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釵頭鳳——東風嫌惡歡情。ǘ
作者:商茹冰      更新:2016-01-27 14:44      字數(shù):2823
    (二)

    滿屋的紅。紅喜字,紅妝奩,紅繡綾。

    明天,是我再嫁的日子。

    我的夫姓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爹爹說他是個商人,有很多很多的錢任我花度。母親說,你是陸家被出之妻,還有什么好驕傲的,嫁了吧。

    不是陸相公,嫁誰都一樣。我向二老親人笑笑說:但憑爹娘做主。

    不知此時陸相公在做什么?深夜攻讀,不知是誰為他捧茗秉燭?累了困了,是誰為他唱曲解乏?夏暑冬寒,又是誰為他添衣打扇?罷了罷了,東風嫌惡,想他作甚?我正要松釵去睡,母親推門走了進來。

    “兒還未睡嗎?”

    母親站在我的面前,似欲言又止。

    我奇怪的看著一向低眉順眼的母親說,正要去睡,娘有事嗎?

    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娘才說:兒,有件事,娘思慮了幾天,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我看著娘不說話,娘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說,兒,你今日的悲劇全是你爹爹一手造成。我說知道,爹爹想要附庸風雅也無甚錯處。

    母親搖搖頭,凄然的笑笑說,你只知其一。你爹爹與你陸家婆婆少年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只因你爺爺嫌你陸家婆婆家貧無狀,將你娘我娶進了唐家。你爹爹與你陸家婆婆自此將怨恨轉諸我身,你爹更是在你陸家婆婆面前將我說得如夜叉再世,丑悍莫名。你陸家婆婆信以為真,才要娶你進門。你爹是恨我無兒,你婆婆是愛兒心切,所有的恨都集于你一人之身,兒呀,都是紅顏惹的禍啊。

    聽母親講完我心里憋屈得很,才恍然初見面時婆婆為什么莫名其妙的說了句“竟敢騙我”,我也想起,相公說婆婆說服公公娶我進門的那條啼笑皆非的理由?墒俏疫是不明白,爹爹恨我何解?從記事起,雖然爹爹對母親總是橫眉冷對,可是對我卻愛如掌上明珠,真是捂著怕熱著,攤開怕涼著,吃穿用度任我開口,還給我請了私塾先生教我讀書識字,記憶中爹爹從未大聲呵斥過我半句,怎么突然間就恨我為女兒身,將我算計進陸家呢?

    我想得頭疼也想不明白,母親什么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想得累了,我就趴在妝臺前睡著了。直到迎親隊伍進了我家門,鞭炮聲把我炸醒,聽著窗外喧囂的人聲,我突然想開了,這個世界哪輪到我一個女子來講理?此身既然來自于父母,也就隨便他們擺布了。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平淡得只剩下吃飯睡覺兩件事。新夫家奴婢成群,穿衣梳妝都有人侍候。新夫又常往外跑,婚后的日子就象是將閨房換了個地方。沒有人為我作詩填詞,我也就懶得再開口唱曲,沒有人再對著我的詩詞笑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也就懶得再弄筆墨,幥俜e塵,光陰閑度,轉眼間又是一年春來到。

    這日早,我被窗外試啼的黃鶯吵醒,聽得窗外奴婢們議論著什么,我對這些閑言碎語不感興趣,正準備喚婢女打水來,一個熟悉的名字撞入耳簾。

    “陸游!”

    我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臟靜靜聽著窗外奴仆們說,今日早陸相公與城內(nèi)幾個詩詞名家約游沈園云云。仿似陰霾的天空忽投下一縷陽光,我沖過去將房門打開,使勁喊著陪嫁婢女翠紅,回頭三年來第一次端正的坐在菱花鏡前,鏡中紅顏未改卻嫌幾分憔悴。我手忙腳亂的指點翠紅為我梳妝打扮,然后出門喚了一乘軟轎,心忙忙的奔沈園去了。

    春日的沈園,鶯歌燕舞,桃紅柳綠。我無心觀風景,穿徑拂林到處去找陸相公的身影。好在早春料峭,出門的人還不是很多,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陸相公與一干詩朋好友。他們坐在一蓮花亭內(nèi),看他們搖頭晃腦的,估計又在賞荷賦詩,我在與他們一池之隔的亭中坐下,然后吩咐翠紅去對面酒家買了一壺陸相公最愛喝的黃藤酒用我常用的絲巾包住送了過去。

