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的午后，我去拜訪卞夫人，剛好曹操不在，卞夫人的房間布置得高雅又溫馨，房間散發(fā)著好聞的麝香味道。

    卞夫人給我講她跟曹操西征時發(fā)生的各種趣事，我洗耳恭聽。聽完后我說非常敬佩卞夫人，她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

    然后我就把曹丕想納妾的事告訴了卞夫人，因為曹植已幫我打聽清楚了，郭女王果然是銅鞮侯的妾，而不是丫鬟，銅鞮侯一心想朝上爬，就把郭女王送給了曹丕……

    我把這一切告訴了卞夫人。卞夫人聽了很生氣，她說必須要阻止他們，她不能讓郭女王玷污曹家的門風(fēng)。

    有了卞夫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心里暗暗得意，我看不慣郭女王在我面前盛氣凌人的樣子。

    卞夫人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一般人我還不說呢，荀攸、董昭等人公開表示曹丞相功勛卓著，爵位僅為武平縣侯，有失天下所望。阿瞞也想封國公爵名號——魏公國，于是荀攸、董昭等人聯(lián)名上書漢獻帝，阿瞞的三個女兒在漢獻帝面前也多次勸說，漢獻帝基本同意了，就等正式頒發(fā)圣旨了。阿瞞一旦封為魏公國，他就可以在鄴城置公國百官，擁有完整的封國體系�！�

    “好事�。　蔽抑�道曹操一旦封為魏公國，下一步就可能成為魏王，為他下一步當皇帝打下基礎(chǔ)。

    曹操不是秘密派劉宗彪去尋找傳國玉璽嗎，一旦找到，估計曹操就會立即殺了漢獻帝，自己稱帝。想到此處，我的心顫抖了一下，男人的世界，男人的欲望和貪婪，我也許永遠不懂，他說他喜歡我，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卞夫人說 ：“文武大臣都支持阿瞞為魏公，唯獨荀令君荀彧反對，我有點看不明白�！�

    “男人們的事，我也不懂，也不太關(guān)心。”我知道荀彧，他早年被稱為“王佐之才”，曾投靠過袁紹，后來離開袁紹投奔曹操了，曹操很欣賞他。荀彧在建計、密謀、匡弼、舉人多有建樹，被曹操稱為“吾之子房”。他為曹操舉薦了鐘繇、荀攸、陳群、杜襲、戲志才、郭嘉等大量人才。荀彧是個聰明人，在這件事上我不明白他為啥要反對，但他應(yīng)該知道反對曹操的后果。曹操常說的一句話“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他也應(yīng)該知道。看來，他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

    卞夫人笑著說 ：“甄夫人，你這就可不對了。男人在前面打打殺殺，腦子有時不免不好使，女人們必須要為他們指點一二。比喻我吧，仍然一如既往地輔助丈夫、教養(yǎng)兒女、善待姬妾。沒有了后顧之憂的阿瞞，才更能將全副身心投入爭奪天下的宏圖霸業(yè)之中了，這樣男人才會重視你�！�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為了討好卞夫人，我故意說 ：“你講講你跟曹丞相之間的故事，你是怎么輔助丈夫的，讓我也好好學(xué)學(xué)。”

    卞夫人哈哈笑了 ：“其實也沒啥講的，我也不怕你笑話，我出生低微，長大后仍然不免再操家族的卑賤職業(yè)。為了生活，我成了一名歌舞伎。我跟隨以賣藝為生的家庭四處飄零。

    后來，我來到了譙地，遇到了曹操，成為鄉(xiāng)宦曹操之妾。鄉(xiāng)居不久，冀州刺史王芬、南陽許攸等人密謀想發(fā)動政變，廢掉漢靈帝。他們前來聯(lián)絡(luò)曹操，想要拉他一起干，我堅決地讓曹操拒絕了他們的要求。果然，政變以失敗告終。

    由于局勢動蕩，曹操被征召，并獲任命為典軍校尉，成為大將軍何進的部屬。我?guī)е�尚在襁褓的曹丕，隨著丈夫，也來到了洛陽。不久，東漢王朝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故，大將軍何進死于非命，董卓殺何太后廢少帝立獻帝。

