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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進中短篇小說《紀念》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wǎng) 發(fā)表時間:2016-02-17 12:29:14 發(fā)表人:admin

 

 

 

 

 

 

1

孟森其實心里很不喜歡出席這樣的活動,雖然他是一個見慣了生死的人。

他是一個醫(yī)生。

那個場合太壓抑了,總是讓人相當長一段時間心里不舒服。但他還是去了,因為那是必須的。當幾天前一個同學打電話告訴他,說大秦去世了,他簡直就有點不敢相信。秦一鳴是他們的大學同學,而且和孟森是一個寢室的。不僅是一個寢室的,有一段時間還睡在他的上鋪,直到后來他和別的同學調換了。他是班上公認的活躍分子,為人熱情,有很強的活動能力。他的身體也好,長得人高馬大的,籃球中鋒。雖然他的功課不太好,后來甚至變得一塌糊涂,卻一點也不妨礙他成為許多女生暗戀的對象。孟森那時候在心里,甚至是有些妒忌的。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孟森的成績一直是班上的前一二名。他倆差不多正好是首尾兩端。

他好好地怎么會死了呢?出了意外?同學說,聽說,他是從樓上失足掉下去的,摔死了。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從樓上摔下去了呢?是在單位,還是在家里,或者是在賓館?同學就有些語塞。他也只是聽說。事情似乎很簡單,但似乎又很復雜。當死亡的消息得到進一步確認后,關于他的死因卻有著許多種不同的說法。有些說法明顯不靠譜,甚至是不太名譽。作為同學,他們當然不肯接受那些不名譽的說法,雖然他們在心里承認有那樣的一種可能性。事實上,大秦和他們大多數(shù)人是不一樣的人。他是在一個很高的層次上。沒人想到,他會到達那樣高的一個層次。

秦一鳴是一個很努力的人,這是得到了大家的公認的。后來的成就,和他當時在學校里的狀態(tài),簡直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這一方面,孟森的感受尤為深刻。有意思的是,畢業(yè)后大多數(shù)同學分配得不錯,只有他倆分得最差。孟森是分在區(qū)衛(wèi)生院,而大秦卻分到了一個國企醫(yī)院。沒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大秦每次見了孟森,情緒都很低落,哀嘆命運的不公。雖然他的學業(yè)不太好,但他并不認為自己就應該分配在工廠醫(yī)院里。孟森自然也有同感,但卻還能忍受,因為他知道沒法改變這樣的現(xiàn)實。他安慰大秦說,他們可以通過考研來重新改變現(xiàn)狀。兩年后,孟森真的就考上了研究生,畢業(yè)后進了市第一醫(yī)院。

在別人的眼里,醫(yī)生是個很好的職業(yè),孟森后來卻并不這樣看。他知道,別人對這個職業(yè)的敬重更多的是出于對病痛和死亡的敬畏。但是,醫(yī)生卻并不是萬能的。所以,后來他聽說大秦不再從事這個職業(yè)了沒有表現(xiàn)出半點的驚訝。讓他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去從政了,——他從那個國有大型企業(yè)的醫(yī)院里跳了出來,去了廠辦。很多同學認為這是一種才能的浪費?墒,大秦自己是快樂的。后來大家知道,大秦的職業(yè)變動和他的婚姻有一定的關系。他的岳父是這個企業(yè)里的副總。毫無疑問,秦一鳴是出色的,因為如果僅憑他在廠里的翁婿關系是不足以讓他在兩年后又調到了區(qū)工業(yè)辦公室的。再后來,又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被市里的一位領導從區(qū)工業(yè)辦公室挑走了,當了他的秘書。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簡直可以稱之為“飛躍”。而隨著領導職位的升遷,他的位置也不斷地得到變化。這時候,大家仿佛已經(jīng)忘記他是學醫(yī)的出身了,——他完全就是一位當官的人了。

開始,同在一個市的同學還不時的相聚,可慢慢地來往就少了。雖然醫(yī)生們也很忙碌,但是他們和秦一鳴卻是在不同的層面上的。作為一個重要領導的秘書,他實在是太忙,常常身不由己。雖然接觸得少了,但是關于他的說法,卻一直沒少過。大家相信他將來一定是前程無量的。直到有一年,他到下面的一個市里當上了副市長。雖然是個副職,但卻也是一個實權人物。而且,誰都知道這比在省城里當一個處長要實惠。他真正算是一個官場里的人了。大家也都知道,即使已經(jīng)是副市長了,卻仍然是過渡性質的,將來他的前途未可限量。

