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蜘蛛精
作者:霍君(火堆兒)      更新:2016-01-24 09:52      字?jǐn)?shù):4441
    陳向東的高調(diào)出場,等于把媳婦和陳建松私奔這件事從暗處拿到了明面上。時間不長,陳向東的母親就帶著一干人等殺到了陳慶旺家里。陳向東的父親前年因了腦淤血先于老伴去馬克思那里報到了,從那時起,陳向東的母親就以孤兒寡母自居了。

    欺負(fù)我們孤兒寡母!

    說完這句話,陳向東的母親就直挺挺地躺倒了陳慶旺家的炕上。

    陳慶旺剛強了一輩子,是個寧折不彎的人物,沒想到老了老了栽在兒子的手里。他袖著兩只手,防止觸碰到炕上的人。他太了解人骨子里的東西了,你一摸她,就是打了她了,她就會把撒潑打滾的功夫施展到極致。盡管憤怒和羞恥已經(jīng)快鉆出了他的腦殼,但他堅忍著。

    侄媳婦兒,你踏踏的,肯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我陳慶旺說話從來都是一個唾沫星子一個釘兒,你要是信我,就回家等著。

    炕上的人不吭氣,干脆閉上了眼睛。

    侄媳婦兒,你想要干啥,想要啥條件,說一聲,能辦到的我絕不推脫。

    還是不吭氣,不睜眼。

    屋子里圍觀的多是陳姓人,而且是有了一把年紀(jì)的說話有些分量的人。陳姓家族里的糾紛,他們自然要在場,即使拿不出一個好主意,人在,也是表明了一種參與和重視的態(tài)度。他們都不說話,他們覺得陳慶旺過于低賤了。他應(yīng)該瞪起他的大眼珠子,一頓風(fēng)卷殘云式的謾罵,把炕上撒賴的老婆子羞辱走。本來,你的兒媳婦跟人家跑了,還有臉跑到人家炕上討個說法,真是臉皮比鞋底子都厚。換了別人,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

    所以,他們不說話。五哥和五嫂子都拿了眼神暗示陳慶旺,意思是別搭理她。

    侄媳婦兒,你說句話,行不?

    陳慶旺快要哭了。他從來沒有如此地狼狽不堪過,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恨不得變成一只小螞蟻鉆進(jìn)地縫里。恨不得一頭撞在墻上。

    陳慶旺老伴伸過一只手來,將手里的幾顆速效救心丸揉進(jìn)陳慶旺的嘴里。然后嗽了一下嗓子,確保即將發(fā)出的話語暢通無阻。這一聲,很尖銳,足以使人聽到并且注意到。陳慶旺老伴便及時抓住這一有利時機,發(fā)出了讓屋里子所有的人都震驚的聲音——

    侄媳婦兒,我們沒到你們炕上躺著要兒子,你就得念阿彌陀佛。咋還有你這樣反打巴掌不說理的人呢?俗語說得好,母狗不擺尾巴,牙狗不敢上前,上趟茅房都可以和人崩一鍋兒的主兒,就算白搭給我們,我們都不要。你把心擱肚子里,挖地三尺我們也得把兒子找回來,兒子被騷狐貍迷住了,我們做爹媽的可不糊涂。我們兒子的雞巴也沒長出花兒來,她不就是圖了兩錢么。缺錢說話啊,我們從手指頭縫兒流出點就夠花的了,干啥非得要粘我們一身騷呢……陳慶旺老伴口若懸河了,止不住了。她像一個演說家,盡管演說的內(nèi)容是即興發(fā)揮,但是它幾乎完美到?jīng)]有瑕疵。像山間的小溪水,一路歡快地流淌。包括陳慶旺在內(nèi),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被演說家征服了,都癡癡迷迷了。說實話,如此演說村里很多婦人都可以完成,她們是天生的演說專家。而且,她們的演說會更加精彩。然而,那樣的演說,是和眼前的這個老婦人沒有關(guān)系的,她從來都是聽眾。做了大半輩子的聽眾和觀眾,突然一展演說的風(fēng)采,把大家都給鎮(zhèn)住了。原來,每個人都是有著巨大潛能的,每個人都是有著可塑性的。演說家為了制造演說氣氛,兩只手輔以各種動作。大家看到,演說家的手上粘著未完成的午飯的痕跡。