    董卓覺得曹操是個人才，便封他為驍騎校尉，想要重用于他。曹操拒絕赴任，帶著幾個親信微服逃出了洛陽城。

    曹操出逃不久，袁術(shù)就捎來了關(guān)于曹操死在外面的消息。這消息一時間弄得曹府一片混亂，尤其是早先投靠他的部下更是覺得沒了奔頭，都想離開洛陽回老家去。在全家上下惶恐不安沒有主心骨的時候，我挺身而出，對將要散去的部叢進行勸說 ：‘曹君的生死不能光憑幾句傳言來確定。假如流言是別人編造出來的假話，你們今天因此辭歸鄉(xiāng)里，明天曹君平安返回，諸位還有什么面目見主人？為避未知之禍便輕率放

    棄一生名節(jié)聲譽，值得嗎？’

    諸人面面相覷，被我說得啞口無言，慚愧不已，決定留下等候曹操的消息。我一席話，為曹操挽留了一批人馬。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部屬數(shù)目的多少與忠心，代表著一個人的威望，曹操人雖不在洛陽，他在洛陽的舊部卻竟沒有人離棄他，這一事實不用說，也為遠在他鄉(xiāng)的曹操在異地招兵買馬壯大了聲威。

    曹操后來回來了，聽說了此事，對我感激不盡，從此對我寵愛不已，另眼相看。

    再加上我又生了四個出類拔萃的兒子，自然就由小妾扶立為正妻�！�

    卞夫人的這段經(jīng)歷我聽說過，如今依然聽得津津有味。我豎起大拇指說 ：“卞夫人，我越來越敬佩您了，您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

    卞夫人望著我說 ：“你現(xiàn)在跟子桓，還好嗎？”

    “很好�！蔽倚χ�說，裝出開心的樣子，我怕她看出來什么。

    “你現(xiàn)在是子桓的正妻，你比他又大，感覺子桓還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希望你以后多幫幫他，該管的就管，不該管的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點了點頭。

    卞夫人打了一個哈欠，我知道卞夫人有午睡的習(xí)慣，便匆匆告辭。

    我穿過一座庭院，庭院里鮮花盛開，幾只蝴蝶在花叢中飛舞著。

    再穿過亭臺樓宇、小橋流水，我看見在一個亭子上坐著一個女人，女人背影感覺很熟悉，仔細一看，原來是蔡文姬，我跟她好久沒見面了。

    她被曹操不惜重金從匈奴左賢王贖回后，我們只見過兩次面。歸漢后她作的《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是一部撕心裂肺的文學(xué)絕唱。

    我自嘆不如，也難怪蔡文姬的文章寫得好，她父親蔡邕就是文學(xué)家、書法家、史學(xué)家，家中藏書萬余卷。曹操、阮禹等等都曾是他的學(xué)生。

    王允除掉董卓后，蔡邕因觸景生情嘆了一口氣發(fā)了幾句牢騷，王允得知后大怒，便殺了蔡邕。

    蔡邕死后，曹操心里一直充滿愧疚，所以他要把蔡邕的女兒重金贖回。聽說還有一個說法，曹操當年曾喜歡過蔡文姬，但一直被她拒絕，曹操所以用金銀寶玉把她贖回，是要讓她看看，如今的曹操已今非昔比，是大漢的丞相。

    結(jié)果蔡文姬依然拒絕了他，他一氣之下，就把蔡文姬重嫁于他的手下一個屯田都尉董祀。董祀長相丑陋，胸?zé)o大志。

    這件事，不知真假，蔡文姬沒說，我也不好意思去問。特別是她在戰(zhàn)亂中被擄掠到匈奴十二年，當了左賢王的妻子，生有一子一女，關(guān)于這段經(jīng)歷，她從不道與外人，這十二年她是如何熬過來的，沒人知道。也許這段經(jīng)歷對她說是悲痛的，不愿揭起傷疤讓人看，是一段傷心的往事。

    在她的《悲憤詩》中，首尾兩節(jié)對被俘入胡和別子歸漢的經(jīng)歷的描述都比較簡略，只是大篇幅地描述自然風(fēng)景用以渲染離鄉(xiāng)背井的悲痛心情。

    蔡文姬發(fā)現(xiàn)了我，高興地喊道 ：“甄夫人，我等了你半天了，聽說你去了卞夫人房間，我不好意思打擾，就在這里等你�！�

    “最近你還好嗎？”我看見蔡文姬滿臉憔悴。

    “最近一直忙于整理父親的遺作和他沒寫完的史書�！辈涛募�嘆了一口氣說。

    我笑著說 ：“我讀了你的《悲憤詩》和《胡笳十八拍》，我感動得都哭了。改天教教我彈彈《胡笳十八拍》�！�

    “好啊，”蔡文姬的眼睛紅了，“倉曹掾?qū)偃钣硎俏腋赣H的學(xué)生，我跟他在辭賦和音樂上有很多共同話題。我聽陳琳說，阮禹今天突然得病去世了，希望你能陪我一塊去吊唁。”

