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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余亮中短篇小說《畫皮》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xué)網(wǎng) 發(fā)表時間:2016-02-17 12:32:58 發(fā)表人:admin

作者簡介

龐余亮。男。1967年3月生。江蘇興化人。畢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百余篇中短篇小說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bào)》《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轉(zhuǎn)載,入選年度作品選和文學(xué)排行榜。有部分小說譯介到海外。著有長篇小說《薄荷》、《丑孩》,小說集《為小弟請安》,詩集《開始》、《比目魚》,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等。獲得過柔剛詩歌年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畫皮

 

  

   紅英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女的不僅可以和男的好,女的也可以和女的好,比如翠鳳和四妹這對干姐妹,兩個人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似的,還一起拍照片,翠鳳女扮男裝穿著西裝戴上鴨舌帽,明星照相館把這張照片貼在玻璃櫥窗里時,鎮(zhèn)上人好長時間沒有看出那個像上海人的男的竟然是翠鳳,另一個穿著婚紗的竟是經(jīng)常被她丈夫打得哭爹喊娘的四妹。

鎮(zhèn)上人都喜歡說起翠鳳和四妹,一些老太婆跟老太婆還這么說,你又不是四妹,我和你好什么,被說的老太婆就反嘴,你又不是翠鳳,我憑什么跟你好。紅英的爸爸也經(jīng)常在家里說起翠鳳和四妹,那肯定又是四妹被她男人打了。不過紅英不太喜歡聽他爸跟他媽說話,他爸總是說,日鬼呢,女的跟女的好有什么意思,又不能日×,女的和男的好才有意思呢。紅英的媽媽也不阻止,還笑嘻嘻地聽著紅英他爸說這些下流話,紅英只好跑出門外,去找她的好朋友王春蘭。

王春蘭的家在橋南,所以紅英每次到王春蘭家總要先過城南的人民橋。人民橋欄桿上好象每天都晾曬著被牛血漆得黑紅的漁網(wǎng)。紅英有些怕這些蛇皮一樣耷拉在水泥橋欄上的漁網(wǎng),不過有時候紅英也會踮起腳尖往橋下一看,嗬,橋下的水居然那么臟,難怪漁民們總是在曬漁網(wǎng)。再后來剛分配過來的英語老師趙波講一些后進(jìn)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時,紅英一下子就想起了曬在人民橋水泥欄桿上的漁網(wǎng)。被牛血漆得黑紅的漁網(wǎng)上總是干干凈凈的,沒有一條魚活在上面。

紅英走過人民橋,就看到了王春蘭家的大院子,王春蘭家很有錢,她爸爸是鎮(zhèn)造紙廠的王廠長。人民橋下的臟水實(shí)際上就是造紙廠里排出來的。王春蘭有時也帶紅英去造紙廠玩,造紙廠的味道真是不好聞,紅英只喜歡里面像小山似的大草垛。再后來王春蘭喊紅英去造紙廠玩就不說去造紙廠,而是說去看山去,弄得其他的同學(xué)大驚小怪,山,哪來的山。紅英就笑著說,山,當(dāng)然是一加二等于三。

紅英現(xiàn)在去找王春蘭已不是去造紙廠玩,而是去找王春蘭要那本抄歌詞的紅塑料面子的本子。那是紅英因?yàn)榻?jīng)常去義務(wù)掃辦公室而得的“五講四美三熱愛積極分子”紀(jì)念品。紅英很喜歡這小小的64K的紅塑料本子,所以紅英在上面抄了很多她很愛聽的歌詞,比如《鄉(xiāng)戀》,比如《祝酒歌》,比如《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比如《妹妹找哥淚花流》,比如《媽媽的吻》,還有《牡丹之歌》《小秘密》《遲到》什么的,紅英最最喜歡的是《心中的玫瑰》,紅英不但愛聽,而且愛唱,每當(dāng)紅英在被窩里唱到“啊,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長地久,永遠(yuǎn)永遠(yuǎn)把我伴隨”這句歌詞時,紅英就禁不住全身顫栗起來,仿佛心中真的有一朵玫瑰在緩緩綻放。紅英也唱給王春蘭聽過,可王春蘭說,紅英你唱這支歌就像打擺子,我被唱得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紅英對于王春蘭的冷嘲熱諷并不在意,紅英就一個朋友王春蘭,王春蘭也就一個朋友紅英。

因?yàn)槭呛门笥眩t英才肯把自己心愛的歌詞本子借給了王春蘭。本來說借一晚就還的,但過了好幾天王春蘭也沒有還的意思,紅英跟王春蘭委婉地要過,可王春蘭裝聾作啞地裝作不懂。又過了幾天,紅英索性明說了,王春蘭卻說歌詞本子被她兄弟王春來偷去了,說他也要抄。紅英又要了幾次還是沒要到,但紅英不氣綏,她準(zhǔn)備直接到王春蘭家去,到王春蘭家一方面是找王春蘭玩,一方面是可以抓住那個黃毛子王春來,一個男的怎么可以這樣賴皮?

 

紅英走到王春蘭家時,發(fā)現(xiàn)大門是開著的,紅英敲都沒敲就走了進(jìn)去。天井里沒人,紅英就喊,王春蘭,王春蘭。堂屋門開了,王春蘭家的門就是多,堂屋門里走出一個剪成叔叔阿姨頭穿著喇叭褲又叫掃帚褲的女人,紅英認(rèn)識這是王春蘭的媽媽。紅英一直搞不懂王春蘭的媽媽為什么這么時髦,全身還有花露水的味道,整個一大朵鮮花。

可王春蘭說她既不喜歡她媽,也不喜歡她爸。王春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紅英她媽只知道罵人,從不跟紅英打扮。而王春蘭呢,不打扮肯定是丑小鴨,有時還穿著膝蓋上鋦上兩塊大補(bǔ)丁的褲子來上學(xué),不過有時候王春蘭的媽媽會把王春蘭打扮得像花白果似的,大擺裙,辮子梳成了維吾爾辮子,把王春蘭的幾根黃毛梳成了漂亮的孔雀羽毛,在頭頂上孔雀開屏。盡管王春蘭就這么丑小鴨和白天鵝地變幻著,而且丑小鴨的時候更多,但紅英還是很羨慕王春蘭。

