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撕碎二千萬
作者:
景廣明 更新:2016-03-08 20:00 字數(shù):5628
林紫瑩和杜子建通過最后一個電話,就放棄了去碧榆園做一場特別婚禮的打算。許多合同條款上都有一條,叫不可抗力,比如地震比如山洪爆發(fā)等,當出現(xiàn)這些不可預知的自然災害時,合同條款的許多規(guī)定都可視作無效。林紫瑩以為,杜子建那邊一定出現(xiàn)了某種不可抗力的災變,否則,今天這樣一個日子,杜子建是斷不會寧愿放棄婚禮而去處置那事。杜子建苦追自己多年,自己對他一直沒狀態(tài),若不是陳誠給捅她一刀,將生活的機緣捅開了一個口子, 他杜子建根本鉆不進她的情感生活。事實證明爸爸說過一句話是有道理的,就是情感這東西,有時象煮粥,只要耐下心來慢慢煨,總會沸熱稠粘的。林紫瑩只想,子建一定遇到非常大非常大的麻煩了,不能為難他。杜子建在南郊西區(qū)電閃雷鳴的車上,接過她一個電話,話不多,但林紫瑩感覺到他的疲憊、無奈、焦躁甚至絕望,善解人意的她,就主動放棄了碧榆園金山廳特殊婚禮的計劃。最后收電話時,她說:“那我去新房等你吧!北闱采⒘吮娙耍W匀チ诵路康刃吕晒俣抛咏。
新婚之夜空守新房一如被動地閉守桑拿房。林紫瑩多次想撥打杜子建的電話,都克制住了。反正,他處理好了,一定會過來。他現(xiàn)在過不來,他現(xiàn)在不打電話回來,一定是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我就不要給他添麻煩了。這樣想著,就靜臥那里,似看非看著電視,又起身將新房的一些陳設擺弄擺弄。媽媽梁淑英跟隨左右,還是忍不住給杜子建撥去了電話。但電話總是處于無人接聽狀態(tài)。梁淑英就說:可能手機不在他身邊,拉在什么地方了吧。凌晨時分,梁淑英經(jīng)不住林紫瑩反復勸,到樓下次臥去睡了。臨走前,她讓林紫瑩再給杜子建再打個電話。電話卻關機了。“是電池用完了吧!绷肿犀摲催^來勸梁淑英道。梁淑英卻道:“他應該配著充電寶的吧。”林紫瑩道:“這東西平時都是何助理幫他拿著,今天的事,他沒讓何助理參與。”梁淑英這才下樓去睡。林紫瑩將門關好,把電話打給何助理。“不好意思,何助理,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一定打擾你休息了。”林紫瑩想從何助理那邊探聽到事情的一些實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可抗力的”事變。何助理出言慎重極了,說自己實在不清楚,具體情況還是麻煩你問杜總吧,又說,從下午開始,就沒有和杜總在一起。
天放亮的時候,林紫瑩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只一會兒,門忽然開了,杜子建從光茫四射的朝陽里慢鏡頭般地走過來,緩緩跪在自己面前,一陣熱吻后,將自己抱了起來,在絢爛的朝霞中,一步一步,將穿著婚紗的自己抱起來,那薄如羽翼的婚紗,一片片像花瓣一樣碎落一地,俟到新房門口,胴體幾乎已經(jīng)一絲不掛……新房的門,自動開了,漫天的草地星星點點密布著黃的紅有紫的白的橙的鮮花,杜子建一聲不吭,將自己軟綿綿地拋向了花!肿犀摷饨兄,在地上翻滾著,那些花倏忽不見了,自己只是在一陣陣熱辣辣的笑聲的海洋上滾著旋著……笑聲嘎然而止,林紫瑩從宇宙的奇點,向其終端黑洞墜落而下,凄厲駭然的尖叫像拉扯她的一根絲線,被拉扯得無邊無際……墜著,墜著,那個黑洞不知底在何方,林紫瑩拼命嘶喊著杜子建的名字,伸出手去期望他來拉自己一把……
“轟”地一聲落地。林紫瑩驚醒,滿身大汗。不知身在何處,神思恍惚,悠悠然飄于空中,過了好半天才意識到是南柯一夢,自己仍身在新房沙發(fā)中,不由泣然。
