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1 日，余新志人個畫展如期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行，做為“六·四學(xué)潮”后中國美術(shù)館開館辦展的第一人，做為中國軍人，余新志是第一個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個人畫展的軍人，余新志的畫展備受各方關(guān)注�！度嗣袢請蟆罚�《光明日報》，中央電視臺，《中國書畫報》，《解放軍報》等全國130多家電視電臺、報刊媒體都做了大量報道。畫展期間，劉開渠、李可染等京城書畫界名家紛紛前往畫展觀摩，余新志也被大家公認為“板橋之后墨竹人�！�

    成名的喜悅帶來的是鮮花和掌聲，但成績永遠只屬于過去。余新志知道自己在未來的藝術(shù)之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成名容易。要想成為一代藝術(shù)大家，卻還須更上層樓。在中國美術(shù)館的這次畫展過程中，無論是自己所在的武警部隊還是兄弟單位和藝術(shù)圈中的諸多朋友都給了很大的支持和幫助，部隊培養(yǎng)了自己這么多年，理應(yīng)用更優(yōu)秀的成績來回報這個大家庭�？墒菑淖约旱膶�業(yè)角度來說，部隊嚴格的管理制度和沒有太多充足的創(chuàng)作時間會影響他的精力，而隨著名氣的增加，他經(jīng)常需要參加全國各地的各種藝術(shù)活動，國內(nèi)國外的大型展覽也是接踵而至，如果經(jīng)常請假的話肯定會影響工作，可是不請假對自己來說又會失去很多交流學(xué)習(xí)的機會，這是做為一個非職業(yè)畫家的煩惱。

    劉開渠以及中國美術(shù)館毛主任都曾惋惜過他不能專職畫畫，余新志面對美術(shù)圈同行的惋惜，心里也非常糾結(jié)，不能把自己最喜歡的事業(yè)當成專業(yè)，只能搞業(yè)余創(chuàng)作，對很多創(chuàng)作者來說本身就是很痛苦的事。余新志舍不得離開部隊，在部隊里工作生活了二十五年，他的領(lǐng)導(dǎo)、戰(zhàn)友，他熟悉的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他都舍不得�？墒撬�更喜歡繪畫，那是他畢生所愛。    他想起1983年夏天所寫的一首詩《自勉學(xué)畫》：銀絲白發(fā)學(xué)畫難/壯志終能登高山/四十余載春秋去/回首往事自慰安/知苦奮進筆下路/日后攀登更為難/耕耘丹青終身事/不到長城心不甘。他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為自己的理想活一回。如果在部隊當官和畫畫之間，兩者必選其一的話，他只能選后者，所以在畫展結(jié)束回到四川時，他向部隊領(lǐng)導(dǎo)流露了想轉(zhuǎn)業(yè)回地方的意向。部隊領(lǐng)導(dǎo)把他的意思向張秀夫政委做了匯報。

    “你這是出了名就想離開部隊了？！”張秀夫政委雖然理解余新志的志向和理想，但是部隊培養(yǎng)一個人才不容易，而要留住這樣的人才更不容易，因為部隊確實沒有專門搞創(chuàng)作的編制。當然，張政委也能理解余新志所處的環(huán)境，部隊的紀律和工作的繁重會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

    像余新志從事的宣傳處副處長的工作，外人看起來也許比較輕松，但事實并不是那么回事，文字和宣傳工作都是比較繁瑣和細致的，并且余新志還是一個對工作非常認真負責(zé)，非常有原則性的人，如果他在工作上吊兒郎當，只管自己成名畫畫，人家也會覺得他不務(wù)正業(yè)，這樣對部隊的影響也不好。

    “要不，幫你提上來，轉(zhuǎn)正處，事務(wù)性的工作就可以脫身了，有利于你創(chuàng)作�！鳖I(lǐng)導(dǎo)再一次勸說他留下，“工作室也幫你解決個好一點的�！�

    余新志知道部隊領(lǐng)導(dǎo)對自己的重視，這么些年來，自己在宣傳處工作室也辦過幾次培訓(xùn)班，培養(yǎng)了一批書畫方面的人才，但考慮到自己的年紀和將來的發(fā)展，他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不行，不能再猶豫了。”