盡管當上了副市長的秦一鳴對過去的同學們非常的客氣,可是同學們也知道從此不能再造次了。他們的身份是不一樣的。親近,卻有著相當大的距離。有時他主動給同學們打電話,他們也都是相當?shù)亩Y貌客氣,不敢隨便嘻嘻呵呵的,總是格外的尊重,弄得他反倒覺得同學們有意疏遠他。好在他工作太忙,根本沒時間細想。他多次對同學們說,哪一天他要主動組織大家好好地聚一次。這是他的一個心愿。如今,這心愿是實現(xiàn)不了了。

追悼會是一個多星期后才舉行,那天,本市熟悉的同學差不多都去了,除了醫(yī)學院的同學,還有他和大秦兩人高中時的一些同學。一個同學張羅著找了一輛面包車,在市一院門口集合,然后一起去了那個叫太平村的地方。在車上,大家都唏噓不已。同學們曾經(jīng)那樣羨慕他,現(xiàn)在,他卻突然的走了,告別了這個世界。這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活著是多么的重要。什么權勢啊財富啊,統(tǒng)統(tǒng)都不重要了。再大的官,再好的仕途,沒有了生命,一切都沒意義了。甚至,他們感覺平凡是最重要的,仿佛秦一鳴的不幸正是由于他當了官,不平凡所導致的。對于大秦的死因,大家只知道他是從樓上摔下來的。那就是“失足”?“失足”似乎又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詞,不僅是字面上那樣的簡單。

殯儀館那天的生意好像還相當不錯,幾個廳里的人都滿了。有一些追悼會,需要排隊等候。孟森在醫(yī)院里其實每天見慣了生死,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還是有些吃驚。如果上帝要接見每一個去報到的人,會不會顯得有些忙碌?而且爭著去天堂報到的人,境遇都有些不太單純。這也可以看得出來,上帝是一個好脾氣的老頭。

大秦的追悼會是在第三廳,緊挨著主廳。主廳是空的,卻不對外開放,大概是需要相應的級別才行。廳里擠滿了人,在大廳的電子屏幕上不斷地滾動了字幕:沉痛悼念秦××同志。他們魚貫著進去,心情沉重。秦副市長靜靜地躺在大廳的中間,身邊擺滿了花圈。屋里不時有壓抑著的哭泣聲。儀式是由官方主持的,領導致詞,孟森聽到了“不慎失足”的詞句。他覺得這詞有點怪異,仿佛是在評價社會上的不良女性。在哀樂聲中,他們默默地圍著遺體,轉了一圈。孟森好久沒見過秦一鳴了,現(xiàn)在看著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他還是過去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他是摔亡的。當他們走過去和悲痛中的家屬握手告別時,孟森喉頭一緊,眼睛不覺就流了出來。他看到了大秦從鄉(xiāng)下趕來的白發(fā)蒼蒼的父母,看到了他的孩子。那是個大男孩,已經(jīng)上初中了,個頭很高,卻還是孩子氣的。看不出那個孩子的悲痛,倒能看出他有些緊張,臉色蒼白。面對這樣的場面,他肯定是不知所措的。而大秦的妻子是被人架著的,她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整個人完全垮了,像是失去了魂魄。

有女同學控制不住地哭出了聲來。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在心里都長出了一口氣。不管如何,他們都不喜歡那個地方。很長時間,他們不能從那個悲傷的氣氛中擺脫出來,誰也不說一句話。直到臨下車了,班上的老于(剛剛提拔成一家醫(yī)院的副院長)說:“我們湊點錢吧,表個心意。”“他家怎么可能缺錢呢?”有同學表示反對。老于想了一下,說:“這錢給他父母。”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于是,老于就是代表了。大家說好了,過幾天各人認捐,由老于代轉。男同學每人五千,女同學三千。當然,認捐是沒有上限的。有兩個女同學說:“我們也五千吧,大家都一樣。”議定了,車子進市區(qū),大家也就各自散了。有人是直接回了家,也有人習慣地回到單位。

孟森知道回到單位一定很忙碌,雖然事實上為了參加這個追悼會特地向醫(yī)院里請了假。但他卻不想回到家里,他愿意去忙碌。也許到醫(yī)院里忙碌一下能消除掉在追悼會上壓抑的感受,他想?墒瞧婀值氖,當他回到外科時,卻沒有一個人找他。在走廊上,他遇見了護士小江。她有些羞澀地沖他莞爾一笑,趕緊就又躲閃了開去;氐结t(yī)生辦公室,看了一眼臺歷,他才想起來這個晚上還有一場活動。不可思議的是,這是一個婚禮。孟森想到這里,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這真是古怪的一天啊,他想。這樣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怎么會湊齊在同一天呢?

