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嫁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6-08 09:32      字數(shù):45445
    秋高氣爽,和風(fēng)駘蕩,萬物沉溺于煦暖的陽光,在褒城郊外的驛道上,五輛鑲金綴玉的馬車,叮叮當當?shù)伛倎。居中馬車的上空,飄展著一面黑白相間的旗幟,在這個狹小平面上跳舞的,是一個酒罐大小的“繒”字。

    田野里,破破爛爛的農(nóng)夫們都抬起頭來,好奇地注視著遠方來客。

    繒國太子勾延來了!繒國太子勾延求婚來了!

    原來自從褒國以一場浩大的雨師樂舞迎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之后,褒姒所創(chuàng)造的自由奇特的舞蹈動作被好事者在民間偷偷傳播開來,居然一直傳到了繒國。太子勾延見了,當即燥熱得渾身哆嗦,抓住甩肩弄臀者一番審問,方知是褒國迎接雨師的舞蹈,且是公主親創(chuàng),不由得浮想聯(lián)翩。觀此熱烈之舞也,便可想見該公主一定千嬌百媚,體態(tài)風(fēng)流,動作大膽,若能抓其入懷,咬其小嘴,其**激烈顫動的感覺一定妙不可言。繒國太子越想越熬不住,便籠上素衣,哭求父侯,定要娶褒國公主為妻。那繒侯本想為太子娶晉國公主的,但到底拗不過繼承人的死纏爛打,尋死覓活,只得把目光移至終南山以南,于是勾延立即打點車馬珍奇,興沖沖地向褒國撲來。

    這繒國在褒國遭災(zāi)之時曾慷慨地施與援助,因此褒侯對勾延的接見隆重而熱烈。當晚盛宴歌舞,編鐘飛鳴,自不在話下。勾延見褒侯如此隆遇,喜不自禁,次日私下覲見褒侯,獻上本國珍奇。褒侯收下,回贈豐厚。那勾延坐了一會,忽然起身,整整衣襟,走到褒侯面前,雙膝跪下,語聲朗朗,請求褒侯將公主嫁與自己,兩國永結(jié)百年之好。

    褒侯聽了,拈須不語,拿眼一瞥,只見太子褒象閃電般地把頭一搖。褒侯便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多謝太子對公主情意,只是很不巧,太子來晚了!

    “此話怎講?”勾延急急而問。

    隨勾延而來的幾名重要隨從面面相覷。

    “哈哈哈,這個嘛,實在不好說。”褒侯賣起了關(guān)子。

    “侄兒愿聞其詳。”勾延嘻嘻一笑,步步緊逼。

    站在褒侯身邊的太子褒象忽然道:“勾延兄,真對不起,敝妹已經(jīng)許配與人了。”

    “你說什么?”勾延騰的一聲站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嚷了起來。

    “千真萬確,公主已經(jīng)許配與人了,只是還未出嫁。哦,太子怎么來晚了?寡人深感抱歉!卑钷壑,含笑而答。

    勾延登時泄了氣,渾身無力,轉(zhuǎn)過身來,雙眼乞求地望著自己的隨從。

    一名中年隨從起身,恭恭敬敬地拱手問道:“敢問尊侯,不知那位有幸將迎娶公主的駙馬是何方雄杰?”

    “很抱歉,寡人無可奉告,因為這關(guān)系到褒國的一項外交秘密!崩霞榫藁陌罘懦鲆挥洂炁冢阉械目晣F賓都哄得啞口無言。

    勾延哭喪著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沉穩(wěn)的中年隨從勸慰道:“殿下,事宜至此,不必悲傷,天下之大,侯國之多,難道還找不著能與殿下相配的意中**?”

    褒象也笑著鼓勵道:“是啊,以勾延兄的風(fēng)流倜儻和雄才大略,找一個區(qū)區(qū)美貌女子,還怕不手到擒來?”

    褒侯道:“如果賢侄不介意的話,寡人就在敝國另替你尋一美貌女子,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勾延乜著眼環(huán)視了眾人一眼,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你們這幫鄙薄之人,簡直不懂什么叫愛情,更不懂我勾延太子在挑選美女上的特別嗜好;一幫蠢豬,根本不懂配什么類型的伴侶才能獲取最大的床第之歡!

    想到這里,他得意地一笑,拱手謝道:“多謝尊侯關(guān)心,侄兒以為不必了?晣琅,多過于水,只是侄兒傾慕公主久矣,偏偏機緣不湊,與貴公主無緣,不覺心灰意冷,如今這僵死之軀,還剩一萬死不辭之請,還請尊侯俯允。”

    褒侯道:“請講!

    勾延伏地拜道:“尊侯若能讓侄兒一睹公主芳顏,侄兒感激不盡,也不枉侄兒千里相思,迢迢之苦!

    褒侯沉吟道:“好吧,寡人就允太子見公主一面,只是一切由寡人安排,并請?zhí)蛹爸T位先生保密;倘若天下諸侯得知,不但影響褒國形象,更于公主終生幸福,有莫大影響!

    太子及隨從都起身恭謹答道:“謹尊尊侯之命!

    太子褒象一直聽得笑瞇瞇的。褒侯瞥了兒子一眼,哈哈大笑起來:“但愿敝公主屆時不會辱沒太子殿下的美好想象!

    勾延等人謝過褒侯,便在禮賓官員的護送下,往國賓館歇息去了。等這伙客人一走,太子褒象便一掌擊在茶幾上,罵道:“小小繒國,無用之邦,鳥蛋一只,一捏便碎,竟不知天高地厚,向我浩浩褒國求親,也不撒泡尿照照,瞧他那尖嘴候腮是什么丑樣,真是可鄙可笑!”

    褒侯道:“若是其他侯國的太子也前來提親,寡人倒十分為難,今日好不容易才搪塞過去,時間一久,恐會露餡,得罪天下諸侯,看來眼下得趕緊把公主嫁出去!

    褒象道:“父侯說得有理,只是公主婚姻關(guān)系到我褒氏宗族的千秋大業(yè),萬萬不可著急。待孩兒把天下侯國的太子再甄別比較一番,鎖定對象,等公主一康復(fù),孩兒就具體操辦此事,包管把此事辦得圓圓滿滿,父侯盡管信任孩兒,寬心好了!

    褒侯緊盯著太子,嚴厲道:“把公主婚姻之事,與褒國未來命運掛鉤,這可是你的主意!要是搞砸了,為天下諸侯鄙棄,甚至引發(fā)兵戎之禍,寡人絕不饒你!”

    褒象道:“不就是一個女孩子出嫁的事嗎?父侯多慮了!

    褒侯神色緩和下來,沉吟道:“但愿寡人是多慮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子羅現(xiàn)在怎樣了?”

    褒象嘻嘻一笑,拱手道:“啟稟父侯,據(jù)孩兒探知,子羅軍尉和紅玉的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恩愛無比。”

    褒侯一聽,捋著胡須哈哈大笑起來。褒象笑道:“再告訴父侯一件喜事,勾延那丑鬼想見公主的事兒,孩兒也計劃好了。”

    說著他走上前,貼著褒侯的耳朵悄悄地說了什么,直聽得褒侯不住地點頭。

    陰暗的下午,凄寒的風(fēng)雨。褒姒半坐在床上,默默地凝望著窗外不斷飄落的樹葉,像是一群星星逃離了虛幻的天庭,回歸于沉實的大地,更像是美好而柔弱的命運,因抗不住風(fēng)雨的侵襲而失墜于無聲無息。大自然是最寬和的母親,一切受傷的兒女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慰藉。眼前的景象,難道不是這位偉大母親在感同身受地撫慰自己么?既然從人類社會難以獲得自由、安慰和深沉的幸福,那就讓悲苦之心寄寓在這無言的卻有著最豐富情感的母親的懷抱吧。

    褒姒正在哀恨地沉思,門開了,明珍端著一碗粥走了進來。她把門關(guān)上,走到床前。

    “小姐,喝點粥吧!泵髡湟艘簧,遞到褒姒嘴邊。

    褒姒嘗了一口,搖了搖頭,把頭扭到一邊,眼睜睜地看著窗外。

    “公主,這樣下去你快瘦成皮包骨了,那樣很難看的!泵髡浼钡貌恢绾问呛。

    褒姒望著窗外飄落的樹葉,輕輕道:“這些葉子為什么要掉下來呢?”

    明珍噘著嘴道:“葉子變黃了,當然要掉下來啦!

    褒姒回頭望著明珍,輕輕笑道:“你倒說說,葉子為什么要變黃呢?”

    明珍咯咯笑道:“公主在考我呢。這還不簡單,時令到了,就要變黃嘛,這是上天的規(guī)定,從盤古開天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就跟我們?nèi)艘粯樱綍r候都得死的!

    褒姒搖了搖頭,又轉(zhuǎn)頭望著窗外,輕輕說道:“不,它們是因為傷心才變得枯黃的。上天規(guī)定了,它們的愛情和我們?nèi)艘粯,一生也只有一次,而且時間特別短,就是春天和夏天,秋天一到,上蒼就把它們的愛情收走了,所以它們很傷心,很絕望,不吃不喝,很快就變黃了,接著就掉下來了,變成了塵土!

    褒姒說著說著,漸漸神往起來,整個臉上熠熠生輝。

    明珍把粥碗往茶幾上一擱,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笑得那樣厲害,竟捧著肚子彎下腰來。

    褒姒回轉(zhuǎn)頭,皺了皺眉:“你認為它們很可笑?”

    “不是不是,”明珍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止住笑,“奴婢只是覺得,那不過是樹葉而已,奴婢的腳踩上去也絕不會可憐它們半分的,沒想到它們跟人一樣,還有愛,愛,愛情什么的,這倒是新鮮得很,所以奴婢忍不住笑了。”

    褒姒笑道:“那還用說,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有愛情!

    明珍笑道:“這么說,石頭也有?”

    褒姒笑道:“當然有啦。你沒看見終南山上,峰峰相連,石頭挨著石頭,那不是愛是什么?更感人的是那些隔空相望的孤峰,它們受上天懲罰,只可望而不可及,就愛得更苦了;在每一座山上,這樣愛的山峰是最多的,不信你去查查!

    明珍忍不住又捧著腰咯咯地笑了起來:“這么說來,公主睡的這張床也有愛情喲!

    褒姒回答得很認真:“當然有!

    明珍笑道:“那好,待奴婢再給公主搬一張床進來,看這兩張床會不會自個兒靠攏,做那個,親,親,親嘴……”

    “鬼丫頭,竟敢嘲笑我!”

    褒姒臉漲得通紅,她不顧身子虛弱,翻身下床,追打明珍。明珍躲閃著。褒姒氣喘吁吁地追著,突然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明珍驚叫一聲,趕緊跑來,把公主扶到床上躺好。

    “笨丫頭,一個好好的感覺,竟被你攪得不像話!卑Υ亮嗣髡湟幌拢凉值。

    明珍正色道:“公主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會把那些該死的樹葉看成人模人樣的。依奴婢看來,這些樹葉掉得好,死得好,要是它們都賴在樹上不走,怎么會有新的樹葉長出來呢?按公主的想法,也不會有又大又綠的樹葉子在春天夏天飄來舞去地愛呀恨呀的了。你說呢,公主?”

    褒姒拉著明珍的手笑道:“你這張小嘴,越來越滑頭了!

    明珍道:“奴婢還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褒姒詫異道:“我什么時候禁止你們說話了?你知道我一向要你們有話盡管直說,別悶在肚子里變蛔蟲害人害己!

    明珍道:“奴婢以為,公主雖是尊貴之身,但在許多方面,卻遠遠不如咱們做奴婢的!

    褒姒道:“此話怎講?”

    明珍道:“公主自從子羅大哥成親、和他斷絕關(guān)系以后,就傷心得臥病在床,成天想死想活的,好像天下就數(shù)公主一個人最可憐了。公主有沒有想過,其實天底下最受苦的、最可憐的不是公主,而是奴隸,就是和奴婢一樣做牛做馬的下等人!可是你看到過明珍的愁眉苦臉嗎?明珍在貴族的眼里,連畜生都不如,可是明珍從不把自己當畜生,自己作踐自己。明珍把自己當人!明珍雖然不敢指望有什么好日子,可也在偷偷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人的生活。每天除了干活,總是想法子活得開開心心的。像奴婢這樣的人,能活下來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钪婧茫驗橹挥谢钪艜虚_心的感覺,開心的感覺永遠是最好的。公主,希望你也能屈尊,學(xué)學(xué)奴婢,想方設(shè)法活得開開心心的,因為一個人生來就應(yīng)該這樣。奴婢以為,一個人首先要為自己而活,這樣才算一個有志氣的人。我們女人缺的就是志氣。要自己瞧得起自己,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自己的心、頭腦、脖子、肩膀、**、手和腳,能完整地擁有它們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它們是那樣美,那樣靈巧,我們應(yīng)該為擁有它們感到驕傲。你難道忍心用饑餓去折磨它們,使它們瘦骨嶙峋、繡跡斑斑嗎?公主,學(xué)學(xué)奴婢吧,不要再作踐自己了,把自己當成人,一個不停地追求新生活的人,一個誰也不能侮辱的人,這樣你會變得開心的,變成春天新長的樹葉,在夏天重新獲得愛情。”

    褒姒聽得目瞪口呆,她萬萬沒想到一個奴婢竟會講出這番話來。她拉著明珍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明珍,你是對的!彼煅孰y語,“我是在作踐自己,是在糟蹋自己,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哪!”

    “怎么辦?開心地過日子,就這么辦!想那么多干什么!”

    “你不明白,褒姒再不會有開心的日子了!卑φf著低頭不語。

    明珍抓住褒姒的手拼命搖晃道:“公主,奴婢尚且有勇氣活下去,而且活得如此開心,以公主的富貴才貌,難道連奴婢都不如了?”

    褒姒渾身一震,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聰明、勇敢、快樂的女奴,只覺她那脆弱的、可憐的、隨時都會被人捏碎的蟲蟻之身,大象般地膨脹起來,發(fā)出燦爛的光輝。啊,她真是會生活啊,連貴族都對她充滿羨慕!要是自己有她一半的堅強樂觀就好了,也不會在抑郁之中一病不起。是啊,明珍說得對,自己雖貴為公主,但在很多方面是應(yīng)該學(xué)一學(xué)奴隸的。是的,自己得活下去,再不能這樣病怏怏地拖下去了。想到這里,她凄然一笑,喃喃道:“好啊,明珍,你教我吧。”

    明珍一把抓起粥碗,舀了滿滿一勺,遞到褒姒口邊:“好,我教你,把它吃了!”

    褒姒笑道:“吃飯,那還不簡單,還是我親自來吧!

    褒姒說著拿過碗和勺,自己便大口吃了起來。

    明珍望著褒姒的饞相,開心地笑了起來。

    屋內(nèi)仿佛忽然陰暗下來,明珍往窗外一瞄,原來夜色早已降臨。明珍便點了五根蠟燭,頓時房間溫馨明亮起來。

    “公主,為了給你助興,我們特為你準備了一個節(jié)目!

    “哦,是嗎?還不快現(xiàn)出來讓本公主瞧瞧!卑πξ匾化B連聲地催促。

    “你等等!泵髡滹w快地開門跑了出去,只聽得她歡快地叫道:“明晶,你們快來呀!公主要看戲了!”

    “來了哎——”

    只聽得門外傳來歡快整齊的應(yīng)答聲,緊接著,八個侍女彩云般地涌進褒姒的臥室。立刻,她們親手繡的鳥呀雞呀兔呀豬呀狗呀之類的荷包雨點般地打在褒姒的頭上、身上和被褥上。褒姒把粥碗擱在茶幾上,拾起荷包們東看西瞧,樂得哈哈大笑。侍女們早圍攏上去,指指點點,嘰嘰喳喳,說自己的如何如何好,別人的如何如何差,自夸不停。

    褒姒將荷包們都藏在被褥下,笑道:“姐妹們,你們不是有節(jié)目嗎?快表演給我看看,咱們好久沒在一起排戲了!

    侍女們便止住說笑,移動起來,不一會便在公主的床頭圍成一圈。明珍站在圓心,戴了個紙糊的高帽,下巴上粘了幾根胡須,背著手,昂著頭,踱來踱去。

    褒姒一看,不覺撫掌笑道:“好呀,原來是一出滑稽戲。”

    明珍高傲地乜了一眼,捏著嗓子道:“不,是一個說唱節(jié)目。”

    褒姒道:“那就更好了。只不知說的是誰?”

    明珍哼一聲,大手一揮,粗聲粗氣道:“繒國太子有令:請臺下唯一觀眾——公主殿下閉嘴,節(jié)目馬上就要開始了!”

    全場登時一片大笑,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但聽得明晶美妙的歌聲輕輕響起:“雨呱呱地下,風(fēng)汪汪地吹,繒國太子——”

    除了扮成繒國太子的明珍,其他侍女都曼聲唱和道:“雄赳赳地駛進了小褒城!

    明珍便咳嗽一聲,昂首做出雄赳赳前進的姿態(tài)。

    褒姒微笑著連連點頭:“開場很簡潔,不錯!

    明秀清脆的聲音宣告道:“他一來呀——”

    明芳立即唱道:“忽然停了雨!

    侍女們合唱道:“也消失了風(fēng)!

    明波拉長聲音念白道:“太陽照得他——渾身亮晶晶!”

    明晶長長地“噫”了一聲,眾侍女笑呵呵地合唱道:“原來上天也想把貴客看個清!

    在姐妹們表演時,明珍一刻也不閑地做著各種花招。

    褒姒笑容滿面,看得很是開心。

    侍女們突然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中,明潔唱道:“石頭見了他——”

    眾侍女唱和道:“蹦蹦跳!”

    明潔唱道:“小雞見了他——”

    眾侍女唱和道:“嚇得轉(zhuǎn)身跑!”

    明潔唱道:“娃娃們見了他——”

    眾侍女唱和道:“樂得笑哈哈!”

    明潔唱道:“大人們見了他——”

    眾侍女笑嘻嘻地做著手勢,合唱道:“轉(zhuǎn)身取獵槍!”

    一直昂首闊步、得意洋洋的明珍夸張地喊一聲:“為什么呀?”

    眾侍女一齊指著明珍,捧腹彎腰,做大笑狀。

    明若指著明珍,唱道:“他又瘦又長——”

    眾侍女接口應(yīng)和道:“賽過晾——衣——竿!”

