭,女人挑香油擔子。巧妹漸漸長成大姑娘,也不算標致,也不算風流。

    后來,丁家巷里姓郭的二相公卻就托人到羅家來求婚。這事情一傳出來,一轉兒的鄰居再看巧妹就怪自己以前沒有留心看。巧妹的鴨蛋臉雖然略大了些,但那眼睛多長,而且清水似的。那臉頰多嫩!那鼻子多直!那嘴雖大些,形狀卻是多么好!巧妹還有一個出眾之處,肩小、臀寬,整個人像個花瓶似的,窈窕動人!

    但是,郭家的求婚,羅家卻未許。

    羅家的男人還是到蠟燭店里做蠟燭。羅家的女人還是挑著擔子出去賣香油。巧妹也還是在家里燒飯、洗衣、做針線。

    街民們嘴里雖不說,心里對羅家贊佩,日子也便這樣平平靜靜地過。

    羅家隔壁的顧家,住進了一個姓顧的學生,在堂屋里擱了一張床,吃三頓,按月把幾個錢。他是從南鄉(xiāng)泰興縣黃橋鎮(zhèn)來的,跟江州陳家橋姓翁的醫(yī)家先生學醫(yī),祖上有交情,開始還不大注意,后來就有人說巧妹同顧生意思上好像不丑,至于兩個人相好與否,卻不敢瞎說。有一次巧妹在洧水河里汰衣服,顧生蹲在她旁邊就著河水洗手,站起來后又同她說了幾句話,才拿起放在樹丫上的一本書離去,這倒是有人看見的。

    然而,日子也便這么平靜地過。

    稅局里有個吳正民,是北鄉(xiāng)里下河老閣吳家莊的,家里水田有七百畝,兄弟二人,他是老二,年紀輕輕到江州來做事,二十幾歲當股長。稅局離此也不遠,吳正民看上了巧妹,自己帶著許多金銀首飾上門求親。

    羅家的女人回他說:“我家女兒不把官里的人。”

    吳正民不可能辭去官職,他熱衷仕途,他在中統(tǒng)里還擔任重要職務。他對羅家的女人發(fā)了狠,說:“我也不娶,看你家女兒把個什么人!”

    羅家著了慌。有一天夜里,巧妹就拎了個小包袱,跟著她的舅舅坐船到江南去了。舅舅有個朋友在常熟做銅匠,巧妹就嫁給了銅匠的大兒子。銅匠家的門口掛滿出售的銅器,風過處,叮叮當當?shù)仨憽?/span>

    吳正民也沒有辦法。

    顧生不久之后也不見了。

    過了幾年,江州中山塔上青天白日旗換成了五星紅旗。

    郭家二少爺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人又不振作,得病死了。吳正民戴上了反革命分子兼地主分子的帽子,安排在煙酒店里賣香煙,后來又查出他的什么問題,判了無期徒刑。

    巧妹和她的丈夫從常熟回了一趟江州娘家,光孝寺、洧水橋一帶的街民都看到了。那小銅匠在常熟做了車間主任,人生得不好看,配不上巧妹。巧妹瘦了些,別的也無大改變,手上攙了一個小男孩。巧妹對她從前的女友說:虧得我家里不慕榮華,要不然,我現(xiàn)在怎么過?眾皆點頭,莫不嘆息。

    巧妹是獨女,羅家老兩口常到江南去。來去時雖見得高興,但也有些凄涼。后來,巧妹小兩口就遷調到了江州。

    巧妹的兒子十幾歲的時候,黃橋鎮(zhèn)的那個顧生來了一趟。鄰居看見他下午進了羅家,過了個把時辰,巧妹夫婦兩個送他出來,在門口點頭道別,很客氣,看不出什么。

    顧生不在黃橋工作,他遠了,在安徽省。他在一個縣醫(yī)院里當醫(yī)生。他在那里有了家小。

    巧妹的男人生病死了,丟下了巧妹和一雙兒女。巧妹的兒子女兒這時也大了,很快的,都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

    于是就有人找巧妹,要同她“介紹”,巧妹說:“過些時,再談這件事。”

    巧妹肩上吊著一只旅行包,出去了。

    她說她去玩了一趟黃山。黃山好!

    巧妹后來就同一個離休老干部結了婚,到揚州去了。

 

 

田 二

 

    田二是個瓦匠,考棚街一轉兒人家都認得他,遇到都跟他招呼:“吃過啦?”因為說不定哪天要請到他。

    田二高高的個子,瘦猴似的,常年身上一件舊藍褂子,敞著,如果加在棉襖上,就連棉祆也敞著,這是他的習慣:敞懷,仰著頭直走。他的褲子自然也不講究,就像燈籠似的,空蕩空蕩。他另外還有一頂舊布帽子,軟耷耷堆在后腦勺上。他的衣服、褲子和帽子上總有許多的石灰點子,臉上也總是有幾個,有時被他順手抹過了,像馬馬虎虎搽的粉。他的腳上,赤腳穿一雙舊球鞋,上面用黑的布、藍的布、綠的布重疊地補過了,并且早已讓泥灰弄臟了。他早上出去做,晚上歸家,胳肢窩下夾一把瓦刀,手上拎一個結滿石灰的灰桶。

    雨季的時候,田二最忙,天天不止一處來約。“田二,明天無論如何請到我家,山墻剝下來了!”“剝山?”“剝山!”“好的,明天先到你家去。把泥、灰、紙腳準備好。”“石灰等你泡?”“等我泡!”

    第二天,絕早地,田二就夾著瓦刀、拎著灰桶到了。山墻倒了的那個人家,全家就都起來。田二屋里屋外望望,說:“剝得不輕!”主家說:“不輕!吃著飯,外面轟隆一聲,曉得山剝下來了。挨不掉,非請你來不可。”田二說:“假如俯就鑲上去,雨一大,還是要剝。要拆掉重砌!”“要重砌嗎?”“要重砌!”“磚頭夠嗎?”“不夠再找!”“好吧,隨你。”

    田二就動手泡石灰;蛘吲菰谝恢粔母桌,或者在人家院子里開個塘,或者就堆在天井平地上。主家拎來水,由田二一桶一桶地倒,用四齒耙在里面拉過來推過去。石灰一有水就鼎沸起來,熱氣騰騰,噼啪作響,倒了山墻的一家人就都站在旁邊看,視為壯觀。

    田二把石灰泡好了,就動手撕紙腳,灰塵直往他臉上撲,他也不讓,一邊還說著話。撕好了,對主家說:“放水泡。”他就洗手、吃早飯。早飯很簡單,主家平常吃的:兩碗燙泡飯,幾塊蘿卜干。田二一邊吃著,一邊就看著小工和泥,碗一丟,田二抹抹嘴,就上梯子,拆墻。

    砌山墻要兩天。頭一天,只能砌一小半,就丟在那里,第二天再來往上砌。夜里,倒了山墻的那個人家就等于露了天,如果風雨還不停,就格外挨點攪,但也就挨過去了,平心靜氣。

    中午一頓,主家是要特地弄一點好菜的:割一點肉燒燒,買幾塊豆腐。田二中午不在人家喝酒,要抓緊時間把事情做掉。他吃過飯,站著略歇歇,閑談幾句話,就又動手了。

    傍晚完了工,田二就把帽子格外往后腦勺推推,屋里屋外望望自己的手藝,對主家說:“再大的雨,也不怕了。我包你二十年不得再倒!你這是亂磚墻,假如是整磚,五十年也不得再倒!”主家臉上綻出笑容來,完全相信他這話。于是就坐下來吃晚飯,也很簡單,燙泡飯;菜,是中午剩下的再熱一熱。也還是不喝酒,田二說:“不在這里喝,你們還要收拾半天!”晚飯吃過,就算工錢。田二總是對主家說:“二級半,我是二級半!”又自信又慚愧似的。二級半瓦工是每天壹元叁角,他做了兩天,共是兩元陸角,主家絕沒有還價的,馬上就數(shù)出票子來給他。田二蒙蒙亮就來了,中上又不歇,晚上做到黑,吃又不講究,給這個錢不為多。田二把錢往胸口衣袋一塞,說:“走吶!”點一個頭,拎了灰桶,就走了,瓦刀夾在胳肢窩下。田二是奔雅堂浴室,五分錢洗個澡。旁邊的人把田二一想,就說手藝人好,在外面混了兩天,另外還得了兩元陸角錢。

