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離死別
作者:ran.t      更新:2018-07-05 13:42      字數(shù):4819
    通道內(nèi),白天黑夜不時切換,秒針、分針“嗖嗖”飛來,如同暗器。綠萍駕駛,曾衍長、甘愿左右開路,將分分秒秒或彈或撥。過不多久,大量紅紅綠綠的光球迎面撲來。甘愿提高嗓子說道:“綠球是社會風俗的演變,較為平和,只管打。紅球是對小說和作者的誤解、偏見,要小心些!痹荛L不好說他紅綠難分,笑笑不語。

    光球數(shù)量極多,刷刷掠過,又快又猛。甘愿將身一挺,下巴微抬,雙眼發(fā)出束束激光,打得滿天都是紅氣綠霧。曾衍長暗暗心驚,笑道:“想不到你還留了一手!彪p掌連環(huán)推出,“掌心雷”一個個連珠炮般發(fā)出,“啪啪”聲密如爆豆。甘愿瞧得心中佩服,笑道:“你不也藏著看家本事嗎?”

    他二人言笑自若,似乎不甚費力。過謙、莫淵、魏晉等人卻看出形勢嚴峻。要逼得甘、曾兩大巨頭各出絕技,恰恰驗證了這套陣法的猛惡難當。

    船下水面上流過一個個古今中外小說家的面影,魏晉看著,感慨萬千:“有些作家本來倍受推崇,死后卻起落不定,飽受爭議;有些作家早前不被理解,過后卻如日中天!边^謙也在看那些大作家的臉:“比如呢?”甘愿百忙中插了句:“前一種比如伊迪斯·華頓,后一種比如《呼嘯山莊》的艾米莉·勃朗特。”曾衍長不滿地說:“這是什么時候,你還要給過謙答疑解惑?”

    綠球漸少,紅球漸多,幾近密不透風。甘愿笑道:“畢竟還是人為因素更有殺傷力,你看這些誤解和偏見,層出不窮。一個作家能獲得公認的聲譽,實在也要有點運氣。”曾衍長凝神擊球,隨口說:“歷代如此,何足為奇?”

    突然間前方漂來了幾個紫球。甘愿忙道:“紫色光球只可用柔勁推擋開去,不可擊破。那是故意的詆毀中傷,比無心的誤解偏見惡毒得多!”曾衍長眼中瞧來,紅綠兩色勉強分為黑白,紅紫二色完全沒有區(qū)別。他一生要強,不愿在平生第一勁敵和一眾優(yōu)秀作家面前自曝其短,笑了笑說:“以我的功力也碰不得嗎?”

    他說著差一點兒就擊碎一個紫球。甘愿忙替他發(fā)力彈開,奇怪他竟與一個光球賭氣:“別說現(xiàn)在你我都只有七成勁力,就算我們上次沒有拼斗,輕身上陣,這紫球也是避之則吉!

    紅球漸少,紫球漸密,甘愿自顧不暇。曾衍長捏了個掌心雷,“啪”,端端正正打碎了一個紫色光球。甘愿綠萍都吃了一驚。那紫球一變十,十變百,細胞般擴散組合,瞬間化為帽子般形狀,不偏不倚正中曾衍長頭頂。過謙、魏晉各解安全帶,欲要上前相助,“帽子”破開,紫色汁液眨眼工夫流遍曾衍長全身。

    宇文茂搶上前去,被甘愿一把扯住。甘愿眼中露出一絲憐憫:“詆毀者喜歡扣人大帽子,你再反抗也只落得個污穢滿身。你為什么不聽我話,非要逞強?”曾衍長衣衫盡爛,皮膚灼傷,血箭四射,但絕不肯承認自己不辨顏色,強辯道:“我就不信小小謠言,能奈我何?”

    魏晉度其情勢,自己已不能袖手,當下上前替換曾衍長,站到船頭左側。曾衍長肌肉塊塊掉下,眾作家低呼畏縮。曾衍長痛癢如狂,語聲凄厲:“我是不是沒救了?”甘愿停了停才說了聲“是”。曾衍長大笑道:“好,好,本座縱橫半生,死在謠言手里。就是死,我也要死得你們意想不到!”