    明珍不相信地比劃著自己的高度,搖搖頭,聳聳肩。

    褒姒忍不住撫掌大笑起來。

    明蘭上前,指著明珍唱道:“尖尖的的臉骨碌碌的眼跳來跳去的腳——”

    眾侍女一起手拉著手,晃著腦舞著腰,開心地進入最后的合唱:“啊哈喲,咿兒啊哈喲,活脫脫一只逃出森林的大野猴,只不知他來咱褒城——干——什——么?”

    隨著眾侍女的歌聲,明珍抓耳撓腮,吱吱地叫,忽然跌坐在地上,哭喪著臉,雙手亂擺,哀叫道:“咱也不知道呀——”

    她那怪聲怪調(diào)使褒姒和侍女們都開心得大笑起來。笑聲中,明珍爬了起來,和眾侍女一起向唯一的觀眾鞠躬致謝。

    褒姒鼓掌喝彩道:“太妙了!太妙了!不知你們是否真的見過這樣長相奇特的繒國太子?”

    明珍道:“當然見過,那繒國太子眼下就住在國賓館。奴婢在宮中偶然碰見他和一幫人游玩,真是好看極了,回來跟姐妹們一說,大家都很開心,就編了這個節(jié)目,能逗公主開心一笑,奴婢們的心愿也就達到了。”

    褒姒笑道:“謝謝你們,不過拿人家的相貌取樂總是不妥的!

    明珍道:“奴婢知錯了!

    褒姒笑道:“沒什么,聽你們一唱,我也想見見這只大野猴呢!

    侍女們都被她逗樂了。

    褒姒也盡情地笑了起來,自從因子羅成親病倒以來,她還從未這樣開心過,燭光映照著她那張絕代美貌的臉,紅艷艷的。侍女們都圍攏到她身旁,笑盈盈地望著她,八雙眼睛只露出一個眼神,那就是熱切地希冀她早日康復(fù),從此一生快樂。

    這些日子來,八個天真爛漫、美麗多才的侍女,為了使自己開心,不知皺了多少眉,使了多少招數(shù),看上去她們也被自己拖瘦了;真的,沒有這些姐妹的照顧和陪伴,不知她還能不能活下去,想到這里,褒姒感動得眼睛濕潤了。

    “謝謝你們,我真的,真的好開心!彼鴰讉侍女的手,含淚微笑著,聲音有些哽咽。

    她忽然渾身一顫,猛地想起了什么,急急問道:“你們可知這繒國太子來褒國干什么?”

    明珍搖頭道:“就是不知道呀!逼渌膛策B連搖頭。

    一縷陰翳蒙上雙眼,褒姒低頭沉思起來。

    明珍見公主又悶了下去,忙自告奮勇道:“公主放心,奴婢托大魚頭去打聽打聽,他在宮里的朋友很多!

    褒姒點點頭:“你們先下去吧,我累了,也該休息了。”

    侍女們出去后,她望著窗外深深的黑暗,又陷入無邊的脆弱、惶惑和恐懼之中。在她生病的這些日子里,有一次她試探性地詢問母親,從中揣摩出他們要讓她早日出嫁的意思。

    “忘掉過去的最好辦法,就是開始新的生活!碧K姬說,“我跟你父侯商量過了,這樣拖下去,會害死你的!

    可什么是新生活呢?新生活又在哪里呢?

    她不知道,他們更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們所謂的新生活,不過是把她嫁出去而已。

    她知道,總有一天,凄厲的迎親鼓聲會填滿宮中每一個角落,那個她一無所知的男人,會像可怕的幽靈一樣,陰森森地閃現(xiàn)在她面前,伸出黑乎乎的魔爪,一把鉤住她,將她拖往無底的深淵……

    莫非,這個長得像大野猴的繒國太子就是來迎娶她的?啊,這太可怕了!面對著凄艷的燭光和無邊的黑暗,她忍不住蒙住雙眼,無聲地哭泣起來。

    哦哦,人生不可自決呀!

    哦哦,人生何時才可自決呀?

    哦哦,人生如何才能自決呀?

    誰會俯下頭來,傾聽她絕望的哀號?誰會把頭探進荊棘深處,認識她生存的處境和命運?誰會給她同情和安慰?誰會對她施與援手……

    在兩千七百多年前的西周末年。

    那一夜,風(fēng)大雨急,從一組黑暗生出另一組黑暗,滾滾交替著襲擊褒國大地……

    第二天上午,從褒侯的寢宮里來了兩個嬤嬤,說是國君主母有要事和公主商議,請公主快快前去。眾侍女七手八腳,要給褒姒梳妝打扮。嬤嬤立即制止,說國君今日特意囑咐,不必修飾,即使頭發(fā)再亂,國君也不會責(zé)備的,總之一切為病中的公主考慮。褒姒聽了,心中暗喜,索性披頭散發(fā),趿著拖鞋,叫上明珍明晶兩人,歪歪扭扭地跟嬤嬤走了。

    到了寢宮門前,一嬤嬤叫明珍兩人在門外等候,說這是國君之命,并親自陪同。另一嬤嬤便帶褒姒進去了。在穿過走廊的時候,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嬤嬤忽然揮舞著兩只手,夸張地摔了一跤。褒姒猝不及防,趕緊去拉嬤嬤,嬤嬤的一只手便準確地在褒姒的臉上擦了一下,頓時,褒姒的臉上便出現(xiàn)了一團黑鍋灰,看上去十分滑稽。嬤嬤連聲道歉,褒姒不以為意,并沒覺察到自己一向珍愛的美貌被人鑲上了污點。那嬤嬤在前面晃腰而行,暗自竊笑不已。

    到了會客室,只見巨大的屏風(fēng)前面,父母大人端坐著,笑意融融,面前的茶幾上擺著幾樣新鮮可口的糕點。太子褒象站在一邊,也是笑容滿面。褒姒見了,暗暗納罕,便向父母請安,向兄長問安。褒象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妹妹,你今天的氣色很好啊。”他夸張地稱贊道,“知道嗎?你很快就要康復(fù)了。哥哥許諾,等你好了之后,一定帶你上山打獵!

    褒姒道:“好!

    “是啊,”褒侯附和道,“桑兒的確好多了,這可是個好兆頭!

    蘇姬雞啄米地點著頭:“是呀是呀,是好兆頭!

    褒侯指了指茶幾上的點心,無比慈愛地說道:“桑兒,這是你最愛吃的,你先嘗嘗,吃不了再帶回去,給你的那幫丫頭也嘗嘗!

    蘇姬也連連點頭:“是呀是呀,給你的那幫丫頭也嘗嘗!

    這三個人今天怎么啦?說話的腔調(diào)和動作都有點怪怪的!難道他們叫她走那么遠的路,就是為了考驗她身體恢復(fù)的程度?一俟可行,立即把她嫁掉?

    褒姒不動聲色,謝過父母,上前拈了一塊點心,吃了一口。

    “味道怎么樣?”褒侯夫婦連忙欠身而問。

    褒姒道:“好倒是好,只不知父侯找孩兒有什么事?”

    褒侯正要回答,身后的屏風(fēng)忽然嘰嘎一聲,顫動了一下,褒侯面色一變,回頭瞄了一眼,轉(zhuǎn)過頭,答非所問:“別亂動!——你可得要安靜才是!桑兒,只有清心靜養(yǎng),才康復(fù)得快。今日叫你前來,也沒什么大事,只是想看看你恢復(fù)得怎樣了。沒想到桑兒如此開心,寡人總算放心了。老嬤嬤,趕緊送公主回去歇息吧!

    褒姒還以為父母要和她商量可怕的婚姻之事呢,聽褒侯如此說,頓時舒了一口氣。她巴不得快快逃離此地,當即向父母兄長告辭,同時毫不客氣地將所有點心都帶走了。

    當她走出寢宮大門,明珍明晶便驚叫起來:“公主,你臉上抹了什么臟東西,黑乎乎的?”

    褒姒用手在臉上揩了一把,但見手上一把黑鍋灰,登時惱怒起來,忽然想起老嬤嬤摔倒時曾在她臉上碰了一下,忙回頭一看,早不見了兩個老嬤嬤的身影。明珍大怒,便要沖進去找老嬤嬤算帳,被褒姒拉住了。

    “算了,我看她也不是有意的,回去洗一洗就好了!

    “呸,又臭又臟的老東西,以后給姑奶奶碰著了,非把她脫個精光,抹她一個全身不可!”明珍氣呼呼地邊走邊罵。

    明晶輕聲細語道:“以后誰到我們那邊來,定要檢查他們身上是否干凈,否則不準進,更不準挨公主一步,這事就由我負責(zé)!

    褒姒一直默默地走著,心下似有所悟,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嬤嬤的跤摔得真是恰到好處,十有八九準是在演戲。一個女仆,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戲弄公主,準是奉父侯或太子之命行事!對了,一定是這樣的,不然,為什么在她走進會客室的當兒,三個人竟然都沒注意到她臉上的黑污,而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解釋只有一個,在她臉上抹黑鍋灰,是他們策劃好了的!啊,這是為什么?一個玩笑?一次故意傷害,為了使我堅強?這太可怕了!我畢竟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哪!最使我傷心的是,我萬萬沒想到,一向柔弱善良的母親,也做了他們的幫兇!

    褒姒回到住處,把臉洗凈。憤怒和恐懼,使本就虛弱的她,又一下子倒在床上。她在昏亂的想象中,極力地想找出黑鍋灰背后的真實“陰謀”,但猜來猜去,總是找不著要領(lǐng);叵虢裉旄改感珠L的一言一行,總覺得三個人呆呆傻傻,滑稽可笑。而越是找不著要領(lǐng),越是覺得他們呆傻滑稽,就越是感到恐懼!

    她怎會知道,褒侯命人在她臉上抹鍋灰,不過是為了欺蒙繒國太子的眼而已!

    她哪里知道,在她走后,會客室里所發(fā)生的一切,更是滑稽可笑!

    她一走,太子褒象立刻拍掌叫道:“勾延兄,請出來吧!

    沒有回音,一片沉寂。褒侯夫婦和太子三人面面相覷。

    褒侯也叫喚道:“賢侄,出來吧。”

    依然沒有回答。

    褒象疑惑道:“莫非這家伙溜了?”

    褒象便走近屏風(fēng),正要伸手一拉,忽然轟的一聲,巨大的屏風(fēng)山一般地倒了下來,把躲藏在地上的繒國太子壓了個嚴嚴實實!

    褒侯父子嚇了一跳,趕緊移開屏風(fēng),只見繒國太子猴子般地蜷縮成一團,**著,喘息著,滿臉紅漲。

    蘇姬一見,立即厭惡地捂住鼻孔,急急道:“我這個國母的任務(wù)完成了,余下的事你們自個兒對付吧!闭f著便逃一般地走了。

    這邊繒國太子蜷縮在地上,望著褒侯褒象呢喃道:“敢問尊侯,剛才那位氣色蒼白、頭發(fā)凌亂、臉上還有黑污的女子就是貴國公主嗎?”

    褒侯道:“正是公主,喜歡披頭散發(fā),打打鬧鬧,這不,臉上居然粘了鍋灰,肯定是跟丫頭捉迷藏藏到灶底下去了。這哪像個女孩子,不成體統(tǒng)!哼,喜歡她的男人哪,一定是瘋了!”

    勾延卻嘻嘻笑道:“你們沒看出來,公主太美了,真是太美了。如果愛上一個人就是發(fā)瘋的話,勾延愿為其瘋狂。”

    褒侯父子尷尬得面面相覷。

    褒象皺了皺眉,笑道:“勾延兄,你該起床了吧?”

    勾延這才發(fā)覺自己一直蜷縮在地上和一國國君說話,頓時滿臉通紅,趕緊叩頭謝罪。褒象伸出手,扶起勾延。

    褒侯咳嗽一聲,哈哈大笑道:“賢侄一定是看錯眼了。”

    勾延認認真真地答道:“小侄別的本事沒有,獨獨在品鑒女人方面,一向自傲。剛才初看公主,的確失望,可是細一觀之,便覺鍋灰難掩美麗,亂發(fā)更添活力,柔弱盡顯婀娜,顧盼之間,似有五彩繽紛之精靈,自其內(nèi)心紛紛而出,頓覺眼前如萬花迷離,心曠神怡,不覺大為驚嘆,公主魅力,的確是世間少有也!今日幸虧公主不曾修飾,否則小侄一定是起不來的了!

    褒侯父子尷尬之極,咳嗽一聲,一齊哈哈大笑。

    褒象拍著勾延的肩笑道:“勾延兄真是獨具慧眼,不愧為繒國第一多情種子!”

    褒侯訕笑道:“難得賢侄對公主如此厚愛!

    接著褒侯便囑咐太子好好照顧勾延,說完便先自離去了。褒象便陪同勾延回國賓館。一路上勾延唉聲嘆氣,直怨自己命不好,與褒姒公主無緣。次日勾延便告別褒城,回繒國去了,自此對褒國公主一直念念不忘。

    自鳴得意的褒侯父子萬萬沒想到,他們的傲慢和不誠實的表演已在不知不覺中為褒國種下了禍根,樹立了仇敵。

    不久,褒國在天子大軍的逼迫下被迫將褒姒獻與幽王,于是關(guān)于褒姒早已許配的謊言便不攻自破。勾延這才明白自己被褒侯父子耍了,羞恥憤恨,難以平息。八年后,申侯勾結(jié)犬戎攻打鎬京,勾延攛掇父侯,自告奮勇加入,其目的之一,就是想乘機搶走褒姒,以報當年被耍之恨!當然,這是后話。

    勾延走后,褒侯父子又鉆進密室,拿出天下諸侯形勢圖又細細地鉆研起來。公主老是病來病去,要是突然死掉了,一切都白費心機了。他們也明白,公主的病因就在子羅,只要他們還住在一個城邑,公主就會永遠像霜打的茄子,病蔫蔫的。父子倆一合計,決定降低候選侯國的條件,盡可能快地將公主嫁出去。他們在魯、齊、燕、衛(wèi)、晉、宋等幾個大諸侯中比來比去,最后選中晉國來做褒國的親家,理由是,晉國的實力在諸侯中比較強,且又地處中原,擁三河之險,在將來的逐鹿爭斗中具有無比優(yōu)越的戰(zhàn)略地位,巧的是,那時晉國的太子也正好到了婚配之年。父子倆深知,打晉國太子主意的肯定不只他們一家,以晉國的影響,若不趕緊行動,肯定會被別國的公主捷足先登的,到那時褒國恐怕后悔得都不知怎么哭了。于是三天后,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褒國的使臣帶著一副畫有褒姒絕代美貌的絹帛,旌旗飄飄地向晉國出發(fā)了。

    為了促使褒姒早日恢復(fù)往日的麗容生機,褒侯開恩,撤走監(jiān)視的內(nèi)侍崗位,準許褒姒和侍女隨便出游,以呼吸城外的新鮮空氣,只是有一條,若是膽敢私見子羅,將以私通之罪嚴懲不殆!

    突然寬松的氛圍,城外潔凈的空氣,自由浩蕩的漢水,深邃清幽的森林,輕舞的鶴鳥和飄忽的白鹿,使褒姒的心漸漸開朗愉悅起來。她帶上八個侍女,一起蕩舟,**,野餐,一起歡笑,一起撫琴歌舞。在**體味生命的歡樂中,她的身體很快復(fù)原了。只是有時,當她望著緲緲天際,想起人生飛度,她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子羅來,不覺渾身一顫,但此時的她已是面容平靜。由于自身的緣故,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體諒子羅的處境。在一種業(yè)已升華的愛戀之中,她學(xué)會了諒解和祝福,學(xué)會了如何把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就像把一壇美酒深藏于心靈之窖,用沉默的堅貞和思念的祝福再次醞釀。時光流淌,清風(fēng)拂來,她和她的無望的愛情變得更香更醇了。

    明珍托大魚頭終于打探到消息,那繒國太子果然是沖著褒姒來的,只不過被國君拒絕了,也不知國君用了什么計,那繒國太子居然毫不生氣地走了。褒姒這才醒悟到老嬤嬤以故意摔跤的方式抹她黑鍋灰的真實用途,真是又氣又樂。她認為父侯之所以拒絕繒國太子,多半是因為對方的相貌太過奇怪(只是她沒想到,繒國太子一走,父侯就派使臣揣著她的畫像急呵呵地為她找婆家去了)。當然,走了一個求婚者,肯定還有后來人,不過既然無法阻擋被強加的命運,她也就抱定了以不變應(yīng)萬變之心:管他的,來就來吧,今生既然與子羅無望,嫁哪個男人都一樣!生活的確應(yīng)該像明珍所說的那樣,活著就要千方百計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千方百計地開心,開心的感覺永遠是最好的!或許只有這樣,生活才能最大可能地屬于自己,即使絕大部分建立在一種虛幻感覺的層面上。

    看見公主在自己的安排下不知不覺地忘記傷痛,又回到了從前的美麗活潑,樂呵呵的褒侯更是覺得時間的偉大。時間摧毀一切!時間創(chuàng)造一切!而他們褒侯父子就是要在急劇變動的世界上學(xué)會控制時間,讓那些飛馳在晝夜間的可見而不可觸摸的光芒像忠實的奴隸一樣為自己服務(wù)。

    可憐的褒姒,當她和侍女們泛舟在碧波蕩漾的褒水上、發(fā)出陣陣歡笑的時候,她怎知道,十九年前的春天,當褒侯在這條河的岸邊拾起被桑樹枝葉包裹的她的時候,褒國國君就在一個奇夢的**下,偷偷地控制她的時間!從被褒侯救起的那一刻起,她的時間就附從于褒國的千秋永固,她的命運就服務(wù)于褒氏宗族的萬代統(tǒng)治!

    在這個深秋的月圓之夜,天空是那樣清澈,群星是那樣繁茂,月亮是那樣圓滿純凈,萬物都敞開孩子般的心懷,幸福地吮吸著來自上天的慰安和思想。褒姒走到庭院,仰望星空,但覺無限的光輝,呢喃著柔情細語,仿佛一天雨露向自己傾灑。她渾身一顫,沐浴在這片純粹的情感之中,仿佛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牽引她一樣,壓抑在軀體深處的生命的感覺,螞蟻般地咬嚙著自己的每一根觸覺,喜悅,激動,甜蜜,哀傷,渴望,迷惘……隨月光下的漢水之波流蕩著,低語著,只覺萬千情緒,積聚洶涌,無以排遣。她感到自己快要變成一縷光芒了,就要乘著那時光的翅膀,快飛起來了,就要回到那無限溫情、無限光明、無限溫暖的天庭了!啊,她聽到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呼喚她,柔和的充滿磁性的聲音無比誘人:

    “來吧,來吧,隨我來吧!

