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抗?fàn)?/div>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6-08 09:28      字?jǐn)?shù):37747
    褒侯上朝回來,聽夫人說起昨晚公主洗浴之時,圣湖上空響起兩聲驚雷,不覺大喜,當(dāng)即命人叫公主前來,以明詳情。誰知等了半日,公主才在侍女的夾扶下,氣喘吁吁而來。褒侯十分不悅。

    褒姒向父侯跪拜道:“女兒給父侯請安,女兒不孝,勞父侯和娘久等了!

    褒侯將茶杯往茶幾上一擱,臉一沉:“你又飛到哪里去了?”

    褒姒道:“女兒到宮外散心解悶去了!

    褒侯喝道:“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任性了!”

    蘇姬見女兒還跪在地上,微微地咳了一聲。褒侯便道:“小公主,起來吧!

    “謝父侯,謝謝娘!卑ζ鹕,低頭站著。

    褒侯拿出笑容,語氣緩和道:“好女兒,不要緊張。值此多事之秋,寡人有些事,說不定還要公主分憂呢。寡人這次叫你來,只是想問你一件事。據(jù)說昨晚圣湖上空有雷神現(xiàn)身,可是確有其事?”

    褒姒道:“女兒親耳所聞,千真萬確。當(dāng)時女兒正和侍女們在湖上嬉鬧,忽聽得頭上響起兩聲驚天巨響,都嚇了一跳,抬頭一望,只見天空飄過幾縷白云,長長的,像是誰的衣袖一般,一會兒就不見了!

    “你們也聽見看見啦?”褒侯轉(zhuǎn)向褒姒的四個侍女。

    侍女們一起鞠躬答道:“公主所言,句句是真!

    “不用說,那一定是雷神蒞臨褒國上空了!”褒侯激動地站了起來,“雷神降臨,雨師也不遠(yuǎn)了!

    “當(dāng)然啦,父侯。”褒姒咯咯笑道,“誰叫雷神雨師是一對呢,干什么都在一塊。”

    褒侯哈哈大笑。蘇姬和侍女們也都笑了。

    蘇姬笑道:“桑兒就知道瞎說!

    褒侯笑著向女兒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褒姒向父母行過禮,和侍女們一起退了出去。

    待褒姒走后,褒侯叫來太子,告以雷神現(xiàn)身之事。褒象聽了,更是喜不自禁。父子倆便起駕去見大巫師,卜問雨師何時降臨。三公六卿也一同隨行。在莊嚴(yán)的國事貞問房里,青煙裊裊,童顏鶴發(fā)的大巫師從龜甲庫里取出一塊嶄新的龜甲,鉆了幾個小孔,把它放到火焰上炙烤。在有如猴叫的吱吱聲中,龜甲上便現(xiàn)出了花花裂紋。大巫師看了一眼,并不滿意,又烤了一會,待其裂紋出現(xiàn)更多,方才將其供在案上占卜起來。在國君、太子和朝廷重要官員的莊嚴(yán)注視下,大巫師弓著蝦腰,瞇著細(xì)眼,像密密麻麻的螞蟻一樣仔細(xì)地探索著龜甲上的紋路,鼻子不時噓噓有聲,像是用觸覺在跟誰探問似的。靠著裂紋的式樣、前代巫師的研究成果、自己多年密藏的經(jīng)驗(yàn)和別人無法比擬的天文知識,他支支吾吾,終于得出了這樣一個萬無一失的結(jié)論:“雨師即將蒞臨,但要使其愉悅,方才降雨褒國!

    那時除了用牛羊豬作犧牲供神歆享以外,便是舉行大型樂舞迎神娛神;那時的大型樂舞,集音樂、舞蹈和詩歌于一體,以綜合性的藝術(shù)形式和全方位的精神與身體的沖擊來征服神靈的意志,以使其興高采烈地為人類服務(wù)。自旱魃肆虐以來,褒侯不知占了多少卜,祭了多少次祖,辦了多少次樂舞來迎神,結(jié)果都絲毫不見成效,到最后,這些虔誠的活動只剩下一種虛幻的意義了:給國人樹立精神支柱,自己感動自己,在永不放棄的希望中生存下去!

    這一次,圣湖上空響起了神秘的驚雷,盡管空洞,但是絕望的人們都站了起來,仰望天空,仿佛裝滿甘霖的馬車正從天的另一邊飛馳而來。事實(shí)上,也的確出現(xiàn)了一絲可喜的征象:空氣似乎變得有點(diǎn)潮濕了。這一次,褒侯發(fā)誓要抓住這些好不容易閃現(xiàn)的蛛絲馬跡,就像抓住龜甲上的神圣裂紋一樣,他要表現(xiàn)出最大的虔誠來,以賺取雷神雨師的歡心,把他們的到來變成褒國歷史發(fā)展中的一大機(jī)遇。于是他決定再舉辦一次盛大的祈雨樂舞,就命名為《雨師》吧。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大巫師帳下的重要巫職,專司歌舞的樂師,也是公主的琴藝之師,竟敢斗膽建議讓褒姒公主參加樂舞,并且領(lǐng)銜主演。什么?叫公主做這些戰(zhàn)俘、奴隸才做的事?他差點(diǎn)沒把這個不知趣的家伙的頭砍了。但大巫師莊嚴(yán)上奏,說是以公主尊貴之軀,若親率樂舞迎迓,則雷神雨師必會感而涕泣,況且公主的琴藝,乃國中第一,只要弦音一動,天下神靈,至少有一大半都會蒞臨褒國的,時世艱難緊急,還請國君以國事為重,暫且拋棄成見,讓公主大顯身手。

    褒侯聽了,猶豫不決,誰知太子卻十二分地贊同這個主意。太子趕赴褒侯寢宮,百般相勸。褒侯仍不應(yīng)允。太子瞄了瞄四周,掩上門,忽然壓低嗓音道:“公主既不是父侯親生,與褒氏宗族毫無血緣關(guān)系,何必用禮法作繭自縛?今公主已長大成人,理應(yīng)報恩,倘能愉悅神靈,降雨褒國,則關(guān)系到我褒氏宗族能否世世代代統(tǒng)治褒土,此乃今日國中頭等大事,孩兒請父侯三思。”

    褒侯聽了,拈須道:“有道理,有道理。不過,寡人可是一國之主,得為神靈著想啊。”

    褒象嘻嘻一笑:“父侯盡管放心,天下誰不知褒國有個公主,名喚褒姒。何況那些神靈,早就被褒國的供品清香和笙歌樂舞麻得神魂顛倒,哪還有什么神志去查公主的血譜。”

    褒象說到這里,在緊閉的房間里又噓噓地往四周逡了幾眼,幾步走到褒侯身邊,貼著父侯的耳根悄悄笑道:“神嘛,最好糊弄了。只要把他們都招呼好了,保管比奴隸還服服帖帖,只管供我等盡心差遣!

    褒侯呵呵一笑:“胡說。”褒象冷笑一聲。褒侯道:“只不知公主會不會答應(yīng)?”褒象冷笑一聲:“父侯一時糊涂,她敢嗎?”褒侯哈哈大笑:“寡人為國事操勞,的確有些力不從心了。”褒象微微一笑:“有孩兒協(xié)助,父侯盡管放心。”褒侯點(diǎn)點(diǎn)頭,沉吟半晌,說道:“公主有沒有覺察到她的真實(shí)身份?”褒象道:“目前還不知道。”褒侯嚴(yán)肅道:“千萬別讓她知道了,否則麻煩可大了!卑笪Φ溃骸昂好靼。”褒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慢慢擱下茶杯,拈著胡須,微微一笑,下令道:“馬上派人轉(zhuǎn)告大巫師,就說寡人為國人幸福,決定讓公主降尊,親自參與迎神樂舞。”褒象樂呵呵地躬身答道:“是,父侯。”

    這是一個陰天,在褒城干燥死寂的街道上,一群衣衫襤褸的饑民正排隊領(lǐng)取救濟(jì)。一個胖乎乎的仆役從一口大缸里舀出一勺稀拉拉的米粥,倒在一個婦女的陶缽里。一些士兵在守護(hù)秩序。幾個賑災(zāi)官坐在一邊閑聊著。

    “快走快走!下一個!”仆役不耐煩地喝道。

    “還有我的孩子!眿D女有氣無力地說。

    仆役這才看見婦女身邊還有個小動物。這小不點(diǎn)太可憐了,渾身只剩下一小**骨,眼珠子都快轉(zhuǎn)不動了,就跟幽靈一般,難怪他沒看見。

    呵呵,仆役笑了,給孩子打了滿滿一缽稀粥。

    饑餓的孩子來不及走到一邊慢慢享受,就一咕嚕喝了個底朝天。

    “讓開讓開!下一個!”發(fā)稀粥的仆役又嚷了起來。

    母親趕緊把孩子拉到一邊,那孩子還在不停地舔著空空的缽子。同樣饑餓的媽媽蹲下身,把自己的米湯遞到兒子嘴邊,兒子毫不客氣地喝了起來。突然,他意識到了什么,把缽子推到媽媽嘴邊,呆呆地望著,沒說話,但他的母親完全明白兒子的意思。她凄慘地一笑,喝了一小口。

    饑民們一個個領(lǐng)了救濟(jì)后,都走到一邊,坐在地上喝了起來,有的很急,咕嚕嚕直響,甚至還打起了飽嗝,更多的,卻是輕輕地抿著嘴舔著,無聲無息,但到最后,毫無疑問,到處都響起一片舔缽?fù)氲泥о暫瓦谱鞎r的吱吱聲。除此之外,全場沒有半點(diǎn)多余的消耗力氣的聲音。這副慘境,與其說是活人的場所,倒不如說是幽靈的聚會來得恰當(dāng)。

    啪,空中傳來一聲蒼白的鞭響,一輛馬車遠(yuǎn)遠(yuǎn)駛來,繡有褒氏宗族標(biāo)志的旗幟隨風(fēng)飄展。饑民們都露出驚慌的神色,有的慢慢站起身來,有的耷拉著頭跪下了。馬車駛近了,窗簾子撩了起來,褒姒那張美麗的臉伸了出來,她那婉轉(zhuǎn)悅耳的聲音劃過死寂腐爛的空氣,使所有奄奄一息的饑民都為之一振:“大魚頭,快停下!

    “是,公主。”大魚頭吁了一聲,勒住馬頭,馬車停下了。

    褒姒下了車,一見眼前的慘境,禁不住喃喃道:“還是這樣子!還是這樣子!”

    幾個賑災(zāi)官一見公主駕到,都慌慌張張趕來跪拜:“奴才拜見公主!

    饑民們無聲無息地跪下了,士兵們機(jī)械地跪下了,那仆役扔了勺子,也跑來叩頭。

    褒姒揮著手,嚷道:“快起來快起來!都站起來!”

    除了賑災(zāi)官、士兵、分發(fā)食品的仆役,只有幾個饑民站起身來,其余的都順勢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公主。明珍低聲對褒姒道:“公主,沒看見他們都沒力嗎?別叫他們站起來了!

    褒姒恍然大悟。這時一旁的賑災(zāi)官躬身問道:“公主大駕光臨,不知有何吩咐?”褒姒轉(zhuǎn)頭問道:“吃的都發(fā)完了嗎?”仆役趕緊哈腰道:“啟稟公主,還有半缸!卑Ρ阆蚋状蟛阶呷,明珍明晶緊緊跟隨。幾個賑災(zāi)小官面面相覷,也都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褒姒走到缸前,挽起衣袖,拿起湯勺在缸里攪了幾下,詫異道:“噫,我上次路過的時候,還挺稠的,怎么沒幾天就變得這樣稀?”

    為首的賑災(zāi)官躬身答道:“公主金枝玉葉,無憂無慮,恐怕有所不知,國人如今能喝上這樣的稀粥已經(jīng)是拜天所賜了!

    褒姒嘆了口氣:“看來再不下雨,咱們都沒得活了!

    她望著眼前的災(zāi)民,他們也望著她,無助的眼神燃燒著渴求。

    “來來來,”她對災(zāi)民們喊了起來,“都排好隊,我為你們盛!

    幾個賑災(zāi)官嚇壞了:“公主萬萬不可,還是讓奴才來吧。”

    褒姒用勺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籽貎,笑道:“這把勺子,本公主今天玩定了!

    幾個小官吏只好站著不動,上次公主也是路過,喊著要親自為災(zāi)民分發(fā)稀粥,他們不干,最后公主大發(fā)脾氣,硬是將勺子奪了過去。公主為災(zāi)民盛稀粥的事很快傳遍國中,害得太子將他們狠狠訓(xùn)了一頓。但愿這次不會散布出去,否則他們只好又等著受罰了。天哪,這個公主簡直太胡鬧了,沒有哪個侯國的公主像她這樣懵懵懂懂,貴賤不分!

    明珍明晶看著幾個急得直冒汗的賑災(zāi)官,抿著嘴偷偷地笑了。

    “老人家,把缽子拿穩(wěn)了!卑p輕說道,把滿滿一勺稀粥倒在一個老者的缽?fù)肜铩?br />
    “下一個。”她笑容燦爛地打著招呼。

    災(zāi)民們排著隊,一步步逼向大缸。褒姒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但她依然笑呵呵的,每次都拼命地?fù),企圖撈出更多的飯粒來,如此三四下,方才倒進(jìn)災(zāi)民的缽里。要是看到有一顆飯粒漂了起來,她趕緊一把網(wǎng)住,就像捕到一頭大魚似的,快樂得簡直無法形容。

    “呵呵,你運(yùn)氣真好。”那滿足的口吻倒像是她在享受這頓美餐似的。

    這個幸運(yùn)的災(zāi)民是個中年婦女,她笑了。

    “你笑得真好看,女人就應(yīng)該多笑笑!

    “哈哈哈,鄰居們都說我笑的時候應(yīng)該把牙門關(guān)上,不然,會有**之徒溜進(jìn)去的!敝心陭D女咧著嘴樂了,原來她的兩顆門牙掉了。

    褒姒一聽,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勺子在手上秋千般地晃動。

    明珍明晶笑了,災(zāi)民們也呵呵地笑了,幾個賑災(zāi)官也忍不住笑了。

    空氣,忽然變得輕松起來。

    越是在艱難困苦的時候,就越是需要笑。

    “公主還記得我嗎?”笑聲中,一個清脆的童音高高響起。

    褒姒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站在自己面前,雙手捧著缽?fù),仰著頭,笑嘻嘻地望著自己。

    “嗬,是你呀!”褒姒彎下腰來,拍了拍小姑娘的臉,“我當(dāng)然記得你啦,你叫鳳白,是不是?”

    小姑娘點(diǎn)著頭,樂得合不攏嘴:“上次在這里看到公主后,我就跟娘說,公主還會來看我們的!

    “為什么呀?”

    “公主一來,大家好開心!

    褒姒愣了一下,笑了:“真的嗎?”

    “真的,我娘說的。”小姑娘回過頭,“這是我娘!

    站在鳳白身后的婦女沖著褒姒咧嘴笑了。

    褒姒也笑了笑,使出全身力氣在缸里撈了幾下,把稀粥倒進(jìn)鳳白的缽?fù)肜铩?br />
    小鳳白突然跪下,叫道:“公主,我可不可以做你的侍女呀?”

    褒姒趕緊扶起鳳白,低聲道:“傻丫頭,我們褒族人是不做奴隸的!

    “可是鳳白想跟公主在一起!兵P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褒姒為鳳白擦了擦眼淚:“不許哭,知道公主為什么喜歡你嗎?就因?yàn)槟銗坌Γζ饋砗苊。你看看,公主不也愛笑嗎?來,跟著我笑一笑!?br />
    褒姒說著做了個鬼臉,咬牙切齒地一笑。

    小鳳白咯咯地笑了。

    “以后你就把我當(dāng)成你的姐姐吧。”褒姒在鳳白耳邊低聲道。

    鳳白仰頭甜甜地叫了一聲:“公主姐姐!

