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峰對決
作者:
ran.t 更新:2016-09-21 10:12 字數(shù):8836
十一
門外走進一人,四十不到年紀,一襲青衫洗得發(fā)了白,蕭疏蒼潤,風采湛然,正是梁倩的授業(yè)恩師黎璟。楊亦秋外和內(nèi)剛,一生很少服人,見了這人,卻景仰之心油然而生,站起來想行大禮。他雙肩才一動,黎璟已伸手將他輕輕按回座中,笑道:“不用多禮了。”
幾人互相見過,略敘別來之情,梁倩說起一路上有兩撥人跟蹤。卓越口齒伶俐,搶著將那五人和那高個子男人的形貌描繪了一通。她原是唱歌的嗓子,這時說起話來也是明快利落,叮叮當當,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黎璟笑道:“小姑娘有趣得很!鄙蘸龅溃骸坝行┤吮茸抗媚镞要有趣,寧可躲在外面喝風,也不敢進來見人!
“呯”的一聲,五個大漢破門直入,人人絡腮胡子,兇悍暴烈。中間一人道:“你們溜得倒快,害我們好一頓亂找!”楊亦秋攔在卓越身前,一本正經(jīng)地道:“這么說我們應該向各位道歉?”卓越“格”的一笑。那人也不生氣,大大咧咧地道:“道歉就不必了,只要交出那東西,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蔽迦耸擎(zhèn)江一霸,橫沖直撞,所到之處,人人畏懼退讓,對自己的身手也頗有信心,絕想不到有人會當面戲弄。楊亦秋一心要讓卓越開心,繼續(xù)逗他:“真的假的?你做得了主嗎?”那人白了他一眼道:“一諾千金!睏钜嗲锼坪跛闪丝跉猓骸澳翘昧!蹦侨讼驳溃骸澳憧辖?”楊亦秋道:“肯!”那人伸手笑道:“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爽快!那就拿來!睏钜嗲飮@道:“拿不出來!蹦侨讼蛩仙舷孪聮咭暎骸澳阌指闹饕饬?”楊亦秋搖頭道:“沒改。我肯交,但是無物可交,這就叫有心無力。”那人大怒:“你是消遣老子!”右手本來伸著,這時又再往前一探,觸到楊亦秋胸口衣衫。他腦筋雖然不大靈光,出手卻毫不含糊,這一抓不僅迅捷,而且沉厚。
楊亦秋側(cè)身讓開,另外四人從東西南北四面團團圍住,八拳齊飛。楊亦秋以一敵四,稍落下風,勉強仍可自保。黎璟看了一會兒,向梁倩招了招手。梁倩走過去道:“師父?”黎璟在他耳邊輕聲道:“他也是‘五朵金花’之一?”梁倩抿嘴笑道:“算起來還是我的屬下呢!弊吭胶龅溃骸敖憬,你還不去幫他?”
“呼”的一聲,那第五人突然縱身而起,由上往上,撲向楊亦秋。楊亦秋四面有人,避無可避。黎璟左手一伸,抓住那第五人的左腿,硬生生將他從半空中拽了下來,隨手一拋。那人捂腿慘嚎,竟然站不起來。另四人一愣,齊沖過來。黎璟左手疾伸疾縮,四人身上觸電般一麻,紛紛倒地。楊亦秋喘息著道:“先生神技,亦秋大開眼界!崩璀Z笑了笑道:“與年輕人斗狠,見笑了!彼︻伜鰯,望著窗外。卓越道:“怎么了?”瑟空手拿佛珠道:“好重的殺氣!”
窗戶無風自開,一條人影無聲無息閃了進來。他緩緩從地下站起,就像地獄里的幽魂涌出地面。這時天已黑透,屋里沒有點燈,眾人卻清清楚楚看到那是一個高大異常的男人,只因他的風衣比黑夜更黑。
梁倩道:“你就是一路上跟蹤我們的人?”卓越道:“你跟這五個家伙是不是一伙兒的?”
那人慢慢走到那五人身邊,蹲下去,像在查看傷勢,看了一個,道:“沒救了!笨纯吹诙䝼,又道:“沒救了。”將五人逐一看遍,重又慢慢站起。
楊亦秋道:“他們原來只是被黎先生點穴,你卻用陰勁殺了他們!
