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即將到來的時候,盡管是在服喪期間,褒姒卻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除了沒在服飾上刻意追求外,整個兒精神煥發(fā)。她變得喜歡說話了,常常把侍女們逗得哈哈大笑。她看見她們那樣快活,自己也心湖蕩漾,容顏舒展,快樂無比。侍女們剪紙的時候,她也興致勃勃地參加進來,專門剪了一只白鶴當風箏放。她一改往日對環(huán)帶依水的冷淡,開始不厭其煩地教她們唱歌跳舞,或吹奏笛子之類的樂器。她渴望自己彈琴的時候,依然能和從前一樣享有侍女們的歌舞相伴。她變得似乎更勇敢了,常拉著幾個侍女到宮外的集市上閑逛,并且總是步履輕盈地走在最前面。為了不被國人們認出來,她戴著白色的大頭巾,遮住了大半個臉。在集市上,她翻看各種珍玩,品嘗各種小吃,和男人女人們大聲交談,把他們一個個逗得哈哈大笑,自己卻不動聲色;蛟S是明白自己不久就要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故土了,她對出游變得更熱情更執(zhí)著了。漫步在漢水之濱,泛舟于褒水上,采果于終南山麓的森林里,大自然給她帶來的喜悅,更清新,更豐富,更動人,也更深刻。她更依戀這片土地了。她用美妙真純的彈唱回報這孕育了她的絕代風華的山山水水。她越來越理解子羅那八個字的深意了:不管個人命運如何,只要不憤激,不哀嘆,不**,依然熱愛大自然、熱愛國人、熱愛人生、熱愛每一天的生活,眼前的天空便會永遠遼闊,充滿陽光、溫暖、無窮的創(chuàng)造和樂趣。于是她漸漸醒悟過來,她失去的只不過是嘴唇上的笑容罷了,她還擁有更寶貴的心靈上的笑容,后者對于充滿悲苦的人生來說,更美麗,更燦爛,更溫情,更有力量。除非她自己扔棄,沒有誰,包括神,也不能奪走屬于她的心靈的笑容。她為這個發(fā)現(xiàn)欣喜若狂。這些日子來,她不能和別人一起歡笑,總覺得生命喜悅的開綻仿佛被某只魔爪鉗住了,不能完美開放,不能完全表達,不能盡興自由,是一種沒有形式、毫無結(jié)果的無法忍受的歡樂,F(xiàn)在仿佛領悟到生命的真諦了,她也不再以為其苦了,她認識到并且已經(jīng)望見了,在她的心靈的原野上還綻放著無邊的笑容,她可以用這一種笑容作支撐,活下去,去熱愛,去笑,去抗爭,去創(chuàng)造,去感知生命的快樂,盡管她無法把這片笑容拿來示人,因而免不了在別人的眼里可能還是一個愁云慘淡的形象,但她還是得到了自失去笑容以來的深深的慰藉、情趣、力量和平靜。在一種全新的心境的撫育下,她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當然,她并不是完全驅(qū)逐了哀傷,這是她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當她想起子羅時,她的眼神就會憂郁起來,但一想到他對自己的鼓舞,她又振作起來,似乎不這樣做就對不起他似的。
褒侯父子見褒姒變化如此之快之大,不由得又驚又喜,都以為是對婚姻生活的憧憬才使一個少女起死回生的,為了讓褒姒以更好的面容展示異邦,兩人都破例地給了褒姒很多在以前不可想象的自由,在不多的日子里盡量對她有求必應。
出訪東南四國的使臣喜洋洋地回來了,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剛抵達第一站庸國,事情就輕而易舉地搞定了。尚未婚配的庸國太子一見褒姒的畫像,就激動得暈倒在地,一醒來就趴在地上央求父侯快快向褒國提親。不但是太子著迷,就是那相貌莊嚴的庸國國君也被褒姒的美貌和高雅迷得魂飛魄散,當下立即應允,下令打點珍奇,準備派使臣到褒國正式求親。褒國使臣剛剛回返國都,庸國使臣也后腳趕來了,不消說,自然受到褒侯熱情接待。兩國一致商定,明年春天正式為公主和太子完婚。褒侯提議,兩國結(jié)約,從此世代交好,相互支援,在重大問題上同進同出。使臣回國告之,庸侯欣然同意。冬天來了,庸侯不顧寒風凜冽,親訪褒城。在褒侯舉行的一場盛大儀式上,兩國宣告正式結(jié)親,并簽下友好之約。褒姒作為未過門的兒媳婦,在褒侯的命令下,拜見了未來的公公一面。庸侯驚嘆不已,慌忙賜予褒姒美玉若干,心下卻在尋思將來如何把美貌的兒媳婦快快**到手。
褒姒無動于衷,面容平靜,似乎坦然接受了被強加的未來。她知道自己無法書寫自己的現(xiàn)實命運,她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只有在內(nèi)心生活的經(jīng)營中才能獲得生命的快樂。自從父侯無情地扼殺她和子羅的感情以來,她就不再期望現(xiàn)實中的幸福了。幸福不在身邊,幸福在別處。感謝子羅,一句“心中有愛,笑容永在”給了她繼續(xù)追求的無限勇氣和信心。她由此領悟到了世上還有另一種幸福,生命的幸福,就在一個人的心靈之中。大部分人不曾打開心靈的原野,更沒有去澆灌培育,所以不曾認識、體驗到這種幸福。當她把培育生活、感知生命歡樂的焦點放在心靈上時,她知道自己對于變化無常的日常命運,不管它是如何卑陋、兇險、殘忍,也會淡然處之的了。這就是為什么拜見庸侯時她表現(xiàn)得那樣出奇的平靜,連褒侯褒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庸侯走后的第二天,天上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褒國的冬天雖然冷,但卻很少下雪,所以這場雪簡直稱得上是天賜的神奇。褒國人都喜出望外:地里的麥苗蓋上了溫暖的被窩,明年一定有個好收成,今年干旱所造成的苦難也就到頭了。最歡喜的是孩子們了,打雪仗,堆雪人,嬉鬧聲響徹褒城的角角落落。褒侯也是歡喜得緊,心想這難道是和庸國結(jié)親帶來的第一個好兆頭?這時終南山開采出的第一批銅礦石也運回褒城的官家作坊了,褒侯更是大喜,又帶上褒象到祖廟里去叩頭感恩。褒姒由于對婚姻之事不予考慮,所以也很高興下雪,老早就拉著侍女到院子里玩了起來。她把一個又一個雪球擲向明珍,明珍也嬉笑著還擊。但明珍腿瘸,躲閃時老是摔倒,逗得環(huán)帶、依水和幾個老嬤嬤哈哈大笑。褒姒雖不能笑,但從她徹底舒朗的神情可以看出她心頭的快活來。
但上天似乎要故意破壞她苦心經(jīng)營內(nèi)心小天地的“幸福”成果,沒過多久,又一場災難降臨了。
那是一個上午,褒姒吃完早飯后去向父侯請安,卻不見父侯的蹤影,問仆人,說是上朝剛回來又被太子叫走了。她又轉(zhuǎn)身到太子的寢宮,只見曼鈴獨自坐在一棵樹下,雙手端著一只鳥籠,看著里面的兩只八哥呆呆出神。褒姒向她問好,她也不理,又問太子在嗎,向他請安。曼鈴一聽見太子二字,立刻怒氣沖沖地回答,你那個太子哥哥昨晚一夜都沒回來,不知又去搞哪個女人去了。褒姒轉(zhuǎn)身就走,誰知曼鈴突然起身,抓住褒姒,請教怎樣才能使籠里的兩只鳥說話。褒姒問你要它們說什么哪。曼鈴笑道:“我要它們叫曼鈴笑!卑C泠泠地打了個冷顫,說你不是一直在笑嗎。曼鈴惡狠狠地說我要的是真正的笑,而且要笑得越多越好。褒姒敷衍地說要先和鳥兒打好關系,再天天教,一邊教一邊賞賜食物,不出半月就可以說話了,說完掙脫曼鈴,逃也似的走了。
回到寢宮,剛剛坐定,大魚頭忽然來見。他滿頭大汗,跪在地上,望了望四周,只是不語。褒姒醒悟,便叫侍女嬤嬤一律出去。大魚頭這才低聲說道:“公主,適才幾個要好的兄弟偷偷告訴奴才,說是子羅軍尉昨晚被關進大牢里去了!
“什么?”褒姒騰的一聲站起,失聲驚叫,渾身顫抖。
大魚頭又低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請公主冷靜,趕緊設法相救。奴才告辭了。公主明鑒,奴才于此事一無所知!
“謝謝你,你去吧!卑β(zhèn)定下來。
大魚頭叩了一個頭,起身退出門去了。
大魚頭一走,褒姒砰的一聲跌坐在椅子上,一時花容失色,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褒象昨夜沒回寢宮,父侯今晨又忙亂,看來果真是出了大事。父侯和兄長一向?qū)ψ恿_倚重有加,只不知子羅到底犯了何事,竟被投進大牢?這時明珍一瘸一拐地走進來,褒姒在急亂之中仿佛見了救星,當即把明珍叫到內(nèi)室,告以子羅被捕之事,忙問明珍有何良策。
明珍道:“公主不必驚慌,公主可先向主上打聽是否確有其事,再相機行事不遲!
兩人正在商議,忽然環(huán)帶來報:主上叫公主去呢。褒姒和明珍急忙走出寢宮,但見一個內(nèi)侍站在庭院,見了褒姒便拱手作揖道:“主上請公主火速前往,有要事相商!卑兔髡潴@疑地對望了一眼,明珍鼓勵地點點頭。褒姒便帶了環(huán)帶,隨內(nèi)侍向褒侯的寢宮去了。
原來精明狡猾的太子,一直派人暗中監(jiān)視子羅。自子羅成親之后,枕邊美人紅玉便行使了監(jiān)視之責。這紅玉識得幾個字,聰明無比,深諳俘虜男人之道;在賞予子羅之前,早就是太子褒象的紅顏知己,懷中玉體了。這紅玉一直幻想能被太子納為妃嬪,將來再設法升為正宮,不料竟被太子送給一名武將,大哭大鬧,但禁不得褒象的軟硬兼施,只得答應,及見子羅雄俊,暗自歡喜,可沒想到子羅對她卻冷淡無比,幾乎不與她同床,總睡在隔壁的一張行軍床上,于是一腔羞憤都撒向子羅了,自是暗中監(jiān)視,十分用心得力,更幻想以出色的偵察成果,毀掉子羅,自己又可與太子鴛夢重圓了。雖不情愿,但迫于太子的旨意,卻不得不低眉順眼,把子羅的飲食起居照顧得十分周到細致。子羅萬萬沒想到,這個被賞賜來的、和他有夫妻名分的女人竟暗懷著監(jiān)視他的神圣使命。一日,紅玉回來,見子羅和幾個操外地口音的男人正在喝茶交談,那幾個男人見了紅玉,便起身告辭而去。紅玉不動聲色地問他們是誰,子羅答以老家來的幾個朋友。紅玉說既是朋友,何不留下多盤桓幾日。子羅說不必了,他們是在褒城做生意的。紅玉偷偷告訴褒象,褒象說那些人可能是宋國人,囑咐紅玉再盯緊點,看他們有什么秘密交易沒有。有好幾次深夜,不能入眠的紅玉總聽到窗外響起一聲類似貓頭鷹的凄厲叫聲,接著隔壁出現(xiàn)一陣細微的響動,門吱呀一聲開了,仿佛子羅走了出去。紅玉便起床,悄悄打開門,只見隔壁房間,行軍床上空空如也,摸摸被窩,還是熱的,啟開窗戶望外一望,只見子羅手握利劍,隨一個黑衣人遠去了,轉(zhuǎn)瞬不見。紅玉又驚又疑又怕,有一次便壯著膽子悄悄跟了出去,一直跟到褒城大街上,只見子羅和黑衣人走到一家店鋪前,黑衣人敲了敲門,門開了,子羅和黑衣人往四周看了看,迅速走進屋,關上門。紅玉從暗角里走出來,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家名為“天云來”的藥材鋪,躡手躡腳地傾聽,一片嘰哩哇啦,什么也聽不懂,再從門縫里一瞧,只看見一張臉,就是那天在家里喝茶的一個,其余的都看不見,但聽嗓音,想來至少有七八人左右,紅玉不敢久探,便暗暗記了店名離去,次日偷偷告以太子。
自那次探知宋國使臣回國前夕偷偷會見子羅之后,褒象就開始懷疑子羅可能身在褒而心在宋,但苦于一直沒找到實據(jù),再加上自信以褒國的豐賞隆遇,定能使子羅安心褒國,所以一直寬以待之,靜以觀之,但如今子羅竟深夜外出與宋人密談,子羅又手握較大兵權,且又深受士兵愛戴,保不得策劃什么陰謀,發(fā)動叛亂,這可是關乎到他褒族統(tǒng)治、尤其是他褒象的千秋大業(yè)啊,在這個根本問題上,他子羅本事再大,也要毫不猶豫地剪除!事不宜遲,褒象當即決定來個打草驚蛇,逼其現(xiàn)出真面目。
