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月亮月光光
作者:遠(yuǎn)音塵      更新:2016-06-10 11:49      字?jǐn)?shù):2449
    25 月亮月光光

    又回老家了。從前的小河早已干了,河底稀稀疏疏幾根蘆葦,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那是一個久病初愈的人,頭發(fā)冒出一叢,終因元氣不足,長得還是差強人意。很是心痛。從前的小河,水滿草肥,抽蘆葦芯子,放嘴里一吹,有樂聲流淌;诺眉依锎笕俗返贸鲩T:“要死!這個不能吹!蛇會鉆進(jìn)門來的!”嚇得忙不迭地扔掉,哪里會有什么蛇!分明是怕我們抽了芯子,冬日里,去哪里割蘆葦?特別粗壯筆直的,割的同時,就被手巧的父親,三折兩折,彎成了手槍,稍粗的可以用來編簾子,簾子的作用最大,鋪在場上,可以曬東西,棉花、瓜菜、曬伏的衣服……蓋瓦房時,可以苫在房頂,上面再加柏油紙,就會結(jié)實百年了。蘆葦捶扁了可以做成畚箕,糧折子,柴門,蘆席。再不濟的,又細(xì)又彎的,實在派不上用場的,還可以燒火,裊裊炊煙,遠(yuǎn)望是一幅田園畫,靠近了有光亮有溫暖,落下的余燼,布棉鞋踩在上面捂暖,斷不會因為太旺烤焦了鞋子,如此用指一掰,蘆葦竟是一寶了。

    正因為是寶,每年的冬天,老爸和老媽都會去草蕩。一去就是幾個月。那里照例是男人的天下,站河水里割草,坐草把上大碗喝酒,逼出周身的寒氣,再踏進(jìn)隆冬的水里割草。凍得抗不過去時,那些男人,站成一排,一個起了頭,眾人連成線:“太陽出來羅哎,喜洋洋哦啷羅”其它人哄叫:“喲——喂!”“挑起扁擔(dān)郎郎扯!”滿河的男人發(fā)出狂野的嘶喊:“光扯!上山崗羅羅!”嚇得河里寒鴉撲愣愣飛起無數(shù)。再等一首歌吼下來時,蘆葦已經(jīng)放倒了一半。

    這年的冬天,特別溫情脈脈。來了個水鄉(xiāng)姑娘,被喚作西鄉(xiāng)里的,言語中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其實相隔不算太遠(yuǎn),但那時交通特別不發(fā)達(dá),感覺千山萬水一般遙遠(yuǎn)。

    姑娘讓大伙興奮了很久。先是她的說話。他們叫她:“小侉子,今天吃什么啦?”小侉子脆生生地答:“沒有哇!”那邊哄笑。“今年多大?”“19了哇。”“有婆家沒?”“瞎說什么呷?”對,都帶個后綴,答句里有個哇,問句里有個呷。

    小侉子長得好看。高高的,微微有些胖。從前人都吃不飽,最看不上的就是干癟干癟的。小侉子的福態(tài),讓每個人見了都看出日子的喜慶來,年長的,恨不能掐掐她飽端端的小臉。小侉子有一頭烏發(fā),草蕩的早晨,來得格外早,小侉子站在朝陽里,瞇著一雙眼,對著太陽梳自己的小辮子。嘴里哼著快樂的歌:“花籃里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啊,唱一呀唱!敝灰恍䞍,人就蹲下去,對著河水,照照自己,甩甩大辮子,做個鬼臉繼續(xù):“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朵朵白云繞山澗……”老媽在遠(yuǎn)處,捶洗一堆衣服,小侉子脆聲喚:“姐姐早!”老媽揚起水花,笑著,算成回答。小侉子扭身進(jìn)了自己的棚子。忽然聽到小侉子啊地尖叫,繼而是小聲的哭泣。老媽轉(zhuǎn)進(jìn)小侉子棚子,小侉子正端著粥碗,看到老媽進(jìn)來,來不及擦掉眼淚,又笑了。小侉子的碗里,是黃黃的玉米糝子。糝子時間長了,有了那種白白的小蟲子,一經(jīng)燒熟,在上面浮了一層。