那人看向楊亦秋,一雙眼發(fā)出狼一般的銳光:“那位姑娘問我跟這五人是不是一路,我是用行動回答她的問題!彼恼Z氣有些生硬,好象不習慣說話似的。他向幾人輪流看了一遍,目光定在梁倩身上:“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梁倩道:“我不想知道你是誰,只想知道你來干什么!
那人道:“你想向黎璟拿什么,我就想向你要什么。不過,”他眼光轉(zhuǎn)向黎璟:“我不遠萬里,渡海而來,也不全是為了這個。我還想和中華第一高手分一分高下!崩璀Z笑道:“我的功夫膚淺低微,不敢稱什么‘第一’。據(jù)我所知,至少有兩個人要比我更勝一籌!蹦侨说溃骸芭叮俊崩璀Z道:“你既然是沖著我來的,當然也不能讓你敗興而去。另外二位,有緣的話,我會為你引見!蹦侨说溃骸昂芎谩!
二人對面而立,良久不動。猛然間那人一掀風衣,整個人如同一大塊烏云,鋪天蓋地壓了上來。他才出五招,旁觀者已聳然動容。他每一拳擊出,都發(fā)出“轟”的一聲巨響。滿室里拳風震蕩,墻上的石灰“撲啦啦”落了一地。黎璟以綿掌接招,外表看來,平平無奇。黑衣人雙手一送,漫天花雨,打出一把鋒銳的六角型暗器。一道耀眼的白光橫切過黑暗,“當當當當”數(shù)十聲,暗器掉落如雨,卻是黎璟手上遞出劍招。
梁倩怕傷及卓越,晃身攔在卓越身前。楊亦秋也是同一心思,二人相視一笑,雖看不到,卻感受到了。
“唰”的一聲,似白虹貫日,似天外玉龍,劍光直舔到屋頂,略一停頓,隨即瀑布般急沖而下。白劍黑衣,糾結(jié)纏斗,“轟”、“轟”、“唰”、“唰”,拳風劍氣,逼得小屋像怒濤上的一葉扁舟。
黑衣人招式一變,左手仍是使拳,不時以風衣橫掃黎璟眼目,右手卻劈、捏、扣,輔以膝蓋硬頂,小腿硬踢,凌厲狠辣,詭異奇特。黎璟道:“空手道!你是日本人?”黑衣人手上不停,口中冷冷地道:“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崩璀Z笑笑道:“伊賀派的大師兄霧隱文軒,不愧東瀛第一高手!彼麆ι磔p顫,劍尖疾點,一招“夢幻泡影”,黑暗中驀然冒出了無數(shù)個白色“泡沫”。黑衣人變色道:“好劍法!”
星星點點,大大小小,舊泡未消,新泡已生,那“唰唰”的劍氣卻完全聽不見了。楊亦秋道:“黎先生手勁之韌,真讓人嘆為觀止!绷嘿坏溃骸办F隱文軒,你此行想必還有第三個目的,就是為你的兩個師弟爭回面子。打傷他們的人是我,你和我?guī)煾咐p斗就找錯了人!”
卓越忽然想起,那天在“夜巴黎”有日本人來刺殺她,要不是保鏢阿德先擋了一陣,又有梁倩及時趕來,她早就死了。就在那一晚,隨后趕來的蔣子謙說要娶她,那天他們訂婚,讓她以為她終身有靠。要不是卓思和湯瑪士從中作梗,她已經(jīng)是蔣夫人了吧?
楊亦秋借著劍光看到卓越的臉色,擔心地道:“你怎么了?”
卓越在一閃一閃的劍光中看到楊亦秋臉上的關切。她心中一暖,拉住楊亦秋,微笑著道:“沒事!
“啪”的一聲大響,霧隱文軒冷哼一聲,黎璟卻朝后退了兩步。霧隱文軒傲然道:“我贏了!
