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行走在迷亂之中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29 09:27      字?jǐn)?shù):3776
    一縷輕煙撞到了阿莞的后腦勺上。它像蛇一樣改變了自身形狀,彎出一個90度的曲線繞到了阿莞的耳畔。接著,它又彎出一個90度的曲線繞到了阿莞的臉前,到了她的鼻息下。此刻,阿莞正秉住呼吸對著破鏡子發(fā)呆。她的頭發(fā)上,耳朵上和下巴上都長著幾只黑紅色的櫻桃小口。阿莞搖了搖頭,重重吐了口氣,又深深吸了口氣。最后一縷的煙便全被她吸入了肺中,引得她連連咳嗽,咳得沒完沒了。她還是強(qiáng)行克制住了自己,因?yàn)樗幸环N預(yù)感,好像咳嗽也能勾起她什么回憶似的。那又將是一場痛苦的思維折磨。

    真他媽的該死!剛才看見什么來著?一個藍(lán)胡子外國人,還有一個……是小彤?是小彤!……是她的聲音!阿莞終于明白了哪來這么多的幻覺呢,原來是我想念小彤的緣故。是呀,這么久沒見到她,我真太想她了!不過想也沒用,她都有自己全新的生活嘍!……

    阿莞便終止了胡思亂想,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剩下的妝上完。這時,回過神來的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已經(jīng)成了一場災(zāi)難。金黃色唇彩太厚太濃了,全是剛才走神時機(jī)械地涂上去的。太難看了,簡直像涂著一層屎!想到自己這個比喻,阿莞就一陣惡心,她急匆匆地拉開妝鏡臺的抽屜尋找用以擦拭的面巾紙?伤徽业搅艘淮眉堎|(zhì)衛(wèi)生巾。阿莞猶豫了一會,隨后皺皺眉,撕開塑料袋抽出一片,擦去了過重的唇彩。

    化妝已進(jìn)入掃尾階段了,不,該叫掃臉階段……阿莞最后還要在臉上掃上一層亮光彩粉。這項(xiàng)勞作一定得把握好一個適度,添一分則太亂,減一分則太暗。亮光彩粉的作用是在月亮般的臉盤上撒上一層星光,那么,你看上去不但有了魅力,簡直有了魔力。不止如此,阿莞還要錦上添花,她在鼻息的一側(cè)還貼上幾片艷紅梅花組合亮片,一下子使得臉上的星光有了一個明確的中心。冷、暖色調(diào)的和諧配合加上迷離的閃爍,整個臉寵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讓我們?yōu)樵偕暮惡臀魇┇I(xiàn)上騎士般的敬禮,我們的女王,用她最精心的妝扮獻(xiàn)上了對男士們最可貴的尊敬。那么,誰能榮幸地和她共進(jìn)晚餐呢?

    從四點(diǎn)五十二分阿莞午睡醒來起床開始化妝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小時,夏日的夜晚來臨了。一切準(zhǔn)備就緒,跟往常一樣,阿莞又得去麗娃路上的那家夜總會了。

    在出門之前,阿莞還往自己的身上灑了一點(diǎn)有薰衣草與麝香混合香型的Chinique Happy For Man香水,它的中文名稱大概叫倩碧•男歡香水,是為具有奇思異想性格的雙子座女士量身定做的,極為曖昧,具有動物性和植物性香水的混合特性。和那些價格不的菲的化妝品一樣,它也是小彤贈給阿莞的。灑過了這種香水之后,阿莞頓覺自己的行走有了風(fēng)中花朵的飄逸和林中奔鹿的輕盈。

    在飄逸感和輕盈感共同的推動下,阿莞又一次走出了家門,她所要經(jīng)過的是一片縱橫交錯的巷陌。

    這一帶的路,阿莞是相當(dāng)熟了。從家門口走到馬路上,她可以這樣五六種走法,每一種她都試過。外人當(dāng)然不知道,甚至連一種都走不了。假如你初次來到這一地帶,你一定會被千篇一律的房屋,一個接一個的拐彎弄昏了頭,迷路是肯定會的。因此,有人稱這一帶為“迷宮”,或者更刻薄些:“鬼打墻”。這種說法當(dāng)然不能被本地住戶們聽去,他們誰都有可能從屋里跳出來責(zé)問你:“什么鬼打墻!噢,我們是這住著的鬼呀?你自己走路不長腦袋還怪路不好。你要去哪?我?guī)阕!”你會被臭罵一頓然后得到一位免費(fèi)的向?qū),他會毫不費(fèi)力地帶你到想去的地方那兒。