當然,這“同一天”,只是針對他而言的,他想。

 

2

大概是在好幾個月前,孟森就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熱情地邀請他參加一個婚禮。打電話來的是他過去原單位的一位同事,說他的女兒要出嫁了。時光真是飛快的,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記得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同事女兒的時候,她還在上小學。后來也見過,看著她上了初中、高中,然后聽說她上了大學……想不到她現(xiàn)在就結婚了。除了這個結婚的消息,別的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事實上他和這個舊同事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大家都忙,而孟森又是一個懶于和別人主動聯(lián)系的人。既然他熱情相邀了,孟森當然一口就答應了。他也想看看那個成了新娘的姑娘,同時,在婚宴上他應該會看到過去的一些同事。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他也記不得聽誰說了,說老陳家的那姑娘長大了,很漂亮,嫁了一個很優(yōu)秀的小伙子。也正因為這樣,老陳才決定好好地操辦一場。孟森知道老陳過去是個很上進的人,結果卻并不得意,甚至可以說是相當?shù)氖洹R虼,他現(xiàn)在這樣做就很好理解了,——女兒是他的驕傲。正式通知是半個月前,老陳打電話,問請?zhí)牡侥。孟森笑笑,說:老朋友了還那樣客套干什么,別寄了,你把時間告訴我,我記下來。一定會去的。老陳在電話里告訴了他時間,并略帶謙意地說,婚宴是在郊縣一個叫尚湖的一個大酒店辦的。但是,到時在這個城市的中心廣場有車接送。

“行,放心吧,我一定參加的。”他說。

孟森是知道那個地方的,尚湖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小鎮(zhèn),背面靠山,一面臨湖。那里有很多相當豪華的賓館酒店,還有一些單位的療養(yǎng)中心。他們單位過去不止一次在那里開會,說是開會,其實就是休閑度假。

日子是一天天地臨近的,孟森特地查了一下日期,發(fā)現(xiàn)正好是周五。他和妻子說了,妻子也是支持的,說:“去吧,省得別人說你擺架子。過去的熟人呢,正好見一見。”但沒想到,大秦突然出了事,正巧和這事撞到了一起。

秦一鳴這就算是送走了,他想。但是,他這事卻可能被人長久地談論。他相信很多人都忘不了這事。這事算是一件大新聞。他知道妻子也是關心的,就打了個電話回家,敘述了他的見聞。妻子在電話里也陪著他嘆息了一會。她是見過大秦的,甚至過去還羨慕過。既然說起了生死,就記起了他晚上還要去參加婚宴,囑咐他外出要當心,少喝酒。

到了中午的時候,孟森在食堂里聽到他的手機先是膽怯地響了一下。他沒有理會。手機騷擾鈴聲,總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他不喜歡手機。有時,會有一些病人家屬打他的電話,語言啰嗦,辭不達意。他們表達訴求的方式,往往會顯得有點奇怪。但他們的目的卻只有一個,就是希望他能幫助他們,仿佛他這個醫(yī)生不是救死扶傷的,卻是一個無所作為,不見錢不辦事的貪腐官員。兩分鐘之后,手機再次響起來。而且,這回的聲音響得有點認真。他看到的是一個有些陌生的號碼,喂了一聲,對方是個說話有些猶豫的女人。

“您是?”

“你把過去的老朋友都忘啦。”

孟森感覺那聲音有些熟悉。他知道,能這樣講話的肯定是和他熟悉的人。他努力地在腦海里搜索著名字,一個又一個地閃過?墒,那個名字他卻不能肯定。是的,他想到了那個名字,但卻覺得不可能是她。他連續(xù)報了兩個名字,偏偏就沒有報那個名字。對方的語氣里顯然有些小小的失落(或者只是裝出來的),告訴了他她的名字。他笑了,心里想:女人和男人到底是不一樣的。他沒有對她說,其實他早已經(jīng)猜出來了。

“老陳女兒的婚禮你去嗎?”她問。

“去的。”他說。

對方笑起來,說:“他還真是通知了不少人。”

“應該的。”

“好久沒見你了。”她說。

“是啊,好久沒見你了。”

“老了。”

他笑了一下,說:“你比我小好多呢,哪里就老了呢。”

“很快就能看到的。”

“我去接你吧,我自己開車的。”他說。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然后說:“不用。”

“我和他們說好的,一起坐大巴去。”她說,“晚上見。”

孟森心跳有點加快,他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想起主動聯(lián)系他?磥,她還對他懷有一絲情意?他們曾經(jīng)好過,但結果卻和許多的男女情一樣,最終分了手。她曾經(jīng)很傷心,而他也很遺憾過。他都以為這輩子,她再也不理他了。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孟森希望有機會和她再敘舊;蛘,可以舊夢重溫?