紅玉接到密令,即在所有的酒罐里下了迷藥,當晚像往常一樣,置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子羅絲毫不疑,面對低頭吃菜的妻子,照例默默獨飲,忽然感到一股奇怪的暈眩,伴隨著可怕的睡意,向全身沉沉襲來,這可是從沒有過的情況,登時大吃一驚,乜眼一瞧,只見紅玉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立即醒悟,奮力站起,指著紅玉喝道:“賤人!你,你在酒里下了什么?”紅玉跳過一邊,冷笑道:“夫妻無情藥!”子羅轉(zhuǎn)身取下掛在墻上的利劍,搖搖晃晃地去砍紅玉,紅玉又跳到另一邊,拍手笑道:“男人倒在女人下!”只聽得撲通一聲,舉劍而來的子羅猛地倒在地上,呼呼睡去。立時,隱藏在門外的太子親信,帶著兵士一擁而上,將子羅捆了,扔進馬車,秘密送往大牢。
就在這個深夜,褒象親率人馬踹開“天云來”藥材店鋪的大門,去捉拿店主,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宋國店主和兩個伙計持劍拼死抵抗,眼看逃生無望之時,迅速從懷中摸出藥丸吞下,眨眼間七竅流血而死,手下們阻止不及,致使褒象竟沒得到一句口供,翻遍店中角角落落,也沒找到絲毫可資證明子羅勾結(jié)宋人圖謀不軌的證據(jù)。唯一有價值的是,店主及手下這種非同尋常的自殺,促使褒象深信子羅和這些宋人一定在暗中策劃某種針對褒國的陰謀活動,他們身后一定暗藏著一個可怕的組織。褒象不敢做主,立即稟報父侯。褒侯雖對太子沒有事先呈請就擅自采取如此重大行動十分震怒,卻也十分贊賞太子的精明果斷。在太子繪聲繪色的分析下,他自己也對子羅的“圖謀不軌”深信不疑。褒侯當即在太子的陪同下,親自前往大牢,命人用一盆冷水潑醒昏睡中的子羅。面對褒侯父子的審問,子羅聲稱自己因深感褒侯恩遇,對褒國一直忠心耿耿,絕無貳心,和那些來自故鄉(xiāng)的朋友交往,僅僅局限于喝酒聊天,至于圖謀之類的東西,實在無從談起;試想,一個賣藥材的小民還能圖謀什么呢。褒象冷笑一聲,說你別裝蒜了,你那個店主同胞已經(jīng)招供了。子羅問他招供什么了,你可以將那人叫來和我當面對質(zhì)嗎。褒象啞然。子羅嘆道,巍巍國君,堂堂太子,竟憑一個虛妄的想象就可以殺死一個有功之臣,實在叫天下人不服。褒侯默然。褒象不甘心在父侯面前竟輸給一個臣子,當即氣急敗壞地叫道,那你說說,你那個店主同胞,還有那兩個伙計,為什么一見逃不掉,就服毒自殺,如果他是清白的,他用得著這樣做嗎。子羅神情大變,盯著褒象,喃喃道,兄弟,你太殘忍了,說著流下淚來,自此不管褒侯父子怎樣威脅利誘,再無言語。褒侯無奈,只得用刑,但子羅只是閉著眼睛,流淚流血,兀自不言。父子倆一時手足無措,只得囑咐獄卒好生看管,怏怏而去。褒侯于清晨召集大巫師、卿士、三公等人,告以抓捕子羅之事。禁不得太子的一番情報匯報以及紅玉繪聲繪色的回想,褒國的宗教和政府要員也都深信子羅“圖謀不軌”了。褒侯大手一揮,豪邁地總結(jié)道,只要危及到褒國社稷的安全,不要說是一個子羅,就是千萬個這樣的人才,也要咔嚓殺掉,直說得貴族們連連點頭。
但如果不從子羅的口里挖出驚天秘密,褒侯或許此生再無寧日。從那個店主的果敢之死來看,酷刑對于子羅這樣的偉丈夫來說,只會成為他個人精神升華的道具,而決不會導致其他任何卑劣的結(jié)果(除了身體上的傷害),因此,如何迫使子羅就范,就成了擺在褒國國君面前的最大難題。整個上午,褒侯和太子一直在苦苦尋求這道題的答案,當太子在混亂的想象中建議讓公主去試一試的時候,褒侯的兩只眼睛登時賊亮了起來。在宗族和國家利益至上的輝煌命令下,一個女子的臉面算得了什么,因此他的猶豫只持續(xù)了短短一會,就變成拈須頷首的愜意動作了。于是褒侯即刻派人請公主來見。
可憐的褒姒哪里知道這其中的機關,她還指望從褒侯的口里套出子羅的信息呢。當下褒姒進了寢宮,向褒侯、太子行過禮,問道:“不知父侯找孩兒有何事?”
褒侯咳嗽一聲,神色極為嚴肅,道:“有件事情不得不通知你,你聽了之后可不許亂來!娢咀恿_圖謀不軌,幸虧被太子及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關進大牢里去了!
令褒侯褒象感到驚異的是,曾經(jīng)哭鬧著要嫁給子羅的褒姒對這個震撼**件似乎無動于衷。她只是嘴角微微地顫動了一下,平靜地問道:“何謂圖謀不軌?”
褒侯父子互相對望了一眼:這口氣怎么跟子羅的一模一樣?
褒象不慌不忙地答道:“子羅常常深更半夜出去,和幾個做生意的宋國人密談,那幾個宋國人肯定是宋國安插在褒國的奸細,當我們?nèi)プニ麄兊臅r候,這伙人立刻就自殺了,可見子羅和他們一定有著針對褒國的不可告人的陰謀!
褒姒道:“這么說,你們抓子羅,并沒有真憑實據(jù)?”
褒侯一時顯得頗為尷尬:“這個,這個,的確沒找到什么實證,可是我們有足夠的懷疑……”
褒姒登時蒙著臉驚叫起來:“天哪,你們怎么能靠想象來抓人殺人呢?”
褒象厲聲喝道:“懷疑就是證據(jù)!”
褒姒撲通一聲跪下,抱住褒侯的雙膝哭求道:“求求您,父侯,快放了子羅吧。你們一定是誤會了,子羅絕不會做叛逆之事的,我相信他,他決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
“這是政治!你一個女人懂什么!”褒象正在一邊走來走去,聞言停住腳步,瞪著血紅的眼睛,指著褒姒大叫起來,“你相信他?哼!你憑什么?除了那套標致的男人外表,你對他了解多少?你身為褒國公主,竟對國家安危漠不關心,反而對一個圖謀不軌的男人念念不忘,你對得起生你養(yǎng)你的這片國土嗎?就是娘的在天之靈,也會對你失望的,因為娘活著的時候,最關心的就是我們褒族的統(tǒng)治能否長治久安。我再次警告你,只要有人威脅到褒族的統(tǒng)治,破壞褒國的安全,哪怕只有一絲懷疑,也要當成百分之百的證據(jù)!這里面沒有任何感情!聽到?jīng)]有,不管是什么人,在這個問題上決不能有任何感情!”
褒姒呆呆地望著面目猙獰、咆哮如雷的太子,淚水嘩嘩奔流。
褒侯俯下身,伸出手,慈愛地撫去褒姒臉上的淚水,他這個溫存的動作使褒姒更感恐懼,但她不能拒絕,她只有閉著眼承受。
褒侯將褒姒扶了起來,柔聲道:“桑兒,父侯也是迫于無奈才這樣做的。你也知道,父侯對子羅一向倚重,巴不得他成為保衛(wèi)褒國的強大柱石,何嘗愿意失去這樣的帥才呢?那等于是砍掉自己的臂膀!父侯昨晚親自詢問子羅,可他什么也不說,使父侯非常難過。父侯把你找來,就是希望你去勸勸他!
褒姒瞪大了眼睛:“我,我去勸他?”
褒侯點點頭:“只要他坦白一切,配合朝廷的調(diào)查,再次宣誓效忠褒國,父侯就既往不咎,一如既往地重用他!
褒姒神色舒展,驚喜地問道:“真的?”
褒侯沉重地點著頭,長嘆一聲:“寡人實在不愿失去這樣的人才!”
這一聲嘆息使褒姒大為感動,她仿佛突然理解了什么才是一個國君的真正痛苦。直到此時,她才明白父侯請自己火速前來的真實用意。她沉思起來。褒侯褒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等待她的決定。
“好吧,我試試。”她堅定地回答。
褒侯大喜:“不愧是我的好女兒!
褒象也笑道:“這才是真正的褒國公主!
褒姒的神色淡淡的:“什么時候?”
褒侯道:“馬上就去!
褒姒遲疑了一下:“不行,子羅昨晚折騰了一晚上,一定沒睡好,眼下肯定在休息,還是過一兩天,挑個晚上再去吧!
褒侯笑道:“乖女兒還真會體貼人的!
褒象冷笑一聲:“為什么選晚上?”
褒姒的聲音淡淡的:“因為,再堅強的男人,一到了晚上,就會變得脆弱的,尤其是在燭光的照耀下!
“這個理論可從沒聽說過。”褒侯褒象都哈哈大笑起來。
在接下來的三天里,褒姒顯得十分沉著,冷靜,連明珍也暗暗納罕。這個聰明勇敢的女奴只知道公主即將奉命勸說子羅,卻萬萬沒料到,她的女主人居然會瞞著她這個知心而又得力的助手,在暗中做著某種可怕的準備。第三天晚上,當星星和月亮又把清輝撒向人間的時候,褒象帶著一群士兵,舉著火把浩浩蕩蕩地接公主來了,那氣派好像在預示一個輝煌戰(zhàn)績。褒姒早就打扮一新,等候多時了。除了淡若浮云般的神情,她看上去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美麗動人。褒象第一眼就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這回褒姒沒帶任何侍女,一言不發(fā)地走在最前面,褒象和士兵們緊緊跟著。褒姒走了一會,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來回頭一望,透過熊熊火光,只見幾個侍女嬤嬤正站在庭院里張望著她呢。凄寒的月光下,明珍的臉上分明寫著擔憂二字。她看見公主回望,立刻揮手叫了起來:“公主,早點回來啊!卑]有回答,靜靜地望了一會,便轉(zhuǎn)身去了,步伐從容。
出了宮門,登上馬車,的的得得地到了司寇衙門。獄長恭恭敬敬地迎上前來。褒象親自把褒姒扶下車,走進廳堂,免不了一番殷切鼓勵。褒姒建議為子羅提供一份酒菜,這樣效果會好些。褒象滿口應承。于是一個獄卒端著酒菜,一個獄卒舉著火把,帶褒姒履行使命去了。褒象便帶著隨身侍衛(wèi),守在廳堂靜候佳音。士兵們滅了火把,在衙門外守衛(wèi)著。
打開牢門,走進去,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見墻角的稻草堆上躺著一個人,身上只蓋著薄薄的一床被褥。這就是子羅嗎?褒姒只覺鼻子發(fā)酸。獄卒踢了囚犯一腳,連聲喝道:“起來起來!”子羅轉(zhuǎn)過頭,朦朦朧朧地望見一個熟悉的女子站在眼前,那默默的憂傷的眼神使他渾身一顫,他猛地坐起,帶著無限的希冀,沙啞著問道:“公主,是,是你嗎?”
他手上戴著梏,他的頭發(fā)是那樣凌亂,臉上的傷痕是那樣明顯,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他是那樣激動,那樣欣喜。
一種揪心的痛流布全身,褒姒哽咽著答道:“是我。”
子羅笑了:“謝謝你來看我。”
這時獄卒已擺好茶幾、酒菜,正在點燃兩支蠟燭。
子羅默默望著獄卒的一舉一動,面色凝重。
須臾,獄卒向褒姒躬身道:“啟稟公主,奴才已備好酒菜了!
褒姒冷冷道:“你說我的客人怎么吃飯呢?”
獄卒恍然大悟,忙解開子羅的手梏,取下來,寶貝似的放在一邊。
褒姒道:“沒你們的事了。”
兩個獄卒行了禮,一聲不吭地走出去,當啷一聲把牢門鎖上,把火把插在門外的墻眼里。
褒姒又冷冷說道:“本公主重任在身,你們給我站遠點!”
兩個獄卒躬身道:“是!”便從牢門口消失了。
褒姒回過頭來,只見子羅怔怔地望著小方桌上幾碟上好的菜和一罐美酒,像是心有靈犀,子羅抬起頭來,兩人不覺目光相遇。
子羅笑道:“沒想到他們在殺我之前還這么慷慨。”
褒姒沒有回答,徑直走到小方桌前,跪下,斟了兩杯酒,一杯放在對面,一杯給自己,然后望著子羅,平靜地說道:“你的英雄氣概呢?如果還沒有被嚇跑的話,就坐過來喝酒!
子羅微微一笑,立即站了起來,他依然是那樣高大強健,威風凜凜,盡管受了刑,步履依然矯健有力。他走到小方桌前,盤腿坐在褒姒對面,不由分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褒姒又為他斟滿一杯,他端起來又是一飲而盡,如此連飲三杯。
褒姒道:“別忘了吃菜!
于是子羅又風卷殘云地掃蕩起菜來,一邊吃一邊自己斟酒,后來干脆抱起酒罐喝了起來。褒姒默默地望著,也不管他。子羅也不看褒姒,只管獨吃獨喝,眼看酒罐里的酒不多了,便往空杯里斟了滿滿一杯酒,然后抱起酒罐,仰著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一喝完,就把酒罐往腦后一拋,酒罐砰的一聲摔碎了。兩個獄卒聽到巨大的聲響,慌忙跑到牢門口。褒姒厲聲喝道:“滾開!”兩個獄卒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牢門口消失了。
這時子羅端起酒杯,望著褒姒,神色凝重:“子羅用最后一杯酒來敬公主,請公主賞臉!
褒姒也端起酒杯,神色莊嚴:“褒姒也用今生唯一的一杯酒,來感謝軍尉!