蠟燭亮了。瑟空一邊點燃另兩枝蠟燭,一邊向梁倩使個眼色。梁倩會意,上前扶黎璟坐下。黎璟調(diào)勻氣息,笑道:“霧隱先生,你勝了半招!膘F隱文軒道:“坦然承認失敗,不負了大宗師之名。”梁倩道:“師父要不是三年前遭人暗算,損傷元氣,你贏不了這一戰(zhàn)。”霧隱文軒眼中流露鄙夷之色:“是誰這么卑鄙?”梁倩淡然道:“是貴國柳生派的精英。”霧隱文軒失聲道:“是……是我們?nèi)毡救俗龅?”黎璟笑道:“過去的事,還提它干什么?”梁倩直視霧隱文軒,道:“那年柳生派的武士來中國挑戰(zhàn),出言不遜,辱我國人。師父一連打敗了你們七人。場間休息時,柳生派的人買通茶房,在茶里下毒。師父打敗了第八個對手,自己也毒發(fā)重傷,將近一年才好。你現(xiàn)在明白了?”
霧隱文軒看看黎璟,頰上肌肉跳動,顯得大是痛心:“梁倩姑娘說的要是實情,我實在以柳生派為恥!日本國武術界一同蒙羞!”黎璟將劍插入劍鞘,擱在一邊道:“大到國家,小到門派,每一個集團內(nèi)部都有優(yōu)有劣,良萎不齊。清者自清,霧隱先生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只不過,”他話聲漸轉(zhuǎn)嚴厲:“貴國窮兵黷武,連年擴張,伊賀派這樣一個武學大宗,為什么要幫軍政府一起做這些注定害人害己的事呢?”
霧隱文軒仰頭向天,悠悠地道:“很多年前,我欠了橋本先生一個情。這次幫他,是要還這個情。這筆價值連城的寶藏,要是充作軍費,能夠壯大日本軍隊的實力。而如果落在貴國手上,就是我們的麻煩。橋本因此寫信求我!彼拖骂^來,續(xù)道:“我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則:只要這里有人能贏我一招半式,我立刻回國,從此不踏入中國一步!否則這張藏寶圖,我無論如何是要拿的!崩璀Z點頭道:“我也明白你最重承諾。剛才我說還有兩位高手比我稍勝,你就從他們當中挑一人作為對手好了。”
霧隱文軒從楊亦秋、卓越、梁倩、瑟空四人身上一一看過,神色淡漠。黎璟指指瑟空道:“瑟空大師是我的至交,不僅佛學精深,而且武藝超群!鄙招Φ溃骸拔胰昵安患袄栊郑旰髤s勝過了他,真要謝謝日本國的謀士!闭l都聽得出這是一句辛辣的反話。霧隱文軒卻不動怒,道:“第二位呢?”黎璟指指梁倩道:“就是小徒!
霧隱文軒很是意外,對著梁倩深深凝視,半晌方道:“青出于藍,難得難得!
梁倩笑道:“師父太謙了,小倩絕沒有這么好的本事。不過如果霧隱先生點將,我也不敢偷懶!膘F隱文軒道:“我不跟女人動手!绷嘿恍Φ溃骸澳俏抑挥杏^戰(zhàn)了。”霧隱文軒搖頭道:“我想和瑟空大師公公平平地比一場,勝要勝得無愧,輸要輸?shù)眯姆!北姀木锹犃肆傻谋拔坌袕,為日本人羞愧,所以要在沒有任何人干擾的情形下比試,挽回武士視如生命的名譽。楊亦秋首先便道:“黎先生,不如成全他吧?”黎璟一笑,第一個走出門去。其余四人也魚貫而出。走在最后的楊亦秋順手關上了門。
窗戶紙上顯出燭影,室內(nèi)卻悄無聲息。四人都盯著窗紙,默不作聲。
驀然間燭影一顫,跟著又閃了兩閃。兩條人影忽分忽合,忽長忽短,時而是一只變了形的手掌,時而又投射出掃葉腿的形狀。斗到分際,“嗖嗖嗖”風聲勁銳,房門微微震動,燭光被逼得一會兒飄左,一會兒往右。風衣與袈紗飛舞來去,夾著萬花筒般的急雨式的招式。忽然間燭影連跳幾跳,光茫大盛,紅焰似將破窗而出,緊接著就熄滅了。
卓越道:“不知道怎么樣了?”梁倩也道:“師父,能進去了嗎?”