    那聲音閃爍著,飛舞著,越來越大:“來吧,來吧,隨我來吧!

    她傾聽著,此時雖然無風(fēng),她的衣襟卻自己飄舉起來。

    到最后,仿佛整個宇宙都充滿了這不可抗拒的聲響:

    “來吧,來吧,隨我來吧!

    那聲音漸漸遠去,在某個方向消失了,可是忽然又飛回來了,如此反復(fù)不已。

    “來吧,來吧,隨我來吧!

    耳朵里全是這神秘誘人的聲響,她快要瘋了。她不知道,她已陷入災(zāi)難性的幻聽之中。她更不知道,就因為追逐這團虛光閃閃的聲音,這一夜她將悲慘地失去笑容,給她的一生和周王朝的命運帶來致命的災(zāi)難!而八個親如姐妹的侍女,她將眨眼間痛失七個!

    眼下,她不安地走動起來,諦聽著,尋找著,仰望著,自言自語。

    侍女們都走出來,驚奇地望著她。

    “小姐,你在找什么?”明珍問道。

    她吃了一驚,轉(zhuǎn)過頭來,只見八個侍女齊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呆呆地愣了一會,忽然撫掌笑了起來:“我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侍女們面面相覷。

    “快,備琴,到圣湖賞月去!”她興奮地下達命令。

    這么晚了,還到圣湖去?侍女們驚呆了,紛紛反對。

    “好久沒到圣湖去了!卑ο蚴膛畟冞B連打拱作揖,“姐妹們,求你們啦,今晚陪我走一趟吧!

    哪料到侍女們抱成一團,堅決反對。

    “你們不去,我一個人去!”褒姒生氣了,推開明珍的阻攔,急急回到房間,自己取下琴。

    見她如此堅決,侍女們只好同意隨她前往。褒姒又叫明珍明晶帶上自己的樂器。明珍要叫大魚頭駕車,被褒姒攔住了。為保密起見,她們決定從宮里的一個小便門鉆出去,從那里經(jīng)過一條街道,再溜出對面的一個城門,穿過一條樹林覆蓋的小徑就到了。這條路非常近。只是那個宮門有兩個衛(wèi)兵把守著,不過這好辦,明珍從大巫師那里偷來的迷香還沒用完呢。

    她們拿著樂器,躡手躡腳地穿過花園和長廊,繞過太子褒象的寢宮,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小便門附近。明珍一個人溜了過去,只見兩個衛(wèi)兵,一個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另一個也是哈欠連天。明珍點燃迷香,用長竹筒把一抹神煙吹了過去,不一會那個衛(wèi)兵就嘿的一聲倒在桌子上。兩個衛(wèi)兵鼾聲如雷。明珍取了門閂,打開門,招招手,褒姒和其他侍女便一個個飄了出去。明珍最后一個出去,關(guān)門的時候居然沒忘記向兩個衛(wèi)兵死豬般的迷夢扔去一個鬼臉。

    她們低聲嬉笑著來到城門,守門的士兵哈欠連天地起身攔住。明珍亮出宮中令牌,聲稱奉娘娘之命,赴圣湖取圣水一杯,以治病急用。士兵不敢阻攔,忙開城門,侍女們遮著褒姒煙一般地飛了出去,沙沙地穿過落葉鋪就的小徑,越過寬闊的驛道,再沙沙地穿過一片樹林,轉(zhuǎn)眼就來到了圣湖岸邊。

    月光下的圣湖多美呀!

    久違了,水晶一樣的湖,神圣的湖,時間的湖,自由的湖,生命的湖!

    就在眼前,在腳下,寬闊寧靜的圣湖,徜徉在星星和月亮的注視下。星星和月亮的目光,已經(jīng)和圣湖的眼睛、心靈交融成一體了。

    粼粼的月光的翼翅,輕翔在微波之上,朦朧的氤氳飛如裙袂,宛若湖中女仙秘密的樂舞。不時有透明的魚兒,從湖心一躍而起,向星空吐一條水箭,又潛入深深的湖底。守衛(wèi)在四周的樹木,是那樣挺拔、孤傲和忠貞。遠方,淡淡如霧的巍峨的群山,把一切潛在的紛擾和破壞阻隔在千里之外。

    多么寧靜的莊嚴,多么莊嚴的孤獨!時間因為遭遇絕對的純凈而停佇于此,就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這里就一直作為神圣的居所,在塵埃狂舞的變動中庇護永恒的事物。這里超越了時間的侵蝕,這里散發(fā)出無限的空間。這里超越了世間一切可見可笑的紛爭,以生命的本原迎迓你的歸來。這里連思想也拒絕了,只允許你帶著精神上的純粹歡樂,和對大自然的默默感恩,來融入它最純凈最深沉最溫暖的胸懷。

    哦,久違了,水晶一樣的湖,神圣的湖,時間的湖,自由的湖,生命的湖!

    褒姒靜靜地佇立在湖邊,凝視著月光下無限的圣湖,思緒和長發(fā)、衣袂一起飛舞。侍女們圍在她身邊,也是靜默無聲。

    那個聲音又幽微又宏大地響了起來:“來吧,來吧,來吧!這里,這里,這里!”

    “你是誰呀?你在哪?你為什么叫我呀?”褒姒忍不住向圣湖、向大地、向星空呼喚起來。

    侍女們都驚慌起來,紛紛圍住正欲到處走動的褒姒。

    “公主,你在叫誰呀?你不是在做夢吧?”明珍急得淚眼汪汪。

    褒姒搖著頭,眼睛燃燒著火焰:“我聽到一個聲音,今晚它一直在叫我,我要把它找出來!

    明潔笑道:“小姐,哪有什么聲音?我們怎么沒聽著,這是你的幻覺,是假的!

    明若道:“公主,這圣湖的月也賞夠了,咱們也該撤了吧!

    明蘭掩口吃吃笑道:“公主,那個聲音不會是子羅軍尉的聲音吧?”

    侍女們都一起哄笑起來。

    “不,”褒姒搖搖頭,平靜地說道,“那不是子羅的聲音。子羅是誰,我已經(jīng)忘了。那是一個很奇怪的聲音,像一條光帶從天上飄下來,發(fā)著光,扇著翅膀,像一個人頭鳥身的精靈在引著我走,一直把我引到圣湖,接著鉆進湖里去了,但它還在叫著我,說‘這里這里’,可見它一定會出現(xiàn)的。我們再等等,好嗎?”

    侍女們都被褒姒的奇言怪語驚呆了,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明珍譏笑道:“小姐,我看那個聲音已經(jīng)變成魚了,得用漁鉤把它釣起來!

    侍女們又哈哈大笑起來。

    褒姒卻越發(fā)呆傻了:“對啊,可是到哪兒去找漁鉤呢?”

    明波遞上琴,笑道:“公主,何不彈奏一曲,把那個怪物聲音給引出來,也未為可知呀。”

    褒姒恍然大悟,一把接過琴,歡喜得叫了起來:“對呀,你怎么不早說呀?我居然忘了自己的拿手好戲,真傻!”

    七個侍女一起狠狠地瞪著明波,明波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建議使公主更“幻”更“瘋”了,不覺怯怯地低下頭。

    “錚”的一聲,琴聲響起,褒姒坐在一塊石頭上彈奏起來。她見侍女們站著不動,很是生氣:“你們都愣著干啥?還不快給我動起來,拿出排場,把那聲音從湖里給我引出來!”

    侍女們無可奈何,只好遵從旨意。于是明珍吹笙,明晶吹笛,其他侍女翩翩起舞。這次她們合奏的,是那次雨師樂舞中她們在舞蹈方陣的“眼眸”深處演奏的一支樂曲:虔誠,熱烈,帶著無比的渴求。

    隨著樂音,湖面上的月光更濃更絢爛了。一陣急風(fēng)掠過,洪波喧涌,那光芒便被扯散,如珍珠亂玉般地跳蕩開來。波濤拍岸,濤聲交擊,樹林嘩嘩有聲。一時間,整個圣湖都吶喊起來,天地間充滿了使人驚悸的聲響。

    褒姒一邊撥弄琴弦,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湖中央。她知道,那個神秘之聲已被她的琴聲激蕩,就要像透明的魚一樣躍出水面了。

    漸漸地,在她那絕代美麗的容顏星空中,露出了微笑。

    她的微笑自然燦爛,充滿幽情,帶著神秘,無比美麗,無比圣潔,無比動人!

    她不知道,這笑容就要為她招來多么慘重的災(zāi)難!

    她不知道,這是她今生今世和八個侍女的最后一次演出!

    她不知道,今生今世最血腥恐怖的一幕就要在她眼前上演!

    陣風(fēng)越來越急,波濤越來越大,湖上的月光越來越迷亂,四周的聲響也愈來愈密集,愈來愈使人驚悸!侍女們直發(fā)抖,但都咬著牙,吹奏著,舞蹈著。而褒姒卻興奮得滿臉通紅,嬌喘微微,她更加專注地探尋著湖面,在各種聲響中諦聽著那個神奇的聲音。

    “來吧,來吧,來吧!”

    啊,那個聲音終于出現(xiàn)了!

    它就在耳邊,是如此清晰,卻又如此混亂:

    “這里,來吧!來吧,這里!這里來吧來吧這里!”

    褒姒停止演奏,側(cè)耳傾聽著,一時呆住了。

    就在這時,遠遠地,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嗚嗚聲,無比凄厲,無比悲涼!

    明珍明晶停止吹奏,其他侍女也停止舞蹈,呆立著。

    那嗚嗚聲又出現(xiàn)了,此起彼伏,頓時響成一片,而且越來越近。

    那聲音凄厲,絕望,悲慘,冷酷,殘忍,帶著血腥味,帶著可怕的夢魘!

    “小姐,這就是你等待的聲音嗎?我好害怕呀!”明波第一個跑到褒姒身邊,抓住她的胳膊,聲帶哭腔。

    侍女們都嚇得跑到褒姒身邊,一個個臉色慘白:“公主,這是什么聲音?好可怕!”

    褒姒也嚇得花容失色:“這不是我要找的那個聲音,絕對不是的!這是另外一種聲音,我也不知道它是從哪兒出來的!”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嗚聲更響了,更近了,可以聽到某種怪物奔跑的蹄聲,穿過樹林時樹葉紛紛飄落的砰砰聲,一種難聞的野獸的氣息隨風(fēng)撲來。

    “公主,是狼!”明珍突然大叫起來。

    侍女們驚叫起來,以褒姒為中心緊緊擁在一起,明波明若明蘭登時哭了起來。

    明珍罵道:“哭個屁!今晚誰也不許膽!別忘了,平素公主是怎么對我們的。咱們八個做奴婢的,該報答公主了!即使都被狼吃了,也不準公主身上有半點傷!”

    明波三人都止住哭聲,低聲道:“是,明珍姐姐!

    “別怕,有公主在,誰敢放肆!”褒姒摟住明波,努力鎮(zhèn)定自己,指揮著侍女們,“走,馬上走!”

    就在這時,毛骨悚然的狼嗥聲忽然停住了,四周閃現(xiàn)出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之中,那腥臭刺鼻的野獸氣息仿佛更濃重了。

    “快!往那邊走!”明珍低聲喝道,“注意保護公主!”

    侍女們手挽著手,緊緊地圈住公主,以方陣的形式迅速前行,就如同她們集體歌舞時那樣團結(jié)。她們很快拐進樹林,但突然間,她們凝住了,屏住呼吸,動彈不得!

    前方,幽暗的空地上,十只綠瑩瑩的光點一動不動地攔住了她們的去路。五團黑乎乎的怪物像狗一樣地聳立著,哈哧哈哧地呼著氣。

    那是五條狼!

    五條從天而降的狼!

    五條等候多時的狼!

    五條要書寫歷史的狼!

    侍女們顫抖著身體,緊緊地圍護著褒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狼的一舉一動。

    五條狼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九個少女。

    人和狼相持著。

    明波打著冷顫:“公,公主,怎,怎么,走,。俊

    明珍又狠狠地瞪了一眼明波,明波拼命地咬著牙。

    褒姒挨個兒呼喚侍女們的名字:“明珍、明晶、明秀、明芳、明波、明潔、明若、明蘭,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這么多年,我們雖是主仆的名分,卻一直親如姐妹,再大再痛苦的事,都一起挺過來了,今晚我們也會平平安安地回家的!

    她柔和的聲音使侍女們驚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褒姒盯著狼群,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道:“不過,有一條,你們一定要聽我的,誰要是不聽話,我褒姒就不再讓她做我的侍女!

    侍女們盯著狼群,一起低聲答道:“是,公主。”

    明珍忽然淚流滿面地說道:“各位姐妹,公主是我們每個人的救命恩人,我們就是喂狼也要保護好公主。明波,你還記得嗎?要不是公主搶先一步把你買回來,你早就餓死了。明若,你父母死在監(jiān)牢里,要不是公主哭鬧著要你來掃地,你早被那個狗貴族活活逼死了。還有你,明晶,明芳,明蘭。公主,明珍也因你的大恩,才活了這么久。這個世上,人都是要死的,但不能沒良心地死。姐妹們,我再說一遍,大家要齊心協(xié)力,保護好公主。不就是五條狗嗎?沒什么了不起的!

    侍女們都感動得流下淚來,輕輕回應(yīng)道:“放心吧,明珍姐姐,我們拼死也要保護好公主。”

    侍女們的英勇忠誠,使褒姒也幾乎淚水奔流,但她不能落淚,她是公主,她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她要對她們負責(zé)。

    五條狼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伸長舌頭,哈哧哈哧的,看上去它們要等獵物自己完全崩潰之后才會發(fā)動襲擊!

    褒姒低聲道:“明珍,明晶,明若,你們松開手,讓狼看見我,呆會我突然蹲下身,狼以為我要揀石頭擲它,肯定會后退,這時你們就趕緊往右邊跑!

    明珍急道:“不行!”

    褒姒低聲罵道:“閉上你的爛嘴!”

    明珍賭氣地噘著嘴。

    褒姒盯著狼群,繼續(xù)吩咐道:“聽著,大家要一邊跑,一邊隨時蹲下,做揀東西狀,這樣可以把時間耗長一些,狼也想耗我們的體力,這是它的本性。我們就喊救命,宮里面的人會聽到的,那時我們就得救了。你們聽明白了嗎?”

    侍女們一聲不吭。

    褒姒道:“你們啞巴了?”

    明波道:“公主,如果讓我首先來嚇唬狼,我就聽明白了。”

    明晶明若爭搶道:“我先來!”

    其他侍女也自告奮勇,要第一個充當掩護。

    褒姒低聲喝道:“都給我閉嘴!明珍明晶明若,你們散開!”

    明珍明晶明若巋然不動。褒姒厲聲罵道:“死丫頭,你們竟敢連主子的話都不聽了!”

    五條狼愣了一下,忽然一起站起來,抖了抖身子,仰望月亮,放出獠牙,發(fā)出可怖的嗚嗚嗥叫聲。

    “散開!”褒姒喝道。

    褒姒說著就去拉明晶明若,就在這一瞬間,明珍忽然蹲下身,摳起一團泥塊向狼群擲了過去,同時厲聲叫喊:“快掩護公主走!”

    就在這一剎那,五條黑乎乎的魔影,“騰”的一聲向九個少女猛撲過來!

    侍女們齊聲吶喊,死死地護住公主,用樹枝、拳頭和狼群搏斗起來,邊戰(zhàn)邊退,邊戰(zhàn)邊呼救!明珍明晶都把自己的樂器當成了武器,褒姒也用琴狠狠地擊打。沒有人膽怯,更無人逃跑,往往是,一個侍女被狼咬住了,聽到慘叫聲,另一個侍女也不顧自己骨斷肉裂,立即沖上去擊打相救!無論情勢怎樣兇險,褒姒總是被侍女們成功地阻隔在狼群之外。一頭狼忽然高高躍起,撲向褒姒,明波厲叫一聲,飛身擋在狼口面前,立刻,一塊骨肉被撕掉了,巨大的疼痛使她幾乎暈死過去,但同樣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卻使她依然站立,繼續(xù)和狼廝打,直到倒在血泊之中……一時血花飛濺,骨肉紛飛,嗷嗷聲、驚叫聲、慘叫聲、呼喚聲、撲打聲、叱罵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英勇的侍女,可憐的侍女,她們?nèi)崛醯纳碥|和只懷著愛的心靈怎抵得上狼群的撕咬?!她們很快被沖散了,以樹為掩護,形成了和狼單打獨斗的恐怖局面。面對這慘烈的一幕,月亮也不忍卒睹,慌忙遁入云層,大地一片幽暗。侍女們的叫聲漸漸微弱。絕望的褒姒瘋狂地叫喊起子羅來,此時此刻,她多么希望一聲霹靂,他突然從天而降,揮舞神奇的劍術(shù),削花般地把萬惡之狼斬殺于無形……帶著凄厲的面容,眼含血紅的希冀,她順著一棵樹,直直地倒下了……

    當子羅率領(lǐng)兵士,當褒侯褒象率領(lǐng)衛(wèi)兵和內(nèi)侍,高舉火把趕到的時候,鬼魂般的狼群已消失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們穿過一攤攤血跡,穿過殘肢斷臂和衣服碎片,穿過東一個西一個殘缺不全的尸首,終于找到了褒姒。她靠在一棵樹下,披頭散發(fā),神色慘淡,眼睜得大大的,仿佛死了一般,從雙眼可怖的虛幻深處,兩股淚水一直在無聲地流淌。她懷里摟著一個滿身鮮血的侍女,不,不是她摟著,而是那個侍女在為她遮擋狼口!褒象摸了摸妹妹的鼻息,還好,她還活著?墒侨螒{他們怎么呼喚,她只是呆呆地望著,似乎已不知道回應(yīng)。褒象費了好大的勁才扯開她懷中的侍女。子羅驚叫起來,那是明珍。她翻倒在地上,渾身傷痕累累。他趕緊試她的鼻息,啊,謝天謝地,她也活著。而一聽說明珍還活著,褒姒立刻把頭偏轉(zhuǎn)過來,雙眼放光。

    “你們,快救她,我只有她一個了!”