    “噢!卑p輕地、飛快地答應(yīng)了一聲,開心地笑了。

    “父老鄉(xiāng)親們,”褒姒向?yàn)?zāi)民們大聲說道,“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圣湖上空響起了雷聲,是我親耳所聞,昨晚我還做了個夢,夢見下雨了,從種種跡象看,過不了多久,褒國就要下雨了!

    災(zāi)民們都?xì)g呼起來。

    褒姒又道:“大家再堅持一下,不要把信心丟掉了,都要像小英雄鳳白一樣,快快樂樂的,笑嘻嘻地迎接第一場大雨!”

    災(zāi)民們都轟笑起來。在那么多人的注視下,頓成偶像的小鳳白羞澀地低下了頭。

    幾個賑災(zāi)官竊竊私語:“公主真有本事,一個謊言就哄得人心大快,比咱們的國君強(qiáng)多了。”

    明珍明晶卻用無比信賴和崇敬的眼光望著公主。在她們看來,公主的號召不過是她內(nèi)心和個性的天然展現(xiàn)罷了。

    看見絕望的國人們在自己的鼓動下,又響起了久違的笑聲,褒姒十分開心。但見她笑容燦爛,湯勺飛舞,一道道白花花的稀粥像瀑布一樣快活地飛瀉在次第而來的缽?fù)肜铩?br />
    忽然,空氣中出現(xiàn)了異樣的顫動,人群都爭先惶恐地往后看。褒姒也覺察到了,抬頭一望,只見幾個內(nèi)侍急急趕來,跑到自己面前,撲通一聲跪下,其中一個說道:“公主,奴才找得好辛苦啊。”

    “什么事慌慌張張的?”褒姒冷冷道。

    “主上命令公主馬上覲見,說有要事相商!

    “哦?”一抹不祥的預(yù)感頓時襲上心頭,褒姒將勺子遞給賑災(zāi)官,和明珍明晶匆匆登上馬車。啪,馬車絕塵而去……

    許多時間過去了,在陰沉的天空下,災(zāi)民們還踮起腳尖,癡癡地了望公主遠(yuǎn)去的方向。

    褒侯和太子萬萬沒想到,褒姒竟?jié)M口答應(yīng)參加迎神樂舞,更令人驚訝的是,她是那樣興奮,竟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猶豫,這令他們非常不快,看來這位撿來的公主果然野性太重,很難**。這么多年了,還是那樣任性,對最起碼的等級禮數(shù)也沒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敬畏之心。不,不是任性,也不是野性,而是大膽,是叛逆!每次路過賑災(zāi)場所,她居然都要揮舞飯勺,和國人們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tuán),成何體統(tǒng)!哼,要不是這次迎神樂舞需要她,得把她哄得高高興興的,否則,非叫她跪在尖利的石子上不可……

    “我早就盼著下雨了!”褒姒歡聲笑道,“只要能下雨,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叫我到終南山頂跪上一年,我也愿意。”

    “住嘴!”褒侯再也受不了了,厲聲喝道。

    褒姒嚇了一跳,吃驚地望著父侯。怎么,平素?zé)o比寵愛自己的父侯眨眼間竟變得如此兇惡?

    “父侯,女兒說錯了嗎?”褒姒低頭道。褒象的任務(wù)本來是在褒姒拒絕時發(fā)力哄勸甚至是威脅的,但沒想到褒姒竟一口答應(yīng),所以他只好站在一旁默不作聲,此時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當(dāng)然錯了!你聽聽,做什么都可以?嗬嗬,有些事公主是決不能做的。還有,到山頂上跪一年,這是一個公主該說的話嗎?”

    褒侯見女兒被嚇得可憐兮兮的,想到她的存在對于褒國的重要意義,語氣立時緩和下來:“好女兒,你也沒什么大錯。寡人只是希望,一國的公主,是無數(shù)青年人的榜樣,應(yīng)該帶頭遵守禮法,不要說瘋瘋癲癲的話,不要做貴賤不分的事,讓國人看了指指點(diǎn)點(diǎn),其他諸侯要是知道了,定要笑話寡人教化無方的。”

    褒姒望著父侯,平靜地答道:“公主自幼熟悉禮儀,但更懂得自己的天性,因此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公主不會給父侯丟臉的!

    “天性?”褒象尖聲叫了起來,“天性應(yīng)該服從禮法,否則跟畜生有什么區(qū)別!”

    “你?你罵我,你要向我道歉!”褒姒瞪著兄長,氣得滿臉通紅。

    褒象冷笑一聲:“道歉?憑什么?我揭示的是真理!”

    褒姒冷笑道:“呸,什么真理!一派謊言!”

    褒象怒道:“什么?你敢說禮法是謊言?”

    褒姒道:“我說的是你拿人和畜生打的那個比方,是胡說!”

    褒侯一見兩兄妹爭吵起來,喝道:“都給我閉嘴!不對,都給寡人閉嘴!跪下!跪下!都給我跪下!不對不對,都給寡人跪下!”

    兄妹倆見父侯生氣了,都慌忙跪下。

    褒象道:“孩兒不該惹父侯生氣,孩兒知錯了!

    褒侯見狀大笑:“現(xiàn)在你們兩個都明白了吧,寡人才是真理!

    真是好玩,國君也會耍弄人,兄妹倆互相看了一眼,津津有味地笑了,不待父侯下令,都一骨碌爬了起來。

    褒侯很是得意,忍不住又是一番大笑。笑過之后,褒侯便吩咐褒姒道:“桑兒這樣明禮,愿為國家辛苦,寡人很是安慰。你先去大巫師那里報個到,跟他們好好商量一下。這次你可要好好發(fā)揮你的天賦,和樂師們精誠團(tuán)結(jié),把樂舞搞得紅紅火火的。只要雷神雨師一高興,褒國就得救了!唉——”

    “遵命,父侯!卑ο矚庋笱蟮乇溃胺判陌,女兒一定把雷神雨師請下來和褒國一起狂歡!”

    褒侯父子哈哈大笑起來。

    大巫師、樂師以及上百號樂工、舞工都帶著十二分的虔敬迎接公主的加盟,但這位天性贊頌者的到來,使他們不得不面臨著這樣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他們必須在她的天才的構(gòu)思和權(quán)威下艱難地修正以往的一些觀念。從前,祭祖娛神之類的樂舞,都刻意追求一種莊嚴(yán)、虔誠、神秘甚至獰厲、恐怖的氣氛,說穿了,不過是以神的權(quán)威來協(xié)助人間王朝的統(tǒng)治罷了,但這位“頑劣”公主首先就給這次樂舞定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基調(diào):直指心靈,熱烈奔放,不帶悲傷,不帶神秘,更不帶恐懼,只帶著最高的歡樂**歌舞!看來公主是下定決心要把“雷雨二神”引逗下凡的了。

    樂師惶恐不安,大巫師也猶豫不決。兩人仔細(xì)一合計,很快統(tǒng)一意見:哈哈,就讓公主放心地去策劃好了,一切后果由她承擔(dān)!那天大巫師的占卜結(jié)果本來就是搪塞褒侯的,其讓公主親率樂舞的狡猾建議本就隱含著深刻的用意:要是國君不應(yīng)允,面對預(yù)測失敗就可推卸責(zé)任;若是公主參與樂舞,就千方百計把責(zé)任往公主身上套。年輕單純的公主哪知道大巫師和樂師的陰謀詭計,一見兩位老前輩如此開明,更是樂得辛苦。每天清晨,匆匆吃過飯之后,就趕到訓(xùn)練場指揮樂舞。常常,她親自舞蹈,傳授她自己領(lǐng)悟到的自天性而生的最自由歡快的肢體律動,不但如此,公主還親自作歌傳唱,最后,為增加勝算,竟把自己的八個才貌俱佳的侍女也都排上陣了。

    樂師在一旁督戰(zhàn),開初覺得十分滑稽,回去添油加醋地向大巫師描繪一通,兩人像猴子撿到苞谷一般樂不可支。大巫師也來了,看見上百號人扭動著奇怪的頸、肩、臂、腰、腿之類的玩意,露出了不易覺察的微笑。但是到了樂舞最終完成的那一天,兩個人都被激動得渾身直哆嗦。他們不得不承認(rèn),搞了一輩子的樂舞,還從未見過有這樣沖擊力和震撼力的。他們那因堆滿了黑污垃圾而衰朽死寂的心湖被一陣強(qiáng)勁的春風(fēng)吹醒了。但是征服凡人的東西,也能同時征服可畏的神圣嗎?兩個跌坐塵埃、不甘失敗的老家伙,想到這里又來了精神。

    半個多月繁忙的日子,把褒姒累得疲憊不堪,連嗓子也喊啞了,但如此自由的創(chuàng)造所帶來的快樂足以蕩滌一切身體上的不適,尤其是,當(dāng)她聽說祈雨那天,子羅要帶兵前來維持秩序,就更是激動不已。

    “哦,子羅,子羅,我夢繞魂牽的愛人!

    雖為別事奔忙,日日夜夜,又怎敢相忘!

    你的注視無處不在,你的目光永遠(yuǎn)撫慰我的心靈。

    你是我笑容燦爛的因由,

    你是我今生美麗的源泉。

    我一直在期待著你啊——

    期待你像我一樣,跳躍等級的藩籬,

    走上治者的宮廷,呈上婚姻的請求;

    期待著大紅的果實(shí),在你勇敢的行動之后,

    也隨喜悅的大雨搖舞而來;

    期待著在國事順?biāo)、舉國歡騰之時,

    也一起傳來所有相愛者的好消息!

    在這個灰蒙蒙的清晨,褒侯帶著褒姒立在城樓上,莊嚴(yán)地向國人宣布:公主將親率樂舞,恭迎雨師蒞臨!全城頓時歡聲雷動,振臂高呼“公主”名號。褒侯父子這才覺察到公主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鼓聲響起,褒侯、太子、大巫師在甲士們的保護(hù)下乘坐馬車前往漢水之濱的雨師廣場,朝中其他重要官員在國君車輦后面步行,盛裝的樂工和舞蹈家們走在中間,褒姒和八個手捧樂器的侍女走在方隊的最前面,這是她一番熱情斗爭的成果。城中的國人們扶老攜幼,跟在最后。一路上旌旗飄展,衣袖飛舞,人人都穿上最艷麗的服飾。陰霾的神情舒展開了,苦難的人群現(xiàn)出了久違的笑容,仿佛人人都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今天的世界流布著一種特別的喜悅。不過這喜悅到底從何而來,他們卻似乎不得而知。

    雨師廣場上早擺好了七只大鼎,每只鼎都仰望天空,燃燒著熊熊火焰?菔莸臐h水,在腳下無力地流淌著。子羅率領(lǐng)甲士們,肅立在廣場四周,守衛(wèi)著即將開始的莊嚴(yán)的祈禱。褒族人的各個等級都到場了。褒侯和太子在三公六卿的跪拜簇?fù)硐孪铝笋R車,年邁的大巫師也在小巫們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了下來,樂舞方隊靜靜地佇立在場中,國人們都聚集在遠(yuǎn)處圍觀。全場寂然無聲。典禮官宣布雨師祭禮現(xiàn)在開始。鼓聲立即響起。鼓聲中,褒侯率領(lǐng)文武百官恭恭敬敬地跪在七只大鼎前,國人們也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大巫師在徒兒們的幫助下,殺了一頭羊,將它卸成七塊,分別放在七只大鼎里燃燒,登時青煙騰起,裊裊于天,想來雨師定是歆享到了褒侯奉獻(xiàn)的美味吧。鼓聲停止,樂隊的笙、磬,鈸、瑟、鐘之類的樂器合奏出美妙的樂音,大巫師左手端著一碗羊血,右手蘸著血,不停地灑向空中,地上,漢水,口中念念有辭。每灑一次,他都要跪拜一次,血碗高舉頭頂。他一磕頭,身后的褒侯、太子及朝中官員、黑壓壓的國人,都跟著虔誠地磕頭。他站了起來,呆滯地望著對面沉默的青山。他望了很久,嘴里不住地嘟噥著,誰也不知道他跟雨師在說什么。突然,他尖叫一聲,把血都拋向天空,砰的一聲,把碗摔碎在地。鼓聲又催人心魄地錘響起來。大巫師又跪下,領(lǐng)著人群又磕了幾個頭,接著爬了起來,伸開雙臂凄厲地喊道:

    “神啊,你聽到了我的呼吁了嗎?讓我的祈禱,成為你的行動吧!”

    聽到這再熟悉不過的喊聲,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煩瑣無聊的祭禮結(jié)束了,盛大的迎神樂舞就要開始了。人群出現(xiàn)一陣歡快的騷動。

    大巫師轉(zhuǎn)過身來,面向褒侯,伸出雙臂,露出微笑,這意味著褒侯的請求已經(jīng)被呈送到神靈的帳前去了,至于神靈是否接受,那可不關(guān)此時此刻的事。幾個內(nèi)侍跑到褒侯身邊,把國君扶了起來。太子和三公六卿也都骨碌著爬了起來,尾隨國君登上場邊的高臺,一屁股坐下。跪了這么久,磕了這么多頭,褒侯累得直喘氣,一連喝了好一陣水才平息下來。

    當(dāng)?shù)涠Y官走到場中,宣布祭禮結(jié)束,迎神樂舞開始的時候,廣場四周響起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其聲勢之浩大,連最講排場的太子也暗暗驚訝。

    場中忽然響起雄渾莊嚴(yán)的樂音,樂工方隊開始演奏了,全場頓時鴉雀無聲。褒姒的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面令旗,只見她簡單地?fù)]舞幾下,舞蹈方隊立即舞動起來。最初階段的舞蹈和音樂,和從前一樣,極力渲染宗教的情感和氣氛。聽,莊嚴(yán)的樂音,看,肅穆的舞姿,不過是表達(dá)對神靈的虔敬和崇拜之情罷了。緊接著,樂音哀戚,舞姿沉重,一段苦難開始了,痛苦揪動著每一個人的心。但與此同時,不屈的抗?fàn)幰查_始了,信心開始燃燒每一個人的眼睛。但是,結(jié)果呢?似乎一切抗?fàn)幎际峭絼,苦難的陰影,依然揮之不去。舞者們跪下了,向天空哭訴,祈禱,立時,被壓抑的渴求,怒濤般的襲卷而來……希望啊,你到底在哪里呢?就在所有的觀眾滾著淚花、**劇烈起伏的時候,褒姒令旗一揮,舞蹈家們一躍而起,突然眼花繚亂地跑動起來,一面跑,一面發(fā)出有力的嗨嗨聲。

    噫,褒國最優(yōu)秀的舞蹈家跑來跑去地要干什么呀?褒侯瞪大了眼睛,太子瞪大了眼睛,三公六卿瞪大了眼睛,國人們瞪大了眼睛,就是四周的兵士們,包括站在角落里的子羅,也都瞪大了眼睛……只有大巫師和樂師,津津有味地乜著驚駭?shù)娜巳,得意地拈須微笑。不消說,觀眾定會把愉悅的驚駭感,首先歸功于兩個德高望重的樂舞老專家。

    褒姒一直肅立不動,衣袂飄飄,間或揮舞令旗;八個侍女手捧樂器,呈半月形圍攏在她身邊。

    跑動的藝術(shù)家們很快停了下來,嗬,只見一個大大的“雨”字,無比熱烈地寫在廣場中央,舞蹈方隊第一個確定的陣形立即掀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這可是以往從來沒見過的作品啊!這個字所代表的物質(zhì)可是一切生命的源泉!褒國人盼它眼睛都盼瞎了。雨啊,雨姑娘就像一只巨大的仙鳥,終于飛落在眼前。瞧,它歡鳴著,不停地振動翼翅,扇來了清新的風(fēng)和潤澤的水花。雨啊,水啊,生命啊,情感啊,希望啊,你帶來的,和你所即將創(chuàng)造的,永遠(yuǎn)使我們感動,永遠(yuǎn)使我們有一雙含淚的眼睛。

    褒姒一揮令旗,“雨”字方陣立刻舞蹈起來,如風(fēng)卷來,如云涌起,一派大雨來臨之前的好氣象。高臺上,一直呆看的褒侯此時連連點(diǎn)頭,向坐在身邊的大巫師贊道:“沒想到,先生這么大年紀(jì)了,倒是越來越有想象力了!