黎璟不答。楊亦秋敲敲窗欞,朗聲道:“瑟空大師,霧隱先生,你們比完了嗎?”霧隱文軒在內(nèi)答道:“進來吧。”眾人一聽是他先開口說話,情切關心,顧不得禮儀,撞開房門搶進房去。室內(nèi)無燈無火,越是急越是看不見瑟空的安危。黎璟道:“和尚,你在哪里?”瑟空未答,依然是霧隱文軒接話:“放心吧,他沒有死!北娙硕嫉肋@一戰(zhàn)又是霧隱文軒勝了,不禁沮喪萬分。
卓越摸到窗邊,點燃蠟燭,卻見霧隱文軒伏在小床上,瑟空在為他運氣療傷。瑟空聚精會神救人,無暇開口;霧隱文軒緩過氣來,卻能對答自如。這比試反倒是瑟空勝了。眾人驚喜交集。瑟空抬手站起道:“不礙事了!膘F隱文軒運一運氣,也站起身,躬身道:“不是大師一念之仁,文軒只能魂歸故土了!
瑟空笑笑,指地上五具尸身道:“這些人真是魂飛魄散了。你打算怎么處置?”霧隱文軒提起兩人出去,片刻后空手回來,一手一個,背上又背一個,頃刻將五人“搬運”一空。楊亦秋等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黎璟卻微笑道:“虧他想得出來。”
不一會兒,霧隱文軒回到室內(nèi),拍拍手上的泥土。黎璟道:“你把他們埋到菊花下面去了?”霧隱文軒點頭道:“他們踏碎了菊花,就用他們做花肥!崩璀Z笑了笑道:“以他們的人品,能做花下之臣,也算幸運!睏钜嗲锏溃骸斑@五個人想要的東西,霧隱先生不會再要了吧?”霧隱文軒道:“我技不如人,輸?shù)眯姆诜;說過的話,當然也會算數(shù)。”他向瑟空、黎璟點點頭,掉轉(zhuǎn)身去,忽然閃電般抓向梁倩。這一抓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卻見梁倩手掌一翻,四根手指搭上了他手腕。二人內(nèi)力一撞,霧隱文軒往前一沖,梁倩卻只身子一晃。霧隱文軒臉上變色:“梁小姐果然不在瑟空大師之下!”他環(huán)顧眾人,深深嘆了口氣,風衣一甩,大踏步出門,聽他聲音越去越遠道:“橋本在做傻事,東條內(nèi)閣在做傻事,和中國為敵,難有好的下場。”
眾人聽著他的余音,一時也說不清是何滋味。還是黎璟先道:“他從前門出去,也就是能破解菊花陣。此人文武全才,不像那五個殺手,只能踩碎菊花進來!彼弁嘿坏溃骸澳闳骞热荒苷埬俏鍌家伙來,就是知道了他手上的那張殘圖是假的!绷嘿坏溃骸皫煾阜判,我會小心應付!
