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吉日良辰(9)
作者:郗德文      更新:2021-05-08 10:20      字數:2734
    已經是臘月十四了。無論對于江南還是京城來說,過年的氣氛是一天比一天濃烈。大街小巷的鞭炮聲也越來越多。火藥的香氣四處彌漫。偶爾走到街巷里去,地面上便落滿了紅色碎屑,小孩們在燃放鞭炮。臘月是一年中最清閑的時候,田里一派荒蕪,城鎮(zhèn)里的買賣行也進入了盤點時,待算過賬目,發(fā)放了伙計們的年例銀子,店鋪也要封門過年了。漢應劭《風俗通義》曰:“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用大蠟,漢改為臘。臘者,獵也,言田獵取禽獸,以祭祀其先祖也!币虼诉@臘月里的活動非常多,尤其以祭祀祖先神靈為最。曹家原本是京城旗籍,因此過年格外重視。這過年的風俗既有金陵的也有京城的。曹霖還記得京城過年時的歌謠:

    小孩小孩你別饞,

    過了臘八就是年。

    臘八粥,喝幾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凍豆腐,

    二十六,去買肉,

    二十七,宰公雞,

    二十八,把面發(fā),

    二十九,蒸饅頭,

    三十晚上熬一宿,

    初一初二滿街走。

    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

    舞龍燈,踩高蹺,迎財神,

    大家樂,樂淘淘……

    你瞧,臘月里每天的活動都排得滿滿的。

    依照往年的慣例,管家丁漢臣都要都要在小年到來前請主子們吃一場戲酒,也算是對主子一年照看養(yǎng)育的恩德。今年雖說老爺不在家,馬桂鳳又出了事。李夫人身邊少了奉承取樂之人,每日未免悶悶不樂。馬夫人和李玉釵不會說笑,熊采紈和曹雰又回了京師,孩子們雖說日日圍攏在身邊,可到底覺得冷清。因此當丁漢臣家的來請吃年節(jié)戲酒時,馬夫人和李玉釵便一力攛掇,又說小花園里梅花開了,非常艷麗。李夫人無法,只得帶了芹官梅姑娘等人來赴宴。

    丁漢臣一家都居住在衙門里。乃是一座小小巧巧的院落。院落有三進。中間的是上房。后面有一座小花園。從李夫人大花廳到這座小花園來,倒是有一條近路,穿過曲曲彎彎的游廊和夾道就能到這里。

    這日清晨天上又落起了雪花。隱隱有小北風刮起來,就更覺得寒冷。李夫人和馬夫人李玉釵等都穿了白狐貍的羊毛衣服。芹官和梅姑娘也穿了孔雀毛的披風,戴著斗篷?纯茨翘焐姘l(fā)昏暗,濃云密布,看來這場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果不其然,那雪越下越大,片刻功夫就如扯棉扯絮一般,四處一派銀白。李夫人喜歡下雪,走到半路上就停住了,欣喜地看著那雪道:“這是一場好雪,一場好雪!”

    老丁家的忙道:“老太太說得對,正是瑞雪兆豐年,是一個好彩頭!”

    “可不是怎么的?”李夫人轉向芹官和梅姑娘道,“如今都閑下來了,方先生去了北邊一時半刻不得回來,你們雖說獨自在家溫習功課,可誰知道你們在做什么?如今下雪了,又逢著年下,是不是該起一場詩會了?”

    芹官蹦蹦跳跳道:“起詩會很容易?扇缃袢瞬蝗 L热粲刑m芳妹妹和寶瓚姐姐在這里就好了!”

    李夫人道:“這倒是……”

    梅姑娘道:“起詩會自然不難。難的是如今府里要預備過年,大家都忙忙碌碌,咱們誰說幫不上什么忙?善鹪姇且獎e人幫忙的,別人的心思也未必會在詩會上,都盼著過年呢。這詩會也辦不好。”

    李夫人點頭道:“這話有理。那就等過了年吧。這一直過了正月十五元宵佳節(jié),才算正式過完了年,那時候就是春天了,春天萬物生發(fā),好像咱們還未曾做過詩,這自然是一個好題目!”

    芹官數起了手指頭:“老太太說得是。咱們做過梅花詩,荷花詩,桂花詩,月亮詩,螃蟹詩,大雪詩,可唯獨這春天的詩未曾做過。如今老太太既然有這個主意,那索性到時候咱們做得熱鬧些,干脆把蘭芳杏奴月嬌和寶綴姐姐都接了來,咱們大家好好樂一樂。再者說,到時候方先生也回來了,做完了詩會,我等就定下心來好好讀書了!”

