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揮別井上哀子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22 16:50      字?jǐn)?shù):3042
    欄桿濕漉漉的,那是海浪濺到它之上的緣故,不同于現(xiàn)在的欄桿是為濃重的霧汽所浸濕。不遠(yuǎn)處,一艘小漁船從幽深的黑霧中駛來,駛在黑綢般光滑的河面上。漁火是極昏黃的一輪,與沿河住家窗中星星點點的燈火相映成趣。櫓聲“咯吱咯吱”,比不過翔文心中呼嘯澎湃的海濤之聲。但這其中突然傳來了漁女飄渺的歌聲: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他?……水面落花慢慢流……”

    …… ……

    翔文頓生無限感慨,他看到身后萬頃鯨濤早已將那一片海島埋沒,一輪深紅色的滿月正從海島落下的地方升起,一小片的海域頓時銀光閃閃……銀光有如雪色在窗外的光輝,有如她的胴體在霧汽中的色澤,她說:“請不要失望才好,不能怪你,只怪我招待不周。南方的世之介先生,你會成為一個男子漢的,不要失望!挺起來!來吧,進(jìn)來吧!”……

    觸到這將近欲圓的月,一向不喜本國古典文藝的哀子突然吟了兩句詩:

    “心境無翳光燦燦,明月疑我是蟾光!

    翔文頓時啞默了,他也忍不住要隨著哀子一起熱淚盈眶。他知道那是“月亮詩人”明惠上人的詩,他不禁要將哀子所隱去的前兩句吟出,接上:

    “山頭月落我隨前,夜夜愿陪爾共眠!薄

    共眠,共眠,她是否真當(dāng)我作月呢?翔文搖了搖頭,苦澀地一笑。他的雙手緊握住濕潤的鐵欄桿,努力使自己在這海濤的波動中保持平衡。

    “鵬展兄,你笑什么呢?”一個渾厚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是炳覺。“是笑這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勝景,還是笑我們理想將成的壯圖?”炳覺與翔文并肩站著,一同向遠(yuǎn)方的海域眺望。那里一片黢黑,偶有點點的魚光夢囈一般閃爍。

    “炳覺,你說呢?”

    “二者兼有之吧!在東瀛浸淫了這么多年的日本文化,還能有這捐軀赴國難的豪情,鵬展兄真很令方某欽佩!”

    “你是說東洋文化小家子氣嗎?我研習(xí)它也是為了能掘出些自救的意思來!人家畢竟忝入列強(qiáng)之林,而我們,一蹶不振!”

    “噢,我明白!那我更要欽佩翔文兄了!”炳覺的話又忽然轉(zhuǎn)為低沉,“有你在,我自覺心無所懼,直面這黑漆漆的前路,也不怕它波濤滾滾,流不盡的是幾十年英雄血了!”

    “炳覺,你不必……”翔文沉吟良久,悄悄換了個話題,“令妹她瘋病過去了吧,她睡了嗎?”

    “她睡了!”炳覺說,他邊用左拳輕輕嗑擊著船舷的鐵欄。鐵欄發(fā)出“咣咣”的悶響。伴著這沉悶的響聲,炳覺長嘆一聲:“唉,我這妹子——月圓之夜,她總會要撒瘋的!初次見面,倒讓你受驚了!”……

    一切都像飄忽不定的霧一樣在翔文眼前流過。濕氣越來越重,翔文感覺到凝在雙鬢上的霧水正化作兩粒水珠沿著臉頰淌下,酥癢,冰涼,宛若兩行淚的滑落。濃到了極致的霧開始慢慢散開了。吃不住各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翔文忍不住將全身都壓在了橋欄上。橋欄石頭般的堅硬質(zhì)地以及那霧汽的濃濕又讓孤單的翔文自然而然地又憶起獄中的生活,第一次以及最后一次……

    獄卒低沉的腳步聲與炳覺叩擊鐵欄的聲音簡直沒有多大區(qū)別。它從長長的甬道那頭傳來,是金屬與石板地面冷靜的碰撞聲。還伴隨著火星閃閃。鷹羽的臉上蒙著一層細(xì)密的水珠,他的聲音卻顯得極為不清晰,稍縱即逝。他繼續(xù)說,它來了,它來了,從容不迫,從容不迫,就像它會帶我走一樣——說到此,鷹羽更加有氣無力了。他搖了搖枕在翔文臂彎里的頭顱,好像在掂量自己生命最后的重量。他又說,你們不知道,它真的來了。沒人會知道,它為什么要來,它來干什么。它要懲惡揚(yáng)善,它要行俠仗義,它也要玩弄把戲,也要捉弄大家。我要盡全力幫助它,也要對它小心警惕!對呀,我何須渴盼我的天國,只要像它那樣在大地上行走,永失古典樂園。譬如朝日自東升,遇天涯霧氣蒙蒙阻隔光芒,又像晦暗朦朧的月蝕,使大家看見災(zāi)異心中自警……翔文,我不會死的!