    田二就這樣,是個野瓦匠。街民們住的是祖宗傳下來的舊屋,少不了一個野瓦匠。從考棚街,到天祿街,以至到獲柴巷、王家小橋,一大片地方,田二不停地跑,天天有得做。街民們相信田二,認為只有他能砌亂磚墻,多少年下來不凸不凹。田二拾漏子也好,他那么高的人,在屋上拾漏子,腳底下不作興踩破一片瓦。主家仰了頭望著,只要聽到屋上“卜”的一聲,就曉得瓦被踩破一片了。田二拾過漏子的屋,同時也就整理一新,瓦行子筆直,瓦一片伏一片很規(guī)矩,屋上落的樹葉子和貓兒屎都用掃帚刷下地。

    翻舊房建新房,算是大工程,平地砌屋、立柱安梁,人家就不請?zhí)锒。不知請的哪里的瓦匠,大工小工一大串,又是香煙又是酒。田二每每會出現(xiàn)幾回,他似乎總能認得那些瓦匠里的人,彼此很熟地打招呼,說些內行話。主家見到田二,也會來敬煙,但他不會,用手推掉。他站在那里望望,看看墻砌得直不直,梁柱安得好不好,有時就對瓦木匠提醒一句什么話,在某一處糾正他們,并說出些道理。他是站在主家一邊去考究的,也好像他對這一帶房屋負有一種責任似的。來砌屋的瓦木匠對他不反感,而且很尊重。田二這樣盡了他的責任之

后,就離開,有他自己的事去了,手上拎著灰桶,胳肢窩下夾著瓦刀。

    府南街那里掛起了建筑公司的牌子,公司下面還有各個建筑站。就有人來動員田二,說是都要有組織。田二被叫到居民委員會去談話,告訴他建筑站缺老師傅,他去了就定三級半。田二不肯去,說:“不習慣!”最后,他把兒子叫回來,加入了建筑站,兒子在外面也是做瓦匠。

    多少年一過。田二的兒子成了建筑站說一不二的大師傅,成年不在家,在外面包大工程,會砌賓館大廈。田二仍是一個野瓦匠,仍是專門給街民的那些舊屋補墻拾漏。他的衣著似乎也沒有變,總是一件濺滿石灰點子的舊藍褂子,赤腳穿一雙舊球鞋,用布補過了。在人家做完工后,也仍然是那兩句又自信又慚愧似的話:“二級半,我是二級半。”

    田二并不怎么見老,他還是瘦精精的,敞著懷,仰著頭直走,舊得不能再舊的布帽子很有氣勢地推在腦后。他能說得出哪一家有幾間什么樣的屋,哪一年墻倒了在他手上修過,哪一年為了透氣后墻上開了個窗子,哪一年因為后代人上來了,天井里蓋起了兩個小廚房。

 

 

                                阿 春

 

    阿春是下河來的女人。下河在江州北面,興化、寶應、高郵三個縣統(tǒng)稱下河地區(qū),也有叫北鄉(xiāng)里,也有叫里下河的,反正全是水田。下河人到江州,只有水路。一把櫓,慢慢搖,不著急。阿春到江州城上,是來做唐家二少爺?shù)睦掀诺摹?/span>

  唐老爹二十年前,街上好像就沒有他這個人。他空鎖著三間破屋,成年累月地不在,帶著一塊驚堂木,背著一把“絲嗡子”(二胡),在北鄉(xiāng)里下河東莊轉到西莊,不是說書,就是唱曲。三十多歲的時俟,唱回來一個下河女人,這就是后來的唐大奶奶了。他們把三間破屋改成了草鞋店,專賣草鞋。冬天的草鞋叫做毛窩,窮人一個冬天有三雙,也就能過去了。唐大奶奶的老家,在高郵界首,稻草自是不用說,水蕩子里又產蘆柴,所以蘆柴花兒是有的,草鞋、毛窩就在唐莊做好了,用大船搖到江州來。

  唐記草鞋店開在學政街,后來在城北下壩街上又有一個分店,兼作倉庫。屋后正好是稻河,下河來的船都停泊在稻河里。稻河很低,下壩街河邊的屋子下面都有長長的柱子撐在河底,行船的人是不作興讓船撞到的,也不作興在這些柱子上扣船繩。

    唐老爹發(fā)財了。

  唐二少爺十七歲的時候,唐大奶奶下了一趟鄉(xiāng),帶來阿春。阿春那年二十一,阿春不是唐家莊的,是唐家莊對河李家莊的。

  唐大奶奶的算盤是:阿春既給二少爺當老婆,又在家里做傭人,從燒飯到洗衣,有她一人就行了,又放得心。

  阿春壯實,生得還清爽,紅嘟嘟的臉,個子大了點兒。

    阿春果然就能又當二少爺?shù)睦掀,又做唐家的傭人,勤快、滿足。

    唐老爹對唐大奶奶的做法,亦無異議,只不過他有時看看二少爺,心里就似有些惋惜。這惋惜的意思,唐大奶奶看得出來,對唐老爹說:“丑妻好田家中寶!”阿春當然還不能算丑,但配二少爺,很懸殊。

    二少爺是個“標品”,極俊秀。到金城戲院去看戲,穿一身西裝,皮鞋子尖尖的,渾身透出靈毓之氣。也有不足之處,年齡的關系,略顯稚嫩,尚少氣魄,但以后那是會有的。

    二少爺有一回被大少爺一拉,帶他去了煙花巷。大少爺自己很熟地鉆進了一個房間,叫二少爺自己各個房間去看看。二少爺不習慣,他站到大門口去了。后來,被大少爺笑了一通。大少爺非要二少爺下水不可,就很認真地物色了一個,二少爺果然被這個姑娘迷住了,每天都去。

    這些事,阿春都不知道。有一天,阿春在廚房里洗菜,鄰居一個女人走來,朝她上下看看,說:“阿春,你這個樣子太不行了,你也要曉得打扮打扮自己呀!”她就悄悄告訴阿春,二少爺天天去煙花巷,相好的姑娘叫兔子,在某巷某家。

    阿春一聽,木住了,但她說:“他是少爺呀!”

    女人點頭暗嘆,又對阿春說:“話固然不錯,我也不是挑你去管他,但你是他老婆,你不應當絆住他嗎?他是你的人呀!”

    然而阿春不曉得怎樣才能絆往二少爺。她有幾天也注意把頭梳得好些,衣服也換過,對二少爺服侍得更小心,但這一切二少爺根本不曾有眼睛看。二少爺?shù)男牡拇_不在家里。

    阿春不怪二少爺。但她想看一看兔子。

    有一天,阿春趁著下城河去汰洗被褥的機會,把衣裳籃子往路邊一個人家一放,拜托了一聲,就到煙花巷去。七拐八繞,她找到了那一家。進了門,她不敢冒失,問了一個年紀不輕的倦懈的女人。那女人手一指,說:“那不是兔子!”阿春于是看到了,兔子小小樣樣的,歲數(shù)比她小,神情卻也是倦懈,這都是夜里少睡覺。“兔子,這位嫂子找你!”那女人這一聲叫,使阿春慌了,但也便看到兔子朝她仰面的一看。兔子是惹人疼愛的,兔子又是伶俐有心眼兒的,兔子是個“小精干”。阿春說:“不是你,我不找你。”她就快步離開了。

    阿春沒有說過二少爺一句,她隨他去。

    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后來有幾天二少爺精神不振,長吁短嘆,晚上也不出去了,有時還淌眼淚,不止一次。阿春猜想,必定是兔子怎么樣了,但她不敢問二少爺。正好原先勸過她的那個鄰居女人來告訴她:“你可曉得?兔子得急癥死了!”阿春就嚇了一跳,忽然冒出許多眼淚來。“你要哭什么?”女人問她。“我看見過兔子。”阿春說。