兩人伸出手,酒杯相貼,四目交對,一時千愁萬恨,無以言傳,就這樣彼此注視良久,直到子羅輕輕說了聲“喝了吧”,兩人才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一喝完,雙雙不約而同地將酒杯拋往腦后,酒杯摔在黑暗的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鳴叫。接著,是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兩個人都低頭不語,只有搖曳的燭光,不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仿佛過了漫長的一百年,子羅才抬起頭來,聲音出奇的平靜和溫柔:“是他們叫你來的吧?”
褒姒抬起頭來,不覺渾身一顫:她又看到了那雙樸素和憂郁的目光,帶著默默的關切和眷念。啊,她當初就是被這雙神奇而美好的目光吸引住的;現(xiàn)在,即使他已淪為囚犯,在黑暗的牢獄里望見這雙目光,她的芳心依然為之溫情地**。
她流淚了。臨行前她一直告戒自己千萬要冷靜,可想到這或許是此生最后一次注視這樣一雙令她夢繞魂牽的目光了,就禁不住悲情涌動,淚雨霏霏。
她擦了擦眼淚,注視著子羅,哽咽著答道:“是的。他們說,只要你坦白一切,就既往不咎,繼續(xù)重用!
子羅笑了:“我只知道,他們一直把國人當天真的小孩對待,沒想到他們對自己也很天真!
褒姒遲疑了一下,問道:“你,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圖謀不軌?”
子羅定定地望著褒姒,在血一般的燭光的吹拂下,他眼睛中那樸素和憂郁的光輝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漠然、凄厲、棄絕一切的眼神。這眼神像寒風似的吹到褒姒心頭,使褒姒的心流血,顫抖,不知所措。
但見子羅仰起頭來,舉手向天,嘶啞著喃喃道:“只有上天才知道我子羅的處境!
這飽含無限悲愴的低沉的吶喊使褒姒猛然想到自己的命運,她不由得蒙住臉啜泣起來,為自己,也為子羅。她突然明白,在命運不可自決的牢獄里,再動人的勸說和最嚴酷的刑罰一樣,顯得那樣滑稽可笑。
她決定不再浪費口舌,立即實施她的計劃。她用衣袖抹去淚水,露出平靜堅定的神情。她的手伸進懷里,就要取出藏在里面的……就在這時,她呆住了,她看見子羅的淚水涌了出來,接著,她聽到了一聲令她心醉的呼喚和令她肝腸寸斷的詢問:
“桑妹,你,你真的,失去了笑容?”
頃刻間,淚水又奔涌而出,她點點頭:“是的,褒姒永遠不會再笑了。”
子羅仰起頭,一聲充滿哀恨的悲嘆:“公主,我們都是受苦的人哪!我們沒有幸福,幸福是別人的!”
“幸福是他們的。”褒姒接口喃喃道。
仿佛是為了安慰子羅,她趕緊舒展著臉說道:“沒關系,你不是說過,心中有愛,笑容永在嗎?我按你說的去做,過得也不錯呀!
子羅的眼睛濕潤了,他笑了笑:“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他停住了,出神地望著燭光,似乎陷入了回憶。褒姒也不覺凝望起燭光來。兩個人共守著兩朵火焰,一時都沉默了。
子羅忽然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我,我聽,聽說他們,要把你嫁,嫁給……”
褒姒淡漠地接口答道:“是庸國太子。時間定在明年開春!
子羅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像是使出全身力氣說道:“希望你幸福,永遠開心!
褒姒道:“謝謝。”
嗤的一聲,一個小夜蟲飛過火焰。兩個人又低頭去瞧,這才發(fā)現(xiàn),兩支蠟燭快燒完了。
子羅站了起來,平靜地說道:“公主,你快走吧,太子還等著你回話呢。對不起,子羅讓你失望了!
他說到這里,忽然愣住了,只見褒姒站起身來,一邊望著他,一邊從懷里慢慢摸出一把短劍。在燭光的輝映下,短劍閃爍著寒冷鋒利的光芒。
“你,你要干什么?”子羅一步上前,抓住褒姒握劍的手,驚慌地問道。
“快把它藏起來!快!”褒姒望了望牢門口,低聲而急促地說道。
子羅下意識地把劍藏入懷里。
“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卑σ话褤ё∽恿_的脖子,在子羅耳邊悄悄說道,“呆會你打倒獄卒,拿我做擋箭牌,殺出去,衙門口有一輛馬車,你駕著它逃出去,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子羅緊緊摟住褒姒,輕聲呼喚道:“桑妹——”
他的呼喚立刻得到了熱烈的回應,他的嘴唇被褒姒的嘴唇封鎖了。無限的傾慕,深深的愛戀,苦痛的相思,被無情摧毀的悲憤,長期被**的激情,都在剎那間交融成瘋狂的吻。
燭光快要熄滅了,褒姒掙扎著推開子羅,聲音冷酷而堅定:“咱們就此永訣,立即行動!”
說著她吹熄燭火,走到牢門口,大聲喊叫衛(wèi)兵。兩個獄卒跑來,打開牢門,剛走進來就被躲在門后的子羅迅速打昏在地。接著,子羅拉起褒姒,鉆出地道,沖出地面。
褒象正坐在廳堂里喝茶,他正奇怪公主怎么這么久還沒出來呢,忽聽到庭院里傳來士兵的驚呼聲:“誰?公主被綁架了!”褒象立即沖了出去,只見月光下,士兵們已將子羅團團包圍,但就是不敢上前。子羅用劍逼住褒姒的喉嚨,挾著褒姒慢慢向馬車的方向退去。褒姒看見褒象,掙扎著喊道:“哥哥救我——”褒象厲聲叫道:“子羅,你這樣做更是犯了死罪,快放了她!”子羅一聲不吭,一步一步地走著,士兵們一步步后退。褒象忽然用飽含感情的聲調(diào)說道:“子羅兄,只要你放了公主,宣誓效忠主上,天云來藥材店的事就不再追究了,你繼續(xù)做你的軍尉,待明年兄弟稟告父侯,提升你為中軍帥位。只要你盡心輔佐,我們兄弟倆世世代代,同享富貴。兄弟身為褒國太子,一言既諾,還望子羅兄三思啊!弊恿_笑了:“兄弟?”褒象驚訝道:“是啊,我們曾經(jīng)結(jié)拜為兄弟,難道你忘了?”子羅冷冷答道:“我怎么會忘記我曾經(jīng)有個狡詐狠毒的太子兄弟呢?”褒象縱聲大笑,但他的笑聲倏忽而止,因為他聽到了一片凌厲的馬蹄聲,正清晰地傳來。子羅也聽到了,所有的士兵也聽到了,一時都露出驚疑的神色。踏著死一般的沉寂,馬蹄聲越來越近了,甚至可以聞到牲畜們粗重的鼻息,聽見鞭子在夜空中凄厲的回響。
忽然,停在院子里的兩輛馬車也騷動起來,四匹馬也抖動身子,咴咴地嘶叫起來。子羅瞥了瞥遠處的馬車。褒象何等聰明,立刻猜到了子羅的用意,當即厲聲喝道:“快,護住馬車!”
一群士兵立即跑上去,守在兩輛馬車四周。
子羅大喝一聲,一手摟著褒姒,一手揮劍,向馬車沖去。士兵們急速后退。褒象厲聲喝道:“一群混蛋!怕什么!公主不會有事的!都給我沖上去,誰抓住越獄犯,重重有賞!”
士兵們得令,都哇哇沖上去,登時和子羅廝殺起來。
褒姒流著淚尖聲凄叫:“哥哥,你不管妹妹的死活了?”
褒象縱聲大笑:“好妹妹,你不會有事的。”
士兵們都怕傷了公主,加上素聞子羅驍勇無比,心中不免膽寒,竟被子羅奪過一支長劍,打得連連后退。褒象一見不對勁,便向身邊幾個侍衛(wèi)悄悄囑咐了幾句,三個侍衛(wèi)立時加入戰(zhàn)團,出手狠辣,全然不顧褒姒死活,加上士兵們又時不時地東一槍西一劍地刺來,子羅深怕褒姒受傷,一時狼狽不堪,不覺身上已中了幾劍。褒姒驚叫聲聲,拼命呵斥幾個侍衛(wèi),對方卻充耳不聞,依然狠殺!
就在子羅絕望之時,奇跡出現(xiàn)了——那片凌厲的馬蹄聲突然像洪水一樣涌了進來,伴隨著一聲喊叫:“大哥別慌,兄弟們接你來了!”八匹馬,八個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八支長槍,立刻將褒象的士兵沖殺得七零八落,慘叫聲聲。三個侍衛(wèi)一見,立即轉(zhuǎn)身護住褒象,連連后退。褒象大聲喝道:“再叫兵來!再叫兵來!”八個蒙面人也不戀戰(zhàn),其中一個叫道:“大哥快上馬!”子羅放下褒姒,飛身躍上一匹馬,坐在那個蒙面人身后。褒姒凄叫一聲:“子羅——”子羅回頭望著褒姒,目光中飽含著凄厲的柔情。那匹馬已沖出去了,他使出渾身力氣喊道:“公主,!兀】臁獦!”頃刻間,八匹馬,八個蒙面騎手,連同子羅,像一縷輕煙在月光下消失了。士兵們東倒西歪,眼睜睜地看著敵人離去,一個個呆若木雞。
子羅萬萬沒想到,他臨走前那聲充滿苦痛的囑托竟會給褒姒帶來一場囚禁。精明的褒象聽見喊聲,立即醒悟。
褒姒呆呆地佇立著,凝望著子羅遠去的方向,高興之余,只覺心頭一片茫茫虛空,裹挾著寒冷、孤獨和恐懼,呼嘯著,翻卷著,吶喊著,沉落著,像萬千枯黃的樹葉一般,紛紛揚揚,遮蔽著夕陽下的整個時空——她知道,自此子羅是永遠地消失了……一陣令人窒悶的氣息像山一般地從身后逼來,她悚然轉(zhuǎn)身,不覺驚叫一聲,只見褒象幽魂般地矗立在她面前,冷冷地瞧著她,一言不發(fā),神色可怖。幾個侍衛(wèi)站在褒象身邊,表情漠然?瓷先グ笏坪跻恢倍阍谒砗蟊O(jiān)控她的心靈,已經(jīng)在暗中偵察很久了。
褒姒只覺無比恐怖,失聲驚叫:“哥,是你——”
啪,一記耳光兇狠地打在褒姒臉上。
褒象瞪著褒姒,慢慢吐出兩個字:“死——罪!”