一種失重感,F(xiàn)實中的一切都成了一種薄薄的鐵皮,在時間里晃蕩擺動著,發(fā)出扎耳而空虛的聲響。林紫瑩努力讓自己現(xiàn)實起來,提醒自己應該做什么。
拿起手機。撥那個這段時間最熟的號。
關機。
再撥。
仍是關機!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天網(wǎng)一樣鋪天蓋地向林紫瑩撲來,時間便像把鈍刀,每秒鐘都在割扯著林紫瑩。疼痛是隱隱的,卻是無法抗拒和逃避的。
柜中的“拉菲”酒被取出。稠粘的紅酒在現(xiàn)實與知覺之間漸起一道防火墻,時間和空氣一起晃悠起來,被撕扯得支離破碎。外屋隱隱有聲,似見父母進來,嘴在動,但什么也沒說。林紫瑩有一種體內(nèi)水份快被徹底蒸發(fā)的虛脫感。
天黑的時候,杜子建炸雷一般地出現(xiàn)了。林紫瑩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杜子建。但杜子建切切實實地站在床前。林紫瑩剎那間被激活了,撲上去,泣捶道:“你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不接電話?!”林紫瑩水蛇般死死抱纏著杜子建,生怕一松手,這個人就像被炮火擊中的戰(zhàn)斗機飛行員一下被彈射出去。
杜子建面若石膏。這三十幾小時,似若干年生活的壓縮,淬煉、焦烤著他。事業(yè)危機暫緩后(他只將黃菊香的努力視作危機暫緩,而不是警報徹底的解除),伴隨而至的就是情感危機,為了應付來自林紫瑩和自己內(nèi)心的壓力,他一早就安排何助理幫他另辦了張手機卡,將一些天塌下來也不能斷了聯(lián)系的人物號碼全部轉(zhuǎn)到新卡上,這樣,他的舊卡手機就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但這種方法肯定不是好方法。黃菊香給他出了一計:給林紫瑩去個電話,就說急事出國,大約半月。只要把這半個月拖過去,林紫瑩那頭事情基本就算解決了。杜子建沉吟了一會兒,未正面回答黃菊香。擔心這個過程中,黃菊香會出擊,去和林紫瑩進行一場談判式的對話。林紫瑩在她面前,簡直就是一只小羊羔面對母老虎,根本就不是對手,那樣林紫瑩會受傷更深。一想到林紫瑩被折磨的樣子,杜子建的心像只被扔進油鍋的海參。思來想去,下晚時分,他對黃菊香說:“我還是直接和她面談一次吧,把一切都談開!秉S菊香定定地看著他,穩(wěn)穩(wěn)地說:“多管局的處理方案還沒最終確定,在此之前,我們是不是應該把證領一下?”一句話說得杜子建渾身透涼。凌晨時分大局似定,黃菊香拿來香檳,慶賀即將過去的風暴,慶賀他們?nèi)碌拈_始,那時的她,風情萬種嬌若媚娘,杜子建并無心情,但無法拒絕,只能免強應和。也不知也她耍了什么招施了什么魔,杜子建迷糊起來血熱起來亢奮起來渾亂起來,當貓哭似的高潮過去之后,杜子建大有被強奸之感,那一剎忽然涌出魚死網(wǎng)破的沖動。不就是帳戶為負嘛,不就是從頭再來嘛,紫瑩是不會賺棄自己一無所有的——但紫瑩一定會在乎他新婚之夜將自己生命精華奉獻給另一個女人。杜子建忽然擔憂黃菊香可能已經(jīng)將這一夜的迷亂拍照甚至全程錄像。感覺到了,這個女人,為了一已私欲,不擇手端,這是個生意上的好伙伴,甚至是一個好情人,但,絕不應該成為自己的妻子!是的,她極可能這樣做了,她在從方方面面控制著自己,而且這種控制程序幾乎一點不出錯——居然在這個時候提出領證的事。她擔心自己風平浪靜后概不認帳,她要加一把鎖。
可惡!
但一個叫韓信的人跳出來。這是中國男人違心做事用來勸慰自己的一個男人:韓信曾經(jīng)的胯下之辱。為了宏圖偉業(yè),鉆一回褲襠,又算什么?