    他縱身一躍,跳出飛船,張開雙臂,大吼一聲,朝著面前分不清紅色紫色的大量光球撞了過去,以他被污染的身軀反過來污染對方。他哈哈笑道:“以謠言破謠言,以老命拼小人,甘愿,你服不服?”甘愿不語,摘下左腕兩個玉鐲拋出,托住了他雙腳使他暫不**。過謙忍不住叫道:“曾谷主!”

    曾衍長此時雙眼已被紫液灼瞎,他一路往前狂撲,以高大的身軀為飛船開路。過謙又叫:“曾谷主!!”曾衍長不答,朝著約摸是甘愿所在的方位叫道:“甘愿綠萍兩個婆娘,今日若不把過謙他們活著送出谷去,我做鬼也不饒你們!”甘愿提氣喝道:“天下只有你曾谷主視死如歸么?甘愿、綠萍雖是女流,一諾千金,必定把眾作家平安送出谷外。我們?nèi)伎粗氵@幻谷的大罪人、大英雄轟轟烈烈上路!”曾衍長大笑不止,口稱“妙極”,拼到末了,一招“天魔解體”,真氣撐破身體,七八塊殘軀掃去了幾叢紫球。一對玉鐲碎成片片。過謙、莫淵熱淚盈眶。宇文茂淚如雨下。

    魏晉的戰(zhàn)斗力遠遜曾衍長,好在這時最危險的一段已然過去,紫球漸少,紅球漸多。綠萍冒險開了自動駕駛,與魏晉并力守在左方,甘愿仍是一人獨踞右前方。再行一程,紅球漸少,綠球漸多,眾人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慢慢放下。此時甘愿能量損耗嚴重,玉容憔悴,咬唇**。過了大約五分鐘,光球消失殆盡,分針秒針復“嗖嗖”襲來,更夾著少量較粗的時針。這攻勢遠不如光球迅猛,甘愿卻已不能完全躲開,連中了兩根秒針。過謙反身攔在甘愿身前,將她一把抱住,幾十枚分針、時針都扎在他背上。甘愿急將他推開,與此同時,飛船駛出了“歲月如流”,緩緩降落在幻谷門口。

    眾作家相互扶持著下船,甘愿檢視過謙傷口,幸好那時陣法臨近結束,飛針已成了強弩之末,過謙后背都是皮肉外傷。于是綠萍扶甘愿,宇文茂扶魏晉,莫淵扶過謙,一直走到門邊。門外一片平靜祥和,與門內(nèi)地震、洪水、雷電、山崩宛然是兩個世界。

    甘愿叫大家都出門去,她和綠萍卻留在門內(nèi)。過謙奇道:“你們也出來呀!”他伸手欲拉甘愿,甘愿一讓,淡然說:“魏長老,煩請你把過謙以外的人送到最近的城市!蔽簳x露出歉然之色說:“只怕我有心無力。實不相瞞,我來自五十年后,這就要回去了,你們這個時空的事,恕我插不了手。”眾作家一驚。綠萍快人快語問了一句:“你是未來人?”魏晉拱手說:“正是!本G萍喃喃地說:“怪不得,怪不得!

    甘愿看了看宇文茂,搖了搖頭:“你是肉身凡胎,沒有法力。人雖機智,把一大堆劫后余生的作家和百姓托付給你,我不放心。”宇文茂笑笑說:“您說得對,我自己都不放心。”甘愿猶豫難決。綠萍笑道:“那就我去吧!备试甘曊f:“你去?”綠萍笑道:“還有別的人選嗎?”甘愿低頭尋思。綠萍便道:“把這些人護送回城市,非我莫屬!备试杆紒硐肴,只是下不了決心。