一伙蒙面人竟當著太子的面劫走子羅,使褒侯在震怒之余,又驚又怕。“褒國被一伙陰謀份子包圍了!”他像一頭受傷的獅子咆哮著。更讓他惱怒和驚駭?shù)氖,他竟然對這伙人的來歷一無所知。他們躲在黑暗深處,對他的統(tǒng)治虎視眈眈,隨時發(fā)動致命的襲擊。他們不但一個個身懷絕技,而且有著嚴密的組織、精深的智謀和令人震驚的自我犧牲精神。從那八個蒙面人劫走子羅所配備的武裝來看,他們還是富裕的,有著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身為一國之君,決不能坐以待斃,他要還擊,盡管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他也要還擊,要大規(guī)模地還擊!他下令拿出布帛,畫了成千上萬個子羅的頭像,到全國到處張貼,許以重賞。他還派出大批使臣,奔赴各國,請求各諸侯協(xié)助捉拿子羅及其同黨。至于加強宮中及各衙門警衛(wèi),自是不在話下。每晚睡覺時,臥室門外的持戟衛(wèi)士由兩個也增至四個。作為侯國的繼承人,不消說,太子更是受到嚴密保護。
做了這一切之后,褒侯總算感到安全些了,一顆恐懼的心在自我安慰中也漸漸平靜下來,現(xiàn)在,該處理那個揀來的、私自放走子羅的所謂的褒國公主了。
就在子羅逃脫的當夜,褒姒被關進褒侯寢宮的一間密室里,接受褒侯父子的審問。出乎他們意料,跪在地上的褒姒竟以從容得出奇的口氣,詳細述說了自己的“罪行”。她說,她原指望子羅有她做人質(zhì),就足夠脫險了,但萬萬沒料到會突然殺出八個蒙面人來,竟導致那樣血腥的結(jié)果。褒象冷笑一聲,質(zhì)問她是不是想乘機和子羅一起逃走。褒姒沒有回答,只說自己犯了死罪,請求一死,且越快越好。
她蒼白、平靜、堅定的面容使褒侯父子暗暗吃驚,面面相覷。一個安富尊榮的公主竟請求一死,令人匪夷所思!她可是庸國國君未過門的兒媳婦啊,未來庸國的國母,在她身上,暗藏著多么巨大的價值!他們怎么舍得殺她呢?可她的確又犯了死罪,這可如何是好?要是被族內(nèi)那些宗教、政府官員得知,就是這個揀來的和褒族毫無血緣關系的野女放走了褒族有史以來最可怕的敵人,他們肯定會異口同聲地叫殺的!要知道,當初他收養(yǎng)這個被遺棄的孤女,他們可是狠狠阻攔了一番的。萬幸的是,現(xiàn)在只有褒侯父子才知道這個秘密。為了維護褒侯的權威,為了將來的褒國,同時也為了不使褒族產(chǎn)生分裂,褒侯父子經(jīng)過商議,決定取消褒姒的招供,為褒姒辯護。他們和顏悅色地告訴褒姒,她一定是弄錯了,那么多士兵都親眼看到了,不是她放了子羅,而是子羅劫持了公主,用一把鋒利無比的劍逼住她的咽喉,在一幫來劫獄的同伙的接應下,乘機逃脫了。她之所以認為是自己協(xié)助了子羅,是因為她受到了驚嚇,有一種深深的罪責感。他們命令她不要再帶著一顆受傷的心臆想下去了,她必須牢牢記住,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她,褒國公主,不幸做了囚犯越獄的人質(zhì),她沒有絲毫過錯,她的表現(xiàn)十分英勇,真不愧為國人愛戴的公主。
這下該輪到褒姒大大地吃驚了。她瞪大眼睛,望著國君和太子,一時恍惚起來,竟不知自己和對方所說的,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過了好久,當她回返自己的內(nèi)心,總算才認識到父侯兄長對自己之所以顛倒黑白地安慰和贊賞,一定暗藏著別的更大的目的。她真想報以縱聲大笑,在笑聲中痛罵他們的無恥、荒唐和虛偽。罵他們不但可以隨意剝奪臣民的一切,還把杜撰出來的美德隨便強加在臣民頭上!罵他們?yōu)榱藙e樣的用心,竟強行改動她的歷史,使得她對子羅神圣的愛也變成了一場鬧劇!荒謬呀!荒謬得真是殘忍!她充滿蔑視地瞪著褒侯太子,瞪了很久,似乎要瞪穿他們的肺腑,直瞪得褒侯父子坐立不安,面面相覷。她沒有罵,因為她笑不出來,但荒唐虛偽的贊美使她忍不住惡心,哇哇地干嘔起來,直嘔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褒侯父子連忙上來為她拍背,還叫人到大巫師那里拿藥去。她看著他們突然展示出來的慈愛,嘔得更兇了,仿佛心都快吐出來了,一連喝了幾大碗白開水才略略好些。也好,她對自己說,也許靠了這些虛構,她至少不會關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房間了。但她大錯特錯了,為了懲戒和馴服她,褒侯依然把她鎖在這個房間關禁閉,命令她好好忘掉過去,以新的面目展示將來,三天后才把她放回自己的寢宮。那時明珍的淚都快哭干了。緊接著,一群侍衛(wèi)咚咚地跑來,將她的寢宮又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也就是說,她被軟禁了。
在她失去自由的時候,整個國家卻在傳頌她的英勇事跡。在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智慧無比的公主奉命去審訊一個重要囚犯,卻被劫作人質(zhì),囚犯見她長得美貌,便要她做夫人,她拼死抵抗,咬斷了**的手指,囚犯痛得一下子掉進了黑暗,像野兔一樣順勢逃走了……
當這個可笑的英雄故事由大魚頭、再經(jīng)過明珍傳到她耳朵的時候,她再一次落淚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場,但她笑不出,她只有默默流淚,要不就走到院子里,透過枯寒的樹枝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以哀傷來回應這個滑稽的世界。
她知道,再有兩三個月她就要嫁到一個陌生的國度里去了,這是她在褒國度過的最后一個冬天。在這個一切為了告別的季節(jié)里,每個日子都蘊涵著異樣的情感,即使再惡劣的天氣也仿佛帶著柔情。她在能走動的范圍內(nèi)盡量走動著,極力地了望四面的天空和遠處的群山。她沉入了往事的回想,啜飲著過去美好的一切,似乎要把十九年最珍貴的生活片段深深地烙刻在心靈的記憶里,帶到異國去,陪伴她的后半生。
她想念她的童年,想念她的少女時代,那時她無憂無慮,和侍女們踏歌在漢水之濱,把水晶般清澈燦爛的笑聲撒向四方。
她想念幾個月前旱魃肆虐的日子,她為國人們分發(fā)稀粥,想方設法逗引他們的笑容,那時雖艱難苦痛,可是滿懷信心,感到多么充實。
她想念那場熱烈奔放、盡顯生命的雨師樂舞,那是她親手創(chuàng)造并親自參與的一次偉大而神奇的狂歡,她把一生的愛、激情、祈望、歌頌和抗爭都熔鑄在里面了。
她想念母親的恩情,想念她默默的順從和枯亡的生活,想念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孩子般的歡笑。
她想念為她而死的七個侍女,想念她們的勤苦善良、歡樂的笑聲、美麗的舞姿和令人驚嘆的才華。
她更想念子羅,想念演武臺上他高高騰越的英姿,想念洗月臺上,他進入自己的琴聲,揮舞神奇的劍術,把千萬朵花削成一個個美麗的夢,想念他搖撼自己心神的樸素而憂郁的目光,想年那個懷病的深夜,和他在床前的依偎細語,想念剛剛逝去的永別之夜,在燭光幽照的牢獄里,那瘋狂而凄艷的長吻,想念他在馬上最后的回頭,滿臉的血和淚,眼神中凄厲的柔情,以及那時時回蕩在耳邊的聲嘶力竭的囑托……
她祈盼他順利逃出褒國,逃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在那里,一個美麗的女子愛上了他,他,他也愛她,沒有人阻攔,于是他們結(jié)合了,過著幸福的生活……
啊,他像流星一樣劃過她生命的夜空,以無以倫比的輝煌誘引了她的眼睛,在風中留下一次短促的愛情,消失了,再沒有人用神奇的箭給她射來雪白的羽毛和金黃的樹葉,撫慰她,鼓勵她,支撐她,沒有了他的這個城市已無可留戀,不久,她也要遠去,化作一顆流星消失在黑暗的褒國上空……
彤云密布,越積越厚,整個天空像一塊可怕的巨石快要**下來了。她站在庭院里,仰著頭,高高地伸出雙手,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
“**呀!**呀——”
明珍驚呆了,環(huán)帶依水驚呆了,嬤嬤們驚呆了,持戟的侍衛(wèi)們也驚呆了?耧L把她的呼告送往四面八方……褒侯驚呆了,太子驚呆了,大巫師驚呆了,三公六卿驚呆了,國人們驚呆了,守在店鋪前的鳳白驚呆了……
仿佛回應她的呼喚,又一場大雪嗚嗚咽咽地下起來了。她長久地佇立在飛雪中,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嘶啞地叫喊著,讓積雪一點點地將她埋葬。褒侯父子急急奔來,命令侍衛(wèi)強行把她抬回屋內(nèi)。
過去雖有美好,無奈已成空無,今日雖然實在,卻是身陷困頓,將來雖可期待,只是茫然不知。子羅啊子羅,你叫我如何保重?如何開心?心中有愛,笑容永在,在被禁抑被擺布的命運里,心中遍布哀和恨,你叫我愛什么去?又怎生去愛?愛山,愛水,愛苦難的生靈,不過是對自己一次次的哀憐和欺騙!
深夜里,褒姒面對凄艷的燭光,呼喚著子羅,蒙著臉哭泣,再一次陷入混亂和絕望之中。
有時,她在悲憫中產(chǎn)生出自我感動的情懷來,這時她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從中感到一種奇異的深度的不可言說的快樂。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天上的一個仙女,故意被遺落在人間,之所以在人間受難,是為了凈化,為了生出天鵝般的翅膀,將來有一天在崇高美妙的圣歌中回返天庭。她這樣想著,便仿佛真的望見了自己因為痛苦而變得圣潔的臉,正在天風的飄蕩中凝化成雕塑般的永恒。那潔白修長的脖頸,竟像優(yōu)美的琴弦一樣彈奏出動人的樂音。所有的精靈圍著她舞蹈,所有的飛鳥為她飛翔。他們憐憫她,眷愛她,歌頌她,鼓舞她,就像她是他們莊嚴的女王似的。這個女王帶著無限的憂思沉浸于大地、天空和時間,進入一種高潔,一種寧靜,一種真摯,一種溫暖,確切的說,是進入自己的形象。她含淚凝視著自己,禁不住激動起來,她覺得自己已被暗中賦予了某種特別的意義,這時,她認為自己是美的,是崇高的,驕傲的,獨一無二,不可征服!
她不知道,她之所以在苦痛中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種形象來,不過是一種自我憐憫、自我對話、自我慰藉罷了,這種虛幻出來的形象之花一旦觸及日常生活的真實,就會不可避免地開出朵朵幻滅來,更加深那作為源泉的苦痛,更強化那火山噴發(fā)般壯麗的虛構。
這個冬天,就這樣掙扎著冷冷地去了,眨眼間,春天又應時光之約,翩翩地飛回來了。天空清朗起來了,偶爾馳過明亮的雷聲,下的雨也帶著鮮潤甘美的氣息。院子里的樹吐出了嫩芽,越過頭上窄窄天空的鳥兒們也似乎多了起來,花園里水池邊的垂柳又婆娑著枝葉。聽,遠處傳來漢水動人的波蕩聲,這位女神也變得豐盈裊娜起來了吧?那么,守護她的群山必定更加巍峨俊朗,山上的樹林必定更加蔥郁,更加喧繁。那洗月臺的樓閣,一定顯得更加靈秀了吧?圣湖的水一定更深了,只不知被焚毀的四周,偷偷地長出了新的草木沒有?
褒姒在侍女的陪伴下,漫無目的地走在被圈起來的窄窄的宮廷,張望著遠處的天空和高山。春的氣息撲面而來,春的使者塞滿了宮中的每一個角落,但這個春不屬于她,這個春將給她戴上命運的真實而可怕的面具。
再過半個月,她就要遠嫁到庸國去了。
褒侯一聲令下,樂工們開始高奏喜洋洋的婚曲,宮中登時翻滾著喜慶的氣氛。大紅燈籠掛出來了,掛滿了褒城的大街小巷。嬤嬤們打點著嫁妝,侍女們整理著各種首飾珍玩,而女奴們還在夜以繼日地趕制新衣。褒族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包括褒侯的后妃們,都送來了贈禮,這些玩意一律由明珍收揀。明珍的心情不算差,因為褒侯幾乎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公主帶她前往庸國的請求。國人們更是喜形于色,紛紛為公主祝福。很多年輕男女自發(fā)地聚集在宮廷門外的廣場上邊歌邊舞,以示慶祝。有很多人通過褒侯專門設置的禮官送來了賀禮。小姑娘鳳白親手用花草扎了兩只鶴,翅膀上寫著“公主姐姐吉祥”,使褒姒最得安慰。
這喜慶只屬于別人,屬于旁觀者,站在中心被恭賀的人,心已經(jīng)死了。在舉國歡騰的時候,褒姒的悲哀和恐懼也達到了極點?匆妼m中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而自己作為他們歡喜的原因,卻是死寂般的寒冷絕望,她又一次遭逢了殘忍的滑稽。
然而,歷史卻以更滑稽的殘忍,使她出嫁的方向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從東南一下子轉(zhuǎn)到了西北!
就在褒國人張燈結(jié)彩地準備歡嫁他們公主的時候,一匹驛馬狂奔而至,一個消息宛若晴天霹靂:周王室的大司馬尹球率領大批軍隊,殺奔褒國而來!
褒侯大驚失色:褒國侍奉天子一向恭謹有禮,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竟招致王室如此嚴懲,而且奇怪的是,怎么事先竟沒得到丁點消息?
他不知道,他的罪行就出在終南山的銅礦開采上。
終南山的銅礦開采,在他的命令下,一直在秘密中進行。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王都和褒國也就是一山之隔,幽王很快就獲悉了這個重大消息。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濱,莫非王土。褒侯竟敢不經(jīng)準許,私自開采銅礦,更不談向王室進貢,啊呀呀,欺君之罪,罪莫大焉!
幽王極為震怒,諸侯已發(fā)生多起藐視王室的事了,再這樣下去,恐怕要造反了。再不采取更嚴厲的措施,他這個天子的威望就要喪失殆盡了,而沒有威望,他和他的子孫后代又如何千秋萬代地統(tǒng)治天下?他姬宮涅將來又該如何面對列祖列宗的偉靈?在虢石父、尹球的慫恿下,他一改以前加貢降爵的溫和處罰,決定用武力漂漂亮亮地教訓一下褒國,震懾一下其他諸侯,叫他們知道周王室并沒有如他們想象的那樣衰弱,它依然和周公在世時一樣威嚴強大,于是點起王室之師,再召集部分京畿諸侯的軍隊,輝煌燦爛地殺奔褒國而來。為了表明王室在各諸侯國的無所不在和無時不在(也就是說,諸侯們小心了,芝麻大的壞事也瞞不了天子),這次出兵像老鼠搬家一樣悄無聲息地進行,只給尹球一張討伐詔令,兵臨褒城時再用它一下。這是尹球的主意。那尹球可是尹吉甫的兒子,一直想創(chuàng)建乃父一樣的赫赫功業(yè),受萬民愛戴,青史留名,今見天子要懲罰一個小小侯國,覺得機會難得,便極力慫恿出兵,更兼自告奮勇,親自率兵征伐,一路得意洋洋,吆三喝四,不覺已殺入褒國境內(nèi)。
王室一聲不吭的軍事入侵令褒國上下既驚又奇且恐,小小褒國哪能抵擋!不可一世的褒象竟嚇得渾身直哆嗦,話都說不出來。關鍵時刻,姜還是老的辣。褒侯一面召集國人抵抗,一面派使臣前往犒勞王師,打探情由,一面暗中派人飛奔庸國,請求馳援,一面派人趕赴另一個親家——彤國,請求彤侯向天子求情。他自己也不閑著,叫人趕緊備好一大堆罪服,不管天子下達的罪行是什么,準備屆時率夫人太子公主后妃及三公六卿向天子伏罪,只要能保住先祖的廟堂和褒國的社稷,再羞恥的懲罰也將含笑領受。
宮中驚恐不安的形勢自然落在褒姒的眼里。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一夜間消失了,據(jù)說是保衛(wèi)褒城去了。褒侯和太子也似乎不見了蹤影。眨眼間似乎沒有人管她了,但她并不感到絲毫的輕松,她知道眼下的褒國出了事,可又不知到底是什么事。環(huán)帶探得消息,說是戰(zhàn)爭爆發(fā)了。她還繪聲繪色地說,她在路過太子寢宮的時候,看見東宮娘娘正在仰天大笑呢。侍女嬤嬤們才不管什么彤國公主呢,都惶恐起來,就是一向沉著的明珍,也一時失了主意。這時褒姒想起大魚頭來,趕緊叫來一問,方才得知是王師討伐褒國,眼下正向美麗谷殺來,那兒離褒城已經(jīng)不遠了,更為氣人的是,褒國人都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竟遭來這場血光之災。
明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公主不但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驚恐,平靜的臉上,反而流露出某種激動興奮的神色,不覺暗暗納悶。她端著茶,走進公主的房間,只見褒姒正把一件十分艷麗的衣裳往包袱里裝,冷藏許久的琴也取了出來,就在她的腳下,一副待命出發(fā)的樣子。
“公主,你在干什么?”明珍驚訝地問道。
褒姒頭也不回:“我要到美麗谷去一趟。”
啪,茶托茶杯一起失手摔在地上。明珍驚叫起來:“你想死?”
