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莞臉上的粉底都掃好了。顯得很靚很白，令阿莞很滿意。她沖鏡子笑了笑。阿莞白晰的笑臉是很好看的：略大一點的嘴雙唇微啟，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唇角兩側各嵌有一只深深的酒渦。阿莞沖著自己的笑臉笑了許久，突然她的笑臉僵住了，一股涼氣無聲無息地從她的后脊骨無聲無息地向上攀升。唔，白晰的笑臉，白晰的笑臉……阿莞渾身上下一陣顫抖，她手中提著的毛刷“倏”地掉到了地上。我是不是覺得這笑臉似曾相識呢？我在哪見過它？……阿莞努力搜尋自己對之的全部印象：白晰的，雪白的，潔白如雪的，池塘，幽深的黑潭，夢魘中幽深的黑潭和潔白如雪的笑臉！她是誰？我一定見過……該死，全記不起來了，這個午覺睡得真死！

    阿莞可沒心思顧那么多了，總不能讓上好粉底的臉就這么閑在這呀！她搖了搖頭，趕走了白晰的笑臉，繼續(xù)上妝。比那白臉更可惡的是黑眼圈，阿莞挑了把更小的刷子，蘸了些許紫色的粉，輕輕刷著眼下方。小刷柔軟的絨毛刷得阿莞的眼十分癢癢，她就一眨一眨地與之抗衡。眼睛下部的黑眼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幽幽的一抹紫霞，烘云托月地，眼睛頓時有了神采。

    不過，眼睛的工作并沒就此結束，更加細致的手工勞動還在后面。需要更大的耐心，需要更多的仔細。阿莞換了一只小刷子。這只刷子較刷紫色粉底的刷子要小，更硬一點。她在刷子的頂端蘸上一層棕色的睫毛膏，然后半瞇上眼瞼，將這糊狀的膏子均勻地涂到睫毛上。這樣做可以使睫毛看上去又黑又亮，能為眼睛增添更多的神采。涂好了睫毛膏之后，阿莞小心翼翼地用硬刷將睫毛從底向上刷去，使睫毛略略上卷，又顯得很長了，更加可愛迷人。

    阿莞還在擺弄著自己的眼睛。她從工具盒里選出了一把專用的榛狀刷子為上眼瞼抹上了一種藍色的眼影粉。這樣一來，珠聯(lián)璧合，上藍下紫，整個一輪討厭的黑眼圈就被消滅貽盡了。阿莞很是滿意，她左側過臉又右側過臉，為自己的勞作感到歡欣。不過，上眼瞼的藍色眼影粉似乎濃重了一點，顯得太突兀，太夸張，不自然，不好。阿莞就伸出左右手的食指，緩緩地抹了抹，使之稍作淡化。抹著自己的眼瞼，阿莞卻想起了小彤。這一整套化妝的方法都是她親手教會自己的，一招一式不知示范過多少遍。小彤倒是相當有耐心的！這丫頭，其實說不得有多壞，她其實比我更適應城市生活，她骨子里就是個都市女兒，可惜她偏偏生在了窮鄉(xiāng)僻壤！她有自己的說法：“誰叫我家窮人也笨，除了漂亮一點，我靠什么吃飯，我又不會在泥里刨食……我也不想要什么正房名分，‘包二奶’就‘包二奶’吧，總比餓死強！……”她說到做到了，但愿她能快樂一點！……

    為了眼睛不僅有彩而且更炫，阿莞繼續(xù)在抹了藍色眼影粉的上眼瞼外側涂了一點明亮的眼影液，又在下眼瞼上畫出兩道明亮藍色的下眼線。這兩道妝當然是畫龍點睛的，現在無論怎么看，阿莞的眼都比一個小時前更具魅力。上下眼皮的眨動仿佛帶著正負電荷的云朵相碰，都電光閃閃的了。

    與藍色眼影相配合，在唇膏選用上須挑選那種具有透明感的唇色，不過唇彩中需要加入淡淡的金色作為點綴。眼是極炫的藍色，唇是極酷的金色，上下互襯，神韻加倍。阿莞細心地涂著唇膏，不斷對比眼瞼上藍色的深淺來決定唇的亮度。在涂抹上唇時阿莞又怔住了，她凝視自己眼瞼的藍色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詞。這個詞在她腦中稍作停留，立即脫口而出：“藍胡子！”對，藍胡子，我見過一個藍胡子來著？我什么時候見過他的……阿莞腦筋飛轉，她又被記憶中莫名其妙的印象給抓住了。于是，她正涂唇膏的手變得機械起來，金色是越涂越厚……