黎璟把那塊真正的布片交給梁倩。當晚卓越靠在楊亦秋身上打盹,其余四人卻把國事直談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梁倩便和楊亦秋、卓越動身回家。黎璟送他們到門口,楊、卓在前,黎、梁在后。梁倩道:“我?guī)睢瓗麄內(nèi)タ纯窗咨、青蛇像,從水路回去。”黎璟道:“路是對的,要看怎么走法!绷嘿谎壑袧M是清澈的疑惑:“師父的意思是?”黎璟看看前面二人,低聲道:“假如白、青二蛇同時愛上了許仙,會怎么樣?”梁倩一怔,黎璟拍拍她肩膀,回身走了。
三人出了“無名小寺”,走到雕像那邊。只見兩座女人像,一個端雅嫵媚,身穿白衣,一個嬌俏可人,系著青裙。卓越拍手笑道:“這是白娘子和小青!睏钜嗲镄χ杆土嘿坏溃骸斑@么巧,你們姐妹倆也是一個穿白,一個穿青!绷嘿皇且簧戆拙I衫,聽了這話,聯(lián)想到師父的臨別贈言,臉上發(fā)燙。幸好天未大亮,看不出來。
雕像后是一條河,稍走幾步就是乾隆下江南曾經(jīng)用過的御碼頭。三人叫了一只小舟,對面坐下,由那一臉風霜的船夫劃向?qū)Π。三人在清新的空氣里,默想著自己的前塵往事,全身心都靜了下來。
棄舟登陸,付了船錢,稍走片刻就到了梁家。冬伯開門迎他們進去,見又多了一位女客,也不好多問。
當天,梁倩通傳府中諸人,說母親在上海認了卓越做干女兒,母親病重時,她忙于生意,全虧卓越衣不解帶的侍候,因此要擇日帶卓越入祠堂,正式收作義妹。她不好直說卓越是她的親妹妹,更不能說明母親當年用男孩替換卓越的秘事,只得撒了個謊。梁敬波向來聽老婆的,不拿主意。麗華笑了幾聲,只看梁德榮。綺霞溫厚摯誠,更沒什么主張。梁德榮便說:“有這個規(guī)矩,沒這個道理,外姓人豈能進梁家祠堂!绷嘿话腴_玩笑,說“派五個人跟蹤侄孫女也沒這個規(guī)矩,夜里到書房生火也沒這個道理,希望三叔公成全!币恢币詠,她都避免和梁德榮硬碰,但為了卓越,卻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梁德榮因那五殺手失蹤,也猜到是栽了,只怕有把柄落在梁倩手里,何況又提起書房的事來?當下裝作一副開明的樣子,笑呵呵地道:“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倩既然喜歡,我也不好堅持了!绷嘿恢x了他,帶卓越參拜母親牌位,卓越禁不住淚流滿面。
隔了幾天,梁倩專程請了個戲班,慶賀卓越加入梁家。她對卓越如此看重,上下人等看在眼里,紛紛來套近乎。有送小玩藝兒的,有張羅吃食、綾羅綢緞的,更有些多事的問“貴庚”,想給她說婆家。卓越哭笑不得,忙躲往飯廳里吃晚飯去了。
飯后眾人散步消食,等下人回報說一切停當,才往戲臺那兒去。那戲臺搭在主宅后不遠的大敞院子里,前面是個蝙蝠狀的水池子,取“福到”之意。況且水流可以擴音,坐得遠些也聽得見唱。下人們有些來往穿梭,忙忙碌碌;有一些就坐在池子這邊說說笑笑。梁德榮、梁倩等人登上二層朱樓,樓下對面便絲竹悠揚,演了起來。麗華把幾碟時鮮果品都移到卓越面前。卓越忙遜謝一番,麗華連說:“謝什么呀,都成一家人了,這么標致的孩子,一看就合了我的眼緣,心里又是疼又是愛都不知夸什么才好呢!彼晦D(zhuǎn)身,又親自捧上奶油炸的小面果子敬呈梁德榮。梁敬波笑道:“你就不能消停些,不是嘴動就是身子動。”麗華在他耳根上道:“你個沒眼色的,我做這些還不是為了你?你就愛做老好人,惡人全給我做,‘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你當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眼兒?”梁敬波笑道:“**奶,你離遠些,吹得我耳垂直發(fā)癢。”麗華“哧”的一聲笑了。
綺霞看二爺**奶有說有笑,相形之下,更顯得自己年輕守寡,形單影孤,不禁心里發(fā)苦,當著梁德榮,又不敢露出半點,怕要說她輕狂。卓越來了幾天,也看出綺霞是老實人,這時就挨過去陪她說笑,又說這臺戲好看。
楊亦秋走到梁倩旁邊,一手指著戲臺,仿佛在評戲,嘴里卻含含糊糊地道:“你表妹晶晶已經(jīng)行動了!一個眼盲的女孩子不來看戲,的確誰也不會疑心。”梁倩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借著茶蓋遮掩,輕輕地道:“晶晶這丫頭雖然機靈,你還是要去照應著點兒。我太引人注意,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三叔公的眼去。”楊亦秋道:“我會兩頭走走,就說你家太大,走迷了路。”梁倩道:“你先坐下看會兒戲,免得人家懷疑。”
“楚天過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凈。誰駕玉輪來海底,碾破琉璃千頃。環(huán)佩風清,笙簫露冷,人在清虛境。”
一輪明月高懸夜空。月下的戲臺上,男男女女都做工細致,把一折《中秋望月》演繹得典雅精工。珠玉錦繡,神光離合,儼然復活了一個古中國。梁倩、梁德榮等都各點頭。卓越卻想:“要是我上去唱個《玫瑰玫瑰我愛你》,不知他們嚇得怎么樣呢!”不由暗笑。楊亦秋問他笑什么,她埋著頭只笑不答。
又隔數(shù)段,忽聽那凈角唱道:“閑評,月有圓缺陰晴,人世上有離合悲歡,從來不定。深院閑庭,處處有清光相映。也有得意人人,兩情暢詠;也有獨守長門伴孤另,君恩不幸!