王春蘭的媽媽沖紅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就掃著掃帚褲走了。王春蘭的媽媽真會趕時髦,記得紅英第一次見到王春蘭的媽,那時紅英和王春蘭還不是朋友,數(shù)學(xué)課上,一個頭戴白的確良的寬邊的栽秧帽的女人站在了教室門口,弄得我們聲音很尖的禿頂數(shù)字老師聲音更尖了。而這個白帽子女郎只站在教室門口一會兒,不經(jīng)她們數(shù)學(xué)老師同意,就徑直走進(jìn)了教室,學(xué)生們都不看黑板了,而轉(zhuǎn)向看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一搖一擺地走到已經(jīng)把頭埋下去的王春蘭面前,說了聲,拿來。王春蘭頭也不抬地從抽屜里掏出一本厚書,然后砸到課桌上,紅英一看,原來是《青春之歌》,寫林道靜的。下了課,紅英對仍伏在課桌上的王春蘭講,王春蘭,那是你媽嗎?你媽真像林道靜?赏醮禾m的硬話立即撞回來了,她哪像林道靜,我看她像妖精。紅英從沒有聽到有人這么說自己的媽媽,紅英就跟王春蘭成了朋友了。

 

王春蘭的爸爸經(jīng)常不在家。社辦廠的人好象什么事情不做,就是出差,出差,真不知道他們出差在外怎么不想回家。紅英推開了王春蘭房間的門,發(fā)現(xiàn)王春蘭正伏在書桌上哭(這一點(diǎn)不像紅英家,紅英的書桌就是飯桌,紅英的作業(yè)本上經(jīng)常有咸菜汁)。紅英記得王春蘭眼淚很緊的,因?yàn)榧t英和王春蘭經(jīng)常肩并肩地去看死人,誰家死了人她們就相約晚上去看死人。晚上有喪事的人家總是哭聲不斷的,甚至哭聲的高潮就在晚上,紅英眼淚松,在聽著聽著人家哭訴時自己也哭得一塌糊涂,問她為什么哭,紅英又答不上來。王春蘭可不,王春蘭常急得推搡哭得忘乎所以的紅英,哦哦,淌什么麻油?又不下雨?紅英很羨慕王春蘭眼淚緊。王春蘭得意地說,我就是天生地不會哭。紅英說,你都可以做女共產(chǎn)黨員了。王春蘭說,我才不做江姐呢,我要做女特高課。

紅英拍拍伏在書桌上正哭得起勁的王春蘭,王春蘭王春蘭,你不是要做女特高課的嗎,怎么現(xiàn)在也淌麻油了?王春蘭沒有理紅英,還在繼續(xù)哭,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還打了一個嗝,哭得更響了。紅英不知道要說什么,只好坐下來,翻王春蘭床上的連環(huán)畫看。紅英和王春蘭都不喜歡畫出的連環(huán)畫,而喜歡電影故事片的連環(huán)畫,一幅一幅的,就像看電影。紅英想找上次看的《廬山戀》,翻了一陣,張瑜與郭凱敏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了,王春蘭只好胡亂揀了一本連環(huán)畫看了。

紅英看了一會兒,感覺有個人站在她面前。紅英一抬頭,果真有個黃毛子站在她面前,紅英一松手,差點(diǎn)把手中的連環(huán)畫掉下來。原來是黃毛子王春來!

紅英說,死黃毛子,你人不做做鬼啊,你是不是想嚇?biāo)牢?王春來說,我嚇?biāo)滥隳隳檬裁粗x我?紅英就笑得更燦爛了,謝你個大頭鬼,黃毛子,我的歌本子呢。

王春來頭一昂,眼睛一眨,說,我跟你借歌本子了?我沒有,所以你不好跟我要。紅英就生氣了,冷著臉把頭歪向一邊,王春蘭仍伏在書桌上,哭聲小多了,好象是為了偷聽他們說話似的把自己的哭聲壓下去了。

本來紅英和王春來的關(guān)系蠻自然的,紅英一直把王春來當(dāng)作小不點(diǎn)兒,而且王春蘭還告訴紅英,王春來也最喜歡唱《心中的玫瑰》。再后來又一次,王春蘭對正在看《廬山戀》的紅英說,紅英紅英,我替你做媒算了。紅英說,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嫁人的嗎。王春蘭說,那時是那時,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紅英說,那你說我是嫁給貓還是嫁給狗。王春蘭說,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紅英摸著王春蘭的臉說,你是想讓我和你象翠鳳與四妹那樣啊。王春蘭搖了搖頭,不,再猜。紅英又想了一下,搖搖頭,實(shí)在猜不出。王春蘭說,我是想讓你嫁給王春來,做我的弟媳,我以后就和你們一起過了。紅英說,開什么玩笑。王春蘭說,不開玩笑,當(dāng)真的。紅英就生氣了。王春蘭說,你生氣什么,我家春來除了黃毛子哪樣也不差,他只比你小一歲,我家又有錢又有房子。

紅英后來就真的生氣了,好幾天沒有去王春蘭的家,而且上學(xué)時也不理王春蘭,王春蘭叫了她好幾次,紅英也不理。再后來還是王春蘭把紅英拖到造紙廠看山的,在大草堆做成的“山”下,王春蘭說,你生我什么氣你說出來,我不喜歡把話漚成糞。紅英什么話不說,不過心里已原諒了王春蘭。王春蘭還是她的朋友,在家里聽著她爸媽吵架真不如去王春蘭家看連環(huán)畫。

紅英看著王春蘭,王春蘭伏在書桌上已經(jīng)哭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就把手搭在王春蘭的肩上,她想勸王春蘭不要再哭了,我們還是去看山吧。可王春蘭劈手就擼開了紅英的手,還喊道,滾,滾,都給我滾。

紅英是跌跌撞撞沖出王春蘭家的,紅英再氣量大,眼淚還是松了,掉了一會淚水,紅英就走到了人民橋上,人民橋上的黑紅的漁網(wǎng)已經(jīng)不見了,橋欄桿頓時虛幻了起來,好象不存在似的。