    大巫師頷首笑道:“實(shí)不相瞞,里面有公主的很大功勞。”

    “哦,是嗎?”褒侯呵呵一笑,轉(zhuǎn)頭注視著場上。

    在樂音和舞蹈中,一個穿祭服、峨冠博帶的男子出現(xiàn)在場中央,伸手向天,曼聲吟道:“赤空萬里,憂容戚戚。仰求日月,雨師何來?犧牲既獻(xiàn),歌舞興波。形形風(fēng)云,雨師起程。”

    樂音歇止,舞浪凝固,人人寂立不動,抬手向天,在男子的率領(lǐng)下齊聲祈求:“赤空萬里,憂容戚戚。仰求日月,雨師何來?犧牲既獻(xiàn),歌舞興波。形形風(fēng)云,雨師起程。”

    不光是場上的褒姒和樂工舞者們,連帶場外觀看的國人們,也都寂立不動,抬手向天,齊聲吟誦。大巫師、樂師、幾個顯赫官員也跟著喃喃祈禱。

    誦畢,男子走出場外。褒姒令旗一揮,樂音宏大升騰,“雨”字舞陣驀地歡呼起來:

    “下——雨——啦——”

    “雨”浪洶涌,舞者們飛奔起來,衣袂飄飄,宛若一條條潔白的雨帶。一番眼花繚亂的穿梭,場上出現(xiàn)了一彎大大的眼眸,從眼眸的底邊流出數(shù)十條淚來,但是所有的觀眾都明白,那不是淚,那是雨,正從我們渴盼的眼里傾流而下,滋潤著焦渴的時空。眼眸在舞蹈,雨帶在舞蹈,場內(nèi)場外一片歡騰,所有的觀眾都被這神奇的構(gòu)思深深地迷住了。

    高臺上,太子側(cè)首笑道:“大巫師,這也是你的想象嗎?”

    大巫師臉色發(fā)白,趕緊頷首道:“不敢,這是公主的作品,老夫只是提了些參考而已!

    太子哈哈大笑起來:“這場雨,也只有自作多情的公主才下得起來。”

    褒侯拈著胡須也笑了:“沒想到公主還有這等本事。”

    旁邊賊眉鼠眼的司徒諂笑著獻(xiàn)上一計:“嘿嘿,依奴才所見,公主不過一女子,就有這等輝煌創(chuàng)造,國君何不把全國女子都發(fā)動起來,各盡所能,盡心制造,那褒國一夜間就等于多了一倍的男子,不愁成為天下諸侯之長了。嘿嘿!

    褒侯冷冷地瞥了一眼司徒,道:“倘若天下女人都盡心發(fā)揮,自由無礙,那第一個被女人搶掉官位的恐怕就是司徒愛卿您了,哈哈哈!

    太子、大巫師等其他重要官員都瞧著司徒,哈哈大笑起來。司徒面紅耳赤,起身向褒侯跪拜道:“多謝主上教誨,奴才一定加倍努力!

    褒侯不耐煩地?fù)]了揮手:“還是先看公主的表演吧。”

    “奴才遵旨!彼就綄擂蔚鼗氐阶约旱淖簧。

    同僚們響起了擠眉弄眼的竊笑聲。

    場上的歡呼聲忽然停了下來,靜寂中,只有一根長笛清澈而哀婉地吹奏著。舞者們都肅立不動,象征著驟雨間歇。就在這時,場外的國人們卻歡呼起來,原來褒姒公主藏起了令旗,率領(lǐng)八個侍女緩緩步入眼眸深處,在一張小凳子上坐了下來。明珍把琴擺在她面前。啊,公主要親自迎神了!場內(nèi)外鴉雀無聲。褒侯又一次瞪大了眼睛,緊接著,太子也瞪大了眼睛,三公六卿瞪大了眼睛,國人們瞪大了眼睛,四周的兵士們,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幽幽琴聲響起來了,公主和她的八個侍女,今天成了褒國最動人的一道風(fēng)景。像往常一樣,明珍明晶佇立在公主兩側(cè),一個吹笙,一個吹笛,其他侍女翩翩起舞。舞蹈,眼眸深處的運(yùn)動;樂音,心靈深處的顫響。這是怎樣令人遐想的場景。u漸地,整個舞蹈方陣也舞蹈起來。是一種明凈如白鶴飛翔的那種舞蹈,是比幽谷百合還要清香孤傲的舞蹈。這是一種抗?fàn)幉磺奈璧,是以品格、意志的秘密堅守來抗(fàn)幍臉肺瑁∫魳泛臀璧,就這樣借群體的力量展示個人的理想。

    公主一邊撫琴,一邊歌唱起來,六個侍女邊舞邊輕輕應(yīng)和:“牛羊備備,車馬齊齊。美服燦燦,珠玉閃閃。齊如漢濱,雨師之來!

    接著,場上的樂工和舞者都雄闊地一起應(yīng)和起來:“人間切切,雨師感懷。雨師感懷,命駕褒土。褒土既遠(yuǎn),雷車驅(qū)馳。人間切切,雷車其慢!雷車既慢,雨師乃和。雨師一和,天地成歡。天地一歡,焦心化雨。雨之歡兮,林木神搖。林木搖兮,天地交感。天地交兮,雨師降我。雨師降我,與我同樂。”

    哦,多么熟悉的歌聲,多么熟悉的琴聲,從最高潔的心靈深處奔流而來:美麗崇高的聲音,滋潤絕望的聲音,撫慰受傷者的聲音,鼓蕩希望、信心和歡樂的聲音!

    躲在角落里的子羅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場上的公主。這位性格堅毅的男子漢,望著高雅美麗、純潔善良、集絕代風(fēng)姿和才華于一身的公主,想著彼此之間秘密的愛慕和約定,他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哦,公主,桑妹,我夢繞魂牽的可人兒!

    我在兵馬尖銳的呼嘯聲中想念你;

    我在像漢水一樣渺茫的劍舞中想念你;

    在荒涼的西關(guān),在迷霧籠罩的森林里想念你;

    在險峻的河谷,在血花開綻的草原上想念你;

    在每一個被孤寂燃燒的黑夜的中心想念你;

    在痛恨、自責(zé)、猶豫和決斷的沖突中想念你;

    在不可告人的宋國的秘密中想念你;

    在錘擊聲聲的國家和個人的煎熬中想念你。

    ——你是我從未見過的理想,

    一抹凝鑄時空的神圣光芒,

    是我在我的祖國大地上從未經(jīng)歷過的

    一段忠貞美幻、永無終結(jié)的美好故事。

    你是我一生的安慰,你是我今生的歌詠,

    謝謝你的愛,沖淡了來自宋國的虛妄、殘忍和恐懼!

    因了你的出現(xiàn),我面臨使命和愛情的選擇——

    要么活在你的笑容里,要么死在你的琴聲里!”

    也許是心有靈犀,“眼眸”深處的褒姒忽然感受到了一雙熱烈、深情而苦痛的目光的注視。她微微側(cè)過頭,便望見了西北角上的子羅。嗬,這家伙原來躲在那兒,怪不得自己老沒看見他!她向他微微一笑,她注意到,他也笑了,還向她豎起了大拇指。受到戀人的贊賞和鼓勵,她更覺得這半個多月來的辛苦簡直是無上的快樂。剎那間,她覺得,自己仿佛不是在為雨師、而是在為子羅而歌而舞!

    褒姒驀地站了起來,伸開雙臂,仰頭向天,發(fā)出高亢激越的呼喚聲:“啊——咿喲——啊——喲——啊兒喲——”

    在場內(nèi)死寂、場外目瞪口呆的同時,褒姒突然甩肩弄臀,瘋狂地扭舞起來!明珍明晶把樂器往地上一扔,八個侍女圍著褒姒也甩肩弄臀,瘋狂地扭舞起來!

    褒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狂歡勁舞開始了!

    幾乎與此同時,樂工們一起出動,奏出山崩海嘯般的瘋狂樂音。舞蹈方陣也歡呼

    吶喊著,飛奔起來,以褒姒圓心,形成一圈圈瘋狂舞浪!樂工們也呼喊著奔到場中央,成為最外一圈,也甩肩弄臀,瘋狂地吹拉彈奏著!所有的表演者都成了舞蹈者,所有的舞蹈者都發(fā)出氣勢磅礴的嗨嗨聲!

    天哪,國人們目瞪口呆!天哪,士兵們目瞪口呆!天哪,褒侯目瞪口呆!天哪,整個高臺上的統(tǒng)治階層目瞪口呆!

    哇,這是什么舞?怎么從來沒見過?不管如何,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它決不是用來祭神敬祖的優(yōu)雅的宮廷之舞!既然不是,那它只能被稱作野蠻!

    如此莊嚴(yán)神圣的場合,竟采用如此原始、如此粗厲,如此違背宮廷之雅的鄉(xiāng)野娛樂形式!

    褒侯面色凝重,太子兩腿直抖,雙眼發(fā)光,大巫師和樂師瞥了瞥褒侯的臉,如坐針氈,其他官員們都低聲議論起來。

    場上,所有的嗨嗨聲忽然都匯成了整齊劃一的朗誦聲:“雨師降我,與我同樂。樂成雨兮,以化田野。田野柔兮,以孕禾苗。五谷壯壯,褒國強(qiáng)強(qiáng)。雨師降我,與我同樂。樂成雨兮,以化小溪。舟楫河湖,魚鳥翻飛。百獸奔奔,褒國蒸蒸。雨師降我,與我同樂。樂成雨兮,以化林草。風(fēng)吹大野,牛羊渺渺。百畜田田,褒人歡歡。雨師降我,與我同樂。樂成雨兮,以化褒人。無災(zāi)無憂,無患無傷。福佑褒土,康健長長!”

    海嘯般的歡呼從場外沖天而起,國人們叫喊起來,也學(xué)著甩肩弄臀起來,一時人人都渴望以迷狂的方式迎接雨師的到來。不見有誰號召,突然間,場外的國人們都瘋狂地往場內(nèi)沖去。士兵們?nèi)缗R大敵,橫著槍戟阻攔。國人們整齊地叫喊著,請求著,步步緊逼。不少人溜進(jìn)去了,立即加入公主率領(lǐng)的狂歡勁舞。沒有沖進(jìn)去的,又掀起了新一輪進(jìn)攻。而場上的舞蹈和吟誦,正一浪高過一浪……

    唰的一聲,褒侯站起來了,太子站起來了,三公六卿站起來了,大巫師和樂師,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了……褒侯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場上。

    這當(dāng)兒,子羅急急跑上臺,跪在褒侯面前:“啟稟主上,國人紛紛要求到場上參與樂舞,共迎雨師,聲勢太猛,兵士們快頂不住了!”

    褒侯拈著胡須,沉吟不語。只見太子在褒侯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什么。褒侯露出了笑容,對子羅道:“傳寡人之令,準(zhǔn)予國人上場樂舞,但須保證秩序,不得鬧出什么亂子來!”

    “是!”子羅磕了個頭,飛奔而去。

    子羅一去,褒侯便冷冷地轉(zhuǎn)過頭來,大巫師和樂師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在褒侯面前。

    樂師抖抖索索地說道:“啟,啟稟主上,奴,奴才該死,奴才不該讓迎神樂舞,在最,最后一幕,中,違背中庸禮儀,致使,風(fēng)狂雨亂,迷失本性,傷風(fēng)敗俗,損害主上多年教化之功。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樂師說著一邊磕頭,一邊猛扇自己耳光。

    褒侯哼了一聲,并不回答。

    相比之下,大巫師的口氣穩(wěn)重多了:“啟稟國君,本次樂舞事實(shí)上全由公主策劃,前面幾幕無可厚非,這最后一場,奴才在彩排時也看了,當(dāng)時就不大同意。但公主執(zhí)意要上,說是狂歡一起,天地?fù)u撼,諸神通感,必紛紛而下,混跡樂舞,舞之蹈之,樂之受之,則褒人所求,神必允之。奴才見公主說得新奇,私下占了一卦,大吉,便順了公主之意。只是未及稟告主上,使主上生氣。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大巫師說完磕頭不止。

    褒侯捋著胡須,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兩位愛卿,寡人有過責(zé)怪你們么?”

    大巫師樂師愣住了,面面相覷,又驚又喜。

    褒侯溫和道:“兩位愛卿起來吧,不要擋住寡人的視線了!

    大巫師兩人慌忙起身,站到一邊,兀自還在瑟瑟發(fā)抖,他們恐怕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國君的心理結(jié)構(gòu)到底是怎樣搭建起來的。

    于是褒侯率領(lǐng)驚魂稍定的臣子們又欣賞起場上的樂舞來。

    場上,密密麻麻扭動的人群,早已匯成了狂歡的海洋。音樂聲,歡呼聲,歌聲,朗誦聲,拍手踢踏聲,此起彼伏。就是場邊高度警惕的士兵,也不由自主地晃起雙腿來。在統(tǒng)治階層肅立的高臺上,幾個內(nèi)侍偷偷地和著場上的節(jié)奏抖起了身軀。這當(dāng)兒,國君雖然面無表情,可是看見太子滿臉的笑容,官員們也都大膽地放松起來。

    只有子羅,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西北的角落里,望著因絕望而狂歡的人群。他只是望著,望著,一抹憂郁的沉思,輕翔在眼里的湖泊深處……

    他在尋找褒姒的身影。公主已深深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高臺上,褒侯再一次現(xiàn)出了笑容。他向太子笑道:“象兒,原來你妹妹還有這等天賦,奇怪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呵!

    太子笑道:“父侯忙于國事,哪能面面俱到呢?”

    褒侯沉吟道:“桑兒說過,要把雨師請下天來一起跳舞,只是不知這番場景,能否帶來奇跡?”

    太子笑道:“啟稟父侯,孩兒若是雨師,一定早下來和褒人一起狂舞了!

    褒侯呵呵一笑:“你現(xiàn)在就可以上場了!

    太子立即肅容道:“兒臣不敢!”

    褒侯點(diǎn)點(diǎn)頭,父子倆又一起望著場上。

    這時狂歡的人群,一起手拉著手,搖舞著唱起褒姒作的歌來:“雨師降我,與我同樂。樂成雨兮,以化田野。田野柔兮,以孕禾苗。五谷壯壯,褒國強(qiáng)強(qiáng)。雨師降我,與我同樂。樂成雨兮,以化小溪。舟楫河湖,魚鳥翻飛。百獸奔奔,褒國蒸蒸。雨師降我,與我同樂。樂成雨兮,以化林草。風(fēng)吹大野,牛羊渺渺。百畜田田,褒人歡歡。雨師降我,與我同樂。樂成雨兮,以化褒人。無災(zāi)無憂,無患無傷。福佑褒土,康健長長!”