    她使出全身力氣,嘶聲喊道,可她的聲音小得可憐!

    “快救她!快救她!快救她!快救她!”

    喊著喊著,她頭一歪,昏死過去。

    這是人間大地上怎樣的悲!這是褒國歷史上怎樣慘痛的一幕!它所造成的至深至巨的傷害,將長久地存留在國人心中。

    這場奇異的慘劇也給褒侯及整個褒氏宗族帶來極大的恐懼。第二天,褒侯率太子及大巫師、卿士、三司等褒族統(tǒng)治集團的重要成員,在子羅親率兵士護衛(wèi)下,帶著大批供品,浩浩蕩蕩直奔終南山下,祭祀山神,接著赴祖廟祭祀先祖,祈求祖靈庇佑,最后又赴圣湖祭祀圣湖之神,就在慘劇發(fā)生的那片樹林里,舉行了隆重的占卜儀式。大巫師卜問的結(jié)果是:圣湖四周樹林太過茂密,陰氣熾盛,故而一切丑兇惡怪都沉降于此,興風(fēng)作浪,為害褒國,故欲享太平,須先除去此片林蔭,以供陽光普照,恢復(fù)陽氣云云。褒侯一聽,連連點頭,當即命子羅率兵士將圣湖四周樹木統(tǒng)統(tǒng)砍倒,然后舉火焚之,霎時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整個褒城遮天蔽日,七天七夜方才重見藍天。蘇醒過來的褒姒,得知圣湖四周那片曾以其婆娑悅耳的枝葉講述過自己童年的樹林已毀于一旦,便掙扎著起來,在新來的侍女攙扶下,走到庭院,望著無數(shù)沖天濃煙,聽著遠處傳來的噼噼啪啪的燃燒聲,想著這一切災(zāi)難皆因自己的過錯而來,更是慟倒在地。

    而國人們的哀痛也難以言傳。自從慘劇發(fā)生以來,褒城的國人們自發(fā)地來到宮殿門口,送來鮮花,送來香草,送來歌聲,表達深深的祝福和哀悼,為他們熱愛的公主,為英勇犧牲的七個侍女!在旱災(zāi)期間曾經(jīng)得到公主額外關(guān)照的小姑娘鳳白,哭哭啼啼地請求門口的士兵轉(zhuǎn)告公主,她要做公主的侍女,她要為公主洗衣做飯掃地鋪床等等等等,因為可憐的公主已經(jīng)沒有人照顧她了。前來慰問的國人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影響到褒城的正常生活,褒侯不得不下令,禁止國人到宮殿門口聚集,因為此時的公主最需要安靜。

    精神上飽受巨大創(chuàng)傷的公主,她還能安靜下來嗎?

    多少次,她被可怕的夢魘攫住,驚叫著揮舞四肢,踢打幻影中的狼群;

    多少次,她掙扎著醒來,蒙住臉無聲地哭泣;

    多少次,她熱切地呼喚侍女們的名字,仿佛看到她們嬉笑著涌到自己的床榻,仿佛看到她們正踏著自己的琴聲歡舞在漢水之濱;

    多少次,悔恨和自責(zé)使她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舉步維艱;

    多少次,她癡癡地凝望黃昏的云彩,幻想時光倒流,回到那個可怕的月圓之夜,那時她已早早地沉入了夢鄉(xiāng),那時她壓根兒就沒想到什么圣湖,那時侍女們睡得比她還死,怎么捶也捶不醒……

    她就這樣被可怖的幻象纏繞著,瘋狂地想象著,就這樣披頭散發(fā),形容枯槁,癡癡呆呆,走來走去,自言自語,瀕臨崩潰的邊緣,直到母親告訴她,明珍活過來了,她才哇的一聲,放出一聲嚎啕,所有被壓抑的悲情,匯集成一種狂喜,仿佛決堤的洪水,奔瀉而出!

    為了寬慰公主,使她早日恢復(fù)往常的歡笑,同時也對舍身救主的侍女表達獎賞式的感激,褒侯下令一定要救活明珍。大巫師用盡一切手段,所有能搞到的草藥都用上了,所有驅(qū)魔的巫術(shù)都使了一遍;蛟S是上蒼感念,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明珍終于蘇醒過來。當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明白是公主正坐在床前緊緊握住自己手的時候,她歡喜地說了一聲“謝天謝地,公主還活著”,就昏了過去。

    褒姒請求將明珍送回自己的寢宮靜養(yǎng),考慮到兩個噩夢連連的少女住在一起的危害性和不可知性,褒侯夫婦當即就拒絕了。可是禁不住褒姒的磕頭哭求,特別是看到她突然變得容光煥發(fā),精神百倍,他們到底還是在猶豫中姑且同意了。于是明珍被抬回了“家”。褒姒帶著新來的幾個女奴和老嬤嬤一起照料明珍?吹剿η懊螅瞬杷退,為明珍擦身敷藥,神色穩(wěn)定,生活充實的模樣,褒侯夫婦頓時放下心來。他們開初反對褒姒做下人的事,可是看到她一坐下來就癡癡呆呆的樣子,考慮到她此時對明珍的感情,以及一個人經(jīng)歷生死之后所產(chǎn)生的無以言傳的思緒和情懷,他們也就不再干涉她對一個奴隸的報答了。

    現(xiàn)在,面對著整日整夜和夢魘搏斗、一醒來就流淚不止、喃喃地呼喚姐妹們而悲痛得幾乎不愿獨活的明珍,尤其是,當她第一次下床邁步,尖叫著發(fā)現(xiàn)一條腿已經(jīng)瘸了的時候,該輪到褒姒來鼓勵她活下去了。

    她何嘗不也哀傷欲絕!何嘗不也脆弱無助得想了此殘生!

    但想到為保護自己而慘死的七個侍女,就覺得只有活著才對得起她們。

    謝天謝地,明珍還活著,僅僅她那閃動的眼睛就給她無限的勇氣和信心。

    這是上天對她的特別恩賜,這是殘酷的歲月留給她的一點溫情。

    應(yīng)該珍愛幸存的生命,并點燃生活的火焰。

    十七歲的明珍不是熱愛生活嗎?她不是一直千方百計要把生活變得開開心心的嗎?

    明珍以前不是拼命鼓動自己活下去,要自己開心的嗎?

    請聽聽她的“名言”:

    “你看到過明珍的愁眉苦臉嗎?明珍在貴族的眼里,連畜生都不如,可是明珍從不把自己當畜生,自己作踐自己。明珍把自己當人!

    “明珍雖然不敢指望有什么好日子,可也在偷偷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人的生活。每天除了干活,總是想法子活得開開心心的。

    “活著真好,因為只有活著,才會有開心的感覺,開心的感覺永遠是最好的。

    “要自己瞧得起自己,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自己的心、頭腦、脖子、肩膀、**、手和腳,能完整地擁有它們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它們是那樣美,那樣靈巧,我們應(yīng)該為擁有它們感到驕傲。你難道忍心用饑餓去折磨它們,使它們瘦骨嶙峋、繡跡斑斑嗎?

    “公主,學(xué)學(xué)奴婢吧,不要再作踐自己了,把自己當成人,一個不停地追求新生活的人,一個誰也不能侮辱的人!

    可是眼下,望著她默默的哀愁、憂郁、脆弱、無助和絕望,誰會想到,這就是從前快樂俏皮、愛說愛笑、聰明勇敢、意志堅強、多才多藝的明珍?

    褒姒心痛如絞,她發(fā)誓要擔負起她曾對自己擔負的責(zé)任,鼓舞她,幫助她,讓她勇敢地活下去,讓她活得和從前一樣開心,至少不是那么悲哀頹唐。

    于是她開始刻意地修飾自己,穿上色彩鮮艷的衣服,把長發(fā)挽了兩個髻,一個貓形,一個狗狀,高高地蹲在頭頂上,還在嘴唇上抹了胭脂,總之把自己打扮得活潑潑的。她以猴子的姿態(tài)吱吱地走來,果然把明珍逗得咯咯地笑。她給明珍喂雞湯人參湯,為她打氣,雖然自己怎么也笑不出來,卻挖空心思給明珍講笑話,吃飯時比試看誰吃得多,扶著她到處閑逛,還給她買來兩只會說話的八哥解悶,甚至還叫宮里的小丑專門耍把戲給她看。那些小丑深知明珍舍身救主的故事,都表演得十分賣力。

    在她喪失信心的時候,她用她曾說過的“名言”來刺激她,不但如此,她還發(fā)展出這樣氣魄大大的一句:

    “跟老天爺拼了!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是勝利!”

    善解人意的明珍,她怎么不理解公主的心意?可是她的笑多不爭氣,她笑著笑著,悲傷的淚水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她的笑容便在淚雨中凝住了。

    “明晶她們死得好慘哪!”她又蒙住臉,哀叫起來。

    褒姒再也忍不住,嗚咽起來:“我做夢都想她們回來!”

    “公主,明珍會好好活下去的。”明珍說著撲進褒姒懷里。

    每每這時,主仆二人便緊擁著痛痛快快地哭起來。

    在一個微雨霏霏的上午,褒姒和明珍乘坐大魚頭的馬車來到郊外山坡上的一座新墳。那是七個英勇侍女的長眠之地。就在慘劇發(fā)生的當夜,褒侯就命人在這里挖了一個大坑,將死難侍女的尸首、殘肢斷臂和衣服碎片一起沉埋了。墓前豎了一塊石碑,上面鐫刻著“七侍女之墓”五個大字。七侍女英勇救主的故事深深地感動著整個褒國,她們雖然是卑賤的奴隸,安息之所又是如此凄涼簡陋,但前來拜祭的國人無不表現(xiàn)出莊嚴、感激、崇敬和虔誠。國人自發(fā)的祭拜使褒侯驀然醒悟:這難道不是一個關(guān)于忠君教育的極佳題材嗎?于是他趕緊下令重修“七侍女之墓”,用的是上好的花崗巖;再另立一巨碑,記敘七侍女英勇救主的光輝事跡,以示來者。只是耐人尋味的是,記事碑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中,翻來翻去也找不到一個犧牲者的名字。

    呈上菊花,呈上松枝,呈上她們生前最愛吃的果品糕點,祭拜之后,她們長久地坐在墓前,輕輕地跟墓中人說著話,默默地流淚。她們一時忘了世間,在鬼魂和神的國度忘情地來回。然后,褒姒用新制的琴,明珍用新做的笙,一起為女伴們再彈歌一曲。彈著彈著,褒姒情不自禁地又跪下來懺悔,向墓中的七姐妹述說自己的悔恨。要不是明珍緊緊拉住她,極力勸慰,在極度的哀痛之中,她又會以頭撞擊墓碑的。洶涌的悲情一旦平息,兩個人就流著淚,癡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大魚頭一直遠遠地站著,望著遠處的高山,給了她們絕對的安靜。她們呆了很久,直到微雨消停,陰霾流散,夕陽把柔和傷感的光輝撒在她們身上。她們再次跪拜,站起身來,雙雙擊掌立誓。她們發(fā)誓要勇敢地活下去,以此來表達對死者的永不消減的感激和懷念。身上傷疤累累、走路一瘸一拐的明珍,突然向褒姒跪下,請求此生此世,不管公主嫁往何處,永遠追隨公主,服侍公主,直到最后一絲氣力消散,死神的陰翳蒙住雙眼,才愿回到姐妹們身邊。褒姒含淚扶起明珍,哽咽著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她明白,假使沒有她的照顧,瘸腿的奴隸的下場將極其悲慘,更重要的是,共同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劫難之后,主仆二人都深感今生今世再難以分離。

    時間在撫慰哀傷的波動中流淌著。

    這期間,長久不來的曼鈴公主也帶著自己親手烤制的燒餅來看過褒姒。那時蘇姬坐在褒姒的床邊,對曼鈴的到來不置一顧。曼鈴向蘇姬請安,嘿嘿笑著,將燒餅遞給褒姒。褒姒接過,道了謝,咬了一口,連說好吃。那曼鈴卻低著頭,雙手絞著衣角,局促不安地、喃喃地、飛快地說著祝福的話。褒姒叫曼鈴坐下聊。那曼鈴見蘇姬扭頭一邊,對自己如此冷淡,一時又發(fā)了狠勁,羞澀、膽怯忽然一變?yōu)榱鑵柕纳裆,哈哈大笑道?br />
    “真是稀奇!水晶湖就在城邊,狼再兇,也不敢跑到人多的地方來。這樣好玩的事怎么我曼鈴公主偏偏碰不上呢?哼,要是碰上了哇,我倒要看看,是我的笤帚厲害,還是下等畜生的牙齒厲害!”

    蘇姬氣得霍地起身,一把奪過褒姒手里的燒餅,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兩踩,指著曼鈴呵斥道:“無禮!無禮之極!公主身受如此巨痛,你還說出這等風(fēng)涼話來!你,給我滾出去,以后不要再來擾亂了!”

    “彤國公主沒有錯!”曼鈴冰冷地望著蘇姬,像一只驕傲的大公雞冷笑道,“你們褒國人是要好好反省了,看做了什么虧心事沒有,彤國是絕不會出現(xiàn)這種怪得可怕的事的!”

    說完,曼鈴公主把腳一跺,頭一甩,氣昂昂地跨出門去。

    蘇姬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哭道:“不知你父侯和兄長被什么鬼迷了心竅,竟然娶回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來?他們居然還不敢休!莫非褒國的氣數(shù)就要被這個女人害了?要是這樣,哀家情愿現(xiàn)在就死去,免得將來羞憤!”

    褒姒默默無言,好一會才安慰道:“娘,你多慮了。這個彤國公主頭腦簡單,什么事都做不來,只會大咧咧地說些不知輕重的話,真要叫她去做什么壞事,她除了像鄉(xiāng)野村婦拿笤帚趕雞一樣,還能做什么?何況,這個世界本就是由男人說了算,太子兄長又精明絕倫,一直謀劃把褒國發(fā)展壯大,還會讓一個女人搗他的鬼!再說,曼鈴的心眼其實也不壞的,只是有些胡鬧罷了,她能害什么褒國的氣數(shù)啊?所以女兒以為,娘的擔憂是完全不必要的。憂能傷身,娘要保重身體啊!

    蘇姬聽了,擦了擦眼淚,笑道:“真要是這樣,娘也就放心了!

    蘇姬一閃而逝的笑容仿佛預(yù)示著什么。第二天,派往晉國聯(lián)姻的使臣帶著喜訊回國了,然而使臣前腳剛到,晉國的使臣也接踵而至。最令褒侯父子擔心的事發(fā)生了:起初爽快答應(yīng)親事的晉侯宣布取消兩國親事。更為氣人的是,晉侯并不說明原因,只說不妥不妥。褒侯無奈,只得屈辱地接受。他小小的褒國能對晉國有半點不尊不敬么?

    他不知道,晉侯一得知褒國發(fā)生一群狼咬死一大群侍女的怪事后,深以為褒國公主不祥,便當機立斷,掐掉婚姻。

    該怎樣把公主高高地、有利可圖地嫁出去呢?褒侯父子又是一籌莫展。深夜的密室里,在五支蠟燭的照耀下,他們又取出天下諸侯形勢圖指點起來,想著周王朝面臨的深重危機,想著天下即將翻騰的劇變,想著未來諸侯之間的血腥爭奪,想著弱小的褒國如何立足于世,他們的心都碎了。

    而就在他們唉聲嘆氣的時候,褒姒卻領(lǐng)受了一份小小的深沉的喜悅。那是一個下午,當她和明珍佇立在花園里凝視一朵快要凋敝的花的時候,大魚頭悄悄走來,呈上一雙精致的黑色熊皮手套。

    “這是軍尉叫小的送給公主的手套!贝篝~頭低聲急急說道,“軍尉叫小的轉(zhuǎn)告公主,希望公主好好修養(yǎng),盡快忘掉過去,天天開心。

    “要是見了軍尉,就說他的心意我知道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卑Φ鼗卮鸬。

    大魚頭答應(yīng)一聲,匆匆離去。

    褒姒戴上手套,手套非常細軟、厚實、溫暖,仿佛里面永遠燃燒著子羅的體溫和關(guān)懷似的。她的冷寂的心,在一種熱度的觸摸下,也不由得激動起來。“公主,收到這么好的禮物,怎么一點也不開心。俊泵髡湫Σ[瞇地望著褒姒。

    “這朵花又凋謝了!卑Υ鸱撬鶈。

    望著公主蒼白、平靜而憂傷的面容,眼看子羅的禮物也引不出她的快樂,明珍的心頭像被寒風(fēng)襲過似的,禁不住渾身一顫。

    “你冷了,我們回去吧。”褒姒說著就來扶明珍。

    “我自己走!泵髡鋻昝摿斯鞯臄v扶,自個兒一瘸一拐地疾步往前趕。

    褒姒望著她可憐可笑又可敬的步伐,搖了搖頭,慢慢跟上去,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第二天清晨,明珍一邊為褒姒梳理頭發(fā),一邊瞧著銅鏡中主人沉靜憂郁的面容,忽然若有所思地說道:“公主,奴婢好像有個新發(fā)現(xiàn)!

    褒姒“哦”了一聲:“什么?”

    明珍道:“自從奴婢蘇醒過來,你就一直想法子逗奴婢開心,可是奴婢發(fā)現(xiàn),自從那事發(fā)生以來,公主好像就從來沒笑過,這是不公平的。奴婢希望公主以身作則,自己也要多笑才是!

    褒姒又“哦”了一聲:“一個人非要笑才能表示開心么?”

    明珍道:“那倒不是。每個人的高興樣都不一樣,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吟詩,有的狂奔,有的哇哇亂叫,有的喝得爛醉,有的用劍把衣服挑起來,騎著馬繞城一圈,還有的,一高興就打仆人,摔老婆?v然千差萬別,可有一點卻是少不了的,那就是他們總是忍不住要笑一笑。只要看到一個人在笑,一般來說,這個人的心情就是快樂的。笑,不管怎么說,是看一個人是否開心最簡單最有效的標志!鳎阏f奴婢說得有沒有道理?”