其實,記憶已經(jīng)相當?shù)×恕?/span>

 

3

新娘非常的漂亮,就像是電影里的年輕美人。

所有的新娘都是漂亮的,但是,她的這種漂亮還是讓孟森在心里有點吃驚。她打扮得也很性感,穿著低胸的婚紗,露出大半個雪白的乳房。孟森的目光就像是被燙了一下,趕緊移開。他是長輩,因此必須有所顧忌。新娘倒是主動地和他擁抱了一下,讓他心里有些意外。“恭喜你,你今天真漂亮。”他說。“謝謝你,”她笑著說,“好久沒見過您了。”“好好地相處吧。”他向新郎說,“我們的小雪是個好姑娘。”新郎笑了,笑里透著一種傻氣。這個時候的男人,總是有點傻的,他想。與美麗的新娘相比,新郎很是一般。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又高又胖,站著顯得有些僵直。好幾臺攝像機一直在對著他們,忠實地記錄著他們的這一刻。孟森向他們道了喜,并且遞上了禮金。在一個年輕姑娘的指引下,他進入了大廳。大廳里全是人,在一個T型臺的兩邊擺滿了餐桌。在嘈雜的聲音里,他聽到有人喊他。順著聲音的方向,他看到了11號桌有人向他招手,果然都是過去的一些熟人。

人實在是太多了,孟森想。不僅大廳里有人,據(jù)說兩邊的包廂里還有人。所有的婚禮儀式都是大同小異,這個婚禮也不例外,甚至,更加的俗氣。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專門的婚慶公司組織的,主持人對著話筒說著一些肉麻而毫無新意的廢話。而讓他想不到的是,舞臺上居然出現(xiàn)了幾個肥胖的俄羅斯姑娘,扭動著腰肢演唱著中文歌曲。這像是婚禮嗎?更像是一場粗俗的有錢人辦的壽宴。孟森對老陳有點失望,甚至是有點瞧不起他;蛘,這是男方家長的主意?他聽說男方的家長是個老板,或者就是一個暴發(fā)戶。當然,是否暴發(fā)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家是否有錢。錢,總是有非凡的魔力,它們能改變很多東西。孟森的感嘆藏在心里,同時,他又有點心不在焉,他一直在想著那個“她”,卻就是沒看到她的身影。他以為她或許是在別的桌宴上,可是他努力地東張西望,怎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他想向過去的那些同事打聽,但一番猶豫后還是作罷了。很多人是那樣的熟悉,卻分明又是格外的陌生。在鬧烘烘的氣氛里,在閃爍的燈光里,面目都顯得有些不太真實。孟森原本并不想喝酒,因為他還要開車。然而,很快他就決定放棄這樣的約束喝了起來。只要喝得開心,他干脆可以就住在這個酒店里。

這一天是很奇特的一天,他想,上午還在一個悲痛的場合,下午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席上,不斷地有人敬酒。除了新郎新娘,還有新娘的父母。孟森平時的酒量還不錯,那天也并沒有多喝,然而他卻感覺有點迷糊。

“她怎么沒來?”當老陳向他敬酒時,他小聲地在他耳邊這樣問。“誰?”老陳也是迷糊了,或者是太忙,問了這一聲以后很快就忘了;蛘,他是根本就沒聽清他的問話。“好好喝,好好喝。”他握緊了孟森的手這樣認真的囑咐著,仿佛孟森要不喝倒,就是對不住他。“多了多了,我喝多了。”孟森說。

一直進行到了九點,婚宴終于曲終人散……

孟森是覺得自己喝得有點多,當他經(jīng)過酒店的大堂時,他決定到服務總臺那里開一個房間。他可以第二天下午再回城里,不必那樣匆忙。服務臺的小姐很親切,給他一個單人的商務套間。也許是因為周末,價格有點貴。但是,孟森有一張前不久別人送他的消費卡,不用就是浪費。他可以毫不心疼地卡刷。也許,以后還可以把妻子和孩子們帶來。