杜子建給黃菊香一個堅定的眼神,說:“當然!彼踔脸α艘幌隆kS后就來找林紫瑩。在他自己的婚房。在樓下客廳,首先迎接他的是林志超和梁淑英,林志超布滿血絲的眼睛全是問號,但他一聲不吭,梁淑英丟失了慣有的斯文與嫻靜,用一種哭著的長腔責問道:“你都去了哪里為什么把手機關了?!”杜子建向二人深深鞠了一躬,說,“請讓我和紫瑩交流一下!”林志超拉抱住梁淑英,讓杜子建上了二樓的臥室。
杜子建等林紫瑩緩過勁來,對她耳語道:“我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行嗎?”林紫瑩答:“只要我們不分開,哪里都行!毕聵菚r,林紫瑩對滿是狐疑的林志超和梁淑英道:“我和子建出去散散心,一會兒就回來;你們回吧,我沒事了!绷菏缬⒔辛艘宦暋暗鹊取,就沖進廚房,取來二盒特倫蘇和一包小吃,遞給杜子建時說:“一天都沒吃東西了,你先讓她墊墊肚子。”杜子建“唉”了一聲,接過吃喝。望著嬌弱無力的林紫瑩被杜子建攙撫出門、上車,林志超對梁淑英道:“你不要離開,盯在這里。我還有些急事要處理,有情況隨時聯(lián)系我!
杜子建約林紫瑩出來,屬臨時起意。他不敢想像,自己要和林紫瑩說的話會引起多少誤會和沖突,而樓下的林志超聽到會做什么反應和干涉。暫時還是遠離他的好。
車行得挺慢,不是故意要慢,而是不自不覺的,好像這車是個剛小產(chǎn)的病人。大奔不時被那些土八路的經(jīng)濟車趕超車,有些車超時似乎不解,似乎抗議,似乎嘲笑地響響喇叭。
車上,林紫瑩貪婪地將兩聽特倫蘇全喝了,第二聽喝到一半時,才忽然想到地問杜子建:“你要喝嗎?”杜子建搖搖頭。林紫瑩似風平浪靜了,但杜子建知道,那是她鉆進了臺風眼。
車到丹徒新城谷陽湖邊停下。這里晚間幾乎無人。偶有車過來,泊在湖邊,搞一會兒車震,就又走了。
“怎么樣,事情都處理好啦?”林紫瑩開腔問道。事業(yè)型的男人真沒有辦法,為了事業(yè),能把婚禮丟棄一邊。林紫瑩并沒有因此而生氣,在她心里,杜子建反得增了分。做個真男人真不容易。
“差不多了吧。”杜子建答道。車雖熄了火也滅了燈,但音頻工作著,低吟著些小曲,LED反光板射出的些許冷光,將杜子建的臉映射得冷酷而慘蒼。杜子建使勁搓搓臉,低語道:“把你請出來,是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青蛙鼓躁起來,驚得熒火蟲劃破了湖面劃破了天空,一些不知名的小咬跟著起哄,谷陽湖便蕩了起來。大奔泊在湖邊,像只大甲殼蟲,浸泡在漫天的嘈雜里,氤氳出自己的氣象。杜子建一字一句,句句千鈞地,把項目被執(zhí)法查處事件和黃菊香其人其事和盤托出,當然,敘述時,幾乎是下意識夸大了這個事件的風險度,言,若不處理好,不僅傾家蕩產(chǎn)帳戶上資產(chǎn)成為巨大的負數(shù),極可能還有牢獄之災。杜子建在說“牢獄之災”時,頓了頓。如果沒有林志超,他會用非常堅定的口吻告訴林紫瑩,“一定”會有牢獄之災,少則五年,多則十年甚至更多。如果是這種語式,今天談話的效果就基本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但如果被林志超戳穿的話,那被放大的就是自己的謊言,因此,他不得不選擇“極可能”這樣的語式。即使這樣,已經(jīng)把林紫瑩震駭了,急問應對良策。杜子建這才似乎極不情愿地把黃菊香拋了出來,說這事我已經(jīng)請過你爸爸林總,林總最后告訴我他無能為力愛莫能助,連你爸爸林總都拿不下了,而這個黃菊香能拿下,她是那個一言九鼎的某某某的干女兒。杜子建說到這兒語塞了。林紫瑩問:“她真的愿意幫你這么大的忙?”杜子建答:“她是有條件的。我今天來和你商量的事,就是她提的條件!庇终f:“我是一百個不愿意的,但我好像沒有別的選擇!绷肿犀擃澏吨鴨枺骸八,她是什么條件?”
“……要我,娶她……”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所有的鼓躁與吟鳴都被摁了暫停鍵。
林紫瑩突然目若烈炬,盯著杜子建:“你是不是已經(jīng)答應她了?!”
杜子建迎著林紫瑩的眼神,與她對視,但鹥了層不易察覺的不安和怯弱,久經(jīng)中國的生意場,經(jīng)常與形形式式的撒謊與虛言交道,已經(jīng)有了過硬的心里承受,但面對林紫瑩,杜子建內(nèi)心還是不可遏止的閃爍著忐忑,“我,我這不是來和你商量嘛!”