“胡說!”褒姒轉(zhuǎn)身喝道,望了望門外,又壓低聲音:“小聲點,別讓她們聽見!”
明珍趕緊關上門。
褒姒望著明珍,神色從容,甚至帶著一絲興奮:“我想去攔住他們!
“就你?一個女人,想阻止一支大軍?”明珍的眼都快瞪破了。
褒姒沒有回答,俯身抱起琴,放在桌上,撥弄了一下琴弦,響起一陣驚濤駭浪、飛沙走石般激烈混亂的琴聲。
明珍的淚水簌簌流了下來,她撲通一聲跪下,抱住褒姒的腿,哀求道:“公主,你可是快要做新娘子的人哪,可千萬不要糟蹋自己,做傻事呀!你這樣做,不但對不起主上太子,對不起死去的娘娘,更對不起死去的七個姐妹!”
褒姒渾身顫抖,仰起頭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的聲音冰冷、鎮(zhèn)定而堅決:“明珍,你不要再說了,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
話音剛落,明珍艱難地、猛然站起身來,一巴掌抹掉眼淚:“那好,明珍就陪公主一起去,因為明珍發(fā)過誓,一定要服侍公主,直到最后一刻!”
“明珍——”褒姒感動得摟住明珍,含著淚喃喃道,“我們一定會阻止他們的,一定會的,會的。”
當下褒姒為明珍另備了一件上好的衣裳裝進包袱,又叫明珍帶上笙。明珍不解,笑道:“我們就用琴和笙做武器?”褒姒不答,明珍不敢多問。褒姒換了仆人的衣服,帶了干糧盤纏,用布包好琴,藏在腋下,明珍拿了包袱,兩個人趁環(huán)帶她們不備的時候,溜了出來,一路竟毫無阻攔地出了宮外。褒姒四面一望,只見褒城的大街小巷如條條死蛇般橫躺著,寂靜得可怕,倒是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喊著口號不時飛奔而過。褒姒一聲嘆息,要是子羅還在,那該多好啊,他只要往那兒一站,褒國人就會深深地感到一種國家的安全。褒姒正站著發(fā)愣,忽聽得號角聲響,一隊人馬正踢踢踏踏地迎面馳來,為首的正是太子褒象。褒姒趕緊拉開明珍,剛躲進墻角,那隊人馬就沖了過來。褒姒偷偷一看,只見褒象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瘦削得厲害,臉色蒼白而陰沉,眼睛周圍有些紅腫,目光也頗顯凌亂。褒姒雖恨他的驕橫、狡詐、狠毒以及對自己命運的暗中操縱,但畢竟是兄妹,國難當頭,見他如此奔走憔悴,一番苦斗,還不一定能保住祖先傳下來的社稷,不覺心中隱隱作痛,待這批人馬過去之后,便扶著明珍,低頭急急前行。到了城門,士兵喝住,明珍亮出宮中令牌,主仆二人順利出了城門。
在春天陽光雨露的滋育下,寬闊的美麗谷,顯出無限的生機。兩邊的青山,蒼翠得令人心跳。豐茂的草地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一條活潑的溪流,歡騰在驛道邊,搖舞著潔白的浪花,奔向未知的遠方,留下可愛的鵝卵石伙伴,一生等候它們的歸來。美麗谷,她永恒地生長著,從她的心靈里流淌出的乳汁,澆灌著廣袤的田野,哺育著世世代代的褒國人。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在這個無比美麗的季節(jié),在她美麗的懷里,會發(fā)生兩個美麗的少女阻攔一支大軍入侵的美麗的故事。
自進入褒國境內(nèi)之后,尹球所率的大軍一路進展順利。在遭遇最初的激烈抵抗后,幾乎一直兵不血刃地降服沿路城邑。褒侯遣使求見,獻上大批珍寶,乞求他退兵三十里,放過褒城。那尹球一心要在天下諸侯面前揚威,建立赫赫戰(zhàn)功,所以雖收了珍寶,卻依然不為所動,堅持要開進褒城,向褒侯問罪。而當使臣問褒人何罪之有時,尹球卻笑而不答。使臣稽首道:“天子要滅一封國,卻師出無名,何以服天下?”尹球陰陽怪氣地笑道:“著什么急呀!本將軍一拿下褒城,老先生自然就知道啦。”尹球又指了指左衣袖,向使臣吐著舌頭道:“王上的討伐令,就藏在這兒呢,哈哈,就是不給你看!闭f罷喝令使臣滾蛋。使臣這才醒悟到眼前是一個無賴將軍,不覺仰天長嘆,只得收拾馬車,絕望而歸。
尹球加快進軍步伐,不覺這天進入美麗谷,但見一路春光,美不勝收。他坐在馬上,東觀西瞧,搖頭晃腦,詩興大發(fā),兮呀兮呀地吟哦不絕。每吟一句,身邊的隨從們就會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喝彩聲,吹得他更加得意,一時竟自以為文武雙全,不但超過其父,更是武王開國以來第一人才。隨從們早就像雛鳥乞食一樣地張著嘴,爭先附和。尹球不時縱聲大笑,甚至以干嚎來表達內(nèi)心的得意之極。在他的率領下,這支侵略軍一路高談闊論,嘻嘻哈哈,倒也十分有趣。
正行進著,忽聽到一陣琴聲自前方飄來。緊接著,前面的車、馬、人都停下來了,一時寂然無聲。尹球驚疑不止,正要喝問,只見先鋒申嚴匆匆來報:“啟稟將軍,有兩個年輕女子攔住了前方驛道,一個彈琴,一個吹笙,問她們是誰,她們一聲不吭,只管自彈自唱。卑職恐其中有詐,不敢做主,特來稟告!
尹球大感驚奇,身邊的高參們也是面面相覷。這時那琴聲更響了,嗚咽凄切,哀婉動人。士兵們都聽癡了,一個個寂然佇立,有的竟悄悄流下淚來。尹球強作鎮(zhèn)定,傳令三軍小心,謹防褒人埋伏,自己便帶著一幫隨從侍衛(wèi),隨申嚴前去看個究竟。
只見前方的驛道,已經(jīng)筑起了一座土臺,將大路封死。土臺上,端坐著一位白衣女子,正低頭默默地撫弄著琴弦。一位一身紅裙的少女有些歪斜地站在她身邊,聚精會神地吹笙相和。遠遠望去,仿佛兩位天女下凡,充滿了神奇美妙,令人浮想聯(lián)翩。
尹球在隨從的簇擁下,策馬來到土臺下。大軍緊緊跟隨,就擺在他身后,氣象壯觀,只是悄然無聲。尹球騎著馬在土臺前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他一眼就看出,土臺是剛剛壘成的,還散發(fā)出新鮮的泥土味,而且并不牢實,老實說,他只要一聲令下,頃刻間就可以將它摧毀,但他害怕遭伏擊,因此得先從這兩個奇怪的女子身上套出點情報來。土臺上的兩個少女似乎并未注意到一支可怕的軍隊已來到面前,依然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
尹球仰鞭喝道:“呔,兩個小娘們,你們是什么人?到底在裝什么鬼?”
隨著他的話音,隨從們紛紛亮出武器,一時當啷啷之聲不絕。
那彈琴的女子一邊撫琴,一邊抬起頭來,向臺下幽幽一望。土臺下的十三個人,連同十三匹馬,頓時鴉雀無聲!
原諒他們吧,他們從未見過這么美貌的女子,不僅僅是美貌,就是她臉上顯露出的淡淡的憂傷,也是無比地動人心魄。
當?shù)囊宦,一個侍衛(wèi)的劍掉在地上,可他竟不覺得,兀自癡癡傻望,其他的人也似乎并未注意到,都瞪著眼,直如雕塑一般。
只見那女子容顏舒展,一邊撥弄著琴弦,一邊清脆悅耳地答道:“我乃褒國公主褒姒,不知將軍怎么稱呼呀?”
她的聲音驚醒了尹球,將軍這才發(fā)覺自己已是全身冷汗。他眨了眨眼,握了握拳,定了定神,哈哈大笑道:“原來美人是褒國公主呀,幸會幸會。在下尹球,當今天子的大司馬,今奉王命,討伐褒國,行軍至此。不知公主在此筑臺撫琴,是何用意呀?”
褒姒依然一邊撫琴,一邊清脆悅耳地答道:“尹將軍難道還沒看明白嗎?本公主要阻攔您的大軍,前往褒城!
尹球旋舞著鞭子,縱聲大笑,十二個隨從也快活得哈哈大笑。那個掉劍的侍衛(wèi)趁機下馬,拾劍,再上馬。
尹球搖頭晃腦地怪叫道:“褒國沒人啦,褒國沒人啦,公主只好親自上陣啦!”
隨從們又爆發(fā)出大笑。一個侍衛(wèi)忍不住高聲喊道:“美人公主,你擋得住嗎?”
褒姒撫著琴,悠然答道:“小女子只是想叫尹將軍及諸位大人明白,褒城人上至國君,下至奴隸,男女老幼,誓與褒城共存亡。”
在一直流淌的優(yōu)美的琴聲中,她那幽幽動人的聲音,憂傷但卻沉著堅定的神色,尤其是那閑淡如水卻暗藏著巨大力量的語言,使土臺下不可一世的男人們一時暗暗吃驚,面面相覷。
這當兒褒姒又問道:“聽說尹將軍一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威風無比,可有此事?”
尹球哈哈大笑:“真是小女子呀,不懂戰(zhàn)爭;戰(zhàn)爭嘛,有些事總是難免的。”
隨從們附和著怪笑起來。
褒姒撫琴答道:“將軍差矣。天子之威,在于立德。周公有言,上帝惟德是輔。將軍此次征伐褒國,不但無名,而且濫用武力,大大損害了天子愛民的形象,要是當今天子丟了民心,以致天下混亂,尹將軍恐怕難辭其咎吧!
臺下眾人聽了,更加吃驚,這女子看上去雖十分柔弱,但一言一語,卻是威風凜凜,令人驚懼。
尹球訕訕地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回頭示意。一個隨從立即朗聲答道:“公主也差矣。天子討伐褒國,自有名分,屆時兵臨褒城,天下自知。天子之威,在德也在武。譬如此次征伐,在明君臣之禮,上下之序。禮序既固,何亂之有?”
尹球喝彩道:“文董說得好!”隨從們也叫起好來。
尹球又揚鞭指著褒姒喝道:“小女子還能狡辯嗎?”
褒姒輕蔑地掃視了一眼,又低頭撫琴。琴聲忽然激越起來。一時土臺上下僵持起來。
一個隨從低聲道:“將軍,這公主肯定是假的,還跟她羅嗦什么,把她們抓起來算了!
尹球道:“且慢,我自有主意。”
尹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臺上撫琴的美人兒,兩只眼球骨碌碌直轉(zhuǎn),心下早就活動開了。他這次強力主張嚴懲褒國,并不辭辛苦率兵討伐,除了替天子揚威、自建功業(yè)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想以赫赫功名和天子最寵幸的卿士虢石父爭寵。呸,那猴子般可笑的虢石父有何能耐,還不是靠向王**來各色美人占據(jù)目前最重要位置的!這次出兵褒國,雖有莫大功勞于王室,但于自身,要是一點好處也撈不到,那還不是白忙了。眼前這位女子,其姿色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虢石父獻給王上的那些所謂美女,和她比起來,只能算是烏鴉麻雀!況且她會彈琴,更會愉悅君王,要是把她獻給王上,哈哈,他虢石父只會向自己俯手稱臣的。果能如此,那么此次討伐褒國,可稱得上一箭三雕啦。毫無疑問,射中虢石父那只雕,對他尹大將軍來說,是目前所有射擊任務中最當務之急者。這個絕代美女,嘿嘿,就是他平生射出的最厲害的一支箭,不但射倒虢石父那鬼精靈,就是當今天子,說不定也會落在他掌握之中!噫,人生之美,莫過于此也!想到這里,尹球不覺得意地笑出聲來。
當下尹球咳嗽一聲,正了正神情,在馬上拱手問道:“公主真乃女中丈夫,為尹某生平僅見,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呀。只是在下有一事相問,公主若能據(jù)實相告,尹某不勝感激!