    阿春現(xiàn)在七老八十了,天天早上還能出來買豆?jié){。有一天,老阿春忽然想起往事,對她的一個兒子說:“你們不曉得,你父親從前也不學好,在外面有過一個女人。”兒子問她那女人什么樣子?她想了一下,臉上出現(xiàn)愛惜之意,說:“不丑,小精干。”

 

 

  

 

巷子里有個鹽店。普通的民房,普通的兩扇門。進門之后,門掩里有一個鹽斗,木頭打的,下面是斗子,梯形,底小口大,能堆好多鹽;上面一根橫梁,懸掛一桿秤,沒有秤鉤,一個紫銅的大戥盤,做成畚箕的模樣。鹽是粗鹽,大的有蠶豆那么大。附近的街民買鹽,就拿了家中的鹽缽子,到這個鹽店去。門是開著一扇的,進了門,喊一聲:“買鹽哦!”屋里就會有一個輕雅雅的聲音應道:“來啦!”這一聲的確極輕極雅,事情再急的人,也會有了在門口等待的耐心。于是,屋里走出一個女人來,中年,沉靜,小巧,清爽,一雙小腳,褲腳子扎得好好的。這就是“賣鹽奶奶”。賣過了鹽,她就仍然回到屋里去,做別的事情,等有人喊,她再出來。

街民們只管買鹽,賣鹽奶奶的鹽斗里也總是有鹽。街民們就不曾關心過,賣鹽奶奶的鹽是從哪里進的?什么時候進的?

賣鹽奶奶除了出來提井水,幾乎是足不出戶的,井也靠近得很,沒有幾步遠。賣菜的賣油的,總是叫賣到人家門口,還有賣針線賣洋油賣燒草的,也都是賣到人家門口。米,需要到米店去買,但并沒有看到賣鹽奶奶去過米店。因為去買鹽,見過賣鹽奶奶的人很多,但同她說過話的人就不多了。賣鹽奶奶不大同人說話,她只是認認真真地賣鹽。

賣鹽奶奶屋里就她一個人。街民們也不曾關心,賣鹽奶奶有沒有男人?有沒有兒女?有沒有親戚?老的街民曉得,賣鹽奶奶的屋子,一底不是她的,是周家的,周家把房子賣掉了,一家都去了上海,以后就住來了賣鹽奶奶。

她只是賣鹽,別的不賣,這能賺幾個錢呢?冷冷清清的,但賣鹽奶奶也就這樣冷冷清清的過著。也不見她胖,也不見她瘦,也不見她老,總是那個模樣,沉靜,小巧,清爽,一雙小腳,褲腳子扎得好好的。

合作化的時候,賣鹽奶奶的鹽斗子就搬到街上的合作小店去了。小店里只有三個人,她賣鹽,其它兩個(也是女人)賣醬菜蘿卜干,賣煙酒肥皂糙紙。賣鹽奶奶像一件古物似的,一下子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街民們好像這才把她看清楚了:細細的兩條蛾眉,不大不小的一雙杏子眼,清水似的,黑白分明。鼻子側看大了些,正看飽滿,筆直。一只嘴是櫻桃小口,撮在那里,圓圓的。頭發(fā)水光光的,一絲不亂,梳個嬤嬤鬏。額頭雪白的高高的,身量嬌小,神情古板。有人來則賣鹽,無人來就坐著,別的事不管,雖說合作了,還是一個沒有合作的樣子。街民們提到她,還是叫她賣鹽奶奶,但她是有名字的,她的名字寫在合作小店的營業(yè)執(zhí)照上,掛在小店的墻上,那上面有三個名字,一個何秀英,一個馬陳氏,一個粽子,粽子就是賣鹽奶奶。

似乎沒有多久,賣鹽奶奶就不到小店里賣鹽了,她回了家,不工作。然而她那小院里,卻有了一個剛剛學走路的小孩。隔個把月,有一對年輕的夫婦,操揚州口音,到她這里來過上一天。她的大門,一般總是關著的,不與人來往。這樣地過了幾年,揚州的小夫婦把孩子帶走了,賣鹽奶奶復只一人單過,而每個月,卻有了從揚州匯來的錢。

社會上房屋漸漸緊張,于是就有人敲門,看上了賣鹽奶奶的房子,想租一間住住。他們都沒有得到應允。賣鹽奶奶就一個人住三間屋,一個小院,圍墻高高的,上面松樹林似的長著瓦花,還有些狗尾巴草。

賣鹽奶奶需要每天出門上街了,到菜市場上去買菜。有時也會看到她買了米、面條,買了油鹽醬醋回去,小腳歪歪的,慢慢地走,貼著墻邊兒。但人們還是不大看到她,因為她出門買東西的時候,人們都上班去了。人們對賣鹽奶奶的家的印象,總是兩扇關得緊緊的大門。

四周人家安裝自來水,巷子里的地面都挖開了。鄰居們就敲賣鹽奶奶的門,對她說:“我們都裝自來水了,你也趁手一齊裝吧。”賣鹽奶奶搖頭搖手,說:“不裝,我一個人。”于是,還是看到她到井上提水。提水亮子已經有年代了,鋸掉了一半,長的變成了扁的,但提在手上,正好沒有那么重了。賣鹽奶奶一手提水亮子,一手提吊桶,打水回去,所過之處,路上有兩行水滴出來的潮印子,一直到她門口。

后來有一個老頭子到了賣鹽奶奶這里,一起過。老頭子氣概不凡,滿頭白發(fā),紫紅面皮,人很結實,衣著也不差。買菜,提水,買米,就都是老頭子的事情了。有多嘴的街民在路上問老頭子:“賣鹽奶奶是你什么人呀?”老頭子回答說:“我妹妹。”揚州口音。

賣鹽奶奶生了病,住醫(yī)院。天天去送飯、服侍的,就是這個老頭子。賣鹽奶奶后來死在醫(yī)院里。她早有寫得好好的遺囑,房屋給她的揚州侄兒某某。揚州侄兒就是老頭子的兒子。賣鹽奶奶臨終前,他趕到了,見到了面。侄兒也不年輕了。

老頭子一個人在賣鹽奶奶屋里又住了兩個月,把房子作價賣了,就到揚州去了。

據說,只有派出所的人才知道底細:賣鹽奶奶從前是這個老頭子從什么人手里救出來的,老頭子過去是個販私鹽的頭目,賣鹽奶奶的鹽,除了向鹽倉進一點做樣子,其余都是販私鹽的暗中送來,吃的米也是順便就帶來的好米。這房子,是老頭子當初為賣鹽奶奶買的。至于一世以來,他們怎樣相處,怎樣的感情,那就不曉得了。

 

 

  

 

綺鳳是糟坊街王家巷里的,在揚州一個學校里念過書,畢業(yè)回來之后,應聘在私立時新中學教生物課。她是新式人物,性情又極瀟灑,糟坊街的人時?煽吹剿c幾個風流倜儻的男子并肩而行,且可時聞其哈哈大笑之聲,頭往后忽然一仰,笑嗓高出眾男子之上,脆亮、跳蕩。

綺鳳小姐的書房,也就是她會客的地方。她的書房里,經常的高朋滿座。到她那里去談談說說的,大多是學校里的青年教員,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綺鳳小姐尚未婚配,書房里的那些男子里面,想這心思的人無疑不止一個,這情況就像一群蜂蝶,圍著一朵香香的鮮花,團團地轉。

然而,這樣玩了兩年,綺鳳并沒有嫁給這些男子里的哪一個,而是做了一位青年官員的太太。這位青年官員是南京來的,背景深得很,前途未可限量。據說,他是僅僅偶然在一次舞會上,才認識了綺鳳小姐,一見傾心。那時,會跳舞的女子,在小城可真是鳳毛麟角啊。