    炕上的向東媽也睜開了眼睛。演說家每一句話都像一個大巴掌,噼噼啪啪地抽在她的臉上。不,是抽在她的羞恥心上。她不能讓這種局面持續(xù)下去,眼前的局面對她已經(jīng)很不利了。她決定破釜沉舟了。

    像一條泥鰍一樣,從炕上躍起來,然后又以母老虎下山的氣勢,撲向演說者。此乃撒潑的最高境界。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撞開屋里的人,沖到母老虎的跟前,一把鉗住母老虎的虎爪。

    快別現(xiàn)眼了,我的事兒不用您管。

    是陳向東。鉗著母老虎穿過人讓出來的胡同,出了后門。從芝麻村的東頭,鉗到芝麻村的西頭。一直把母老虎關(guān)進(jìn)自己的圈里。

    母老虎早失去了虎性,軟軟地跌在地上。拍著大腿,就著鼻涕和眼淚,從數(shù)說自己的苦命開始,到罵兒子不爭氣,把情緒演繹得跌宕起伏,令聽者動容。

    下班回家吃午飯的陳向西,弄明白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先是緊閉了家里所有的門,切斷了看熱鬧的眼睛。然后尋了一條毛巾,蹲在母親身邊。

    向西啊——母親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滿指望著小兒子能給他撐腰。

    向西手疾眼快,手里的毛巾塞進(jìn)了母親的嘴里,將那個“啊”字的余音遏制在毛巾里。

    別鬧了,都不嫌寒磣我還嫌呢!

    陳浩到底弄明白了,自個的親媽被陳晨爸給擄走了。陳晨爸肯定是男蜘蛛精變的,把媽擄到盤絲洞里去了。盤絲洞在哪呢?

    有誰知道?

    想來想去,好像只有陳晨知道。他爸是大蜘蛛精,他就是小蜘蛛精。張子涵現(xiàn)在還被蒙在鼓里,總有一天也會被陳晨給擄到盤絲洞里去。

    問陳晨?他會告訴自己盤絲洞在哪?以他和他的交情來看,肯定不會。陳晨不但不會告訴他盤絲洞的地址,還會幫著他爸把媽藏起來,不讓他找到,讓他沒媽。

    沒媽的孩子像棵草——肚子好餓。

    皮皮也好餓。他們都是沒媽的孩子。

    該死的蜘蛛精,把媽給我還回來!

    走,皮皮,跟我去找陳晨,問他盤絲洞在哪,他要是不告訴咱們,就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

    不,不是菜刀,應(yīng)該是金箍棒。捉蜘蛛精要用金箍棒才好。陳浩想起小時候爸爸是給他買過一根金箍棒的,中間是紅色,兩頭是黃色。扎進(jìn)堆放雜物的廂房里,一通翻找,謝天謝地,他的金箍棒還在。于是,將塑料金箍棒扛在肩上,帶著皮皮,出了家門。去放學(xué)的路上劫持小蜘蛛精去也。

    皮皮,你快點兒。這個皮皮,咋像一個老太太呢,哎,快點吧。

    這個時候的芝麻村,到了一天當(dāng)中最熱鬧的時候。它就像一鍋水,經(jīng)過了半天時間的燒煮,終于沸騰了;丶业拇笕撕⒆觽儼呀滞沧庸嗟脻M滿的,既是擁擠的,但同時又呈現(xiàn)一種朝氣蓬勃的活力。在歸家的熱潮中,只有陳浩和皮皮逆流而上,顯得格外突出。尤其是肩上扛著的金箍棒,想讓人不注意他都不行。

