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獄
作者:ran.t      更新:2016-09-18 09:03      字數(shù):5170
    六

    河野捧腹半坐,神智漸趨昏迷。巫婷腳尖在他太陽穴上一點,一足踏在他心口,一手撕開右手假皮,掌中紋著一朵金藍色的小花。

    河野全身一激靈,道:“五……五……”那“朵”字的發(fā)音要用舌頭,他怎么都說不出來。

    巫婷道:“對了!我就是‘五朵金花’里最心狠手辣的一個!對付你們倭寇矮鬼,更不用客氣!我知道你和橋本老鬼有軍方背景,可是你口風(fēng)太緊,什么都不肯說,而且看來你地位低下,知道的也沒什么價值,所以你的舌頭不要也罷!”左腿一屈,跪在他胸口上,“喀”的一聲,頓時壓爆他心臟。

    河野張著嘴,瞪著眼,臉上青紫腫脹,死狀恐怖。巫婷冷冷打量著他的尸體道:“看在你還知道思念故鄉(xiāng),留你一條全尸!”

    她小心清除室內(nèi)痕跡,從從容容拿起皮包,帶上門,回“夜巴黎”去了。

    張另正在著急,一見她便道:“舍得回來啦?”巫婷陪笑道:“想想還是張姐說得對,跟日本人混在一塊麻煩一大堆,吃過夜宵,中途我就找個借口跑回來了。”張另信以為真:“算你明白。時候也不早了,你到休息室瞇一會兒,天也就亮了!蔽祖么饝(yīng)著去了。

    第二天卓越一來就聽到死了個日本人。日本駐上海的領(lǐng)事強烈抗議,說要警方全力緝兇,“維護日僑的生命安全”。橋本震驚之余,也大為震怒,組織了上海的日本商人聯(lián)名上書。這時候各國政客和南京軍政勢力還是百足之蟲,日本尚不能一家獨大,因此只是三天一信函,五天一電話,催逼警方破案。巫婷那晚曾和河野外出,許多人都看見了,賴也賴不掉,雖有張另為她奔走,依然收監(jiān)。她也不反抗,乖乖地跟他們?nèi)。張另想起蔣子謙和英法等國親密,或者可以讓日本人賣個面子,便勸卓越不計前嫌,救巫婷一救。卓越同巫婷向來不大和睦,但總算是同吃一碗飯,加上張另發(fā)話,更不能坐視不理,便想了一番話,與蔣子謙商量。

    河野暴死,死得又如此慘厲,蔣子謙與他一起長大,驟失好友,已然心神大亂,聽卓越要他設(shè)法救人,更覺煩躁。卓越說巫婷芊芊弱女,絕不可能殺死河野那樣一個大男人,又問著蔣子謙道:“他們無怨無仇,做什么要殺他?又不是瘋了。”蔣子謙心傷河野之死,但也不想傷及無辜,便說和卓越先去探一探監(jiān)。

    牢房陰森窒悶,關(guān)押巫婷的一層全是重犯,愈發(fā)戒備森嚴。要不是蔣子謙親自過來,送多少錢也休想踏入半步。巫婷正自籌謀,一見卓、蔣,忙跳起來撲到鐵柵欄邊,淚花四濺,泣不成聲。卓越軟語安慰半天,她才稍稍平靜:“你也知道我最膽小的,連個飛蛾我也要躲,我哪敢殺人?我就跟他吃了東西我就回來了呀!好卓越,你幫我分說分說,求求蔣先生,我就好超生了。”她拉著卓越的手,喊冤喊得震天響,其實句句都是說給蔣子謙聽的。

    卓越上了蔣子謙新買的轎車,道:“你看怎樣?我怕她會瘋!笔Y子謙道:“暫時不會有事。我叫他們拿點書和小報給她看呢!彼麤Q定見一見橋本。即使不為了巫婷的事,他也要見他。