    褒侯回頭向眾卿笑道:“你們聽聽,這歌唱得多好!寡人深信,雨師已經(jīng)降臨褒國,正和褒人一起樂舞,只不過因?yàn)樘恿,忘了帶雨了,哈哈哈!?br />
    臺上其他人都被國君逗樂了,都爭先哈哈大笑起來。

    因著這歌聲所表現(xiàn)的完美理想和對褒國的輝煌祝福,高臺上,褒侯也輕輕地跟著哼唱起來。不用說,太子、大巫師、樂師、三公六卿也都跟著國君哼了起來。

    這不是哪一個人的歌唱,這是整個國家的歌聲。

    這是民眾的呼喚,是沖破絕望、屹立信心的希望和祈禱。

    深沉的情感直上如煙,要融入高空中那隱藏著愛的無限的深邃……啊,在為祖國而寫的歌聲中,也寄托著我自己某種秘密的期待!搖舞而歌的人群中,褒姒仰望天空,淚水不住地傾流……

    她在尋找子羅的眼睛。

    他也在捕捉她的目光。

    她找到了。

    他也找到了。

    他們的目光深深地交融在一起。

    在深沉的愛戀,在苦痛的柔情,在無奈的抗?fàn),在個人和國家的幸福與沖突之中,他們的目光深深地交融在一起了……

    風(fēng),從天邊某一個洞穴踱了出來,伸伸懶腰,猛地飛馳起來,掠過眾多的國度,來到了褒國上空……冷颼颼的愜意,使褒侯露出了驚喜的神色;他抬起頭來,望起了天空。

    更多的風(fēng)來了,吹著山,吹著漢水,吹著焦渴的土地,吹著狂歡的人群,吹著宏大的歌聲,吹著子羅越來越憂郁的面容,吹著褒姒凝然含淚的眼眸,吹著苦難,也吹著無休無止的斗爭……

    在這滿懷深情的風(fēng)的背后,仿佛雨也快要來了。

    真的,在這場震撼心魄的雨師樂舞結(jié)束之后,天氣,更明顯地濕熱起來了。路上的螞蟻成群結(jié)隊,吃蚊蟲的鳥飛得更低了,屋內(nèi)的地板也吭哧吭哧地出汗了——越來越多的跡象顯示,雨師已經(jīng)愉快地接受了褒人的奉獻(xiàn)和邀請他訪問褒國的樂舞。是啊,這可是褒姒公主親自主持、策劃、制作并參與的樂舞!再高傲無情的神靈,怎能忍心對我們的公主擺出一副冷寒的面孔呢?她是那樣美麗,那樣善良,那樣勇于犧牲自己,那樣多情又多才……

    當(dāng)晚,當(dāng)褒姒累得趴在床上休息、其他侍女也東倒西歪的時候,褒侯夫婦和太子破天荒地一起看望來了,還專門帶了一些好吃的來。褒侯頭一遭夸獎了八大侍女,每人特地賞賜了一塊糕點(diǎn),便叫她們都出去了。在慰問過公主之后,褒侯還是毫不客氣地要求公主以后再不能編,更不能跳那種鄉(xiāng)野之舞了。要知道,那可是褒族人在部落時代也沒跳過的舞呵。

    “桑兒,你貴為公主,言行舉止,自有宮廷的一套禮儀。你今天的表現(xiàn),國人都知道了,盡管是為了國家,朝中和族內(nèi)也多有批評。父侯是愛憐你的,私下里也是支持你的,不過還是希望你以后再不可跳這樣的舞了,不然,父侯又怎么去教化全國呢?”

    褒姒聽了,沉默了一會,還是連連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蘇姬則拉著女兒的手驚呼道:“嚇,幸虧我今天沒去看,否則會昏厥不可。女孩子家,跳那種瘋子舞,不把小腰扭斷,那才怪呢!再說,要是臀部出了什么閃失,將來怎么生孩子?”

    褒姒啃著糕點(diǎn),咯咯地笑了起來。

    褒象卻悄悄地在妹妹耳邊問道:“好妹妹,你這舞是跟誰學(xué)的?簡直像魔鬼,我都想跳!”

    “我自己琢磨出來的!卑N著兄長的耳朵說道,“有空我教你,不過你肯定學(xué)不會的!

    褒象傲然道:“當(dāng)然,太子是不會跳那種舞的!”

    褒侯笑道:“你們在嘰咕什么?看你們樂成那個樣子。”

    褒象趕緊笑道:“沒什么,我只是問妹妹以后還敢不敢跳那種亂舞!

    褒姒抹了抹嘴邊的油面沫,大大咧咧地說道:“我不會跳了,有個神托夢告訴我說,那舞要是跳多了,膽子就會越來越大,骨骼也越來越粗,一不小心就會變成男人的,不跳啦不跳啦!

    褒侯夫婦和太子都哈哈大笑起來。

    蘇姬愛憐地?fù)崮χ畠旱念^發(fā),笑道:“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啊,已經(jīng)跟男孩兒差不多了!

    一家人又笑了一陣,褒侯夫婦和太子便起身離去。當(dāng)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躺在床上的褒姒忽然叫了一聲:“等等!”

    褒侯夫婦和太子都轉(zhuǎn)過頭來。

    褒姒側(cè)著頭,燦爛地一笑,輕聲道:“馬上就要下雨了,父侯,娘,你們信嗎?”

    公主那美麗而神秘的笑容使褒侯夫婦一愣,面面相覷,剎那間,他們猛然想起了,十九年前,當(dāng)他們看見才幾個月大的小褒姒躺在桑樹枝葉所做的小床上漂流在褒水上時,她也是這么向他們燦爛而神秘地一笑,正是這笑容才促使褒侯夫婦作出收養(yǎng)她的決定的。十九年來,她給他們,同時也給整個褒國帶來了歡樂和希望。此時此刻,她的笑容還能給他們帶來好運(yùn)嗎?

    一定會的!

    “我們信!”褒侯夫婦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要是還不下,就罰你再跳一百次今天的樂舞!”褒象故意惡狠狠地說道。

    “我愿意,愿意一直不停地跳,”褒姒的笑容更加輝煌燦爛,“直到大雨來臨,澆灌父侯的國土。”

    七天后,褒姒的話應(yīng)驗(yàn)了。那一天清晨,當(dāng)褒國人起床出門一望,都禁不住歡呼起來。仿佛全宇宙的烏云,都聚會在褒國上空——云塊是那樣多,那樣大,那樣濃,那樣厚,壓得是那樣低,顯然攜帶的雨水無比充足。幾乎沒有風(fēng)。天空黑暗得令人激動,只在天邊透出一帶光亮,顯然,那是為了照亮雨師干活而點(diǎn)燃的燭光。燭光也照耀著一個國家的渴望。這個國家肅立著,等待著,渴望著。山,向天空伸出了臂膀,張大口,渴望著;枯瘦的漢水,也像巨龍一樣努力挺起了身子,渴望著;干裂的井田渴望著;圣湖渴望著;殘存的林木渴望著;褒城渴望著;所有的城邑和鄉(xiāng)村,所有的貴族、農(nóng)夫,所有幸存的牲畜,都抬起頭來,渴望著;在褒城,國人們都向天空靜靜地伸出手,張著嘴,喃喃地渴望著……接著,起風(fēng)了,震耳欲聾的呼嘯聲,奔突在天地之間。閃電,突然歡笑著撕裂了天空,它的鬼臉扮得還是那樣完美逗人。天邊,傳來了威武的雷聲。來了,來了,當(dāng)褒姒被歡叫的侍女連拉帶拽地拖到院子里的那一刻,第一聲驚雷,便在褒城上空,在褒姒長發(fā)飄飄的上空,火焰般地噴發(fā)了,如此親切,如此雄渾,如此偉大,如此無邊無際,如此輝煌燦爛!剎那間,斗大的雨點(diǎn),亂珠般地撒將下來,轉(zhuǎn)眼滂沱!

    啊,雨師來了!雨師來了!

    啊,生命來了!生命來了!

    希望也來了!幸福也來了!

    大閃電,大風(fēng),大雷,大雨,連同色彩、聲響、動作、情感,雄奇地交織成一體,組成一副偉大的、生機(jī)勃勃的圖景!

    久違了,大自然粗暴的溫情!久違了,生命的源泉!笑容因你開綻,鐘鼓因你而鳴,歌聲因你而起,舞姿因你而旋,希望因你變大變美,信心因你更加鼓脹,辛勞因你快樂,奮斗因你生生不息!

    田野里,大路上,巷道里,庭院間,廣場上,漢水邊,山林中——在霹靂下,在大雨中,密密麻麻的褒國人,歡呼著,飛旋著,歌舞著,吶喊著。

    許多人仰著頭,伸手向天,大口大口地吞食著甘露;許多人興奮得脫掉了衣服;許多互不相識的人,勝利般地?fù)肀г谝黄穑?br />
    褒姒和侍女們也歡笑著飛旋,像春天歸來的燕子歡笑著,像耀眼的光團(tuán)飛旋著;她們旋轉(zhuǎn)著,飛出了宮廷,飛到褒城的大街小巷,和國人們一起聚舞,再次甩肩弄臀,再次**歡笑,再次歌吟,再次狂歡勁舞!

    而此時此刻,在供奉列祖列宗的的廟堂里,在莊嚴(yán)肅穆的樂音中,褒侯帶著太子,虔誠地跪在祖先的神位前,敬奉供品,燒香磕頭,把喜悅的消息稟告先祖,語聲激顫地感謝祖宗在天之靈的秘密佑護(hù)。

    與往常的臨時祭拜不一樣的是,這次祭拜時,門,大開著,好讓子孫看見從天而降的大雨,好讓子孫領(lǐng)受祖先顯現(xiàn)的神恩……

    自此以后,直到褒姒失去笑容,遠(yuǎn)嫁幽王,直到犬戎攻占鎬京,太子多蒙帶走褒姒,直到那個為了這場生命之雨而創(chuàng)造了褒國歷史上最神奇的樂舞并永遠(yuǎn)為國人所懷念的撿來的公主,一個終生追求真愛和自由的年輕女子,在北方的草原上面向故國的方向撫琴而亡——褒國,她,一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這場大雨使褒國漸漸恢復(fù)了正常的生產(chǎn)生活秩序,不久,褒人又歡天喜地地迎來了彤國的公主,來做太子褒象的夫人,褒國未來的國母。

    彤國在終南山以北,鎬京以東,驪山附近,渭水之濱,是一個小小侯國。國雖弱小,卻慷慨好施。褒國遭受可怕的旱災(zāi),彤國第一個伸手援助,送來大批糧食,褒人早就感激不盡。兩年前,褒侯曾帶太子訪問過彤國,彤侯見褒象豐神俊朗,禮數(shù)周到,年紀(jì)輕輕,談吐卻穩(wěn)重不凡,心下著實(shí)喜愛。在糧食援助之后,就提出要把公主嫁與褒象,兩國通婚永好。褒象自是瞧不起小國(雖然褒國也是個小國),心下不太情意。父子倆又從密柜里拿出天下諸侯形勢圖,擺在桌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了整整一個通宵,在共同得出一個有利的結(jié)論之后,就雙雙同意了彤國國君的請求。于是在一個淅淅瀝瀝的日子,褒國的迎親隊伍把彤國的公主,連同一筆驚人的嫁妝,一起接到了褒城。

    當(dāng)晚舉行了盛大的歡宴,包括子羅在內(nèi)的文武百官一起出席。蘇姬帶著褒姒也短短地到了場。彤國公主拜了公公婆婆,象征性地和官員們見過之后,就在一群侍女的圍繞中裊裊地走了。在彤國公主手持酒杯接受百官祝福的時候,褒姒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子羅,目光中帶著熱烈、疑問和催促。子羅連忙避開了。席間歌舞不斷,褒象在臣子們的祝賀聲中連連喝酒。大約這種酒肉場合是不適宜女人的,所以褒姒和蘇姬呆了一會便走了。褒姒走到門口時又回頭望子羅,只見他正和一個同僚猜拳行令,手勢夸張而熱乎,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離去。褒姒嘆了口氣,在蘇姬的催促下一起到東宮去看望新來的嫂子去了。

    彤國公主名叫曼鈴,才十七歲。名雖美妙,長相卻實(shí)在平庸,單是寬大的虎形嘴唇就嚇你一跳,更不用說她帶來的三個貼身侍女了。她呆呆地看了褒姒好半天,用手指了指褒姒,又指了指自己,一字一句地說道:“彤國公主,沒有褒國公主漂亮!

    她嗓音粗啞,聽起來像鴨子叫。蘇姬悄悄地皺了皺眉。

    褒姒拉著曼鈴的手,笑道:“嫂子,你現(xiàn)在不是彤國公主了,是褒國的東宮娘娘,褒人未來的國母,你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喲!

    曼鈴不屑地哼了一聲:“彤國公主總不會在你們這里擔(dān)水劈柴吧?”

    “當(dāng)然不會,那都是奴才的事!”蘇姬不悅地答道,“你只要學(xué)會怎樣母儀天下就足夠了!

    曼鈴驚奇地望著蘇姬,嘿嘿一笑,喃喃道:“母儀天下?母儀天下?我才十七歲呵!

    說完彤國公主就低頭絞著衣角,不吭聲了。

    蘇姬見此,更加不悅,稀稀拉拉地囑咐了幾句,就起身離去了。半路上,一直默不作聲的蘇姬忽然氣呼呼地說道:“一個又丑又笨的丫頭,什么都不懂,虧那個彤國還靠著周王室,什么禮都沒了,這天下看來真的要變了。你父侯糊涂也罷,想不到太子也跟著一起混帳!真不知他們是怎么答應(yīng)這門親事的!等著瞧吧,看你哥哥怎么跟這個傻公主過日子!”

    褒姒勸慰道:“娘不要生氣,我想父侯兄長答應(yīng)這門親事,一定有他們的考慮。彤國對我們有恩,我們要對曼鈴公主好才對。孩兒以為,人丑一點(diǎn),笨一點(diǎn),沒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心好。我看嫂子心直口快,心眼錯不了。只是年紀(jì)太小,有些懵懵懂懂,娘要多多**才是,萬萬不可灰心!

    蘇姬聽了,臉色慢慢緩和下來。她嘆了口氣,道:“要是我的接班人像你這樣聰明懂事,那就好了!

    褒姒笑道:“娘怎么想到接班人了?娘一定要活一百歲的!

    蘇姬哈哈笑道:“好,聽你的話,活一百歲,做個老不死的妖精!

    母女倆都快活地大笑起來。

    但褒姒萬萬沒想到,曼鈴公主除了話不多、性格有些陰郁之外,居然脾氣還很暴躁,常常為一點(diǎn)小事大發(fā)肝火,用笤帚將奴婢們打來罵去,活像一個鄉(xiāng)野村婦。褒姒第一次看見她那如脫韁之馬、什么都豁出去的兇狠模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叫母女倆更吃驚的是,太子褒象居然不以為意,而且和曼鈴公主的關(guān)系還不錯!三個女人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在褒象樂呵呵的背后真正隱藏的奧秘是什么。不久,彤國再次出借一批糧食牲畜,以資助褒國災(zāi)后重建。只有在這時候,褒象才會仰望星空,深深地自我驚嘆起來——他褒象才是天下真正偉大的男人,為了偉大的事業(yè)敢于犧牲自己的尊嚴(yán)和幸福!