褒姒道:“尹將軍請講。”
尹球再次咳嗽一聲,問道:“不知公主是否已經(jīng)婚配?”
隨從們都面面相覷,他們原以為他們的頭兒會探問褒國人布防的虛實呢,誰知卻問出這個問題來。
褒姒也吃了一驚,不覺停止彈奏,明珍也不吹笙了,主仆倆疑惑地互相望了望。土臺上下,竟一時陷入共同的沉寂。
短暫的沉默后,褒姒又撥弄著琴弦,淡淡答道:“本公主已經(jīng)許人,只是尚未完婚。不知尹將軍有何用心?”
只要還沒嫁人,一切都好辦,尹球心中一陣狂喜,真是天助我也!當下再咳嗽三聲,也不回答褒姒挑戰(zhàn)似的問題,只顧高聲喊叫,聲音充滿了無比的興奮:“公主,你也明白,你們褒國人無論如何是守不住褒城的。不過,本將軍念你以公主之尊,竟舍身救民,實在天下罕見,令人感動啊,所以動了惻隱之心。本將軍決定,大軍只開到褒城外,不進褒城,只要褒人不作任何抵抗,則草木不毀,人畜不傷,一旦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即刻班師回朝。不過,本將軍需要公主配合,煩請公主走下高臺,隨本將軍一起前往褒城!
琴聲又如巨浪般激越起來,褒姒用力地撥弄著琴弦,神情中透出一種嚴厲的美,顯然,她在驚濤般地思索著。這是她的即興音樂,明珍不能相和,只得呆望著主人。她也不知尹大將軍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也不免驚懼起來。
琴聲戛然而止,褒姒霍地站起身來:“尹將軍此話當真?”
尹球一心要討好這位天上掉下來的驚世美人,當即取出短劍,劃破左手食指,發(fā)誓道:“尹某如違背誠信,當血盡而亡!”
褒姒道:“好,我隨尹將軍回褒城!”
明珍驚叫一聲:“公主!”
褒姒看著明珍,輕聲道:“明珍,這個結(jié)果或許是最好的。只要能救褒國,我是沒什么的!
說著她抱起琴,和明珍走下土臺,來到尹球面前,毫無懼色地面對男人們貪婪的目光,甚至是嘴角流出的口水。尹球當即命人備好馬車,請主仆乘坐,并命三軍待以公主之禮,若有半點不敬,軍法伺候。隨從及兵士們都唯唯諾諾。眨眼間,褒姒雇山民筑的土臺被推倒了,大軍又浩浩蕩蕩地向褒城進發(fā)。一路上尹球把褒姒照顧得十分周全有禮,主仆二人漸漸放下心來。
此時的褒城,自派去求和的使臣被尹球趕回來之后,早陷入了全面恐慌。而對褒侯來說,除了恐慌,還有沖天的憤怒和悲哀,因為公主竟然失蹤了,這無異于雪上加霜!奴婢嬤嬤們竟一無所知,他一怒之下,將公主寢宮里的所有下人都打入牢獄。庸國國君也以不敢違背君臣之禮為由拒絕援助,使褒侯在大罵之余,更是飽嘗絕望。這時彤國國君派人飛報,自己已起程前往覲見天子,替褒人求情。這個消息多多少少給褒侯帶來一點安慰。在帶太子到祖廟祈拜痛哭之后,褒侯召集褒族長老,并朝中宗教、政府重要官員討論局勢。激烈的爭論后,大巫師的提議獲得一致通過:在拼死保衛(wèi)褒城的同時,以求和為主;只要能保住祖廟和社稷,再苛刻的條件也要答應,再大的犧牲也要奉獻。
在凄凄慘慘的顯貴中,最可憐的要數(shù)太子褒象了。他本就認定天下會因當今天子的荒淫殘暴而劇變,就像從前的夏桀和商紂一樣,因此心中暗懷著逐鹿將來的巨大理想,誰料病虎也嚇死人,周王室雖衰,卻神威猶在,小小褒國,莫說布威于將來,眼下能生存下來就已是謝天謝地了。而這場突然而至的災難,他竟毫無防備。是上天懲罰自己一貫的驕橫毒辣,還是它把自己暗藏于心的對當今天子的大不敬以及關于將來的雄偉計劃密告了天子,天子自然要扼殺反叛于萌芽之中,所以才這么快地招來這場滅頂之災?褒象惶惶恐恐,不可得知,絕望之中,要么仰天長嘆,偷偷哭泣,要么空空地望著遠處,一言不發(fā)。他知道,要是祖廟被毀,社稷壇不在,他的命運,恐怕連奴隸都不如,所以他也主張乞降,滿心企望奇跡降臨,讓他這個太子還能照常做下去。有時,他也會想起子羅來,要是自己那個形跡可疑的結(jié)拜兄弟、神勇的常勝軍尉還在,情形會不會有所不同呢?他搖搖頭,也是不可得知。
可怕的結(jié)局似乎終于降臨了,這天,強大的敵軍像一群夢魘出現(xiàn)在褒城下……
褒侯立即遣使求降,乞求保有祖廟和社稷,使他又驚又喜的是,尹球竟一口答應,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遲疑。
在這個春光明媚的上午,褒城的南門嗚咽著啟開,但見褒侯**著左半身,率領新立的夫人、太子、后妃、其他子女及朝中重要官員并城中國人,身著素服,緩緩走了出來,走到王師陣前,跪下,投降。
威武的大軍一字排開,尹球坐在高頭大馬上,在陣陣鼓聲中,充滿節(jié)奏地掃視著跪在他腳下的黑壓壓的褒國顯貴及子民,又望望天,望望四方,但覺胸懷鼓脹,激情滿懷,萬千美感,一生得意,不知如何表達,只得直脖向天,拼出全身力氣,縱聲大笑!
笑畢,方才摸出天子的討伐詔令,宣讀起來:“奉天承運,天子詔曰:查褒國國君姒作不曾上聞,私自開采終南山銅礦,更不上貢,性質(zhì)惡劣,實屬反叛,為明封建之序,上下之禮,震懾紜紜不法之徒,以致天下安寧,萬民融融,特命大司馬尹球率軍討伐,嚴懲不殆!欽此。”
褒侯率子民叩頭如儀,直到這時,褒侯父子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所在。
接著,尹球又宣布起處罰來:一,鞭笞褒侯十下;二,終南山的銅礦,除留一點供褒侯自用外,余皆一律上貢周王;三,另貢大批珍寶布帛,種類及數(shù)目待定;四,額外增派褒人赴王都服勞役;五,向天下諸侯聲明自己罪行,并派人到王都請罪,以后盡忠周王,不得有半點違逆;六,半年之內(nèi),褒城不得有任何娛樂活動,取消一切嫁娶之事。
褒侯聽了,悲喜交集,立即叩頭謝恩。悲的是,褒國不但損失慘重,自己還要挨他十鞭;喜的是,祖廟和社稷終于無憂了,自己的子孫總算可以繼續(xù)統(tǒng)治下去了。唯一不解的是,不知為什么竟把取消娛樂及嫁娶活動也當成了一項堂而皇之的懲罰。
當下褒侯就在王師陣前被鞭笞十下,臣民們都閉上眼,無不深感羞恥。自此諸侯震動,諫勸、藐視天子之心,一時收斂。
可笑的是,褒侯被打得皮開肉綻,還得忍痛謝恩。
在褒侯挨打時,褒象的臉劇烈地抽搐著,緊閉的雙目,淚水嘩嘩直流。就是坐在馬車里被簾子遮擋的褒姒主仆二人,隨著鞭打聲也是心房陣陣緊縮。
褒侯挨打完畢,尹球哈哈大笑道:“褒侯,你生了個好女兒哪!”
褒侯面如死灰:“將軍,公主她……”
尹球回頭拉長聲音道:“請——公——主——現(xiàn)——身!”
褒侯褒象瞪大眼睛,只見一隊士兵分開,露出一輛馬車來,簾子開啟,明珍扶著褒姒走了下來。褒姒款款走到尹球面前,行了個萬福道:“感謝尹將軍!苯又,褒姒走到褒侯面前,雙膝跪下。明珍跪在褒姒身后。
“父侯,女兒不孝。”褒姒望著父侯渾身血跡,哽咽一聲,淚水盈眶。
尹球和隨從們面面相覷,直到這時,他們才確信,這個英勇的絕代美人的確是褒國公主。
褒侯呆呆地、冷冷地瞪著褒姒。
明珍輕聲道:“主上,是公主攔住王師的,請主上恕罪!
褒侯一下子醒悟過來,一把摟住褒姒,哽咽道:“桑兒,你受苦了。”
褒姒哇的一聲,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褒象聽得明白,也跪過來,含淚輕撫妹妹的頭發(fā)。
尹球喝道:“褒侯,現(xiàn)在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還是起來履行王命吧!”
當下褒侯便將尹球及隨從迎入宮內(nèi),美酒美女好生款待。觥籌交錯中,尹球及隨從們連聲夸獎褒國有個好公主,褒侯忍著背上的巨痛,點頭哈腰,直說過獎。尹球果然守諾,大軍只駐扎在褒城外,安安靜靜。褒侯自是少不得犒勞他們一番。尹球在褒城花天酒地地盤旋數(shù)日之后,便班師回朝了。臨行前警告褒侯,若是再敢犯上,下次定將毀掉祖廟,滅了褒國。褒侯下跪,指天發(fā)誓。尹球又再三叮囑,特別要遵守第六條處罰條例,半年之內(nèi),褒城不得有任何娛樂及婚姻之事,否則兵戎再見。褒侯唯唯諾諾。尹球十分滿意,率大軍匆匆回都。
褒姒回到寢宮,下人們已放了出來,他們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了。褒姒少不得又弄些藥來,忙亂一番。好歹王師終于離去,褒國無恙,心里寬慰不少。免遭屠城的國人們又傳聞起公主獨擋王師的英雄事跡來,越傳越神,到最后公主竟身化千億,飛檐走壁起來。然而褒侯父子卻不這么感激,他們私下猜疑公主與尹球定做了那見不得人的茍合之事,不然王師千里迢迢,為何最后竟放棄攻城,而且尹球?qū)λ@個侯國君主還頗為客氣?但他們在褒姒面前從不以話語暗示,甚至也不曾表現(xiàn)出絲毫的相關表情來。遵照天子的第六條懲罰條例,再加上惱怒庸國見死不救,褒侯在處罰條例下達的第二天就派人通知庸侯,公主和庸國太子的婚事延期半年舉行。其他的懲罰,褒侯也立即著手履行。終南山的銅礦開始向北運了;一個以褒侯兄弟為首的請罪代表團出發(fā)了;一大批服勞役的褒國人也出現(xiàn)在前往鎬京的路上……褒城,開始承受用和平換來的苦難了,更因那奇怪的第六條懲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不但是普通的國人,就是公主褒姒,也因這條禁令在四月六日沒能歡慶二十歲的生日。
但她心中暗暗高興,因為她似乎又恢復了自由。“保護”她的侍衛(wèi)團沒有再回來。除了有些瘋瘋傻傻的曼鈴,宮中所有的人都對她恭敬有加。褒侯向她露出慈愛的微笑,常常到她的寢宮來噓寒問暖,神奇般復活的褒象硬要帶她到森林里打獵。她也得到允許,可以自由出游。于是她帶著侍女們,又出現(xiàn)在漢水之濱,洗月臺上,開滿鮮花的原野、河谷和森林里。看上去,她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但她心里明白,經(jīng)歷了這么多苦難,失去了笑容的她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天真浪漫的少女了。
看上去,日子就會這樣攀著春天的翅膀,逍逍遙遙地扇下去,半年之后,暫停的婚姻之鼓又會咚咚咚地敲起來,再次催促她的命運的雙腳。凝視著在故鄉(xiāng)的最后一個春天,她在一種深深的眷念中更加沉默了。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王師撤走還不到一個月,那面鼓就響起來了,唯一不同的是,那是一面天子派來的迎親之鼓。
這是一個薄暮的黃昏,天邊還掛著絢爛的云彩,牧童趕著牛剛剛抵達家門,一片寧謐的祥和中,兩面寫有“周”字和“姬”字的大旗忽然出現(xiàn)在天宇下,迎風招展。天子的使臣來了!浩浩蕩蕩的車隊,在褒侯及朝臣的恭迎下,開進了褒城的南大門。
面無表情的使臣,向跪在地上的褒侯展開一副黃絹,宣讀起天子的詔令來。詔令只有一句話:“宣褒國公主褒姒進宮,侍奉天子,賜封花蕊夫人,即日起程,不得有誤!”
褒侯驚呆了,忙稱公主已經(jīng)許配給庸國太子了。使臣斜著眼笑道:“嚇,小小庸國,還敢和天子競爭?不是還沒完婚嗎?那還不簡單,毀掉婚約不就行啦!”
褒侯汗如雨下:如此一來,定為其他諸侯恥笑!一時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
使臣饒有興味地欣賞著褒侯的模樣,慢悠悠地說道:“尹司馬這次可立了大功,王上一聽他的匯報,就對貴公主情有獨鐘,等不急了,立即派小臣前來迎親。貴公主能被王上選中,而且,還未見面就封為夫人,按后宮妃嬪級別而言,僅次于王后,這可是你們褒人的榮幸啊,你們?nèi)珖舷驴傻靡煤脩c祝一番!