從此以后,再也看不到綺鳳的身邊圍繞有那些男子,也聽不到她那哈哈的大笑聲了。她的蜜月,是到南京去過的。與她的先生雙雙從南京回來以后,她依然到時新中學教書,但來去都坐黃包車,珠光寶氣的,表情高傲,目不旁視。

糟坊街上的人,覺得那些做教員的男子,一個個都像癟下去了似的,但又顯出些清高。

綺鳳小姐后來卻一個人回到了王家巷。原來,那位青年官員忽然地就死了。綺鳳小姐從此杜門不出,時新中學的教職也辭掉了。街民們談起這事,對綺鳳小姐不怎么同情。

自從綺鳳回到王家巷,便有一個男子去得最勤。人們認得,他是以前那一群男子里的一個,一直地在時新中學教書,是欞星門棺材店里的二相公。他是個馬臉,長長的,大相不錯,不難看。

于是,綺鳳小姐也就逐漸露了面。每每在傍晚黃昏,她便挽著這男子的臂膀,二人雙雙到天滋河邊去散步。

綺鳳小姐也委實是生得不錯,苗條,適中,白凈的臉,大大的眼睛。雖說經歷了一番人生,與以前比卻也看不出有甚不同,眼睛黑了些,卻更好看,只有那哈哈的大笑聲和那頭往后一仰的樣子,不再有了。她走在那男子身邊,有如一只依偎的小鳥,顯示了一種樸實情態(tài)的復回,倒也使人同情,不再想去嘲笑她從高枝上栽下來的悲劇。

這當兒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舊社會被推翻了。

人民政權發(fā)展教育事業(yè),缺乏師資,綺鳳就去做了小學教員,脫下了府綢旗袍,穿上了蘭布的列寧裝。

然而,那個長長臉的男子,再一次從綺鳳身邊消失了,王家巷里再也見不到他來。當他放學回家一個人走著時,顯得特別孤獨、抑郁,貼著墻邊兒無聲無息地走著。再后來,就完全看不到他,不曉得他到哪里去了。

原來,綺鳳重新嫁了人。她的丈夫,是一個大人物,也是一個有名的英雄。他因為娶了綺鳳,而受到了降級的處分,但他不在乎。

糟坊街的人后來看到了這個人,個子并不高大,扁扁的頭臉,身子微微有些歪斜,年紀比綺鳳明顯大些,穿一身質地不一般的銀灰制服,令人敬畏。綺鳳走路依偎著他,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而綺鳳則顯得甜蜜、滿足,臉上放出光來。

綺鳳后來不當教員了,到機關里做了委員。

然而,綺鳳的丈夫原來卻是一個有脾氣的人,據說在會上公然地說了出格的話,犯了錯誤,于是被一抹到底,受了開除的處分,送到原籍的鄉(xiāng)下勞動去了。原籍是興化鄉(xiāng)下的。

綺鳳沒有下鄉(xiāng),她同她的丈夫離了婚。這是應該的,因為立場問題最重要。綺鳳早已不住在王家巷,但時常是到父母這里來的,后面跟著兩個小孩,就是跟那個人生的。街民們多少聽說了她的事情,對她遠遠地也有些同情。

過了幾年,綺鳳丈夫的事情有了和緩,得到了恢復,但就在鄉(xiāng)下當了副社長。綺鳳坐了船,到興化去了一趟。這時的綺鳳,人家已經喊她是部長了。然而,綺鳳停留在興化城上,沒有到鄉(xiāng)下去,因為她得知丈夫在鄉(xiāng)下與一個農村寡婦同居,這寡婦有三個小孩。綺鳳回來后就把這情況公布了出來,左鄰右坊的都曉得了。

時光一晃過去了多少年。綺鳳沒有再嫁人。大家替她一想,不錯,她的事情現(xiàn)在是難辦了,叫做高不成、低不就。于是也就見得她滿頭的烏絲花白起來。但她周身氣派還是高人一等的,是的,從年輕時起,她一貫沒有把自己平常地看過。

老綺鳳到了五十多歲上,第三次結婚。糟坊街的老街民們看到,她的新丈夫臉兒長長的,就是三、四十年前的那個青年教員,欞星門棺材店里的二相公。原來,他一直是在揚州教書,現(xiàn)在是副教授。

據聞,老綺鳳說,也有人給她介紹省里的離休干部的,條件好得不得了,她都不曾答應,但這個人,一說,她就答應了,難得人家一輩子都把她放在心上,她不能一錯再錯了。

 

 

鄉(xiāng)  憂

 

    蔣云先生是半畝軒的老名流。他這人命奇。三十多歲上死了妻,接著自己一場大病,好了之后廢了一條腿。他是一九四九年之前的高中畢業(yè)生,后來是做教師。因為廢了一條腿,就不再想到學校上班去了,辦了長期病休手續(xù),對他這人來說,等于是退休了。

    蔣云先生這樣做,還因為他有一個兒子蔣新,當時才九歲,并無別人為他料理家務,他得自己承擔起來。

    蔣云先生后來就在家中授課。有那高考落榜,下年還想再考的,可以到他家里補習。從語文外文到數(shù)理化,各門功課都是他一人講授。他家人丁雖不旺,祖宗留下的院子屋子卻頗大,容納二、三十學生不覺得擁擠。輔導之余,蔣先生也就把飯菜做好了,兒子放學一回家,就有得吃。

    蔣先生的補習班成效極高,遂年年學生滿座。這項收入多少年來等于固定工資一樣,也頗豐厚,對于病休的他,正好是一個彌補。蔣云先生的補習班直至前幾年還在辦,如今不辦了,主要是因為蔣先生想歇歇了。

    蔣云先生最憂慮的,是他的兒子。蔣新高中畢業(yè)時,高考還沒有恢復,只好當工人。但蔣新各門功課成績是優(yōu)異的。國家決定從工農兵當中招收大學生時,蔣云先生就讓兒子報考了。其時兒子已做幾年工人,具備報考資格。蔣新也就考中了,蔣先生高興了幾年,直到蔣新畢業(yè)分配。但從此以后,對兒子的憂慮卻年年加深。

    蔣新畢業(yè)后,被分配到最邊遠而又艱苦的省份去了,工作是做中學教師。一晃數(shù)年,只回家一次。想辦法把兒子調回家,就成了老先生時刻縈繞心際的大事。蔣新也與父親一致,想調回老家。但蔣先生只是私塾先生一樣的人,孤獨得很,要把兒子隔七八個省調回來,真覺得沒有辦法,況且行動既不便,年歲又大了。蔣新那邊看來也無頭緒,一時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蔣老先生從無牢騷怨言,他只是默默等待。不免有人嘆息說,蔣先生雖有兒子,等于無有。

    蔣老先生的憂慮,終被兒子一封信驅散。蔣新得以調回本省了,但不是本地,而是一個發(fā)達的中等的城市,與本地隔江相望,坐汽車是大半天的路程,在某種意義上,這比回到本地小城來還要好些。蔣老先生的歡喜,可想而知。更可喜的是,蔣新有了女朋友,就在調回的路上旅行結婚了,只不過后面加了一個括號,說這位新婦不是出自尋常人家。見了這括號里的話,蔣老先生忽覺一種憂慮,雖無十分道理,卻是揮之不去。信中還說,一時還不能回家探望,等安置妥當后,盡快攜婦回家拜見父親大人。

    蔣老先生就一心一意等兒子媳婦回來探望他了,家雖破舊,卻收拾打掃一新。等啊等,蔣新卻似乎忙得連回來一趟的時間也沒有。新來的信上要求父親到他那里去,如何乘長途車只要四個小時,下了長途車如何乘公共汽車只有五站路,都一一寫得明白。蔣老先生甚為不快,回了一信,婉言推辭不去。蔣老先生跟一二老友談起這事,也還是生氣,說,既然這么簡單,他們?yōu)槭裁淳筒荒艹榭栈貋硪惶四?這話問得確也有理。

    以后,蔣老先生仍然只有從兒子的信上了解兒子的近況。數(shù)月之間,兒子寄來四封信,告訴了自己工作的變動:第一封信說他由教師而做了教導主任,第二封信說他做了校長,第三封信說他做了某區(qū)教育局局長,第四封信說他被調往某縣做了縣委副書記。蔣老先生接到第一封信時高興,接第二封信時更高興,接第三封信時微感吃驚,接第四封信時不覺大吃一驚,背上似乎滾過一道寒氣。

    蔣老先生久久深思,數(shù)易其稿,給兒子寫了一封長信,說了許多古今的道理。“汝是平常人家的兒子,到得這個地步,當思僥幸二字,父不望你有為,亦不怪你庸常,位高則險大,權重則害巨,兒以古人廉潔二字時時銘刻心頭,愚父死而瞑目矣,不然,則死不瞑目。”這是蔣老先生給兒子信上末尾的幾句話。

    大約一年多以后,兒子忽然又從某縣調回城市,信中透露又升遷一級。蔣老先生握筆之手直抖,給兒子寫信說:“非以為吾兒不能也,乃以天下濟濟,何獨鐘愛吾兒?吾大不安,不以為喜,且以為憂也。望吾兒刻刻以圣賢古教勉之勉之,則老父幸甚,百姓幸甚,國家幸甚!”