    小侉子閉著眼,吞了幾口,干嘔了起來。老媽不言語,轉(zhuǎn)了出去,不一會兒,給小侉子端來一碗粥。是那種米打底的。米三分,玉米糝子七分。小侉子破涕為笑,吸溜溜一碗粥下了肚子。

    連續(xù)幾天,老媽再起來洗衣服時,看不到那個對著太陽梳長發(fā)的小姑娘了,也聽不到歌聲。老媽轉(zhuǎn)去小姑娘的棚子,小姑娘端著滿布著蟲子的粥,狠閉著眼,往嘴里倒。老媽一陣心酸,奪過粥碗:“不要再吃了,姐那邊有!毙」媚镄ξ兀骸斑@幾天,我想到一個辦法,趁天還不亮,看不清它們,就可以一口氣喝飽了!毙」媚锱呐淖约旱亩瞧ぃ骸敖悖绎柫!”老媽問:“你們家就讓你帶的這個出來的?”姑娘的眼淚啪啪往下落:“不是。是他們欺負(fù)人。把我的米換走了。”小姑娘拿出米袋,眼淚又下來了。老媽拿了布袋就走,不一會兒,換了等量的米和糝子送了回頭。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

    第二天,老媽把稀飯端給工人們,一下子炸鍋了:“二嫂子,這個怎么吃呀!全是蟲子。”老媽殷勤地一個個添粥:“嗯,不知道是哪個,把我們米袋子換掉了!蹦腥藗兌紘樍艘惶骸斑@怎么可能呀!”老媽不動聲色:“是真的呀!

    一般半個月的樣子,草蕩都會休整一次,一般是回家拿補衣服糧食一類的,有家庭孩子老人的,都要回家看看。小侉子也回家了。再過來時,穿了件新碎花假領(lǐng)子,翻在粗布棉襖外面,越發(fā)好看。小侉子拎來小半袋米送還老媽:“謝謝姐姐!這次我特地多帶了點!

    老媽不動聲色地替小侉子收了下來。半個月的樣子,老媽再去看小侉子,小侉子興奮呆了:“姐姐,這次沒人換我的米了。我還藏在我的床底下了。其實不是找不著,是他們不使壞了!”老媽這才把米給小侉子送來:“留著你自己吃。你們都是外鄉(xiāng)人,在外不容易。我們那里人多,擔(dān)得住!毙≠ㄗ颖椅依蠇專骸敖憬悖阏婧!”老媽弄了個大紅臉,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人和人還有這樣的表達(dá)了。

    小侉子因著老媽的暗地里相助,再沒有人敢換她的米了,再有可以相幫的地方,那些粗野的男人,大多可以不露聲色地幫小丫頭一把。最熱鬧的還是晚上,小侉子唱:“喜鵲那個喳喳落井臺。”老爸和:“遠(yuǎn)方的書信趁風(fēng)來。”小侉子大辮子一甩:“姑娘含笑把信開喲,一串山歌飛村外,”老爸接:“飛呀飛村外。”

    那年的草蕩特別豐產(chǎn),待得春節(jié)回家時,人人分得了一大筆錢。小姑娘開心壞了,一天幾趟地鉆老媽棚子來,掰著手指頭憧憬著:“姐姐,這樣我就可以給自己做一件水紅一件大紅的罩衫了。姐姐,你說,是大紅的好看,還是翠綠的好看?”老媽看著她粉嫩的面頰,老媽答著:“年輕著,穿什么都好看!毙⊙绢^樂壞了:“姐姐,那就一件大紅一件翠綠的?”

    老爸剛好進(jìn)來,小丫頭叫著:“姐夫姐夫,咱們來對歌?”

    “好!”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小丫頭的音線輕柔綿長,老爸的聲音渾厚低沉:“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號召我鬧革命……”詞句鏗鏘,陡轉(zhuǎn)直下。小丫頭再接:“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似月下輕弦,突然放慢了速度,舒緩**,似閑馬,達(dá)達(dá)溜著。河里還有少部分人在割草,一齊停下了鐮刀,豎著耳朵聽,一群晚歸的鳥兒,撲愣著翅膀,團(tuán)團(tuán)飛轉(zhuǎn),就是不進(jìn)巢。

    一個年長的,抽著煙斗瞇著雙眼,看著我老媽:“麻煩了。你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特別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