    褒姒“哦”了一聲:“看不出,你這鬼丫頭倒蠻會分析的。什么時候我捉一只蛐蛐來,你來講講它是怎么開心法的?哼!

    明珍咯咯笑道:“公主,這些小動物,只要我們?nèi)瞬蝗ゴ驍_它,它天天都是開心的,死的時候也沒有半點悲傷,還用得著我們這些旁觀者去分析么?多此一舉!

    褒姒道:“是嗎,世上還有這等事?”

    明珍一邊替褒姒束發(fā),一邊笑道:“當然啦,因為這些小動物的心不像我們?nèi)四敲磸?fù)雜,想東西想得太多!

    “聽起來像哄小孩似的!卑φf完,便默默無語。

    她雖然嘴上冷淡,可心里卻翻起驚濤駭浪。明珍的話猛然提醒了她,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冷冰冰的事實:自從慘劇發(fā)生以來,她的確沒笑過一次。是啊,每日每夜煎熬在巨大的痛苦、悔恨和自責(zé)的烈火之中,她還有心思笑嗎?剛剛發(fā)生悲劇、轉(zhuǎn)眼就忘得一干二凈、活得興高采烈的,會是什么樣的人群呢?自己本應(yīng)對悲劇的發(fā)生負責(zé),卻那么容易就忘掉了幾條青春活潑、因她而死的生命,她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么?

    不不不,她決不是這樣的人!

    她一生善良而美好,真心希望這個世界也是如此。

    八個侍女中的五個,本因各種苦難要被充作官奴的,是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要到自己身邊的。她想自己會對她們好些,還幻想著將來為她們找到合適的婆家,使她們也能品嘗到人生的幸福。

    但這一切都破滅了,因為自己任性的罪責(zé)!

    她不但沒給她們帶來幸福,相反卻害死了她們!

    而且死狀之慘,使悔恨自責(zé)的魔爪,幾乎摳爛她的心扉!

    她怎會那樣殘忍,在她們尸骨未寒的時候就像往常一樣歡笑,即使她們在絕大多數(shù)貴族眼里是豬狗不如的奴隸!

    多么青春美麗、多么善良勇敢的七個侍女,集才華、理想和豐富情感于一身,這就是眾所贊嘆的生命!

    生命一旦降生,就享有天然的、追求美麗、快樂和幸福的權(quán)利!

    而她,一不小心卻成了生命的劊子手!

    或許此生此世,將在憂傷的懷念中踽踽穿行。

    或許此生此世,將不再有真心的歡笑,以一抹哀郁的容顏獨對長空。

    如果上天真的這樣懲罰,她將默默承受。

    她也深深明白,假如生活中沒有笑聲,那將是怎樣可怕的生活!

    更何況,美麗動人的笑容,本就是她擁有的一大驕傲!

    她甚至認為,笑容,才是她生命的最本質(zhì)體現(xiàn),才是她美麗和美好的最高象征。

    真純美麗的笑容,不但使自己的生命變得更加善良美好,而且也能使四周的人變得善良美好。

    因此她無比地珍視自己的笑容,把它當成自己身體上和心靈上最大最美的珍寶。

    說什么也不能沒有笑容地生活,即使哀痛的火山還常常噴發(fā)在心間!

    即使上天要奪走自己的笑容,為了美麗和美好的生命,也要拼死留!

    這么長的日子來,自己竟沒有笑過一次,是自己被哀痛擊倒,無心歡笑,還是喪失了笑的能力?

    如果是前者,一時的哀傷只會增添自己的善良美好;如果是后者,那只能說明自己的脆弱、膽怯和退化,是對命運的屈服,是對自身品質(zhì)的玷污,是對生命的侮辱,是反生命的罪行!

    為了查出自己無笑的根由,明珍走后,褒姒對著銅鏡,開始努力地笑,但怎么也笑不出來!無論她怎樣擠臉上的肌肉,怎樣拼命地咧嘴,怎樣用力地拉動嘴角,怎樣絞盡腦汁地回想各種各樣的笑話笑事和宮廷小丑的表演,她怎么也笑不出來!每一次莊嚴的嘗試總是在裝腔作勢的嘿嘿、哈哈、呵呵、咯咯、啪啪、嘩嘩等各種各樣的怪聲中結(jié)束。天哪,她是那樣努力,各種身體手段和精神手段使得是那樣兇猛,以至于她的嘴角最后竟流出鮮血來,但她還是笑不出來!

    上天啊,她失去了笑容!

    這是自失去子羅、失去七個侍女以來,她失去的最可寶貴的東西,是屬于她自身擁有的,各種美麗中最美麗者,是上天在她身上培育的最能代表她美好形象的花朵,是她美麗高潔的靈魂歡舞嬉戲的居所,是她最引以為傲、最能表征生命之美和生命活力的形式,是她為災(zāi)難中的國人抹去絕望、帶來慰藉、信心和快樂的最佳武器,是她精神上永遠自愛的最高表達和最后依戀,是她在充斥欺騙和殘忍的世界上生存下去所能依賴的最后一個理想!

    她恐懼起來,她驚慌失措,臉色慘白,銅鏡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仰頭凄厲地哀叫起來。聽到尖叫聲,明珍和新來的侍女嬤嬤都涌到她的房間,她們膽戰(zhàn)心驚、手足無措地看見公主正哭喊著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明珍一瘸一拐地奔上去拉,褒姒一推,明珍摔倒在地。褒姒也不扶她,卻操起小凳子,砸起房間里的東西來。

    明珍回頭罵起觀看的侍女嬤嬤來:“你們愣著干嗎?還不快去叫主上老爺來!”

    侍女嬤嬤們一哄而散,都跑去搬救兵去了。這邊明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褒姒的腿,哭道:“公主,你到底怎么啦?有什么傷心事說給明珍聽聽,明珍會想出好法子的,現(xiàn)在只有明珍是你最信任的人了!

    正在亂喊亂砸的褒姒停住了,她呆呆地站立著,良久,扔掉板凳,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嘆息:“明珍,你知道嗎?我失去笑容了!我再也不會笑了!沒有笑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明珍驚呆了,不覺松開手,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公主,你不會騙我的吧?”她喃喃問道。

    褒姒回過頭來,望著明珍,也是淚流滿面。

    她的語氣平靜而冰涼:“是的,明珍,我失去笑容了,我失去生命了!

    明珍喃喃道:“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一個人會不會笑,是由他自己決定的。怎么公主想笑一笑也不能呢?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這是命運!卑︵馈

    “是啊,就像一個奴隸殘廢了,還是要努力站起來。”明珍凄涼地笑了笑,吃力地想站起來。褒姒猛醒過來,慌忙扶起明珍。

    這時褒侯夫婦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涌進了褒姒的寢宮。當他們得知褒姒大哭大鬧的根由不過是因為笑不出來而已,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褒侯哈哈大笑:“這是好事嘛。女孩兒不會笑,就會變得舉止端莊,進而思想莊嚴,更符合禮制,也更符合公主身份,所以桑兒應(yīng)該高興才是。你看你娘,一天也笑不了幾聲,以無上的莊重贏得國人無比愛戴,所以桑兒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你娘,好好想一想,就不會鬧出這等無聊的事來了!

    而蘇姬則以為是褒姒因傷心過度一時導(dǎo)致失笑的,就像重感冒一時導(dǎo)致失聲而已,捱一段時間就會恢復(fù)如初的,所以她勸慰褒姒好好休息,多出去散散心解解悶。安慰過女兒之后,蘇姬又嚴厲地吩咐起明珍等奴仆來,喝令她們好好照顧公主,若公主再瘦半點,就罰她們挨餓!口氣之陰森冷酷,嚇得明珍等女奴兩腿戰(zhàn)戰(zhàn),應(yīng)聲不迭。

    褒侯夫婦又東拉西扯地囑咐了幾句,便前呼后擁地去了。等他們一走,褒象帶著族內(nèi)一幫年輕貴族也趕了來,他一進門就同他老子一樣哈哈大笑起來:“荒唐!荒唐!世上會有這等奇事?即使是真的,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看這些奴隸,一生也沒怎么高高興興地笑過,還不是過得好好的。公主妹妹,我看你越來越神經(jīng)了。”

    褒象向公主即席演講完畢,便率領(lǐng)這幫青年貴族吆三喝四地打獵去了。

    這幫驕傲的客人一走,褒姒便支走女仆,只留明珍一人陪伴自己。她拉著明珍的手,喃喃道:“明珍,你說得對,現(xiàn)在只有你才是我可以信賴的人了。”

    明珍道:“還有子羅。公主,也許子羅大哥有辦法恢復(fù)你的笑容!

    “子羅?”褒姒喃喃著,轉(zhuǎn)過身去,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灰色的天空,默默無語。

    哦,子羅!因為有你,這天空仿佛也明亮、清澈和溫暖起來。

    一個偉岸而飄逸的身影,一雙樸素而憂郁的目光,一把能揮出漫天花雨的青銅神劍……

    遙遠的夢裊裊地飄來,勾起了無限甜蜜而又酸澀的回憶。

    “不,”褒姒搖搖頭,“沒有誰救得了我的笑容,我還是自己來吧!

    當天下午,她悄悄地去找大巫師。大巫師捏著蓍草為她卜算,算著算著,忽然神色慘白,渾身顫抖,豆大的汗珠像鼓泡一樣從額下皮膚汩汩冒出。褒姒忙問他怎么啦。大巫師長嘆一聲,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公主失笑,乃上天旨意,本巫無可奈何,公主好自為之吧!

    褒姒撲通一聲,跪在大巫師膝前,哀求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求求大巫師幫幫我,褒姒不能沒有笑容!”

    大巫師慘然一笑,道:“此乃上天授意,小巫不敢言語,否則必遭滅頂之災(zāi)!”

    說罷,大巫師縮在椅子里,閉目不語,無論褒姒怎樣哭求,怎樣搖他的手,他都置之不理,只管渾身抖個不停。

    褒姒無奈,只好起身告辭。當她走到門口,忽然身后傳來一聲:“等等!”

    褒姒驚喜地回過來,但見縮成一團的大巫師盯著她,雙眼炯炯發(fā)光。

    “公主,多保重!”大巫師說完,又閉目“死”過去了。

    褒姒大失所望,說了聲“多謝大巫師”,就默默地出去了。

    對于大巫師的上天旨意說,她半信半疑,因為在她的潛意識深處,她一直更多地相信人,相信生活,相信自己。這并不是說,她反對神的存在。她從未有過否定神靈的念頭。她曾滿懷崇拜和希冀,親率樂舞,迎來雨師蒞臨。在大雨來臨的日子里,她率領(lǐng)侍女們彈歌不息,虔誠地歌頌神靈。自從和子羅的愛情被活活扼殺、特別是七個侍女慘死以來,她更是常常祈求神靈的俯察、眷顧和幫助,因為她是如此的無能為力,無法從生活中得到真正的撫慰和有力的支援。但每一次祈禱換來的總是上天那副要么沉默、要么故作不知、要么干脆置之不理、要么膽怯逃避、總之都可歸結(jié)于冷漠的神情,隱藏在她心靈深處的懷疑不由得更濃了:她沒有懷疑神的存在,只是懷疑那些大大小小的神靈是否真的具備如父侯和大巫師所宣揚的那樣威嚴可怕的力量。父侯和大巫師,不管遇到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動輒揮舞出神的大旗來,特別是遇到敏感的事務(wù)或是在某個問題上怎么也說不清楚的時候。在她看來,大巫師拿出神的旨意來解釋她失笑的根由,與其說是對神的一次莊嚴詢問和請示,不如說是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家伙對人間的又一次衰弱無力的搪塞。只是她感到奇怪和吃驚的是,大巫師對占卜的結(jié)果也不至于害怕到那種地步呀?還從未見過這個傲慢的、一向自我感覺極為優(yōu)越的、在褒國統(tǒng)治集團中享有崇高地位的老人顫抖到這個份上呀?

    在這種懷疑心態(tài)的作用下,她更是加緊了自身力量的開發(fā)。她相信終有一天,為告慰她自身永無休止的奮斗,美麗的笑容,蘊含生命的笑容,會感動得自動飛回她的唇間的。于是她對著鏡子練得更苦了。但無論她怎樣用力,使出怎樣的花招,甚至叫明珍幫忙拖扯嘴角的肌肉,也無論明珍怎樣講笑話做怪動作,無論宮中小丑怎樣為她雜耍,無論那兩只八哥怎樣“公主笑!公主笑!”的鼓舞,她,還是沒能笑出來!

    上天啊,難道她真的要永遠失去笑容?!

    上天啊,為什么非要把這么多的災(zāi)難降臨在同一個人身上呢?她是那樣善良,那樣美好……

    鏡子再一次無聲地**……

    隨同**的,是一只黑色的絕望的大鳥,黑色的羽翼再一次將她沉沉覆蓋……

    她蒙住臉,在昏黃的天宇下無聲地哭泣……

    這個深夜,當整個褒城再一次掉入死一般的沉睡之中,沒有人知道,清冽的月光下,樹林掩映之中,公主寢宮的門悄無聲息地啟開了,憂傷的褒姒,獨自走了出來,走到庭院中央,跪下了,面對星星和月亮的天空,合十祈禱,含淚傾訴:

    “上蒼啊,至高無上的尊神,您永遠高高在上,但今夜請您低下頭顱,聽一聽人間大地上一個絕望者的述說。我,褒姒,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沒有別的企求,只愿一生美麗,一生善良,一生快樂。這微末的幸福,竟也如此難得!求您告訴我,我的笑容到哪里去了?但求您垂顧我的心愿,感受我的悲傷,使出您無上的神力,讓消逝的笑容又回歸于我冰冷的唇間。它是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我的品格,我的理想,我的歡樂的源泉,也是自古以來生命歡樂的最高、最純、最美的表達。失去笑容,如同高山失去森林,草木失去綠色,大地失去河流,流水失去溫柔;失去它,如同天空失去明澈的天鵝,天鵝失去優(yōu)美的鳴叫,脈管失去滾燙的血液,家庭失去溫情和關(guān)懷;失去它,如同青春失去活潑,大腦失去思想,眼神失去情感,心靈失去美和愛;失去它,如同活人蒙著死亡的面容,孤魂野鬼般地飄來蕩去,生命之燈從此失去火焰,沉墜在黑暗寒冷的深淵……上蒼啊,但愿我的這番描述,能使您理解我失去笑容的絕望心境,施我以援手。我沒有鐘鼎,沒有美酒,沒有太牢少牢來祭獻您,我只有一顆虔敬的心,一顆善良美好、又真又純的心呈獻給長空大地,呈獻給星星和月亮,呈獻給您的一切表象和靈魂。這顆心生于您的時光,孕育于您的大自然,因此您不能不明白,我是您的女兒。因這顆心亙古不變的色彩,我還應(yīng)該是您最寵愛的女兒。上蒼之父啊,今夜,請求您垂聽不幸女兒的請求。請您告訴她,她的笑容到哪里去了?但求您垂顧她的心愿,感受她的悲傷,使出您無上的神力,讓消逝的笑容又回歸于她冰冷的唇間,拯救她的生活和生命……”

    祈禱完畢,褒姒便滿懷希冀,向星星和月亮的天空,虔誠地磕起頭來。

    星星和月亮的天空,卻一言不發(fā)。

    滿懷希冀,渴待良久,也不見顫動的嘴唇,迎回神圣的笑容。

    站起身來,仰望星星和月亮的天空,全部的詢問、祈求和悲嘆,都化成無聲的啜泣。

    生命的歷史將永遠記住,西周末年的一個月夜,有一個弱小的生命,曾經(jīng)詢問、祈求、顫抖、哭泣在廣袤深邃、可敬又可怕的時空之下……

    天啊,難道就這樣沒有笑容地活下去,蒙著死亡的面容,幽靈般地走著,走向一年又一年?

    這樣的生活太可怕了,連想一想都讓人毛骨悚然!

    面對褒姒凄厲棄絕的神色,一向伶牙俐齒的明珍,也不知所措。她想告訴褒侯,事情有多么嚴重,這樣褒侯或許能以國君之尊,為公主舉行一次盛大的求神活動,但話一出口,就被褒姒嚴厲地喝住了?匆娒髡錇樽约壕菇辜钡贸圆幌嘛,褒姒又痛心起自己的奴婢來。

    “沒關(guān)系,也許過一年就會好的。”她寬慰明珍。

    “要是笑容可以移植的話,奴婢愿把自己的笑容摘下來,安在公主臉上!泵髡湔f著就笑起來,并把它定格在自己臉上,然后用手去摘,就好像那是一只紅撲撲的蘋果似的。

    要是在往常,褒姒說不定早就被她的頑皮笑倒了,但此刻她怎么也笑不出,明珍的動作與其可笑,不如說是悲壯,她感動得流淚了。

    “謝謝你,明珍,我的心情已經(jīng)好多了。”她握住明珍的手,把它放了下來。

    “公主,一個人不能笑,就不能活了么?”

    “我不知別人怎么樣,但對我來說,失去笑容,就等于失去了一切,連愛情也不會有了!

    她說到這里,忽然想起數(shù)月前的一個夜里,當子羅坐在床邊擁著病中的自己的時候,他是那樣癡癡地凝視自己的笑容。到現(xiàn)在她還清楚地記得他那木呆呆的驚嘆聲:“你太美了,笑起來太美了。”而她,無限深情地答道:“我愿意一輩子為你笑!

    失去笑容,也就失去了愛的語言!而沒有愛的語言,又怎會有燦爛多姿的愛情呢?沒有美好愛情的滋潤,這人生只是慘淡無光!

    想到這里,她更是悲從中來,不能自抑。

    今生今世,將何以美麗?今生今世,將何以溫情?

    今生今世,將何以支撐?今生今世,將何以度越?

    她茶飯不思,更瘦了,每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即使昏睡過去了,也是乘著怪夢的翅膀到處尋找她的笑容。

    這個夜晚,褒姒剛迷迷糊糊地睡下,忽然聽到窗外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飄進來:“褒國公主,你不是在找你的笑嗎?哈哈,就在我手上,快出來拿呀!”

