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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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n.t 更新:2016-09-19 16:25 字?jǐn)?shù):5001
七
張另治了一桌酒席給巫婷壓驚。巫婷怕人懷疑,哭哭啼啼訴說她的冤屈。眾人唏噓不已。卓越只以為是蔣子謙找警方疏通過了,殊不知是他和橋本深談了一次。他告訴橋本,他要定了卓越。假如卓越有個三長兩短,他會到另一個世界去陪她。他又向橋本保證,他會將“木人會”斬草除根,會加緊策動大小幫會與日本軍隊里應(yīng)外合,條件是放了那個不相干的舞女。他的語氣非常堅決。橋本當(dāng)時默不作聲,但是過了兩天,巫婷就安然無恙地出了牢房。
這天湯瑪士邀請蔣氏兄妹、楊亦秋卓越,又順便叫了卓思,一起去他的莊園游玩。這時卓越已不在“夜巴黎”做了,比先時更加自由。雖然見到楊亦秋不免尷尬,但有一段新的感情在等著她,她也就漸漸從容了。蔣烈兒原是不大放心的,敏姨開導(dǎo)她說:“與其抗拒,不如接受,多叫幾聲‘嫂子’,把她的身份釘?shù)盟浪赖。”她也就順其自然?br />
湯瑪士的莊園比卓越的家還要遠(yuǎn)得多,占地頗廣,幾乎要出了上海范圍。幾人棄車步行,邊看邊嘖嘖稱贊。這天天氣晴和,林木蒼蒼,牧草茵茵,一行人興致都很高。
遠(yuǎn)遠(yuǎn)望得見莊園的別墅,位置很好。別墅兩側(cè)不遠(yuǎn)聳立著小山坡。有些地方裸露著黃土,有些地方卻有蔥綠的植被。黃綠參差,疏密有致,賞心悅目。從別墅頂上能夠俯瞰整個景區(qū),以及更遠(yuǎn)處的鄉(xiāng)村。卓越興沖沖地要去,蔣子謙自然依她。他對卓越這么百依百順,楊亦秋卻有點不是滋味。
好容易玩累了,進屋休息。那房子造型典雅,舒服結(jié)實,仆人們早已把里面打掃得窗明幾凈。百葉窗漆成嫩綠色,有幾面墻上爬了些常春藤。起居室、儲藏室、臥室、閣樓,該有的都有,要說美中不足,就是建得太合規(guī)矩了。太地道的英國風(fēng),連最小的驚奇也沒有。卓越、卓思兩姐妹覺得事事新鮮,蔣子謙、蔣烈兒等就感到房主藝術(shù)趣味的平淡。
午餐很豐盛,器皿精潔,盛著冷火腿、冷雞,刀叉也擺得一絲不亂。英國人在東方,總格外強調(diào)他們的英國特征。楊亦秋悄悄告訴蔣烈兒道:“有的人說,英國人即使在原始森林里用餐,也正兒八經(jīng)穿著燕尾服。”蔣烈兒正喝咖啡,笑得嗆了,低聲笑斥:“促狹鬼,小心人家聽見!弊吭揭活w心早已移在蔣子謙身上,但見楊、蔣二人小聲說話輕聲笑,還是一陣不快。她隨即就警告自己:“人家是未婚夫妻,這個樣子恐怕以后要天天看到,不適應(yīng)也要適應(yīng)。你自有愛你的人!边@么一想,倒釋然了。
午后三個男人,加上蔣烈兒玩了一會橋牌。卓家姐妹又到附近逛了會兒。薄暮時分,天空成了慘淡凄美的蒼紫色。眾人正要作辭,卓思忽然鬧頭痛,步履唯艱。湯瑪士指揮仆人們翻箱倒柜地找藥,卓越道:“這怎么好呢?把姐姐搭上車送醫(yī)院吧?”卓思細(xì)聲道:“不……我一走就頭昏,車?yán)镌僖活崱懿涣恕!睖斒康溃骸耙淮蠹以谖疫@兒住一晚吧。床鋪都是現(xiàn)成的!币粫r仆人來了,喂卓思吃了止疼藥,又抹了些藥水在她太陽穴上。卓越等只好住下來。
當(dāng)晚卓越睡在卓思隔壁,就近照應(yīng)。余人也都是每人一間。忙亂了一陣,仆人們也都睡了。整幢別墅都安靜下來。房子因為太大,各個睡房之間就隔得比較遠(yuǎn),只有卓越和姐姐的臥室是緊鄰的。窗外月色冷冷,蘋果綠的薄綢窗簾上像踱了一層霜,映得一堂桃花心木的家具微微發(fā)亮。卓越聽姐姐那邊悄無聲息,料想無礙,也就沉沉睡去。在朦朧與清醒之間,她聞到一縷越來越濃的香味,知道是桌子上點的清新空氣的沉香,心想湯瑪士在這一點上倒很像中國人。她腦子漸漸發(fā)脹,四肢也漸漸無力,卻又遍體舒適,遍身暢快。
睡意襲人,就在將要失去知覺的一剎那,忽有一件重物壓上身來。卓越身不能動,口不能言,意識卻一下子清醒過來。那重物呼呼喘息,緩緩蠕動,一頭金發(fā)在眼前蓬亂的搖晃。卓越驚懼到了極點,卻發(fā)不出半點聲息,手腳也像給無形的繩索捆住了似的。這情形就如同夢魘,可是她心底明白床上這個人是湯瑪士!