“這事好商量嗎?可以商量嗎?!”林紫瑩奇怪地望著杜子建,在她的法則里,這是塊一如眼眸的純凈天地,容不得半粒砂子。她未想到,杜子建嘴里竟會吐出這樣的話來。
杜子建一把抱住氣得快要爆炸的林紫瑩,“瑩瑩,你聽我說,人一生沖一個目標去,并不是直線而行的,有時不得不曲線一下,有時不得不匍匐低頭,有時,為了躲避意想不到的災害,不得不忍辱負重,進行戰(zhàn)略迂回——”
林紫瑩伸出顫抖地手,直指杜子建,意思你不要說,但一時氣憋住,半天說不出話來,稍稍緩過氣來,一字一句道:“如果,你傾家蕩產(chǎn),不銘一文,我們還是可以成為夫妻——窮日子未必不幸福;如果,你因此下大牢,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可以守著你,等著你!你信不信?!”杜子建信,絕對相信,如果不是基于這些判斷,他就不會來找林紫瑩,從另一個意義上講,和黃菊香成婚對自己的事業(yè)的確更有幫助,而且林紫瑩也不可能成為羈絆,只要自己心里放得下就行,F(xiàn)在的問題是,放不下,之所以放不下,就是因為林紫瑩會說、會做“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可以守著你”,杜子建從未象此時這樣強烈的渴望能和林紫瑩百年好合。而問題是,自己放不下,兩頭都放不下。杜子建試圖用個萬全之策,讓事情最終有個圓滿結(jié)局。杜子建沖動地抱緊林紫瑩,淚瑩瑩道:“信,我信,紫瑩,今生今世,我只想和你結(jié)為夫妻!”
“那你還有什么猶豫的?!”
“我,我是想,如果我真的進去,你,我的生活,都會被扔進油鍋里煎熬的。我不愿意你為我做那么大的犧牲,也不愿意我的事業(yè)經(jīng)受災難性的重創(chuàng)——如果我讓你跟著我過社會底層的生活,我寧愿放棄我們的姻緣——”
“那——你的意思是?”
“和她假結(jié)婚,等把這事處理過去后,我們再——”杜子建出言極慎道。如果按這種“策劃”行事,中間會有多少沖撞、事變、坎坷、曲折、意外和險難。此刻是不便多言的。
林紫瑩漸漸、用力推開杜子建,將身子往后退倚著,直到退無可退。體姿上仍有一種把將自己的身體穿車而出的趨向。
“這個事情,最多一年,爭取半年;我向你保證!”杜子建說著,取出皮夾,抽出一紙條,“我知道,這時候,誓言和保證都不太靠得住。這是一張二千萬的支票,抬頭是空的,是我的——全部家當,你拿去,把它打到你覺得最穩(wěn)妥的帳戶上,算是——”杜子建一時語塞,找不到恰當?shù)脑~,是情感定金?誓言擔保還是精神補嘗?
“送我回去!绷肿犀摵鋈徽f。
“你——”杜子建差點想說“你就想好了”,但覺得不妥,轉(zhuǎn)而將支票遞送給林紫瑩,道:“先把這個收下吧!
林紫瑩肢體上沒有反應,只道:“送我回去!闭Z氣比前一次硬冷了許多。杜子建暗暗嘆了口氣,把支票往林紫瑩手中一塞,說:“好吧!毙窗l(fā)動汽車。這是件極頭疼的事,她需要時間消化一下。紫瑩是個極好說話的人。憑對她的了解,杜子建感覺,她最終會接受自己的戰(zhàn)略。
車在半道,林紫瑩忽然說:“送我去領山別墅。”杜子建遲疑了一下,調(diào)了頭。是的,這個時候再回新房是很尷尬的事。車進領山別墅停穩(wěn)后,杜子建懇切道:“紫瑩,希望你站在我的角度考慮下,好嗎?我實在是別無選擇了。還有,我向你保證,我只是和她走個形式,算是給她一個安慰和補嘗,不會和她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關系的——”
在杜子建說話間,林紫瑩默默打開車門,影子似的下了車。杜子建凝固在那里,一時忘了禮節(jié)。見林紫瑩緩緩而去,杜子建不由松了口氣?磥硭犨M去了?磥泶騽铀。
林紫瑩忽然停住身子,慢慢轉(zhuǎn)過身來,走向杜子建。杜子建忙將車窗摁開。
林紫瑩將那支票呈在杜子建眼前,然后緩緩而堅定地,一片片,一片片,撕碎,撕碎!二千萬的支票,梨花帶雨般,飄灑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