    “政委，我知道您對我的器重，但我年紀大了，也到了該轉(zhuǎn)業(yè)的時候了。更不是我有名氣了就要離開部隊，是部隊培養(yǎng)了我，當年，如果不是參軍，我估計自己早就放下畫筆了，所以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軍人，無論將來怎么樣，走到哪里，我都會用一個軍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如果我將來能在藝術(shù)上有更大的成就，那這成就里肯定有部隊的功勞，這些我一輩子都記得。政委，我離開部隊是因為我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學(xué)習(xí)和交流，將來也可以更好的回報部隊對我的培養(yǎng)�！庇嘈轮菊\懇地向張政委呈敘了自己的想法。

    聽說余新志有轉(zhuǎn)業(yè)回地方的想法后，全國很多單位慕名而至，爭相邀請，其中有西南一所重點大學(xué)希望余新志能過去教美術(shù)課，能進入大學(xué)當老師自然是理想的工作，既不耽誤畫畫還可以學(xué)教共長，但最終卻因為編制的問題又一次與大學(xué)之門失之交臂。1990年，余新志忍痛離開了自己工作生活了二十五年的部隊，轉(zhuǎn)業(yè)來到成都鐵路局。妻子也跟著余新志來到成都市工作，繼續(xù)在學(xué)校教書。

    鐵路局有兩個足夠吸引余新志的條件，一是單位同意他到工會工作，空閑時間比較多，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畫畫和外出參加社會活動。二是做為鐵路職工可以免費坐火車到全國各地去，這對于需要經(jīng)常出去采風(fēng)寫生、交流學(xué)習(xí)的余新志來說，能解決很大一筆經(jīng)費開支。在他的一切想法里，都是把如何更有利于畫畫放在第一位。

    在成都鐵路局工會工作，余新志在事務(wù)性工作上的時間明顯減少了，有了更多的創(chuàng)作時間，并且在成都鐵路系統(tǒng)各個站點巡視的過程中，他一邊工作一邊采風(fēng)。有一次，在巡視到貴陽一個山區(qū)小站的時候，他趁工作的空隙時間去附近的山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沒想到卻讓他看到了驚奇的一幕，在一棵空了心的大樹中間竟然長出了兩根粗壯的竹子。這頑強的無處不在的竹，再貧瘠的土地也阻擋不了竹頑強的生命。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種竹子，都分布在哪些地方呢？“板橋之后墨竹人�！彼�不能辜負了這個名頭，他要用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去尋找竹，再用自己的畫筆把他們描繪出來�？粗�這兩棵從樹心中長出來的竹子，余新志忙用相機把這奇特的場景拍下來。隨后的數(shù)十年里，每當他來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會想盡千方百計尋找當?shù)氐闹褡樱�觀察竹子的長勢，了解竹子的生長習(xí)性、拍照留存，寫生素描……積累素材。

    1990年8月，余新志接到由北京市政府和天安門城樓管理處的通知，邀請他10月份去參加首次由北京市政府組織的，全國部分著名畫家登天安門城樓，設(shè)國宴招待，國慶觀禮活動。同時被邀請的有當代著名畫家關(guān)山月、李可染、董壽平，尹瘦石、吳青霞，王成喜等18位著名畫家。

    “這有什么可高興的，你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妻子面無表情的說，“一天到晚就知道畫畫，往外跑，家里的事就不管了，孩子快上高中了，成績你也不管�！�

    余新志不想跟妻子爭吵，再說自己心情也好，于是開玩笑說：“你不是老師嘛，孩子的學(xué)習(xí)自然由你管�！�

    “那你就不能幫我做點家務(wù)事啊。”

    “能做的我自然會做，有時間我不也做了嘛，我現(xiàn)在的名氣在全國都有了，肯定會經(jīng)常出去參加活動，家里的事你就多操點心�！�

    “你有沒有名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也沾不了你什么光。”

    “怎么就沒關(guān)系了，軍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嘛。我的名譽不是你的，不是孩子，不是我們這個家的？”這幾年來，跟妻子的吵吵鬧鬧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他也懶得計較，夫妻之間大概都是在這種吵鬧中把日子湊合著過下去的吧。

    妻子放下碗筷就要出門，女兒馬上跟了過去：“媽媽，我也要跟你去玩。”