    “好啊，我陪你一塊去，”我嘆了一口氣說，“前不久，我還見了阮禹，只是聽說他身體欠佳，沒想到這么快就病逝了�！�

    我和蔡文姬來到了阮禹的住處，阮禹兩歲的兒子阮籍在門口玩耍，他完全不知道失去父親的痛苦。阮禹的靈柩擺在大廳里，一個女人跪在前面哭泣，她是阮禹的妻子，旁邊還站著幾個人，他們是阮禹的親戚和長輩。

    蔡文姬走了過去，扶起阮禹的妻子，她早已哭干了淚水，蔡文姬安慰了幾句。阮禹生前要好的朋友陳琳、王粲、徐干、應(yīng)玚、劉楨等等也來了，蔡文姬也都認識他們，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他們眼里都含著淚，沒有過多的話語。

    陳琳走了過來說 ：“曹丞相剛從許都回來，他會帶著一幫文武大臣來吊唁的�！�

    蔡文姬說 ：“他是必須要來的，如果他不來，成何體統(tǒng)？想當年，曹操召他做官，阮禹不應(yīng)。后曹操又多次派人召見，匆忙中阮禹逃進深山。曹操不甘心，命人放火燒山，這才逼出阮禹，勉強應(yīng)召。由于阮禹多次辭官不做，曹操在一次大宴賓客時，把他安排在樂隊之中，想煞一下他的傲氣。不想阮禹精通音律，即興撫弦而歌。曹操聽完，大為高興，請他做司空軍謀祭酒官。從此以后，曹操軍中檄文多出于他和陳琳之手�！�

    陳琳問 ：“曹丕也來了嗎？”

    我說不知道。

    蔡文姬說 ：“等下曹丞相要來，我們先走吧，我不想見到他�！�

    蔡文姬帶著我去了她的住處，住處很簡陋，但藏書很多。剛好董祀沒在家，她教我彈古琴，彈了一首《胡笳十八拍》，聽得我熱血沸騰，熱淚盈眶。

    然后她跟我談她死去的前夫衛(wèi)仲道，談現(xiàn)在的丈夫董祀。對董祀她滿肚子都是意見，董祀長相丑陋，還在外邊養(yǎng)女人，兩人沒有共同的語言。她對董祀非常失望，但又沒辦法，只好認命。

    我想到了我自己，我跟曹丕的婚姻名存實亡，他娶了那么多小妾還不滿足，還要娶郭女王，我甚至想到了逃離曹府，但離開曹府后我又該何去何從呢？我很茫然。何況曹操和曹丕的地位不斷攀升，在曹府不愁吃不愁穿，我是好多人羨慕的對象，一切的一切只有忍氣吞聲。

    在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三國是個男人的世界，女人沒有地位，女人根本無足輕重。那個時代沒有空地讓女人的碧草春心孜孜蔓延。

    我跟蔡文姬徹夜長談，我們談文學(xué)，談史書，也談男人，但關(guān)于被擄掠到匈奴的那段經(jīng)歷她只字不提，我也不想打聽。

    這一晚上，我找到了那種久違的感覺，當年我跟曹丕也曾這樣徹夜長談，轉(zhuǎn)眼間就物是人非了。

    第二天，我跟蔡文姬起來得很晚，丫鬟告訴我們?nèi)钣硪寻苍崃耍�葬在了城外的山坡上。我和蔡文姬同時嘆了一口氣，因有曹操為他主持葬禮，女人不便過多地拋頭露面，遺憾的是我們沒能送他最后一程。

    蔡文姬說 ：“阮禹就這樣走了，感覺對不起這位老朋友。我發(fā)覺阮禹的兒子阮籍，非常聰明，如果好好培養(yǎng)，將來一定能成大事。”

    我說 ：“我也有這種想法，以后有時間我們來教教他。”

    我告別蔡文姬，打道回曹府。馬車一路顛簸著，我昏昏欲睡。直到丫鬟把我叫醒，我才知道到了。下了馬車，徑直回房間，我聽到屋里有談話聲，于是輕手輕腳，屏住呼吸來到了窗下，是曹丕的聲音。

