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等待
作者:
劉仁前 更新:2015-12-15 15:56 字?jǐn)?shù):3451
2004年5月13日,這個原本極平常、極普通的日子,可對我和我的家人來說,卻有著極不平常、極不普通的意義。因?yàn)椋@一天我將在臺灣高雄見到我的舅公,這是繼舅公十四年前第一次回大陸探親之后,他在大陸的親人第一次到臺灣去看望他。為了這一天,我和我的家人已經(jīng)等待了五千多個日日夜夜。
去臺灣的事,早在一年前就有打算了。作為泰州文聯(lián)代表團(tuán)的一員,我盼望赴臺除了想作些兩岸文化交流之外,還是存有私心的:想到臺灣舅公家看看。知道我有這樣的行程之后,舅公那個心情似乎比我更為迫切。每隔幾日就會來電話尋問,何時啟程,具體哪一天到臺灣。然而,去年一場突如其來的SARS病毒,讓我們赴臺的行動計(jì)劃被迫取消了。就實(shí)在的,我的內(nèi)心到是一陣緊張,生怕好不容易得來的機(jī)會就這樣喪失掉。也叫“好事多磨”吧,今年5月8日,我終于如愿隨泰州文聯(lián)代表團(tuán)飛抵臺灣。雖然內(nèi)心很想一步就跨進(jìn)舅公的家中,但此次來臺灣畢竟不是專門探親的,團(tuán)里的交流活動還得參加。五天之后,代表團(tuán)在高雄活動,我這才有機(jī)會和日夜想念的舅公見面。因?yàn)榫斯募揖驮诟咝邸?br />
5月13日下午,我推掉省同鄉(xiāng)會邀請的見面會,早早在入住的文賓大酒店等候舅公的到來。我的這次來臺灣,說起來,應(yīng)該是舅公離家以后回大陸探親的一次回訪。內(nèi)心的激動與緊張是不言而喻的。因?yàn),從我們這一個大家庭幾十口人來說,是我第一個來臺探望舅公的。等待的時光是漫長的,我在腦海中設(shè)計(jì)著、想像著不同的與舅公相見的情形,激切的擁抱,熱切的問候、滾燙的淚花······五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等待,讓我有太多太多的期待、太多太的感慨。
第一次和舅公見面,是在十四年前了。那是他離開大陸后第一次回家探親。聽母親說,舅公16歲隨國民黨部隊(duì)去的臺灣,先是當(dāng)海軍,后來又跑海輪,去過世界上幾十個國家呢。那時也想,自己整年整月在這么多的國家跑,怎么就不能回大陸看看自己的親人呢?無奈天各一方,惟有思念相伴。舅公的這個心愿直到他退休之后才得以實(shí)現(xiàn)。所以,他從工作上退下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大陸看望自己的親人。
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當(dāng)舅公回到闊別45年的故土,見到家里的親人時,早已老淚縱橫,不能自禁,一家人都陪著他流淚,這淚水中飽含著太多太多的思念,太多太多的酸楚,太多太多的悲喜······其時,舅公已經(jīng)61歲了。在家中的日子,舅公終日被親情包圍著。一家一家的探望,給每家大人小孩送上早就準(zhǔn)備下的禮品。也虧他想得周到,家中的親友無一例外,舅公都準(zhǔn)備了禮物。幾十天的時光很快過去,轉(zhuǎn)眼到了舅公的歸期。難舍難分自不必說,這當(dāng)中有一件事情,給舅公這次回大陸探親增添了傳奇色彩。說實(shí)在的,要不發(fā)生在我的身邊,我是注定不會信的。
舅公臨行前就和家里人商量,想將自己父母的遺像拍成照片帶回臺灣家中,在他想來對自己父母盡忠盡孝都不夠,現(xiàn)在好不容易回來了,能把父母遺像帶回去,今后也就能天天面對,每天敬上一柱香,也算是聊以自慰吧。然而,就在舅公用手中照相機(jī),對著他父母遺像拍攝時,竟然按不下快門。而相機(jī)只要一離開他父母的遺像,其快門又完好如初了。本來就愛好攝影的我的父親,仔細(xì)檢查舅公的相機(jī),肯定地說相機(jī)沒有問題。而且,我父親用自己的相機(jī)拍攝也一點(diǎn)障礙沒有。舅公望望他父母,再望望手中的相機(jī),長嘆一口氣,跪了下來。此時,家人將紙錢送到舅公手上,讓他給自己父母祈禱祈禱。隨后,一家人也都隨舅公跪在了遺像前,經(jīng)過一番祈求之后,奇跡真的發(fā)生了:舅公的相機(jī)對著他父母的遺像能按下快門了。舅公的臉上再次掛滿了淚水,一家人內(nèi)心自然也有難言的酸楚。說實(shí)在的,我不是有神論者,也不相信迷信的東西,可發(fā)生在我家中的這件事,多少年來一直在我頭腦中抹之不去,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無法解釋,由此我在想:這天地之間,割舍不斷的是血濃于水的親情!這種東西不論過去的時間有多長,這種東西不分東方西方之地域,這種東西不分種族和膚色,這種東西應(yīng)該是人類所共有的。這種東西它所蘊(yùn)藏著的巨大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逆轉(zhuǎn)的。