    “不能去，在家里跟你哥做作業(yè)�！逼拮影雅畠和崎_，“媽媽贏了錢回來給你買好吃的�！�

    “你怎么老是給孩子傳輸這種觀念？”余新志一看妻子又要出去打牌，剛才還好好的心情也立馬生了一肚子氣，“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打麻將，遲早要打出個什么事來你就高興了，到時我怕你后悔都來不及�！�

    “能出什么事，畫你的畫當你的大畫家去吧，咱們誰也別管誰�！逼拮右凰﹂T走出屋去。

    余新志看著妻子奪門而去的身影，無可奈何地嘆息了幾聲，只好安排兩個孩子做作業(yè)，然后自己收拾屋子。妻子越來越愛打牌了，在她的業(yè)余生活中，除了麻將還是麻將，這樣下去怎么是好？兩個孩子都正是學(xué)習(xí)的重要階段，本以為可以讓當老師的妻子好好幫助他們提高成績，看來是指望不上了。很早的時候，他還想教兩個孩子也學(xué)學(xué)書畫，但妻子堅決不同意，所以他也就沒心思教了。聽天由命吧，想想自己在藝術(shù)道路上所經(jīng)受的苦難和磨礪，也許她的想法是對的。

    金秋十月，余新志和國內(nèi)其他17位中國畫家登上天安門城樓，近十年來，每年都會來北京好幾次，也會到城樓上來看看天安門廣場，他也記得1984年第一次到北京時，當初自己站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而今天他做為一個有一定知名度、影響力的中國畫家站在了這里，這份心情這份榮譽讓他心情無比激動。1941年的那個冬天，自己出生在樂山沙灣那個小小的農(nóng)村，一家人過著貧窮饑餓的日子，1949年共產(chǎn)黨帶領(lǐng)中國人民成立了新中國，他才有上學(xué)讀書的機會，1964年，因為部隊領(lǐng)導(dǎo)的惜才愛才他才有機會走出農(nóng)村走出家門，改革開放了，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百姓的生活也是越來越富足……此時此刻站在天安門城樓上的余新志，看著那在風(fēng)中飄揚的五星紅旗，不遠處莊嚴的人民大會堂，廣場上的英雄紀念碑，還有毛主席紀念堂……這是我們偉大祖國的心臟。他還記得1976年9月9日，在毛主席去逝那天，他寫下的那首詩歌《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如今，他老人家只是安靜地躺在那個水晶棺里。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但精神是永恒的，就如毛主席的詩歌和書法，無人能超越……而如今，余新志自己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過去的一幕幕場景一一呈現(xiàn)在眼前，讓他感慨萬千，滿懷激情地創(chuàng)作了巨幅作品《長春頌》。

    “這畫有功底有神韻，不愧是大家之作。”在場的畫家和北京市政府領(lǐng)導(dǎo)紛紛抻出了大拇指，最后選出此畫懸掛于天安門城樓，并被《人民日報》選載刊登。在這18位書畫家中，余新志是最年輕的畫家，能得到這么多著名畫家的認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逢喜事精神爽，好事接踵而至。三年前，因為身在部隊，身為軍官，他無法遠赴德國舉辦畫展。三年后的1991年，終于得償夙愿。余新志終于在德國板橋書院成功舉辦畫展，同年出版發(fā)行《余新志畫集》并在云南舉辦個人畫展、講學(xué)。

    余新志在自己辛勤創(chuàng)作和參加各種書畫活動的同時，也沒有忘記一個畫家的社會責(zé)任，1992年，“沫若書畫院”與四川省委宣傳部成功聯(lián)合舉辦“全國沫若杯書畫大賽”。為了組織好這次活動，余新志決定到北京組稿。

    火車上的人真多，到處是吵吵鬧鬧的說話聲和呼叫聲。余新志剛把行李放好，在座位上坐下來。在余新志座位的對面，是一個身材高挑，帶著一幅黑框眼鏡的中年女人，從她標準的普通話上看去，應(yīng)該是北方人，還有那優(yōu)雅知性的樣子，一看就是一個有著良好素質(zhì)的知識分子。她正跟坐在身邊的幾個人聊得火熱，當她的目光看到剛上車來的余新志時，忍不住盯著余新志看了又看。

    余新志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回事。

    那女的忙問道：“我見過你，你是畫家，叫余新志，對不對？”

    在火車上竟然還有人能認出自己？自己什么時候見過這個人嗎？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是余新志，你是哪位？”