蔣子謙雙手枕在腦后,先是睡不著,之后聞到一股清甜,逐漸眼皮子打架。香爐里的藍煙變幻出種種柔軟的形狀。他在迷迷糊糊中嗅到另一種香氣,似乎是女子體香。他想睜眼看個究竟,一雙微涼的纖手已蒙上他的眼。他以為是卓越來逗他玩兒,笑笑想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話,喉頭肌肉也僵住了。他心知不妙,生怕是“木人會”的對頭派來的女殺手,一剎時轉(zhuǎn)過了五六個念頭,但在這詭異的情境下,卻沒一條管用。那女子櫻唇顫抖,小魚般吻他的頸子、耳垂、嘴,一只手卻順著他胸膛滑下去。蔣子謙欲掙扎而不得,在她的款款撩撥下,不由得全身發(fā)燙。
卓越萬沒料到湯瑪士敢大膽侵犯,又急又怒又害怕。待到湯瑪士解開她貼身小衣,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量,她陡然尖叫一聲,把湯瑪士搡到地上。湯瑪士用的迷香藥力猛烈,加上卓思布下巧計,自問十拿九穩(wěn),誰知卓越小小女子,意志如鋼如鐵,竟在關(guān)鍵時刻強撐起來,給了他個冷不防。卓越一手抓過香爐,一手扣著衣服,披頭散發(fā),大叫救命。
在寂靜的莊園里,這聲音凄厲尖銳,立刻將蔣烈兒等人都驚醒了。蔣子謙掛念卓越安危,心中一急,猛的翻身坐起,只見一人衣衫半露,眼神迷離,倒在他旁邊,正是卓思。床單上赫然留有血跡。蔣子謙手足冰冷,知道闖下了大禍。卓思抓住了蔣子謙右手,指甲嵌進他的肉里:“蔣子謙你人面獸心,你做出這種事來怎么對得起我妹妹?”蔣子謙急忙套上衣褲道:“是你……是你主動……”卓思哭道:“我又不是水性楊花的蕩婦,我怎么主動?我睡得好好的,忽然腦子一暈,然后就被你推醒了……我怎么了?我們是怎么了啊!”蔣子謙跌足嘆道:“該死,你也中了迷香!”原來卓思早就想好要以攻為守,反過來質(zhì)問蔣子謙,假裝她自己也是受害者。蔣子謙自然想不到這個隨和賢淑的卓小姐會是主謀。
卓越尖脆的哭聲觸耳驚心,又傳來蔣烈兒的叫喚:“哥!哥!出事了!”蔣子謙順手拿過手槍,搶出房去。卓思見他不顧而去,只得忍住屈辱,一件一件穿上衣服,嘴角帶笑,淚花卻在眼里打轉(zhuǎn)。
卓越房中,蔣烈兒向趕來的蔣子謙道:“這……這怎么好?”楊亦秋臉氣得發(fā)白,緊緊揪著湯瑪士的睡衣領(lǐng)子。湯瑪士本來想溜,才到走廊上就被楊亦秋扯住推了回來。卓越掩面撲進蔣子謙懷里。湯瑪士不敢與蔣子謙對視,只道:“我喝多了,蔣先生我喝多了!”