    褒姒一聽,立即翻身起床,迷迷糊糊地開門出去了。只見離地面一丈左右、黑暗的夜空中,站著一個渾身發(fā)光的人像,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個飄著幾縷胡須、相貌莊嚴的老人,長得頗像褒侯,但肯定不是褒侯,因為這個老頭子的胡須不過是幾根虛光而已。他的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平放在胸前,掌心向上,掌上托著一件東西,正花一般冉冉開綻,像孔雀開屏一樣放出五彩繽紛的光芒,這件東西不是別的,正是褒姒所失去的晶瑩剔透、燦爛迷人的笑容!

    褒姒立即叫喊起來:“原來是你拿了我的笑容,快還給我!”

    褒姒說著就跑到人像下面,拼命地往上跳,伸長手,好像就要抓住對方的腳了,可那老人像笑瞇瞇地往上一跳,就一下子升到半空中,褒姒卻摔倒在地。

    “你是誰?為什么要偷我的笑容?”褒姒嘶聲叫道。

    “傻孩子,我是神啊,是宇宙間最高的主宰啊!怎么一下子不認識我了呢?”那人像慢慢降到一棵樹頂上空,笑瞇瞇地答道。

    “我不信,神是保護我們的,神不會害人的!

    “可神會做游戲啊。”調(diào)皮的老人影像說著竟得意地翻起跟斗來。

    “當心,別摔壞了我的笑容!”褒姒驚呼起來。

    “我偏要玩玩。”

    那幻影吱吱地歡叫著,一根指頭像轉(zhuǎn)傘一樣轉(zhuǎn)動起褒姒的笑容來,同時趾高氣揚地在空中踱來踱去,兩只隱隱約約的眼乜著褒姒直笑。

    褒姒欲哭無淚,撲通一聲跪下,面對搗蛋的幻象,默默地、不住地磕頭。

    那老人影像終于停了下來,咳嗽一聲,語氣忽然變得陰森恐怖:“褒姒,現(xiàn)在你承認我是至高無上的神嗎?”

    “我承認,”褒姒含淚喃喃道,“是神拿走了我的笑容?蛇@是為什么呢?”

    那老人在一團光芒的簇擁中哈哈大笑起來,其動作和聲音跟褒侯簡直一模一樣:“為什么?為什么?因為你太完美了,所有的神都嫉妒你,恨你,他們唉聲嘆氣,怨聲載道,什么活也不干,就整天在我耳邊聒噪,吵得我快煩死了,要是再不毀了你,神的世界就會亂了套,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

    “尊神啊,難道您也嫉恨我嗎?我可是您創(chuàng)造的女兒哪!您應(yīng)該為我自豪才對!”褒姒悲聲叫喊起來。

    幻象沉默了,因為情緒的緣故,籠罩在他身上的光輝暗淡了,看上去他仿佛消失了,只有褒姒的笑容在夜空中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彩。

    “不,”那影像忽然大放光華,惡狠狠地說道,“我一定要毀了你,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的快樂,就改變我們神的心情!”

    “一個人?如果你們不是為了讓每一個人都過得快樂,那你們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呢?人們拿上好的牛羊祭祀你們還有什么用呢?”

    “大膽!”那幻影氣得縮成一團光球,指著褒姒厲聲喝道,“沒有你說話的份,就是你父侯也不敢這樣跟我講話!”

    “尊神,褒姒別無所求,只求您把笑容還給我,那是我的命根子,沒有它,褒姒萬萬活不下去!求求您了,把它還給我吧。”褒姒說著又磕起頭來。

    她是那樣楚楚可憐,就是石頭見了也會流淚的。

    光球吱吱地叫著,往上拉長,拉長,又還原成那個老人的影像。只見他搖晃著褒姒的笑容,哈哈大笑道:“在你老掉牙的時候會還給你的。”

    再也不能這樣哀求下去了!靠企求是絕對要不回自己的笑容的!

    “你這個混蛋!”褒姒把淚一抹,騰的一聲站了起來,指著空中的虛象厲聲問道,“你這么狠毒,我問你,那五條狼是不是你派來的,咬死了我的七個姐妹?”

    “哈哈哈——”那團自稱為神的虛光人形縱聲大笑,“憑公主的聰明,早就應(yīng)該推出這個結(jié)論了!卑Υ袅舜,沒想到這個神居然招供得這么老實,而更令她氣憤的是,這家伙竟然以此為樂。她再也顧不得自己優(yōu)雅的風(fēng)度了,撿起地上的石子就向空中幻影擲過去,見沒有效果,干脆指著對方厲聲臭罵:

    “混蛋!惡狼!狠毒的老東西!姑奶奶現(xiàn)在才明白,你這頭披著光和人形的狼,妄稱莊嚴,得著人的供享,卻干著卑鄙害人的勾當!可恨天子諸侯、國中鄉(xiāng)野,肅然不知。我今天算是看清你的真面目了,我再不求你了。我就不信,沒你的恩賜,我就恢復(fù)不了笑容!”

    沒想到面對褒姒的一番痛罵,那至尊之神不急不惱,反而更樂了:“早聽說褒國公主有個性,有氣魄,有思想,今日一見,果然好玩?上а娇上А

    褒姒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可惜什么?”

    那團人形虛光冷哼一聲:“可惜你是個女人,女人的命運由男人書寫!”

    這句話正戳中褒姒心靈深處最虛弱的要害。

    “我不信,”褒姒面如死灰,嘶聲道,“我不信,我一定要笑起來,一定要笑起來……”

    說完她再次跑上前,拼命往上跳,去抓神的腳,一邊抓一邊喊:“老東西,把笑容還給我!還給我!快還給我!”

    神迅速地躲開了,躲得高高的。她的無禮的舉動使一直笑嘻嘻的神再也無法忍受,登時勃然大怒。

    “因為你不愿愉悅神的游戲,你永遠也拿不回你的笑容,你得到的將是永恒的詛咒!”虛光閃爍的幻影尖聲呵斥道,“我詛咒你,你只要展顏一笑,就會給你最愛的人和你的國家?guī)碇旅臑?zāi)難!”

    仿佛為了證明這個惡毒詛咒的靈驗性,但見他手上褒姒的笑容,漸漸失卻了鮮艷的色彩,枯萎了,變得無比灰暗,竟慘不忍睹地流出黑色的汁液來……

    “老東西,我跟你拼了!”

    悲憤的褒姒,順手抄起身旁直插在地上的一根晾衣用的長竹竿,往上一跳,連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悠悠地飛了起來,直上高空,太好了,長竹竿便拼命地向神捅去。神大驚失色,撒腿就跑。褒姒一邊追一邊喊:“還給我!還給我!”神不知是害怕,還是為了好玩,縮成一團光球,飛快地向前滾動著,一邊滾一邊叫:“不給不給就是不給!卑︱v云駕霧,越過褒城,越過洗月臺,越過漢水,越過終南山,越過廣闊的原野,越過一條波濤滾滾的大河,一直追到一座聳立著無數(shù)高臺的無名山上空。那團光球忽然直立起來,恢復(fù)成老人的影像,向褒姒嘻嘻笑道:“還給你!”說著就把那朵已經(jīng)污黑的笑容向褒姒彈指扔來。褒姒驚慌地停住腳步,但見那笑容像一片落葉般,飄飄蕩蕩地向自己飛來。褒姒不覺慢慢開啟嘴唇,迎迓它的歸來。但突然間,她嚇得臉色慘白,只見那笑容眨眼間竟變成一座巨大的山巖,朝自己當頭壓來!褒姒連眼睛都來不及閉了,慘叫一聲,翻身坐起!

    哦,原來竟是一場噩夢!

    聽到褒姒的慘叫聲,明珍和兩個新來的名喚環(huán)帶、依水的小侍女,端著蠟燭慌慌張張地趕來。只見褒姒坐在床頭,頭發(fā)散亂,臉色慘白,雙眼發(fā)出火一般的虛幻之光。

    “果然是神拿走了我的笑容!彼舸舻卣f,還帶著一點興奮。

    明珍沒有回答,轉(zhuǎn)頭叫兩個侍女自去安歇。

    兩個侍女一走,明珍按了按褒姒的額頭,笑道:“公主,你沒發(fā)燒啊,怎么又說起胡話來了?”

    “那老頭手上拿著我的笑容,說是做游戲,我求他還我,他不但不給,還詛咒我,我就和他斗起來了!

    “嗬,好厲害。怎么斗的?說來聽聽。”明珍咯咯笑道。

    褒姒沒有回答,卻起身下床。

    “公主到哪兒去?”明珍嚇得趕緊拉住褒姒。

    “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和神作斗的嗎?到院子里看看就知道了。”

    明珍無奈,只好端著蠟燭,隨褒姒一瘸一拐地走到庭院。

    外面一片漆黑,哪里有什么光團,哪里有什么老人幻象,什么最高主宰,更不見失去的笑容,在空中閃爍光輝——眼前除了黑暗,就是死寂!褒姒走到樹下,只見搭在兩棵樹間的長竹竿兀自靜靜地橫在那里。她取下竹竿,摩挲著仔細一看,見竹竿早已破了,不覺發(fā)出一聲幽嘆:這就是自己在夢中使用過的武器么?!褒姒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言語,抬起頭來,只見手持燭光的明珍正一臉好奇地瞧著自己,便說道:“明珍,我就是用這東西去追打那個搗蛋神的!

    “怪不得你會輸,”明珍咯咯地笑彎了腰,“你不知道應(yīng)該拿劍么?”

    “是啊,”褒姒凄然道,“原來做夢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可那個神卻能——”

    “哼,你還知道這是做夢!”明珍突然打斷褒姒的話,大聲呵斥起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公主,你再不能胡思亂想了。再這樣下去,你會自己毀掉自己的,那時就怨不得別人了。你睜大眼瞧瞧,這四周都是房子,樹,花草,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哪里有什么神?哪里有什么怪老頭鉆出來偷你的笑容?現(xiàn)在站在這里的,只有你,只有我!不錯,你現(xiàn)在不能笑了,不能笑的人就活不下去了嗎?不能說話的啞巴、不能聽的聾子,就該去跳水自殺嗎?太子說得對,做奴隸的,一輩子也沒怎么真正地笑過,可也都活得好好的。你看看我,明珍,你的奴婢,一條腿跛了,全身都是傷疤,只要一看見這些傷疤,我就會想起那天晚上,想起那五條可怕的狼,想起慘死的幾個姐妹。你知道嗎?公主,自從醒過來后,我就再也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

    褒姒望著明珍,一時震驚得聲音都哽咽了:“明珍,你別說了!

    “不,我偏要說!”激動得不能自抑的明珍昂頭大聲答道,眼淚從她那雙又大又清麗的眸子里撲簌簌地流出來。

    “公主,沒有誰可以奪走你的笑容的,除非你自己不想笑!奴婢一直不敢說,失去笑容,一定是公主自己心靈變化的結(jié)果。是你太過悲哀,是你太過自責(zé),是你思慮太多,是你失去了率領(lǐng)大家迎接雨師時的那份快樂、熱情、爽朗、勇敢和堅強。你是不是以為,一個人經(jīng)歷了這么大的災(zāi)難還能笑的話,那一定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褒姒渾身顫抖:“明珍!”

    明珍突然哽咽難語,泣不成聲:“公主,你可知明珍的處境?你可知明珍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生活?你可知全身丑陋可怖、走路一瘸一拐的明珍,對幸福才是真正地失去了指望?那才是真正的痛苦!你可知多少個夜晚,明珍多少次從夢中哭醒?可是明珍,依然活著,笑著;笑著,活著……”

    明珍說到這里,凄然地展顏一笑。

    “明珍!”褒姒再也忍不住,一把拿過燭臺,再一把將明珍摟在懷里。明珍靠著褒姒的肩,嚎啕大哭起來,仿佛要將自降生以來承受的所有的悲痛不平都要傾瀉凈盡,在褒姒含淚無語的輕拍下,過了好久才平息下來。

    “對不起,奴婢不該沖公主叫喊!泵髡淠眠^燭臺,自己端好,“我只是想讓公主明白,沒有笑容,也一樣可以過得好!

    “謝謝你,明珍!卑︵溃捌鋵,我也不大相信夢的。你放心,我會好起來的。”

    明珍聽了,露出了開心的一笑。燭光照耀她的笑容,使這個黑暗和混亂的夜晚變得光華燦爛、美麗迷人。

    褒姒雖然嘴上說不大相信神怪會拿走她的笑容,可是第二天清晨她去向父母請安的時候,一時又動搖了。坐在虎皮椅上的褒侯,怎么和光芒中那個自稱是宇宙最高主宰的老人那么相像啊。她望著父侯,一時怔怔無語,直到褒侯打趣著問她的笑容回來沒有,她才回到眼前,胡亂答道:“女兒的笑容已變成燕子啦,要到明年春天才回來!卑罘驄D被女兒的話逗得開心大笑,可褒姒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她心里一直在納悶著:怎么父侯和至尊之神長得那么像?那個小丑般的神肆意玩弄自己的笑容,還像蜈蚣一樣發(fā)出可怕的詛咒,既滑稽又令人恐怖,可是父侯對自己卻是那樣和顏悅色,特別是最近一段日子,簡直稱得上是溫存了。母親自不必說了,是最疼愛自己的,就是太子褒象,也對自己更關(guān)懷了,常常把獵來的野味送到自己這邊來。啊,父侯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對自己又這樣疼愛,雖然他無情地驅(qū)散了自己和子羅的結(jié)合,又怎能昧著良心懷疑是父侯冒充神靈,奪走了自己的笑容呢?

    這是一個夕陽如血的深秋的黃昏,褒姒坐在洗月臺上,面對渺渺漢水,茫茫群山,再一次讓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煙波般地跳躍在琴弦上。明珍坐在石凳上吹笙相和。再沒有一群侍女踏著自己的琴聲翩翩起舞了,新來的環(huán)帶、依水兩個丫頭十分粗笨,于音律舞蹈一竅不通。她們和幾個老嬤嬤只好遠遠地站著。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全身披掛的甲士守在石梯口。自從那次慘劇發(fā)生后,褒姒每次出行,都由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保護著。

    琴聲幽幽,思緒翻飛;浪來驚心,波滅傷心;凝眸遠處,蒼茫頓生。金輝為誰而舞?松濤為誰而鳴?漁舟臨岸,百鳥歸巢,黯然之嘆,窮我人生。今生何覓溫情?今生何覓依戀?今生既失真愛,又失笑容,不覺已成苦難人生……

    琴聲幽幽。在夕陽的寧靜的照耀下,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神圣動人的光輝。在她那張震驚塵世的美顏上,幽深清澈的目光潭里,一百種愛恨悲情,翻騰著潔白的淚花。

    她在求索未來之路,她在確立幸福的真義。

    上蒼啊,她連自己愛誰都不能自主,她還能有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嗎?她還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微末的幸福嗎?

    她沒有從蒼茫的暮色中找到一條路,倒是在洗月臺下的路上,撞見了子羅!

    那時她們一行人剛走下洗月臺,大魚頭打著呼哨,抖動韁繩,就要載著她馳回宮中,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彪人馬呼嘯而來,正走向馬車的褒姒淡淡地回頭一乜,不覺激動起來,啊,那騎在第一匹馬上的,赫然是子羅!

    子羅一見褒姒,也是神情大動,猛地勒住韁繩,那馬揚起前蹄,咴咴嘶叫,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圈才擺著尾巴停下來。子羅滾鞍下馬。與此同時,其他將官兵士也勒住馬頭,一時馬叫聲不絕于耳。所有的將官兵士都滾鞍下馬,在子羅的帶領(lǐng)下一起向公主跪地請安。

    “起來吧。”褒姒淡淡說道。

    “謝公主!弊恿_和手下們都站起身來。

    望著面前恭恭敬敬的子羅,褒姒一時訥訥無語。自他新婚之夜和他絕交、在慘劇發(fā)生的夜晚依稀瞥見過他以來,很久很久未見到子羅了。他看上去瘦了一些,但更顯英俊精神。他的神色比以前更為冷峻。他的眼神更加深邃,只是樸素和憂郁的光輝仿佛消退了,代之的是一種更加豐富的深沉和金色的沉默。此時此刻,他全身透出的一個成熟、堅韌和寂寞男人的氣息,似乎比以往更令她怦然心動。

    “公主,我們好像該走了!泵髡淅死Φ囊陆。

    褒姒恍若未聞,她正奇怪,子羅為什么一直看著她的手呢,她低頭一看,不覺臉紅了,原來自己正拿著子羅送的黑色熊皮手套,這是今日出游、預(yù)備天氣陡生凄寒風(fēng)雨時戴的。

    這時子羅拱手問道:“不知公主貴體是否康復(fù)?若需什么山珍野味滋補,請公主盡管吩咐卑職,卑職一定努力擒來!

    “謝謝軍尉,不必了,軍尉為國家、為軍隊日夜操勞,一向辛苦!卑φf到這里,忽然聲音一顫,低聲喃喃道,“你,現(xiàn)在,幸福嗎?”

    “如果有幸福,”子羅輕聲回應(yīng),“那也是死亡中的幸福!

    褒姒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心愛的人過著如此痛苦的生活,頓覺萬念俱灰。

    她轉(zhuǎn)身嘶聲說道:“明珍,環(huán)帶,依水,我們走吧!

    “等等!”子羅頓了一下,嘶聲道,“不知公主今日如何?”

    “我已經(jīng)失去笑容了。”褒姒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子羅,喃喃答道,淚水不覺滾涌而出。

    “什么?”子羅登時驚駭無比,木然呆立。

    褒姒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在環(huán)帶和依水的攙扶下走到馬車旁,登上馬車。她剛坐下,拉下簾子,忽聽得車外傳來子羅凄厲的驚呼:

    “明珍,你的腿怎么啦?”