 

紅英不喜歡呆在家里面,因?yàn)榧t英的爸媽不但會用臟話互罵,而且還會打,打得不可開交。紅英又不能去王春蘭家了,人家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把她趕走了,她不會這么臉皮厚得連針也戳不透地跑到人家門上去。紅英想來想去,只好把過去替家里打醬油時打一角她只打九分錢積攢下來的一分一分的鉛螺絲去看電影。

紅英不像那些男同學(xué),那些男同學(xué)先買一張票,因?yàn)殒?zhèn)電影院的電影票與紅英她們練習(xí)薄上的封面顏色相似,淡紅的,淡黃的,淡綠的或淡灰的,所以紅英那些同學(xué)就用練習(xí)簿的封面紙做假票,先派一個人同時持假票和真票“一顆紅心,兩種準(zhǔn)備”,待電影院前兇神惡煞式的檢票人員把假票撕了之后,而那張真票就從用來散場的后門縫里遞了出來,然后以此類推。

紅英不會這么做,就是想做也沒有人跟她一起做,紅英心疼地看著自己的手把捂得發(fā)燙的鉛縲絲一分一分的掏出去,后來掏著掏著放鉛螺絲的紙錢包(還是和王春蘭一起用舊年歷紙疊的)就癟了下去。不過紅英看電影還是有收獲的,因?yàn)榧t英看到她們的英語老師趙波居然和楊校長的女兒“洋辣子”一起看電影,以至于紅英第二天看到趙波老師還有點(diǎn)不好意思,趙波老師手里拿著紅粉筆,紅英總想到一支赤豆棒冰,這是趙波老師從木板拍得震天響的棒冰攤子買來獻(xiàn)給“洋辣子”的,“洋辣子”的嘴角上就流著黑板上那一個又一個紅粉筆字。

趙波和“洋辣子”好上了成了紅英的一個秘密。趙波是從縣城里分過來的,說著一口城里腔,紅英王春蘭她們經(jīng)常在背后稱趙波為郭凱敏,還學(xué)趙波的城里腔,王春蘭學(xué)得特別地像,經(jīng)常學(xué)得紅英哈哈大笑,笑得直喊肚子疼。紅英真想把這個秘密告訴王春蘭,可王春蘭不想先開口,是王春蘭先得罪她紅英的,又不是她紅英得罪王春蘭的。

但懷有秘密的紅英總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有一次趙波喊紅英起來背單詞,紅英的臉漲得比紅紙還紅,好象犯了錯誤似的。在課間紅英有好幾次真想對班上那些吵吵鬧鬧的同學(xué)大吼一聲,你們知道嗎,我有一個秘密,但紅英還是忍住了,告訴他們干什么,告訴他們干什么?!終于有一次,放學(xué)后的紅英背著書包在街上走,她知道后面有個人在后面跟著,而這個人肯定是王春蘭。

紅英走得慢,王春蘭也走得慢,紅英走得快,王春蘭也走得快,弄得紅英的心怦怦地直跳。后來還是王春蘭拽住了紅英的衣后擺,紅英想掙脫,沒有掙脫掉,一本連環(huán)畫《甜蜜的事業(yè)》遞過來了。王春蘭說,紅英,到我家去吧,我爸從揚(yáng)州帶回來了高粱飴。紅英眼睛對著王春蘭眨著眨著眼淚就眨下來了。

紅英一邊吃著甜得掉舌頭的高梁飴糖,一邊努力地把舌頭伸直跟王春蘭說話,王春蘭,你知道郭凱敏跟誰好上了?王春蘭開始還聽清,誰,誰跟誰好上了?紅英努力地把口中的高粱怡糖咽下去,郭凱敏唄。王春蘭說,跟誰?是不是張瑜?張瑜是鎮(zhèn)供銷社糖果柜的長頭發(fā)的營業(yè)員。紅英說,郭凱敏才看不上張瑜呢,張瑜是什么人,她一邊賣糖果,一邊做供銷社。王春蘭一下子來精神了,說,那你說是誰?紅英說,你猜。

王春蘭一口氣說出了鎮(zhèn)上好幾個有名的美女,比如賣開司米馬海毛的開司米西施(這是紅英和王春蘭替她起的名字)。人民飯店的那個省三八紅旗手。鎮(zhèn)日雜商店賣碗的小史姑娘。紅英直搖頭,說,你猜不上吧,是洋辣子!你的郭凱敏是邵洵美,做女婿換來的。王春蘭一拳頭就搗向了紅英,你的,是你的郭凱敏。

王春蘭想了想,還是不明白地問紅英,趙波怎么可以看上洋辣子?紅英你眼睛看錯了吧。紅英說,我怎么會看錯,你是怕聽到這消息,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眼睛是2.0。紅英看著發(fā)了呆的王春蘭,又剝開了一顆高梁飴。紅英多么希望自己能變成王春蘭,王春蘭家總有吃不完的糖。上海糖。水果糖。玻璃糖。紅英曾經(jīng)為此發(fā)誓過,她將來工作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就用來買糖吃,吃個夠,吃個飽,吃得舌頭也變成一塊又滑又軟的高粱飴。

 

一心一意跟翠鳳好的四妹被他男的打斷了一只指頭的事又讓紅英的爸媽說個不停了。紅英爸還煞有其事地說,我聽別人說這是同性戀,外國流行的,不過外國流行男的和男的好。后來他爸和媽又說了一些什么話,紅英瞧不起這兩個人,好起來好個要命,打起來打個半死。紅英爸媽還在一起說著下流話,紅英不能聽,紅英也不想聽,紅英又轉(zhuǎn)身出了門。

