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懲戒
作者:
黑水書生 更新:2018-05-11 11:28 字?jǐn)?shù):3263
雪下了一夜仍是未停,只是風(fēng)小了些。陸凇跟在師父后面,隨二師伯到正院去。二師伯步履沉重,與昨夜行路時直若兩人。陸凇但見師父發(fā)髻微微凌亂,霜色棉袍上新添了些褶子,心中不由嘆道:
“師父昨夜燒成那般,今早又比自己先醒,定是沒睡多久罷。也不知師父燒退了沒。管他的,今日便是豁出命去,也要護(hù)得師父周全!”
陸凇正自想著,一片雪忽地落進(jìn)眼里。入眼冰涼冰涼,陸凇不覺閉了下眼又睜開,師父霜色背影在雪中略顯模糊,卻是未見模糊那一絲疲態(tài)。陸凇看在眼中,心頭如遇針刺,原本頭痛困乏處倒是減了幾分。
柴房離正院并沒多遠(yuǎn),即便走上一個來回,也花費不了多大一會工夫。陸凇回頭看去,只見雪地上三人過處,一條小路略略成了形,心中立時浮現(xiàn)了小年那晚,不由暗暗嘆了口氣。
終是到了正院,四下里鴉雀無聲。杭劼但見太師椅已挪到正房堂屋檐下,師父就在椅上坐著。眼前雪猶未停,師父師兄只見身影,面目皆是模糊不清。師父東側(cè)依舊是大師兄,二師兄快步趨至師父西側(cè)身畔侍立,三師兄四師兄在東西兩邊,手中各豎了一桿大槍。
杭劼師徒在院中雙雙跪了,只聽常彪高聲道:
“大膽杭劼!你目無門規(guī),明知故犯,私自收徒,欺師瞞祖,不可饒。∧阏J(rèn)罪么?”
陸凇聽得字字清楚,雙手暗自握了拳。杭劼聞言不以為意,仍是脊背挺直,淡淡道:
“杭劼認(rèn)罪!
孟繁章見狀,身子陡然前傾,怒道:
“你!”
話音剛落,陸凇已然按捺不住,抬頭抱拳,朗聲開口:
“太師父、各位師伯在上,弟子陸凇,如太師父所說,本是罪臣之后,先祖先父早已亡故,家母無端被休,不知所蹤。陸凇寄人籬下,年小體弱,百無一用,六年前,我?guī)煂嵰蚯閯菟,不得已方收我為徒。陸凇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幸蒙我(guī)煵粭,允納門下,悉心教導(dǎo),關(guān)愛有加,六年間雖功夫未成,然從未違抗半句師命,為人處世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無愧天地,無愧先人,無愧本門,無愧我?guī)。日月為證,天地可鑒!師父收徒是我陸凇所迫,觸犯門規(guī)處,不在我?guī)煂嵲谖!?br />
說罷,陸凇向太師父和幾位師伯望了一眼,便直向太師父叩首道:
“陸凇僭越了,懇請尊長一并處罰!只我?guī)煙o辜,還望尊長莫要冤枉!弟子陸凇罪有應(yīng)得,聽?wèi){懲處,雖死無怨!”
陸凇一席話情辭激切,擲地有聲,話音落處,一時四下里竟是鴉雀無聲。
陸凇心中所想,杭劼豈會不知?由這癡兒怎樣說罷,誰知師父會如何處置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橫豎當(dāng)年他不知門規(guī),言多必失,師父師兄又怎會聽不出來?杭劼一面想著,一面正要言明陸凇當(dāng)年不知就里,卻聽師父問他道:
“杭劼,你的性子為師焉能不知?究竟是何所迫?說罷!
杭劼聞聽師父問出“是何所迫”,反倒不欲多言,當(dāng)下向師父一抱拳,淡淡應(yīng)道:
“自愿也好,被迫也罷,終是犯了門規(guī),理應(yīng)受罰。師父若是不認(rèn)凇兒,他便算不得本門中人,也不應(yīng)受門規(guī)之制。師父宅心仁厚,就讓他下山回家罷。”
“師父!”陸凇聞言一震,登時臉色慘白,不由驚呼出聲。未及多言,師父早橫了他一眼。任他再是驚怒交加,也只得憤憤低頭住口。
眾人聽得明白,原來這師徒二人竟都是不顧自身要護(hù)對方。孟繁章見狀怒火中燒,向他二人喝道:
“你二人當(dāng)我是蠢人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里想的甚么!”
杭劼本不欲如此應(yīng)對,怎奈師父一句“是何所迫”,用心真是路人皆知,若是原原本本說了,凇兒哪還能全身而退?是以此刻雖見師父怒喝,杭劼仍是波瀾不驚,當(dāng)即應(yīng)道:
“師父既已知曉,又何須再問?杭劼已然認(rèn)罪,師父又何須再審?但憑師父處罰,弟子毫無異議!
孟繁章雙眉擰到了一塊,眼中火焰直要融雪化冰。他剛要開口,就聽高嵩在旁抱拳道:
“師父,請先讓弟子問問小師弟罷!
孟繁章也是懶得再問,聞言向高嵩揮了揮手。高嵩點了一下頭,上前一步道:
“小師弟,我看得出,陸凇是個好孩子。你要護(hù)他,師父和我們也都知道。今日之事?lián)Q了我們,想必也是一樣護(hù)著。你就說說你如何收了這孩子,師父知道個中經(jīng)過,必能妥當(dāng)處置的!
高嵩語氣溫和卻字字清晰,聽去自有一般不容抗拒之力。眾人也都靜待杭劼回應(yīng)。不料杭劼卻朗聲應(yīng)道:
“二師兄好意,杭劼心領(lǐng)了。收徒無非彼此心中認(rèn)可,師父收我們時,不也是一樣么?除卻私下收徒——師父師兄已知,杭劼又有何好說?”