在電梯里,他意外地再次遇上了新郎和新娘。新娘看到他,顯得有點意外。“你住在這里嗎?”她笑得一臉的燦爛。孟森也笑了,問她是不是也住在這里,她說是的。她真是漂亮啊,完全是女大十八變;蛘撸饕氖且驗榛瘖y。她漂亮得都讓他不敢相信是她了。他回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發(fā)現(xiàn)她和過去是那樣的不同。她有理由感到幸福的,他想。她現(xiàn)在就像是一個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這個夜晚,是屬于她的,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她是最最幸福的人。在這個酒店里,她是一個中心。這個酒店是新郎父親的資產,而且,只是他的資產中小小的一部分;蛟S,現(xiàn)在這個酒店已經(jīng)是屬于這新郎的了。

那個富二代的新郎看上去還不錯,但是,孟森卻并不喜歡他。他們這個晚上的婚房,一定是個布置得相當浪漫溫馨,他想。當孟森進入了自己的房間,打亮所有的燈,然后脫光衣服走進淋浴間去沖洗時,這樣思忖著。他真的有點喝多了,當熱水不斷地從頭頂上往下沖淋時,他感到有些暈乎。在水流聲中,他似乎聽到了電話響。不是他的手機響,是房間的電話響。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仿佛是為了呼應他的判斷,正在他疑惑時,聲音消失了。

房間里不錯,仿佛是重新裝修過的,甚至稱得上豪華。床很大,也很干凈。拉開窗簾,外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陽臺。從陽臺望過去,就能看到下面是一片湖面。夜色很濃,四下里一片漆黑。但是,湖水的四面還有一些燈光,還能看到有一些小橋和回廊。孟森站在陽臺上,感受著外面的夜風吹拂。他再次聽到了電話響,這回他確定是真的。

“喂——”

他聽不到對方說話,卻只聽到屏住的呼吸。

“喂——”他有點惱。

“是我,”對方是一個女聲。

那一刻,孟森像被電了一下。

 

4

她看上去有點憔悴。毫無疑問,她變化有點大。在他的印象里,她過去就是一朵嬌艷欲滴的鮮花,如今卻是有點蔫。她說她其實很早就來了,看見了他,卻沒有勇氣上前。孟森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或者安慰她一下?但他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有些猶豫不決。他知道她來到他的房間,不容易。她有一種強烈的傾訴的欲望。

“我很想去送他一程的,”果然她開口直接就這樣說了,“但我卻不能去。”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四下里打量著這個房間。

孟森不說話,但他通過靜默表達了同情和理解。他當時在心里甚至妒忌過大秦,也隱約猜到了他們的關系。他記得她好像是在一家商業(yè)銀行里工作,丈夫是一位大學老師。他們是在飯局中結識的,她是由秦一鳴帶來的。那個時候,大秦也早不已經(jīng)不在那個企業(yè)醫(yī)院里當醫(yī)生了,而是大領導的秘書了。那時候,他真是春風得意啊。他向孟森介紹了她,語氣謹慎。他記住了,她有個不錯的名字,晉燕。她那天其實相當?shù)亩饲f,卻又讓人驚艷。孟森在羨慕大秦的同時,也有些隱隱的擔憂。他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社會很復雜。他沒有想到有一天晉燕會來找他。她是她帶著她的母親來治病,老人身體不太好。其實她的母親也并不算老,或者只能算是中年。孟森當然是很照顧,幫著她安排好了一切。她很感激他,但他卻知道自己其實是為了大秦在做。不管怎么說,他們倒由此熟悉了起來。他就像她的私人醫(yī)生一樣,解答她的所有關于健康方面的問題。在她眼里,他也不止是一個外科醫(yī)生,而是一個全能全知的專家。她相信他。在她眼里,他是一個非常溫和而又儒雅的醫(yī)生。甚至,有時她還會把她的同事或是熟人介紹過來。而孟森也還總是禮貌客氣的。在中國這個社會里,必須是要講人情世故的。有時,她出現(xiàn)得勤一些,有時又會很久不見。

后來大概有一年的時間,孟森沒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現(xiàn),然后把他叫到走廊上一個僻靜處,猶豫著說,她的身體不太舒服,想請他幫忙檢查一下。雖然她說得很含糊,但他明白了,——她的生理上應該有一些難言之隱。他建議她跟他去找一位婦科醫(yī)生,可是她卻感到為難與羞澀。她言辭閃爍,希望他能先幫著看看。