    窗外的空氣似乎凝結(jié)了,出現(xiàn)了死一般的寂靜。明珍似乎停下了腳步。沒有回答聲。接著,那一瘸一拐的腳步聲又響了,越來越近。再接著,一只蒼白的手撩開了眼前的簾子,褒姒一把抓住這只手,把明珍扶了進來。在數(shù)十匹馬突如其來的一齊嘶鳴中,馬車突然瘋狂地抖動起來,響起了車轱轆翻天覆地的旋轉(zhuǎn)聲,大魚頭打向天空的霹靂般的鞭子聲……

    當馬車已經(jīng)行駛到很遠的時候,褒姒和明珍不約而同地掀開簾子回望,但見蒼茫的暮空下,子羅依然靜立在那里,守望她們的歸程……想到他的生活也過得不開心,主仆倆忍不住為他相擁而泣。

    這次偶遇子羅,雖平添了幾許傷心,卻使褒姒在一種圣潔的悲愴中反而漸漸平靜下來。兩個人的命運既已如此,就只好開拓別的生活之路了。她只是感到后悔的是,她忘了安慰子羅,更忘了叫他要接受現(xiàn)實,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會開開心心,不過她也知道,這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沒用的?磥韮蓚人就只好這樣掙扎著活下去了,說不定突然就有什么奇跡金光閃閃地從天而降,專門來改變眼前黯淡的一切。

    常常來探望女兒的蘇姬,對褒姒買給明珍的兩只八哥突然大感興趣。這兩只八哥一見到明珍和褒姒就叫:“公主笑!公主笑!”蘇姬聽了,歡喜得合不攏嘴,便將八哥借回自己的寢宮玩耍。過了四五天,褒姒一個午覺醒來,忽然發(fā)現(xiàn)明珍、環(huán)帶、依水都不見蹤影,問老嬤嬤,才知道是被母親喜滋滋地叫去聽八哥的新詞去了。老嬤嬤說娘娘叫公主醒了也快去賞玩。褒姒深覺有趣,便歡歡喜喜直奔母親寢宮而去。

    遠遠地,就望見長廊上,一群侍女擁著蘇姬,發(fā)出快活的大笑聲。再近些,就聽見蘇姬逗弄八哥的聲音:

    “再說說,再說說,說了有賞!

    兩只八哥便歡叫起來:“娘娘笑!娘娘笑!”

    蘇姬哈哈大笑,明珍、環(huán)帶、依水等一幫侍女們也咯咯大笑起來。

    褒姒驚訝地停住腳步,八哥新奇的語言也使她感到好笑,但更使她激動的,似乎是記憶中以來,娘還從未這樣快樂地笑過。她感到自己的臉開花一般地漸漸舒展開來,由衷的喜悅和幸福,鼓蕩著靈魂的深潭,卷起一千堆五彩繽紛的浪花,直沖破她的喉嚨,要借她的口向世間傾吐,表達,一種渴望和母親一起歡笑的沖動令她渾身酥麻。她凝神注視著母親樂不可支的神情,慢慢啟開嘴唇,積聚起全部的意志,要開出一朵笑容來,以分享娘的快樂。驀然間,她歡喜得渾身顫抖,她感到,那失去的笑容,倏忽已回到了唇間……

    她禁不住喊叫起來:“娘——”

    就在蘇姬和眾侍女轉(zhuǎn)頭的一瞬間,就在她呼喊娘的一剎那,五條黑乎乎的狼影,突然飛躍在眼前的天空,向蘇姬和眾侍女猛撲過去!

    “不——”褒姒慘叫一聲,沒命地向母親狂奔過去,還沒等蘇姬和眾侍女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將母親死死抱住!

    明珍和侍女們都驚叫道:“公主,公主,你怎么啦?”

    蘇姬在侍女們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才掙脫女兒拼死般的緊抱,喝道:“大呼小叫地干什么?沒見我玩得正高興!”

    褒姒臉色慘白,指著天空:“狼!五條狼!那天晚上的,剛才,又來了,在空中,向你們撲來!

    蘇姬哈哈大笑,摸了摸女兒的額頭:“狼什么時候變成會飛的鳥了?桑兒,你又在說夢話了。你張大眼瞧瞧,這里有狼么?狼會到這兒來撒野么?告訴你吧,我的乖女兒,這兒除了人,只有兩只八哥鳥,會說話,會叫人笑,會哄人開心,簡直是一對神鳥;叵悖养B籠拿過來,讓她看個明白。有神鳥在這兒,狼敢來么?”

    回香答應(yīng)一聲,把鳥籠遞到褒姒跟前。兩只八哥看著褒姒,歡跳著:“娘娘笑!娘娘笑!”

    侍女們都笑了。

    蘇姬笑道:“敢敢,娟娟,你們叫錯了,這是公主。”

    兩只八哥立刻轉(zhuǎn)口叫道:“公主笑!公主笑!”

    蘇姬和侍女們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褒姒卻毫無興致,只管東瞧西望,沒有狼;又憑欄探出身子逡巡了一番,哪里有一絲狼影!她漸漸清醒過來,明白自己剛才看到的不過又是一抹幻影而已。但她還是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囁嚅著說:“可我明明看到了,那么清晰!

    蘇姬不悅道:“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你怎么還成天恍恍惚惚的,連奴婢都不如!你也該為娘爭口氣了,不要掛著那張動不動就流淚的臉,叫老天爺看了還不知道該不該下雨呢,要是搞得褒國又一場大旱,你的罪過就大嘍,哈哈哈。你看看娘,這么大年紀了,還笑得這么歡,你得學(xué)學(xué)。”

    蘇姬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登時眉開眼笑:“桑兒,你不是說你已經(jīng)失去笑了嗎?你剛才叫我的時候,不是在笑嗎?原來你的笑已經(jīng)回來了!

    褒姒一下怔住了,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剛才笑了,是嗎?”她驀地轉(zhuǎn)向明珍:“明珍,快說,我剛才笑了嗎?”

    明珍忽然跪下,語聲清脆玲瓏:“恭喜公主恢復(fù)了笑容!闭f完站起身來,笑吟吟地望著褒姒。

    褒姒呆呆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在極力地回想什么。猛地,突如其來的驚恐占領(lǐng)了她的眼睛。她一把抓住明珍的手,悲叫道:“明珍,我真的笑了嗎?”

    明珍答道:“千真萬確,就在公主叫娘娘的那一刻,雖然笑得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但和以前一模一樣!

    蘇姬接口笑道:“是呀是呀,我第一個看見了,和以前一樣逗人喜愛,桑兒這下應(yīng)該高興了吧!

    環(huán)帶、依水和蘇姬的侍女們也都紛紛說道:“是呀,我們也看見了,公主笑得好開心喲!

    可是她們?nèi)f萬沒想到,褒姒不但不高興,反而更加驚慌。她猛地抓住蘇姬的手,使勁地搖晃著:“不,不,娘,女兒情愿剛才沒笑過。快告訴我,我剛才沒笑過,沒有笑,絕對沒有笑!”

    蘇姬被女兒凄厲恐懼的神色嚇住了,不覺也驚慌起來,趕緊用手在女兒眼前左右移動:“桑兒,你又看見什么了?”

    褒姒撲進蘇姬懷里,緊緊摟住母親,哭道:“娘,不要離開我!千萬不要離開我!求求你,答應(yīng)我,永遠和女兒在一起。女兒不允許任何怪東西把你奪走!你要是走了,我就沒人疼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蘇姬被女兒的胡言亂語嚇了一跳:“桑兒,你沒發(fā)燒吧?你到底在胡說什么呀?娘不是好好地在你身邊嗎?要說離開,娘怎么舍得離開你呢?天下只有女兒主動離開娘的,因為女孩兒總是要出嫁的嘛,呵呵呵!

    褒姒聽了蘇姬最后的話,反而更加傷心。

    明珍等人圍在褒姒身邊,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

    她們哪里知道,褒姒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夢。在那個夢里,虛光閃爍的最高主宰詛咒她:“你只要展顏一笑,就會給你最愛的人和你的國家?guī)碇旅臑?zāi)難!”

    她剛才叫娘的時候,自己也覺得似乎的確是向她笑了。現(xiàn)在這么多人異口同聲,尤其是明珍的恭喜,看來不會有假了,那么自己剛才一定是笑了。天哪,這太可怕了:神詛咒過自己的笑容,所以在自己笑的時候,眼前的天空就會躍出狼影!按照神的脾性、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和可怕的力量,難道會有什么不祥的事發(fā)生在母親身上嗎?五條黑乎乎的一閃而逝的狼影充當了神的警示和厄運來臨的征兆嗎?盡管她不大相信那個夢會是真的,也不大相信突然出現(xiàn)的關(guān)于五條狼影的幻覺就一定會指向一個即將發(fā)生的事實,但一種深深的愛使她依然驚怕:母親可是自己最愛的、也是最疼愛自己的親人哪!

    一雙擔憂卻滿含鼓勵的目光在望著自己,那是明珍。褒姒的頭依然脆弱地靠在母親的肩頭,她的聲音仿佛在深淵中無力地沉陷:“明珍,告訴我,我剛才沒笑過。”

    明珍平靜地答道:“笑沒笑,公主應(yīng)該最清楚。公主難道連自己都不相信了嗎?”

    “笑有什么可怕的!”蘇姬把女兒扶好,為她擦去淚水,“笑能讓人渾身舒坦,這幾天娘就笑得很開心。怎么,你笑一下就嚇成這個樣子?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笑嗎?呵呵,是不是很久沒笑了,一時適應(yīng)不了,老實說,娘剛開始逗八哥的時候,也是這樣!

    “不是,”褒姒喃喃道,“女兒只是,怕使娘受……不,不開心!

    “傻孩子,你只要天天笑下去,娘當然就開心啦!碧K姬笑了笑,替女兒理了理額前的頭發(fā)。

    蘇姬轉(zhuǎn)身道:“明珍,環(huán)帶,你們扶公主回去,把八哥也帶回去,讓公主也逗一逗,開開心心,繼續(xù)笑下去!

    “不,這兩只鳥就留給娘解悶吧!卑Υ鸬,“女兒再叫人去買兩只就是了!

    蘇姬勸說一番,但褒姒說什么也不要,早就想求女兒把八哥送給自己解悶的蘇姬也就半推半就,收了兩只會叫人笑的神鳥。于是環(huán)帶、依水便扶褒姒離去,明珍一瘸一拐地跟著。褒姒不住地回望,似乎生離死別一般。蘇姬倒是樂呵呵的,自個兒提著鳥籠,夸張地朝女兒揮揮手,先回房間去了。

    一連幾天,褒姒總是不知不覺地轉(zhuǎn)悠到母親的寢宮去,為的是看娘是否安好,每次都看到母親率領(lǐng)侍女們開開心心地逗弄著八哥,心中漸漸放下心來。那蘇姬歡喜得仿佛著了魔一般,不停地給八哥開設(shè)新的課程。

    “敢敢,娟娟,說這個:主上平安。”

    兩只八哥應(yīng)聲叫道:“無上安!

    蘇姬一字一字地糾正道:“是——主——上——平——安。”

    兩只八哥鼓著眼珠沉默了一會,在主人的催促下只好又叫了起來:“無上安!

    蘇姬故意臉色一沉:“笨鳥!

    褒姒在一旁道:“這兩只八哥一口氣最多只能說三個字!

    “算了算了,換別的!碧K姬說著又眉飛色舞地教起來,“敢敢,娟娟,說這個:太子永,永遠的永!

    兩只八哥應(yīng)聲答道:“太子蟲!

    蘇姬哭笑不得。侍女們抿著嘴直樂,但誰也不敢笑出聲來。

    蘇姬又換了一個科目:“敢敢,娟娟,說這個,褒國千秋,慢慢學(xué),這四個字很難,要是學(xué)會了,重重有賞!

    兩只八哥不知是累了,還是膽怯,干脆閉著眼,打起盹來。蘇姬便呵斥起來,拍著鳥籠。兩只鳥驚嚇得在籠中飛來竄去,一邊撲騰,一邊叫:“苞谷收!苞谷收!”

    侍女們再也忍不住,都咯咯地笑彎了腰。蘇姬也樂得呵呵大笑。褒姒心中也十分歡喜,真想和她們一起**歡笑,但她不能,她笑不出來,自從那天五條黑乎乎的狼影隨她隱隱約約的笑一起出現(xiàn),她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現(xiàn)在她所能分享母親快樂的,不過是神色舒展,芳唇微啟而已,這就是她所能表達出來的全部的“笑”了。盡管心中著實煩躁悲哀,但看到母親從未這樣快樂過,寬慰和平靜,漸漸地像陽光一樣驅(qū)散了不良的情緒,使她開始驚喜地感到一種寬廣和寧靜的喜悅來。

    然而就在褒姒漸漸忘卻神的惡毒詛咒、心情日漸好轉(zhuǎn)之際,悲劇再一次發(fā)生了。興奮過度的蘇姬,在一次午間吃糯米做的點心的時候,邊吃邊逗八哥邊笑,一下子被噎住了,登時兩眼發(fā)白,臉色紫漲,呼吸緊促,口中哇哇,雙手亂指,接著砰然倒下。侍女們大驚失色,一邊呼救,一邊亂拍亂摳。等到褒侯褒象褒姒趕到時,蘇姬早已氣絕身亡了。

    難道母親無意中就成了那個惡毒詛咒應(yīng)驗的犧牲品嗎?難道這就是上天對她試圖恢復(fù)笑容、甚至操起竹竿反抗神的嚴厲的懲罰嗎?難道這就是那五條黑乎乎的狼影在幻覺中躍空而逝所必然導(dǎo)致的現(xiàn)實結(jié)果嗎?褒姒抱著母親的遺體不松手,流著淚不住地喃喃自語:“是我害了娘,是我害了娘……”

    褒侯父子驚疑地對望了一眼,他們都以為是褒姒一時悲痛得糊涂了。褒侯命侍女扶起褒姒。幾個男仆立即將蘇姬的遺體抬往靈堂。

    “娘,是女兒害了你!”褒姒哭喊著,要跟著前往靈堂,被褒侯拉住了。

    褒侯柔聲安慰道:“父侯知道你和你娘的感情很深,但哀傷不能過度,更不能失去理智。你娘是吃東西不小心薨了的,和你無關(guān)。你不要再亂喊亂叫了,否則,國人還以為是我們家族內(nèi)部出了問題呢。”

    褒姒聽了,便止住哭聲,擦了擦眼淚,哽咽道:“對不起,父侯,女兒的確是一時傷心過度了。”

    褒侯捻著胡須,欣慰地點點頭,囑咐老嬤嬤帶褒姒去換孝服,準備參加蘇姬的祭悼儀式,說著便主持喪事去了。

    附近的侯國派使臣悼唁來了,蘇姬的家鄉(xiāng)——蘇國也派了重要的宗族成員做使臣,悼唁來了……

    巫師們舒緩的樂音,美妙的唱悼聲,以及無數(shù)搖曳的燭光,密密麻麻跪拜如儀的臣民子孫,一個內(nèi)心的痛苦從不為人所知的侯國夫人就這樣神圣莊嚴地去了。

    褒象身為太子,且又是蘇姬唯一兒子,自是充當了孝子之首,所以他單獨跪在第一排,就跪在蘇姬的遺體旁。接著是褒侯妃子所生的庶子們。褒姒、曼鈴跪在第三排,后面是褒侯眾妃及年幼的庶女們,再往下依次是宗族內(nèi)其他支系重要成員。褒侯則身著黑袍,端坐一邊,表達哀思。褒姒一身素服,長發(fā)已經(jīng)挽了起來,被一方長白布包裹著,白布飄在身后,這就是所謂的孝帕。那時大巫師恭恭敬敬地肅立在蘇姬遺體旁,正在歌頌蘇姬作為一個國母所表現(xiàn)出來的完美無缺的德行,間或夾雜著眾巫的伴唱。說到動情處,大巫師便向蘇姬的遺體跪拜,于是黑壓壓的孝民們也跟著叩頭如儀。大巫師到底在說唱什么,褒姒什么也沒聽見。她越過庶子們的肩頭,呆呆地凝視著母親的遺容,聽憑淚水一波又一波地傾瀉而下,任由驚濤駭浪沖擊著心靈的天空,因此免不了叩頭時總慢人家一步。

    她在回想什么?她在沉思什么?她在祈望什么?在凄寒的秋風(fēng)秋雨里,裝有母親遺體的棺木被沉入了地下,隨之埋葬的還有一個女人的偽裝、苦悶、掙扎、擔憂、在生命中最后十幾天從兩只會說話的鳥身上所獲得的一點點可憐的歡樂以及從生至死對自己兒女無需理由的真心疼愛。

    死亡使再尊貴的人也變得那么不重要,那么可憐,她死后不過三天,父侯就扶了另一個后妃接替她在人間的位置。

    一塊巨石封住了墓穴,從此母親進入了幽冥世界,成為鬼魂,成為夢,成為祖先,受到后代崇拜,得享祭祀。后人祭祀她,與其說是懷念,不如說是索求,索求她的庇佑。

    這種命運真是奇特!這種命運堪稱可悲啊!

    雕花的牌坊豎起來了!高大的冥樓建起來了!樹木也栽種起來了!巨大的墓碑也豎起來了,上面記載著蘇姬無以倫比的美德及其對褒族和褒國所做出的“端端如山兮,親親如水”的偉大貢獻。

    晚秋的夕陽淡淡地照著蘇姬的陵寢,照著墓前佇立的褒姒那蒼白冷凝的面容。

    遠遠地,傳來了動人的歌聲。河邊,一隊村姑頂著水罐,裊娜著腰肢美妙地行走著。

    擁有生命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明珍露出了笑容,褒姒那死灰般的心湖也蕩起了漣漪。

    活著?是的,要活著!可是該怎樣活下去?她永遠不可能再迎來她的笑容了!她的笑容,即使露出若有若無的一點,也會卷起可怖的狼影,會流出污黑的毒汁,會給別的生命帶來致命的災(zāi)難!