    他電話約了橋本,提前半個鐘頭在廢礦場等候。冷月孤星,長草及膝,偶然跑過一只野貓,“喵喵”兩聲,轉(zhuǎn)眼消失,更增荒涼。

    有人在他肩上一拍,他立刻回身,卻不見人;身后又是一拍。這次他肩膀一動,假作轉(zhuǎn)身,卻沒有動。那人已暴露在他面前,正是橋本。

    橋本點點頭道:“身手仍然敏捷,可是一開始卻在走神。假如我是敵人,你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蔣子謙道:“是。”橋本道:“你約我來,是為河野?”蔣子謙道:“也為河野,也為別的事!睒虮镜溃骸跋日f別的事吧!笔Y子謙沒想到他這么說,倒是一怔,隔了片刻才道:“‘木人會’已經(jīng)元氣大傷,可惜大頭目跑了。還有一個老三,至今查不出是誰,估計是有另一重身份作掩護!睒虮镜溃骸瓣P(guān)鍵人物逃了,后患無窮。中國有句詩: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我不想再看到他們泛濫滋長!笔Y子謙道:“我會再查,查到有眉目為止。”橋本道:“還有什么事嗎?”蔣子謙道:“想請您設(shè)法疏通,釋放那個女嫌犯。您也知道,她不過是個舞女,根本沒有能力加害河野!睒虮灸曋溃骸澳銥槭裁刺嫠笄?”蔣子謙笑笑。橋本噓了口氣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退一步說,就算她是無辜的,要不是河野與她接近,防備松懈,也不會給兇手可趁之機。感情使人麻痹,河野就是最好的例子。而你,正在做同樣的傻事!

    蔣子謙背上掠過一陣寒意:“您不會是……”

    橋本淡淡地道:“我會!”

    蔣子謙道:“您……把卓越怎么了?”饒是他向來鎮(zhèn)靜,此時也不禁聲音發(fā)抖。

    橋本道:“你要女人,日本有的是。等天皇的軍隊打下中國,我親自為你挑選,為你主婚。但是現(xiàn)在不行,中國女人,尤其不行!”

    蔣子謙啞聲道:“所以……”他不敢說出那句可怕的猜測,可是他知道橋本說得出做得到。他等不及橋本答復(fù),轉(zhuǎn)身就跑。橋本并不攔他,只是深深嘆息:“來不及了,子謙。卓越死定了!

    卓越一曲歌罷,到休息室小憩。伍薇討好地給她一杯咖啡。卓越笑著謝了。伍薇愁眉苦臉地道:“不謝!弊吭降溃骸霸趺戳耍×?”張另在外接口道:“生是生,就怕不是生病吧?”卓、伍都站了起來。伍薇眼淚“啪噠啪噠”直掉:“什么事都瞞不過張姐,張姐你說我該怎么辦?”卓越道:“你不會是……有了吧?是那個銀行家的二少爺?shù)?”伍薇淚眼迷離,迎上去抓住張另的袖口道:“我好怕。 睆埩砼瓘男钠,一把推開她道:“哦,你還知道怕?現(xiàn)在淌眼抹淚,當(dāng)初不會把褲帶扎緊一點!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剛剛拔了尖兒,就出了這種事!他怎么說?肯娶你做。俊蔽檗笨蓱z巴巴地道:“他給了我一點錢,說我要是再敢找他他就給我顏色看。”

    休息室一側(cè)臨著陽臺,是落地大玻璃窗,垂著大幅的白紗窗簾。車燈掃過,樹枝、房屋的扭曲的影子就投射在窗簾上面,妖魔鬼怪一般。卓越一瞥間忽見兩條人影在外一閃。她心里打了個突,定睛一看,什么都沒有。她陡然起了一陣不祥的預(yù)感,慢慢,慢慢,一步步過去,“嘩”的拉開窗簾。

    兩張人臉貼在玻璃上朝里張望。窗簾一拉,里外三個人齊聲驚呼。張另道:“什么事啊?”卻見兩個男人赤手空拳,砸碎玻璃,直搶進來。卓越疾退幾步,張另順手將她和伍薇擋在身后,手顫顫地抓起一只描金小茶杯叫:“阿德——”

    這一剎那,她像個護著小雞的老母雞。卓越胸口一暖,兩行淚水淌了下來。她母親卓太太生活上雖然無微不至,但是絕不像張另這樣,生死關(guān)頭本能的關(guān)懷。張另這樣待她,她就不能讓張另單身涉險。她“忽”的立起,上前一步,和張另并列。伍薇牙齒格格直響,躲在后面,雙手捂著肚子,只怕他們碰到孩子。