高嵩無奈,搖頭嘆道:“小師弟,師父平素最是疼你,你私下收徒,師父問你,你又不說,你置師父于何地?你資質(zhì)極好,身為師父關(guān)門弟子,肩負(fù)傳承大任,犯了門規(guī)還如此應(yīng)對說話,又叫本門顏面何存?”
高嵩話音未落,孟繁章早已聽不下去,喝道:
“還廢甚么話!照你這樣年都過了!杭劼!我再問一遍,你怎樣收的他?”
杭劼神色不變,一言未發(fā),恍若置身事外。
“師父……”,陸凇見狀低聲喚道。話未及說,只見師父頭微側(cè)了,掃他一眼,陸凇只得住了口。
見杭劼仍是不發(fā)一語,孟繁章臉色鐵青,終于問道:
“杭劼,到你收徒為止,你可曾與他說知門規(guī)?”
杭劼聞言抬頭,抱拳應(yīng)道:“除此而外,弟子盡與我徒說了!
孟繁章并不意外,“哼”了一聲,隨即看向陸凇,問道:
“小子!杭劼方才所言果真么?”
陸凇聞聽如此問話,立時面現(xiàn)慍色,當(dāng)下也不抱拳,昂然應(yīng)道:
“我?guī)熖故幘,豈會欺騙于人?”
孟繁章見他如此,冷冷一笑,切齒道:
“好!好一個坦蕩君子啊!”一語未了,他已然霍地起身,雙拳緊握,喝命道:
“槍桿八八六十四,專打目無門規(guī)人!逆徒杭劼私自收徒,欺師瞞祖,罪在不赦!著你脫去外衣,受八八六十四桿,你服不服?”
一語既了,杭劼四位師兄盡皆大驚失色:八八六十四?平日里不慎讓槍桿抽上一兩下已是疼痛難忍,這一打六十四下,便是萬幸沒有要了師弟的命,怕是也成了個廢人罷?
卻見杭劼解了身上棉袍置于身畔,上身只留月白中衣,抱拳應(yīng)道:
“師父明斷,凇兒無辜!”
孟繁章滿臉不耐,揮手繼道:“不知者不罪。陸凇不知門規(guī),不算真正入門,著即刻下山,不得有誤!”
豈料陸凇置若罔聞,依然長跪于杭劼身畔,未曾動上分毫。杭劼見了,又急又氣,當(dāng)即喝道:
“陸凇,還不快走!你是要誤我受罰,先讓我凍個半死么?”
陸凇一怔,無奈起身,退了幾步。
孟繁章見了,又喝令道:“老三老四!六十四桿狠狠地打,死生由命!如有包庇,同罪論處!即刻執(zhí)行!”說罷拂袖轉(zhuǎn)身,大步進(jìn)了正房。
眼見兩位師伯向師父快步走近,陸凇當(dāng)即把襖子一脫,雙腿分開跪了,從后把師父抱了個嚴(yán)實。
杭劼一驚,隨即喝道:“胡鬧!快放開!”
陸凇使勁搖頭,又向一旁驚而未動的兩位師伯道:
“二位師伯行刑,數(shù)目對了便是,若沒我時,師父也不會有此遭遇。我既已為人弟子,替師父受罰原是天經(jīng)地義,快請罷,莫要手下留情!
見兩個師弟面面相覷,高嵩也走過來,向二人道:
“師父成全了小師弟,咱們就成全了這孩子罷。”
這邊杭劼待要掙開,怎奈陸凇六年多下來早已今非昔比,他不掙便罷,用力掙時,陸凇便使了寸勁抱得死緊。杭劼方才凍了一會,本就風(fēng)寒未愈身上無力,如今竟是掙脫不得,沒奈何嘆了口氣。
行刑二人也怕杭劼師徒凍壞了,一刻不敢耽擱,當(dāng)下第一桿便已重重落下,高叫了聲:
“一!”
陸凇不防,悶哼出聲,跟著又來一記,耳畔聽得是“二”,他身子一顫,卻是咬緊牙關(guān),沒有作聲。
緊接著“三”“四”“五”“六”依次打去,耳畔聽到“二十”時,陸凇已覺視線有些模糊,索性緊閉雙眼,伏在師父肩頭,一面忍著痛,一面聽著計數(shù)。
“三五!”又是一桿下去,陸凇只覺耳畔聲音恍然漸次渺遠(yuǎn),卻是無暇他想,下一桿已然到了。
“三七!”
陸凇挨了,已是不覺多痛,只覺自己身子似乎和師父有了點間隙,忙去收緊雙臂,竟是不聽使喚,身子一歪,從旁栽下。
“凇兒!”杭劼猝然轉(zhuǎn)身,立時扶了陸凇靠在自己胸前,與他披了自己棉袍,向高嵩道:
“二師兄,快送他回西廂!靠南那間!”
高嵩待要背陸凇起來,卻見陸凇雖有氣無力,仍不住搖頭,便向杭劼道:
“看來孩子不愿回去,我還是扶他在這罷。”
杭劼無奈嘆道:“由他罷!庇窒蛐行虄晌粠熜贮c點頭,示意他們繼續(xù)。
二人如夢方醒,忙“三八”“三九”“四十”相繼打去,周遭眾人又是暗暗心驚。直到最后一下終了,杭劼竟一聲未吭,甚至不曾抖得一下。
見三師兄四師兄連忙趕去正房復(fù)命,杭劼扎掙著立起身,從二師兄處接過陸凇,一步一步往西廂挪去。
高嵩拾起地上陸凇棉襖,跟去待要幫忙,卻見杭劼?lián)u搖手,便把棉襖遞與他,也快步趕去正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