    陳浩,你媽是被人拐跑了么?票子率先注意到了陳浩。

    你媽才被人拐跑了呢!陳浩對自己的回答很是滿意,所以他暗暗地獎勵了自己一個微笑。從今天上午爸爸把菜刀交到他手上那一刻,他就變成了一個勇士,不是么?現(xiàn)在這個勇士要去除魔降妖,解救媽媽。

    蛋操的,再說把你小狗雞揪下來!臊褲襠媳婦站在家門口,敞開大嗓門,罵得很張揚。全然看不到男人不在家的那種矜持與收斂。

    把你大狗雞揪下來!陳浩很快又回嘴了。

    在自己家門前,且又有了當(dāng)媽的幫襯,本來就嘎透了的票子,跑過來褪陳浩的棉褲,非要亮出陳浩的小雞雞,當(dāng)眾羞辱陳浩一番。陳浩不干了,舞動起金箍棒,每一招都直奔對手要害之處。不想,這票子竟是被金剛護(hù)體了,金箍棒不但沒有奈何了他,反被他抓住了,一擰,可憐那金箍棒就變了形狀,成了麻花了。

    票子,家走吃飯了!褲襠媳婦及時喝住了兒子。她在旁邊站著,這就不簡單是兩個孩子之間的打鬧了。

    票子意猶未盡地跟著褲襠媳婦回家了。剩下欲哭無淚的陳浩。這下完了,金箍棒壞了,還咋降魔捉妖啊,還咋找媽媽啊。之前鼓脹的精氣神,瞬時癟癟的了。

    皮皮——

    你要是哮天犬多好啊,再大的壞蛋再多的壞蛋都不怕,一出馬統(tǒng)統(tǒng)拿下?墒,你就是一個白吃飽,啥忙都幫不上。

    陳浩嗔怪皮皮的不作為了。起碼,在他的人身受到攻擊的情況下,皮皮應(yīng)該挺身而出。家里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他陳浩無論發(fā)生了什么,皮皮總是一副和自己不相干的樣子。甚至,連叫聲都很少發(fā)出。

    別跟著我!

    皮皮對陳浩的呵斥無動于衷,繼續(xù)搖晃著笨拙的身子,亦步亦趨地跟著陳浩。

    陳晨和陳浩同時發(fā)現(xiàn)了彼此。兩雙眼睛對接在一起的剎那,有了一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感覺。陳晨徑直朝著陳浩走過來,陳浩努力打起精神,拿出寧死陣前不死陣后的架勢,手里拖著麻花狀的金箍棒,迎著陳晨而上。

    找個地方單挑。陳晨的聲音很小,他不想驚動更多的人。

    單挑就單挑。陳浩應(yīng)戰(zhàn)了。

    張子涵,你先家走吧,我辦點事兒。這是放學(xué)路上陳晨對張子涵說的第一句話。

    張子涵卻不依,非要跟著陳晨。小女孩預(yù)感到一場惡戰(zhàn)將會在陳晨和陳浩之間發(fā)生,她不放心,堅持要參與進(jìn)來。

    你煩不煩啊,黃毛,把張子涵送家去!

    黃毛也不動。聞出了硝煙味道的他,在關(guān)鍵時刻不會棄了陳晨不管的。尤其今天皮皮還在。在黃毛眼里,皮皮就相當(dāng)于一個美少女。盡管曾經(jīng)因為美少女身體受到過重創(chuàng),但是他對美少女的傾慕并沒有減少,期待著有一天,他能如愿地?fù)碛兴V豢上,美少女跟錯了主人,這注定會成為他們愛情之路上的阻隔。忠于主人是第一位的,但是愛情也很重要。黃毛不愿意做那個選擇題:忠誠和愛情要哪個?緊緊地尾隨著陳晨,黃毛不時地拿了眼睛瞟皮皮,一股莫名的傷感漫上心頭。因為他覺得非要他做那個選擇題,他會選擇忠誠。做出這樣的選擇并不完全本性使然,選擇了忠誠,安逸的生活就有了保障。這樣一想,黃毛有些慚愧了。

    是一間廢棄了的舊屋。正午的陽光透過屋頂裂縫暖暖地篩下來,融合進(jìn)陰冷的空氣里。三個孩子兩條狗狗的進(jìn)入,讓凝滯的空氣有了流動的欲望。

    就是這兒?