綺霞聽這幾句就像說她一樣,越發(fā)酸楚起來,忍不住向卓越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最愛聽戲,這幾年可難得聽上一回。要不是小倩回來,今兒也趕不上了!彼裏o意中戳著了梁德榮的痛處,麗華立刻笑道:“有的看固然是好,沒有也是一樣的過日子。老爺不請戲班子,也是怕那些淫詞艷曲教壞了孩子們!本_霞惶恐地看看梁德榮,“啃啃”地干咳著,掩飾地理理頭發(fā),摸摸臉。卓越見不得麗華嘲弄綺霞,故意笑道:“你說這個戲也是淫詞艷曲嗎?你說小倩姐姐不該請咱們聽這個戲嗎?”
麗華笑道:“傻丫頭,這出《琵琶記》是好的,連朱元璋都說它是‘山珍海味,不違圣人教化!蹅冃≠徊稽c別的,單點了這個,這就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了!绷嘿弧⒆吭铰犓笥曳暝,兩邊不得罪,都笑了。楊亦秋暗忖:“這位**奶,就沒有她答不上話來的時候。她一生的智慧機巧也只能耗在這四堵高高的圍墻里了!彼喙鈷吡艘谎哿旱聵s,心想你再怎么精明也猜不到,你孫女兒已經(jīng)在你的臥房里了。
下人們都隨主子看戲去了。晶晶在梁德榮房中仔仔細細搜了一遍,連床下磚頭都敲過了,看是否空心,卻遍尋無獲。她目光掠過花瓶、銅鏡、茶幾,雙眉緊蹙。正猶豫的當兒,楊亦秋閃了進來。晶晶道:“你怎么來了?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楊亦秋道:“有線索么?”晶晶沒好氣地道:“有的話,我還會犯險站在這里?”不知為何,她對楊亦秋竟似有些敵意。楊亦秋笑笑,將室內(nèi)打量一番,忽然眼前一亮。晶晶捕捉到他眼神的變化,道:“怎么?”楊亦秋道:“雖然不能肯定,但我要試一試!”他伸手拿起桌上的象棋棋盤。晶晶奇道:“難道是在這里,這么明顯……”
“咔!”
棋盤竟被拉開了,下一層可以自由推拉,如同一個扁扁的抽屜。楊亦秋竟在極短的時間里找到了上下兩層的接口、機關。晶晶雖不喜他的人,也不由得佩服他的機敏。夾層里赫然有三張碎圖。他收起布片,喜形于色。遠遠有一陣急促的腳步傳來。晶晶一聽便道:“是爺爺!他到底不放心,回來察看!你快走!”楊亦秋道:“我們翻窗子出去!”晶晶道:“你帶著我,出得去也走不遠。我留下絆住他!你身上有圖,別再婆婆媽媽了!”腳步聲越發(fā)清晰,楊亦秋推開窗扇,回頭道:“晶晶……”晶晶冷冷地道:“我不懂什么大義,我?guī)湍阒皇菫榱吮斫。”門外梁德榮聲音道:“誰在房里?”楊亦秋捷如貍貓,悄沒聲兒地出了窗子。晶晶隨手把棋盤推回原狀。
梁德榮一見晶晶,既感意外,又稍微放心:“你在我房里干什么?”