    “真是您啊，幸會幸會，都三年了，我還能認出您來，您可是一點都沒變，三年前，我在中國美術(shù)館看過您的畫展，當時就特別佩服您，剛才您一上車，我就認出來了，我們只是觀眾，您當然不認識了。”

    “是嘛，有這么巧的事？我是89年在中國美術(shù)館辦了個畫展，當時人太多，沒怎么留意，您怎么稱呼？”

    “我叫馬文華。”馬文華說起那次自己是怎么在偶然的情況下，跟朋友去看了余新志的畫展。她說自己雖然不懂畫，但自從看了余新志的畫展以后，印像非常深刻，也非常佩服他。

    馬文華自我介紹畢業(yè)于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在北京一家叫“挑戰(zhàn)者號”的農(nóng)業(yè)公司當副經(jīng)理，這次是來成都出差。

    “您是北京人？”

    “是啊，雖然生長在北京，但那次看畫展，還真是生平第一次，所以印象特別深刻，真沒想到還能在火車上碰到您，真是太幸運了�！瘪R文華熱情又開朗，“您這次是到北京去辦畫展？”

    “不是，要辦個活動，去北京組稿�！�

    “您還在部隊？”馬文華記得那個時候余新志還在武警部隊。

    “沒有，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鐵路局工作了�！�

    一路上，余新志跟馬文華聊起自己的畫畫經(jīng)歷，講解中國畫的畫法，怎么欣賞中國畫：中國畫共分為三大類，人物、山水、花鳥……一幅好的中國畫并不是看他畫得有多像，而是氣韻、精神，內(nèi)涵、筆墨等各個方面的綜合體現(xiàn)……他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講得淺顯易懂，讓馬文華茅塞頓開。這一番繪聲繪色的講解連旁邊坐著的幾個人聽著都入了迷，特別是一個重慶上來的中年男人，也聽得津津有味。

    “像您這樣的大畫家，怎么不到北京去發(fā)展呢�！瘪R文華提議道，“要是您到了北京，我們就有更多的機會向您學(xué)習(xí)了�！�

    “孩子都還在讀書，家里的事太多了，走不開。”一說到家和孩子，余新志就感慨萬千，這幾十年來，他為了自己的理想，欠兩個孩子太多了。

    “幾個孩子？多大了。”

    “兩個孩子，都已經(jīng)上高中了，再等幾年吧看看吧。剛轉(zhuǎn)業(yè)到鐵路局兩年，工作剛穩(wěn)定下來，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都很關(guān)心我，要調(diào)到北京去也不太可能�！庇嘈轮緡@了口氣，家里的事和工作都不是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可以解決的問題。

    “看來您也不容易，既要工作養(yǎng)家糊口，又要畫畫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做什么事都不容易，自己喜歡就行�！睂τ嘈轮緛碚f，只要能多爭取一點畫畫的時間，他就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

    “畫家不是可以靠賣畫賺錢嗎？”旁邊那個姓張的重慶人好奇地問，他一路上聽余新志在聊畫畫的事，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賣畫賺錢，那畫家都要餓死了�！庇嘈轮究嘈Γ�看來大家對藝術(shù)圈了解得太少了，“您是做哪一行的？”

    “我做家農(nóng)副產(chǎn)品，跟這位大姐是同行�！�

    “這么巧啊�！瘪R文華跟張先生一聊，原來兩個人的單位還有一些合作的業(yè)務(wù)，于是就聊得更開心了，“張先生，這余老師可是你們四川人的驕傲，你想想，他都能在中國美術(shù)館做展覽，那一天，很多人去看他的畫，還來了很多電視臺、報紙、雜志的記者�！�

    “是嘛，余老師你真了不起�！�

    “哪有，不能跟你們相比，您這生意都做到北京去了。”余新志謙虛地說。

    “生意是生意，余老師，這兩檔子事不能擱一塊比，張經(jīng)理，這畫畫不僅累心，費神，不說賺不賺錢。”從小在北京長大的馬文華，出生于書香門弟的她對藝術(shù)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筆墨紙張還很費錢呢。我聽他們說，北京那些挺有名的畫家，一幅畫也就賣幾百塊錢，還是得有工作才行�！�

    “那余老師要是辭了工作去北京，估計也不行。”張經(jīng)理搖了搖頭，“男人還得養(yǎng)家糊口�！�

    “是啊，我這也就是一點業(yè)余愛好。”余新志苦笑，“能進專業(yè)畫院安心創(chuàng)作當然好了，去不了咱就安心在家里畫，畫畫也不是為了升官發(fā)財�！�

    “您能把業(yè)余愛好做到這么成功很不容易了�！睆埥�(jīng)理說，“您這還得多宣傳，讓更多的人知道您的畫，有了更大的知名度就能進專業(yè)的畫院卻搞創(chuàng)作了�！�

    余新志在部隊從事的就是宣傳工作，當然知道宣傳的重要性，除了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在全國各地辦展覽，參加書畫圈活動等等，大都如此，人生沒有捷徑可走，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只有一步一個腳印前行了。

    “您看您的畫都印成郵票了，還可以做成掛歷，畫冊什么的，”馬文華畢竟生活工作在北京，見多識廣，“搞藝術(shù)這一行，只有成名了才行，余老師，我看北京一些大畫家都在印掛歷，要不您也印一本？”

    “不知道要多少錢？”

    “只要您愿意，錢我來想辦法，也就一兩萬塊錢的事。張經(jīng)理，要不你也支持一下？”

    “行啊，大家這么有緣在車上相識了，我和大姐又是同行，以后工作上的事還得請您多多指導(dǎo)。”張經(jīng)理爽快地答應(yīng)，“余老師看看要印多少本，要多少錢，拿出個預(yù)算，我們一起想辦法。”

    “印二、三千本就差不多了�！庇嘈轮舅懔怂�，這印刷費也得一萬塊錢呢，不能獅子大開口。

    馬文華笑，“余老師您別不好意思，想多印點就多印點，也不在那一千來塊錢的事�！�

    “夠了夠了，真是非常感謝你們�！庇嘈轮拘南胫�大家也就在車上這一面之緣，就當玩笑話了，不當真。

    “您別客氣，這也是我們對藝術(shù)工作的支持�！瘪R文華和張經(jīng)理互相留了聯(lián)系方式，萍水相逢的三個人就這樣成了朋友。

    火車一路奔波了二十多個小時，馬上到北京了。三個人都覺得意猶未盡，但又不得不離別。

    “余老師，您住哪里，明天我看您去。”下了火車，馬文華忙問，“剛出差回來，我休息兩天再去上班�！�

    “我還住在空軍招待所，每次來北京都住那里，有時間歡迎你們?nèi)プ�坐�！?br />
    “那好，明天我去看您。”走出站臺，馬文華又說，“您還是得來北京發(fā)展，看看有什么妥善的處理方式，如果在成都那個地方，發(fā)展空間還是有限的，以后您在北京的吃住和活動就由我來負責(zé)了，行不？”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也許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有些人，認識了幾十年也只是泛泛之交。有些人，一見如故，余新志覺得自己和馬文華之間就屬于這種一見如故的朋友。這一路二十多個小時的行程，雖然只是短暫的交流，但余新志知道馬文華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也是個熱心腸的人。這性格熱情開朗的女人，她的笑聲和語言很容易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得很近。

    “我送您去空軍招待所吧，反正離我家也不遠�！瘪R文華家住在地安門附近的一個小胡同里，一出站臺，她就拿過余新志的行李自己扛著。這讓余新志覺得非常尷尬，人家必竟是一個女同志，自己一大老爺們怎么能這樣。

    “余老師，您別客氣，今天能有幸為您出點力也是我的福氣。”

    “這讓我多不好意思�！边@次出差對余新志來說是非常愉快的，因為認識了馬文華這樣一個好朋友。接下來幾天時間在北京的組稿也非常順利。

    對一個男人來說，事業(yè)有成，妻賢子孝，家庭和睦，這樣的人生該是多么美好。然而，1993年的夏天，命運卻給了余新志致命的一擊。1993年7月9號，這一天，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再平常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對余新志來說，卻是人生中最痛苦的黑色的記憶。

    南方的夏天是悶熱的，天還沒大亮，熱氣就升騰得讓人無法承受。余新志起了床吃過早餐就準備去上班了。妻子和兩個孩子都放暑假了，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著急上班上學(xué)的問題。

