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開展，讓整個中國對毛澤東同志的個人崇拜達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既然毛主席為代表的黨中央領(lǐng)導(dǎo)在首都接見紅衛(wèi)兵，那作為紅衛(wèi)兵及其贊同紅衛(wèi)兵革命行動的青年學(xué)生有誰不想“被接見”？我估計，沒有。何況所有費用皆免，一切都是毛主席請客，周總理埋單。我自然無法免俗。實事求是地講，“免俗”這個詞并非當時的所思所想。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在串連路上的所見所聞，讓文建國眼界大開。

    坐火車外出旅行，本來應(yīng)該是一件讓人感覺挺愜意的事情。

    文建國記得小時候，有小朋友一人一張小木椅，排列起來，雙腳一蹬，椅子前移，火車就開起了（誰說它不是火車呢）。還是在小時候，呼朋引伴，從倉巷“不遠萬里”，跑到城外黑橋上看火車，眼見著一列蒸汽機車從山洞（隧道）里呼嘯而出，汽笛長鳴，氣勢磅礴，快到黑橋下面的時候，會有一股濃煙噴薄而出（司機一定是有意的），小伙伴們夸張地手舞足蹈，故意地鬼哭狼嚎，臉龐雖然常常被熏得黑黢麻乎，卻開心異常，還有些許緊張，生怕被火車一口氣吞噬了去。

    火車從東邊來，經(jīng)過橋肚，鉆進山洞就沒有了蹤影；火車從山洞里出來，向東邊奔馳，可以看得很遠很遠，然后是一個黑點，最后終于無影無蹤。

    如果是綠皮客車，那墨綠色，那厚重，那悠閑，感覺是很溫馨的，讓文建國煞是羨慕。如果車上換作是我自己，我在車上會做什么呢？可沿途觀光，可與同行人盡情交流，可定下心來看一本厚厚的小說。

    也還是在小時候，夜深人靜，江州城西南方向傳過來長長的汽笛聲伴和著節(jié)奏感很強的車輪輾壓聲，每每將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文建國帶入夢幻般的意境，巴望著早點長大，坐上火車，南來北往，充滿著視覺的享受和美麗的遐想。

    文建國上次送張公張婆回老家，去的路上，聽張婆講了一火車文家大院的事情，回來的路上聽張婆家的老幺說了一火車文張屯的故事。他雖然是第一次坐火車，反而沒有對火車留下什么印象。

    現(xiàn)在坐在火車上，雖然充滿著一幅逃難似的情景——文建國在電影里看到過的，但是坐在火車上的人們依然精神亢奮，激情滿懷。那些令人不快的插曲，甚至是稀奇古怪的噩夢竟然沒有絲毫影響文建國繼續(xù)對首都的向往，那里有毛主席，有天安門。

    幾年以后，有兒童歌曲《我愛北京天安門》創(chuàng)作和廣泛傳播，應(yīng)該是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她不僅僅受到少年兒童的歡迎，也還包括青年學(xué)生。但那時候青年學(xué)生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上山下鄉(xiāng)，沒有心思再去“I love Peking”“ I love Tiananmen”了。

    文建國是11月23日到達北京的，一下火車他就得到了令所有來京串連的大、中學(xué)生欣喜若狂的好消息——毛主席將在25、26兩天最后一次接見紅衛(wèi)兵。

    當時適逢24氣節(jié)的小雪，北京的氣候已經(jīng)很冷了，但他慶幸畢竟趕上了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見紅衛(wèi)兵革命小將的機會（自己不是紅衛(wèi)兵，但還是革命小將）。冷，又算什么呢！

    自“文革”以來，“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已經(jīng)呼喊過千遍萬遍了，今天終于可以看到“萬歲”了——當然，這種帶有調(diào)侃語氣的說法，文建國是不會說出來的。當時文建國是否是這樣想的？也難說。

    一般而言，文建國是不會這么想的。他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好青年。所謂的“好”，一般也就是指，具有被當時的社會所認可，所接納的道德和行為規(guī)范。

    文建國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藍色中山裝，罩在一件中裝小棉襖的外面，如果不是一條灰色毛線大圍巾的遮擋，那樣的衣領(lǐng)就顯得夠滑稽的了。他的面目清瘦，嘴唇上方和下顎生長出些許胡須（不像參加工作以后，不要說參加重大活動，就是日常上班，也要將胡須刮干凈的）。

    以前他笑話過孔乙己似的大哥懷祺，可等他自己又類似于懷祺大哥的模樣時，他全然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嘲笑過的對象了。有不少同學(xué)租借了軍用棉大衣，文建國因為手腳慢了半拍，沒有能夠享受。

    在首都，在他心目中那么神圣那么崇高那么偉大的地方，文建國幸福而又痛苦著，興奮而又彷徨著，激動而又憂郁著。能夠參加革命串連，并且上首都被毛主席老人家接見，無疑是幸福、興奮和激動的，自己不是紅衛(wèi)兵戰(zhàn)士，無疑又是令他痛苦、彷徨和憂郁的。用當時的眼光看，他是不幸的，用歷史的眼光看，也許他又是幸運的。

    有人在談到毛主席八次接見紅衛(wèi)兵的時候歸納說，周恩來總理舉輕若重，毛澤東主席舉重若輕，從第八次接見紅衛(wèi)兵就可窺見一斑。

    不去評價事情本身是否荒唐，在當時反正肯定是激動人心的。因為有了第一次，再有若干次，那是必須的。據(jù)說毛主席當時已經(jīng)不太情愿接見紅衛(wèi)兵了，“小雪”已過，周總理怕發(fā)生凍傷事故，設(shè)想在25日、26日兩天中全部接見完在京的250萬紅衛(wèi)兵。

    當周總理把這個設(shè)想報告給毛主席時，主席說:“不是停止串連，要回原地鬧革命嘛�！敝芸偫碚f:“已經(jīng)來了，天又漸冷，北京市壓力很大，要盡快想辦法見，讓他們快回去。你不見，他們不走啊�！�

    毛主席說:“這些紅衛(wèi)兵娃娃來了，天又冷，了不得，這是逼上梁山呀!”毛主席于是同意周總理善解人意的建議和安排，把第八次接見作為最后一次。

    在等待毛主席接見的這兩天里，文建國抓緊時間游覽了北京的名勝古跡。天安門，長城，頤和園，到處可以看到“某某到此一游”的留言，字跡多數(shù)潦草幼稚。文建國寫有一手漂亮的楷書，其實也是很想雁過留聲，牛刀小試的。有幾次他甚至有了沖動，但是看看周圍慘不忍睹的涂鴉，還是從鼻腔里嗤出些許液體，搖搖頭，故作一副不屑為伍的表情，遺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