晶晶伸出雙手在空中摸索,一步步走向門邊:“是爺爺?”梁德榮哼了一聲,不去攔她,大模大樣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仿佛料定她出不了這個房門。晶晶笑道:“今天的戲真的這么乏味,爺爺這么早就回房了?”梁德榮笑笑:“外面的戲,哪有我孫女兒演得好看?”晶晶一臉迷惑:“什么孫女,什么戲?”梁德榮眼色凌厲,口吻卻淡淡的:“剛才我一進門,你眼睛立刻避開門口。按道理說,你聽到動靜,該當目不轉(zhuǎn)睛才對。那也就是說……”他頓了一頓:“你一直在裝瞎。”晶晶不言語了。梁德榮道:“好孩子,不愧是我梁家的后人,有其祖必有其孫,連我都被你騙過。你吃得了這個苦,原因只有一個:另有重大圖謀!彼劢窍蚱灞P一掃:“里頭的東西不在了吧?”晶晶冷笑道:“爺爺不相信我,只怪我不會像二嬸那樣討您的歡心,晶晶也只好嘆一聲無奈。您說我偷了你的東西,捉賊捉臟,你要不要搜我的身?”梁德榮起身,緩緩關上窗戶,摸著窗欞嘆道:“你的朋友早就從這里走了,叫我上哪里找臟物去?”
事已至此,晶晶索性豁出去了:“那就請問爺爺,要怎么懲治我?”梁德榮眸子陡然精光四射:“這件事急不得,要等我想一想。要是你供出同謀,將功補過,咱們祖孫情深,還計較什么?”晶晶冷冷不答。梁德榮慢慢逼近,每一步都帶著巨大的威壓:“否則的話,爺爺心情不好,脾氣一壞,首當其就沖是我的大兒媳……”晶晶變了臉道:“你用我媽威脅我?”梁德榮越走越近:“我是族長,要給誰捏個錯,還做不到嗎?就算你今天脫得了身,往后的日子還長,你們娘兒倆總是逃不掉的。”晶晶本來想用一種特殊的防身絕技脫困,聽了這話,明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沉默半晌,笑道:“假如你不是族長呢?”梁德榮一怔,晶晶袖子中已掉出一把匕首。
梁德榮本能地退了一步,瞇起眼道:“你膽敢傷害爺爺?”晶晶道:“要刺到爺爺絕對不容易,要刺到我自己,就絕對可以做到!卑坠庖婚W,匕首已刺入她胸前。鮮血一點一點滲開,又是凄艷,又是可怖。梁德榮嗓子發(fā)干,舔了舔嘴唇道:“你是瘋了?”晶晶手扶刀柄,額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我沒瘋,毒手殺孫的人才瘋了。”梁德榮失聲道:“你說是我傷你?”晶晶忍著劇痛,現(xiàn)出笑容:“當然了。難道是我自己傷了自己?說出去有誰會信?一個這樣**的人,還能繼續(xù)當族長嗎?”梁德榮渾身一陣寒意:“你好狠!”晶晶道:“要說心狠,我始終比不上爺爺。你作威作福,扶一房壓一房,神氣了這么多年,也是時候讓讓位了。要把你這高高在上的族長拉下馬……”她吸了口氣,極緩極緩地道:“就總需要一個理由——”
《琵琶記》的念白隨風而來,余音繞梁:“其有克盡孝義,敦尚風化者,可不獎勸,以勉四海?”祖孫二人聽在耳里,只覺人生就是一出諷刺劇。
“救命啊——”晶晶厲聲叫了起來。
“晶晶!”
梁倩驚呼一聲,直撲進來,一面扶她,一面叫人去請醫(yī)生。麗華猶在細問“中醫(yī)西醫(yī)”。梁倩道:“西醫(yī)急救,中醫(yī)調(diào)養(yǎng)!”麗華忙派人備車、出府。
之前楊亦秋圖片得手,立即返回,告知梁倩說晶晶身處險境。梁倩方才見梁德榮說“去散散步醒醒酒”已有些不信,一聽楊亦秋示警,顧不得耳目眾多趕了過來。
綺霞等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跟了過來。綺霞哪料到這般光景?當下就手抖得抓不住衣角。梁敬波連連追問。下人們早就四散去找止血粉,冬伯也跑到大門口等著給醫(yī)生帶路。眾目睽睽中,晶晶只指著梁德榮說了句:“是他……”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