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走馬上任
作者:張宜春      更新:2017-07-29 21:03      字數:4869
    一九四八年二月,結束了在滕州的療養(yǎng)之后,武大奎被正式任命為潢源縣縣委書記兼縣長。

    潢源縣在抗戰(zhàn)之前就有***的地下組織活動,但黨組織的領導人大多都是外面來的,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工作一直很難有效展開,有的剛剛熟悉情況,發(fā)展了部分積極分子入黨,又被別人告密,或被捕犧牲,或聞訊逃離,上級再派人來重鎮(zhèn)旗鼓,也很難健全黨的組織網絡,一些帶著不純動機入黨的人,一見目的很難達到,脫黨叛黨甚至投敵的也不少。因此,潢源縣在新政權建設方面面臨的最大難題就是缺乏組織基礎和干部人才儲備。

    武大奎是一個屢次從死亡線上起死回生的命大之人。他在江西蘇區(qū)的時候剛當上排長,就莫名其妙地卷進“AB團”,那夜他和其他認識和不認識的十幾個連長、營長被扔到土坑活埋時,天突然下起了暴雨,行刑的人倉促填埋了一陣子就跑回去避雨了。那坑不深,他被五花大綁扔到人堆的最上面一層,那活人墳堆上的鮮土被雨一淋就沖得散開去了,武大奎也被雨激醒了,他看著身底下的人都窒息而死,就死命挪滾到死人坑上面的空地上喘著粗氣,然后靠在一棵樹上慢慢把繩子磨開,跑到老鄉(xiāng)家換上便裝又跑到羅榮桓的部隊參軍。他從普通戰(zhàn)士干起,全程參與了五次反“圍剿”戰(zhàn)斗,跟隨紅軍主力進行長征。在進攻甘肅哈達鋪的戰(zhàn)斗中,已經是副連長的武大奎在戰(zhàn)斗結束的時候,被不知道從哪兒飛來的一顆冷彈擊中頭部,子彈從左腮幫進、右腮幫出,后槽牙都被擊碎,當場就昏死過去。哈達鋪遠離城市和交通要道,人煙稀少,駐敵不多,這場戰(zhàn)斗沒有任何懸念,整個參戰(zhàn)部隊就他一人受傷,加上紅軍要在此多休整一段時間,因此,紅一方面軍就把最好的醫(yī)生和藥品、器械都用來搶救武大奎。半個月后一拆線,大家都愣住了,原來頭部上窄下寬顯得有些憨厚木訥的武大奎牙床手術后,變得下顎緊縮英氣逼人,尤其是腮兩邊的兩個位置對稱、大小如一的彈孔,痊愈后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兩個漂亮的小酒窩。首長見著他打趣道:“你這小子,大難不死,脫胎換骨,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了,以后找媳婦條件就高了!

    抗戰(zhàn)開始后,武大奎所在的部隊被改編為八路軍115師,他隨著羅榮桓、陳光一路從山西,轉戰(zhàn)到山東。

    一九三八年八月,武大奎已經是魯豫皖支隊第四大隊的一個營長,大隊長是梁興初,政委就是后來危害蘇北、魯南數年的叛徒王宏鳴。四大隊駐扎在微山湖以西的谷亭鎮(zhèn)一帶。

    這時,從上而下的“肅托(托洛茨基)運動”開始了。王宏鳴變得猙獰起來,他采取嚴刑逼供和上下左右互相株連的方法,在湖西地區(qū)和四大隊瘋狂捕人,不到一個月就有三百多人被冤殺。一直忠心耿耿、沖鋒陷陣的武大奎也被以“托派”的名義逮捕了。