孟森后來一直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自己像是一個小偷。他知道這樣的感覺其實是荒唐,但他卻怎么也不能從腦海里抹去。他知道自己當時的心跳得厲害,但臉上卻顯得有些冰冷。他戴上了口罩和橡膠手套,只留了一雙眼睛暴露在外面。如果說他的行為是合乎規(guī)范,倒不如說他是想借此掩飾自己。他把她帶進了自己的值班室里,讓她躺下,褪去內衣。一切都是那樣的規(guī)矩,卻還是彌漫著緊張、不安與尷尬。他知道她這樣做,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而且,是把他當成了她的救星。他的目光躲閃著,就像是被燙了一樣。他知道自己被吸引,同時自己又在拒絕和掙扎。他的手在她的敏感部位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就像一個第一次坐到駕駛座上,握上了方向盤的初學者,心里有一種興奮,卻又懷著更多的忐忑。他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身體,呈現(xiàn)著一種玉的溫潤。他能感覺到她細微的緊張呼吸,仿佛連她的私處都是羞怯的,就如清晨剛剛開放的濕潤的花朵。他的臉紅了,呼吸有點緊。他在心里得不斷地提醒自己只是一名醫(yī)生,而且是熟悉她和另一個男人的醫(yī)生。他可以覬覦她的美麗,但他應該更在乎另一個男人的友情。而事實上他已經(jīng)在覬覦了,她的美麗讓他如此的逼近,而且是可以觸及的。他慶幸自己遮得嚴實,她看不到他的窘迫。他告訴她,其實她是正常的,只是有一些輕微的炎癥,——婚后的婦女一般都會有,開一些常用藥水回家清洗幾天就可以了。她仿佛是從心底里松了一口氣,迅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而他在背過身摘下口罩時,也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輕松。

后來他再一次見到大秦,還用玩笑地口吻批評了他,但大秦卻是渾然不覺的樣子。當時他認為他是裝糊涂,——官場里的人了,城府很深。不管怎么說,他希望他們是隱秘的,平靜的。大概又過了半年多的時間,他聽說她離婚了。她是親口告訴他的,當時他吃了一驚,以為和大秦有關系。她卻幽幽地告訴他,自己的丈夫是個不上路子的男人。在言談中她暗示自己那次來檢查身體,也和她的丈夫有關。她的丈夫在外面有點胡作非為的樣子。他在心里有些吃驚,心想她的丈夫既然是大學的老師應該不至于太出格。可聽她閃爍的言語里,他卻仿佛是一個公司的小老板。也許是從大學里辭職不干,自己出去開了公司?她說她忍受了很多年,前不久終于解脫了。

“好久沒見面了。”她這樣說。

孟森試圖想回憶一下這當中的時間長度,卻實在是過于模糊了。真的有些日子沒她的消息了,她過得好嗎?當他打開門的時候,看到她,一時都有點發(fā)怔了。

“你……”他請她坐下,為她泡水。

“我老遠就看到你了。”她說,“你還是那樣,沒變化。”

“你也沒怎么變呀。”他說,但他知道自己說了假話。燈光下,她雖然還是那樣妖艷,但明顯是瘦了,略顯倦意。

“你過得好么?”他問。

“就那樣,”她淺淺地笑了笑,“不好,也不壞。”

讓孟森有點意外的是,她對于秦一鳴的意外也并不太清楚,這就意味著他們的聯(lián)系也并不緊密。她說她知道這個消息后本想去送他一程的,結果卻因為“這邊有事”而不能分身。孟森一時沒明白她說的“這邊有事”的意思。他對她其實真的了解不多。但這個晚上,她對他講了許多。她說她和秦一鳴是同事。她說那個時候她也在那個大企業(yè)里,做財會,開始她對他的印象很一般。后來在交往中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特別正直并且非常要強的人。——這樣的評價倒是讓孟森對秦一鳴有了一種新認識,也許他過去認識的秦一鳴并不全面。人是會變的。人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有時,人的變化就在一念之間。她說他剛分去不久,她就認識了他。甚至,還有人開玩笑說要撮合他們。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是有對象了,并在一個月后就結了婚。她說那個時候他們有一群年紀相仿的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玩。然后看著他離開了醫(yī)院,又離開了企業(yè)……

“你們來往得……密切……”

“嗯,也不太……”她說。

“你們應該很密切的。”他說。

“你以為我們是情人關系么?”她說,“沒有。完全沒有到那個程度。……后來幾年聯(lián)系得少,他那樣的工作……”突然她“哧”地笑了一下,“沒有那么復雜。我是覺得他挺好的。但我們沒有走到那一步……”

房間里沉默著。

他去為她續(xù)茶,心想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你是不是累了,要休息?”她問。

“沒有。”他笑了一下,說:“我都習慣熬夜的。”