    余新志對妻子說：“都放假了，要不你帶兩個孩子回樂山去住些日子，鄉(xiāng)下空氣好，也沒成都這么熱�！�

    “不去�！逼拮踊卮鸬酶纱_利落。

    “你送他們回去，讓他們在鄉(xiāng)下住一陣子，你自己回來不行嗎？”余新志知道妻子已經(jīng)癡迷上癮于麻將桌上，她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想離開牌桌。

    “你不會送他們?nèi)グ��！?自從去年母親去世后，自己也很少回去了，回去也找不到家的感覺，“我這不是要上班嘛，送他們回去你也可以輕松一下。要不送他們?nèi)ネ馄偶乙残��！?br />
    “過兩天再說吧。”妻子昨天就已經(jīng)跟人約好了打牌，正急著出門。余新志知道說得再多也沒用，也不知道用什么辦法才可以讓妻子不要對麻將這么癡迷。

    自從和妻子孩子團聚以后，余新志才發(fā)覺兩個人性格有多大的差異，他不明白妻子為什么這么反感自己教孩子們寫字畫畫，難道自己今天的成就都不足以證明畫畫也是有出息的嗎？在家務(wù)事的問題上，妻子為什么總是要跟自己扯皮，她不知道時間對自己有多么寶貴？他不能理解也無法理解。在很多人眼里那么功成名就的他，在妻子眼里卻沒有一點份量一點地位。這么多年了，他隱忍堅持，只是為了給兩個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他不想孩子受到傷害。為了自己的事業(yè)，他已經(jīng)欠孩子很多了，如果還不能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庭，那就太對不起孩子了。

    這一整天，余新志都覺得心里鬧哄哄的，莫明其妙的煩躁不安，他心里想，也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吧。可心底里卻總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而且這種感覺是他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眼看著快要下班了，眼皮子跳得厲害，他想著今天就不去畫室了，晚上盡量早點回去幫著妻子做點家務(wù)事，別又吵起來了。

    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突然，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余新志拿起電話一聽，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那種不祥的預(yù)感突然強烈地襲上腦門，他的心臟一下就揪得緊緊的。

    兒子出事了？！兒子和幾個同學(xué)去府南河游泳，兒子溺水而亡！余新志拿著電話的手哆嗦著，腦海里一片空白，睛天霹靂，天旋地轉(zhuǎn)……當他在幾個同事的陪同下趕到兒子出事的地方時，看到的已經(jīng)是一具冰冷的尸體。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早晨出門時還活蹦亂跳的兒子怎么會突然成了一具冰涼僵硬的尸體？妻子傷心的嚎哭讓他無比憤怒和難過，如果她不是一天到晚一門心思只想著打牌，如果她對孩子多一點點關(guān)心和照看，兒子怎么會這樣失去了生命，他無法原諒這個女人！可是事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哭天搶地又有什么用，再發(fā)火再傷心夫妻再打一架也無事無補了，他欲哭無淚，絕望透頂。

    十年前，父親去世。去年，母親去世。今年，兒子，剛剛破土而出、正要茁壯成長的兒子突然沒有了，做為父親，他情何以堪？！

    “現(xiàn)在出事了吧，你打牌，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現(xiàn)在兒子打沒了，你滿意了吧……”他沖著妻子怒吼，傷心、難過、絕望、悲憤……人生三大悲劇之一讓自己遇上了，這些年來，為了維持家庭的圓滿，為了讓孩子們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自己處處隱忍卻換來這樣的結(jié)局。

    “我再也不打牌了，再也不打牌了�！逼拮踊诤薜目奁�聲讓余新志的心又一次軟了下來。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呢，這些日子，妻子明顯地消瘦了很多，頭上都有白發(fā)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再恨她怨她又有什么用，日子還得過下去。

    然而妻子信誓旦旦的話還沒有堅持三個月，她又撲到牌桌上去了。這個秋天，對于余新志來說，收獲的不是喜悅和成就，而是絕望和傷感，有時候他甚至害怕回到家中，家里到處都是兒子的影子，而妻子小心翼翼的樣子也讓他心里難受，如果她知道悔改就原諒她這一次吧，雖然這原諒的代價太大了一點，但事情都發(fā)生了，再怎么恨也改變不了事實。