褒侯這才醒悟到尹球為什么會定出那條奇怪的懲罰條例了,原來他不過是以此阻止褒姒出嫁,改為獻給天子罷了。
使臣忽然俯下身來,在褒侯的耳邊輕輕說道:“尹大司馬托小臣轉(zhuǎn)告君主,此事若有半點違逆,褒國恐宗廟不存,社稷不保,這也是王上的意思。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褒侯大驚失色,渾身哆嗦,只得叩頭謝恩。使臣又拿出天子的大批聘禮來,褒侯一并收了。當下使臣命褒侯趕緊為公主打點,一俟公主準備好,立即起程,他自己則住進國賓館等候。褒侯諾諾而應。
當下褒侯又派人充當使臣,赴庸國宣布解除婚約。次日清晨,當金色的陽光撒滿大地的時候,田野里的農(nóng)夫又驚奇地望見,一輛揮舞“褒”字旗幟的馬車又神神秘秘地出現(xiàn)在驛道上,往東南方消失了。那庸國是姬姓之國,其祖先本是文王的一個兒子,在周初受武王的冊封建立起來的,按照周王室的宗法制度,當今天子不但是庸侯的君,更是他的家長,這也是為什么庸侯拒絕援助褒國的最重要原因,所以對于天子奪走褒姒,導致褒侯解除婚約,庸國只得忍氣吞聲,以太子的大病一場和庸侯的捶胸頓足宣告結(jié)束。
使臣走后,褒侯命人叫公主來見,以最溫和的言辭,告訴她,天子看中她了,宣她進宮,并賜封她為花蕊夫人,已派使臣前來接她入宮。褒姒聽了,如遭雷擊,驚得目瞪口呆,當即嚴厲拒絕,聲稱寧愿嫁給一個臟兮兮的農(nóng)夫,也決不侍奉一個僅僅因為沒有上報銅礦開采就大動刀兵的暴君,并大罵起尹球的奸猾和無恥來。不等褒侯勸說,褒姒就轉(zhuǎn)身跑回自己的寢宮,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她哭自己的命運,被當成一件稀罕的禮品送來送去;她哭自己身為女人的無能為力;她哭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殘忍的政治斗爭竟泯滅了溫暖的親情和對一個人最起碼的尊重;她更哭無人理解她的苦痛,在這茫茫人世中,她不知道可以向誰傾訴,不知道可以從哪里獲得真誠的安慰、溫暖和力量。于是她只有**地痛哭,將百般壓抑,千般悲憤,萬種責問,都一股腦兒地化作淚河。讓它們爆發(fā)吧!讓它們奔逝吧!讓她一個人像蜘蛛一樣永居在陰暗的城堡,億萬年后和城堡一起化成灰燼……
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哭得仆人們也淚水漣漣,肝腸寸斷,直到力氣耗盡,充滿苦難、抗爭和無奈的哭聲才漸漸消停。當她從床上坐起來、虛幻般地看著明珍的時候,她整個的人已完全變了,簡直像一個幽魂,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只有兩只紅腫的眼睛在提醒她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明珍為她洗了洗臉,又端著茶,一口一口地喂她,她機械地吞食著,面無表情。
明珍一邊喂茶,一邊輕輕說道:“公主,不管你到哪里,不管路有多遠,不管那個地方有多危險,明珍都會永遠跟著公主,服侍公主,直到死。”
這或許是明珍唯一可以安慰公主的話了。
“明珍,謝謝你!卑肃橹。
明珍又道:“沒想到做公主這么苦,早知道,奴婢替你做吧,不管誰的花轎來,明珍公主看也不看,只管坐上去,管他什么臭男人,本公主都不怕!
明珍說著吃吃地笑了起來。
褒姒的神色舒展了些,要是還能笑的話,明珍的俏皮話至少可以逗她一個苦笑。她嚅動一下嘴唇,吃力地擠出一句話來,聲音已然嘶。骸懊髡,一個人真的不能決定自己的命嗎?”
明珍愣住了,端著茶杯怔怔出神。褒姒拿過茶杯,自己慢慢舀著喝了起來。
明珍忽然一拍腦門,醒悟道:“有啊,有人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不過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當今的天子。咱們主上都不行,別看平時挺威風的,還不是挨了十鞭子!”
褒姒喃喃道:“太可怕了,只有一個人!
明珍忽然笑道:“其實依奴婢看哪,這世上根本就沒人能決定自己的命。”
褒姒驚訝道:“為什么?”
明珍道:“天子的本事再大,可他會害病,而且肯定會死,命到了,想多活一天都不行。”
明珍說著得意地笑了起來。
褒姒嘆口氣,放下茶杯,站起身來:“鬼丫頭,你總是想逗我笑,我早就警告過你,你不會得逞的!
明珍拍著手,笑得更響了:“公主的心情已經(jīng)好多了,明珍當然開心啦。”
褒姒沒有做聲,轉(zhuǎn)身默默地望著窗外已經(jīng)枝葉繁茂的梧桐。明珍不敢打擾,端起茶托出去,只聽得哎喲一聲,和跑進來的環(huán)帶迎面相撞,茶托茶杯當當?shù)氐舻降厣稀?br />
環(huán)帶顧不得痛,叫道:“公主,主上帶了好多人來!”
褒姒大吃一驚,莫非父侯要以武力脅迫她服從?她來不及多想,匆匆走出去。當她走出寢宮大門,不由得驚呆了,只見褒侯率領褒族長老、太子、夫人、眾后妃及其他子女,并大巫師、樂師、三公六卿等,肅立在庭院里,一見她走出來,褒侯撲通一聲跪下,幾乎與此同時,其他人也唰唰跪下。頃刻間,褒侯向王師乞降的一幕又重演了。
褒姒不知所措,渾身顫抖:“父侯,您不能這樣,快起來!”
褒侯卻不緊不慢地向女兒深深地磕了一個頭,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已是淚流滿面了。他向褒姒拱了拱手,以莊嚴、堅決的聲音乞求道:“公主若拒絕天子宣召,褒國又將出現(xiàn)滅頂之災,老夫迫不得已,以褒族宗廟和社稷的名義,懇求公主應詔進宮。若公主還能體諒老夫的艱難處境,還能替一向尊愛你的國人考慮他們的安危,還能想起你死去的娘生前對你的疼愛,你就可憐可憐老夫,進宮吧,否則,老夫無顏見國人,只好跪死在這里。”
褒侯說著又磕起頭來,后面黑壓壓的一群人也跟著磕頭,同時像預先約好了似的齊聲念道:“請公主可憐!請公主可憐!”
褒姒只覺頭腦嗡嗡作響,一片空白,混亂。她呆呆地、虛幻地望著跪在她腳下的人群。
跪在地上的顯赫人物中,有一個人直抹昏花的老眼,那是大巫師。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在他的卜算里是一個災星的女人,竟會再一次成為褒國的救星!
褒侯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指著明珍等人厲聲喝道:“大膽奴隸,還不跪下,跟寡人一起請求公主!”
原來明珍幾個侍女和嬤嬤們被這陣勢嚇呆了,竟還一直站著!
侍女嬤嬤們慌忙下跪,紛紛向褒姒磕頭,哀求道:“請公主可憐!請公主可憐!”
褒侯突然的呵斥使褒姒的大腦一下子清醒過來,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那**又冷冰冰的兩個字:滑稽!她冷冷地望著腳下這群男人,目光中充滿了蔑視。是啊,天下再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昨天她還像棋子一樣被這群男人擺來擺去,今天,即使她絲毫不情愿,她竟然也可以控制起他們的命運來;,殘忍的滑稽呀!她望著天空,大自然仿佛也變得滑稽起來:燦爛的陽光嬉笑著抹上了黑鍋灰,芳香的空氣歪著臉放出一桶臭雞蛋的氣味。
褒侯再次叩頭道:“桑兒,可憐可憐你父侯吧。”
褒象忽然大聲說道:“妹妹,父侯都這么大年紀了,你能忍心叫他一直跪下去嗎?”
面對一大片乞求的目光,褒姒搖了搖頭,喃喃道:“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沒想到我也掌握著別人的命運!
她說完,撲通一聲,雙膝跪下。
“你答應了?”褒侯驚喜得聲音都變了。
褒姒望著褒侯,遲疑著,搖了搖頭:“女兒實難從命。”
隨著她的頭的擺動,褒侯身后黑壓壓的顯貴們又像約好了似的叩起頭來,口中念念有辭:“請公主可憐可憐吧!請公主可憐可憐吧!”
褒侯望著褒姒,目光忽然變得嚴厲,變得毅然決然,他咬了咬牙,終于使出了殺手锏。
他仰起頭來,縱聲大笑,笑聲怪異而凄厲,直笑得褒姒毛骨悚然。笑畢,他低下頭來,貓頭鷹般地盯著褒姒,冷冷地說道:“桑兒,你知道你的身世嗎?”
“什么?”褒姒渾身一顫。
褒侯的聲音更加冰冷:“這么多年了,寡人一直瞞著你,全宗族的人在我的命令下,都瞞著你!
“什么?”褒姒臉色大變。
褒侯苦笑了一下,緩緩道:“桑兒,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二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好日子,寡人出游到褒水岸邊,看見一個嬰兒被桑樹枝葉包裹著,在水上漂浮,啼哭,寡人就叫人把她救了上來,帶進宮中,親自撫養(yǎng),視如己出,疼愛無比。寡人做主,把她的生日就定在她獲救的那一天,四月六日。”
“父侯!”熱淚頓時蒙住了褒姒的眼。
褒侯的聲音漸漸溫和起來:“桑兒,你知道那個女嬰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嗎?”
“父侯,別說了!”褒姒蒙住臉,哀叫起來。
褒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聲音變得更柔和了:“寡人深信她乃上蒼所賜,一定會給褒國帶來福佑,所以就用國名和宗族的姓給她取了名。因為她獲救時被桑樹枝葉圍裹,所以就用‘!隽怂男∶。桑兒,你看見她了嗎?她就跪在寡人面前,正在哭鼻子呢,呵呵!
“不!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褒姒猛地站了起來,跑到大巫師跟前,跪下,抓住大巫師的手使勁搖晃,哭喊著:“大巫師,你是褒族最尊敬的長老,你告訴我,我是褒族人,真正的褒族人!我身上流著褒族的血,我不是來歷不明的人!告訴我,父侯說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大巫師緊閉雙目,表情木然,一字一句地答道:“公主,你的確不是主上的親生女兒,你的的確確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當初我們都反對主上收養(yǎng)你,唉——”
褒姒呆了一呆,猛然又叫喊起來:“那也一定是褒族人把我扔掉的,生我的父母一定是褒族人,是不是?我至少還是褒族人,是不是?是不是啊,大巫師?”
大巫師睜開雙眼,慈愛地望著褒姒,聲音無比溫和:“羊能跪乳,烏鴉反哺,何況人乎!要不是主上的仁愛,二十年前你早就被魚吃掉了,哪還有你的今天?只要你報答主上的養(yǎng)育之恩,應詔進宮,你就永遠是我們褒族人,永遠是褒國令人尊愛的公主。”
話音剛落,褒象立即戲劇般地舉起拳頭,轉(zhuǎn)身面向褒姒,熱情地呼喊道:“公主!公主!”頓時,所有跪在地上的男女顯貴們都面朝褒姒,舉起拳頭高呼口號:“公主!公主!”
此刻的褒姒,早被自己的身世震呆了,她蒙著臉,在響徹云空的“公主公主”的歡呼聲中瑟縮著,這無比感人的滾燙場面更增加了她心中那黑暗、混亂和死灰般的情緒,她抱著頭,猛然站起,發(fā)出一聲令人恐怖的尖叫,拔腿就拼命地往外跑。
顯貴們驚愕不已,明珍搖晃著站起來,喊著公主,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褒侯也猛叫快追。褒象一躍而起,立即帶人追了出去。
褒姒拼命地跑啊跑啊,她覺得自己全身沉重,可又渾身輕飄,她在這兩種對立的卻又可怕地融合在一起的狀態(tài)中拼命地跑啊跑啊。風,呼呼地往后吹;前方的路,蛇一樣令人昏眩地逼來……她跑啊跑啊,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跑出去!跑出去!
守衛(wèi)宮門的兵士望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子跑來,正要喝問,褒姒大叫滾開。兵士這才看清是公主,都驚得慌忙肅立,褒姒徑直跑了出去,在褒城大街上跑啊跑啊。大街上熙熙攘攘,國人們都驚訝地望著,紛紛閃開,竟沒認出她來。她跑啊跑啊,穿過一條巷道,折向另一條街,往最近的城門拼命地跑去。
鳳白正和媽媽烙燒餅呢,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卻衣著上流的女子發(fā)瘋般地跑來,拉了拉媽媽的衣角:“娘,快看!”母女倆都呆了。鳳白眼尖,認出這個女子就是大旱期間為她盛稀粥并逗她笑的公主,立即叫了起來:“公主!娘,是公主!哎,公主姐姐!公主姐姐!我是鳳白!”
褒姒呆了一呆,停住了,也認出鳳白來。就在這時,可怕的吆喝聲馬蹄聲突然在身后炸響,褒姒恐然回頭,只見褒象騎著高頭大馬,正追撲上來,馬后面跑著一群拿刀拿槍的兵士。褒姒一聲尖叫,又拼命地跑起來。然而沒等她跑出幾步,那馬倏地越過她,褒象俯身,巨手一探,像抓小雞般地將褒姒抓了起來,橫在馬上,立即勒轉(zhuǎn)馬頭,往回飛奔。褒姒拼命掙扎,望著街邊的鳳白,伸出雙手,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叫喊:“鳳白救我——”
街上的國人們都震呆了,鳳白嚇得直叫“公主”,然而她的聲音立刻被咚咚咚的漫天塵土淹沒了。眨眼間,那馬消失了,兵士也消失了,遠遠的還飄來公主的呼救聲。
鳳白流著淚,拼命地搖晃著媽媽的手:“娘,公主怎么啦?公主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們對公主怎么這樣兇?”