    兩男子急撲過來。一人左手一撩,杯子在墻上撞得粉碎,右手就叉住了張另的喉嚨。另一人將卓越雙手拿住,扭脫了她關(guān)節(jié),一腳踏向她小腹。以他的力道,這一腳要是踏實了,必定致命。“砰”的一聲,伍薇扔去一張凳子。那人一腳轉(zhuǎn)向,將木凳踹碎。門一開,阿德沖入。他稍稍一愣,雙拳如風(fēng),此起彼落,打在先一人后心。那人顧不得去扼張另,掉過頭對付阿德。阿德再勇猛,也難分身相救卓越。另一男子便掏出一把匕首,又似刀,又似劍,猛插過來。

    危急之際,有人伸指插那男子雙目。那人頭一仰,避過來招,手腕一麻,已被人奪去匕首。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如此神奇,男子大吃一驚,這才看清面前是個衣著雅致的絕色麗人。她長發(fā)上配著象牙色的發(fā)箍,笑吟吟地望著男子,隨手替卓越接上了手關(guān)節(jié)。卓越“啊”了一聲,才感到一點疼痛,雙手已活動自如。

    這女子來時無聲無息,又是一身飄逸白衣,如同凌波仙子。她走上前去,衣袖在另一男子面前一遮,也不知胳膊怎么一彎,一只手掌已在他胸口按了一下。她隨即拉住阿德,退開三步。

    那與阿德相斗的男子呆呆站立,猛然間狂噴鮮血,血柱濺起幾尺來高。這女子的陰柔掌力竟已侵入他五臟六腑。他晃了晃軟倒在地。白衣女子笑道:“比起伊賀派的前輩忍者,你們真是差得遠了!绷硪蝗藝\哩咕嚕說了幾句日語。這女子也以日語對答。那人微微躬身,扶起那還在嘔血的同門,從陽臺上一躍而下。卓越驚魂稍定,道:“他……他說什么?”白衣女子道:“他說他們伊賀派的大師兄霧隱文軒天下無敵,早晚會來找我。我說我隨時恭候,叫他們走。他沒想到我會放他們生路,所以鞠躬謝我!蔽⑽⒁恍Γ值溃骸叭毡救耸呛苌朴诰瞎。”

    張另一張臉嚇得毫無血色,但還是很周到地向她道謝。她向眾人一笑:“大家都沒事么?”張另看看卓越、伍薇,又看看阿德:“托您的福,都沒事,姑娘是‘夜巴黎’的恩人!”阿德道:“恩人這么年輕,卻有這樣好的功夫,阿德服了你啦!”白衣女子笑道:“恩人長恩人短的,有多別扭。我姓梁,單名一個倩字,你們叫我的名字好了!彼D(zhuǎn)向卓越續(xù)道:“聽說這兒的‘玫瑰皇后’歌藝絕高,我想來開開眼界,沒想到被兩個東瀛浪人壞了興致!弊吭饺嘀滞,誠誠懇懇地道:“我就是卓越,‘皇后’什么的可不敢當(dāng)。今天要不是您,我們都遭了毒手了。”

    她話音才落,蔣子謙沖了進來,一見卓越平安無事,大喜過望,顧不得眾目睽睽,一把摟住卓越,喘著氣,說不出話來。張另打個手勢,阿德、伍薇都跟她出去了。白衣女子梁倩卻拉了張椅子坐下,認認真真看著他們。卓越臉一紅,輕輕推開蔣子謙道:“這位梁姑娘救了我的命,你也不謝謝人家!彼跉馑圃谪(zé)怪,其實極是感動。經(jīng)過這一抱,她終于確信蔣子謙對她是一片真情。蔣子謙一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室內(nèi)還有一人,剛才真是“目中無人”了。他忙自我介紹,又鄭重向她致謝。梁倩笑著搖頭道:“不用謝,我救卓姑娘有我的道理,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跟你說!彼櫯沃g,神采飛揚,舉手投足,華貴逼人。蔣子謙向來自負,在她面前,也有幾分自慚形穢。