“新郎帥嗎?”她突然問。

孟森笑了一下,說:“帥。”

“是我的兒子。”她說。

孟森驚訝得不行,他想不到她的兒子這么大了。而他一直感覺她還是相當年輕,至少要比他小十來歲。有一種可能就是她結婚太早了,是的,美女們總早早就結婚了。她年輕時一定是漂亮異常的。猛地,就明白她前面說的“這邊有事”,不能送別秦一鳴最后一程的原因了。

“我沒注意到你……”孟森說。

“主要是他爸爸在張羅。”她說,“我不知道能為孩子做點什么。但我在家里守著。我什么也不能給他。我只是幫他為新娘買了一只鉆戒。”

“你現(xiàn)在……一個人生活?”他想起來,他晚上席間看到了新郎的父親和母親,當時還驚訝那個母親的年輕,原來那一個女人,是位后媽。而對眼前的這個女人來說,雖然這是她兒子的婚禮,她卻只是一個旁觀者了。她當然非常愛她的兒子。她出席這樣的婚禮,是需要很大的決心的。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捋了一下短發(fā),說:“是的。沒心思了。這樣也挺好。我習慣了。”她環(huán)顧著房間,“你能想到嗎?這個房間我住過,1816。”

“真的?”

“真的。而且,你想不到,是我和秦一鳴。”

他看著她的眼睛,知道她是特別想傾訴了。這一天,對她來說肯定是非常特別的一天。她心里承受不住,也許是太多的秘密和壓力。

“其實我和他一直沒什么,但我們之間一直有好感。”她說,“過去他倒是提出過,但我一直沒讓他走到那一步。”

孟森笑了。

“男人都一樣,習慣用下半身思考。”她也笑了一下,“網(wǎng)上都是這樣說的,對吧?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情人。我相信他應該有別的情人。”

孟森不知道。

“他對我的意思,我全知道。”她說,“在那次之前,他摟過我,也吻過我。但是我們一直沒那樣做,因為我心里有些抵觸;蛘,我只是想要證明他是不是真的愛我。他真的愛我,我一定會給他的。但是他如果一心想要的是那件事,只能證明他不那么愛我。”

孟森知道,這其實是一個悖論。但是,女人們喜歡在這樣的悖論里尋找答案。

“有一次他約我去了一個溫泉度假村,他想要我,但我堅持住了。”她說,“他蠻失望的。有一陣子,甚至不理我。但那個晚上,我還是被他感動了。我堅持坐在沙發(fā)里,后來睡著了。半夜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他在抽煙,而且把他的衣服披在了我的身上。”

孟森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說了一聲抱歉,然后接通了手機。一聽聲音他就知道了,是之前這個晚上他試圖尋找的那個女人。她向他表示了抱歉,并說因為家里突然有事,沒能來。她沒解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但他相信她應該是真的有事了。他只能安慰她,沒人會因為她沒來就會計較什么。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更是如此,他想。

現(xiàn)在是懷念舊友的時候。

“你不會相信的,”她說,“后來我主動約他了,就在這個房間里。”

孟森看著她,發(fā)覺得她在燈光下依然是那樣的動人。她是感傷的,哀怨的。她穿了一件藕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襯衫。半敞的外套,掩不住她豐滿的胸脯。下面是一條方格子的裙子,干凈簡潔。她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在房間的射燈下閃耀著憂傷或是甜蜜。他聞到了一種淡淡的香水味道,就像是五月里的果園的氣息。

“真的,”她說,“說起來讓人不能相信。他心臟不太好。”

孟森倒真是不知道。

“他應該是個身體很好的人。過去他特別熱愛長跑。當時在廠里時,他每天清晨在大操場上跑步,兩千米,雷打不動,非常有規(guī)律。”她說,“那個晚上,就在這個房間里。我決定由著他的性子。他也知道我是下了決心的。是我主動的。”

孟森默默地聽著。

關于秦一鳴,似乎后來大家也有了一種共識,就是一致認為他的工作是出色的,也是盡力的。他是一個好人。

“他很激動。”她淡淡地說,“可是那個晚上,他犯了心絞痛。他在我的身上,突然就停了下來,找水吃藥……他很難受,但他卻努力地堅持著,保持著鎮(zhèn)定。那個晚上,我真的怕極了。半夜里去衛(wèi)生間,還悄悄地試一下他是不是鼻息……”

她說得有點簡約。說到這里,她就不再說了。

孟森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如果說她開始還是拘謹?shù),有所隱瞞,而現(xiàn)在說的卻都是真實的。是的,現(xiàn)在她坦然地承認了他們發(fā)生的一切……