    除此之外,曼鈴公主的心眼的確是很不錯的。在心情好的時候,她會親自烤一個香噴噴的燒餅,歡天喜地地拿來給蘇姬和褒姒品嘗。母女倆無奈,只好吃了起來。嗬,味道還真不錯!蘇姬點(diǎn)點(diǎn)頭,對其孝心表示嘉獎?粗茸约哼小的嫂子滿臉開心的樣子,褒姒也贊不絕口。等曼鈴公主一走,蘇姬立馬將燒餅往地上一扔,又罵起彤國的無禮來。

    開初曼鈴公主常到褒姒的居處來玩,褒姒也熱情歡迎,但不久就再也受不了啦。這位小嫂嫂要是呆癥發(fā)作,她可以一動不動地在一個角落里坐半天,叫你心驚膽戰(zhàn),老擔(dān)心她會上吊自殺。要是興奮癥一發(fā)作,對不起,那就更慘了。她會一聲不吭地翻來倒去,把公主的大小房間悄悄地弄得亂七八糟,然后詭笑著偷偷離去。這下可惹惱了八個侍女,明珍斗膽和東宮娘娘吵了起來。曼鈴公主二話不說,當(dāng)即就給了明珍一耳光。這耳光猶如打在褒姒臉上,褒姒大怒,立即下達(dá)逐客令。彤國公主第一次看見褒國公主發(fā)火,嚇得落荒而逃,自此以后就幾乎不敢再來了,大部分時間就坐在自己寢宮里發(fā)呆,要不就拿著笤帚故意把侍女們追得哇哇亂叫,要不就溜到集市上瞎轉(zhuǎn)著狂買一氣,要不就纏著褒象要騎馬打獵……褒象開初覺得夫人十分有趣,后來就再也受不了啦,索性就不大理她了。蘇姬見褒國未來的國母如此不成體統(tǒng),怎么苦口婆心的教育也難改其本性,便壯著膽子建議褒侯可否將彤國公主遣送回去,話一出口,就遭到褒侯父子的堅決拒絕。褒侯反而訓(xùn)起夫人來,說她沒有盡到國母兼長輩的教化之責(zé)。蘇姬便找女兒訴苦,褒姒這才明白母親的苦惱,自己也為褒國的未來擔(dān)憂起來。

    但更讓她擔(dān)憂的,還是自己和子羅的命運(yùn)。在褒象和曼鈴成婚的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聽著宮里的喜慶音樂和褒城里國人們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含淚呼喚子羅的名字,呼喚他勇敢行動,早日向父侯提親,吹吹打打地把自己迎娶回家。想起在喜宴上,他故意避開自己的目光,她心里又冷又慌,免不了又是一番胡亂猜測,欲打發(fā)明珍前去探問,思前想后,到底還是忍住了。唉,還是絕對地信任他吧,就等他自己履行自己的諾言吧。即使我和他以微弱之軀一起抗?fàn)帲y道美好的命運(yùn)就會因此而感動得飛落到自己手中嗎?這個世界自有它的規(guī)律,它決不會因?yàn)槟硞人或某個群體的情感需求而會作出什么改變。

    就在褒姒彷徨哀嘆的時候,從子羅的故鄉(xiāng)來人了。這是宋國國君專門派來祝賀褒國太子新婚的使臣。顯然,他們來晚了,但他們受到的接待卻非常隆重。在褒國旱災(zāi)期間,宋國也出手大方,不遠(yuǎn)千里送來谷物。此次祝賀,雖姍姍來遲,卻更加令人感動。這次宋使在拜見褒侯的時候,忽然提出一個奇特的要求:希望能見流落到此的宋國子民子羅一面。他解釋道,宋侯已聽說有個宋國人在褒國三軍里擔(dān)任軍尉要職,武藝非凡,軍功赫赫,特命他務(wù)必親自探望一下,以表慰問,別無他意。褒侯聽了,沉吟半晌,最終還是命人叫來子羅,就在朝中和宋使見了。太子得知,匆匆趕來。當(dāng)著褒侯和太子的面,宋使盛贊褒侯用人唯才是舉,不分親疏國別,胸懷廣大,讓人欽佩,并希望子羅要為褒國盡心效力,以報褒侯知遇之恩,不要丟了宋人臉面云云。褒侯和太子聽了,倒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起來。當(dāng)晚在招待宋使的宴會上,褒侯特命子羅坐在宋使身邊作陪。席間,在太子有意無意的瞥視下,宋使只和子羅簡單地聊過幾句。為助興,大司馬親自搖動鈴鐸,叫子羅表演了一套劍舞。子羅舞到極致,索性施展起劍術(shù)來。但見劍花成霧,寒氣颼颼,人與光都融為一體了,直看得褒侯父子和文武百官連連咋舌。表演完畢,大家爭相向子羅敬酒,喧鬧中,誰也沒注意到從宋使的嘴角,“嗤”的發(fā)出了一聲詭秘的冷笑。

    詭秘的宋使萬萬沒想到,年輕的褒國太子比他更狡猾。在離開褒城前一天的夜里,宋使悄悄來到軍營,幽靈般地鉆進(jìn)了子羅的營帳。他萬萬沒想到,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太子派出的密探盯個一清二楚。不過這一次,太子也犯了個自以為是的嚴(yán)重失誤,他只顧提防宋使挖走子羅,因而只監(jiān)視其行動,而沒有監(jiān)聽和子羅的秘密談話,否則,就在當(dāng)天夜里,褒國的歷史很可能會以另一種面貌出現(xiàn)……

    在褒人依依惜別宋國的友好使節(jié)后,太子立即旋風(fēng)般地出現(xiàn)在褒侯面前。得知宋使做了與其身份極不相稱的秘密活動后,褒侯拈著胡須,沉吟道:“子羅畢竟是宋國人,宋侯一旦施恩,很可能就會回他自己的國家效力的。”

    太子不以為然道:“如果是這樣,子羅也不會做乞丐,到處找主人了。我了解子羅,他是個重情義、知恩圖報的人。只要對他恩遇隆重,極力拉攏,他一定會甘愿為父侯所用。如果他實(shí)在要走,就,咔嚓——”

    褒象說到這里,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不可胡來。”褒侯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道。

    褒象冷笑一聲:“父侯真是糊涂!寧愿殺了他,也不能為別國所用,否則將來定成褒國大患!”

    “依太子所見,怎樣才能留住這個三軍大將才,為寡人所用呢?”褒侯癱瘓般地斜靠在椅背上,睜了睜兩道單眼皮。

    褒象背負(fù)雙手,胸有成竹地踱來踱去,看上去他才是褒國真正的國君似的。

    但聽得他不急不緩地說道:“依其軍功,賜予重金,使其明白可與褒國國君同享富貴;賜予美人,助其早日成家,暗中控制其妻兒,使其別無選擇,只有死心塌地;如此恩威并用,不要說一個子羅,就是一萬個,也逃不出我們父子的掌心!”

    “哈哈哈——”褒侯聽了,起身呵呵大笑,“你不提起,寡人倒忘了,子羅曾以寸功未立,拒絕寡人賜給他美人。如今他平定叛亂,擊退羌敵,可謂功勛卓著。寡人明日就宣他上殿,單獨(dú)對他另行封賞。哼,這回看他還有什么話說!”

    褒侯得意地拈著胡須,愜意地大笑起來。

    “不,是看他往哪兒跑?”褒象惡狠狠地說道。

    “哈哈哈哈哈——”父子倆一齊得意地大笑起來。

    第二天清晨,天下著蒙蒙小雨,褒侯父子在宮中密室里召見了子羅。簡單地詢問過軍隊訓(xùn)練情況后,褒侯一拍手,一道看不見的門忽然打開了,四個內(nèi)侍捧著貝幣、銅幣及其他珍貴財物出現(xiàn)了,一一呈在子羅面前。子羅愕然。

    “子羅軍尉,這是寡人對你的額外獎賞,希望你腳踏實(shí)地,盡心盡職,再立新功。”

    子羅下跪,磕頭道:“主上,子羅受之有愧!

    太子道:“子羅,你一定要接受,這是國君的一番心意!

    子羅恭肅道:“是,殿下!”說完又向褒侯磕頭道:“謝主隆恩,臣一定恪盡職守,為主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褒侯拈著胡須,很是受用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后,方才命子羅平身就座。接著,褒侯又關(guān)切地詢問子羅個人的生活狀況。

    褒侯哈哈大笑:“年輕人精力充沛,老過單身生活,不是刻意與自己為難嗎?這樣下去,恐怕會出毛病的。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寡人很樂意替你逝去的父母為你主婚。你也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寡人,一俟立下大功,就成家。如今全國都在稱頌?zāi)愕能姽,你也該履行你成家的諾言了吧!

    子羅道:“多謝國君關(guān)心,眼下子羅的確在考慮個人之事!

    褒侯一聽,立即瞇著細(xì)眼拉長聲音哼道:“太子何在?”

    褒象嘻嘻一笑,拍了拍手,墻上那道看不見的門又打開了,一個美人兒裊裊地飄了出來,一雙水波蕩漾的眼睛熟練地顧盼子羅,同時秘密地誘人地抖動著蛇一般滑膩的腰肢。

    這時褒侯像父親般的慈愛:“子羅,你看看,這位女子相貌如何?”

    子羅恭恭敬敬地答道:“國色天香!

    一旁的太子激動地說道:“子羅,這可是父侯在全國各地專門為你物色的啊。”

    褒侯拈著胡須呵呵大笑:“子羅軍尉,你要是喜歡,從今天起,這個美人兒就是你的人了。待大巫師測個吉日,寡人親自為你們完婚。”

    子羅臉色發(fā)白,慌忙跪下:“多謝主上厚愛,只是卑職心中已經(jīng),已經(jīng)……”

    子羅吞吞吐吐,低頭不語。

    褒侯冷冷道:“軍尉但說無妨。”

    子羅瞥了一眼那個還在笑盈盈地顧盼生輝的美人兒,又低頭不語。

    太子又拍了拍手,美人兒走向墻壁,眨眼間消失了,看上去她的命運(yùn)就好像一個偷跑到人間來好奇的幽魂一般,人類不經(jīng)意的一個帶點(diǎn)流氣的手勢,就把她嚇得逃回了冥府。

    一時房間里沉默有頃。

    褒侯溫和道:“子羅軍尉,有什么話就直說吧,寡人替你做主!

    子羅緩緩道:“卑職心中惶恐,不敢說!

    褒侯沉聲道:“有寡人為你撐腰,怕什么!快說!”

    子羅道:“但請主上賜卑職無罪,并且不要發(fā)怒,卑職才敢說。”

    褒侯和太子狐疑地對望了一眼,太子悄悄做了個果斷的手勢。

    褒侯呵呵大笑道:“寡人是一國之君,自然胸懷廣大。好吧,寡人答應(yīng)你,不管你說什么,你都無罪,而且,寡人也決不生氣,一直笑嘻嘻的。說吧,軍尉!

    子羅恭整嚴(yán)肅地叩了三個頭,緩緩道:“卑職請求主上將公主許配子羅!

    褒侯懷疑聽錯了,一疊連聲地問:“你說什么?你剛才說啥?你再說一遍!”

    子羅一字一句地說道:“卑職請求主上將褒姒公主許配子羅!”

    子羅說罷,叩頭不止。

    此言一出,褒侯和太子俱是一臉震驚,互相直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間的沉默之后,褒侯爆發(fā)出大笑聲,這笑聲因?yàn)轶@奇而充滿了無比的快活。笑聲很長,很廣大,的確是國君的氣派。子羅跪在地上,低著頭,在笑聲中微微顫抖。褒侯笑畢,呼的起身,椅子被衣角一帶,倒在地上,發(fā)出嚇人的聲音。褒侯走到子羅跟前,語氣平靜而冷酷:“公主何等身軀,平民豈敢請配!”說罷拂袖而去。子羅拜伏于地,久久無語,直到太子將他拉起,他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早已冷汗淋漓,淚流滿面,咬得嘴角流血。

    太子一邊為子羅擦血,一邊低聲埋怨道:“兄長,你也太急了,不該自己提出要做駙馬,單單這個請求,就可以給你安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你喜歡公主,怎么不對我說呀?由我去做父侯的工作,應(yīng)該還是有點(diǎn)希望的嘛!

    子羅苦笑不已:“多謝殿下,子羅是個武人,哪里考慮得這么多!

    太子笑道:“想不到兄長對小弟的妹妹還有好感,不知大哥什么時候看上公主的?”

    子羅道:“實(shí)不相瞞,自見到公主第一眼的時候,就情不自禁了!

    太子愣了一下,飛快地笑了笑,接著露出沉思的樣子:“第一眼?應(yīng)該是去年春天,比武臺上吧?這么說,大哥對公主的情意,已經(jīng)有一年半載了?”

    子羅長嘆一聲,閉上眼睛,雙淚滾滾,不再言語。

    太子忙道:“兄長放心,為弟也很希望公主能與大哥結(jié)為百年之好,待小弟勸慰父侯,一有好消息,就通知兄長!

    子羅感激涕零,雙膝跪下。太子連忙扶起。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他拉著太子的雙手,哽咽難語。

    “能做子羅英雄的兄弟,是褒國太子的福分!”太子的嗓音無比動人。

    子羅感動地望著這位秘密結(jié)拜、只在私下場合才稱兄道弟的結(jié)拜兄弟,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是一個勁兒地?fù)u著對方的手,含著淚嘿嘿地笑著。

    褒象道:“大哥,別灰心,我送你出去。不過主上賜給你的這些東西,你一定要接受,而且要高高興興地接受,不然,主上會更生氣的!

    子羅趕緊笑道:“當(dāng)然,臣子不接受主上的賞賜,就是造反了。”

    太子便命人捧了子羅的賞賜,一起走出密室,走出了雨中陰暗的大殿。子羅的侍衛(wèi)接過裝滿財物的匣子。一個侍衛(wèi)撐著傘,遮在子羅頭上,子羅推開了。

    “這雨挺好的,我吹吹!彼牟辉谘傻卣f。

    雨中,子羅望著天空,他的神情比天空還陰郁。

    “子羅軍尉。”褒象提醒道。

    “是,殿下!弊恿_答道。

    子羅便在褒象的陪同下向?qū)m外走去,路過花園的時候,他怔住了,褒象也怔住了。

    褒姒站在花壇前,默默地望著一朵花。明珍和明晶撐著傘,為她遮擋風(fēng)雨。三個人都寂然地佇立著,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有幾個世紀(jì)了?瓷先ィ拖褚蛔鹨呀(jīng)冷凝的雕塑,渾身閃耀著一種動人的空幻的光芒。

    子羅挪動腳步,緩緩?fù)白呷。褒象深刻地盯了子羅一眼,嘴角閃現(xiàn)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使了個眼色,幾個隨從立即圍上來,藏住了他的身影。

    子羅的腳步無聲無息,顯然,他想溜,但可惡的空氣早把他的氣息傳到**所有的感覺里去了。褒姒從憂郁的沉思中轉(zhuǎn)過頭來,她看到了子羅。使她憂郁的人兒就在眼前,千萬種怨言轉(zhuǎn)眼消逝無形——她望著子羅,露出了深深的微笑。

    啊喲,她竟然沒注意到太子兄長就在子羅身邊!

    子羅驚慌失措地報以一笑,接著就咬住嘴唇,挪動步伐,依舊往前走。

    褒姒呆呆地望著子羅,笑容僵住了,一陣寒風(fēng)把它吹走了。

    兩人轉(zhuǎn)瞬即逝的表情交流,清清楚楚地印在太子兩只鼓凸凸的眼里,他什么都明白了,再也用不著虛情假意地去套結(jié)拜兄長的情感史了,突如其來的興奮,使他頓時喜笑顏開,跳將出來。

    “妹妹,小心著涼啊!彼忠粨],關(guān)切地叫了起來。

    褒姒大吃一驚,明珍明晶嚇得渾身發(fā)抖。怎么,太子也在人群中?哎喲,他居然就站在子羅身邊,怎么沒看見他?簡直不可原諒,這么大一個目標(biāo),三個人都沒瞧見!

    “奴婢向殿下請安!泵髡涿骶иs緊行屈膝禮。

    “哥,你,你也在……你到哪兒去啊?我正想去看父侯和娘的!

    “哦,是嗎?”太子笑嘻嘻的。

    褒姒一愣,不知如何回答。這時太子的幾個隨從也向公主請安,子羅不得不回轉(zhuǎn)身,帶著幾個親兵侍衛(wèi)來向公主請安。

    “參見公主。”他的聲調(diào)倒還平靜。

    “原來是褒國的武狀元,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子羅軍尉,真是幸會!卑鋸埖匦α似饋怼

    “承蒙公主夸獎!弊恿_拱手道。

    他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在眾目睽睽下相遇了。褒姒趕緊移開,只見兄長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神色十分溫和。這么多男人望著自己,他居然不像往常一樣發(fā)怒,褒姒不由得疑惑起來。

    “我走了!彼淙舯卣f道,轉(zhuǎn)身就往父母寢宮的方向走去。

    “高不可攀哪!”子羅看了看太子,苦笑著搖了搖頭。

    太子拍了拍子羅的肩,笑了笑,表示安慰和支持。

    “不勞殿下遠(yuǎn)送了,卑職這就告辭!弊恿_抱拳,聲音清朗有力。

    褒象點(diǎn)點(diǎn)頭,子羅便帶著親兵大步流星地去了。

    褒姒并沒有去父母的寢宮,而是拐了個道,心驚膽戰(zhàn)地溜回了自己的寢宮。一進(jìn)內(nèi)室,就埋怨起兩個馬馬虎虎的侍女來。

    “你們要是早發(fā)現(xiàn)太子,一請安,我就知道太子在了;我知道太子在,也就不會向子羅笑了。這下可好,被太子逮了個正著,要是父侯知道了,我就慘了!