    晚上七點多,武大奎被捆綁得像個粽子一樣從監(jiān)房中帶出,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和另外的一些冤魂告別人世了。經過一個窗口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喊他:“大奎!”他扭頭一看,原來是一臉驚詫、面帶淚水的大隊長梁興初,天哪,自己仰慕的首長也被捕了!武大奎一陣悲愴,這是怎么了?他對這么多年自己苦苦追求的革命產生了茫然和疑惑。大家都說紅軍能夠在蔣介石的圍追堵截中脫險生存,得益于中央在遵義會議之后*****主席的正確領導,得益于選定了長征的終極目標革命圣地延安。但延安是怎么找到的,別人怎么說那是別人的事,他武大奎心里最清楚。當初他在哈達鋪受傷,就是跟隨老首長梁興初去攻打國民黨的郵政局,打郵政局的目的就是去搶一些報紙書刊給毛主席和中央首長看,他們在長年的疲憊征戰(zhàn)和撤離過程中,幾乎與外界隔絕,中國國內形勢都不清楚,更別提國外了。他當時受傷還沒忘記不能讓鮮血模糊了壓在他身底的那捆報紙。就是身下的這捆報紙上,有一篇閻錫山的講話訓令,那是他命令自己的隊伍要積極備戰(zhàn),開赴陜北去圍剿那里的紅軍。*****從此才知道,在陜北還活躍著一支***的紅軍武裝,那就是徐海東、劉志丹的陜北紅軍。因此,正處在茫然無助的這支疲憊之旅,終于有了前進的方向。

    當晚被執(zhí)行的人有二十多個,有武大奎認識的四大隊指戰(zhàn)員,也有他不認識的湖西地區(qū)的地方干部,大家神色木然,步履蹣跚。沒想到革命大半生,到頭來卻要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武大奎想了半天卻突然笑了,自己已經多活好幾年了,該知足了。當時被稱作“AB團”成員的,死不也就死了么?平反管個屁?誰還知道你?看來革命隊伍是真的不想要自己了,這可能就是天命,或者馬克思本來就不喜歡他這樣的人。他也就釋然了。

    行刑的時間原定在晚上八點。這天晚飯有些遲,武大奎就嚷著死了也不能做個餓死鬼,革命這么多年了,怎么也得吃頓飽飯再上路。行刑隊的人槍殺自己的戰(zhàn)友有些時日了,此時都有些麻木懈怠,早先的盲目義憤和革命激情也被恐懼和不解銷蝕得差不多了,到底有多少“托派”?“托派”是什么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想必這些和他們朝夕相處的人也不會清楚。因此,他們就聽任這些就要離開人世的昔日戰(zhàn)友慢騰騰地享受著對生的留戀和死的恐懼,行刑時間不覺得拖延了半個多小時。

    這微不足道的半個多小時卻救了武大奎他們的性命。這天下午,聞訊趕來搭救他們的115師羅榮桓政委從蒼山趕到湖西剛好八點。

    “肅托運動”結束了,武大奎他們得救了。

    抗戰(zhàn)勝利后,115師大多數將士隨羅榮桓等首長奔赴東北,開辟建立穩(wěn)固的東北根據地。武大奎所在的團卻被并入山東野戰(zhàn)軍,就是后來的華東野戰(zhàn)軍。到一九四六年底,武大奎已是解放軍的一名副團長。

    一九四七年三月。華東野戰(zhàn)軍在潢源以南發(fā)起了旨在一舉殲滅朝秦暮楚的當代呂布郝鵬舉叛軍的討逆戰(zhàn)役。武大奎帶領他的團和死命突圍的郝鵬舉的警衛(wèi)團血戰(zhàn)兩小時,雙方傷亡慘重,武大奎的左腿被炸傷。他拖著一條傷腿,硬是把突圍的敵人給打回圍子內,還拉來一門步兵炮,托平炮口對著圍子平射,眾多工事土崩瓦解。郝鵬舉待援無望,只好乖乖投降。當郝鵬舉執(zhí)意要看看是誰打敗他的亡命御林軍警衛(wèi)團時,武大奎已昏死在炮座上。

    全師上下都叫他“武大炮”。

    師首長和魯中南地委的領導宣布完任命后對武大奎說,“潢源雖然解放了,但這里的基層政權并不過硬,群眾基礎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樣扎實鞏固,主要是民風有問題。你是個老革命,你為革命解放事業(yè)不惜身家性命。把潢源交給你,我們都放心!”