    你試著去嗅阿莞身上美妙無比的氣息,試著隨她走走看。出門向東走,第一個拐彎處,除房東家的房子外,另三幢是紅磚青瓦房,青磚青瓦房和墻外抹上了水泥的兩層樓房。在樓房的水泥墻上粉刷著這么一行字:“計(jì)劃生育長抓不懈!蹦憔脱刂@行標(biāo)語所指的南北方向朝南走。路越走越窄,你需要經(jīng)過兩個丁字型的胡同口,但千萬別拐彎。雖然它們曲折幽長,但都是死胡同。你心平氣和地繼續(xù)走吧,第二個十字路在一個幅度極小的轉(zhuǎn)彎之后等著你。這里較第一個十字拐彎要寬敞得多,這里有一排紅磚青瓦房,一幢黑磚灰瓦房,一排墻上抹了水泥的一層平房和一幢水泥陽臺上擺滿了綠色植物的兩層樓房。若以第一個十字路個作為參照的話,你也明白,這一個十字路口的方向絕非正南正北正東正西的。這中間存在著一個約30度的偏差。因?yàn)槁饭者^一個小小的彎嘛!

    接著向哪走呢?按你以往的習(xí)慣,你會向西走,也就是延著那排墻上抹著水泥的平房和那幢陽臺上放滿了綠色植物的樓房夾出的碎石子路向西走。這樣走恐怕使你離馬路更遠(yuǎn)了,不過你是有意的,你想到那買家小賣鋪買一包口香糖。那小賣鋪就在向西不遠(yuǎn)處,在一幢貼著白色瓷磚的三層小洋樓下。你就很從容地走了,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cái)?shù)著那排小平房背后的窗戶。一,二,三……十四個,這與你以前數(shù)的沒一點(diǎn)差錯。

    你避開了一群在路中心打架的野孩子們,厭惡地皺了皺眉。他們當(dāng)中有兩個住在你的寓所附近,因此認(rèn)出了你。他們便把從父母聊天中無意聽來的詞丟給你:“野雞!野雞!”許多孩子跟著他們一起喊:“野雞!野雞!”

    你的心情立刻變得很糟,你拼命地?fù)u頭,飛快地跑。你跑錯了,跑過了第二個丁字路口了,你得退回來,從第一個丁字路口向左拐。這是一條極狹的里弄。你抬頭看看了窄成了一線的天,忽然覺得自己走在了一個深山峽谷中。好了,曲徑通幽,你終于來到了那幢貼著瓷磚的三層樓下的小賣鋪前。你將面對的是一個又胖又矮,長著一張貓臉的中年店主。他握著一把鵝毛扇,極富智慧的架式,但你總喜歡在心里罵他一句:“蠢豬!”他也會卑鄙地亮出嬉皮笑臉:“小姐,晚上又去做啦?”他就這么說了,手上卻捏著一根火腿腸給你。

    “我要口香糖,不是火腿腸!”你恕不可遏,“你說我晚上做什么?”你的話很沖。

    “噢,錯了錯了!”店主嬉笑著用羽扇拍打自己發(fā)稀疏的圓腦袋,“不是這種火腿腸……啊,是香腸……口香糖!”說著,他捏出一盒綠箭口香糖給你。還在笑,滿眼猥瑣的光。

    你簡直想伸手摑他一個耳光,但還是忍住了。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在你背后喊:“嘿,賣假貨的家伙,你沒收到路先生的帖子嗎?還笑!給我來包煙!”“你說誰是賣假貨的……”于是他們吵了起來。你趁機(jī)溜走了。你回頭看了眼那男子,他在暮夏時節(jié)里早早穿上了黑風(fēng)衣,還戴了頂不倫不類的遮陽涼帽。他的衣領(lǐng)高聳,你看不到他的臉。