    “可是太子這回沒生氣啊,還挺開心的!泵髡涞。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泵骶У。

    “更奇怪的是——”褒姒喃喃道,“不知你們注意到?jīng)]有?子羅的眼睛有點(diǎn)發(fā)紅,嘴角還有血絲!

    明珍明晶都搖頭說沒看見。

    明珍安慰道:“公主別擔(dān)心,那一定是子羅沒睡好,外加上火了!

    褒姒搖搖頭,沉思起來:“不,我想子羅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要知道,太子可是從不送任何官員出宮門外的!

    她沒想到,真正出事的不是子羅,而是她自己。當(dāng)天晚上,褒侯派人把公主叫到了寢宮,和夫人、兒子一起對褒姒來了個三堂會審。

    原來褒象送走子羅后,轉(zhuǎn)身就將今日所見所聞外加豐富聯(lián)想都一股腦兒地進(jìn)呈父侯。褒侯對子羅居然一直暗戀公主甚為惱怒,而精明的太子卻判斷失誤!現(xiàn)在看來,公主和子羅兩人很可能一直暗中來往,甚至說不定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種事兒……啊哈喲,褒氏宗族的臉往哪兒擱呀?要是傳了出去,怎么統(tǒng)治國人呀?怎么面對諸侯的嘲笑呀?父子倆越說越冒汗……褒侯用顫抖的手指指著太子,氣急敗壞地叫道:“快,快刀斬亂麻,審問褒姒!”

    褒姒一進(jìn)廳堂,便聽得一聲斷喝:“跪下!”連面前坐的什么人都沒看清,雙腿就軟軟地跪下了。

    “你干的好事!”又傳來一聲斷喝。

    褒姒抬起頭來,但見父母并肩坐在太師椅上,神色嚴(yán)厲,甚至帶著顫抖。褒象垂手站在下首,面無表情。

    “你可要老實(shí)交代啊!蹦锏穆曇艉苁菧睾汀

    褒姒低頭輕輕答道:“孩兒不知做錯了什么!

    褒象笑道:“妹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天上午子羅請求父侯把你許配給他!

    “真的?”褒姒不覺露出了笑容,全然忘了身處險境,神往起來,喃喃道,“他做出決定了,做出決定了!笨瓷先ィ悄菢有腋。她輕輕地、傻呼呼地問道:“你們答應(yīng)他了嗎?”不待回答,她又喃喃道:“他無親無故,怪可憐的,他真的很需要一個家。”

    她是那樣幸福,那樣真純;她深情的目光顯露出她對他的愛戀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天真也不由得讓人肅然起敬!钊嗣婷嫦嘤U。

    蘇姬和顏悅色地問道:“桑兒,你真的很喜歡子羅?”

    褒姒望著慈祥的母親,堅定地回答:“是的,女兒喜歡!

    “你們來往多久了?怎么來往的?”蘇姬又是溫柔的兩問。

    褒姒低頭不語。

    見她如此頑固,褒侯快速地吸了一口氣,臉一沉,喝道:“從實(shí)招來,你和子羅到底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

    褒姒嚇了一跳,抬頭道:“女兒和子羅的確有過一點(diǎn)私下交往,是女兒主動找他的。女兒只是為他彈琴唱歌,他為女兒表演劍術(shù)而已,就這些,別的什么也沒有!

    “你敢發(fā)誓就這些么?”蘇姬的聲音忽然嚴(yán)厲起來。

    “女兒發(fā)誓,女兒若是做了什么越軌之事,天打雷劈,死得無影無蹤!”褒姒的語氣斬釘截鐵。

    “哦!卑罘驄D互相望了望,臉色頓時緩和多了。

    褒侯起身,一邊踱步,一邊拈須緩緩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是天理,又是祖宗之法,何況你還是公主之身!怎能憑一時沖動,隨意胡來?竟敢背著父母與人私下定情,可謂膽大包天,目無禮法,罪孽深重。寡人若是答應(yīng)你,就等于向這種違禮亂法的行為投降,如何向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交代?況且子羅一介平民,出身卑賤,又怎能高攀王侯血統(tǒng)?公主之身,只能配與其他王侯貴胄,這才門當(dāng)戶對,順應(yīng)民心,皆大歡喜。所以你和子羅之事,寡人是決不會應(yīng)允的!從今以后,你和子羅斷絕一切聯(lián)系,不得有任何往來,否則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宗法伺候!”

    褒姒大驚失色,立即跪步前行,抱住褒侯雙腿,哭求道:“父侯,父侯,求求您成全女兒的心愿吧!女兒只有和子羅結(jié)合,才會有幸福的!您總不會忍心叫女兒痛苦一輩子吧?”

    褒侯哼了一聲,冷冷地望著褒姒,鷹隼般一動不動。褒姒從未見過父侯露出這樣可怕的目光,一時呆住了,竟忘了繼續(xù)哀求,手一松,褒侯乘機(jī)抽身退步,又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絕望的褒姒又跪步奔到母親膝前,抱著母親的雙腿哀求:“娘,娘,求求您了,只有您才能救女兒了!看在您愛女兒的份上,您就幫幫女兒吧!

    蘇姬像被狂風(fēng)吹斷的樹木一樣,低頭不語。褒姒拼命搖撼著她,她還是不抬頭,任憑女兒哭喊搖晃,仿佛突然死了一般。她低垂著,像風(fēng)中的楊柳,渾身發(fā)出嘎嘎欲斷聲。

    無助的褒姒回過頭來,看見褒象正往門口走去,不由得凄慘地喊了一聲:“哥哥——”褒象停住腳步。褒姒像爬蟲一樣,又膝行至褒象身后,抱住褒象的雙腿哭求道:“哥哥,你是妹妹唯一的希望了。你只有我這一個妹妹,你從小就很疼我的,什么事都順著我,都幫我。妹妹知道,父侯最愛聽你的話了,何況,你和子羅還是好朋友。求求你,最后一次幫幫妹妹吧,勸勸父侯,成全妹妹和子羅的共同一生!”

    褒象并不回頭,他的聲音就好像寒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洞穴吹來:“妹妹,你是公主,我是太子,你我只能首先服從褒族和整個侯國的利益,其次才能談個人的幸福。父侯對你的婚姻早有安排,兄長即使苦勸,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

    褒姒木然地松開手,褒象頭也不回地走了。

    剎那間,她明白了,褒象為什么娶一個丑陋的、還有些瘋瘋癲癲的彤國公主來做夫人!啊,為了褒族和整個侯國的幸福,他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犧牲!年輕的褒國太子是多么勇敢和崇高。

    長發(fā)散亂地披拂在褒姒臉上,遮蓋了她淚水滂沱的眼睛。原來她的命運(yùn)早就被決定了!她和子羅的故事就要終結(jié)了!想想一個人,生來竟不能自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荒謬、更殘忍、更讓人悲憤的事了!想想她從前的快樂和笑聲,是多么可笑,多么蒼白!她竟然在一種虛假的寵愛中,在一種可怕的勢力囚禁中度過了開開心心的十九年!原來從前的歡樂只是為了今日的哀痛。≡瓉韽那暗某砷L只是為了今日的埋葬!啊呀呀,可怕的過去呀!荒謬的過去呀!鮮花環(huán)繞的墳塋呀!

    無數(shù)徹底否定過去的念頭,像一隊隊發(fā)現(xiàn)腐尸的烏鴉,尖叫著沖擊她的一瞬又一瞬。她跪在那里,寂然不動,連“顫抖”的精靈也不再光顧她了;她已化成一尊冷凝的雕塑,在死亡的思想中熊熊燃燒。

    仿佛幾個百年過去了,直到一只溫暖的手撫在她肩上,一個悲哀的聲音從耳畔響起:“桑兒,起來吧。”

    這是母親的手,母親的聲音,多么溫暖,有如蘇醒的人間。褒姒回轉(zhuǎn)頭來,呆呆地看著母親,她看了好半天,才猛地?fù)涞剿龖牙,痛痛快快地大哭起來?br />
    蘇姬緊摟著女兒,輕拍著她的背,也是淚水盈盈。

    蘇姬喃喃道:“平民的女兒就像一件炊具,王侯的女兒就像一件上等的禮品。對不起,桑兒,娘救不了你啊,你就認(rèn)了吧。你看看,娘不也是這樣從蘇國過來的嗎?現(xiàn)在不也是挺好的嗎?只要你學(xué)會接受,就沒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褒姒愣住了,吃驚地望著娘,道:“娘,難道,難道你也是被迫……”

    蘇姬苦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我當(dāng)初和你一樣,也是愛上本國一個平民青年,不過是個商人的兒子。我們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我嫁往褒城的那一天,他自殺了。我是后來才聽說的。他太認(rèn)真了,太傻了。他怎么會知道,我現(xiàn)在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說到這里,哈哈大笑起來,淚水在笑聲中嘩嘩奔流。

    褒姒呆呆地望著母親,她萬萬沒想到,沉靜、溫和而知足的國君夫人,竟也有著驚心動魄的愛情往事。她想到了自己的愛,搖了搖頭。

    “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掉他的,”她神往地、堅定地說道,“我要極力爭取我的幸福!”

    天真的褒姒哪知道一個宗法禮制政權(quán)的殘酷性,第二天,她的八個侍女被一股腦地提到褒侯面前受審。幸好沒有一個一個分開審問,也幸好褒姒當(dāng)晚一回到寢宮就向眾侍女通盤相告,聰明的明珍搶先“招供”,自言公主和子羅一共只見過五次面,每次都是公主去軍營,或相約洗月臺上,兩人彈歌舞劍,只是互相傾慕對方才華而已,還處在感情的培育階段,多虧國君發(fā)現(xiàn)及時,一段絕對不相稱的姻緣就此打住。明珍口齒伶俐,說得眉飛色舞,眾侍女隨聲附和,弄得褒侯和太子也忍不住好笑。父子倆也不想把這事鬧大了,就連喝帶罵地將眾侍女訓(xùn)斥了一番,聲稱以后若是沒看住公主,一律吊死!為了懲罰以往的失責(zé)外加增強(qiáng)今后的記性,褒侯還是命人將八個侍女各打了十板子。明珍明晶作為貼身侍女,責(zé)任更加重大,因此多挨了五板。一時眾侍女慘叫聲起。還好,只是皮破血流,都沒傷著筋骨,因此還能互相攙扶著一歪一扭地走回去。

    褒姒見眾侍女為自己受罰至此,心疼得眼淚直流,趕緊叫大魚頭到大巫師那里取了些草藥,敷在眾侍女的傷口上。在侍女們養(yǎng)傷的日子里,褒姒哪兒也沒去,當(dāng)然,她再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樣隨便出去了。幾個陌生的內(nèi)侍日夜把守著寢宮的各個出口。她已經(jīng)被監(jiān)視了,寸步難行。當(dāng)她堅決要到宮外大街上散心時,肯定會有兩個年輕力壯的內(nèi)侍緊跟著。享受這種自由簡直是受刑,于是她干脆放棄了。每個清晨,她例行公事地向父母問完安后就匆匆回來,一個人呆在房間里沉思默想,要不就逗逗籠中的鳥兒,或是和侍女們說些閑話解悶。她不再像往常那樣變著法兒在父母膝下承歡了。她問完安,就推說頭痛,需要休息,于是飛也似的逃了出來。一旦褒侯問起她是不是已經(jīng)想通了,她哈哈大笑,說早就不知道那個叫子羅的軍尉是什么人了。

    “你們瞧瞧,我是個乖女兒吧?是天下諸侯最順從的公主吧?”

    她問完,就學(xué)著褒侯的口氣自己答道:“哼哼,你從小就是乖女兒喲,你從小就是天下諸侯最順從的公主喲,不要對自己的美德失去信心喲。哈哈哈!

    她畢竟才十九歲,這個不穩(wěn)定的年齡既可以想望一切,又可以很快拋掉一切,于是看上去她好像已經(jīng)恢復(fù)了。褒侯和太子都慢慢放下心來,只有蘇姬面對女兒奇特的笑聲,露出一絲擔(dān)憂的目光。

    啊,她在笑聲中到底隱藏著什么?

    深夜里,凄風(fēng)冷雨在窗外嗚嗚地響,她披衣而起,打開窗戶,靜靜地望著眼前漆黑的世界,那神情仿佛一位夜女王望著失去的王國一般,充滿寂寞、哀恨、無助和絕望。

    隨著一聲低沉而凄厲的啜泣,她脆弱的雙肩開始顫抖;她再也控制不住長久壓抑的傷痛情懷,蒙著臉哭了起來。

    再沒有比被剝奪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更讓人哀恨和絕望的了!

    再沒有比不能擁有個人生活的自決權(quán)更讓人哀恨和絕望的了!

    多少悲劇由此而來!多少奮斗因此而起!

    多少人血花開綻,一朵朵,一代代,漫山遍野,幾經(jīng)修煉,終至結(jié)出自由的碩果,成為人類精神文明的中心。

    人類歷史運(yùn)動的真相,似乎就在于此。

    任何一種文明,在初創(chuàng)時期,都是以整體控制的形式出現(xiàn)的。極度低下的生產(chǎn)力,集體生存的巨大壓力,自然會產(chǎn)生出一種凌駕一切個體之上的整體性神話力量。在這種可怕力量的保護(hù)和壓制之下,個人對集體的義務(wù)成為首要。只有對集體絕對服從,才能換得對個體生存必不可少的集體的庇護(hù)和資源。在周代,政治上的首要特征便是部族統(tǒng)治和家族統(tǒng)治,在這種條件下,哪里還談得上個人的權(quán)利呢?

    何況,她還是一個女子,天生就是男人的附屬物,是家族交往的棋盤上一顆隨意被擺放的棋子而已!公主的高貴身份,不過是提醒世人這顆棋子要比別的棋子擺放得高一些,因此她和別的平民女子一樣,同樣沒有資格去談什么追求個人生活的權(quán)利,不要說談,就是想一想也是違禮亂法的,在這一點(diǎn)上,她和明珍明晶等奴隸又有什么區(qū)別!

    歷史文化中殘酷的部分,使本來多姿多彩的生命褪了多少色,遭了多少難!

    但倔強(qiáng)的褒姒公主,還殘存著這樣一絲希望:希望子羅有足夠的勇氣,深夜里,突然從寢宮的屋頂飛下,就像那天從洗月臺的樓閣上降落一樣,二話不說,攜她出逃,那么,她將義無反顧,用炭灰涂滿臉,扔掉公主這件破衣裳,就像蛻掉腐朽的皮一樣,花蛹為蝶,展翅高飛,隨他前往,即使流落天涯,淪為乞丐,也心甘情愿,至死不悔!

    但怎樣才能把她的堅貞不渝的心聲傳到子羅那里去呢?她和侍女們的一舉一動,通過監(jiān)視者彎曲的眼珠,轉(zhuǎn)眼就會折射到褒侯眼里。而且,也不知子羅現(xiàn)在怎樣了?是否受到褒侯的責(zé)罰?會不會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起來?或者,被趕出了褒城?

    “啊,子羅,子羅,我夢繞魂牽的人兒!

    我的靈魂的伴侶!我的琴聲的回音!

    我的眼睛的光明!我的尋覓的丟失!

    我的呼吸的空氣!我的長眠的臥塌!

    惟愿今生今世,成為你歲月的一部分!

    惟愿來生來世,還能做你永遠(yuǎn)的情愛!