    武大奎拐著腿一個敬禮,“首長放心,老子背著頭顱跟毛主席干革命,把三座大山都快推翻了,還怕這民風我改不過來?我會把部隊的好傳統(tǒng)帶到地方,先把基層政權建立健全,把戰(zhàn)斗堡壘建設好,我就不信,他們比投降過來的國民黨官兵還難改造?”

    和武大奎同時到任的還有一位漂亮的女機要員林萍,她是從青島大學畢業(yè)不久參軍的。師首長意味深長地對他倆說:“你們兩個到潢源后,要互相體貼幫助。大奎同志,小林我交給你是一個人,這人數只能多,不能少。小林哪,你可不能讓我們失望!”林萍臉一紅,她心知肚明,組織讓她隨武大奎到潢源,就是要她嫁給他。武大奎除了腿部受傷落下殘疾,還有就是年齡比自己大十歲,但他英氣逼人,他的經歷和地位,對胸懷著革命英雄主義情結的林萍還是有十分巨大的吸引力的。

    為政之要是先搭班子,否則潢源這么大的一個舞臺靠幾個人來演戲,最后非唱塌臺不可。但潢源的歷史建制根本無法借鑒,保甲制廢除后,閭長的工作又無人能夠代替,之前這里幾乎沒有什么進步團體和組織,更談不上有健全的黨的組織了,因此也就沒有可直接拿來沿用的組織網絡。組織部長張馳是地委新派來的一個知識分子,在白區(qū)長期以教書為職業(yè)從事學生運動和地下工作,文質彬彬地一副書生相,衣服就是洗得發(fā)白也要用裝著開水的搪瓷缸子熨燙得不帶褶皺,挺括的鼻梁上戴著一副白框眼睛,整天梳著一個三七開的分頭,用水抹得油光鑒亮,武大奎常批評他的頭發(fā)“跌死蒼蠅滑倒蚊子,怎么能和群眾打成一片?”因此對張弛提出的參照沂蒙地區(qū)一些縣的組織建制來規(guī)劃潢源的建議不屑一顧,說他是生搬硬套的“教條主義”,人家是革命老區(qū),黨員人數多,群眾基礎好,黨的號召一呼百應,他們創(chuàng)造的那套經驗根本不符合潢源縣的縣情,像這樣的落后地區(qū),就必須用部隊的建制來規(guī)劃地方,用軍事化的手段來治理潢源。

    宣傳部長萬通和公安局長趙虎也都是從外面調過來的,他們的資歷都沒法和武大奎相比,對武大奎的意見他們和張馳一樣,也不敢提出反對意見,只好面面相覷,服從他的決策。他們帶著民政科長,按武大奎的設想,把全縣劃成四個大區(qū),每個區(qū)又劃出五個鄉(xiāng),鄉(xiāng)里又分成六個大片,每片由若干個村組成,基本和部隊的團、營、連、排的建制差不多。在干部的配備和任命上,除了區(qū)委一級的領導有過脫產工作經歷,其他的都是在本地選拔。組織部還抽調了一些人成立了特別工作組,對抗戰(zhàn)以來所有有過革命經歷的人進行了一次大排查,一些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曾做過民兵隊長、農救會長、青救會長、婦救會主任、兒童團長的人,只要和工作組的人熟悉,又有參加工作的意愿,大都被推到領導崗位,只要有領導介紹推薦,群眾擁護,歷史上沒有通敵嫌疑和奸、盜、霸惡行的,都可進入干部序列。