他原先與卓思定計,由卓思找來迷香,由他出面邀請,再由卓思裝病,將眾人多留一晚。他原仗著他是在華英商,與蔣子謙交情深厚,生意往來密切,料想被打罵一頓,就可了結(jié)。那時卓越不能再嫁別人,假以時日,他也可以托人周旋,與蔣子謙重修舊好。中國人不是都說“女人如衣服”嗎?放著一年上萬英鎊的利益,難道真會為了一個舞女翻臉不成?
可是世事不盡如他意。楊亦秋厲聲道:“酒醉三分醒,這是你的地方,你能醉得跑錯了房間?!你當(dāng)我們是三歲孩子嗎?”劈面給了他個耳括子,想打第二下時,卻被蔣子謙擋住了。湯瑪士大喜,正要說話,烏沉沉的槍口頂住了他!芭!”他眼前綻開一片艷紅,跟著一片漆黑,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這時莊園里的仆人都已圍在門口,此時見蔣子謙行兇,驚呼一聲,四散奔逃。蔣子謙本不愿殺人,但一見了血,心底深處的暴烈狂躁突然如洪水絕堤,沖破了規(guī)矩、教養(yǎng)。他推開卓越,沖出門去,從樓上追到樓下,“砰砰砰”槍聲不絕。卓越等又悲又怕,出去攔他。他這當(dāng)口已經(jīng)殺紅了眼,見楊亦秋擋路,竟也叫他“滾開”。楊亦秋被他一撞,肋骨痛徹心肺。
蔣子謙才干優(yōu)長,過目不忘,白天待了一天,已知這莊園內(nèi)有九個仆人。此刻他連斃八人,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除惡務(wù)盡!別有漏網(wǎng)之魚!”卓越在儲藏室扯住了他,他也是這兩句話。卓越見他鼻翅翕動,眼帶血絲,也覺駭怖之極。怕雖然怕,她仍然不肯放手:“什么除惡務(wù)盡,你是要殺人滅口!”這一語道出了蔣子謙的潛意識。他此刻絕對不能留下一個活口,日后來指證他。他對這個聰明的女孩子驀然起了憎惡之心。他做的一切,還不是為了她!她到現(xiàn)在還是衣衫不整,可是卻在維護那個想要**她的洋鬼子!他知道不能怪她,她多半也是中了毒,身不由己?稍绞遣荒芄炙,他越是羞惱切齒。對湯瑪士,他還能打能殺,對卓越,他的不滿只能深埋心底。他蔣子謙的女人怎能讓別人捷足先登!
卓越緊張地盯著他,見他目光游移,不知想要怎樣,不由退后一步。她輕輕一退,碰翻了一張帆布椅。椅子倒下,露出了那最后一個仆人。那仆人大叫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砰!”蔣子謙槍法神妙,早已將一顆冰冷的鐵彈送進他的眉心。暗夜中有這樣的準(zhǔn)頭,本來非要為他喝彩不可。卓越卻淚水涔涔而下:“你滿意了吧?你終于殺光了所有的人!”
蔣子謙聞到血腥氣,更受刺激。他像著了魔似的,不由自主走向卓越。他當(dāng)然不會害她,他自己堅信這一點,但是他一步一步逼近,臉上不期然地滲出了一絲猙獰。他伸手給她擦淚,另一只手上,槍管還在冒煙。卓越一瞬間只覺得這個人好陌生。她向右躲了一躲,余光正掃到仆人的尸體。那人雙目間一個槍眼,垂下一條紅線,嘴巴大張。他的神態(tài)有點傻,也許是小報上作漫畫的好材料,卓越卻只覺得一陣驚怖難過。仆人也是一條命,白天也為她端盤子上茶,湯瑪士再不對,也不該扯上這些不相干的可憐人。蔣子謙左手伸過去,抬起她的下巴,啞聲道:“你怕什么?你為什么躲?”