這幾天放學(xué)后王春蘭總是和紅英“勾”在一起(這是紅英媽罵的話,總罵王春蘭是勾死鬼)。王春蘭有教室鑰匙(可能是王春蘭偷偷配的),她帶著紅英做了一件紅英平生第一次做的壞事。女生做壞事和男生做壞事是不一樣的。要不是王春蘭帶頭撕教室后墻上剛剛貼上去的墻報(bào),紅英也不會動手撕。紅英看著趙波精心與班干們一起又畫又寫的墻報(bào)被揉成了一團(tuán),心中不由唱起了《心中的玫瑰》。但愿天長地久。但愿天長地久。晚上紅英把這首歌唱了很多遍,直到紅英媽罵了一聲“嚎什么喪”,紅英才住了口,很久也沒睡著。

第二天怒氣沖沖的趙波就把班上兩個最調(diào)皮的男生拖出去站辦公室,那兩個男生很不服氣,嘴巴犟得很,還發(fā)誓說如果是他們弄的就叫他們死。趙波說你們發(fā)誓如同放屁,放屁還有臭味呢。趙波后來就拖來了說話陰陰的楊校長。楊校長只說了一句,不是你們撕的也是你們撕的,為什么趙老師不說我撕的而懷疑你們撕的,因?yàn)槟銈冇凶屓酥档脩岩傻牡胤剑斜臼履悴蛔屓藨岩赡。楊校長說話真是繞口,三繞兩繞就把那兩個已經(jīng)流淚的男生繞住了。結(jié)果趙波順利地狐假虎威地處理了那兩個男生。

王春蘭開心得很,王春蘭不停地對紅英說,揚(yáng)眉吐氣,揚(yáng)眉吐氣。不過后來趙波可能感覺到了什么,把教室鎖換了。王春蘭只有帶紅英去看電影,反正王春蘭有錢打票。王春蘭也用過練習(xí)簿的封面做過假電影票,還成功了。再后來王春蘭也不想看電影了,因?yàn)殡娪霸豪镖w波總是和洋辣子一起邊看電影邊嘬著赤豆棒冰,嘴角上總流著像血的東西,既暖昧,又惡心。

王春蘭就帶著紅英去逛店,可鎮(zhèn)上除了供銷社就是日雜店,還能逛什么呢。王春蘭還跟紅英到紅英家玩過,要在以前,紅英是不喜歡帶人到家里來的,因?yàn)榧依锉曝,爸還說話不文明。王春蘭也覺得紅英家沒意思。王春蘭最后就看中了理發(fā)店。

理發(fā)店里總是有那么多女人。紅英和王春蘭還看到翠鳳帶著四妹來燙,四妹已經(jīng)老了。不過翠鳳說,要燙燙成朱阿香那樣的。瘌頭理發(fā)師就說,朱阿香是在城里燙的,(他們怎么不知道朱阿香已經(jīng)剪成叔叔阿姨頭呢)。我只會燙大波浪和小波浪。后來四妹就燙成了小波浪。理發(fā)店里盡是燒焦了頭發(fā)的味道。可四妹還沒出門,四妹的小波浪就被四妹的男的扯成了草母雞,她男的邊扯邊喊,癡×,我讓你燙,讓你燙,還有那個癡×我把你們一塊撕了。他這次罵的是翠鳳,可翠鳳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草母雞樣的四妹沒有哭,只是無聲地跟他男的較勁,她想把她男的手掰下來。還是瘌頭理發(fā)師說話了,二呆子,你打你女人有什么用,有本事發(fā)財(cái)去,像王廠長那樣,把朱阿香打扮得象花白果一樣。

四妹的丈夫手被勸架的人掰下來時手上已有一團(tuán)黑發(fā)了。紅英還想看,王春蘭硬是把紅英拉走了。他們說的朱阿香是王春蘭的媽媽,王春蘭的媽媽朱阿香整天打扮得像花白果模樣朝城里飛,王春蘭解釋說,她有個阿姨在城里,她媽媽到她阿姨家走親戚。紅英對王春蘭城里有親戚也很羨慕,怎么他們家的親戚全是鄉(xiāng)下人,進(jìn)門從來沒有帶過高梁飴,都是那些難吃的山芋芋頭朝紅英家地上一倒,然后那些山芋和芋頭就這么在紅英家的地上咕嚕咕嚕地滾個不停,喉嚨里還好象呼嚕呼嚕地喘著粗氣。

 

王春蘭家有一臺電唱機(jī),不過這個電唱機(jī)歸王春來。王春來還有一大疊紅的綠的塑料唱片,可能是唱針不太好,電唱機(jī)的音質(zhì)有點(diǎn)傷風(fēng)似的感覺,即使是這樣,紅英還是喜歡聽,可春蘭不喜歡聽,每次紅英要聽總要花一點(diǎn)心思弄一些借口,比如把歌詞對一下有沒有錯什么的。王春來后來又有了錄音機(jī),錄音機(jī)上有兩只大眼睛,王春來的頭發(fā)就留長了,還留起了大鬢角,這個黃毛子頭發(fā)留起來頭發(fā)就更黃了,可他好象不在乎,穿起了掃帚褲,手里拎著錄音機(jī)在街上逛來逛去,一副流里流氣的樣子。

這時電唱機(jī)就歸王春蘭,王春蘭還是不喜歡聽,王春蘭喜歡和紅英一起說話。說說趙波的壞話。說說其他男生的壞話,只有王春蘭午睡的時候紅英才可以聽電唱機(jī),紅英還找出了一張《心中的玫瑰》,也沒聽過幾天《心中的玫瑰》,電唱機(jī)的唱針就徹底壞了,唱片在轉(zhuǎn),可聲音嗚嗚嗚的,像在哭。紅英有一次上學(xué)又把紅塑料本的歌詞本弄丟了,找了很多地方就是找不到,紅英覺得心中的玫瑰一瓣一瓣地落了,還被人踩得爛雪一樣骯臟。

上學(xué)對于紅英來說既不是一件高興的事也不是一件不高興的事。趙波反復(fù)講要為四個現(xiàn)代化作貢獻(xiàn)。紅英不想為四個現(xiàn)代化作貢獻(xiàn),她即使想家里也不讓,上完了初中即使考上了高中也不上,她媽說女的上了小學(xué)就夠了,還上了初中已經(jīng)夠多的了。而王春蘭反正成績不好,她家里也無所謂。她媽依然有時候把她打扮得象花白果,有時候干脆像乞丐。