一陣急促的門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緊步上前打開宿舍門,只見一位中等身材、滿頭銀發(fā)的老人站在門口,口中輕喚道:“仁前!”我竟一時無語,遲疑片刻之后,才放聲叫了一聲:“舅公。” 沒有壯觀的場面,沒有熱烈的擁抱,沒有滾燙的淚水,和舅公的見面平靜、平和、安然。一切有如家常之中,家長見到自家孩子似的,自然而然。局外人根本不會從中知道這是一次十四年之后的見面,這次見面有著兩岸親人之間五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等待。也許有人會心存疑惑,為何如此漫長的等待之后的見面,會略顯平淡呢?說實(shí)在的,這跟我頭腦中想象的也是有距離的。然而,事后我再想這件事情時,卻不再這樣看了。海峽兩岸的地理距離雖然現(xiàn)實(shí)的存在著,兩岸的親人因此而分隔著。但有形的隔不斷無形的,我們一家和舅公一家的親情是水乳交融、無法分離的。我們的歡笑,我們的酸楚,我們的思念,我們的心,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在一起,并不會因?yàn)榈乩韰^(qū)域的隔阻而分開。既如此,一切歸于平靜,一切歸于平和,一切歸于安然,也就再正常不過矣。
隨舅公來酒店接我的,還有舅奶奶和他們的小女兒、小女婿。因?yàn)闀r間的關(guān)系,我們上了舅公小女婿的私家車就直接到了舅公為我接風(fēng)洗塵的飯店,是一家紹興人在臺開設(shè)的“老紹興酒家”。一到酒店,我驚呆了,原來舅公把在臺的家人全部叫了過來,大大小小十來個,坐了滿滿一大桌子。舅公先把我介紹給他的家人,然后再向我一一介紹。在舅公的介紹中,我知道了他和舅奶奶一共生了三個女兒,都已婚配,第三代中有一個外孫和三個外孫女。三個女兒不和他們老人家住在一起,分別在花蓮、墾丁和臺中,為了這次迎接我的到來,她們都請了假,也趕了幾小時的路呢。席間的氣氛自然是融洽的,連我自己也想不到,與舅公的家人第一次見面就如此親密無間,沒有一點(diǎn)隔膜的感覺,還是讓人體會親情的偉大。舅奶奶告訴我,這家酒店是舅公最喜歡的,他老人家記憶深處忘不了大陸,那是他的根之所在。所以,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他對家鄉(xiāng)的飲食也還是情有獨(dú)鐘。舅奶奶可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幾十年來對舅公從生活起居中的每件小事起都照顧有嘉,這對原本舉目無親、孤身在臺的舅公來說,也是極大的慰藉。我作為晚輩在席間惟有不停敬酒,感激舅公如此的按排,感激舅奶奶幾十年來對舅公的關(guān)愛,感激舅公一家的盛情。為了讓這一切能給在大陸的我的親人們也能看到,我用自己并不熟練的攝像技術(shù)在席間不停地拍攝,我要記錄下這珍貴的見面,這有了五千多個日日夜夜等待之后才能有的見面!
晚飯后,我便在舅公一家人的陪同下前往舅公在高雄的家(在我的心中舅公真正的家還是在我們那里,在大陸)。舅公所住的是一個眷屬區(qū),用當(dāng)?shù)厝说慕忉專谴箨戇^來當(dāng)過兵的,這樣的人安置在一起,就成了一個特定的區(qū)。舅公家在一幢公寓樓的一樓,三室一廳,挺寬大的,家中收拾有條有理、干干凈凈。當(dāng)我繼續(xù)我的攝像工作時,我在鏡頭中發(fā)現(xiàn)了兩樣我熟悉的東西:是兩幅字跡飄逸俊秀的書法作品!一幅橫的是“月是故鄉(xiāng)明”,另一豎幅是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這兩幅作品是十四年前,舅公第一次回大陸,見到分離四十五年之后的故鄉(xiāng),我請友人知名書家張宗銘先生專門為舅公題寫的。舅奶奶告訴我,舅公很是看重那次帶回來的這兩幅字,這么多年來一直掛在客廳最醒目的地方。我離開攝像機(jī)的鏡頭,凝望著滿頭白發(fā)的舅公,那微胖的臉上流露著慈祥的笑意。我在心里默算,老人家今年也七十五虛歲啦。聽說,他前年直腸癌動手后留下一點(diǎn)后遺癥,一天當(dāng)中如廁的次數(shù)大增,這就給出行帶來諸多不便了。他原本今年就想再回大陸一趟的,而且決意要把小女兒、小女婿帶回老家看一看。老人家的用意是十分明了的,他是想讓他的后人不要忘記大陸——他的根之所在,他是想讓他的后人和大陸親人之間的親情能綿延不斷。
在舅公家中的敘談原本是極其開心喜悅的,我還特地在舅公家中給遠(yuǎn)在東北長春的父母親打了電話,讓他們也感受一下和親人團(tuán)聚的氣氛。然而,分別很快就來到了我的跟前。我看看手上的表,時針早過了零點(diǎn)了。這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2004年5月14日了,一家人睡意全無。但明天代表團(tuán)的行程不還在等著我呢,我只得起身告別。原本很開心的舅公在送我出門時,聲音顫抖著說了句:“不知什么時候能再來啊!”其時,淚水早已在我眼眶里打轉(zhuǎn)了,為了不讓年邁的老倆口過分傷心,唯有強(qiáng)忍著、克制著。再三道別,我方才上了車,眼中的淚水還是無聲地流了出來。望著轉(zhuǎn)身進(jìn)門舅公的背影,我心中想到的是,按他這樣的身體,這樣的高齡,再想成行回大陸一趟,怕不易矣。想到這,心中生出一絲悲涼。這海峽兩岸同是炎黃子孫,究竟要阻隔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