    鏡像變得模糊起來。鏡子里有只貓?zhí)鴣硖�去，一轉眼變成了一個白皮膚、高鼻梁、深眼窩的外國人。他身材高大，上身穿著一件領口下榻的寬松襯衫，披著一件鑲上花邊的天鵝絨大麾，系著一條碩大華麗的領帶，下身穿著齊膝短褲，短褲下口緊收，小腿上套著一雙黑色絲襪。他的衣服邊緣都縫著穗子，一串穗狀的流蘇。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唇上那口濃密的藍胡子，它被搽上了油，緊貼在唇上，又藍又亮。這位衣著華麗的藍胡子先生手里拄著支漆黑的文明棍沖著鏡外慢慢走來。他的雙腿似乎不等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還有點外八字，讓人想到了卓別林。他的皮鞋不堪入目：很舊，裂著口子，還沾滿塵土，仿佛他走了很遠的路。他竟然開口說話了，很標準的漢語：“這件事的話……嗯，因為你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所以呢，我還不能向你作出解釋……請原諒！”

    “難道就不能向我透露一丁點，一丁點也行！今晚實在是太神奇了，太美妙了！”在那個外國人身后，忽然傳出了一個清脆的女人聲音。聲音很美很甜，但有點沙啞�！拔液孟襁M入了虛擬的世界，玩了一把逼真的三維游戲！”

    “不不，我可以明確向你透露一丁點，你所見到的絕非虛擬，更不是什么游戲。唔……糟糕透頂，糟糕透頂！”外國人的聲音表明他的心境處于極端失望的狀態(tài)中，“那是一場實實在在的狂歡晚會。這種狂歡晚會存在的歷史要比現在世界上所有共和國的歷史都長，長上若干個世紀。當然，它也比你們的虛擬技術歷史悠久，不過近些年它越來越不引人矚目了，越來越糟糕。今年還出了這么大的差錯，把晚會的女王給找錯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好像一場鬧刷！”

    “你是說我錯了嗎？”那女人的聲音問，“我不該參加你的晚會嗎？那你們要找的又是誰呢？”

    “其實也不能說錯了，我的性格比較大度隨和，不會計較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畢竟，我是第一次將我的慶典搬到東方來舉行，出一點小問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既然我邀請到了您，您這位典型的東方美人，那么我很樂意接受您作為我的女王，我深感榮幸！——可是，您自己說說看，您的表現如何，令您自己滿意嗎？”

    “唉，我只不過，只不過……”女人似乎在抽噎，她大概要哭了，“我只不過沒有見過那么盛大的場面嘛！而且，我還以為是一場虛擬游戲！”

    “哦，您真這么認為的嗎？那么您為什么會接受那么多的饋贈，您認為禮品都是虛擬的嗎？我已在事先告訴過你，千萬要保持女王的威嚴，千萬不要出丑，不要對任何人，任何一張笑臉，任何一件禮品動心。我所請的客人，尤其是東方的客人，都是極富心機的人，他們的所作所為能有那么簡單嗎？即使你是我的女王，他們也敢心懷叵測。比如那位生前自稱神功蓋世、包治百病的江湖術士，他所贈送給你的長生靈丹不過是沒完沒了的病魘而已，你居然不假思索，一口吞服了，您認為那是虛擬嗎，那你就等著試試瞧吧！”外國人表情肅穆，顯出無盡的遺憾來。

    “那，那，我沒救了嗎？”那女人哭泣著說，“這不能怪我，你不能在我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將這些麻煩強加于我。這對我不公平！”

    “唔唔，是的，是的！所以，將來我會作個小小的安排，安排我最可信賴的東方朋友與你相遇。那時候，他或許會幫你做些事來補償這次失誤的。我現在送你回家，我的女王，我還要抽出時間去尋找真正的女主人！”

    “你讓我一直跟著你吧，求求你了！”女人的聲音變得很凄然，她在哀求，“求求你了，我不想回去。我就想一直跟著你，當你的奴仆，當你的妻妾，當你的魔女。我真不想回去，我受夠了，我求求你了！”

    “哦，不行不行！我不能答應你，雖然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女性對我發(fā)出這樣的懇求。我的心簡直快要軟了，可是我還不能答應你。因為我清楚是什么使我對你產生了吸引力，這種吸引力使我降到了和那些淫棍們同一的低度上，這樣一來是很失身份的。我不是摩門教徒，也不是你們的儒家夫子，我絕不主張一夫多妻，甚至，我堅守獨身，因此我不需要妻妾。至于說奴仆，這我自有辦法，較之多不勝數的奴仆，我更需要幾個朋友——嗯，總而言之，我是不會答應你的請求的。我這就送你走，祝你好運！……”

    那個外國人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消失在鏡像中了。鏡面唯余一個身著華美旗袍的窈窕淑女站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上發(fā)呆。甬道兩邊栽滿了香柏樹、櫟樹和梧桐樹，甬道的盡頭是一座正消失在黑暗之中的古老皇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