    你怕了?

    才不會呢。陳浩咕咕叫的小肚子努力地向前挺著?戳丝词掷锫榛畹慕鸸堪,又看了看黃毛嘴巴上套著的籠頭,你不讓黃毛幫忙,那好,我也不用金箍棒,省得說我欺負(fù)你。就棄了金箍棒。

    哈哈,金箍棒!

    哼,它就是金箍棒,專門打你這個小蜘蛛精,你爸是大蜘蛛精,把我媽給擄到盤絲洞里去了。

    你媽才是蜘蛛精呢,把我爸給擄走了。

    你爸是!

    你媽是!

    五局三勝,我勝了你媽是蜘蛛精。

    我勝了,你爸是蜘蛛精。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呸——陳晨在掌心啐了一口唾沫。

    呸——陳浩學(xué)著陳晨,也在掌心啐了一口唾沫。

    啪,啪,啪,啐過唾沫的兩只小手三個響亮的擊掌。

    決斗正式開始了。兩個孩子像兩只小牛犢,頭抵著頭,抱著彼此的肩膀。旋轉(zhuǎn)。四只小腳濺起的塵土,快樂地在光束里飛翔。

    到底是陳晨的鬼心眼兒多,自個沒有陳浩塊頭大,早上又沒吃飯,這樣耗下去,吃虧的肯定是他。于是,左腳抽冷子一勾,撲通——陳浩就來了個屁股蹲子。

    第一局陳晨贏!張子涵跳起了腳。

    觀戰(zhàn)的黃毛喉間也發(fā)出了得意的嗚鳴聲?戳艘谎燮てぃ蟾庞X得自己太過張揚了,就止了嗚鳴,對著皮皮搖了兩下尾巴。表示,他是在意她的。

    第二個回合。陳浩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躲閃著陳晨隨時勾過來的腳,伺機進(jìn)攻。一下,陳晨靈巧地躲開了。兩下,陳晨又靈巧地躲開了。陳浩急躁了,接連出勾腳,就忽略了上三路。直到倒在地上,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啊——這一跤不但把陳浩摔疼了,更把陳浩的信心摔沒了。他不準(zhǔn)備起來了。徹底失去了再爬起來的力量。他覺得自己失敗極了,委屈極了。表現(xiàn)委屈的最好方式就是流淚,在陳晨和張子涵面前,他非常不想流淚,可是,眼淚不聽他的話了,擅自行動了。

    認(rèn)輸了吧?

    陳浩媽是蜘蛛精!張子涵以裁判的口吻說,口氣里帶著幾絲輕蔑。哼,真是一點都輸不起,換了陳晨,肯定不會哭鼻子。

    我不認(rèn)輸——

    那你起來,咱再接著比。

    就不比——

    不比就是認(rèn)輸了,認(rèn)輸了就得承認(rèn)你媽是蜘蛛精。

    我媽不是蜘蛛精,你爸才是——躺在地上的陳浩索性放開嗓子,嚎啕大哭。

    淑女到極致的皮皮,踱到陳浩身邊,默默地注視著陳浩。神情哀傷著。

    哎,陳浩也挺可憐的;丶业穆飞希瑥堊雍瓏@了一口氣。

    陳晨很奇怪,自己明明是勝利了,卻一點勝利的喜悅都沒有。相反,他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他和陳浩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但是他又不愿意承認(rèn),暗暗告誡自己他和陳浩是勢不兩立的。所以,他回了張子涵一句:

    可憐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