    武大奎又通過調查摸底,向上級要求,凡是在外縣工作的潢源籍干部,都要返回潢源以加強潢源的干部隊伍,他清醒地認識到,沒有知根知底的本地人作干部主體,他縱是有三頭六臂,也很難把潢源治理好。

    他的這些請求得到了上級的肯定和支持,徐恒達、魯玉林等一批潢源籍的干部紛紛從濰坊、菏澤等地調回潢源。武大奎便委以重任,讓他二人分別擔任谷陰區(qū)和山陽區(qū)這兩個大區(qū)的區(qū)委書記。這二人都有較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到任后先從組織建設入手,摸底子,定位子,搭班子,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魯玉林定的選拔干部標準是“村長不出村,鄉(xiāng)長不出鄉(xiāng),政治不帶傷,作風不**,政治不反動,擁護***”。武大奎認為這才符合潢源縣情,就在全縣推廣開來。

    但也有找不出干部人選的地方。清河區(qū)在李家埠本村怎么也找不到一個人適合做村長,這里盜竊成風,連五更天正烙煎餅的婦女,一聽到門外有過路的行人,就趕緊熄掉鏖子底下正燒的柴火,叫醒丈夫把行人的行囊給短了下來。當地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多走十里路,不走李家埠!睂@樣的落后地區(qū),武大奎再三強調,凡是有偷盜行為的就是政治帶傷的,決不能當鄉(xiāng)村干部,這樣老百姓會罵我們和國民黨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也不能從外面調派,當地人還是要有當地人治理。最后,區(qū)里報了一個村長人選,武大奎問道:“這個人沒有偷過東西?”區(qū)委書記說:“全村都排查過了,就他比較清白,最適合干了!

    武大奎不悅,“什么叫比較清白?是不是也偷過東西?”

    來人訕訕道:“也就偷過兩頭牛!

    武大奎氣得破口大罵,“他奶奶的,是你們工作不細還是那里真是賊窩?”就親自帶人去調查摸底,結論和區(qū)里的報告是一致的,只好悻悻地同意了區(qū)里的安排。

    各級組織健全后,張馳和萬通則堅持必須對各級領導進行政策教育和領導方法的培訓,決不能讓老百姓認為這些村長和保長一樣只會要東西,更不能讓村長只顧催糧催草忙于事務,要充分發(fā)揮他們的領導才能和組織作用。武大奎本來不以為然,他覺得各級組織健全后,應該馬上投入到其他地區(qū)早就開展過的減租減息和反奸訴苦運動運動中,但他看到縣委的其他人都支持培訓教育,也就沒再堅持。他給教育培訓定下調子,即高效和速成,每期不能超過五天,他還開了學習培訓的內容目錄,主要是學習*****《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新民主義論》、《論人民民主專政》和中共中央的《土地法大綱》。

    培訓班共辦了三期,每次都有二三百人,會場放在龍?zhí)舵?zhèn)的關帝廟里。那時沒有擴音設備,幾百人聚到一起亂哄哄的,大家都叼著旱煙袋,光線又暗,只見煙霧繚繞一片火星,每期的動員報告都是武大奎來做,然后就由張馳、萬通、趙虎等人輔導,底下這些人大多是文盲,任你講得口干舌燥,下邊也不知所云,急等著散會吃頓好飯。

    培訓班結束后,武大奎笑著問張馳他們:“覺得辦班效果怎樣?”他們的嗓子早就啞了,張馳咕噥道:“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

    武大奎說:“別說他們坐不住,連我一聽這些長篇大論眼皮都打架。你們等著看吧,只要是涉及土地等切身利益的,他們的積極性就上來了!笨h委就召開了反奸訴苦動員大會,要求放手發(fā)動群眾,進行更深入徹底的土地改革,將地主、富農的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進行重新分配。區(qū)鄉(xiāng)村的干部就帶著一幫手下信得過的親戚朋友,揮舞“紅漆大棍”,先找與自己有隙的富戶開刀。反奸訴苦、分田地的土改復查運動在潢源縣就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