    她從未這樣哀嘆命運的殘酷,從未這樣絕望,從未這樣痛恨自身,到最后竟也詛咒起自己的美貌和笑容來。

    神一定是嫉恨自己才把這樣的命運山巖般地打在自己頭上,如同那個奇異的夢境最后所揭示的那樣。

    在星星和月亮再度探詢?nèi)碎g的夜晚,她走到曾和神戰(zhàn)斗的庭院里,親手把那支夢中的武器——晾衣的長竹竿,砍成碎片燒了,然后虔誠地向上天跪拜,乞求神靈寬恕自己在夢中曾有過的叛逆行為,但回答她的,依然是白天黑夜都默不作聲、冰冷無情的天空。

    一天,她獨自從花園回來,發(fā)現(xiàn)明珍、環(huán)帶和依水正在逗弄兩只八哥。原來這兩只鳥在蘇姬死后還在不知趣地老叫“娘娘笑,娘娘笑”,褒侯開初只是皺眉,后來再也忍不住,一下把鳥籠扔出窗外,叫回香快處理了;叵慵泵炱瘌B籠,兩只鳥幸好還活著,于是便急急送還公主。但兩個可愛的小家伙自受到驚嚇后,見了人不是躲避著四處亂撞,就是瑟縮成一團,呆頭呆腦,無論明珍等人怎樣哄逗,就是不開口。褒姒自是傷心,心想換個環(huán)境或許會好些,便叫大魚頭把兩只八哥拿到宮外送人了。

    兩只八哥的命運仿佛就是她自身的縮影,在送走它們的那個下午,她面對著漫天陰霾簇擁的落日,又一次陷入關(guān)于生命的悲哀的沉思和想象之中。

    在混亂的思緒中有時候她想,要是子羅能在自己身邊,那該多好啊;蛟S境況就不一樣了。有他那雙有力的臂膀的支撐,有他那寬厚胸膛的溫暖依靠,有他那雙深情、樸素、真誠、憂郁的目光的慰撫,她想她一定能夠堅強地面對這樣沉重的災(zāi)難,但今生今世,此番祈望不過是另一個凄涼的夢罷了。

    在哀痛、絕望、自責(zé)、厭棄、詛咒、想象的煎熬中,深夜里,在異常凄艷的燭光蒙蔽下,她仔細地端詳著束發(fā)用的銅釵,慢慢把它對準自己的喉嚨。也許是上天不讓她死,一直心有所怕的明珍這時進來查看,立刻大喝一聲,沒命地單腿跳撲過去,一掌打落銅釵,自己卻重重地摔倒在床前。

    “公主,你不能這樣,娘娘和明晶她們會死不瞑目的!”明珍跪在床前,抱住褒姒的腿大叫。

    “明珍,我這一生不會再有笑容了!卑W嘩地流著淚,面如死灰,“我不知道,沒有笑容的日子該怎么過。楷F(xiàn)在,即使神把笑容還給我,我也不敢接,因為神已經(jīng)把我的笑容浸了毒,我一笑,就會害人。我發(fā)誓,我寧愿自己去死,也決不能害人!”

    明珍的淚水也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下來:“公主,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娘娘的死跟你那天的笑沒什么關(guān)系,其實那天你根本就沒怎么笑出來,只是嘴唇張了張而已,是大家為了哄你高興才那么說的。而且,主上不是也說過,娘娘是吃東西不小心薨掉的嗎?你不要再胡思亂想,自己**自己了!

    “不,我相信!卑︵,“因為那一刻,我的確看到了五條黑乎乎的狼影,就是圣湖邊的那幾條,猛然出現(xiàn)在空中,雖然就那么一剎那,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們向我娘撲去,那樣子太可怕了,這種恐怖的真實我怎么也忘不了!

    明珍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好一會才囁嚅著說:“公主,你那么美,心又那么好,為什么上天會這樣對你呢?他們是不是昏了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褒姒掙脫明珍的手,撲在床上,把臉蒙在被子里,啜泣起來。

    “公主,你會好起來的,好人都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神最終會清醒過來的。”明珍說著吃力地站了起來。

    褒姒哼了一聲:“怎么,你這個說客也相信起神來了?”

    明珍一字一句地答道:“奴婢只相信人間公道!”

    褒姒愣住了,猛地翻身,騰的一聲站到地上,厲聲叫道:“好一個人間公道!你們奴隸就喜歡做這種無頭夢!你看到?jīng)]有,我這個做公主的,應(yīng)該高高在上吧,可我連自己愛一個人的權(quán)利都沒有,甚至連出門逛一趟都得經(jīng)過批準。公道在哪里?公道只在你的嘴巴上!公道在他們那里!這會兒,我告訴你,國君他們說不定正在討論怎么把我這個呆呆病病的災(zāi)星嫁出去呢,免得把他們拖個心神崩潰!”

    明珍望著發(fā)怒的褒姒,一時呆呆無語。

    褒姒忽然指著她吼了起來:“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出去,本公主要**做夢了!放心吧,姑奶奶不會自殺的,姑奶奶偏要活下去,高高興興地活,活得長長的,活成一個老妖精,活到公道降臨的那一天!我倒要看看,你說的那個公道是什么貨色!”

    明珍含著淚,屈身行了一個禮,默默地、一瘸一拐地出去了。褒姒望著明珍瘦削可憐的背影,立刻后悔起來,頹然倒在床上。

    褒姒沒有猜錯,褒侯的確正在想法子要把她像潑臟水一樣地趕緊嫁出去。

    自公主深夜出游圣湖遭遇狼群,七個侍女悲慘死去之后,一國之母竟然也被糯米點心噎死了,一連串的非正常死亡使褒侯心中又驚又怕,不由得暗自懷疑是不是上天即將降大禍于褒國了。除了周天子和魯侯,眾諸侯無權(quán)祭天,所以褒侯只得帶著太子再次祭祀先祖,乞求祖靈庇佑,并請祖靈轉(zhuǎn)求上天賜福于褒國。祭祀完畢,命太子自去處理一些政事,自己又匆匆趕往國事貞問房,命大巫師卜問娘娘之死主何吉兇。這次占卜,大巫師的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莊嚴凝重,變換蓍草,對照《易經(jīng)》卦象爻辭,更是謹慎細致。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大巫師稟告,娘娘實因擔憂公主,心中焦慮,氣息及血脈不暢,以致噎食而薨,所以娘娘之死無關(guān)乎吉兇,吉兇在人事,在人主如何作為;以第三條爻辭觀之,有“貴人出,寶物來”字樣,可知欲使褒國吉利,似應(yīng)將公主早日出嫁為宜。

    褒侯聽了,默然不語,良久才道:“寡人何嘗不想替公主早日覓得佳婿,使她過上幸福生活?寡人只是不信,以一場神奇樂舞為褒國迎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公主,會成為褒人未來的不祥之物!”

    大巫師一聽,突然跪下,叩頭不已。褒侯驚問何故。大巫師請主上宣他無罪,方肯實說。褒侯便宣其無罪。大巫師道:“此公主不祥也!公主本非我褒族中人,乃主上自褒水邊揀來,本就來歷可疑,此乃不祥之一;公主生就驚世美貌,絕代才華,一笑迷亂全城,直逼仙神,神靈嫉恨,自然與褒國為難,此乃不祥之二;公主無視禮法,竟敢私自與人定情,如此發(fā)展下去,必將動搖我褒族統(tǒng)治根基,此乃不祥之三;公主形如鬼魅,深夜竟飄蕩圣湖,招致狼群,咬死奴婢,奇哉怪哉,殊為罕見,國人議論不息,至今驚恐,此乃不祥之四;此事之后,公主竟自稱失去笑容,從此哀容示人,至今不見一笑,更是奇哉怪哉,此乃不祥之五;將八哥鳥送與娘娘,致使娘娘歡笑無度,進食不定,終釀禍害,此乃不祥之六。臣還聞娘娘侍女所言,娘娘死前幾天,公主曾抱住娘娘痛哭,說是看到五條狼影飛騰于空,叫娘娘不要離開她,可見公主于娘娘之死早有所知,卻不叫娘娘小心,更不稟告主上采取預(yù)防措施,莫非公主另有心思?總之,依臣看來,這個揀來的公主,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人鬼相合,渾身不祥。自圣湖慘案發(fā)生以來,族內(nèi)惶恐,私下議論,多有不滿,若主上還不及時處置,恐生變端。為我褒族團結(jié)統(tǒng)治,主上再不能不顧本族各支系反對,為一毫無血親之人袒護了。以上種種,乃臣泣血之言,還望主上三思,早日定奪!

    大巫師左手公主,右手不祥,兩手交舞,閃閃爍爍,直說得褒侯兩眼發(fā)光,心頭驚跳,不由得站起身來,背著手踱來踱去,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不會輕易沖動的。轉(zhuǎn)頭一瞧,見大巫師依然跪在地上,其瘦削佝僂,活像一只趴著的老鼠,便命大巫師起身看座,他自己則捻著胡須又照例默然了好長一段時間,方才呵呵笑道:“愛卿這一說,寡人倒有些醒悟,但如愛卿所言,何不將這個揀來的不祥公主殺掉算了?”

    大巫師一聽,連叫不可,道:“公主因為一半是鬼,若是將其殺掉,必會招致天下鬼魂報復(fù),更何況,殺掉公主,又如何向國人交代?那些國人懵然無知,愛戴公主,可是十分來勁。臣卜問過,只要將公主迅速嫁往別國,于洞房之中見血即可。見血之后,陰氣潰散,鬼性消失,公主即恢復(fù)一完全之人,自此無災(zāi)無害。再說,公主已經(jīng)十九歲了,也早該出嫁了,否則為天下諸侯所笑!

    褒侯點點頭:“愛卿說得有理。寡人只是不解,一個人生來就有鬼性么?鬼只是人死以后的變化。誠如愛卿所言,寡人豈不是白疼了公主十九年?寡人疑惑,公主身上的鬼性,是不是鬼魂一時附體,為外力因素所致?”

    大巫師一聽,驚慌起來,他放言這個揀來的公主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只顧自己痛快淋漓,卻沒想到公主不祥論同時也在暗中斥責(zé)國君失察,心中惶恐,不覺又是雙膝跪下,朗聲道:“主上恕罪,臣一時沒講清楚。主上明察秋毫,判斷如神,公主飄飄忽忽,確是鬼魂纏身,為外力所致。”

    褒侯拈須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寡人也有救了——起來吧!

    大巫師抖了抖身子,狗一樣地爬了起來。

    褒侯道:“實不相瞞,寡人一直想為公主早日完婚,也好向死去的夫人有個交代,如今更要加緊了。”

    褒侯命大巫師再占卜一下,看公主嫁往何方為宜,明日稟報,說著便去了。

    大巫師低頭拱手,口中諾諾,兩只眼骨碌碌直轉(zhuǎn),目的達到了,心中自然十分得意。在關(guān)于公主不祥的滔滔雄辯中,他也有隱瞞。他沒把公主請他占卜失笑之事告訴褒侯。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敢。那次占卜,一句“任性自由,招致亡國”的爻辭把他嚇呆了,他不敢告訴褒姒,更不敢稟報褒侯,以免引起全宗族惶恐,所以便想了指稱公主半人半鬼的招數(shù)來,催促褒侯趕緊把公主嫁出去,而且是遠遠地嫁往別國,至于“任性自由”的公主去亡哪個國,那就不是他這位老先生所關(guān)心的事了。大巫師想到這里,更是樂得吱吱直笑,忙命小巫燃火炙龜,又占起公主出嫁的方向來。

    褒侯回到寢宮,仔細梳理近段時間所發(fā)生的“怪事”來,越想越覺得公主確有幾分不祥,但一想到自己對美貌多才的公主所寄予的政治厚望,又覺得不甘心。十九年前的那個春天,他和夫人在褒水岸邊見到這個被遺棄在水上的嬰兒時,就是被她那突然展現(xiàn)的笑容所吸引,所奇異,以為這個從天而降的孩子能給自己和侯國帶來好運,才毅然決然地收養(yǎng)她的,并下令族內(nèi)嚴守秘密。及至褒姒長成,出落得國色天香,更是以為奇貨可居,意欲拿她和強大諸侯通婚,以使弱小褒國喜添一強勢盟友,誰料厄運紛至,公主驚嚇得連笑容也失去了,整日里愁云慘淡,到最后竟禍及夫人!莫非,是自己一時看花了眼,其實那個來歷不明的、被桑樹枝葉包裹的嬰兒早就已被上天烙上了可怕的咒語,而現(xiàn)在到了咒語逐一實現(xiàn)的時候了?

    褒侯思緒紛雜,索性走出寢宮,信步而行,邊走邊想,忽聽到一陣琴聲飄來,不覺驚醒,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到了公主寢宮附近,凝神一望,但見褒姒端坐在庭院的樹下?lián)崆,幾個丫鬟肅立一邊。褒侯目不轉(zhuǎn)睛地審視著公主那長發(fā)飄舉、容顏凄美、呆滯而又神秘的模樣,不覺對大巫師的話又信了幾分,惶恐之余,悄然離去。

    但等待他的卻是一個上好的消息。太子褒象興沖沖地跑來稟報,終南山終于找到銅礦了!褒侯大喜,立即下令賞賜采礦的工匠及奴隸,命其加緊開采,打碎,速速運至褒城作坊,好制出又多又好的青銅器來。

    褒侯為何這樣狂喜?難道僅僅是因為找到了某種礦產(chǎn)資源?非也。真實的原因是,在夏、商、周三代,國家實行的是禮治,需要大量的青銅禮器,所以青銅器便成為政治權(quán)力的象征。誰占有了青銅器,誰就擁有了王權(quán)。一個王侯如果一夜間失去了全部的青銅禮器,那么他也就不成其為王侯了。商代前期,商王為何遷都頻繁?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原因就是某個地方的銅礦一旦開采完,王室就不得不尋找新的銅礦產(chǎn)地。商王的遷都路線,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就是一條銅礦的礦脈走向。正因為那時侯的王權(quán)是建立在青銅藝術(shù)品上的,所以銅礦和青銅器的匱乏,對于天子諸侯的統(tǒng)治來說,都是一種致命的威脅。這就是中國青銅時代的全部秘密。洞悉了這個秘密,也就不難理解褒侯為什么那樣欣喜若狂了。

    這時大巫師又匆匆前來稟報,神意指示,公主出嫁應(yīng)選在東南方向。

    晚上,在五支蠟燭照耀的密室里,褒侯父子又取出天下諸侯形勢圖,指點起東南的侯國們來。同往常一樣,這次查閱天下地圖與其說是為公主找一個合適的婆家,還不如說是為他們自己找一個強有力的政治同盟。使褒侯父子大感泄氣的是,在褒國的東南,盡是一些如庸、盧、鄧、黃之類的小國,有的實力還不如褒國。大國倒有兩個,荊楚和楊越,但那是蠻夷之國,是不敢通婚相好的。神意如此,不敢違抗;即使再主動約婚中原的強大諸侯,難保不落得又一個被侮辱的下場!怎么辦?褒侯父子面面相覷。此時的褒侯已把病懨懨的褒姒看成是褒族的一大累贅,恨不得立時像扔八哥鳥一樣扔掉,因此下定決心,降格處理,決定就在這幾個小國中隨便挑選一個就行啦。褒象雖然理解父侯的決定,但垂喪之氣,盡顯無遺,褒侯自是免不了安慰一番。

    于是又在一個白霧裊裊的清晨,褒侯的使臣,又懷揣著褒國公主的絕代美顏圖,乘著馬車,帶著寶物,揮舞“褒”字旌旗,踢踢踏踏地出訪東南四國去了。

    使臣走后,褒侯命公主前來相見,告以準備近期為其完婚之事,下令她振作精神,迎接幸福生活的到來,因為整個褒國都不想再看到她那張哀哀戚戚的臉了。褒姒答以在為母親服喪期間,怎能完婚。褒侯冷冰冰地說你可以不必拘禮了。褒姒驚問何故。褒侯忙笑著說你目前身子虛弱,不能再憂神傷身,只要心中有思孝之情就可以了;青春年華,快樂為大,你應(yīng)速速調(diào)整好身心,遵從父侯的安排,開辟新生活,忘掉過去,這才是你目前唯一可行的人生之路,說完就命褒姒回去歇息,好好養(yǎng)顏。

    褒姒一出褒侯寢宮,便覺天旋地轉(zhuǎn),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她知道,在“父侯的安排”下,她就要被“趕”出褒城了,趕出子羅居住的城邑,趕出母親和七個侍女永遠安息的國度,趕出她曾經(jīng)度過快樂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山山水水,去和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一想到將不得不被一個她一無所知的男人擁抱、撫摸、親吻,她就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懼。當她走到太子寢宮附近時,忽然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哭聲傳來,心中大動:“是誰在陪伴我的傷心啊?”順著哭聲走去,只見一個身穿大紅襖子的女子坐在墻角蒙著臉哭泣,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東宮娘娘、彤國公主曼鈴。她停住了,一時惶惑起來,不知該不該上前勸慰,忽又想到此時自己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便覺得還是不打擾對方的好,于是悄然離去。

    她沒有告訴明珍自己就要被嫁出去了,只說主上問了問自己最近的康復(fù)而已。萬千悲情,何以排遣?惟有琴音。琴聲撒落各色各樣的花蕊,蔭蔽她的凄清的心魂;琴聲開啟溫暖幽秘的港灣,迎迓她的苦難的歸來。面對命運緊逼而來的真實而殘酷的腳步聲,尋找一條內(nèi)心安寧的路更是迫不及待。但這條路在哪里?自她無意中探知父侯兄長要把她當工具與大國通婚,特別是褒侯無情地扼殺她和子羅的感情以來,她在悲哀惶恐的迷茫中一直在尋找一種可以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力量,在發(fā)生圣湖慘劇、失去笑容之后,這種尋找就更是熱切了。

    琴聲愈來愈激越,她的思緒更加洶涌。環(huán)帶依水木然呆立,明珍的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心靈上的奇異的轉(zhuǎn)機,就發(fā)生在這個陽光和煦的上午。

    就在褒姒撫琴尋覓的時候,天空中忽然響起“嗖”的一聲,一支箭神奇地插在眼前的樹上,箭尾上系著的白羽毛和金黃的樹葉兀自顫動不休。褒姒停止彈奏,驚訝地望著那支箭。明珍走上前,正要去取,褒姒突然心一動,忙叫住明珍,自己走上去,拔出箭,取下羽毛和樹葉,不覺又驚又喜。

    那樹葉上寫了八個字:“心中有愛,笑容永在!甭淇钍亲恿_。

    仿佛光明突然像白鶴一樣降落在肩頭,無限神圣的喜悅充溢她的心房。她立時大徹大悟,一手拿著箭和羽毛,一手拿著金光閃閃的樹葉,張開雙臂,仰頭向天,長長地傾吐心中積郁已久的氣息,熱淚立即蒙蔽了她的雙眼。她喃喃道:

    “原來愛才是生命的力量啊!原來愛才是最美的笑容!謝謝你,子羅!

    她長久地仰望天空,陽光是那樣燦爛,凄冷的風(fēng)也變得溫暖起來,四周的聲響也悅耳動人,樹木在嚓嚓作響,仿佛在開花。正要上臺的冬天被躲在背后的春天突然拽了下來——春天提前登臺了,她要撫慰這多災(zāi)多難的一季。

    明珍的臉也漸漸舒展,露出了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