    綠萍走近甘愿,輕聲說:“甘姐,你我都明白,機器人出谷者死,這一去就是永別。我但求快手快腳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洗去他們的相關記憶,便自行找個僻靜處等待自爆。妹妹以前為達目的,有時行事偏激,請姐姐不念舊惡,不要放在心上!备试改樕蠎賾,心中酸楚:“你做的許多事都是為了幫我,我難道不知道嗎?我只恨自己流不出眼淚,不能像詞里說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本G萍說:“那么你是原諒我了?”甘愿說:“姐妹一場,談什么原諒?這么好的妹妹,我求還求不來!本G萍笑道:“那么就此別過。”一句說完,回身就走,“大家跟我回家了。”眾人齊聲歡呼。綠萍向甘愿回眸笑道:“姐姐,我這樣不是像塵世的導游了嗎?”

    莫淵與過謙互道珍重,過謙有無數(shù)傷別離的話,全卡在喉嚨口。莫淵搗了過謙一拳說:“我走啦!边^謙笑說:“滾吧,他們在等你。”莫淵笑道:“我會經(jīng)常代你探望滕燕的。”過謙紅著眼說:“我正想托你這件事的!蹦獪Y笑著說:“辣雞腿少啃,沒事吃點堅果,健康。哦還有,想抽煙就嚼口香糖!边^謙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你他媽的怎么這么啰嗦?!”莫淵哭著走到人群中去了。

    眾人與甘愿、過謙、魏晉道別。宇文茂朝過謙揮了揮手說:“堅持寫,別偷懶!庇窒蚋省⑽憾烁骶狭艘还,隨綠萍走了。

    甘愿任由過謙痛哭,向魏晉說:“魏長老,得罪了,在你回去之前我必須洗去你的部分記憶;霉确N種負面和弊端不能流傳到外面,尤其是這個不美好的結局!蔽簳x點頭說:“請便。魏晉曾做過有負甘老師的錯事,如能忘卻,余生也許會睡得好一點!备试肝⑿Φ溃骸胺彩菫榫S護幻谷犯的錯,錯也是對!蔽簳x嘆道:“多謝!”

    甘愿與他目光對視,過謙淚眼朦朧中,隱約見魏晉眼睛里一條半透明的線被一點一點地抽出來。兩分鐘后,已然完成。甘愿為魏晉打開時空之門,叫他進去。魏晉幾年經(jīng)歷將在半小時內(nèi)忘卻大半。甘愿卻不知魏晉懷里裝著個小盒子,那是伏虛遺贈給他的,其中裝著能部分抵擋甘愿洗腦的干擾電波。伏虛為人精明,雖料不到魏晉來自未來,卻預想到他將來退休離谷,極可能被甘愿洗腦。伏虛曾為魏晉所救,想魏晉為幻谷付出良多,沒道理一點兒記憶都不留存,便精心選了這小盒子作為禮物送給魏晉。日后魏晉殘余著對幻谷的興趣,大致猜到甘愿是機器人的真相,皆從此處而來。

    時空之門即將閉合,過謙疾步過去說:“有幸得見前輩風范,受我一拜!蔽簳x回了一禮:“從時空上說,你也是我的前輩。能與百年前的作家過謙結為忘年交,是我之幸!边^謙說道:“先生珍重!”

    魏晉去了;霉却箝T邊,一門之隔,只剩了過謙與甘愿兩人。

    過謙看到門內(nèi)烈焰熊熊,爆炸頻頻,又催甘愿出來。甘愿搖搖頭說:“老谷主造出我的第一天,就設定了我終生困守幻谷。我只要踏出門外一步,哪怕立刻回來,四十八小時內(nèi)也會灰飛煙滅。我和幻谷一而二,二而一,這里是我的起點,也是我的墳墓!