好在學(xué)校門口多了一個連環(huán)畫攤子。二分錢一本。王春蘭和紅英放學(xué)后有了去處了,她們總是坐在那里看。連環(huán)畫攤的老頭是一個小個子,他跟趙波相反,趙波只對男生好,而這個老頭只對女生好,有的女生看了書不給錢他也不惱,頂多罵一句“死丫頭”。趙波可能也曾看到王春蘭紅英看連環(huán)畫,在課上用中指彎起來敲打著講臺,不要把時間花在小人書上,小人書,是小人看的,不是給我們中學(xué)生看的。紅英聽了之后有點(diǎn)不想去連環(huán)畫攤了,紅英可是從小聽話慣了的。王春蘭說,不怕,他怕洋辣子,我們又不怕洋辣子。一提起洋辣子,紅英就敢看連環(huán)畫了。紅英總是看了很晚才回家,她媽就罵她,紅英總是嘟噥說去同學(xué)家做作業(yè)去了。

王春蘭其實(shí)還是蠻苦的,她得照顧黃毛子王春來,還要洗衣服。好在王春蘭忙得快,還有紅英和王春蘭一起忙。有時候,王春蘭感到害怕,王春蘭就裝作可憐兮兮的樣子去跟紅英媽請假,求紅英媽讓紅英和她睡一晚。紅英媽最吃這一套。(當(dāng)然是紅英教王春蘭這樣做的)。紅英是很喜歡跟王春蘭睡的,不僅因?yàn)橛刑,而是因(yàn)榭梢?ldquo;咬耳朵”,其實(shí)已不是“咬耳朵”了,而是大聲地說話,現(xiàn)在他們談得最多的不再是趙波與洋辣子,王春蘭現(xiàn)在與紅英談得最多的是劉曉慶!缎』ā分械膭詰c,《瞧這一家子》中的劉曉慶,《神秘的大佛》中的劉曉慶。王春蘭說,我要改名字,我不喜歡王春蘭這個名字,我要改名為王曉慶。已經(jīng)很晚了,臨睡前王春蘭口口聲聲叮囑紅英不要叫她王春蘭了,而要叫她王曉慶。不過第二天,紅英又忘了,連王春蘭也忘了,紅英叫她王春蘭,王春蘭依舊大聲地答應(yīng)了,好象根本就沒有王曉慶這回事。

 

紅英的媽媽小產(chǎn)了,因此就不再去鎮(zhèn)西的鹽水藕廠洗泥乎拉乎的藕了,而躺在床上做小月子了,頭上仍纏著那根難看的黑布,吃紅糖馓子茶。紅英最怕的就是她媽媽小產(chǎn),紅英媽媽一小產(chǎn)紅英的爸爸就逼著紅英回家做家務(wù)。紅英早知道自己要回家,但這次她爸沒說她就裝聾作啞。嘴中罵罵咧咧的紅英爸是在晚飯桌上說了讓紅英回家的話,紅英還一心想著和王春蘭一起去聽王春來收錄機(jī)中的鄧麗君。嬌滴滴的鄧麗君可是王春蘭向王春來求了很多次才求來的。王春蘭求王春來實(shí)際是為了紅英。紅英頭腦已想著,頭上就被她爸的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紅英哭了,直到晚上進(jìn)了被窩仍在哭,“我用生命的泉水,永遠(yuǎn)永遠(yuǎn)把你澆灌。”紅英心中響來響去的仍是《心中的玫瑰》,不過少了哀怨,多了憤怒,有了激昂的上國民黨刑場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王春蘭來喊紅英一起上學(xué)去。紅英爸說,王春蘭,替我家紅英請個假。王春蘭說,是不是紅英生病了?紅英爸嗯了一下。王春蘭又問了一聲,生的什么。坎≈夭恢?紅英爸卻說,王春蘭,你媽媽剪的那個頭叫什么頭?正在房間里側(cè)身傾聽的紅英就哭得更厲害了,紅英正為媽媽的小產(chǎn)害羞,也為爸爸的嘻皮笑臉害羞。王春蘭走了,紅英爸不僅罵紅英,罵紅英的媽,還順便罵了王春蘭的媽媽朱阿香。紅英爸的話罵得很難聽,紅英就哭得更厲害了,做事就慢了一拍,躺在床上的紅英媽也罵了過來,識字都識在屁眼里了,磨磨蹭蹭,將來哪個人家想要?

王春蘭晚上沒有敲門就穿著一件新滑雪衫走進(jìn)了紅英的家,穿著棉襖的紅英手用摸了摸王春蘭身上的滑雪衫,眼淚就禁不住涌了出來。王春蘭沒有看見,邊嚼著桌上的馓子邊說,那個趙波和洋辣子要結(jié)婚了,我們一起去跟趙波要喜糖好不好?紅英沒有回答,手依舊摸著王春蘭的滑雪衫,從身后摸到胸前,摸得王春蘭嗬嗬地直笑,紅英紅英,就是我爸從上海帶回來的,下次叫我爸也給你帶一件,紅英絕望地?fù)u了搖頭,眼淚又掉下來了,掉在王春蘭的滑雪衫上,居然彈了一下,又跳到了地上,不見了。

后來王春蘭好幾天也沒有來找紅英,紅英在忙,在劣質(zhì)煤爐上焐飯鍋時,在搓衣板上搓衣服時,紅英眼里晃動的盡是王春蘭身上的滑雪衫。

好在紅英媽只過了四天就下來自己做了,紅英又可以去上學(xué)了。進(jìn)了教室,才知道王春蘭好幾天沒有來上學(xué)了。問同學(xué),同學(xué)說王春蘭生病了。放學(xué)時,紅英還發(fā)現(xiàn)門口的連環(huán)畫攤不見了。紅英想,人真是不能向前過日子,向前過日子里什么也沒有。

紅英只好走到王春蘭的家,王春蘭家的門緊閉著,紅英叫了一會兒門。門開了,伸出大包頭的王春來,王春來好象不認(rèn)識紅英似的,冷冷地說,王春蘭不在,說完又把門啪地關(guān)上了。紅英后來又在人民橋上看著那蛇皮一樣曬著的漁網(wǎng),紅英怎么也想不通,王春蘭不上學(xué),又不在家,王春蘭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和她媽媽一起到她的縣城里的姨娘家了呢?