    李夫人呵呵笑道:“你倒會安排。這從金陵到京城去,兩千多里路,那方先生是說來就來的?不過也好,到時候咱們再商議!

    雪更大了,地上已積了半尺厚。

    李夫人欣喜地道:“芹官,芹官,還記得那個比擬大雪的典故嗎?”

    芹官笑道:“自然記得。這典故出自《世說新語》。說的是有一次,天下大雪,謝靈運和他的侄子侄女們坐在暖房里看下雪,謝靈運說道,能把大雪比擬成什么?謝靈運的侄子道,‘空中撒鹽差可擬’。這時候謝道韞說道,‘莫若柳絮隨風起’。謝靈運連連點頭,說謝道韞的比擬好。”

    李夫人點頭道:“你們看,現(xiàn)在這雪不是柳絮隨風而起了?”

    一陣風吹來,頓時白絮狂舞!

    這時候老丁家的推開花園門道:“老夫人請進,這就是咱們的那個小破花園了。老夫人想是有大半年沒來了?”

    雪覆蓋了屋瓦。

    灰色的墻壁愈發(fā)顯眼。

    一座石橋跨過水池。但見就在假山旁邊,一株如虬龍般的老梅正綻放出萬點花束。那老梅樹干皆是黑的,烏光油亮,愈發(fā)顯得精神。馬夫人頓時呵了一聲,忙攙扶著李夫人走了過去。眾人訝異地看著那株老梅。李玉釵笑道:“老太太,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這棵老梅在太翁時就有了?”

    李夫人點頭道:“何止是太翁,恐怕在太太翁在時就有了。這江寧織造咱們已做了六十年……”說著轉向馬夫人,“你父親在世時還做了幾年,比我們來得還早哩!”馬夫人道:“老太太的記性真好!

    雪覆蓋了梅樹,猶如給它鑲了一道銀邊。遠遠望去又如一棵銀珊瑚。紅色的梅花就像淋撒在上面的血斑!

    “老太太,這就是咱們寒舍的上房了,外面天冷,老太太快進上房歇息!崩隙〖业挠衷谇懊嬷敢。

    很快李夫人進入上房,在尊位上坐定了,老丁家的率領一家大小給李夫人磕頭,算是正式拜見了老主子。

    此時在小花園里。

    芹官和梅姑娘等還在賞花。

    芹官圍著梅樹轉了兩圈道:“真沒有想到在這小巧的角落里竟有一株絕色梅樹,我在這里住了這么長時日,竟一點也不知道,真是白活了。要我說,這梅樹比慧慈梅園里的梅樹強多了。妹妹覺得這梅樹像什么?”

    “像什么?”

    “像極了姑娘。你看,雪下得越大,風刮得越冷,梅花開放地就越艷麗。對了,對了,林逋的那首詩是怎么說的呢?

    眾芳搖落獨暄妍,

    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須檀板共金尊。

    芹官忽然拍起手來:“絕了,簡直是絕了。林逋的這首詩就是寫這里的。你瞧,這是一座小園,有小橋流水,梅花的影子也映照在水里。屋瓦上的麻雀凍得嘰喳亂叫,想親近梅花,卻不敢落下。是啊,是啊,要是蝴蝶知道梅花的芬芳,一定會變得失魂落魄!難為詩人怎么想的?”

    梅姑娘忽然冷笑道:“二哥哥說得對,這奴才家的梅樹,的確像我。我原本就是貧民家的丫頭,二哥哥是富家的公子哥兒,我怎么能跟二哥哥相比?是的,就是有家雀兒想落下來,也不敢的!”說著忽然拾起一塊山石,朝院墻上的麻雀扔去,麻雀頓時撲撲楞楞飛遠了。梅姑娘一跺腳走了。

    芹官忙趕上去道:“姑娘,我說錯話了,請姑娘原諒!”

    梅姑娘回頭怒視著芹官道:“二哥哥,你說錯話也非止一次了?蔀槭裁匆淮斡忠淮蝹业男?你究竟想怎樣?”

    芹官愣愣地道:“我到底錯在哪里了?”

    見梅姑娘已經進了上房,忙跑過去道:“姑娘,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萬不敢在妹妹面前有半點錯處!”

    柳蕙蘭和霽霰等人相視一笑,也搖著頭跟了進去……