    他推開家門，女兒在客廳里做作業(yè)，妻子卻不見人影，他看了下時間，妻子應(yīng)該下班了。

    “你媽呢？還沒回來�！庇嘈轮颈緛碛X得夫妻關(guān)系到了這種地步，也沒必要去問她的行蹤了。

    女兒搖搖頭，“不知道，我回來沒看見媽媽。”

    “哦，那我去做飯�！庇嘈轮緞傄�進廚房，妻子匆匆忙忙從門外跑了進來，看到余新志在家里，表情有點驚謊。

    “我來做吧，你去休息�！弊詮膬鹤尤ナ酪院�，在家務(wù)事上，妻子比以前好了很多，主動承擔(dān)了更多的家務(wù)事。

    余新志返身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機。

    “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來，沒去畫室？”妻子看著余新志的臉色，心有余悸的樣子。

    近三個月來，他除了上班以外，基本上沒怎么動筆，有時候呆在畫室里也無法畫畫，腦海里全是兒子的影子，他在外面也只是不想回家，不想跟妻子面對面，更不想說話交流。

    “沒有。”他應(yīng)了一句繼續(xù)看電視。

    飯菜做好了，一家三口各自端著碗吃著。

    “作業(yè)做完了嗎？”妻子問女兒，“老師說你這期成績下降了�！�

    “還有幾個道題沒做完�！�

    “拿來我看看�！�

    女兒放下飯碗準備去拿作業(yè)本。

    余新志瞪了女兒一眼，“吃完飯再看�！彼膫�人的家，每次吃飯的時候，兒子常坐的位置從今往后永遠沒有人去坐了，永遠空了。兒子，他的心又是一陣揪痛。

    “行，吃了飯再說吧�！逼拮佑职蜒劬�轉(zhuǎn)向余新志，“你等會去畫室？”

    每天吃完晚飯后，余新志都會再去畫室看一會書，畫會兒畫，這是他十幾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

    余新志沒有看妻子，把視線轉(zhuǎn)向女兒，“余霞，成績怎么會下降了呢？說了叫你不要操心家里的事，認真讀你的書。”

    “我知道，爸，就是有時候老走神。”

    “沒關(guān)系，有我呢，不懂的問媽媽�！逼拮佑懞玫匦χ�看著父女倆。

    余霞嘴一嘟，氣乎乎地說：“你也不教我，每天晚上你都出去打牌，爸爸不回來你也不回來，我到哪去問你？”

    余新志不解地看看女兒又看看妻子。她不是發(fā)過誓再也不打牌了嗎？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妻子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呵斥著女兒：“你胡說什么，我哪天不在家啊，你又沒說什么題目不懂�！�

    “你就沒在家，你就去打牌了，爸爸前腳出門，你后腳就走了，以為我不知道啊�！�

    妻子知道瞞不住了，臉一橫：“是，打牌了又怎么樣？”

    余新志失望透頂了，他怒吼著：“你發(fā)過誓的，你說過再也不打牌了，你說過的，你忘了兒子是怎么死的嗎？”

    “我打牌沒管好他，你畫畫管他了嗎，憑什么責(zé)任都是我的，你就沒有錯？！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也有責(zé)任管他。”

    余新志看著妻子蠻不講理的樣子，心再一次跌進了谷底，他徹底失望了�？墒菫榱伺畠海瑸榱藴p少一點對女兒的傷害，他也必須忍辱負重。每當深夜來臨時，想起兒子，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就讓他生不如死，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家已經(jīng)成了一個令人窒息的冰窖，與妻子是形同路人，他討厭看到她，可是如果離婚的話，對女兒又會造成很大的傷害。他知道女兒已經(jīng)能感覺到他們夫妻間的矛盾，這樣的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可是每次一看到女兒眼睛里的驚恐和不安，他就狠不下心來，他說不出那句話。為了女兒，他必須忍著。

    余霞馬上高中畢業(yè)考大學(xué)了。余新志想，苦日子終于快盼到頭了。

    “爸媽，我報什么志愿，下個星期要填報考志愿表了。”余霞征求父母的意見。

    “你自己拿主意吧，考上什么學(xué)校都成�！庇嘈轮居X得在學(xué)習(xí)的問題上，多尊重孩子的意見，讓她順其自然發(fā)展是最好的，以前他還想教他們練練毛筆字，學(xué)著畫畫，在妻子的阻撓下，都沒有學(xué)成。