月光照在一面廢棄的穿衣鏡上。蔣子謙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衣服上濺滿了血點子,上衣扣子少掉兩個,赤著腳,在他和鏡子之間,隔著卓越。一個人世的蔣子謙,一個鏡中的蔣子謙,一實一虛之間,夾著讓他愛恨交加的女人。鏡子中的蔣子謙笑了一笑,喃喃地道:“真奇怪。”他問著另一個蔣子謙道:“怎么搞成這樣?”他們看見對方舉起了手槍,卓越的瞳孔一下子縮小了。
人影一閃,有人踢開儲藏室半掩的門。蔣子謙想也不想,回身就是一槍。那人反應(yīng)竟比手槍還快,飛身一撲,落在鏡前,隨即伸腿一勾,隔著卓越將蔣子謙絆倒,卻是楊亦秋。卓越見他一個教書先生忽然變得如此迅捷,大是驚詫。楊亦秋右手在蔣子謙手腕上一切,手槍落地,腳下一岔,也被蔣子謙勾倒。兩人躺在地下,各出奇招,兔起鶻落,頃刻間交了十七八招。蔣子謙時而西洋拳法,時而又夾幾招日本的怪招。楊亦秋卻是純正的中國功夫,有時剛猛正大,有時借力打力!芭榕椤眱陕,蔣子謙中拳昏倒。卓越忙道:“亦秋,住手!”
楊亦秋劇斗之余,也不禁喘息粗重。卓越狐疑地道:“你什么時候?qū)W的功夫?怎么你們每個人都有很多事在瞞我?”楊亦秋給她理好衣服,朝門外看了一下,低聲道:“如果不是救你,我也不會暴露,我是特工,打入蔣家,是要找一本名冊。那上面記著與日本人合作的漢奸名單,F(xiàn)在我不能再留在蔣家,只好先躲一躲。這個秘密,你一定要守口如瓶。”他剛要轉(zhuǎn)身,卓越拉住他衣袖道:“那你和蔣小姐好,是真的,是假的?”楊亦秋在她頰上輕輕一吻:“整件事中,只有愛上你,不是我的計劃!
他去了,門還在晃動。在這充滿血與陰謀的夜晚,在險些喪命之后,卓越忽然在透明透亮的月色中,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笑著笑著,淚水便溢出眼眶。她捂著嘴,先是輕輕的抽泣,末了卻失聲痛哭起來。多少日子以來,她以為的負(fù)心人實在并沒有對她負(fù)心;她以為可以用來填補空虛的蔣子謙,其實全不能與楊亦秋相比。她哭得這么暢快,像要把所有委屈都一次吐盡。
蔣烈兒、卓思循聲找到了她,一番忙亂,救轉(zhuǎn)了蔣子謙。蔣烈兒道:“亦秋不見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蔣子謙冷冷地道:“他深藏不露,身手不凡,只怕是敵人派來刺探消息的!笔Y烈兒一呆:“你開什么玩笑!”
月色淡了,室內(nèi)一片陰暗。黎明前的這一段,正是最黑的時候。卓思道:“天快亮了,咱們先離開這里再說吧?”即使這樣緊迫的關(guān)頭,她仍是柔聲緩氣,征求蔣子謙的意見。蔣子謙道:“檢查一下房子,別留下任何不應(yīng)該留的痕跡!
四人上了車。房子漸漸隱沒,整個莊園也漸漸遠(yuǎn)了。卓思見卓越始終不吭聲,脫下身上外衣給她披上。蔣子謙出于一種復(fù)雜的心理,幾乎不敢與她目光相接。卓思道:“妹妹,你怎樣了?”卓越斜睨著蔣子謙道:“你們放心,我還是黃花閨女!笔Y子謙手一顫,差點把車開進河里。卓思不言語了。因為她,湯瑪士死了,還陪上了九個仆人,她縱然狠,也不禁后悔起來了。她沒有想到蔣子謙會為了卓越去殺人。假如再選一次,她想她會祝福妹妹和“妹夫”,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她一路上一直在劇烈的頭痛,昨天晚上是假的,這會兒是真的痛。
回到蔣家,天才蒙蒙亮。蔣子謙進去燒掉血衣,又叫了敏姨,告訴真相。敏姨先吃了一驚,隨即便不動聲色地道:“巡捕房問起來,你們就說昨晚回來吃的晚飯。我就是人證。下人們是我**出來的,斷然不敢亂說。就怕兩位卓小姐扮得不像。”卓思忙道:“我們本來也有嫌疑,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這個輕重我們會分的!”敏姨道:“那就好了!笨纯词Y烈兒道:“楊亦秋既然不安好心,想找咱們麻煩,會不會去告發(fā)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