    是的,是的!翔文用衣袖為鷹羽擦拭著臉龐上的雨水,柔聲安慰他,你看看,雨停了,雨停了,好像有彩虹嘿!——嗯,它是美的!它是真正美的!翔文看到鷹羽深陷的雙眼放出炯炯的光彩,他的喘息愈加沉重,翔文……我的普羅米修斯故事似乎快到高潮了吧?嗯,快了,快了!火即將熊熊燃起,燃遍大地,燒毀一切。你稍安勿躁,再等等,先讓我看看這難得一見的彩虹,這個有趣的標(biāo)記。我馬上一口把故事全講出來,講給你……好好,不用再高了,就這樣,我能看一了,它真美!原來還是美的,我這樣掙扎一生就是為它而好好活著!嘿……

    它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咣咣咣!” ……它響徹在十年前。咣咣咣。“1379號死囚,去喝上路酒吧,該你殺頭挨刀子啦!”——他緊緊握住翔文的手說,翔文,我的靈魂就算交給你了!你要堅守我們的信念。你還夠不著被殺害,他們馬上會放了你的。你得信我的話,出獄后就去日本,保存好自己!我走了!——咣咣咣,咣咣咣,“334號頑固分子,緊急提審!媽的,還磨蹭什么,再磨蹭,老子斃了你!”翔文怒不可遏了,他破口大罵起來:“日你媽的,提審!日你媽的,妖獸!他死了,他剛剛死了,他被你們活活給折磨死了,你們這群妖獸!……鷹羽,鷹羽,你怎么就含不住這口氣呢?……你不是說看見彩虹了嗎?你還剛說它美來著!你的高潮呢?你的普羅米修斯的高潮呢?……

    他們?nèi)妓懒,我卻要承擔(dān)起他們留下的重負(fù)!唉,難道他們不了解,我是個不堪此重任的人嗎?糟糕的年頭,最糟的牢獄!……翔文的身心全被巨大的悲哀所左右。他深知這種悲哀在短暫的二十多年的人生行進(jìn)中一刻也沒離開過他,但它的發(fā)作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劇烈,并且比渾身上下關(guān)節(jié)的巨痛要真實百倍。難以自制地,翔文伏在橋欄上哭泣了起來,他渾身都在顫抖,小腹一吸一吸的,淚水如同從創(chuàng)口中淌出的血液一樣泉涌而下,與他臉上凝著的霧汽交織成一片。一片的潮濕。河畔的不知哪個窗戶里突然傳出了一曲簫聲,“嗚嗚嗚”的,吹訴著春江花夜月的哀思。仿佛是在有意與翔文的悲傷產(chǎn)生共鳴。一樣產(chǎn)生共鳴的還有記憶中瘋癲的流婉放聲的大笑,還有雪夜里那個不知名藝妓彈出的三弦聲,還有與哀子在秋色杉林中的問答:“你為什么叫哀子呢?”“因為我父親一直為他心目中母土文化,也就是你們支那的衰落感到悲哀,就給了我這個名字!——你為什么叫翔文呢?你想飛嗎?”“我……唉,怕是今生永不能跨入高于地面的高度上了,還談何飛翔?我只做在地下流竄的地火罷!”……還有,還有莞君真誠和善的笑聲:呵呵呵,你好好養(yǎng)傷吧!放心,在這沒有人會打擾你!……對了,莞君!

    翔文忽然想到阿莞似乎正站在他身邊。他連忙用衣袖抹干臉上的淚水向左右望去。他看到橋面上的霧越來越淡了,但橋面本身卻變得更暗,橋兩端窄窄的馬路上一盞燈都沒有,顯得像兩堵鐵墻般地漆黑。月亮已偏落了,阿莞不知何處去了,她已不在橋上。

    咦,翔文驚奇地想,莞君是什么時候走掉的呢,這樣無聲無息!他伸出雙手揉了揉太陽穴,埋怨自己;瞧你,胡思亂想太厲害了,也讓莞君等得不耐煩了,連她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咳……咳……接著,我該去哪呢?今晚是徒勞了,炳覺他一點都不聽勸!

    翔文掏出懷表,借著表面上閃光的寶石嵌物看了看時間;才午夜十二點半。怎么可能,難道時間倒流了?一定是這表壞了!翔文嘆了口氣,又無奈地將表揣入懷中。他朝任意一個方向走了幾步,感到極其地不知所向。這時,沉浸在黑暗和寂靜中的古城忽然憑空生出了一些喧囂來,有救火水龍車的“叮叮!奔贝俚拟徛晱倪h(yuǎn)處傳來,又奔著朝北的方向消失而去,翔文急忙退回橋上,憑欄遠(yuǎn)眺:城北的一隅顯出一大塊的亮斑,仿佛是彤紅的火光。

    一輛夜行拉客的黃包車停到了翔文的身后,車夫詢問翔文要不要車。見翔文在眺望著城北的天空,他就對翔文說,不用看,我閉著眼就知道是升泰路上的方公館著火了——普通人家的宅子哪能有這么大的火勢呢!

    車夫的話令翔文心中一栗,他迅速轉(zhuǎn)過身跨入車中。他對車夫說:“去方公館!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