    曹丕說 ：“丞相想封為魏公國，唯獨荀彧反對，你知道反對是要付出代價的，丞相念舊情，給荀彧一個體面的死法。這件事，你去執(zhí)行吧�！�

    “好的，沒問題。”回答的聲音很尖細，我沒聽出來。原來曹操想要殺荀彧，我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走開了。直到天黑，我才心慌地回到房間，好在曹丕沒在，不知道去了哪個小妾的房間。

    荀彧是我敬佩的一個人，當年他和他的弟弟荀諶和同郡辛評、郭圖都在袁紹手下，荀彧卻認為袁紹最終不能成大事，所以投靠了曹操，還為曹操舉薦了大量人才。曹操之所以能統(tǒng)一北方，可以說荀彧功不可沒。

    我想去給荀彧報信，讓他離開鄴城，但一時無法傳達給他。

    第二天，陳琳來看我，我問起荀彧的情況，他說荀彧被迫離開了鄴城。

    我想起了那晚，曹丕和那人的談話，荀彧一定是被逼走的。

    后來不久，我得知荀彧生病死了，曹操厚葬了他。再后來，有人說是曹操賜了一杯毒酒給荀彧，還有人說曹操給荀彧送來了一個空盒子，荀彧打開后，立即自殺了。

    荀彧到底是怎么死的，沒人知道，只有曹操心里最清楚。按說荀彧是個聰明人，在這件事上我不明白荀彧為啥要反對曹操封國公爵名號。

    后來我慢慢想明白了，荀彧的理想就是輔佐曹操這樣一位梟雄，把天下重新平定下來，讓大漢王朝延續(xù)下去。但是荀彧沒有想到人是會變的，隨著曹操的功勞越來越大，他的權(quán)力也越來越大，野心也越來越大，到了想要封魏公、建魏國的時候，荀彧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認為這個時候曹操和皇帝的關(guān)系將發(fā)生根本的變化，因為一旦他封了魏公，他就要建立一個獨立王國，這個獨立王國和大漢王朝的關(guān)系將是國與國的關(guān)系，而不是皇帝和地方的關(guān)系了，不是公爵與皇帝的關(guān)系了。

    當然，這里頭還有一點微妙的地方，就是這個時候大漢王朝是宗主國，這個魏公國是這個宗主國冊封的邦國，但是和郡縣與皇帝的關(guān)系大不一樣了。

    這個搞來搞去，搞得不好它就會發(fā)生變化，因為這個時候大漢王朝是個空架子，什么都沒有，曹操舉手之勞就能把大漢王朝滅了，所以荀彧是不能接受的。在這樣一種不能接受的情況下，荀彧就面臨著自己命運和道路的選擇，怎么辦？但是無可選擇。

    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曹操不是他能寄予厚望的人了，誰是？劉備是？就算劉備是，他能投奔劉備嗎？他這個時候還能投奔劉備嗎？不能。

    那么跟著曹操繼續(xù)干，越幫助曹操，就是越走向自己愿望的對立面，他越幫助曹操就越是跟自己做對。

    他現(xiàn)在是不能幫曹操也不能不幫曹操，既不能背叛曹操又不能不背叛曹操。荀彧進退失據(jù)，而且只有死路一條。

    我想，荀彧那個時候的內(nèi)心一定非常痛苦，因為對于他這樣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世界上沒有比理想的破滅更讓他痛苦的事情了，所以不管他是憂郁而死，還是服毒自殺，他死前一定非常痛苦。

    甚至我懷疑，是他自己要自殺的。也有可能是曹操送來了這個空的食盒，因為曹操是喜歡做這種事情的。

    曹操完全有可能送一個盒子給荀彧，打開一看空的，但空的不等于說你死，也可以理解為別說話，閉上你的嘴巴，只要你不說話，飯還是有吃的。你可以做多種解釋，但是如果荀彧拿到這個食盒他馬上選擇了死，說明他要用自己的死來告訴曹操 ：“我絕不能贊成你這做下去！”就是表明這樣一個態(tài)度。

    我想，荀彧死前的眼睛一定是憂郁的、悲痛的、無奈的、茫然無措的。荀彧忠于漢朝，而不是他曹操。

    曹操的陰險毒辣，讓我不寒而栗。他的雙手沾滿著鮮血，我怎么會愛上這種人呢？我不停地告誡自己，遠離曹操，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