她是真正敞開了。

房間里一下靜得不得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用沉默不語來紀念著那個剛剛離去的人。

 

5

如果他們就那么坐著,沉默著,也許就會一直那樣保持著這樣的平衡。

然而,一聲嘆息就把那暫時的平衡打破了。孟森不知道那聲嘆息是她發(fā)出的,還是自己來自心底。他看到她在抹眼淚。當她站起來時,他就抱住了她。那并不用力的擁抱,卻讓他們得到了一種特別的安寧。

“我要走了。”她說。

“別走。”他說。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晚上他已經(jīng)不能入睡了,他也害怕孤獨。也許他住在這里就是一個錯誤。是的,他本來完全可以回到城里去,回到家里。他為什么要住在這里一晚上呢?顯然,他心里當時是有別的期待的;蛘哒f,他是想讓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一次放縱。而這個夜晚,她的到來正好可以讓他們徹底長談。她的故事打動了他,讓他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男女情事。他一直是認為他們是有實際的長期關系的,沒想到卻是這樣的一種尷尬。他無法想像,也無法理解秦一鳴那個晚上所經(jīng)歷的一切。對他而言,是否意味著有一份遺憾?他的生命中,還會有別的女人嗎?

“留下來。”他說。

“我不能……”她輕輕地搖著頭。

但他沒有放手,依舊抱著她。他感覺她是那樣的虛弱,輕得就像是一根羽毛。如果他一松手,她也許就會墜落在地,或者輕輕地飄走。而在他的擁抱中,她突然顫抖了起來。他感覺到了肩膀上的濕潤。孟森心里有些歉然,也有些酸楚。他想不到會在這個晚上會和一個女人,一起來懷念一個曾經(jīng)的朋友。

她的身體依然是那樣的年輕,讓他多少有些驚訝。他想到她曾經(jīng)說過,她是一個熱愛運動鍛煉的人。她白皙細滑,幾乎就像一個少婦一樣的挺拔和結實。她躲閃、抗拒,卻又有著忍受與迎合。他們就像是一對光滑滑的魚兒,像是在饑餓中爭食,抗爭著,反復著,糾纏著……他聽到在她的喉嚨里發(fā)出痛苦而又低沉的呻吟。她的身體時而是繃緊的,就像是一張彎弓;時而卻又是放松的,就如一塊發(fā)酵后的面團。放松與緊繃在他的努力地征服中變幻莫測,跌宕起伏。當她的濕潤就如夜來香一樣地綻放,他就如一只蜜蜂盡情的采擷,貪婪而忙碌……

海嘯之后的沙灘會非常的平靜,自然也是一片狼藉……

孟森后來走到了陽臺上。外面湖那邊僅有的燈光也熄滅了,四周里一片黑暗。但在天邊處,有一些微弱的灰白,一抹細細的灰白之上是厚厚的黑云,如大山一般的沉重,仿佛正向他這邊壓過來。起風了,非常的迅猛。她從洗浴間也出來了,披著浴袍,濕漉漉的。

“小心著涼了。”他說。

“熱。”她說。

突然間,風就停止了,甚至感覺不到一點空氣的流動。天地之間,寧靜得不行了,仿佛只有他們兩人存在了。他覺得這樣的寧靜是異常的。果然,他看到了遠處的天邊在閃爍。短暫的白色閃耀下,黑色越發(fā)顯得沉重恐怖,就像歐美電影里的末世景象。“要下雨了,”他說,“你來,遠處在閃電。”

“嗯。”她把自己裹緊了。

白天都還是好好的,陽光燦爛。然而,現(xiàn)在卻有一場大暴雨要襲來了。這雨要下多久,下多大,他們都一無所知。它們的到來是不可阻擋的。他們聽到了遠遠傳來的雷聲,閃電也越來越近。它們由遠而近,開始只是遠遠的數(shù)條掙扎的小蚯蚓,漸漸地就成了張牙舞爪的猙獰的暴龍,從蒼穹劈下來,像要把天幕撕開來,一次又一次。烏云翻滾著,掙扎著,一次次地努力地要鋪蓋整個天空。而雷電就越發(fā)被激怒,而咆哮,而怒吼。每一次在狂怒的撕裂中,嘎巴嘎巴地震響,天地間的一切都在顫抖……

“要下大暴雨了。”他又一次說。

“嗯。”她輕聲說,把臉頰輕輕地貼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們在等待,等待暴雨的到來。

 

(小說發(fā)表于2014年第2期《花城》,被2014年第5期《小說月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