    梁倩道:“我有件事不明白,想請問蔣先生!笔Y子謙牽住卓越的手道:“您問!绷嘿煌嬷恢淮溆癜咧,隨意地道:“蔣先生是怎么知道卓小姐今晚會遇險的?你看你一頭大汗,就知道多著急了。難道你能未卜先知?”她一說,連卓越也覺得奇怪:“子謙,你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蔣子謙不慌不忙地道:“我在上海認識的人多,黑白兩道都有些朋友,是他們通知我的!弊吭叫乓詾檎妫≈割^兒戳了他一下嗔道:“你真及時啊,壞人被梁小姐打跑了你才來!绷嘿灰恍,露出兩排碎玉般的貝齒:“是那兩個日本刺客太差勁兒了!笔Y子謙不知她了解多少,怕再說下去,在卓越面前露餡,便笑了笑。梁倩起身道:“不妨礙你們郎情妾意,我先走了,卓小姐的歌喉,改日再領(lǐng)教吧。”卓越笑道:“歡迎梁小姐來,酒水甜點,全是我請。”她這話說得十分天真,也十分真誠。梁倩笑道:“吃白食么?我最喜歡了!彼阶舆~得不大,但行走極快,白衣黑發(fā),一晃即隱,只留下一陣淡淡的香氣。

    蔣子謙聞到這氣息,靈光一閃道:“我知道了!她是梁氏家族的大小姐!”卓越道:“什么梁氏家族?”蔣子謙道:“他們原是鎮(zhèn)江的大地主,世代書香,有八、九房人,到今天還有五房。前朝出過進士,點過瀚林,門生故吏遍天下。這兩年除了老親,有兩支遷入上海,在遺老中地位尊崇。他們家的胭脂水粉,相傳是滿清皇族御賜的秘方,香氣清淡優(yōu)雅,經(jīng)月不散。上海的軍政要人,巨商顯宦,有不少是跟他們沾親帶故,對他們執(zhí)弟子禮的。梁家老太爺死后,幾個兒子不成器,這幾年實際上是梁大小姐在當(dāng)家。她修族譜、編文集、搜集古董、插手地產(chǎn)買賣,還拜過武學(xué)名家為師,得過當(dāng)代武術(shù)第一高手的傳授。難怪,難怪!”卓越嘆道:“大家都是女人,怎么就這樣天差地遠!”蔣子謙無意中觸動了她心事,忙改口道:“梁倩這種女人,就因為太能干了,再漂亮也沒人敢娶。所以呀,你比她有福氣!弊吭较仁恰芭蕖绷艘宦,后來回過味來道:“你剛才……說什么?”蔣子謙吻住她發(fā)鬢道:“我說你比她有福氣,有一個人想娶你,想向你求婚!弊吭诫y以置信地問:“你不嫌我是舞女?”蔣子謙道:“沒有誰是愿意當(dāng)舞女的。你是為了養(yǎng)家,沒有辦法。而且我派人調(diào)查過了……”他略顯羞慚地道:“你雖然有時候逢場作戲,其實很少承順那些客人,也從來不和他們中的哪個人有……有過逾的行為。你是個潔身自好的好姑娘!弊吭轿⑿,想要說幾句笑話,卻忍不住一串串淚珠,只覺他每一句話都是從她心里掏出來的,痛徹心肺而又如釋重負。蔣子謙道:“這件事我會趕著辦,我再不會讓別人傷害你了!

    蔣子謙去找橋本,卓越便找張另。張另向她道喜,又替她擔(dān)心,覺得無緣無故有日本人來殺她,多半還是受了蔣子謙的連累。卓越道:“您說我同他一起,以后會有危險?”張另拍拍她道:“是我的推測,作不得準兒。往后張姐不在你身邊,你凡事多長個心眼子!弊吭嚼鴱埩淼氖值溃骸拔艺f走就走,您不生氣?”張另道:“傻妹子,這一行還能干一輩子么?你有了好歸宿,我也替你開心。不像伍薇那個糊涂蟲,白給人占了便宜,還舍不得肚子里的小孽種,我叫她打掉,她還嗔著我多事呢。她已經(jīng)辭工了,明天就走,看她以后一個人怎么辦!”卓越聽了,竟覺得腦中的伍薇異常的美麗端嚴起來,忙拿來皮包,撥開唇膏、口紅、雞皮小粉鏡,掏出一疊子錢來叫張另轉(zhuǎn)交伍薇。張另竟是一點也不意外:“我就知道你這丫頭不記恨。你放心,我也給她預(yù)備了一筆奶粉錢呢,外帶一個大鉆戒。說到底,咱們都是嘴硬心軟……”

    阿德敲敲門,在外面迫不及待地道:“張經(jīng)理,卓小姐,巫婷小姐無罪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