 

王春蘭一走,紅英只好一個人上學(xué)了,沒有王春蘭在身邊上學(xué)紅英總覺得心里冷風(fēng)颼颼的,回到家里也沒有什么意思,好在紅英的爸爸媽媽心不在紅英身上,他們還是那樣吵吵,鬧鬧,打打,好好。

但是過了不久,紅英的身邊發(fā)生了很多故事,先是班上的一批男生,當(dāng)然是調(diào)皮的男生聯(lián)合了社會上的一些吃過楊校長苦的小痞子向他的女婿趙波挑戰(zhàn),主要是每天當(dāng)趙波和洋辣子睡熟了,他們就敲趙波的門,趙波問,什么事?他們就捏著嗓子喊,起來小便,起來小便!

這件事弄得楊校長在學(xué)生大會上變了嗓子喊,文革又來了,不得了了,文革又來了。也真是的,坐在臺下聽楊校長訓(xùn)話的肯定沒有在夜里喊他女婿起來小便的人。

再后來是鎮(zhèn)上發(fā)生了有人看見白胡子老頭的事件,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凡是和白胡子老頭說過話的小孩先后都生了奇怪的病,于是又流行了姑姑給侄子侄女送紅傘的事,紅英沒有姑姑,可是她還是收到了紅傘,是鄉(xiāng)下的表姑送過來的。紅英估計(jì)王春蘭可能是碰到了白胡子老頭,因?yàn)榧t英媽媽經(jīng)常嚇紅英,說人民橋那邊原來是亂墳堆,地下“不干凈”的,而王春蘭是要面子的,或者她是不想讓她紅英替她擔(dān)心。沒有王春蘭的日子,紅英也瘦了很多。

王春蘭終于又出現(xiàn)了,她是被她媽打扮得像花白果一樣送到學(xué)校來的。現(xiàn)在王春蘭真的已經(jīng)從癩蛤蟆變成了一只白天鵝了,王春蘭也瘦了,又不笑,臉膛顯得更黑。紅英很高興地看著王春蘭,一節(jié)課也沒有安穩(wěn),一下課她就大聲叫了聲王春蘭,可王春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象不認(rèn)識她似的。紅英說,你不是說我們一起去找趙波要喜糖的嗎?趙波慘了,不光被小痞子喊起來小便,還替洋辣子洗褲頭。

紅英說得急促促的,像是開機(jī)槍似的,等紅英的嘴巴不動了好久,王春蘭這才回過神來,什么褲頭?你說什么褲頭?

王春蘭的聲音很響,班上那些雄雞猴子們都聽見了褲頭兩個字,這是多么敏感的字,他們剛才還那么吵吵鬧鬧的,不過都靜下來了,都把眼睛轉(zhuǎn)到紅英的臉上了,紅英雖然沒有看那些臭男生,但是她覺得她是穿著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褲頭站在這些男生的面前的。紅英的頭低下來了,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見了。

紅英是聽見一個男生說了一句,褲頭!褲頭!紅英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哭得那么傷心,還哭得那么旁若無人,等到趙波過來上課的時候,紅英還在哭。趙波故意等了一會兒,他的意思是想讓紅英自己停下來,但是紅英已經(jīng)哭得停不下來了。其他人的話她是不聽的,可是她聽見了王春蘭的話,王春蘭不但沒有勸她,而且還把頭扭了過去,

紅英已經(jīng)準(zhǔn)備一輩子再也不要理王春蘭了,她過去一直是替王春蘭辯護(hù)的,人家都說王春蘭的爸爸在外面有小婆娘的,她紅英總是站在王春蘭的這邊,紅英替王春蘭不知道罵了多少人“嚼蛆”“嘔屎”,現(xiàn)在由他們?nèi)フf吧。紅英的媽媽不知道是從誰的嘴里得到她的女兒在學(xué)校里被人欺負(fù)的事,她是直接從鹽水藕廠過來的,腳上還蹬著那雙沾滿泥點(diǎn)的高幫套鞋,紅英把頭低得像被批斗似的。她媽媽實(shí)際上也看見了她,但是她沒有叫住紅英,紅英是看見她的媽媽上校長室去了。

等到中午回家的時候,媽媽唬著臉對紅英說,你還不理我呢,告訴你,你以后再也不準(zhǔn)跟王春蘭玩了。紅英不吱聲。也不回答。媽媽又說了一句,不許。

紅英把頭抬起來,看著她媽媽,她媽媽的臉上還有一塊藕皮沾著,她就是這樣去見趙波的?紅英的臉燙了,媽媽還在說,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就是不許,跟她玩你會吃虧的。紅英眨著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眼淚又出來了。爸爸就把桌子一拍。他不喜歡看見紅英哭。說哭得晦氣。紅英猛地站起來,沖到自己的房間里了,還沒有忘記把門轟隆撲上。

過了好一會兒,紅英聽見媽媽拍門了,媽媽邊拍還大聲地說,你怎么這樣不懂事呢,王春蘭已經(jīng)被人家老頭子摸過了。擺小人書攤的老畜生摸的,都摸出血來了,上醫(yī)院吃過藥了,還打過針了,連褲頭都被公安局拿走了。紅英的頭嗡了,她在房間里咬著自己的嘴唇把頭搖得撥浪鼓般,搖了一會兒就靜了下來,她的頭腦怎么都是《心中的玫瑰》,永遠(yuǎn)永遠(yuǎn)把我陪伴。紅英搖了搖頭,頭腦里的歌聲更響亮了,快要把她的耳朵震聾了。

 

紅英不想王春蘭了,可是她在晚上被窩里還是睡不著,她覺得總有一個人在她的耳朵里唱那首《心中的玫瑰》,而且越唱越響,紅英把頭鉆到被窩里把耳朵捂得緊緊的,那歌聲還是朝她耳朵里鉆。好不容易睡著了,她又做了一個噩夢,一個男人的手把她剛曬在門外的褲頭偷走了。紅英剛想喊抓流氓,突然紅英就看見他的手,他的手指上還有紅色的粉筆灰呢,紅英把喊了一半的聲音拽了回來,這個人怎么會是趙波呢?