    這封信去后,兒子好長時間沒有信回,蔣老先生只有搖頭嘆氣而已。不想,卻有傳聞到他的耳中,說他兒子在某縣時做下不好的事情,如今某縣有暗狀追告上去,于他兒子前程大礙。蔣老先生一聽,覺得有點像,于是一封長信寫給兒子,先責他久不來信,再要他如實告知近況。蔣老先生的健康立時衰退。

    兒子來信說,確有人搗蛋,但目前仍在某局任職。信極簡短,不得要領。老先生一看卻是明白,外面?zhèn)髀劥蟮植徊睢鹤釉谀晨h時做下的那等事情,自然是不會如實告訴他的。老先生獨自垂淚,就像兒子被劫走或被殺了一樣。過了幾天,他才有力氣給兒子回信,對兒子痛加訓戒,叫兒子不必再來信,好自為之吧。

    兒子果然也就沒有再來信,父子關系似乎僵住了。

    但老先生終于又收到兒子的信,是從一個較遠地方寫來的。原來兒子從市里調到省里某廳當副廳長,兼任某農場場長。這個農場想必很大。老先生嘆一口氣,就給兒子復了一封最短的信,其中寫道,“世事固非老朽所知,此次兒之工作實為主要負責農場,可算是下了基層,但級別畢竟有所提升,實為父所不敢想象,領導讓兒在較艱苦地方從新做起,兒當自思自警。以古衡之,兒乃民之父母官者,一切該當如何,不待我言。自此以往,兒之事,父不再論。”

    蔣老先生給兒子寫信皆存有底稿,至此一并取出,拿到天井里去,付之一炬。

 

 

老  鶴

 

    老鶴的家在城北旗桿巷。他是個高中生,離畢業(yè)還差半年,不上了,因為他生了病。老鶴的樣子,一直就像個有病的人。他很瘦,瘦得兩肩高聳,背也就駝上來了,站著時活像一只仙鶴,同學們就不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老鶴,他聽了很高興,把肩頭直抖直活的。

    老鶴的病,只能叫做體質太差,差到連聽課也不能堅持下去。“我的命是不會長的。”他自己很有數(shù)的樣子,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鎮(zhèn)靜。

    老鶴的同學,喜歡跟老鶴玩,即使他不上學了,大家還是常到他家玩,因為老鶴是最快活的人,一句話,一個詞,一個綽號,一個諧音,都能使他跳啊笑啊,手舞足蹈,以至于吊在人的背上直蹦直叫,要人跟他一起快活。

    老鶴的愛好是買書,數(shù)學書、物理書。這些書,他自己絕對看不懂。《廣義相對論》、《經典場論》、《現(xiàn)代波導理論》、《凸函數(shù)和奧爾里奇空間》、《拋物方程的網絡積分法》、《偏微分方程有限差分方法》……這些大部頭,他一本接一本買,買回來就用潔凈的紙包起來,在書脊那兒用毛筆寫上書名。

    遇到同學,他就告訴他們,他又買了一本好書,是如何的好。同學到了他的家中,他就把書柜打開,讓他們欣賞。他的同學只是用眼睛朝里面望著,不動手去拿,因為他們也是看不懂的。

    “你買它們有什么用啊?”

    有人會發(fā)出這個疑問,老鶴一點也不意外,他的眼睛倒反而特別地亮起來,興奮的樣子,回答說,“我是給我的弟弟買的!”

    老鶴的弟弟當時還只是一個小學生,同學們一聽老鶴的話,就都大笑,說老鶴是一個浪漫主義者,老鶴對于一下子獲得這一稱號極為高興,他跳著笑著,說,“我確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者!”

    老鶴還喜歡收集世界名畫,印刷精致,確實叫人愛看。他收集最多的是貴夫人的畫像,也有一些西方小孩的畫像。有女生到老鶴的家里,老鶴就把這些給她們看。描繪外國小孩的名畫,就被女生要走了幾張。“她們將來,應該有這樣可愛的孩子。”老鶴把這事告訴男生,并且這樣說,大家就都無言。

    老鶴進了街道辦的紙品廠,當會計。這時他的同學們都下鄉(xiāng)插隊去了。老鶴的廠是三大間陰暗的舊屋,一個大院。老鶴就把女工春云往他家里領,打開書柜叫春云望,拿出名畫給春云看,這時老鶴的臉上升起兩朵潮紅。

    “我的命是不會長的。”他望著春云。

    “我的命也不會長。”春云低著頭回答他。

    春云同樣很瘦,同樣是有病才不再上學的,她是個初中生。

    老鶴和春云就結了婚。老鶴拿出一幅外國名畫來,上面畫著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我們應當生一個孩子!”他對春云說。

    春云望著他,臉上是恐懼,但是她勇敢地說,“哪怕對我有危險,我也為你生一個!”

    老鶴就有了一個兒子,春云不曾有危險。

    老鶴的弟弟被老鶴的同學叫做二鶴,這是無理的,其實他有一個好名字,叫登閣。

    登閣是個不活潑的人,平時只喜歡呆在家里。他讀到初中,后來就當了工人。老鶴在家里把登閣教到高中的程度,登閣就自己啃起那一本一本的大部頭。

    大學停招十年之久,高考恢復了,老鶴就去給登閣報考,登閣被錄取了,是數(shù)學系,跟老鶴的兩個高中同班同學做了大學的同班同學。登閣如今早就是博士生資格的教授,他自己也寫了好幾本大部頭的書,老鶴就把它們排在他過去買的那些大部頭的后面。老鶴說他弟弟如今很忙、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家鄉(xiāng)探望了。

老鶴如今在街道工作區(qū)抄抄寫寫,抽空兒就到股市上去,他還從來沒有輸過,不過他是小戶,賺得很有限。“我現(xiàn)在,就為兒子。”他說。

 

 

  

 

得富兒是個死無用。念過幾天私塾,后來到水鮮行里學生意。行里全靠手上一把秤,心算得要快還要能言善辯,會察顏觀色,該笑的時候笑,該狠的時候狠。這一切,得富兒學了幾年學不會。他會稱秤而不精,會算賬而不快,也許反而錯給了人家;他也能狠能笑,能說幾句,但那是白說掉了、白笑掉了、白狠掉了,人家反而看出他是個無用的人。后來,行里就不讓他執(zhí)秤,叫他管些雜事。從此,得富兒對于行里執(zhí)秤的人,就由衷佩服,對于老板,更是敬畏,即使在外面,如果聽說某人在某店某行里是“一把好手”,他就頓時萎縮下去,對人家用迷惘、畏懼、佩服的眼光窺視,如果看到文武官員,有錢有勢的人物,他就看呆了,嘴巴不覺就張了開來。哪怕在夏天,得富兒走在外面,也是哈著腰、縮縮的。

得富兒的女人叫月珍兒。她是鴛鴦樓那兒的,家里開油坊,磨麻油。她是圍著麻油磨子長大的。有眼力的街民們看出,月珍兒不會是個安份的女人。她雖然不好看,大嘴,門牙支在外面,但身體飽滿,腰肢活勁,眼睛過于明亮,笑聲過于響脆,皮子也太白。然而,誰叫得富兒偏偏是個死無用的人呢?