    你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繼續(xù)朝前走。這時,天空已完全暗了下來,巷陌深處的燈也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亮了。你剛才溜得太匆急,以致你現(xiàn)在搞不清自己是在朝哪個方向走了,只有通過周圍的房屋來辨別?孔笫且淮鼻啻u青瓦的房子,它的山墻上開著一個三尺見方的紅色小窗。小窗里傳出了女人的尖叫。別被這叫聲擾了神,向右側(cè)望去。右側(cè)是一堵墻,墻上刷著的一層石灰已被雨水沖洗得斑斑駁駁的了,你還能看到墻的頂部倒插著犬齒一般尖銳的玻璃渣兒。你就沿著墻走吧,到那間紅磚黑瓦的老房子前向右拐,不,向左拐。左拐后你再走,走了大約20米。這兒是個三岔口,三條胡同像三色堇的花瓣那樣交匯在一起。在交匯點(diǎn)的右側(cè)方立著一根細(xì)長的水泥桿子。桿的頂端架著電線,還裝有一側(cè)桔黃色的路燈。它的光芒也是桔黃色的。

    你開始瞅了瞅貼在路燈上的廣告,那些有名的城市牛皮癬。你讀到了專治陽痿早泄、婦女不孕以及癌癥的特效藥廣告,你還讀到了一份敘述露骨的春藥推銷信。此外還有辦假文憑、假執(zhí)照、假發(fā)票的廣告。也有一張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化妝品廣告,廣告上用極其夸張的語言寫著:本城最佳外來小姐評選已經(jīng)結(jié)束,請掀起樓蘭美人“拒沙”小姐的蓋頭來!托波—邦凱聯(lián)合公司傾情奉獻(xiàn)云云,還有推銷員的簽名,阿蟲先生,以及他的電子郵箱:achong @ dream.hell。神秘兮兮的,好像真搞什么選美活動似的。你繞過桿子看它的背面。真奇怪了,桿子背后居然貼了張法院審判書。

    你想仔細(xì)瞧瞧,突然后背被人狠狠一拍。你嚇得魂飛魄散。原來是個醉漢!他身穿一件肥大的文化衫,滿臉酒氣。他嘴角淌著口水說:“我認(rèn)識你,你,你是住在那,那邊的三,失足女!野雞!你開個價,今今晚歸我我睡。多,多少錢?”說著,他一把住了你的手。

    你拼命掙扎,他越抓越緊,緊急之下,你張口咬了他的手。千幸萬幸,你總算掙脫了!

    你在飛奔,空巷子里滿是你慌亂的足步聲。你看看,一幢紅磚青瓦的房子過去了,又一幢黑磚綠瓦的房子過去了,還有一排抹著水泥的平房過去了。你想往哪跑?往那座門口栽著兩棵水杉樹的小樓?你就去吧,向左再拐。你差點(diǎn)叫右側(cè)駛來的一輛紅摩托車給撞著了!多險!

    你定了定神,沿著一幢貼著馬賽克瓷磚的四層高樓向左走。這好像是個幼兒園,因?yàn)闃堑耐獗谏袭嬛魇礁鳂涌ㄍㄈ宋锖蛣游铩:⒆觽兊男β晱臉抢飩髁顺鰜,你便隨樓的轉(zhuǎn)彎而轉(zhuǎn)彎。這時,迎面走來一隊(duì)小朋友。他們當(dāng)中有個子稍高的小胖子沖你喊:“爸爸說她是野雞!野雞!野雞!”

    你簡直要崩潰,你向右側(cè)退卻,退到另一個像深山峽谷一樣黑暗的巷子里。順著這巷子,你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里一圈有陽臺上擺滿花朵的兩層小樓,一幢黑磚青瓦的房子,一排墻上抹了水泥的平房和一排紅磚青瓦的房子。四面的建筑天衣無縫般地咬合在一起,使你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井中。

    你還是揀了條靠近的巷子走了。你走得如此木然,如此疲憊,幾乎要癱倒。也不知拐了多少個彎,你才敢定神張望。你看到一面墻上刷著幾個粗大煞白的楷體字。你開始挨個讀下去:懈……不……抓……常。你一驚,再讀;作……工……育……生——你不讀了,你倚在被一整天的太陽照得微微發(fā)燙的墻上,你想哭。

    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到你的面前,他用低沉的聲調(diào)問你:“女士,是不是迷路了?我?guī)蛶湍惆!相信我!”說著他向你伸出了手,一只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

    光線太暗,你看不清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