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門邊，一株曲曲彎彎的老梅正擎出一樹繁花，襯托著粉墻青瓦給人一種燦爛之感。梅樹上雪還沒有化盡，于是一邊白一邊黑，猶如給梅樹鑲了一道銀邊，愈發(fā)把梅樹裝扮地如珊瑚一般。火紅的花朵上托著一層雪，愈發(fā)顯出老梅的卓越風(fēng)姿。芹官不由“呵”了一聲，圍著梅樹贊賞不止。

    一陣隱隱的哭聲忽然傳來，芹官頓時(shí)疑惑地朝那邊看去，就見一座假山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一叢叢蘭花垂掛下來，白色花朵星星點(diǎn)點(diǎn)。在假山下面，金黃的菊花開得絢爛，與梅花和蘭草相映成趣。

    他拐過假山，卻見石寶綴蹲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支草根在雪地上描畫。寶綴見是芹官，臉上不由一陣燒紅，忙站起來。

    “寶綴姐姐，你這是……”

    石寶綴抹了眼角的淚，說道：“沒什么的，適才我來這里觀賞梅花，不想肚子疼起來，所以哭泣。芹官，你從哪里來？”

    芹官一笑道：“我無事，不過是閑走走，忽然想起這里的梅花開得正燦，所以過來看看，誰想姐姐也在這里……”

    石寶綴理了理鬢角，說道：“那你賞花吧，我走了�！�

    芹官?zèng)]有挽留，愣愣看著石寶綴出了月亮門。

    雪地上赫然有一個(gè)“柳”字。

    芹官頓時(shí)明白，忙朝月亮門追去，可石寶綴早就走遠(yuǎn)了。

    他忽然渾身軟綿綿的，仿佛心里失去什么似得。

    “二哥哥，你在這里瞧什么呢？”

    芹官回頭一看，卻見梅姑娘悄悄走過來。

    梅姑娘扶著月亮門朝前看著，好像明白了什么似得。

    “二哥哥，你瞧——”

    梅姑娘指著那個(gè)“柳”字道。

    芹官嘆息一聲道：“很早我就聽人說過，石二姐心里有一段放不下的心事，今日一見我才明白了……”

    梅姑娘奇怪地道：“這個(gè)‘柳’字，顯然就是指得那個(gè)‘柳二郎’了？”

    芹官點(diǎn)頭道：“我想是的，否則她寫這個(gè)‘柳’字做什么？”

    梅姑娘忽然更加好奇，說道：“石二姐的事我也偶有所聞，可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哥哥給我講講！”

    芹官看梅姑娘一眼道：“到底怎么個(gè)形影，我也不甚清楚。自從石二姐來了后我就想問問，可到底沒有這樣的機(jī)緣。再者說，倘若冷不丁提起這件事來，反而還會(huì)傷了和氣，所以我一直沒有問……”

    梅姑娘點(diǎn)頭道：“這說得對，這種事的確很難向人開口的……”

    芹官在山石上坐下來道：“不過我把知道的給你說，你可千萬不要告訴人去！”

    梅姑娘冷笑道：“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我難道是個(gè)老婆舌頭？”

    芹官一笑道：“我不是那個(gè)意思……”

    原來，石寶綴與柳二郎的事發(fā)生在三年前。那年，石太太帶領(lǐng)寶瓚和寶綴到梨園中去看戲。這梨園中有一位生角，只因他雅慕柳敬亭，便自取姓“柳”，號“二郎”。柳生原是世家子弟，后來因家道中落，便到梨園中做了生角。石家二姊妹自從看到柳生后，竟然都十分喜愛。然而禮儀者，乃是天下之所嚴(yán)防，未可擅自逾越者，寶瓚也僅是發(fā)乎情而止乎焉。那柳生固然是沒有婚娶之人，可這石家二女兒卻矢志誓天：這輩子非柳生不嫁！石太太和寶瓚都笑她是妄誕，可寶綴的心性卻愈發(fā)堅(jiān)定起來，乃至于繡了一副佛像供起來：倘若這輩子不能如愿，就期望于來生！石太太忙開始解勸寶綴�？珊迷捳f了一車又一車，寶綴就是不改變心性，甚至石太太連哭帶罵也毫無效驗(yàn)，石太太這才慌了神，忙拜托家人四處尋訪柳生，可那柳二郎是沒有家的人，況且他又跟隨戲班浪跡天涯，以至于數(shù)年以來竟毫無音信，因此石太太愁到不行�？煽词瘜毦Y的模樣，竟是時(shí)時(shí)刻刻忘不了這柳二郎的，每日清早起來，就是沐浴更衣，隨后給佛像上香，跪在蒲團(tuán)上禱告良久，希望那柳二郎有朝一日能夠被感應(yīng)到，來到她的閨房里求取姻緣。一年一年的，出去打聽柳二郎的家人總是帶回令人失望的消息，但石寶綴絲毫不改變志向。一日三次在佛像前禱告。不禱告的時(shí)候，便依坐在女兒樓的欄桿上，傻傻地望著庭院外面。寒來暑往，春夏秋冬。石太太和石寶瓚不知開導(dǎo)過她多少次，石寶綴卻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石太太無法，只得又派家人出去打聽。迄今為止那柳二郎沒有絲毫音信！

    芹官感嘆道：“真沒想到二姐竟會(huì)如此癡情�！�

    梅姑娘喃喃道：“由此看來，二姐竟然是比我等都強(qiáng)的。”

    芹官不明就里，說道：“妹妹什么意思？”

    梅姑娘擦了眼角的淚，說道：“沒什么。出來久了，身上有些冷，我該回去了！”說著兀自朝月亮門走去。

    芹官叫住她道：“妹妹等一等……”

    梅姑娘回頭朝他一笑，卻還是走了。

    芹官喃喃道：“我這顆心比石二姐的還冤屈。石二姐的心有人知道，我這顆心卻沒有人知道哩！”

    起風(fēng)了，梅樹上的雪“撲簌簌”落下來，掩埋了那個(gè)“柳”字。

    ………………

    芹官回去后就悶悶不樂。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出石寶綴的影子、風(fēng)雪中的梅花、雪中的“柳”字。然而一會(huì)兒寶綴又變成了梅姑娘，梅姑娘又變成了寶瓚，寶瓚又變成了蘭芳，很快一群丫鬟跑進(jìn)來，眼前但見花紅柳綠，脂粉撲鼻，他分不清彼此你我了。他知道自己是個(gè)“泛愛眾而親仁”的人，因此在梅姑娘來到后他鐘情于梅姑娘，李蘭芳來到后他又窺見蘭芳的嬌俏之處。而在石家二姐妹來到后，他忽然又覺得寶瓚實(shí)在有出于梅姑娘和芳姑娘之上者，那種多才多藝就是一個(gè)須眉男子也未必趕得上。然而此刻，他忽然覺得寶綴實(shí)在比寶瓚等人境界又高些。

    多年來他生長在四面高墻里，周圍看到的都是些兒女情長。柳蕙蘭就常跟他開玩笑說，他從小就是打女兒堆里長大的。他覺得沒有錯(cuò)，也打心眼里喜歡女兒，比那些須眉濁物的男子們都強(qiáng)多了。也因?yàn)槿绱�，他總覺得天下的女兒鐘情于他。梅姑娘是否如此他并不知道，芳姑娘是否如此他也不知道，但此時(shí)他已知道寶瓚和寶綴并不鐘情于他，因?yàn)樵谒齻冃闹性缇陀辛恕皠e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