月珍兒的相好的,果然很快也就有了,卻不是外人,是得富兒的姐夫。姐夫在上海做事。有街民聽見他在浴室池子里跟人賣弄過外國話,嘰哩咕嚕的,他在上海大約就說這個。姐夫并不時;貋恚粢欢螘r間,也就會看到他。他穿著奇怪的衣服,認得的人說,那就叫西裝。他的腳上總是皮鞋,黑的紅的都有,走路響。月珍兒白天就同他相好。門一關,誰也不曉得他們在里面做什么。姐夫從里面出來離開的時候,就低著頭笑瞇瞇的一路走去。

得富兒所在的水鮮行后來關掉了,得富兒就失了業(yè)。月珍兒同他兩個,鎖了門,到上海去找姐夫。過了幾個月,得富兒回來了,說他不習慣在上海,吃的水叫自來水,有藥水味,住的地方整天整夜走汽車,睡不著覺,況且也不能就把家丟掉不要了。原來,姐夫在上海確實有些頭緒,能為他們找到了一間屋。但上海人房子小,燒飯、睡覺、上馬桶,全在里面,受這個窮罪,得富兒也不愿意。還是靠姐夫的本事,月珍兒在上海馬路邊上擺個小攤頭,賣水果。賣水果能賺錢?能!月珍兒能養(yǎng)他。

以后,月珍兒果然就沒有回來,也果然每個月寄十塊錢給得富兒。得富兒一個人過得蠻愜意,天天上茶館。過個把兩個月,他就到上海去一趟,回來的時候,不是身上有了一件半新的外套,就是腳上有了一雙半舊的皮鞋,時常跟人吹些上海的牛皮。

時光漸漸過去,得富兒漸漸老。有一次他收到上海來的電報,就急急地坐船去了。回來之后街民們才曉得,是他姐夫死了。得富兒說,“還好,月珍兒已經有了上海的戶口。”他說他姐夫辦公的地方在外灘,那里外國人多。

月珍兒一直沒有生育。得富兒說,“又不是我沒得用,是她沒得養(yǎng)。”

但多少年之后,月珍兒卻生了一個兒子。得富兒到上海去帶了回來。得富兒說,這孩子是他上一趟到上海去的時候有了的。那男孩在街上長大了,姓得富兒的姓——史,長到十幾歲,清清俊俊,背著書包上學。他既不像得富兒,又不像月珍兒,不知道像誰。他穿的衣服,都是上海寄來的,全是上海的式樣。

街民們說,“也就罷了,得富兒雖一世無用,卻總算有了這么一個兒子,不管是誰的吧。”

怎么料得到呢,這孩子就得急病死了。得富兒像女人一樣號啕大哭,月珍兒沒有回來,她寄來了喪葬費。得富兒聽到敲鐺聲,就把瞎子請家去算命。瞎子給他掐過八字之后,說,“你命苦!但吃穿到老不愁。”得富兒以后就承認他命苦,又說有得吃有得穿就行吶。

又過了十多年,得富兒早已不大去上海了,月珍兒每月的錢還總是按時匯到,而且隨著物價提高而提高,已經寄到每月二十五元。得富兒覺得不夠用,就向街道居委會申請民政救濟。

得富兒死得很知趣,不聲不響突然死了,死在床上,很干凈。得富兒死,月珍兒也沒有回來,她寄來了五十元喪葬費。得富兒有侄子,來收尸,來繼承了他的房子。繼承房子的時候,兩個侄兒發(fā)生了爭執(zhí),坐下來談了三天,結果是一人各得一間半屋、半個天井。月珍兒現(xiàn)在的情況,就沒有什么人曉得了,也不再有人提起。

 

 

  

 

多少年前,谷子街魚郎巷里有一枝花,她叫龍珠。那時谷子街上很熱鬧,大小米行、水鮮瓜果行,一個挨一個,買賣興隆。龍珠是秦家的。秦老板窮下來之后,不做老板了,在人家的行里做事,也就在谷子街上。龍珠有時出來喊她的父親,從谷子街上走過,多少人就拿眼珠子跟著她。但人們說,龍珠也算不上美麗絕色,她只不過比較撩人罷了。

雖說龍珠生得有些撩人,她并不輕佻。她是大眉大眼的一副大臉,神情莊重得冷淡。龍珠平日走路從不東張西望的,但倘若看到姚家的小少爺,她就會有所注視,有所羞澀,多少流露泄漏出了愛慕的意思。究竟是龍珠確實看上了姚家的小少爺,還是眾人認為龍珠倒是能配得,因此越說越像真的,人們已有結論說:“龍珠癡想了。她是獨女,老秦必定是要招個女婿回去的,姚家的小少爺豈是適合入贅的人?即使是龍珠嫁過去吧,恐怕姚家還要嫌秦家窮呢。”

后來,一切都符合了人們的料想。秦家招了女婿,那是從南門吊橋口一戶兒子多的貧寒人家,選了一個年齡般配的,來做了龍珠的丈夫。

然而,龍珠與姚家的小少爺,倒確實有著些意思。秦家女婿進門之后才數(shù)日,龍珠忽然不見了。過了兩天,才曉得她是跟姚家的米船到北鄉(xiāng)老閣去了,正是姚家小少爺在船上。秦老板坐了船,八十里水路,向北追到了老閣,把龍珠帶了回頭。秦老板關上大門,對女婿說,“我忘記告訴你了,龍珠貪玩,你是做她丈夫的人,以后要管住她。”并且叫女婿取了“家法”——竹板子,打龍珠的腿,說,“打斷了我不怪你。”女婿膽怯著略打了兩下,秦老板一聲喝,叫龍珠跪了下去。于是又訓了幾句,才叫女婿把她帶回房間。

從此以后,龍珠死心塌地,不但不曾有外心,而且大體上足不出戶,每當出來,神情冷若冰霜,卻也叫人嘆息。

龍珠莊重冷淡的神情就固定下來了,谷子街上的街民看她的冷臉看了幾十年。

秦家的門是招女婿的門。龍珠沒有生兒子,卻有兩個女兒。龍珠的父親秦老板和她的丈夫,最近二十年間先后去世,龍珠就與兩個女兒在一起。她是六十多歲的人,依然豐滿的一副大臉,冷冰冰的,似有秋霜,顯得極有斬殺,使人無端有三分畏懼。

街民們說,龍珠對待她的兩個女兒,態(tài)度不一樣,喜歡大的,不喜歡小的,但對待兩個女婿,卻相反,喜歡小的,不喜歡大的。

大女婿是個大學畢業(yè)生,在南京工作,人卻是江州本城西門的。大女兒結婚的時候,龍珠似乎是高興的,因為女兒把了個大學生,在大城市工作。大女婿人老實,見了人就善良地笑笑,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南京西去江州三百里,來去也不容易,時間與路費的原因,大女婿是難得回來的。雖然如此,大女婿每回來一次,大女兒就要同他發(fā)生口角,一旦口角起來,老龍珠就毫不猶豫地護女兒,于是大女婿就早早地回了南京。

大女兒也有文化,是個老高中生,在什么公司里工作,見了人很有禮貌。也文靜。街民們想不通她在家里為何那么會口角,吵架的嗓子炸炸的響到墻外來。

以后,還是有人看出了一點名堂:有一清秀的人物,高大的塊頭,紅紅的臉皮,戴一副金絲眼鏡,頗有風采的,隔些時就會來,每每是在星期天上午。來了大女兒就關上大門。他要到下午才離開,下午走的時候,卻是龍珠母女兩個送人家,極尊重、客氣。膽大些的人背地里挑明了說,那是大女兒的相好的,是個經理吧。