    “當然是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了。”妻子不由分說地說。

    “我想去讀師范，只要讀兩年就畢業(yè)了，早點畢業(yè)早點參加工作�！庇嘞伎戳烁赣H一眼，她知道父親是因為自己才沒有離開這個家，才沒有跟媽媽離婚，看著父親這一年多來所受的煎熬，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余新志知道女兒的心思，女孩子以老師為職業(yè)也挺好的，只是希望她將來不要像她母親一樣，所以也同意了女兒的意見。

    1993年的冬天也像余新志的心情一樣，份外寒冷，眼看著新年就到了，可是他心里卻沒有一點興奮的念想。上班了，余新志手里拿著一份《成都晚報》，一邊溜覽著報紙內(nèi)容一邊想著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心事。忽然，一則新聞吸引了他的目光，說的是成都雙流縣的一個農(nóng)民，利用農(nóng)閑時間做鞭炮加工，卻不小心出了事故夫妻雙雙身亡，剩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父親和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余新志一邊看著報紙一邊眼淚就盈滿了眼眶。生命都是這么輕薄，自己剛剛失去了兒子，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每次半夜醒來，他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這么小的孩子失去了雙親，他將來怎么辦？失去骨肉親人的心情是怎么樣的感覺，余新志感同身受。自己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起碼還能養(yǎng)活自己，還有那么多的同事和朋友，還有自己衷愛的畫畫，孩子呢？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該是多么恐懼和害怕。

    他想都沒有多想，穿上衣服就直奔雙流縣而去。下了車，一邊問路一邊打聽小男孩家的住址，當他迎著寒風(fēng)走進那個被鞭炮炸得破敗不堪，家徒四壁的房子時，心里更加難受了。

    余新志看著眼前這個十歲的小男孩，男孩臉上的憂郁和驚恐，淚水一下就盈滿眼眶。

    “同志，您是？”孩子的爺爺湊過來問，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更是布滿痛苦和絕望，這也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老父親啊，他比自己更可憐，到了七十多歲，正是需要兒子侍奉膝前的年紀，兒子卻突然去了，還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這老父親將來的日子可怎么過��？！

    “我是成都鐵路局的，在報紙上看到新聞，所以過來了。”余新志一邊說著，話已經(jīng)哽咽了，“您老人家要保重身體�！�

    “哎，怎么就不讓我死了呢，我這把老骨頭還活著干什么，老天爺為什么要把孩子收了去啊�！�

    是啊，如果做父母的可以代替孩子去死，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天下做父母的誰不希望孩子長命百歲，健康幸福的活下去。

    “是這樣的，您要保重，還有這么大的孫子要依靠您呢�！�

    “是，這是孩子留下的一點骨血，好賴都要養(yǎng)活他�！�

    “孩子讀幾年級了？”

    “讀四年級了，讀完個小學(xué)就可以出去打工了�！�

    “大爺，這么小的孩子怎么出去打工啊，一定要讓他多讀點書，這樣將來才會有出息�！�

    “我也知道要多讀書才有出息，但看這樣子，我是供不起了，哎，這也是他的命，只有認命了�！�

    余新志摸了摸兜里，只有五十塊錢，他當時的工資是每月六十二塊錢，除了必要的生活開資，余新志一直非常節(jié)儉。錢雖然不多，但他希望這點錢能在這個寒冬里給孩子帶來一點溫暖。

    他掏出錢來，塞到孩子手里，“今天只帶了這點錢來，解決不了什么大問題，孩子你拿著去買點衣服，冬天冷了，多穿點，別凍著了�！�

    “他大伯，您別這樣，大老遠地來看我們，已經(jīng)很過意不去了，這哪能要您的錢啦�！�

    “只是我的一點心意，您收下吧，千萬別讓孩子荒了學(xué)業(yè)。”

    孩子的爺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老淚縱橫，忙讓孫子跪下來給余新志磕頭謝恩。

    “孩子，帶我去學(xué)校找個老師行嗎？”

    孩子看看爺爺。老大爺忙點了點頭，“跟伯伯去吧�！�

    余新志心里惟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這個孩子在失去父母時再失去上學(xué)的機會，所以他又找到小男孩的學(xué)校，承諾男孩上學(xué)的所有學(xué)費都由他來承擔(dān)。他不需要任何回報，只是希望這孩子能感受到人間的溫暖和關(guān)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