    來啊,來啊,

    乘著深情動人的樸素和憂郁之光,

    快從黑夜降落吧,

    快從屋頂降落吧,

    快把我?guī)щx——

    帶離這虛偽的殘忍之地!”

    可憐的公主,她哪里知道,就在她絕望而熱切地呼喚子羅的時候,我們的軍尉又陷入了怎樣的境地呢?

    就在他向褒侯發(fā)出致命請求后的第三天,在他冷汗淋漓、坐臥不安之時,太子褒象的馬車,乘著裊裊的晨霧,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伛傔M(jìn)了軍營。

    首先他微笑著帶來了好消息:主上已經(jīng)原諒他的唐突無禮了,囑咐他不要有任何顧慮,只管好好帶兵,至于婚姻大事嘛,國君會親自安排,包管他滿意。接著,太子面露沉痛之色,聲稱自己為促成子羅心愿,苦勸父侯,無奈國君就是不聽,做兒子的也只好諾諾而退;此次前來探望,專表結(jié)拜兄弟安慰之意,還望兄長面對現(xiàn)實(shí),堅強(qiáng)挺住,以事業(yè)為重,建更大功業(yè)云云。

    子羅聽了,便感謝國君和太子,接著長嘆一聲,默默無語。太子見了,便叫子羅休息幾天,好好輕松一下,忘掉過去,男人嘛,天生為功業(yè)而生,怎能為女人愁長恨短的,那樣也太沒骨氣了!子羅聽了,苦笑著連連稱是。太子起身,拍了拍子羅的肩,告辭而去。

    最美好的夢被徹底地?zé)o可挽回地扼殺了,再堅強(qiáng)的男人也是那樣無助。子羅抱著頭,呆呆地坐著,頭腦一片混亂,絕望的胸腔里,一只黑色的鷹空空地吶喊著:“公主!公主!公主!”

    他就這樣坐了很久,當(dāng)他抬起頭來,便看見對面柜架上擺著的酒罐。粗笨的酒罐發(fā)出異樣的光芒,像香噴噴的花朵在召喚他,引誘他狂飲。他明白,這些粗笨的酒罐**著充滿激情的精靈,不管它們的激情屬于快樂還是悲哀,只要打開蓋子,它們就會被釋放出來,漫天美妙地歌舞,把所有的救命恩人都帶往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除了應(yīng)酬,他平素喝酒不多,但此時此刻,一種**的渴望卻驅(qū)使著他……他望著酒罐,定定地望著,眼神漸漸瘋狂起來。他撲了上去,抱起一罐,打開蓋子,仰頭咕嚕嚕地吞了起來。酒的悲憤的瀑布傾瀉著,從他的臉順著脖子和衣裳化成千萬條小溪流淌下去,淹沒了他的全身,在他心靈的曠野上匯成一條陰郁的大河。大河向空虛的無盡處默默奔流,它是那樣寬闊,那樣平靜,那樣驚心動魄,那樣令人沉思……

    他一口氣喝了好幾罐,也摔碎了好幾罐,當(dāng)他踉踉蹌蹌地提著劍走出房間的時候,士兵們都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指揮官失去理智的模樣。他卻長聲狂笑,笑聲中,他舞起劍來,空幻的步伐像走在夢中一般。他舞著舞著,動作漸漸遲鈍,仿佛失去了力氣一般,忽然他停住了,全身顫抖,接著一頭栽倒在地。

    士兵們一聲歡呼,爭搶著把他抬回房間。他就那樣躺著,酣睡著,時不時地胡言亂語,在不知名的夢中流下淚來,就這樣在陰郁的河流上漂浮著,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來。

    褒侯無情的拒絕徹底粉碎了他的人生計劃。幾天來,他茫然無緒,平生第一次在死亡之外,體驗(yàn)到了一個堂堂男子的脆弱和無助。在統(tǒng)治者的意志決定人間幸福的時代,他知道他和公主之間再無一切現(xiàn)實(shí)的希望了。呵,褒姒怎樣了?怎么沒有她的消息了?她曾經(jīng)暗示過一旦他作出決定,她將和他一起斗爭。她知道他已經(jīng)請求褒侯把她許配給他的事嗎?她奮起抗?fàn)幜藛幔克艿搅素?zé)罰嗎?她會屈服褒侯的意志么?她會在強(qiáng)大的壓力下逐漸忘掉自己么,尤其是當(dāng)他們給她另找一個如意郎君的時候?

    每每想起心上的人兒,便覺得萬千柔情,無以排遣。夕陽西下,他登上洗月臺,面對寂寂落日、渺渺漢水和茫茫群山,獨(dú)自舞起劍來!皾h波煙上逝,花雨劍底生!彼胂笾ρU娜而來,又向他拋灑一枝枝野菊花,飄蕩著美妙的腰肢,發(fā)出動人的笑聲,而他,無比歡喜地?fù)]舞青銅劍,為她削出一片片花雨;ㄓ挈c(diǎn)點(diǎn)飛落,沾滿他全身。他抱劍肅立,低頭傾聽,想象在他凝然停佇之時,琴聲幽然而起。一身白裳的褒姒,倚著欄桿端坐撫琴,向他微笑。

    再也不會有這樣的琴劍私語了!再也聽不到她的笑聲,看不見她燦爛的笑容了!他一聲長嘯,無限的愛戀,廣闊的悲傷,像天鵝般直入云天,顫抖著無比渴求的心音:

    “多么愛你清麗的容顏,多么愛你明凈的笑容,多么愛你傾倒人世的才情,多么愛你罕有的勇氣和美德,多么愛你深情凝望時的憂傷,多么愛你狂歡樂舞時的熱烈和自由,多么愛這世間美好的一切,都匯融于你無限風(fēng)華的一身!”

    就在子羅絕望地傾訴對褒姒公主深沉熱切的愛戀之時,褒侯又派人把子羅傳到宮中。這次召見只有一個嚴(yán)厲的主題:逼子羅成親。具體內(nèi)容是:子羅必須在三天之內(nèi),接受褒侯為他選定的美人,再由褒侯委托大司馬出面,為子羅主持婚禮,假使子羅再次拒絕,將以逆君之罪判處死刑!

    當(dāng)子羅失魂落魄地回到軍營房間,又要開酒狂飲的時候,外面?zhèn)鱽硪魂嚦橙侣。須臾,親兵帶進(jìn)一個頭戴圓頂帽、一身童仆打扮的少年,稟道:“長官,這小子吵著要見你,說是長官的遠(yuǎn)房親戚。”

    子羅轉(zhuǎn)身一看,不覺一愣,少年好像在哪兒見過,面容十分清秀。少年望著子羅,眨了眨眼睛。子羅心中一動,立即叫親兵出去,鎖上門。

    “你是誰?我好像見過你!弊恿_問道。

    少年摘下帽子,哼了一聲:“軍尉大人,你可真是無情啊,這么快就把我們公主給忘了。”

    “你是——明珍!”子羅一把拉住少年的手,激動地喊道。

    明珍臉紅了,掙脫子羅緊握的手。

    子羅道:“對不起!

    明珍望了望四周的窗戶,低聲道:“公主派我來問候你!

    “公主,她怎樣了?”

    “哼,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們公主哭鬧著求主上答應(yīng)你們的婚事,膝蓋都跪爛了,還是沒用。主上不但把公主臭罵一通,還把我們這些做奴婢的也好打了一頓,F(xiàn)在公主已經(jīng)被監(jiān)視起來了,你想見她,哼,除非變鬼!”

    明珍噼噼啪啪地說完,就噘著嘴,扭過頭,不理子羅了。

    “明珍好妹妹,求求你了!弊恿_繞到明珍面前,連連作揖,討好道,“公主到底有何吩咐,煩請轉(zhuǎn)告在下,子羅大哥改日一定送個好禮物給明珍妹妹!

    明珍咯咯地笑了:“公主的吩咐,你敢照做么?”

    子羅笑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明珍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從衣袖深處摸出一塊絹來,遞給子羅:“公主給你的。”

    子羅接過絹,展開一看,不覺大驚失色,只見絹上用鮮血寫成四句熟悉的詩:“天地廣廣,自由最尊!與子之奔,可否得兮?”

    “桑妹——”子羅不覺雙手發(fā)抖,凄然喚道。

    明珍貼著子羅的耳朵悄悄說道:“公主心意已決,求你帶她遠(yuǎn)走高飛。如果你真愛我們公主的話,就趕緊拿定主意,十五月圓之夜,公主在洗月臺等你。”

    子羅臉色慘白,頓時支支吾吾起來:“這,這,我,我,我……”

    明珍冷笑道:“軍尉大人,你剛才不是在唱什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嗎?怎么,你害怕啦?我家小姐,連公主都可以不做,你一個堂堂男子漢,不會連一個女人都不如吧?”

    子羅苦笑道:“明珍妹妹,你不要逼我,我得考慮考慮,至少要周密策劃一下,做到萬無一失才行啊,否則,不但走不掉,連命也保不。 

    心直口快的明珍立即答道:“子羅大哥,我錯怪你了。”

    子羅將褒姒的血絹小心翼翼地藏好,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你是怎么跑出來的?”

    明珍十分得意:“我偷了大巫師的迷香。”

    子羅笑了,在明珍的額頭上戳了一下:“鬼丫頭,你會把公主帶壞的!

    明珍撇著嘴哼了一聲,把圓頂帽戴在頭上,帽檐壓得低低的,道:“我該走了,你把我送上馬車!

    送走明珍后,子羅一回到房間,就一頭栽倒在床上,發(fā)出低沉的哀號:“公主,你也在逼我呀!”

    誰知道他心底暗藏著難言的苦衷?又有誰知道他的真實(shí)身份?他身上肩負(fù)著來自宋國的秘密使命!如果褒國不曾誕生這個集非凡的美貌和才情于一身的公主,再或者,他不曾和她相遇,更不曾對她一見鐘情,以致今生念念不忘,那么,他肯定會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宋侯交代的使命上,在褒國深深地潛伏起來。然而自從抵達(dá)褒國以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和思想在悄悄地剝落他的沉默和堅韌。他感到,他的生活,連同他的本身,像千年的巖石被風(fēng)化一般,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崩塌似的變化。他覺得褒國的自己和宋國的自己似乎已經(jīng)分裂成了兩個人了。在秘密愛情的滋養(yǎng)下,更重要的是,在褒姒優(yōu)雅美好的光輝里,他覺得自己那顆憂郁冷峻的心也漸漸光彩柔和起來。他被這種奇妙的感覺征服了,于是他夢想著能把宋侯的秘密旨意和擁有褒國公主奇妙地結(jié)合起來,但他萬萬沒想到,褒侯竟然不顧他的赫赫軍功,拒絕了他的婚姻請求。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他在煩亂之中,并不是沒有想過帶褒姒遠(yuǎn)走高飛,然而,一想到被宋國國君牢牢控制的父母兄妹,他就忍不住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癱軟在地。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在爭取和放棄之間來回沖殺,倍嘗煎熬,F(xiàn)在,褒姒血書明志,要和他私奔,這不能不令他激情難抑,熱血賁張!然而,他也深深明白私奔所帶來的致命結(jié)果,那就是,在得到褒姒的同時,他所擁有的其他的一切也就隨之喪失殆盡了,包括他的父母親人。而且,一對孤零零的男女,能逃出褒侯追殺的掌心嗎?能逃出宋侯追殺的馬蹄聲嗎?

    他不能決定。在這個冷月清輝普照人間的夜晚,他獨(dú)自登上洗月臺,在漢水煙霧朦朧的囈語中舞起劍來。在閃如寒星的劍光中,但見他閃轉(zhuǎn)騰挪,躥高伏低,仿佛在刺殺萬惡的仇敵一般,發(fā)出凌厲的喝聲。

    忽然一聲低沉的贊嘆聲響起:“好劍法!”

    子羅收劍而立,定睛一看,只見兩個一身黑衣的男人,鬼魂般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其中一個是中年人,貓頭鷹般的眼睛發(fā)出可怕的兇光,冷冷地盯著子羅。另一個很年輕,顯然是他的跟班。

    子羅慌忙扔掉劍,趨步走到中年人面前,撲通一聲雙膝跪下,叩頭道:“卑職給南宮大人請安。”

    南宮垂哼了一聲,他是宋國偵察系統(tǒng)的頭子,深受宋侯的器重和寵信,此次親來褒國,非比尋常。

    “主上命我嘉獎于你!蹦蠈m垂拈須微笑道,“你父母也托我轉(zhuǎn)告,他們身體很好,請你不必?fù)?dān)心;另外,你的兄弟子健已經(jīng)升任主上的一等侍衛(wèi)了!

    “多謝主上隆恩,多謝大人栽培。”

    “起來吧!蹦蠈m垂冷冷地施恩。

    子羅起身,恭恭敬敬地拱手問道:“不知大人千里迢迢,有何吩咐?”

    南宮垂突然揮手扇了子羅一記耳光,喝道:“糊涂!”

    子羅肅立不動,依然十分恭敬:“大人教訓(xùn)得是,還望大人明示!

    南宮垂陰沉的聲音響起:“你是不是忘了主上交付的差使了?”

    子羅道:“卑職不敢!卑職一直不懈努力,東征西殺,已在褒國軍隊中取得重要地位,還和太子私下結(jié)拜為兄弟。請主上和大人放心,子羅決不辜負(fù)主上恩典,繼續(xù)苦心經(jīng)營,他日定能成就大業(yè)!”

    南宮垂一邊踱步,一邊傾聽,神色漸漸緩和下來:“不錯,你的確在褒國取得了很大成就,主上很是欣慰。上次派使節(jié)前來褒城,名義上是祝賀太子新婚,實(shí)則是專程來慰勉于你。”

    子羅道拱手道:“多謝主上,多謝南宮大人!

    南宮垂背對子羅,望著月光下的漢水微波飛舞,數(shù)著胡須緩緩道:“時如漢水,恒恒奔流,濱之草木,變化無常。你要褒侯把公主嫁與你,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褒侯比宋侯更適合做你的主人呢?”

    說完他轉(zhuǎn)過頭來,放出貓頭鷹般的目光,惡狠狠地咬住子羅。他的手有意無意地按著鼓鼓的腰間,他的跟班也緊握劍柄,渾身緊縮,盯著子羅一動不動?礃幼又灰恿_在回答中露出稍許背叛的意思,兩人就會撲殺上來。而以南宮垂地位之尊,洗月臺四周很可能還埋伏著更多的殺手。

    子羅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稟告道:“大人誤會了。卑職的確對褒國公主有意,公主也對卑職情有獨(dú)鐘。卑職考慮,若能迎娶公主,成為褒國駙馬,求得位尊權(quán)重,恐對主上大業(yè),更有協(xié)助,是以請求褒侯,將公主許配卑職。但遺憾的是,卑職的請求,被無情地拒絕了。”

    南宮垂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子羅只是個武夫呢,想不到還有這等心計。主上要是知道了,一定更寬心了!

    子羅余光瞥過,只見南宮垂的隨身侍衛(wèi)隨著主人的笑聲放松下來,手也離開了劍柄,想起剛才一問一答的險境,不覺驚出一身冷汗,連忙拱手謝道:“多謝大人夸獎!

    南宮垂道:“宮廷斗爭,十分險惡,一不留神,身首異處。尤其是你,身敗事小,要是泄露了宋國君主的長遠(yuǎn)計劃,那可是宋國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所以褒侯的拒絕,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子羅謝道:“多謝大人指點(diǎn)!

    南宮垂的口氣忽然又冰冷下來:“我問你,褒侯許給你美人,為什么還不接受?難道你要盡失褒侯的信任,以致前功盡棄,毀了主上的千秋大業(yè)不成?”

    子羅頓時全身冰涼,也不知這個南宮垂使了什么手段,竟將他的一切大小事宜摸了個清清楚楚。自己雖在褒國,卻還是像在宋國一樣,永遠(yuǎn)逃不脫南宮垂的監(jiān)視和掌握!無比的恐懼,使他不由得雙膝跪下,顫聲道:“子羅愚笨,還請大人指點(diǎn)!