    過謙走到門口,近距離打量著甘愿說:“老谷主為什么這么不近人情?”甘愿笑了笑說:“他既怕曾衍長野心膨脹,又怕人工智能過于強大。他用我制衡曾衍長,同時又把我和綠萍限制在幻谷之內(nèi),不使機器人隨意進出人類世界,形成潛在的威脅。那是他的一片苦心!边^謙說:“你不恨他?”甘愿笑道:“沒有他,我根本不會來到世上。世界有那么多不完美,可終究是個精彩、有溫度的世界。我有緣親近文學、讀書寫作,有緣認識你和呂行,雖然快要死了,對老谷主還是充滿感激!

    過謙聽到“快要死了”四字,真如萬箭穿心。他突然起了一陣沖動,推開大門就想往里跑。甘愿用力反推,把他彈到一丈開外,從里面將鐵門鎖死。她柳眉倒豎,斥道:“你瘋了嗎?”過謙叫道:“我沒瘋,我沒錯,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你有你的選擇,我為什么不能有我的?你要和幻谷共存亡,我就不能和我的紅顏知己同生死?”甘愿又是感喟,又是生氣,聲音都顫抖了:“你想都別想!所有作家都被洗掉記憶,唯獨留你一個,你以為事屬偶然?我怕他們傳播幻谷之惡,我盼你能傳揚幻谷之善之美。你帶著你寫幻谷的小說,帶著你畫的畫、拍的照,帶著所有記憶回去,讓五十年前的人知道幻谷有多好,文學有多值得神往,給他們一個美麗的愿景!這是我今生最后一個愿望,你要我跪下求你嗎?”

    她作勢欲跪,過謙淚下如雨:“站著!我答應你了!你只管你的追求,不管我的感受,你就是個自私的女人!”甘愿怔了怔,凄然笑道:“女人總是自私的啊,不然不是不可愛了嗎?謝謝你把我當作女‘人’,要是呂行也這么想,或許就不會走,或許能和我相守幾年!边^謙淌著淚說:“在一個男人面前懷念另一個,也就是你甘愿了。囿于人和機器之分,翻臉無情,他根本不配你刻骨銘心!备试改恐新冻雒}脈柔情:“我沒有辦法,我全明白,就是沒有辦法。要是琉璃樹在,你知道我會聽到什么歌嗎?”

    她在心口輕輕一觸,歌聲驟起:“茫茫人海,終生尋找,一息尚存,就別說找不到。希望還在,明天會好,歷盡悲歡,也別說經(jīng)過了。”

    那歌兒不像是唱出來的,倒像是血管里噴出來,心口里掏出來的。甘愿輕聲說:“有一次我獨自在琉璃樹畔聽到,就錄了下來。它認為這是我的心音,你說呢?”過謙擦擦淚強笑著說:“可惜沒有歌詞!备试感χf:“不要總想‘可惜’,多想想‘幸虧’。幸虧有樂聲為你餞行,為我自己送行。這就很好了,不要指望太多。”

    “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出乎意料;每一個足跡,都令人驕傲;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覺;每一次流淚,也都是頭一遭!备试冈诟杪曋行χχf千心事驀然有了一個出口,眼中熱熱的、癢癢的,流下了一些什么。她驚奇地摸摸臉頰,卻是一串晶瑩的淚珠。她欣喜地說:“過謙,我有淚,我有眼淚!”過謙笑道:“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在蕩氣回腸的旋律里,甘愿掏出水晶花印上額頭,一束光投射到對面的山巖上。過謙回頭看去:甘愿用“氣味相機”為他辯護,他在大會上為甘愿慷慨陳詞,“攬月閣”中的傾談,“摘星臺”上的神游,她抓著他扔進靈河的狼狽,白虹橋上的開解,授課時的夸贊,比賽時的關切,宿舍里的指點,琉璃樹下她為他拂去一片透明的葉片,直到他用身體為她擋住飛針……點點滴滴,盡是他與她的回憶。一年多時間,他們竟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他沉浸在往日時光中,嘴角噙笑。身后“轟隆”一聲巨響,畫面不見了,音樂停了,他沒有轉(zhuǎn)頭。他知道幻谷沒有了,甘愿沒有了,一段旅程也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