可是偏偏在第二天上課的時候,趙波把她叫了起來。他已經(jīng)叫了一遍紅英的名字,紅英沒有聽見,真的沒有聽見。趙波用手指敲了敲講臺,又叫了一聲紅英的名字。紅英聽見了,她楞在那個地方。但她感到全班的目光都轉(zhuǎn)過來了,還是王春蘭,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腳,說,他叫你呢。紅英這才慌張張地站起來,桌上的書也慌張張地掉到地上了,實(shí)在很狼狽,更狼狽的事,是紅英大聲地回了一句“到!”。

班上頓時成了炸油鍋了,紅英就站在那個地方哭了,趙波不管她了,又敲了敲桌子,上課了,上課了!誰再鬧就給我滾出去!他還不忘叫了一聲紅英同學(xué)的名字,意思是讓紅英坐下?墒羌t英好象是沒有聽見似的,就是不肯坐下,還站著,哭。都成了伴奏器了,趙波的臉都?xì)馇嗔恕Wシ酃P的手都在抖了,粉筆一寫就斷,換一根,一寫又?jǐn)唷Zw波就更生氣了,他把粉筆朝粉筆盒里一扔,拍了拍手,低聲罵了一句什么,然后頭也不抬地說,背書!自己背書!

不是王春蘭下了位置把紅英桌上的書撿了,又掏出手帕,紅英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呢。紅英最后坐下了。下課了,其他的同學(xué)都出去了,她們肯定是去向其他班上的學(xué)生講這節(jié)課她們班的故事了?隙ㄊ沁@樣的。紅英一想就更傷心了。

王春蘭坐在紅英的座位辦,一遍一遍的摸她的頭,最后王春蘭向紅英的書包里塞過來一把什么,紅英想把書包奪過來,可是她全身都是軟塌塌的,怎么也奪不過來,等王春蘭的手停下來時,紅英這才聞見了一股高粱的香味。

高粱飴,軟的高粱飴,甜的高粱飴,甜得掉舌頭,嚼著嚼著纏上牙齒不肯掉下來了的高粱飴,紅英的眼淚又跟著掉下來了。

 

王春蘭又和紅英一起上學(xué)了,不過王春蘭變得比以前膽小了,紅英問過王春蘭,王春蘭主動地說自己前一段時間是得了“膽上”的病。有時紅英陪王春蘭回家,王春蘭總要說,紅英,紅英,你看看門后有沒有人?

紅英看完了門后面,又看了看床下面,床下面也沒有人,紅英覺得自己比王春蘭大了許多,紅英說,世上又沒有鬼,你怕什么。王春蘭幽幽地說,我又不怕鬼,我怕人。

紅英開始以為王春蘭是說著玩玩的,后來發(fā)現(xiàn)是真的了,王春蘭的媽媽朱阿香有時居然在學(xué)校門口等王春蘭回家,兩個人摟在一起走,有人還開朱阿香的玩笑,哎哎喲,姐妹倆放學(xué)了?朱阿香就笑著,臉上搽得那么白,嘴唇涂得那么紅,她對看著她們母女倆的人搖搖身子就擁偎著王春蘭走了。

第二天紅英對王春蘭說,我真羨慕你有一個好媽媽,王春蘭聽了后定定地看著紅英,把紅英看的背脊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紅英覺得王春蘭好象不是過去的王春蘭,現(xiàn)在的王春蘭有點(diǎn)呆了,紅英勉強(qiáng)地對王春蘭笑了向,王春蘭沒有笑,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紅英。紅英就回過頭來,王春蘭明明叫她的,什么?可是王春蘭一臉無辜的樣子。

紅英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耳朵里的耳朵屎剛剛才被她媽媽掏過的嘛,紅英媽媽不僅喜歡自己掏,還喜歡跟紅英爸爸掏,還喜歡跟紅英掏。紅英看著王春蘭背書包的樣子,書包好象很重,把王春蘭的一個肩都壓彎了。紅英突然覺得,她應(yīng)該是姐姐,是王春蘭的姐姐。

 

鎮(zhèn)上的電影總是與縣城里的電影相差好幾拍的,譬如《少林寺》輪到在鎮(zhèn)上放映時,已經(jīng)晚了縣城半年了,所以一有新電影,人們還是喜歡乘輪船去縣城看電影,去縣城看電影一來可以逛一逛縣城,二來可以回到鎮(zhèn)上講電影劇情。

翠鳳和四妹是經(jīng)常一起去縣城看電影的,即使四妹被她男的打四妹也要看。四妹被男的打,翠鳳的男的怕翠鳳,所以翠鳳每次看完新電影就喜歡在外頭講電影。紅英和王春蘭聽到翠鳳講過好幾次電影,翠鳳還順便講了縣城的新華影劇院與鎮(zhèn)電影院的區(qū)別,用翠鳳的話說,新華影劇院是皇宮,而鎮(zhèn)電影院是茅草棚。紅英聽著聽著心中就升起了一陣愿望,她要去縣城看一次電影。紅英和王春蘭說過幾次,可王春蘭好象聽不見似的,整天一只瞌睡蟲的樣子,想睡覺,還睡不醒。

電影《畫皮》開始在縣城放映時鎮(zhèn)上看的人并不多,但后來關(guān)于《畫皮》的傳說越來越多,有人說有個地方有個人由于看《畫皮》晚上走路被黑影子嚇?biāo)懒恕S腥苏f得更玄,說《畫皮》已經(jīng)嚇?biāo)廊齻人了,還說上頭已不準(zhǔn)放《畫皮》了,連紅英媽媽也回家講這個故事了。紅英媽媽還加了一個剝?nèi)似さ墓适隆?/span>