龍珠的小女婿,卻就是從前姚家小少爺?shù)闹蹲樱樐汉芟癞斈暌倚∩贍。這門親怎么做起來的,人們不曉得,但做起來之后,就有街民把老底子翻出來了,于是就有了微妙的說法,但那純屬閑話,說不得的。

然而,龍珠的小女兒逃過婚。她要跟她過去的一個同學逃出去結婚,這事被發(fā)覺了,龍珠把她找了回家。據說小女兒被關了三天。

小女兒后來也就同姚家的那孩子結了婚。

龍珠叫小女婿天天送老婆上班,接老婆下班。龍珠在家里請了酒,把小女兒調到小女婿的那個小廠里去了。小女兒就漸漸黑、瘦,表情抑郁,沒有笑臉。

有人傳說,小女兒結婚姻那天,因為哭、氣和不肯吃東西,已經昏過去了。龍珠把小女婿推進洞房,說,“不要可憐她,要把她變成你的人,不行就打,不打做不了老婆。”小女兒果然就乖乖地做了老婆。

大女兒和小女兒都生了孩子,又都是女孩。

現(xiàn)在,大女兒有了一套環(huán)境好、質量高的樓上住宅,搬出去了,不遠,就在城北何家洼。小女兒仍住在家中,老龍珠就時常兩頭跑。

為了改變三代無男孩的家族史,老龍珠說,要向計劃生育部門申請,讓大女兒再生一胎。

人們看到莊重、冷淡、顯得十分有斬殺的老龍珠,認為她要做的事情,是會辦得到的。

 

 

  

 

考棚街東頭方家巷內,走過那些亂磚墻的平常人家,有一處高墻大門,青青的墻磚水磨過的一般,磚與磚之間用糯米汁石灰漿勾縫,年深日久,更見青白有致;那大門是兩扇,眼睛看得出它的沉重,密密有序的門釘還在。大門對面,沒有人家,墻上用水磨方磚砌成很大一個正方形,好像鏡子一樣照著大門,有取其方正之意。

這一目了然是從前的大戶人家,非官即紳。不錯,這誠然是從前揚州教育局長的家。江州人而到揚州做教育局長,也算是在外面做了大事,宜乎有如此的房子,何況此乃繼承的祖產呢。教育局長姓楊,是方家巷內楊大地主的大公子,在北京念過書,到英國倫敦留過學。楊扯扯就是他的愛妻。

楊扯扯供在堂屋正中的大相片上,那個著西裝領帶,架金絲眼鏡的清瘦秀逸的人,便是楊局長,才三十歲的年紀,楊扯扯從二十多歲就成了他的遺孀。

楊家大門里,一進去是老大一個天井,左手一道墻,空心的瓦窗,里面另有一小天井,設花壇和太湖石。小天井通向小書房,大天井對著三間正屋。右手這邊又有一間房子,不與正屋相連,是為廚房。正屋再向后,本來還有好幾進房子,也一般兒是天井、大屋,楊氏弟兄分家后,便各自獨立了。楊扯扯這一房就分得了大門,其余的只能在深巷之處高圍墻上一一開門了。現(xiàn)今方家巷內幾戶姓楊的,都是本家。

說楊扯扯是那楊局長愛妻,也還不夠完整。局長本來有一原配夫人,出身門第自與楊家能平。這夫人不孕,于是就叫楊局長納妾。局長是新式人物,又做著國民教育事業(yè),豈可作這樣的事情?這位夫人與菩提善庵尼姑要好,就去做了尼姑。楊局長無法,不久就娶進了楊扯扯。

這事情楊扯扯現(xiàn)在是常常拿出來回憶的。“要不是她,我也不得到楊家。”她感嘆地說著。“其實,我兒子從小是她帶大的,我們哪一天不到庵里去?”她現(xiàn)在依然很神往,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我是小戶人家的,也識幾個字;我到庵里去,唐詩宋詞她一句句的講解給我聽。”楊扯扯說著,就背出一首唐詩來,使得婦女們嘖嘖贊嘆。這些事情,考棚街細民人家的婦女,怎么可能知道?現(xiàn)在楊扯扯來談起,竟有些艷麗,叫人愛聽。

“她是同我男人感情深,才出家去的。我過去都叫她姐姐。我男人死了以后,過了一年,她也死了。她是想他想死的。要不然,現(xiàn)在江州反正沒有尼姑庵了,我把她接到家來,一起過,多好!”楊扯扯說到這里,就流淚了。

楊扯扯老年的日子并不難過。她有一個兒子,按月寄錢給她。這兒子貌若其父,清瘦俊逸,因其一手好文章,人又通達,謹慎,遂一直升了上去,現(xiàn)今在北京做事,每次回鄉(xiāng),本城書記、市長必陪同在明園招待所吃飯。兒子一家在北京,當初自然也是要接母親去的,但幾千里呢,楊扯扯舍不得離開方家巷。她看著堂屋正中大相片,眼淚汪汪,責備兒子說,“我守著他五十年了,你現(xiàn)在要我走!”兒子亦頗覺辛酸,望望房子望望天井,說,“也好,你不去就不去,等我退休了,就回來住。”所以,偌大一個庭院,至今就只是楊扯扯一個人在里面。

在楊扯扯面前說話,須得有所注意,不然,她就在一旁自己“扯”上來。比如,你倘若說到某處某婦人寡居,如今已與某人做了夫妻,她等你們閑談過了,便問你,“剛才,這位同志說寡婦改嫁,當然,新潮流,寡婦應該改嫁,但是,你是不是想來勸我?或者是笑我?”又比如,你有興趣到她那庭院里看過,或者僅僅在門縫里朝里張過,不由得對她說,“你就一個人住在里面呀?”她就很沉著地問你,“你懷疑有什么人住在我家里,你可以去找一找。我二十五歲守寡,難怪別人對我不放心呀。”

楊扯扯七十多歲了,本犯不著這樣硬“扯”,然而,這便是她的特點。其他的人(自然多是中老年婦女)就笑著勸她,“楊家太太,你不要多心,人家沒有說你。”她便說,“我也曉得不一定就是說我,不過也要問問清楚,要不然老放在心上睡不著覺。”碰到這種時候,不可與她含糊,不可與她開玩笑。

別的時候,楊扯扯最是講道理。誰家有了些糾紛,她必然認真在一邊聽,然后就插進去跟雙方解勸。

早上,買了菜回頭,她就往往在考棚街與她相熟的細民人家坐一坐,吸一支煙,一一指著菜籃里的菜,講如何與菜販子魚販子較量價錢的,分析得頭頭是道。“也不能叫我們吃虧,也要讓人家做販子的有得賺,你說是不是?”她公允地說著。

她是四方略長的臉盤,眼睛至今很明亮,頭發(fā)全白了,像一頭的麻絲,剪的是齊脖子短發(fā)。她的腰駝了下來。整個上身越來越向前彎下去,而頭卻又不得不努力抬著。她的體質卻是好的,顯出幾分壯實。

她把天井和室內變成了繁養(yǎng)花草的地方,遍地是花盆。她每天都要在家里付出不小的勞動,忙花;ú萆鲜械臅r候,便見到她弓著腰,頂著一頭白發(fā),推著一輛改裝過的育兒車,上面擺滿了花盆,下面也擺滿了花盆,無非是月季、茉莉、菊花、金桔、海棠、杜鵑之類。盛著中飯的搪瓷杯和一只熱水瓶,以及一個小凳子,也都在車上。她從方家巷里推出來,走過考棚街,到鬧市區(qū)尋一個角落,坐下來賣花。

據她自己說,也有政府的人問過她,生活上可有困難?她猜出是因為看到她賣花草,而她的兒子在北京做事,似乎不太好看,便說,“我賣花草不是因為沒有錢用,這是美化環(huán)境呀,也是一個人的愛好。”政府的人也就不再來問她了。收稅的不認人,楊扯扯雖然賣花草不為錢,但要她往外拿錢,且把她視作小商小販似的,也便不高興,這之間便有些小小的智斗和較量。