    酒送過去時,我看到陸相公猛然站了起來,手緊緊拽著那方絲巾顫抖,在回頭撞上我的目光時頹然坐下。我盯著相公的背影,緊張得聽不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我真的希望相公能再站起來,然后沖到我的面前,給我一個久違的擁抱,可是相公確實是站起來了,卻不是沖向我,而是沖向墻壁,他提筆在沈園墻壁上飛快的寫著什么,寫完將筆一扔,扔下他的一幫朋友們徑自走了。

    他會寫些什么?會是絕情的勸諷嗎?還是會是癡情的思念?我懷著忐忑的心情走近那方墻壁,墻壁上赫然題著一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錯錯錯!莫莫莫!天啊,三年離索,相公心里一直存著我,他終是知道我的委屈,他仍舊最愛我一個!我跌跌撞撞的走出沈園門,門外車水馬龍,陽光燦爛,怎么我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黑暗向我襲來,我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婉兒,婉兒你是怎么了?你醒醒啊。”

    耳邊是誰在哭泣?是爹爹嗎?爹爹,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婉兒心痛啊。

    “兒呀,你要是不慣這里的生活,爹爹帶你回家,你醒醒吧,不要嚇爹爹啊。”

    “爹爹,為什么你要騙陸家婆婆?”

    費力的睜開眼睛,我問爹爹。

    “婉兒你醒了,你沒事就好,等你病好些,跟爹爹回家住段日子吧!

    爹爹滿臉的欣喜卻并不回答我的問題。

    我掙扎著坐起來,盯著爹爹的眼睛重復著剛才的問題。

    爹爹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說,爹爹知道你從小喜歡詩詞文章,就想著給你找個詩書世家以遂你平生所愿,爹爹實是沒想到你陸家婆婆對你的美貌如此嫌惡,是爹爹害了你呀。

    只是這樣嗎?母親不是說爹爹恨我是個女兒身嗎?我說爹爹,為什么你和母親都這般健壯,卻把我生得如此嬌弱呢?

    “哎,瞞了你這么多年了,是該告訴你真相了。”

    爹爹嘆了口氣,然后抓著我的手很認真的說,婉兒,你不是你母親親身所生。當年你爺爺逼我娶了你母親后,你爹爹我一時糊涂,憤而與一風塵女子糾纏,不料卻有了你。偏偏你母親一直未有生育,你爺爺就讓那風塵女子產(chǎn)下了你,然后將她遣送他鄉(xiāng)。我雖然多方打聽,你生身母親卻音訊杳無。婉兒呀,爹爹這生罪孽深重,對不起你母女,來生,爹爹再加倍償還你們吧。

    聽爹爹講完我的身世,我不知道是要哭還是該笑?我空怨恨了爹爹一年多,卻原來爹爹是真的愛我,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多日來的郁結終于釋懷。我沒有告訴爹爹母親在我再嫁前夕的話,我愛爹爹,我也愛我的母親,我希望他們能夠和和美美的一輩子,于是我對爹爹說,母親雖未生我,卻養(yǎng)育了我,希望爹爹善待母親,讓我想起雙親時心中能有一絲慰藉。爹爹撫著我的臉點點頭說,是的,這么多年來,確實難為她了,等你身子好些了,我接你回家,讓你母親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花糕。我點頭,努力想要給爹爹一個笑臉,心卻一陣刺痛,隨著我又被一片黑暗帶走了。

    我病了,再也沒有力氣走出房門,新夫出門久無音訊,爹爹急得為我請醫(yī)延藥,可我的病卻毫無起色。爹爹是不知道,其實治好我的病只有一味藥,那就是陸相公。我真希望哪一天我粗桿子的爹爹突然推開門對我說,婉兒,看我?guī)дl來了?

    轉眼秋來了,我的病一日日沉重,爹爹卻終未將陸相公帶到我的面前,近來常覺得累,回想起那日沈園他題的那首詞,是如此的深情義重卻又是如此的無奈,我就知道,這生我與他都無緣再見了。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這日晚,我在繡帕上題下了這首《釵頭鳳》最后一次唱和相公。秋風蕭瑟,我知道,是該走的時候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