但事實(shí)是《畫皮》不但沒有停放,反而在縣城放得正歡,每個星期一,總有一些去過縣城看《畫皮》的人在教室里講《畫皮》,一個厲鬼畫了一張美女人皮就變成了一個美女,要多刺激有多刺激,要多嚇人有多嚇人。弄得紅英晚上想象出過去王春蘭沒有生病前講的鬼,紅英不讓她講,可是王春蘭偏要講,這些無數(shù)種鬼的樣子現(xiàn)在都出來了,紅英蒙在被子里都蒙出一身的汗了,可她還是不敢把頭伸出來,也不敢在被窩里唱《心中的玫瑰》。

王春蘭的媽媽規(guī)定王春蘭除了去紅英家,其他地方是不允許去的,王春蘭對于這個規(guī)定沒有表示反對,但也沒有去過紅英家,紅英也不想讓王春蘭到她家去,她媽媽的肚子又大了,而且王春蘭一到她家她的爸爸就不停地圍著王春蘭轉(zhuǎn),也不出去下象棋了,真的是很討厭的事。

紅英因此總是悄悄地趁著打醬油的機(jī)會去王春蘭的家,王春蘭家的小人書都不見了,說是賣給拾破爛的了。唱片機(jī)和錄音機(jī)都壞了,王春來已經(jīng)真的變成了小痞子了,整天外面練梅花樁,練得走路都橫沖直撞的,有時候在家,有時候三天也見不到這個黃毛子的身影。朱阿香管這兩個人也像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開始還是很認(rèn)真的,后來就不管了,王春來不聽話還是不聽話,王春蘭不說話還是不說話,紅英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看見朱阿香了。

 

那天紅英和王春蘭去縣城是極其偶然的。因?yàn)槭切瞧谔,紅英的爸爸媽媽去鄰縣找一個據(jù)說是很靈的仙姑算生男生女了。紅英家里空得很。紅英來到王春蘭的家里。正巧王春來帶了他的師兄師弟們一起到他們家來練醉拳,王春來真是瘋了,還拿了一瓶酒幾個人輪流喝,喝得王春蘭家里酒氣沖天,然后他們還都脫了上衣,他們練醉拳的時候紅英都看見了那些人胳肢窩里的腋毛了,很濃的。

王春蘭可能也看見了,所以紅英拉她一起出去玩時她沒有反對。但是王春蘭什么地方也不肯去,所以就到了輪船碼頭上看輪船,誰能想到遇見趙波呢,趙波和洋辣子回縣城趙波家。

在洋辣子的身邊,趙波變得不像是課堂上了,真的是變老多了,男人真是不能結(jié)婚,趙波身上背著很多包(洋辣子的肚子已經(jīng)大了),趙波看見了紅英,就主動叫了她們名字,還請紅英她們幫他一起拿一下,要是以前,紅英是一萬個不情愿的,現(xiàn)在不了,趙波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不叫她的名字了。況且現(xiàn)在紅英覺得她有點(diǎn)可憐趙波了,真的很可憐趙波了,紅英問王春蘭,意思是如果王春蘭她反對她就不拿,王春蘭有點(diǎn)無所謂,她沒有反對,后來就拿了,再后來就到了河邊。

趙波他們乘的是一艘順便船,趙波話很多,對紅英她們說這船下午還回頭,還問她們愿不愿意一起去縣城玩,順便到趙波家吃中飯,洋辣子也熱情地邀請她們,紅英很愿意,回頭看王春蘭,王春蘭還是沒有反對,去就去吧,紅英跳上船,王春蘭是紅英接上船的,船開起來,風(fēng)還是很大的,紅英和王春蘭兩個人的頭發(fā)都被吹了起來,紅英緊緊地抓著王春蘭的手,過去她是王春蘭的妹妹,現(xiàn)在她紅英真的像是王春蘭的姐姐了。

到了縣城,紅英和王春蘭又幫著趙波把東西搬到了趙波家,想不到趙波家還沒有紅英家大呢,坐了一會兒,王春蘭又不說到她家姨娘家,紅英就主動將趙波家的空間讓出來,否則大肚子的洋辣子都不好走路呢。紅英對王春蘭說我們上街逛逛吧,王春蘭就站起來了。

紅英其實(shí)逛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想看一看說得那么起勁的《畫皮》。今天的機(jī)會很難得的,一旦媽媽生養(yǎng)了,她紅英不談上學(xué),就連玩的機(jī)會都沒有了。她們手?jǐn)v手的趕到新華影劇院,開場鈴已經(jīng)響了,一個人正在退票,紅英摸出身上上次媽媽做小月子貪污下來的二角錢,這二角錢不知道放在身上多少天了,還有點(diǎn)熱呢,然后就買了兩張票進(jìn)去看了。

電影《畫皮》真的很嚇人。一個青面獠牙的鬼撲向鏡頭時王春蘭就尖叫了一聲,然后撲到紅英的懷里籟籟發(fā)抖,很多人都不看電影了,回過頭來看紅英,紅英一邊昂起頭來一邊拍著王春蘭的滑雪衫,不要怕的,電影是假的呢。其實(shí)說這話時,紅英自己也怕的。但是王春蘭還在抖,最后連紅英也跟著抖起來了。

電影終于散場了,紅英和王春蘭仿佛是從地獄里爬出來一樣,紅英扶著王春蘭走出了電影院的門。外面的光線把紅英的眼睛都炸疼了,紅英突然就看到了一個叔叔阿姨頭的女人,紅英覺得很熟,再一看,好象是王春蘭的媽媽朱阿香,她正倚在一個男人的懷里,那個小胡子男人不知道是誰?

紅英不敢再看了,只好把頭扭過去,看到了電影院貼出的一張大海報(bào),海報(bào)上那個厲鬼正像脫衣服一樣脫著一張美女的皮。后來王春蘭也把頭扭過來了,紅英覺得王春蘭一定也看到了這張海報(bào),因?yàn)樗械阶约阂呀?jīng)被簌簌發(fā)抖的王春蘭箍得緊緊的,紅英還聽見王春蘭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和你永遠(yuǎn)好下去。王春蘭的嘴里的氣味很不好聞,可是她還在說,我要和你永遠(yuǎn)好,就像翠鳳和四妹一樣。

                                (小說發(fā)表于2004年第5期《百花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