媽媽答道:“宮里邊的事,娘怎么知道呢?”說著低頭烙起燒餅來。
鳳白走到街心,呆呆地望著公主呼喊著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公主怎么會叫鳳白救她呢?鳳白怎么救得了公主呢?鳳白怎么救得了公主呢?”
鳳白的媽媽見她發(fā)呆,將勺子一擱,厲喝一聲:“死丫頭,你瘋了,還不快來和面!”說著小步趕來,一把將女兒拖回爐子旁。
此時的褒姒,又是怎樣的境遇呢?她被抓回寢宮,又被一隊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保護”起來。
當夜,她在臥室里燃起一支紅燭,然后長跪不起,靜靜地凝視蠟燭的燃燒,什么話也不說,任憑明珍怎樣勸慰,就是不起來。一支蠟燭熄滅了,又點燃另一支,就這樣和一束凄艷的燭光相伴,直到天明。明珍怕出事,瞪著眼守著她,最后干脆也跪在她身邊,和她一起守望一束火焰、一段希望、一種人生的生死輪回。
清晨,褒姒叫來環(huán)帶,囑咐了幾句,環(huán)帶便興沖沖地跑去稟告褒侯去了。整個宮中立即狂喜得沸騰了:公主答應進宮啦!至于公主提出帶走明珍和拜祭褒水兩個要求,褒侯自然滿口答應,因為這兩個要求簡直不能稱其為條件。褒侯立即曉諭全國,并大赦天下。褒國人雖然納悶,但還是歡騰不已。此時侯在國賓館的天子使臣又恰到好處地走了出來,宣布天子自即日起,廢除褒人半年不得娛樂嫁娶的禁令,于是褒城到處又是鼓樂喧天、張燈結(jié)彩的場面,宮中的男女仆人們又喊起忙來。
在這舉國歡慶的時刻,或許只有明珍才清楚公主此時真正的心情。在答應進宮的第二天,褒姒就到褒水之濱舉行了一次拜祭。由于她此時的身份非同小可,褒侯要親自陪同,但她拒絕了,只帶了明珍、環(huán)帶、依水外加褒侯派來的幾個侍衛(wèi)同行。大魚頭知道這或許是最后一次為公主駕車了,一路上打向天空的鞭子聲更添凄艷。馬車駛到當年公主獲救的岸邊,停了下來。褒姒下車,走到河邊,望著清波蕩漾的河流、兩岸的花草樹木和四面丘陵谷間層層疊疊的金燦燦的麥田,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眩目和柔情。
“多么慈祥的河流,多么奇異的波浪,二十年前載著我漂流,竟不忍將我傾覆!褒水從何而來?又消逝在何方?它能否再現(xiàn)神奇,應我的呼喚默默倒流,帶動時光回旋,讓我回到降生之初,一睹親生爹娘苦難的音容。不知他們是否還活著?如果活著,又在哪里?不知今生是否還有奇跡,讓我回到他們身邊?想他們將我拋棄,定是難忍的苦痛!但我已不再怨恨,心中只充溢著想念和同情!
眼淚蒙住了褒姒的雙眼,她哽咽著開始拜祭褒水。她的拜祭與眾不同。在向褒水三拜之后,她把鮮花、桑樹葉撒到河里,在褒水載著它們漂向遠方的時候,她彈奏出美妙的琴聲,歌唱這條無限溫情的河流。然后,她不顧明珍和侍衛(wèi)的勸阻,步入河中,像一片云一樣漂游起來。她一邊游,一邊喃喃道:“你就是我的母親,你就是我的依戀……”
拜祭完褒水之后,她又去拜了蘇姬的墓(她依然把她當作深愛的母親),接著又去和躺在墓中的七個侍女告別。自那次慘劇發(fā)生后,她再沒去過圣湖,這次也去作最后的探望。那曾給她帶來無限歡樂和笑聲的圣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四周荒草叢生,使她更是傷心。
她又來到漢水之濱,洗月臺上,最后一次面對渺渺漢水,茫茫群山,撫琴而歌。和她將一起告別故土的明珍也站在她身邊,吹笙相和。
她真想把褒國的山山水水都一起帶走,因為它們記憶著她的歡樂,她的笑聲,也記憶著她的不幸,和她的愛情……
除了琴和隨身衣物,她沒帶什么,也無需帶別的。明珍也是如此,幾件衣服,和笙。
一切準備停當后,本要立即出發(fā)的,誰知天卻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而且一下就似乎沒完沒了。使臣害怕回京晚了受天子懲罰,在等了兩天后,只得下令冒雨起程。
在起程前夕的夜晚,新立的國君夫人來到褒姒寢宮,將褒姒拉進臥室,閂上門,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布包裹的匣子來,在褒姒驚疑的注視下,慢慢解開紅布,再莊嚴地打開匣子。褒姒一看,登時羞紅了臉,原來那匣子里藏的是一對正在**的男女瓷人。新國母擺弄著,正要進行啟蒙教育,卻見褒姒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打開門走了。
國君夫人尷尬地走后,環(huán)帶又來報:“東宮娘娘來了!卑Τ粤艘惑@,忙迎了出去,只見曼鈴站在庭院里,兩個丫鬟撐著傘,兩個男仆打著火把。褒姒忙叫曼鈴進去坐。曼鈴說不必了,就在這里說幾句話。曼鈴的平靜、沉著和深沉樣使褒姒暗暗稱奇。曼鈴看著面前的褒姒,幽幽道:“公主,此去多險,一路保重才是。”說著竟流下淚來。褒姒百感交集,也叫曼鈴要照顧好自己。曼鈴囁嚅著,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卻苦笑一聲,告辭而去。
可怕的時刻終于來了。這天一早,褒侯就率褒族長老、夫人、太子夫婦、眾后妃及其他子女并三公六卿,來拜見花蕊夫人。被打扮一新的褒姒一走出來,褒侯就率眾人跪下磕頭,口稱“娘娘”。褒姒也跪下,和父侯、兄長相擁告別,彼此都落淚不已。褒侯叮囑道:“娘娘孤身在外,且又居于宮廷之中,務要多加小心,萬不可像從前那樣任性逞強,須知柔能克剛,譬如水,天下莫過其柔,卻能侵凌萬物,娘娘只要盡心侍奉王上王后,處處以柔弱為主,即使不能事事勝出,也可以安全無憂矣!卑χZ諾而應。褒侯大手一揮,早就等不及的樂師立即指揮樂工們高奏婚慶樂曲。在歡天喜地的樂聲中,大家簇擁著褒姒走到朝廷外的廣場上,那里密密麻麻地停滿了馬車,天子派來的使臣、幾個丫鬟嬤嬤、二十來名兵士早就等候著了,一見褒姒前來,依次上前叩見。接著,丫鬟們扶著褒姒走向一輛披紅掛彩的馬車。褒姒走了幾步,忽然停住,回轉(zhuǎn)身來,面向褒侯雙膝跪下,連叩三個響頭,感謝褒侯養(yǎng)育之恩。褒姒登上馬車,明珍將琴和笙遞了進去,登上車,坐在褒姒身邊。大紅簾子立刻遮蓋下來。車夫是天子派來的,一個年輕小伙子。大魚頭不知什么時候竟出現(xiàn)在馬車旁,一個勁地囑咐年輕的車夫小心。不多時,浩浩蕩蕩的迎親車隊出發(fā)了。褒姒的車走在正中,前后是使臣和丫鬟嬤嬤們的車,開路和殿后的自然是兵士們的車了。車輛行駛得很慢。樂工們吹吹打打地跟在后面。褒侯和太子也乘車一起相隨,準備送到郊外。
車隊駛出宮門,褒侯和使臣都大吃一驚,只見蒙蒙細雨中,褒城大街的兩邊都擠滿了國人,吹拉彈唱,載歌載舞,為他們愛戴的公主送行。明珍撩起簾子,看得連連咋舌,喜笑顏開。褒姒也往外望了望,不由得落淚了,忙拉下簾子。但聽得外面鼓樂喧天,夾雜著“公主幸福,公主吉祥”的呼喊聲。明珍忍不住,又撩起簾子,不覺發(fā)出“啊”的一聲,癡了,只見國人們向她們這輛車撒起花來。上天的雨和人間的雨一起紛紛揚揚,在窗前飄舞,一些花瓣鉆進車里,落在褒姒和明珍身上。褒姒慢慢拉下簾子。
明珍興奮不已:“公主,國人很崇拜你呀!
褒姒沒有回答,明珍也不再吭聲。
忽然,馬車外傳來士兵的一聲厲喝:“站住!想找死呀!”接著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老夫受國人之托,為我們的公主送行!
馬車嘰嘎一聲停了下來,褒姒掀開簾子一看,只見兩個小伙子攙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正向自己的馬車走來。老者端著一個紅木盤,木盤上放著一束花草,花草簇擁著一杯米酒。褒姒趕緊下車。老者和兩個小伙子走到褒姒面前,也不顧地面泥濘,撲通一聲跪下。
老者道:“國人感激公主,想念公主,今公主遠去,特備故鄉(xiāng)酒一杯,為公主送行!
褒姒道:“多謝老丈,多謝國人!
褒姒向大街兩邊的民眾抱了抱拳,在國人們“公主吉祥,公主幸福”的歡呼聲中,她去端酒杯,酒杯卻一動不動,似乎被粘住了,她用了用力,一下子端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杯底是一捧新鮮的泥土,她含著淚一飲而盡。國人們的歡呼聲鼓樂聲更響了。褒姒把酒杯放回木盤,扶起老者,說道:“故土之恩如娘親,女兒褒姒永志不忘!
老者含著渾濁的淚,點點頭,顫聲道:“公主,一路保重啊!
褒姒行了個萬福,以示感謝。老者便在兩個小伙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了。褒姒轉(zhuǎn)過身,正要上車,驀然發(fā)現(xiàn)后面的車隊中有幾輛車拉開了簾子,使臣、父侯、太子都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呢。褒姒一言不發(fā),登上車,拉下簾子,一聲令下,車隊又啟動了。
誰知剛走了一會,前面又響起士兵的一聲厲喝:“站住站!怎么又來了?快滾快滾!”接著響起一聲哭叫:“我要見公主!公主姐姐!公主姐姐!我是鳳白!”
褒姒立即掀開簾子,只見鳳白跑過來一把抓住窗邊緣,一把長戟立即兇神惡煞地架在她肩上,但她的眼神充滿了無畏。她看見褒姒掀開簾子,立刻舉起一個包袱,叫道:“公主姐姐,我是鳳白,我有東西送給你!
褒姒立刻喝令道:“停下停下!”
車夫吁的一聲,馬車又停了下來,整個車隊也隨之停住,架在鳳白肩上的兵器也立即縮了回去。國人們在片刻的驚訝、恐懼和寂靜之后,又奏起鼓樂,高喊起“公主吉祥,公主幸福”來。站在街邊的鳳白媽媽也松開了驚恐的拳頭和神情。
鳳白道:“公主姐姐,這是我親自烙的燒餅,你在路上餓了就吃它。”
褒姒接過熱乎乎的包裹:“謝謝鳳白。”
鳳白抹了一下額頭上被雨水粘住的一綹頭發(fā),問道:“公主姐姐還會回來嗎?”
褒姒搖了搖頭:“恐怕永遠也不會了。”
鳳白哭了。
褒姒摸出手絹,為鳳白擦了擦淚水和雨水:“今天是公主姐姐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哭起鼻子來了?以后有機會,就到王都來玩吧,吃喝拉撒,公主姐姐全包了!
鳳白破涕為笑。
褒姒若有所思:“鳳白,你笑得越來越好看了。”
鳳白笑得更加燦爛了,忽然,她的笑容凝住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問道:“公主姐姐,今天你應該最高興才是,怎么沒見你笑啊?”
褒姒愣住了,看著鳳白,遲疑了一下,輕輕說道:“鳳白,公主姐姐已經(jīng)失去笑容了。”
說完她拉下簾子,把自己嚴嚴實實地遮住了。明珍立即叫車夫起程。一聲鞭響,馬車轉(zhuǎn)動起來,整個車隊又繼續(xù)蠕動起來。在震天響的鼓樂聲、歡呼聲中,只有一個名叫鳳白的小女孩呆呆地站在那里,大聲痛哭。她的媽媽很快沖過來,把她拖進了人群。
車隊駛出褒城,加快了步伐。到了南郊的依依亭,褒姒下車,又和父侯兄長作了最后的拜別。褒侯父子一直站在那里,目送著車隊消失,方才回宮。
顛簸中,褒姒卷起簾子,不住地回望,煙雨朦朧中,一片片遠逝的青翠向她搖舞著,呼喚著,使她在凄然的故土別離中,體會到在愛情之外還有另一種深沉廣大的情痛。斜風細雨打在她臉上,一草一木都在和她生離死別,人生在成長的過程中為什么要伴著永恒的喪失?淚水禁不住又一次吞沒了她的雙眼,她揮了揮手——
別了,褒城;別了,故土;別了,那藏有我歡樂和苦痛的山山水水。我離開你們,走向不可知的歲月,惟有關于你們的記憶,在不斷涌來的惶惑之中還可以給我?guī)硇┪⒌恼鎸崱嘏涂煽康囊缿佟?/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