江州城的老少文人,好跟楊扯扯表示親熱?吹綀蠹埳嫌兴齼鹤拥奈恼铝,就會告訴她,她就去買來這份報紙,看過了帶在身上有空再看。

楊扯扯平常稱呼人總愛帶上“同志”二字。“李蘭芳同志”、“王順堂同志”、“老四同志”、“二姑娘同志”。街巷里的普通百姓被叫得臉上一亮。

她對古代歷史很熟悉。孔子厄于陳蔡,鬼谷子是孫臏與龐涓的先生,她都能說得很詳細。小青年聽她說出一段歷史故事來,便再不敢把她看成一個普通老太婆了。她說起《紅樓夢》來,簡直是清清楚楚。

如果某家有少年人嫌她,不要她去玩,她也就生了畏懼之心,不敢再去。這時,這家人家的大人,必定要責怪孩子的無禮,拉她到家里去玩,無非坐下來閑談幾句而已。如果又受到無禮的驅逐,她就會說,“同志,我同你家大人玩,又不同你玩,我不過只坐幾分鐘,又不妨礙你。”語極懇切、哀婉。

她送花草給考棚街上要好的人,無非也是些中老年婦女。她說,“放兩盆花這里給你看看。”過了一些時,她還會來換上別的品種,說,“也要換換口味是不是?”這當然都是不要錢的。她在考棚街上朋友頗多,婦女們都喜歡同她談談說說,然而也都記住她會“扯”,不說容易使她誤解的話。

楊扯扯現(xiàn)在還健康地活著,到考棚街就可以看到她。

 

 

  

 

考棚街當中,過去有家尚古齋,也就是古董店。店旁有一小巷,沒有巷名,至今仍在。其巷甚淺,并且僅有一戶人家,完全可以看成從街面上有意凹縮進去的。別小看把大門位置從街面凹縮進去這么丈把,給人的感覺卻就不一般了,若即若離,有鬧中取靜之意,有超然物外之意,有隱于世間之意,總而言之,有點兒深度。

尚古齋主人叫任呆子,家就住在店旁這小巷里,里面是一個大院,很好的房子。任呆子是綽號,當面則稱任老板或任爹——本地陋習,三十多年紀便可以戲以“爹”呼之。尚古齋的營生,無非是買賣古董。看上去冷清,但倘若做到一筆好生意,獲利就必定無算了。與眾不同的是,做古董生意,憑的是博古的學問與識寶的眼力,自有三分古雅,使人肅然起敬。

任呆子雖生就一副大肚笑佛模樣,大光頭,黑滋滋的,呆相渾然,為人隨和,而考棚街的人曉得他做生意并不含糊,沒聽說他把生意做錯了的。但他生意是怎么做的,別人也不曉得。

乞丐到了尚古齋,所獲必定多于別處;倘若是殘疾之丐或有拖累之丐,所予也有所增加;又倘若逢年過節(jié),所予又有不同。如果是唱道情的到了門口,又必定有茶有座,“請先生坐下來唱。”店里店外一同恭聽。末了,店里人雙手捧出錢來,甚為尊重。這些,任呆子在店與不在店,都一樣。算一算,一年下來,光是這些叫花子就弄去了多少!

考棚街一轉兒也有百十戶人家,凡家境貧寒者,皆得到任呆子接濟。不管是到他家去,還是在路上遇到,只要開口告難,無有不允。哪家女人將要生養(yǎng),任呆子的女人必定到這人家去做催生,為之購買布料之類,并且還要以錢財見贈。哪家有了喪事,買不起棺材,任呆子必著人封了錢送去。

破落戶子弟,拿了不值錢的花瓶字畫,到尚古齋換錢,或哀憐哭窮,或強討硬要,任呆子皆寬厚對待。有個彭三,吃白面蕩盡了家產,連老婆也不要了。于三年前攜一把茶壺,到尚古齋賣,神氣是傲然的。任呆子接過一看,笑道,“三相公,這茶壺先放我這里,你來,是把臉我。你如果缺錢用,你就說個數(shù)字。”彭三不說話,伸出四個手指頭。任呆子又笑道,“四個洋能做什么事?這樣,我給你十個洋,你先用著。”當下立據,劃押。彭三接過十只大洋,不謝一聲,揚長去了。任呆子嘆口氣,吩咐把茶壺收好。三年后,彭三早已成丐,到尚古齋來訛詐,拍著柜臺,說騙了他家寶貝。任呆子走出來,叫人給了彭三一張椅子坐下,給了他一杯茶,便取出那把茶壺,并有字據賬本,說,“三相公的東西,我怎敢動?茶壺好好的還在,上面有你家的圖章。三年前我給你十個洋,我曉得你來必定又有了一時的難處。這樣,我再給你十個洋,這茶壺你要帶走呢,就還給你,如果不方便。我還是給你收藏著,你看如何?”語極俯就。彭三也不說話,只把巴掌伸著。任呆子就把洋錢當當?shù)胤旁诹怂氖稚稀E砣吡。任呆子說,“他是個有數(shù)的人,我是拿錢激他。彭三的字是寫得好的呀。”

那把茶壺其實就只值兩個洋,還要拿到上海去賣。

任呆子女人進門十年,沒有生育。卻也不見任呆子有甚煩惱,聽不到他女人有何嘆息。后來,他女人到育嬰堂抱一女嬰而歸,起名志梅。志梅長到五歲,任呆子女人自己生下一女,自然是喜歡。又過了幾年,發(fā)覺親生女兒竟是個呆子,一條考棚街的人都覺得不平。任呆子出門吃早茶,必定把呆丫頭騎在肩上,一只手攙著志梅,笑嘻嘻的,自得其樂。

呆丫頭后來會說話了,但很有限。見到男孩,她就叫“咕咕”,見到女孩,她就叫“賈賈”。志梅上小學,上中學,呆丫頭還是呆丫頭。每天到了放學的時候,呆丫頭就站在巷口,等著,嘴里不時念叨,“賈賈!賈賈!”

呆丫頭平時是不大出來的,有時也會開了門到外面來,任呆子見了,就說,“家去!”呆丫頭回嘴說,“不家去!不家去!”任呆子只好由她。她也不走遠,只在店門口望行人。如果有小男孩走過,她就叫人家“咕咕”,有小女孩走過,她就叫人家“賈賈”。任呆子就笑著走出店來,向人家小孩以及小孩的大人道歉,并且把呆丫頭推著回去,說,“人家比你小,不要亂叫。”但呆丫頭嘴里依然津津有味重復著,“咕咕!賈賈!”頗固執(zhí)。送回呆丫頭,任呆子到店里,依然笑嘻嘻的坐著,覺得這天地間很有意思似的。

任呆子后來得一子,取名天愚。天愚漸漸長大,渾然呆相雖如其父,卻神情冷漠,與乃父不同。他最喜在家以水墨畫蟾蜍,俗稱癩寶。所作從不示人。他讀書到高中,后便在尚古齋繼承父業(yè)。但尚古齋也就在他手上停掉了,他到博物館里做了館員,每天悠閑閑的走去上班,又悠閑閑的走回來,縮著個頭,一副獨往獨來寡情于世的模樣。

自兒子接上了手,任呆子就不大出來了,他從前的呆事已成既往。他有時笑嘻嘻的站在巷頭,也好像是在觀看一個陌生而有趣的人間似的。

志梅在本地銀行做會計,后婚嫁,后守寡,無子。

呆丫頭仍是呆丫頭,稱天愚為“咕咕”,稱天愚的兩個兒子為“癩寶”,不辯其大小。

任呆子和他的老伴皆于打瞌睡時含笑逝去,享年皆八十向上,人謂有福,一下子說起了他們從前的好處。

志梅退了休,呆丫頭也五十向上的人了,志梅來把她接了去一起過。天愚作了一幅畫送她們,兀然一塊石頭,下有兩只癩寶。有一天,呆丫頭指著畫上的一只癩寶,說,“賈賈!”又指著另一只說,“呆丫頭!”志梅就抱著呆丫頭笑,卻流下淚來。

(小說發(fā)表于1987年第6期《收獲》、1988年第5期《清明》、1989年第4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