    “立即和公主斷絕聯(lián)系,高高興興地領(lǐng)受賞賜,此后須盡力討好褒侯,以獲取絕對信任。記住,你的目標(biāo)是:大司馬或卿士,掌握褒國軍政大權(quán),他日主上發(fā)令,立即響應(yīng)!”

    “是!”子羅低頭答道。

    當(dāng)他抬起頭來,南宮垂和侍衛(wèi)已經(jīng)倏忽不見了。他站起身來,疾步走到臺階邊,只見大路上,南宮垂和隨從閃電般地登上一輛馬車。一聲輕微的鞭響,馬車悄無聲息地遠(yuǎn)去了。這個來自祖國的可怕人物,其離去時和出現(xiàn)時的風(fēng)格沒有兩樣,都像鬼魂一般。

    子羅答應(yīng)接受褒侯賜予的美人了!子羅就要在褒國成家了!連日來,褒侯笑得合不攏嘴,看來子羅這個杰出的干將終于要在褒國生根發(fā)芽了!按照太子褒象的計劃,恩威并用,控制子羅的家人,無憂無慮地榨取他所有的勇氣、智慧和才能,把他的子孫變成自己子孫的永遠(yuǎn)忠實(shí)而出色的奴仆,如此依存延續(xù),則褒氏宗族的千秋大業(yè),必將世世代代永不歇息,直與日月齊光也!

    奇怪的是,面對子羅的屈服和馴順,太子褒象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興奮。他除了偶爾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外,大部分時間面無表情。

    受褒侯的委托,大司馬親自為子羅操辦婚事。一時間,軍營里張燈結(jié)彩,鑼鼓喧天。深深愛戴子羅的士兵們,也歡騰著加入了喜慶的大合唱。

    像天邊飄來一條黑色的絲帶,子羅要結(jié)婚的消息傳到了褒姒的耳朵里,死亡般地**在她的心里。那是一個夕陽如血的黃昏,她長久地佇立在花園里,凝視一朵快要枯萎的花,之后她回到房里,在那里長閉不出,絲毫不理會侍女們在門外的苦苦呼喚和哀求。她原以為,自以血書明志后,子羅定會想方設(shè)法帶她逃離。她一直在期待他新的回應(yīng)和行動,期待著在黑夜里,他從房頂上突然飛落,一把攬住她的腰。“走!”他低聲喝道。轉(zhuǎn)眼間,他們就把褒城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她深信他的到來,如同相信自己對他的感情一樣。但她做夢也沒想到,她苦候而來的卻是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shí),盡管她也有意識地做著這樣的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它突然而至的時候,還是怎么也接受不了。她知道她和子羅之間,最后一線指望徹底地破滅了!昨天的故事結(jié)束了!從此以后,沒有將來了!從此以后,她將生活在虛幻的過去!此時此刻,她想恨他,卻怎么也恨不起來,就仿佛一剎那,她所有的情感力都喪失了,只剩下一具僵冷的軀殼。在這個秋寒郁郁的夜晚,她就那樣靜坐著,在黑暗中靜坐著,默默無語,面容凄厲。

    侍女們久呼不應(yīng),都嚇壞了,只好飛告蘇姬。蘇姬拉著褒侯趕來了。夫婦倆站在門外,也一疊連聲地呼喚和哀求。就在褒侯準(zhǔn)備叫人破門而入的時候,門開了,褒姒披頭散發(fā)地站在門口,她那慘淡的面容和平靜的神情使眾人都驚呆了。一直垂淚的蘇姬竟然說不出話來。

    “父侯,女兒有一事相求!

    當(dāng)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大家這才明白,她的嗓子也啞了。

    褒侯滿臉堆笑:“請講,只要合理,父侯都依你!

    “合理?”她囁嚅著這個詞,不屑地往空中看了一眼,接著嚴(yán)肅地盯著褒侯,語氣真誠而平靜,“女兒請求父侯,把子羅的婚事辦得盛大一些,畢竟人一生只有一次,何況,他父母雙亡,一個人在這里,很苦。父侯要是把他的婚禮辦得熱鬧一些,他會很開心的。答應(yīng)我,父侯。”

    說到最后,她低下頭來,兩道淚水如溪澗一般,在森林般的秀發(fā)的掩映下,已是嘩嘩傾流。

    蘇姬再也忍不住,一把將褒姒摟在懷里。

    褒侯哈哈大笑起來:“我的好公主呀,你這是什么請求。坎挥媚惴愿,寡人也會這樣做的。哈哈哈——”

    “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钡劝畹男β曇煌,褒姒輕輕推開蘇姬的擁抱,平靜地說道。

    “等等!”褒侯大手一揮,和顏悅色地說道,“桑兒,父侯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過,但父侯必須這樣做。你還小,不懂得國家大事,更不懂得什么婚姻才是最幸福的。過一兩年,你就會醒悟過來的。你會認(rèn)識到,現(xiàn)在的你是多么幼稚。子羅一介平民,出身卑賤,如果娶了你,只會給你帶來痛苦。父侯之所以阻止你,還不是為了你的終生幸福。你是我的女兒,你想一想,父侯怎么會害你呢?父侯不關(guān)心你,這天下誰還會為你不計私利地著想呢?你體會不到,從來父母的心,用在孩子身上是最脆弱的。聽父侯的話,不要再耍什么小脾氣了,趕緊去吃飯,吃了好好睡個覺,開心點(diǎn)。記住,最好的東西在后面。趁這個機(jī)會,父侯向你莊嚴(yán)許諾,一定為你找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如意夫君,讓你過一輩子幸福生活。啊,聽到了嗎?快去吃飯!”

    說到最后一句,褒侯的語氣變得嚴(yán)厲起來。

    “女兒這就去吃飯!卑K然一笑,淡淡地回答。

    她向褒侯夫婦微微地行了個禮,便在侍女的攙扶下去了。

    褒侯望著女兒的背影,得意地?fù)崮χ,為自己一番苦口婆心的說教所產(chǎn)生的效果而自我愜意地點(diǎn)著頭。毋庸置疑,褒侯的這番長篇大論,證明了無論什么時代,無論何種國度,每個統(tǒng)治者都在有意識地充當(dāng)著教育家的功能,并且從心底里樂此不疲。瞧他那一副施恩者的得意洋洋的姿態(tài),他又怎能覺察女兒與眾不同的本質(zhì)特點(diǎn)?又怎能尊重和理解褒姒禁抑在內(nèi)心深處的真正渴求?

    鐘鼓擂起來,笛子排簫吹起來,琴瑟彈起來,編磬敲起來,美酒香肉端出來,美麗的女奴舞起來,笨拙的士兵跳起來,大紅的歡呼飛起來——在子羅成親的今夜,整個褒城沉浸在被幸福的概念虛擬出來的歡樂之中。

    這幸福不屬于褒姒,這幸福不屬于子羅。只要幸福不屬于兩個相愛的人,那它就只是一種可怕的虛擬!

    盛大的婚禮,大司馬親自主婚;盛大的喜宴,太子褒象親臨祝賀。無上的尊榮,使多少人在媚笑和觥籌交錯中暗生妒恨。子羅像打仗一樣,拼命地咧著嘴,把后半生所有的笑容都預(yù)支出來了,打躬作揖,迎來送往,參加完大司馬親自安排的喜宴后,回到軍營,又和自己的士兵們歡鬧了一陣,等到他走向洞房的時候,已是暈暈乎乎、筋疲力盡了。

    在那里,透過布帛遮掩的窗戶,可見隱約的燭光搖曳,國君賜予的新娘,早就****地蜷縮在被窩里,只探出一雙眼睛,嬌艷朦朧地望著虛掩的門,等待他猛撲進(jìn)來,給她有力的愛撫。

    螽斯啾啾,催促漂泊者回歸的腳步,月光如水,照耀茫茫人世的將眠。在他舉起腳步就要跨過門檻的時候,一束冰涼的寒意,蛇一般地從地府躥起,從他的腳底直貫?zāi)X門,他硬生生地打了個冷顫,一種莫名的恐懼猛然攫住了他的心房。在刀光血影、殺聲震天的戰(zhàn)場上,他從來沒害怕過,然而,在進(jìn)入洞房的一剎那,他卻猶豫了,害怕了。上蒼啊,眼前那間燃燒著紅蠟燭的房間,不是溫馨柔蜜的洞房,而是一口如此清晰、如此猙獰、如此深不可測的未來的陷阱啊!他把那只舉在空中的右腳,硬生生地撤了回來!他踉踉蹌蹌地后退幾步,努力站穩(wěn),轉(zhuǎn)過身來,不覺抬起頭,面對皓月星空,長聲悲嘆。

    他想起了什么?

    在這個人生的轉(zhuǎn)折關(guān)頭,他想起了自己在宋國苦練武藝、苦讀兵書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想起了雖過著優(yōu)越生活卻被暗中羈縻的父母親人,想起了宋侯交付的秘密使命,也想起了來到褒國后的崢嶸歲月,想起了褒姒,想起了自己今生唯一的愛情,想起自己對她一片忠貞的辜負(fù),更想起今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艱險歲月,在一片各種各樣的網(wǎng)從天而降的**之中,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惶恐、悔恨、自責(zé)、軟弱、怨恨和無力的抗?fàn)幹,這個在世人眼中無比堅強(qiáng)勇敢的男子漢,國中第一武士,禁不住蹲下身來,蒙住臉,嗚嗚地啜泣起來。

    嗬嗬,人生不可自決呀!

    嗬嗬,人生何時才可自決呀?

    嗬嗬,人生如何才能自決呀?

    就在他暗中悲恨的時候,忽然,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敏捷的子羅,一躍而起,迅速遁入墻角,眨眼間,一把锃亮的匕首,已握在他的手上。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已擦去淚水,緊盯著來人的身影。

    原來是他的一個值勤的親兵,氣喘吁吁地跑到他的房門口。

    子羅松了一口氣,藏好匕首,從陰影里踱了出來,喝道:“站。∩罡胍沟,瞎跑什么?”

    親兵嚇得魂飛魄散,慌忙跪下,一疊連聲地叫:“鬼魂饒命!鬼魂饒命!”

    “哈哈,快起來,我不是鬼魂,我是人,你看清楚了,我是子羅軍尉!”子羅笑著扶起親兵。

    親兵慌慌張張道:“小的正要稟告長官呢。長官,外面有一個蒙著頭巾的人,說有急事找你,這人的手下脾氣好大,小的說這么晚了,明天來吧,他就打了小的一耳光,還說要?dú)⒘诵〉。他們出示的是宮里的牌子,看樣子來頭不小,長官,你快出去把他們打發(fā)了吧。”

    奇怪,這么晚了,還會有誰來找他呢?不會是南宮垂派來的人吧?子羅心下疑惑,笑道:“好,我倒要見見這個壞脾氣的貴人,看他會不會吃了我。”

    當(dāng)子羅來到軍營門口,一眼便看見外面停著一輛馬車,馬車旁,背對著大門并排站著三個人,中間的個子高挑,蒙著鮮紅的頭巾,把脖子也遮得嚴(yán)嚴(yán)的,上身是鮮艷的紅裝,下面飄舉著黑色的裙擺,身材窈窕,顯然是個女人。初一望去,倒好像她是今晚的新娘子似的,只是半身黑色,令人費(fèi)解。站在她身邊的,是兩個男仆打扮的小廝,身材也很單薄。

    子羅走到三人背后,拱手道:“不知哪位朋友想見子羅!

    三人不理。

    子羅再次拱手道:“子羅在此,煩請相見!

    子羅注意到,那女人的身軀在微微顫抖。

    子羅心中一動,忽然意識到什么,不覺大吃一驚,正要驚呼,只見那蒙著頭巾的女人驀地轉(zhuǎn)過身來!兩個男仆也同時轉(zhuǎn)過身來,其中一個,赫然是明珍!

    子羅臉色大變:“公主!”

    一陣疾風(fēng)掠過,大腦里的酒精全醒了,緊接著,大海般的悲愴襲來,他雙膝一軟,直直地跪下了。

    遮住自己容顏的褒姒,冷冷地答道:“沒想到你是一個懦夫,我看錯人了!

    子羅渾身顫抖,明珍明晶冷冷地盯住他,一動不動,直盯得他膽戰(zhàn)心驚。

    子羅不由得低下頭來:“公主,子羅迫不得已!

    “我總算明白,”褒姒平靜地回答,“這個世界上,男人最愛的還是權(quán)力!

    子羅抬頭,望著褒姒,搖了搖頭:“子羅不是這樣的人!

    明珍狠狠地呸了一聲:“混蛋,你敢狡辯!”

    明晶也喝道:“還有臉撒謊!”

    子羅望著如今不再向他展露容顏的心上人,心痛如絞,叩頭一拜,舉起頭來,面如死灰:“昊天明鑒,子羅的確有罪!明知有罪,卻不得不蒙著眼隨別人繼續(xù)前行,人生之哀,莫大于此!子羅此言,并不求公主原諒,聊示子羅處境而已!

    戴著鮮紅頭巾的褒姒,沉默了。微風(fēng)掠過,頭巾邊緣的無數(shù)流蘇飄舞著,咝咝作響。兩個侍女面無表情地透過子羅的頭頂,望著高高的空虛處?瓷先ィ齻兊闹魅司拖褚粋造訪人間的威嚴(yán)可怕的女神,而跪在她腳下的子羅,似乎因不可饒恕的罪行即將面臨來自上天的懲罰。

    終于,一個秋水般淡淡的聲音飄來:“月之華兮,有兔自瞻。山之幽谷,孤芳有蘭。紜紜陋薄,何以伴我?纖手取云,行廟于心。燭之光兮,以對幽冥。昔之情矣,殘生依依。子羅,你多保重。從此以后,我們一刀兩斷,各走其路。”

    說著當(dāng)?shù)囊宦,一塊玉佩扔棄在子羅面前,那是子羅從前送給褒姒的禮物。

    子羅雙眼含淚,悲聲呼喚:“桑妹!”

    “住口!”褒姒一聲厲喝。

    子羅被褒姒的絕情驚呆了!

    片刻的死寂過后,厚厚的頭巾封閉下,褒姒忽然笑了,在子羅的聽覺里,那笑聲再不是從前的笑聲了。她的聲音隨著笑聲變得無比溫柔,但在子羅的觸覺里,卻是更加冰涼:“快回去吧,你的女人在等著你去愛呢。祝你幸福。永別了,我的子羅軍尉!

    說完她縱聲大笑,笑聲中,她輕盈地鉆進(jìn)馬車。明珍明晶雙雙向子羅啐了一口,也迅速登車。一聲凄厲的鞭響,馬車開始轉(zhuǎn)動著輪子;它轉(zhuǎn)動著,轉(zhuǎn)動著,眨眼間消失了,消失在夢一般美幻的月光中。

    子羅跪在地上,呆呆地目送著馬車消逝。他跪著,跪著,那專注的神態(tài)仿佛要進(jìn)入另一個時空,直到親兵把他架回洞房,在新娘的尖叫聲中把他扔在床上,他才猛然醒過來:哦,他結(jié)婚了,新娘不是公主!

    他哪里知道,褒姒的痛苦更甚于他。當(dāng)她鉆進(jìn)馬車的一剎那,她一言不發(fā),立即昏厥過去。當(dāng)明珍明晶把她抱在懷里、扯下頭巾的時候,但見她的嘴角早已滲出鮮血。在兩個侍女的呼喊和捶打下,她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痰,總算蘇醒過來。

    第二天上午,當(dāng)和煦的陽光像母親追趕調(diào)皮的孩子一樣驅(qū)散晨霧的時候,白發(fā)飄飄的大巫師率領(lǐng)一群小巫又匆匆趕往褒姒的房間,因?yàn)樗麄兊墓饔忠徊〔黄鹆恕?/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